第31章 拐点 “你是……小巷么?”
「有时我觉得自己像一棵树。
树很悲伤,
它吞下许多过不去的时光,变成肚子里一圈圈的年轮。」-
程巷拽着被角躺在自己的板房里,连窗外猫头鹰的叫声也顾不上管了。
她在复盘这两人是怎么认识的。
她们唯一的一次见面, 应该是程巷和易渝从泰国出差回来,程巷连家都没来得及回, 直接被易渝坑进了那个天杀的综艺节目。
她给秦子荞带的伴手礼,塞在易渝的行李箱里, 于是委托易渝给秦子荞送过去。
这两人应该就是这样见面的。
然后呢?
程巷揉揉太阳穴,觉得自己大脑有些过载。
一个是富贵泼天、背景不明、能把各种钻石当抓子儿玩的大佬。
一个是在动物园养水豚、十分内向、最大兴趣是看小说和种大葱的她发小。
这两人到底是怎么搅合到一起的?
程巷想起网上著名的那幅图。
前面是一个栩栩如生、精描细画的马头, 后面跟个幼儿简笔画的马身子。
她觉得自己无论如何脑补, 想象出的情节,都像那过分简陋的马身子。
她实在忍不住, 挪啊挪, 挪到床垫有信号的那一角,给易渝发信息:【这货箱隔音挺不好的。】
易渝没给她回。
甚至连条“三万”也没给她回。
哼,程巷丢开手机, 双手垫在后脑勺下。
隔壁静悄悄的。也不知是易渝她们考虑到隔音不好、什么都没发生呢, 还是格外小心。
妈哟……
这可是秦子荞!秦子荞!留着公主切发型总是臭着张脸,习惯性抿唇, 双手插兜跟在她身边不说话的闺蜜秦子荞!
学校里不是没女生追过秦子荞。有人偷偷问程巷:“她是不是那种,长发T?”
“她?”程巷噗哈哈笑着摆手:“她不是她可不是。”
程巷完全没办法想象秦子荞跟男生在一起或者跟女生在一起。秦子荞看起来很酷其实内向得要死, 跟她一样是个怂货,而且,程巷觉得秦子荞根本没开窍。
这样的秦子荞, 跟巧舌如簧的易渝?
程巷跟虾米一样蜷起来抱住自己的头,不敢想不敢想。
窗外一轮弯月如钩。
她本想趁着秦子荞过来,问一问马主任和程副主任的近况, 可她发现她不敢问。
或许她还想问点其他的。
比如……陶天然。
可她更不敢问。
第二天一早,秦子荞和易渝准备启程下山,她拼命瞥秦子荞眼下有没有缀着乌青眼圈,被易渝轻轻踢了一脚。
她把两人送上车,易渝降下车窗来跟她告别。
易渝望着她翕动的唇,主动开口:“其实……”
她忽然很怕易渝告诉她关于陶天然的??x?任何消息。
啪的拍一拍易渝车门:“赶紧走赶紧走,一会儿下雨你们可就走不了了。”
易渝从后视镜望着,程巷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她们的车快要望不见了,才默默转身往回走。
易渝下山后给程巷打了个电话。
程巷很久才接:“喂。”
说不上为什么,她单单说“喂”这个字的语气,就让易渝心里抽了下。
“没什么事。”易渝故作轻松语气:“我就是提醒你啊,山里的雨季快到了,你注意安全。”
程巷笑笑:“知道。”
雨季的确来了。
邶城是不多雨的,整个城市时而像蒙一层灰。即便那些朱红墙和琉璃瓦,也不是鲜亮颜色,而真像经历了千年洗礼般,有种雾雾的感觉,像从什么坐在宫墙口的老人记忆里摘出来的。
邶城是座太适合记忆的城市。
程巷不知是否因为这个,她才忘不掉陶天然。
她躲进山里,躲进雨里,瓢泼的雨哗啦啦落下来,连猫头鹰也不再鸣唱,好似要洗掉灰尘,洗掉回忆。
厂里驻扎的工人撤离了一部分,只剩必须要开工的那些。
程巷没撤。
倒也不是说她刻苦耐劳什么的,她就是……有点不敢。
在山上躲得久了,她有些不知怎么下山去面对整个世界。
因为那个世界里,有陶天然。
******
易渝急得要死:“联系上没有啊?到底有没有信号?”
“没有啊大老板……”
山雨欲来的这天,程巷在山上浑然不觉。
天气不好,工厂已经停工了。她待在宿舍,给自己泡了一碗面,秦子荞这人真不听劝,她都说全要螺蛳粉了,还给她带着这么多泡面,还是清淡的香菇炖鸡味。
这么怕她上火哦。
程巷忽然想到,以前她和秦子荞躲在她长梧桐树的卧室,秦子荞说自己妈妈的坏话,她说陶天然的坏话。
她总用那种看似抱怨实则骄傲的语气说起:“你不知道陶天然她哦……”
从此,她再也不会以那样的语调说起任何人了。
那时候马主任已经睡了,她俩聊到半夜觉得饿,穿了衣服偷偷跑出去,站在巷口点两串烤鸡翅,又到小卖部买一碗泡面,两人分着吃。
她们胡同口那家小卖部,香菇炖鸡味的泡面总打折。
唉,回忆真伤人。
更伤人的是任何回忆里,都嵌着陶天然。
她运了电脑上山,但这里甚至连电压都不稳,手绘板总没那么好用。于是她罕见的绘了手稿,她没陶天然那么厉害,用钢笔勾线一气呵成。
她用铅笔,时有修改,握铅笔的右手掌根在稿纸上磨磨蹭蹭。
不知过去多久,一抬手,看到右手掌根处蹭了一片铅笔的银灰。
似时光烧成的灰。
这次季度设计的主题因大家都忙,没来得及开会讨论,便各自提交。程巷这边提出的主题是“梧桐”。
易渝觉得有意思,大手一挥准了。
这会儿程巷绘着手稿,心里想,一般人一定想不到,树,其实是很哀伤的存在。
因为它太鲜碧,光明,生机勃勃。
可那是因为,它把过不去的时光吞进肚子里,形成一圈一圈的年轮。
它是最擅记录时光的所在,像是伤心人的一张信笺。最伤不过明代归有光,说起庭院里那株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程巷没有枇杷树。
她只有卧室中央的一棵梧桐。
不知和陶天然分开的这么长时光里,它又生长多少了。
程巷埋首在稿纸里,面前燃一盏昏黄的台灯,没留意窗外的风雨势正越来越强,毫不客气的呼呼拍打着门窗。
直到“砰”一声巨响。
程巷一惊,手中铅笔顿滞一下,笔尖要断不断划出一条尖锐的线。她站起来,这才发现是隔壁货箱一扇不太牢固的门,被掀下来砸在她的门上。
一块剧烈的凹陷。
工人师傅们守着机器,宿舍也在山的另一端,没人会往这边来。整片宿舍区只有她一人,她掏出手机看了眼,没信号。
在屋里寻常会有信号的几个角落逡巡一遍。
仍是没有信号。一格都没有。
唉余大小姐为什么要用水果机呢。这要是国产机,还能打卫星电话。
她坐回桌前,开始搜寻脑内的生活常识:手机没信号的时候能不能打通报警电话。
好像是能的。
因为马主任作为居委会主任,以前好像宣传过这类小知识。
程巷想通这一点,心定了点,将手机放到一边。
平白待着更紧张,她索性继续画手稿。
只是没两分钟,那盏昏黄的小台灯噼啪一闪,倏的灭了。
整间小屋陷入一片暗寂,只剩窗外树影晃在墙面,显得鬼影幢幢。猫头鹰早已不知躲到哪里去了,风雨呼啸的声音却比它的叫声还尖厉。
像什么人在嚎哭。
程巷只得放开铅笔,盘起一条腿坐到床边,手机紧紧握在手里。
她心知暴风雨要来,提前将手机充满了电,但此时却不敢随意使用消耗电量,就那样在一片黑暗里坐着。
人呐,还是矫情。
从前失恋的感觉,觉得像被全世界抛弃。
现在真被全世界抛弃了,这感觉又跟失恋似的。
程巷无声的挑了挑唇。
她不敢看时间,所以也不知到底过了多久。
她不敢睡,觉得自己渐渐有些困了,神经却是紧绷。她就那样坐着,有时觉得自己醒着,有时又觉得自己撑不住睡着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在做梦,还是陷入混沌的回忆。
梦里有马主任,有程副主任,有秦子荞,有胡同屋顶飞过的鸽群,还有陶天然。
忽然屋外又是“砰”的一声。
程巷惊醒过来,才发现自己刚才好像真的睡着了。
不知又是什么砸在了她的门上,她坐着不敢动,心里盘算着报警的打算。
马主任天天挂在嘴边念叨,“人民警察为人民”。她当然不想麻烦人民警察,可她也不想把一条小命交代在这。
连续两辈子啊!这也太惨了。
这时屋外又是“砰砰”两声。
程巷反应过来——不是有什么东西砸在她门上,而是有人在敲门。
有人在敲门?!
妈呀,程巷觉得自己的头盖骨都要掀起来了。
这荒郊野岭狂风暴雨的,为什么会有人敲门?而且这山头还叫什么“鬼笑山”!
她颤颤巍巍挪到门口:“谁?”
别慌,别慌程巷。把你以前看盗墓小说的那些知识都拿出来。
黑驴蹄子?她这儿肯定是没有。糯米?她这儿也没有。撑死她只有中午从食堂打包回来没吃完的半个烧卖。
熟的糯米行不行啊?她也不知道啊!
她就紧紧攥着那半个烧卖。她的问话声也许被风雨淹没,门外的那东西没听到。
总之,没人回答她。
她把门打开一条小缝,却没把住门锁,风忽地一下吹着门洞开。
门外人快速闪身进来,在她之前抓住门锁,用尽全身之力往后推。程巷第一反应是跟那东西一起推门,这门要是锁不上,今晚她们都得交代在这。
咔嗒一声,总算是落了锁。
程巷气喘吁吁,去看眼前人。
真是很搞笑的一幕。
她还紧紧攥着那半个烧卖。而眼前人的白衬衫都被暴雨浇透了,狼狈的贴在身上。
更狼狈的是那人的一头乌发,汇成了几缕黏在脸上。显得肤色更为冷白,唇色几乎到了苍白的地步,唇形薄,不停的轻微颤着。
她面庞上带着滞后的雨水,滑落进她微张的唇里。
程巷胸腔剧烈起伏着,望着她。
她发现自己乱七八糟脑补了那么多鬼故事,其实就为了掩盖脑中本能冒出的那个想法——是陶天然来了。
她生怕打开门,来的不是陶天然。
她微张着唇大口呼吸,感觉陶天然脸上狼狈的雨水,也流进了她的唇缝。
那一刻程巷的感觉,像跌倒在地的小孩遇到了来找她的人。
独独跌倒在地的小孩是不会哭的。所以跟陶天然分手后,程巷一次也没有哭过。
此刻她眼底涌出难以抑制的热意,是因为陶天然来找她了。
她摁亮手机屏幕看了眼,记事本上的时间定格为【845天】。
跟TTR分手的第845天,陶天然来找她了。
可陶天然来找她的时候,她已经不是她了。
她眼眶蓄着难抑的热意,唇角却嘲讽的勾起来。
看着那样狼狈的陶天然,站在她面前问她:“你有没有事?”
她呆呆望着陶天然苍白而凌乱的面容,唇角的弧度越勾越深。
“陶天然。”她径直叫了她的名字:??x?“你为什么来了?”
陶天然没有回答她,眉头微微的拧起来,带着眼角眉梢的两粒小痣。
那让陶天然的神情,真的显得很关切。
程巷无声笑着,听陶天然用几近严肃的语气问她:“到底有没有事?”
程巷拇指指腹贴着手机屏幕,来回来去摩挲着。
双眼只是盯着陶天然。
开口仍是沉妩语调,调笑着:“陶老师关心我啊?”
陶天然,原来你不是不会爱人。
只是不会爱我。
这样狂风暴雨的天气你为另一人而来,而我躺在大雪纷扬的斑马线,始终没有等到你。
程巷带着那样的笑意,转身往里走,屋里陷入一片浓重的黑,什么都瞧不清,她不小心踢到了床脚。
便是在这时陶天然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
她心跳随着倏然收紧的脉搏,笃的一跳。
陶天然的手指那样凉,凉到好像陶天然也淋过程巷那样的一场大雪。陶天然的语调有和睫毛一样的微颤,在一片黑暗里,在她的身后,问:
“为什么不回答我的问题。”
“我好得很。”程巷低低笑着。
“那我……也回答你的问题,我告诉你,我为什么来。”陶天然屏了很长的一口气,从胸腔里放出来,又顿了顿:“你是……小巷么?”
程巷耳畔嗡的一声。
******
天空像哭过的女孩子的脸。
陶天然站在一片阴霾的天色下,脑子里无端冒出这样一句话来。
她是来拜访一位小众土陶艺术家。艺术家清高,工作室设在老旧胡同,成日与遛弯的大爷大妈和胡同里养着的大鹅为伍。
助理笑道:“陶老师没来过这样的地方吧?”
陶天然穿着轻薄的羊绒大衣,她的身姿这样轻薄,穿这样长款的大衣更显得像一片孤孑的影子,拓在旧时的月亮上。
她长身而立,伸出一只手去拉车门,望着头顶飞过的鸽群,灰淡的翅羽似没入天空:“来过的。”
事实上她不仅来过,还来得很熟。
因为她前女友住在这里。
助理在一旁冻得跳脚:“这天儿可真是太冷了,应该是要下雪了,陶老师咱赶紧上车吧。”
助理是南方人,不伦不类的学着邶城儿化音。陶天然却没有笑,她实在是一个不习惯笑的人。
陶天然也是南方人。
港岛几乎不下雪。上一次看纷扬的雪这样从天空落下时,她站在前女友胡同里的卧室,望着窗外。
前女友笑嘻嘻站在她身边,伸手箍住她纤细的腰肢,嘴里轻轻的“啊”一声。
她偏一偏头,问:“怎么?”
“有静电啊陶天然。”姑娘晃晃宽大的毛衣袖子:“啪的一声,你没有听到吗?”
“听到了。”陶天然点点头。
作为一个南方人,她来到邶城后最大的感受不是冷,而是总有静电。
因为她的前女友实在是个很纤瘦的胡同姑娘,却很爱穿那些宽宽大大的粗针毛衣,横条纹,火烈鸟一般的鲜亮颜色。
她碰一碰陶天然的侧颊,“啪”。
她玩一玩陶天然的头发,“啪”。
她拥抱住陶天然纤细的腰,“啪”。
两人分手后,陶天然身边再没人穿那种质量不太好的粗针毛衣,所以很久也没遭遇过静电了。
这时她伸手去拉开车门,却“啪”的一声起了静电。大约今冬始终没有下雪,实在太过干燥的缘故。
她下意识缩回手,助理问:“怎么了陶老师?”
“没什么。”她重新拉开车门上车,发动她的宾利驶出胡同。
“陶老师你看邶城的这些老胡同,”助理扒在蒙了雾的车窗往外看:“挺有味儿的嘿!”
陶天然实在受不了她这蹩脚的儿化音。
她蜷一蜷舌尖:“味儿。”
“什么?”助理没听清。
“邶城胡同里长大的姑娘,她会这样说儿化音。”陶天然重复一遍:“味儿。”
助理惊了:“陶老师你不是港岛人吗?你认识邶城胡同长大的姑娘啊?”
当时车正开过一家菜市场,陶天然无意瞥了眼车载时钟,这时是下午四点。
快到吃晚饭的时间了。
记得这家菜市场有家凉皮很好吃。在暖气燥热的冬日,入口很爽利。
陶天然纤细的指尖在方向盘轻点了下:“是有这么个人。”
“陶老师你还真认识啊,谁啊?”助理嘴一快就问了出来。
陶天然的舌尖轻抵在齿后,望着前方的斑马线。
“小巷。”
这是分手后,她第一次说出这个名字。
无比熟悉又带一点陌生感的音节,落入齿间咀嚼。
助理却没听懂,以为陶天然没回答问题,而是在让她看路旁那些窄小的胡同:“真的诶,也蛮有味儿的。”
陶天然记得很清楚。
便是在那一天,今冬的第一场大雪,簌簌的落了下来。
******
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睛。
陶天然站在一棵槐树下,微眯着眼,望着不远处的殡仪馆,内心几乎生出一种荒诞之感。
她是在昨天接到电话的。
那时她正在公司开会,新接下的客户是好莱坞狂热爱好者,送来一只抹谷鸽血石要求载满好莱坞的黄金年代。
会议室的投影幕布放下来,正放一部热热闹闹的歌舞片。
陶天然的手机响,她瞥一眼屏幕上陌生的手机号,接起来:“喂。”
对面很安静,跟她周遭热热闹闹的歌舞片比起来,对面安静得似是另一个世界,透着沉冷。
如若是以前,陶天然这时便已挂断电话了。
可这一次,她也说不上为什么,轻轻又说一次:“喂。”
电话便断了。
接着重新响起,是另一个陌生号码来电。
“天然。”这次有人说话,是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陶天然站了起来,整间会议室的人都看向她。
她抬起手,本意是打算示意大家继续讨论、不用管她,说不上为什么却只是虚空往下一压,便转身出了会议室。
马主任在电话里说:“小巷去世了,明天办葬礼。天然,你要来送她最后一程的吧?”
打这些电话的时候,马主任不想用自己的手机,拿别人手机打的。
陶天然立在会议室外的走廊里,身旁有抱着笔记本电脑的同事走过,轻声同她打招呼:“陶老师。”
她甚至还点了一下头,对着电话里问:“什么时候的事?”
“就昨天。”马主任在哭。
“怎么回事?”陶天然问。
“她去菜市场给她爸买凉皮,不是突然下雪了么?”马主任抹着眼泪。
“几点?”陶天然又问。
“什么?”
“几点的事。”
“突然下雪的时候,下午,五点四十分。”
陶天然不知为什么,突然伸手触了触会议室的玻璃墙。公司暖气太足,果然带起静电,“啪”的一声。
“天然,你会来的吧?”马主任在电话里哭着说:“你知道小巷,她肯定最想你来。她不说,我这当妈的能不知道么?”
陶天然突然把电话挂了。
回到会议室,幕布上热热闹闹的歌舞片在继续,同事们的探讨在继续。她在一片喧嚷中拉开椅子坐下,椅面还有她刚刚残留的温度,可她在发抖。
同事问:“陶老师,有什么事吗?”
“没事。”陶天然摇摇头:“继续讨论吧。”
这段时间总是加班。陶天然回到家,这段时间回家太晚,就总是开一盒牛奶泡麦片充作晚餐,今日她却打开外卖软件,给自己点了一份凉皮。
凉皮送过来时,带着刚从冰箱取出的温度。
她掰开一次性筷子,大口大口的吃了下去,好像很多天没吃过饭似的。一点红油溅在她过分洁净的白衬衫上,她抽出张纸巾抹了抹,却抹不掉。
吃到一碗凉皮见底的时候,她冲进洗手间,吐了。
第二天一早,她遥遥站在殡仪馆外的槐树下,雪后的阳光炽烈得惊人。
让人想起那日初雪时分的天。
像刚刚哭过的女孩子的脸。
小巷去世了?陶天然荒诞的想,马主任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呢。
陶天然没有进去,掉头离去。
第32章 牙洞 程巷大哭起来。
「缺失的牙洞在说爱你。
鼓鼓的胃在说爱你。」-
陶天然走进办公室时, 神色看起来和往常没什么不同。
助理来通知:“陶老师,大老板找。”
陶天然走进易渝的办公室,自己拉开办公桌对面的转椅坐下。
“你倒挺不客气。”易渝被她气笑了:“知道我为什么宠着你吗?”
“因为我拿了光谱奖。”
“Nonono~”易渝摇手指:“因为你是美人儿啊。”
一边说, 一边坏笑着在办公桌下用高跟鞋勾她脚踝。
陶天然木然坐??x?着。
“喂。”易渝不满的晃着自己鞋尖:“你这人怎么这么不好接近啊?一点反应都没有。你身边还有没有跟你亲近的人吧你就说!”
陶天然默了片刻,翕了翕唇:“没有了。”
说着瞥了眼墙边的暖气片。
“怎么了?”
“觉得你办公室的暖气片, 好像不够暖。”
“真的吗?”易渝一拧眉:“我觉得挺暖的啊,暖得我这几天都上火了, 嘴里好大一个泡。”
陶天然从此再没提起过程巷去世的事。
她只是坐在易渝暖气充盈的办公室里,觉得浑身发寒, 问了一句暖气是不是不够暖。
******
易渝:“我找你过来主要是问, 回国后还习惯吧?工作啊生活啊。”
说着开始抛桌上一颗正测净度的钻石玩:“说吧,说出来不一定能帮你解决, 但能让我高兴一下。”
陶天然将那颗钻石从她指间解救出来:“没什么问题。”
与程巷分手后, 陶天然赴欧洲进修,刚刚回国不久。
易渝点点头:“那行,余予笙不是也被我塞国外去了么, 等她学完回国后, 我的左右护法就齐活儿了。”
“不过她到底资历浅,等她回国后, 你多带带她。”
“还早的事。”陶天然站起来:“没什么正经事我先走了。”
易渝气结:“你就不能陪我再聊五块钱的吗!”
陶天然觉得脊骨发寒,甚至让她都有点发抖, 走回自己办公室的途中,路过办公公区。
余予笙的办公桌空出来,在一片坐得满满的工位间。
陶天然突然顿住脚步。
助理跟在她身后:“怎么了陶老师?”
陶天然摇摇头:“没什么。”
只是想起一件往事。
那时高三, 她搬到邶城一年有余。
记得那年夏天热得出奇,蝉攀附在枝头吱哇乱唱。
她是个不常感冒的人,在那个初夏, 却患上了一场漫长的热伤风,向学校请了一周长假。
天气实在太热,园丁来得也不勤。她不怎么出门,站在窗边看花园里的茅草长到了小腿那么长,毛茸茸一片。
门铃声是这时传来的。
陶天然本懒得搭理。
但那门铃又响了一声,听起来颤巍巍的。
陶天然穿过花园去开门,路过那片盛大的茅草,扫在脚踝痒痒的
黑色铸铁的铁门外,站着程巷。抱着书包,望着门外枝头的一只鸟。
陶天然问:“你怎么来了?”
程巷抿一抿唇,将眼神一点一点抽回来,落到陶天然脸上,倏然一下又弹开去。
抠了抠怀里抱着的书包:“我没什么事啦。我就是想着你缺课这么多天,我来给你送卷子……哈笑死,要是我感冒请假在家,有哪个同学特意来给我送卷子,我还不得恨死她!”
程巷咧开嘴,眼泪却倏然顺着浓密的睫,扑簌簌落了下来。
她自己先慌了一下,胡乱的抬手去抹。
陶天然微拧了一下眉。
听她大哭着说:“我拔牙了陶天然!”
陶天然:……?
她侧身把程巷让进去,程巷跟着她走过繁芜的花园,走到别墅门口却摆摆手说什么也不肯再进了:“我仇富。”
陶天然:……
程巷咧了嘴,小小声说:“其实吧我不好意思,见家长什么的,嘿嘿。”
陶天然:“我爸妈都不在。”
程巷那两条细细的眉毛扬了起来:“这么大房子就你一个人啊?”
“那我,”她踢了一下滚到脚边的小石子:“就更不好意思了,嘿嘿。”
陶天然便让她坐到门前的台阶上。
那是一栋意式别墅,门口铺着老式复古的红砖。陶天然拿着创可贴出来的时候,程巷坐在上面,两条小白腿细细的,从校服裙底露出来。
望着花园里被风拂动的树冠,也不知在想什么。
陶天然走到她面前去,蹲下。
程巷就慌了神:“诶诶诶我自己来……”
陶天然就停了手,把创可贴交给她。
“诶,”程巷挡她手的动作尴尬顿在原地:“你还真让我自己来啊。我们中国人这么说一般就是客气你知道吧,就好像过年有人给我发红包,我嘴上说着使不得使不得……”
“嘶!”程巷说到这里小小一咬舌。
因为在她废话的其间,陶天然已撕开创可贴轻轻贴在了她摔破的膝盖上。
陶天然的指腹永远那么凉,盛夏天撩过皮肤,似沁凉的露水。
程巷脸红了:“嘿嘿嘿。”
陶天然站起来,垂眸看着她:“怎么摔的?”
看她自己嘿嘿嘿笑了一阵,坦白:“其实我没跟老师请假,自己翻墙出来的,摔了一下,你看都破皮了,我还是蛮嫩的对吧……”
“你不知道你没来学校这几天,发生了多少事。”程巷说话永远絮絮叨叨的,鼻头小小的皱起来,像只花枝鼠:“周满跟隔壁班体委在谈了你知道吧?诶说起来同班一年多了,你知不知道周满是谁啊?”
“还有数学老师新镶了颗金牙你敢信么?这年头还有人镶金牙……”
陶天然并不真正对这些事感兴趣。
程巷絮絮叨叨的语调和盛夏傍晚的风一起,化为了某种白噪音,陶天然抱起手臂,倚在一旁的木纹廊柱。
记得那天风很轻柔,夏天正好。
程巷说着突然住了嘴,问:“陶天然,你冷吗?”
“?”陶天然摇摇头。
“喔,我就是想着你感冒是不是不能在这里吹风。”程巷足尖轻轻的在地面碾转一下。
陶天然垂眸看她一眼:“头抬起来。”
程巷犹然低着头。
顿了大概半分钟,她扬起那张小小的脸,眼眶泛红。
“我今天去拔牙了陶天然。”她哽咽着说。
“很疼么?”
“也不是说很疼。”程巷拼命的摇头:“不对疼还是很疼的。但是……”
程巷说着嚎啕大哭起来:“我拔完牙后舔着牙龈上那个洞回教室,看着你空了那么久的座位,好像牙龈上的一个洞啊!”
“我突然就好难过啊!”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陶天然不懂拔牙这件事为什么这么让人难过,她微一蹙眉,忘了要进屋去给程巷拿一些纸巾。
只是女孩过分浓密的睫哭得湿漉漉,像此刻扫在陶天然小腿的白茅草。
陶天然说不上为什么突然伸出手去。
程巷呼吸一滞,打了一个响亮的嗝。
第二次了。
陶天然伸手碰触程巷的睫毛。她哭出的眼泪浸进陶天然的掌纹,像一个湿漉漉的夏天。
程巷带着忽然停不下来的打嗝:“我就是想跟你说,夏天都到了你怎么还没回学校啊……”
“我就是想跟你说,夏天到了。”
陶天然点点头,也不知自己怎么就会说出:“嗯,夏天到了,我回学校。”
******
陶天然没有进去程巷的葬礼,她想象不出来那个总是笑得鼻子皱皱的女孩,在一张黑白照片上会是什么模样。
她没有跟任何人提及前女友去世的事。
接下来一周,陶天然吃得很多。
她没有再点凉皮,也不让自己再吐。
只是一周后,她右牙根肿得厉害,连带着牙龈一跳一跳的疼。
她预约了牙医,下班后走进牙科诊所。
其实她不喜欢看牙,躺在诊疗椅上炽烈的光一照,总有种任人宰割的感觉。
牙医替她检查完:“只是发炎,不用拔。”
陶天然:“不用拔么?”
“还好你有日常洁牙的习惯。”牙医笑笑:“不然拔牙可难受了,牙龈上突然空出一个洞,比身体其他部分的问题更让人挂心。”
陶天然问:“为什么?”
“你想啊,”牙医解释:“只有牙龈的空洞,你可以拿舌头反复舔对吧?每舔一次,就在提醒你突然少了一颗牙。”
陶天然静静躺在诊疗椅上,没有再说话。
******
几个月后,她们与土陶艺术家合作的作品已定了初稿。
陶天然带着稿件去回访艺术家。和助理一同走出胡同,助理一边拉开车门,一边拿手在耳旁扇风:“夏天到了,这天一下子热起来了。”
开车路过程巷家附近的菜市场。
助理忽道:“陶老师你知道吗?冬天这里发生过一起车祸,死者是一个很年轻的女孩子。”
陶天然盯着前方跃动的红灯读秒。
三秒。
两秒。
一秒。
助理:“陶老师绿灯了可以走了。”
陶天然伸脚一点油门,开出去良久之后,她说:“我知道。”
声音明明响在自己的耳边,却显得很渺远。
“你也看到新闻了是吧?啧啧,真够可惜的。”
陶天然无意识的舔了舔右边牙龈,却想起她根本没有拔牙,那里并没有一个残缺的空洞。她伸手抚了抚自己的后颈,揿开一隙车??x?窗。
蒲公英的种子毛茸茸的拂进来。
陶天然从后视镜瞄了眼逐渐远去的菜市场。
今天风很轻柔,夏天正好。
可有个年轻的姑娘,永远躺在了去年冬天的一场大雪中,再也没办法对她说出那句:“夏天到了。”
******
易渝死死抱着陶天然的胳膊。
陶天然蹙眉:“你先放开。”
“我不放,我一放你就跑了。”易渝继续死死抱着:“今晚这个聚会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你得去给我撑场子,不然其他二代以为我混得很差呢。”
陶天然:“你看上我什么了,我改。”
“看上你这张脸了!”
“那我给你做个面具,你戴着去。”
“……哈?”易渝嘴巴夸张的张成O形:“陶天然你是在跟我开玩笑么?”
陶天然还是去了。
她自己待在家里,总是坐不下来。
酒吧永远透着纸醉金迷意味,钱闻起来有酒的味道,酒闻起来有钱的味道。人浸在其间,不两口就醉了。
易渝勾着陶天然的肩:“这是我司的活招牌陶老师,她得光谱奖的新闻你们看到过吧?都跟你们说了我开正经公司,你们怎么不信呢!”
陶天然搡开她。
“给我留点面子。”易渝在她身旁压低声:“三万。”
三什么万。
陶天然实在不习惯跟人有肢体接触。
唯一亲密过的人,是程巷。程巷看起来手脚细细,浑身却意外的软,尤其软软的小肚子,有时候陶天然躺在上面,她会很苦恼的说:“我怎么会有小肚子呢?穿衣服不好看啊。”
接着她故意鼓一鼓肚子:“喂陶天然,我的胃在跟你说什么?”
陶天然不说话,懒懒的耷着睫。
程巷俯下身,凑近陶天然耳边:“当然是在说爱你啦陶天然!”
“我的胃在说爱你。”
“我的肠子在说爱你。”
“我的胆囊在说爱你。”
“我的胰腺在说爱你。”
“小巷。”
“嗯?”
“如果胆囊炎发作的话,人的胆囊会被割掉。”
程巷一呆:“真的吗?那我就没有胆了啊。”
她俯低身,嘴唇软软的蹭过陶天然耳廓:“那也没关系啊。”
“就像我缺失的牙洞也在说爱你。”
陶天然坐在酒吧里,没有喝几杯,却觉得自己醉了。
她起身去洗手间。
易渝叮嘱:“别想提前溜走啊!”
从洗手间出来,遇见一个年轻女人对她打招呼:“嗨。”
陶天然垂着纤睫。
她个子太高,跟同性说话时大多垂着睫毛。
女人:“我刚才坐在你对面。”
陶天然点点头:“是吗。”
女人:“我叫陈初夏。”
陶天然顿了顿,问:“你说你叫什么?”
酒吧的灯光永远昏暗诡谲,洗手间这边更是刻意压暗了做出靡靡暧昧。陈初夏没想到,陶天然这样的女人也用香水。
她以为陶天然身上会是洁净的冷山泉味道,凑近了却闻见一股淡淡的麝香。
陈初夏从没见过陶天然这种女人。她太冷,连眼皮都显得那样薄,好似漫不经心遮挡住墨黑瞳仁,清淡的一张脸,眼角眉梢的两粒小痣,却随周身的酒气生动的活起来。
她穿那样周正笔挺的白衬衫,腰身那样薄。袖口挽起露出雪色的皓腕,腕间束着根素黑皮筋。
“陈初夏。我叫陈初夏。”
“哦。”陶天然点点头。
陶天然身后是一片工业loft风的红砖墙,她带着点醉意倚靠在上面,冷薄的眼皮垂坠,微微泛起一点酒意的红。
忽然问陈初夏:“夏天好么?”
“什么?”没头没脑的,陈初夏没明白她的意思。
“没什么。”
“你看起来喝多了些。”陈初夏鼓起勇气问:“要不要出去透透气?”
当陶天然回到座位,对易渝说她要跟陈初夏一起先走的时候,易渝差点没惊掉下巴。
“你搞什么啊陶天然?”易渝瞪着她:“玩真的?”
陶天然没多说什么,拿包走人。
陈初夏跟陶天然说:“我带你去个地方。”
“嗯。”陶天然和她一同打了辆车,车窗打开一条缝,初夏的夜风灌进来,好似毛茸茸抚着人的睫。
陶天然靠在后排阖着眼,陈初夏在一旁悄悄看她。霓虹在她冷白的脸上流淌,好像一个个故事流向了她,又遗弃了她。
下了车,陶天然发现陈初夏带她来了一个文化创意街区。
这个时间,几乎所有店铺都已打烊。昏芒路灯下,铺青石砖的长巷看起来像哈利·波特里的世界。
陶天然踩着高跟鞋,跟陈初夏走着。
陈初夏眨眨眼:“我知道有家店还没打烊,很适合解酒。”
那是一家意式冰淇淋店。
店主对她们推销:“不如试试花椒开心果口味?我们今年夏天研发的新产品。”
陈初夏问陶天然要不要,陶天然觉得甜,摇摇头。
陈初夏要了一只,和陶天然继续走。
走到青石砖砌成的拱形门洞里,陈初夏提议:“站一站。”
她对着洞壁,轻轻“啊”一声,撞在砖面上似有回响。
陶天然觉得自己可能真的醉了,往后退开一步,靠至墙面。深夜这些青石砖都上了露,抵着她的白衬衫,凉凉的。
她的眼皮有一些沉,软软的垂着,那让她看起来好像在思念一个人。
陈初夏站在她两步远的地方吃冰淇淋,目不转睛的看她,轻声问:“你失恋了么?”
“嗯?”陶天然觉得自己的意识有些不清醒:“为什么这么问?”
“不知道。”陈初夏说:“我本来觉得,你看起来不会愿意走近任何人。只是你刚才一瞬间的表情……可能是我看错了吧。”
她笑了笑,转而问:“为什么愿意跟我出来走走?”
“因为你叫初夏。”
陈初夏又笑了。
陶天然垂着睫,望着她脚上穿的高跟鞋。
也许陶天然是珠宝设计师的缘故,她看人从不看整体,只看局部。
比如以前看程巷,她喜欢看她过分浓密而毛茸茸的睫。
程巷有天莫名其妙的发脾气:“我对你是不是没有吸引力?”
陶天然:“?”
“因为我不会穿高跟鞋。”程巷说着叹了口气:“唉我每天穿着T恤和大裤衩在那满是青椒肉丝味的办公楼里,毕业这么久了我还不会穿高跟鞋。”
她眯眼的时候,眼下卧蚕总是细细堆起来:“我都不性感了。”
那年生日,陶天然送了程巷一双黑色红底的高跟鞋。
程巷揭开盒子的时候,抿住唇。
陶天然:“不喜欢?”
程巷摇摇头,抿住的双唇又啵的一声放开:“陶天然,这好贵的。”
程巷笑着试穿了一下,扶着椅背挪到穿衣镜前:“好像小孩偷穿大人的鞋子,我的衣服都不搭啦。”
那双高跟鞋最终程巷没有穿。
被小心翼翼收进了衣柜深处。
陶天然后来想过很多次:那年生日,程巷真正想要的是一双高跟鞋么?
这时陈初夏站在她对面,轻声问:“你又在想什么?”
“真的……没有什么。”陶天然将一口气从胸腔里放出来,觉得呼吸里有酒的味道。
陈初夏走近一步,尾音颤颤的:“其实,我对你很有好感。”
陶天然垂着睫,继续看着她脚上那双高跟鞋。
陈初夏又走近一步,还握着那只蛋筒:“这样跟你待在一起,我都好紧张。”
“对了,你右手小指上为什么戴着尾戒?”她伸出手,转移注意力一般,想去抚一抚。
陶天然本来静静倚墙站着。
这时忽然站直了身子,一扬右手躲开陈初夏:“抱歉,我不能接受。”
拎包转身就走。
她步履匆匆踏过那些宁静的青石板路,走回方才那家冰淇淋店。这下子,连它也要打烊了,店主问:“怎么了小姐,还要买什么吗?”
“花椒开心果味冰淇淋,是今年夏天刚出的口味吗?”
“是啊。”
“以前的夏天,都没有吗?”
“是啊。”
“那我要一支。”
陶天然扫码付款,拿到她的蛋筒。小小红卡车造型的冰淇淋店打烊了,只剩很远的地方立一盏英伦风铸铁路灯。
灯光粼粼的洒下来,不平整的路面泛起河水般的光。
陶天然今天穿的很大佬,白衬衫墨色西裤配细高跟鞋,这时却坐在路沿舔一支冰淇淋,贵得要死的爱马仕手袋随意扔在一边。
她吃得太慢,奶油融化在她细瘦的手指上。
她用舌尖舔了舔。
那一瞬她心想:在程巷活着的那些夏天里,世界上都没有花椒开心果味的冰淇淋。
她掏出手机,翻到最底部的对话框。
里面的对话停留在程巷对她提分手的前一天。
她默默的对着手机打字,打完一行,又删??x?掉一行。最后锁屏,将手机扔回口袋。
这样的习惯持续多久了呢。
忘记了。
只是,她再也不能假装对面有一个人,会絮絮叨叨用很多的语气词和表情包回复她了。
******
第二天一早上班,易渝第一时间把陶天然叫到自己办公室。
“搞什么啊陶老师?昨晚发生什么了吗?”
“你要工作时间聊这个?”
易渝一抬珐琅瓷的古董腕表,差点没怼到陶天然面前:“看看,还有三分钟,我今天特意早起的!”
“什么都没有。”
易渝盯着她眸眼看半晌,确认她没有说假话,吁出一口气来:“我就说嘛……吓死我了,我还以为冰山忽然要融化了,那世界还不得被淹死。”
“我心里门儿清,像你这种人,肯定不会喜欢什么人,对吧?”
陶天然顿了两秒:“是不会。”
是「不会」,还是「不会」。
陶天然离开了易渝的办公室。
为何听说程巷的死讯之后,她一滴眼泪也没掉过呢。
她只是在无数无数细小的时刻里,不停的,想起程巷。
第33章 咨询 “我是不是疯了?”
「分开后最难过的瞬间,
不是发现我想念你,而是我变得像你。」-
陶天然觉得自己是个很奇怪的人。
这体现在,她从小可以一个人花大半天的时间看蜗牛。
她母亲是名售楼小姐, 长得极为出挑。母亲的老家在广省,陶天然记得小时候, 在广省的外婆家住过一段时间,那个在脑后挽一个低髻的精明瘦小老太太, 会熬一道无花果乌鸡汤,说是下火。
老实说, 她没吃过什么物质的亏。因为她母亲不断寄钱回来。
四岁的时候, 她被母亲接回了港岛,蹙着眉对她说:“你讲粤语点有口音, 好泥。”
但这不是什么问题, 因为小小天然极为聪明,语言天赋也出众。
她和母亲住在一栋大房子里,内部装修堪称奢华, 却不在半山富人区, 掩藏在一片逼仄的老式民居里。
要到她家,要经过一个短短的坡道, 坡道边有店家卖现烤的蛋挞。
每每从幼儿园放学回家,总有浓郁黄油香。有时母亲买一只给她, 酥到还没进嘴、酥皮便掉了一地。
接下来两年的时间里,陶天然学舞蹈、钢琴和纯正口音的英式英语。
母亲总是语带骄傲的说:“我个女长咁靓,以后系要当港岛小姐嘅。”
母亲对她最怒的一次, 是她和坡道门口总晾尿布的那家小女孩跑出去玩。
记得那次她挨了打,母亲高高扬着藤条:“我绞尽脑汁嚟港岛,系为咗畀你同呢种人捞?”
的确不是。
在陶天然六岁那年, 她见到了那个矜贵的男人。他姓“陶”,而“陶”在那半山豪宅区,是一个无人不晓的姓氏。
那是她的父亲。
等她渐渐长大,发现曾辉煌一时的“港岛小姐”选美早已没落。但她的优秀到底成为了母亲入住陶家的筹码。
在她八岁那一年,她随母亲搬入陶家的半山豪宅,告别了坡道上的家。
陶天然从小的人生被分成了一块块。
广省一块。港岛坡道上一块。半山豪宅里又一块。每一块都有着锯齿分明的边缘,好似很难拼凑成完整的一幅。
陶天然好像从小就有一种觉悟:人生不过是一段段毫无关联的经历。而每段经历都会过去,独留下她。
当她在手机里听闻程巷的死讯时,她心里竟漫出一种很熟悉的感觉。
心里想:怎么又来了。
跟程巷有关的这段经历,终于也被撕出锯齿分明的边缘,居然也要过去了。
直到这天,她去公司,前一天晚上应酬完又去加班,助理被大老板抓走,她的第一件事是去茶水间给自己冲一杯咖啡。
端着马克杯走出来时,走廊里一张俏丽面孔。
陶天然盯住那面容两秒。
昨晚见过一次的,余予笙,在她出国之前,余予笙刚进公司不久,等她回国,余予笙又被派驻国外进修,两人并没什么真正共事的机会。
她对余予笙点一点头,端着咖啡回了自己办公室。
只觉得背后,余予笙好似注视着她的背影,良久。
陶天然锁门,落座,放下咖啡杯,略有些神经质的转了转自己右手的尾戒。
下班后她取消了本来预约的瑜伽课。
坐在一条雅灰大理石砖铺就的走廊里,那样宁然的灰好似为了稳定人的情绪。
穿白色制服的助理出来唤:“陶小姐?”
陶天然拎包走进去。
“陶小姐今天是第一次来?”心理咨询师礼貌问她:“最近有发生什么事情吗?”
“没有。”陶天然顿了顿:“是一年以前,我的前女友去世了。”
“陶小姐是想……”
“不是。”陶天然打断,她并不是为了来治疗心理创伤。
“那么?”
“我觉得有一个人,很像她。”
“什么人呢?”
“我同事,刚从西班牙回国,今天第一天回公司上班。”
“她俩长得相像?”
陶天然摇头:“一点也不。”
陶天然只知道余予笙是公司里出了名的美女,即便她远赴西班牙进修后还不断有人提起她。陶天然说实话对她的长相印象不深,今日再见,发现她是古典主义的浓颜,尖俏下巴,一双琥珀色的猫瞳,眼尾微微上翘,那使她看人的时候显得既妩媚、又懒怠。
而程巷不一样。
程巷一切都是细细的,细细的手脚细细的眉,唯独一双眼圆得惊人。她头发也细,唯独一双睫毛却分外浓密,一眨起眼来,扇起一阵毛茸茸的风。
这两人的长相,简直可以说没有半分相像。
她问咨询师:“我是不是疯了?”
“你为什么会觉得相像呢?”
陶天然径直站起来:“不好意思,我想取消这次咨询,费用照付。”
她匆匆走出心理咨询室。
这次体验带给她的感受并不好,如果让她坐在咨询师面前,一本正经说出“因为我觉得她们眨眼的方式很相像”这种话,她真会觉得自己疯了。
回到家,她打开笔记本电脑,自己搜寻相关知识。
看到一则段子:「如果你对着家中植物说话,请不要怀疑自己的精神状态。只有当你觉得家中植物在对你讲话的时候,请及时进行心理咨询。」
陶天然低低道一句:“唔好笑。”
扣上笔记本电脑,仰躺在沙发上,望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
******
余予笙的确是名有才华的设计师,陶天然认可这一点,是从第一次听她发言开始。
那时她们坐在会议室里,商讨本季度的设计主题。
余予笙提出的主题是——「遗憾」。
提交初稿的那天,陶天然觉得自己很奇怪。
她分明是不主动社交的人,却在会议结束后,站到了余予笙的工位前。
余予笙扬起面孔来,一张妩媚的猫儿脸,当她不轻轻眨眼的时候,她与程巷并无半分相像。
可她眨眼了。
陶天然听见自己的声音问:“一起去喝杯咖啡吗?”
余予笙看她良久。
翕动着睫毛,扬起俏丽的唇角:“好啊,陶老师请客的话。”
陶天然从她的睫毛上抽回眼神,和她一同往电梯走去。
她知道余予笙在身后看着她。
说不上为什么,她一直知道。
她一手插在西裤口袋里,单手握着手机翻到最末对话框,打字,手指悬在发送键上,荒唐的想,如果她点按发送键的话,身后人的手机会不会应声响起。
最终,她又一个字一个字把那行字删掉,拇指对着右手尾戒轻轻一拨。
电梯停下的时候,她往外走。
身后人攥住她细瘦的腕子:“陶老师,还没到呢。”
陶天然脚步一顿。
女人的手很软。曾经只有一个人这样贴近过她的脉搏,那人的头发很软、睫毛很软、心肠很软。
陶天然下意识缩手,余予笙已撤回手去,冲她笑了笑。
她笑起来的时候,又不像程巷。
程巷笑起来的时候,睫毛会轻轻簌簌的抖。
不像余予笙,笑容透着漫不经心的沉妩。
两人一起走进咖啡店。
陶天然问:“喝什么?”
“阿芙佳朵。”
陶天然扫码付款的动作一滞。
“喝别的不行么?”
“不行。”余予笙问:“阿芙佳朵怎么了?”
是啊,阿芙佳朵怎么了。
陶天然摇头:“没有怎么。”
还能怎么样呢。
只是一个再也不会出现在夏天的人,每次都喝这种咖啡液里浸一只冰淇淋球、不算咖啡的咖啡。
那天和余予笙聊完后,陶天然一个人去了之前的文创街区。
走到意式冰淇淋店门前,仰起面孔问店主:“出了新口味的冰淇淋么?”
“??x?什么?”店主笑起来:“没有这么快啦,美女,一年出一次差不多了。”
“哦。”陶天然点点头,没买冰淇淋,仍是坐到一旁的路沿上。
一边的黑长直发顺着侧颊垂落,一边被她掖至耳后。
有路过的女生望着她窃窃私语:“哇好大佬!那么高,是模特吗?”
“长得也太好看了吧。穿那么职场精英范儿,就那么随便坐在路边,好有反差哦,嘻。”
“也不知她在想什么?”
陶天然在想什么呢。
脑子里反反复复掠过的只有一个念头:每年夏天只会出一个新口味的冰淇淋。
不知这对曾经很爱吃冰淇淋的程巷来说,算不算一个好消息。
******
昆浦公司聚餐向来没什么章法,唯一指标便是——大老板易渝觉得无聊的时候。
这天临下班她开始撺掇:“走走走聚餐去,吃火锅吃火锅。”
陶天然:“我不喜欢吃火锅。”
“不可能。”易渝斩钉截铁:“这世界上没人不喜欢吃火锅,就像没人不喜欢过生日一样。你为什么不喜欢吃火锅?”
“因为很麻烦,一身味儿。”
易渝突然就乐了一声:“可以啊陶老师,来邶城多少年了?也算入乡随俗,都会说儿化音了。”
陶天然静静坐了半分钟。
然后站起来:“我出去,透口气。”
陶天然不习惯烟味,这天她却去了天台。
有其他部门的女同事在这里抽烟,聊着近日养成的习惯:“唉我每天晚上点一份桥头排骨,你看看我的肚子,凸出来一圈了都。”
「习惯」。
陶天然舌尖轻轻咀嚼这两个字。
习惯最伤人之处,在于它常常杀个回马枪。
它潜伏在你的身体里,当你觉得你已经习惯某人的「不在」时,它总会跳出来杀你一个措手不及。
程巷不爱吃火锅。但她是胡同里长大的小孩,她爱吃羊蝎子。
她总拖陶天然去吃,跟陶天然说:“真的你相信我,不辣一点都不辣。”
然后坐在热气氤氲的铜锅子对面,托住左腮笑望住陶天然。
陶天然:“怎么了?”
“没有怎么啊。”程巷笑道:“你知不知道羊蝎子为什么叫羊蝎子?你肯定不知道对不对。”
陶天然低低道一句:“傻女。”
程巷就用筷尖拨弄着小瓷碟里的渍白菜,咕咕咕的笑。
她从没有对陶天然说过。
她喜欢带陶天然去吃羊蝎子,是因为喜欢看陶天然坐在一片氤氲的烟火气中的样子。
铜锅子咕嘟咕嘟,熏出的热气往陶天然的眉梢挂住一点,眼尾挂住一点,冷白的鼻尖挂住一点。
程巷问陶天然:“你不爱吃羊蝎子喔?觉得辣?”
“不辣。”陶天然:“就是有点麻烦。”
“哪里麻烦?”
“一身味道。”
程巷就皱起鼻尖又笑起来,陶天然真的不知道她为什么那么爱笑,世界上有那么多值得高兴的事吗?
“你怎么那么搞笑啊陶天然。”程巷摸摸陶天然垂放在桌面的手,又被陶天然反手勾住:“你说话那么板正累不累啊?我们从来不说‘味、道’,我们都说‘味儿’。来你跟我念——味儿!”
陶天然不跟她念。
她又咭咭咭的笑起来。
很久以后,每每陶天然很自然说出“味儿”这两个字的时候,连她自己都恍然——
什么时候开始染上程巷的语言习惯的?她竟一点也没察觉。
晚上还是聚餐,依易渝的心意去吃火锅。
陶天然因临时有客户找,到得晚一些。
火锅店仿着传统的古建筑雕龙画凤,她将车停在店外的露天停车场,拎包往门口走。
巨大的落地窗蒙一层暖雾,暖黄的灯光透出来。公司的人坐靠窗那一桌,而余予笙正在窗边,她在笑,穿着贴出一身曲线的软缎衬衫,扬起皓白手腕,正把一盘豆腐下进锅底。
陶天然顿住脚步。
她发现自己习惯隔远一点看余予笙。
隔得太近,余予笙那张妩媚的浓颜太打眼。非要拉出一段距离,五官变得模糊,脸上的神情才生动得凸显出来,笑起来鼻梁皱皱的。
像一个故人。
陶天然收回眼神,拎包走进去。
易渝立刻扬手:“你可算来了,我还以为你溜号。”
陶天然垂眸瞥了眼,一张大圆桌煮两个鸳鸯锅底。昆浦设计部的人不算许多,此时空出两个位置,一个在易渝旁边,一个在余予笙旁边。
火锅店用那种复古的长条板凳,陶天然将包放在一侧,抬起一条纤长的腿,跨进去。
板凳另一侧的余予笙,睫毛明显轻而一翕。但她没抬眸看向陶天然,仍望着对面同事讲完嘴里的那个笑话:“只有当你觉得家里的植物都开始对你讲话的时候,你才要引起注意了……”
陶天然在她身边落座。
她用香水,一种很沉妩的木质香调,从火锅的红油味道里钻出来。和程巷身上暖融融的洗衣液味道一点不一样。
可陶天然瞥一眼她侧颜。
从侧面看她的时候她浓颜的攻击力也减弱,神情凸显出来,笑起来的时候,眨眼的时候,浓睫会扑簌簌的颤动。
从前陶天然只看过一人习惯这样眨眼。
程巷。
“陶老师你要吃什么自己下啊。”助理招呼陶天然。
“嗯。”陶天然端过一碟丝瓜,倒进锅底里去煮。
余予笙始终当她不存在似的,只跟对面同事聊着天。
陶天然忽道:“吃丝瓜么?”
“什么?”余予笙没听清。
陶天然看她浓郁的睫,沦陷在一片烟火气中:“我是问,你吃丝瓜么?”
陶天然右手垂放在腿上,拇指来回拨弄着尾指的素圈。
心中问自己:你在干什么?
余予笙顿了两秒,扬起那双琥珀猫瞳的眼尾:“吃啊。丝瓜那么好吃为什么不吃?”
陶天然这才发现自己的肩始终拎着,这时微妙的塌下来。
她记得程巷以前常说:“丝瓜啊茄子啊我都不爱吃,软绵绵的一点也不干脆。我是个干脆的人,其实我本质上是攻你知道吧?嘿嘿嘿。”
火锅咕嘟咕嘟,陶天然伸筷子捞一块丝瓜,好像程巷在她耳畔笑,嘿嘿嘿。
******
陶天然本没打算应承易渝去一个朋友聚会。
没想到,聚会上又碰见陈初夏。
陈初夏自然的过来跟她打招呼:“嗨。”
陶天然点点头。
两人是在酒吧外的抽烟区遇上的。陶天然一点不习惯烟味,她不抽烟程巷也不抽烟,她只是胸口闷得出奇,总觉得自己需要透气。
陈初夏:“你今天没擦香水?”
“嗯?”
“我见你的第一面,觉得你这样的人应该是不擦香水的。”陈初夏道:“但第一次见你那天,你擦了香水。”
“嗯。”陶天然点头:“平时是不擦的。”
陈初夏又问:“你刚才听见我打电话没?”
“没有。”
陈初夏扬扬手机:“是同我女朋友。”
喔,她交女朋友了。陶天然不知是否应该道一声恭喜。
陈初夏眸眼弯弯的靠在铸铁灯柱上,指间夹一支烟:“好像现在才敢跟你正常说话。那时候我突然说对你有好感,是不是吓到了?”
也不是说吓到。
只是说这种感觉于她而言,好像再不会发生了。
陶天然伸手抚一把自己的后颈根,大约白日伏案工作太久,她觉得这里一阵阵发紧。
因为程巷离世了?
这个念头倏地在陶天然脑子里冒出来。
「离世」,她又开始觉得浑身发冷了。她并不能去想这件事。
她只是觉得冷,觉得胸口发闷,再也吃不了凉皮。有些时候她甚至需要擦香水,因为她对自己的存在存疑。
她存在么?
好像要通过自己身上的味道才能确认。
陈初夏笑道:“你还是这么漂亮。现在我终于可以说啦,你是我那个夏天的crush。”
Crush,很经典的英文词汇,用以形容短暂又狂热的迷恋,像一个夏天。
陶天然忽然道:“请问,还有烟么?”
“诶?”陈初夏有些意外:“你要抽么?”
她站直了摸出烟盒,朝陶天然递过去。
陶天然抽出一支,道谢。接过陈初夏递来的火机,点燃,呛得捂住唇低低咳一声。
陈初夏扬唇:“你竟然不会啊?”
“意外?”
“是有一点。”陈初夏笑:“因为你长得,嗯,很大佬。”
瘦窄的脸型,带些锐气的五官,唯独两颗小痣点缀在薄薄眼皮边,像不显山露水的妩意。
陈初夏下结论:“看起来就像会抽烟的样子。”
倒也有人这么说过。
陶天然想起高三时上晚自习,那时学校的路灯也和近旁这盏一样,过分挑高,因而灯光显得渺远。
陶天然被老师叫到办公室聊过英语竞赛的事,往教学楼走时,看到生了蒲公英的墙根躲着一个人。
陶??x?天然走过去。
程巷明显吓了一跳。
“在等我?”陶天然问。
“没没没没有啦。”
可程巷虽然成绩一般,明显不是会逃晚自习的类型。此时却站在这里,指间夹一支烟,另只手捏着打火机,脸上表情仓皇得像是毁灭了整个世界。
陶天然问:“你会么?”
“会啊。”程巷微微挺直腰。
陶天然看她一眼,伸手,将烟从她指间拿走。冷白的皮肤碰到程巷手指,程巷立即手一缩。
陶天然说:“不会就不要学。”
“那你会么?抽烟。”程巷扬扬手,做一个抽烟的手势。
“为什么你觉得我会?”
“电视里小说里都是这样的嘛,皮肤白白的成绩特棒的尖子生,其实会躲在教学楼角落偷偷抽烟。”程巷一咧嘴:“而且,你抽起烟来应该特好看。”
“我不会。”陶天然说。
“不抽好,不抽好,不抽对身体好。”程巷连连点头:“可我也不会,其实我之前跟秦子荞一起偷偷试过,总也学不会。”
陶天然:?
她问:“不会又怎么了?”
程巷又一咧嘴:“那我们就没有秘密啦。我本来想躲在这里,偷偷抽一支烟,被你偶然撞见,我就请你替我保密,那我们就有一个共同的秘密啦,嘿嘿嘿。”
她抬手摸了摸自己小巧的鼻尖:“我的人生太单薄啦,成绩嘛一般般,家庭嘛一般般,父母嘛有点啰嗦但也都蛮好的,好像,连一点深沉点的秘密都没有喔。”
方才被她点燃的一支烟,被陶天然夹在指间,没抽,就那样静静灼烧着。
空气里有微微火星的味道,卷烟纸嘶嘶作响,让人疑心头顶的夏日夜空会忽然绽开一朵烟花。
陶天然走近一步。
程巷瞬时绷紧了肩:“你、你干嘛。”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陶天然转了转指间的那支烟:“我的后腰上有一颗痣,红色的。”
说完她退开一步,捻灭了指间的烟扔进垃圾桶,转身走了。
“喂陶天然。”程巷在她背后小小声的喊:“这算什么秘密啊?”
陶天然也不知这算什么秘密。
她只是在昨晚洗澡的时候,拿柔白浴巾擦拭过自己的身体,无意间往水汽迷朦的盥洗镜里看一眼,就这么看到了。
那年她们十七岁,穿着附七中不那么入时的黯蓝校服,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夏季校服是裙款,走过墙角的时候,蒲公英种子痒痒的扫过小腿,像程巷毛茸茸的睫毛。
那年她们以为未来很长,以为大把的人生将在面前铺展,在一起的,或者离散以后的。
“Crush”这个英文词汇,是在那一年开始流行起来的。人人洋气的用它来定义短暂狂热的迷恋,和真正的喜欢作区分。
程巷坐在陶天然前桌,转过身来,慢吞吞的问:“橡皮可以借我吗?”
陶天然递过去。
她又慢吞吞的道:“还有铅笔。”
陶天然不递了,就那样看着她。
“呐陶天然。”她讷讷的一摸头:“你英语很好的对吧,我想问你喔,crush这种感觉会维持很久吗?”
“不会。”陶天然摇头。那只是短暂荷尔蒙。
“不科学,这不科学。”
陶天然:?
“她们说crush的感觉像是千万只蝴蝶在胃里飞舞。”程巷一咧嘴:“我倒没有蝴蝶在胃里跳舞啦,鬼知道蝴蝶在胃里跳舞是什么感觉……我只是觉得胃疼。”
“我从高二看见你就觉得胃疼。”她认真看着陶天然,小小声:“到现在我看着你还觉得胃疼,我觉得我看着你会一直觉得胃疼。”
“胃里烧起来,往上,往上。”她伸手在胸前比划着,一路比划到嗓子眼:“一直烧到这里来。”
“淹没过了我的心脏。”她小小的抿唇笑起来:“你明白吗陶天然?”
陶天然那时不明白。
陶天然要到很久很久以后,站在酒吧外,指间夹着找别人要来的一支烟,抬眸望着那盏高耸的铸铁路灯,和她们曾经的高中校园里,无比相像。
第34章 淋浴间 陶天然觉得皮肤发烫。
「想当你的一件旧衬衫。
很旧很旧的那种。」-
陈初夏问陶天然:“说起来, 那时你为什么肯跟我出来透气?”
陶天然顿了顿:“没什么。”
陈初夏扬唇:“真不知你这样的人,肯对什么人敞开心扉。也不知什么样的人,可以真正走近你。”
陶天然沉默良久。
程巷从高二开始, 轰轰烈烈的追了陶天然五年,陶天然在大三时答应了程巷。
程巷开心得在校外烧烤摊连摆三天流水席, 宴请各路好友。
而她当天请的那些人,多年后陶天然曾在殡仪馆外站了很久, 一个也没来出席她的葬礼。
那三天的流水席,她并没有告知陶天然。
有人问起, 程巷就拎起2L的可口可乐瓶咕嘟嘟给她加满:“陶天然很忙的啦, 现在已经有很多公司找她约设计稿啦你们知道吧?”
“那巷子,你的漫画投稿怎么样了?”
“哈哈, 哈哈哈。”她指着另一人岔开话题:“你想要百事可乐?没有!这儿只有可口可乐!你要是喝百事我们就不能当朋友了!”
喝多了可乐的后果是, 频频跑厕所。
程巷又一次来到洗手间隔间时,听到有两个女生从隔间出去,洗手时互相议论:“陶天然会真的答应跟程巷在一起哦, 也是蛮意外的。”
“玩玩的吧。”另一人抹着洗手液:“陶天然前途光明没得说, 而且人家豪门啊。程巷呢,还想着画漫画, 她又没天赋,出不了头的。”
“这两人的前路, 还不得走成个Y字型啊?”
“那陶天然干嘛答应程巷?”
“习惯了呗!你想想有个人就这样在你身边五年,你又暂时没什么其他喜欢的人。”那人冲干净手上的泡沫:“不然你看,程巷摆了三天的流水席, 陶天然连面都没露。说不定,根本不愿意在别人面前承认跟程巷的关系呢。”
程巷抵靠着门板站了许久。
那两人一起出去后,她垂了垂眼睫, 才拉开锁栓出去。
“嗑哒”。
旁边隔间走出来的人,竟是陶天然。
“你怎么……”程巷的眉毛都拎了起来。
陶天然洗净了手,问程巷:“你请客,为什么没告诉我?”
“我就是……”程巷的睫毛耷下来:“觉得你太忙,所以……”
为什么呢。程巷也在心里问自己。
可能她怕她说了,陶天然也不愿意来吧。所以她就不说了,好像自己无比体贴的样子。
程巷想这些的时候抿着唇,耳畔回荡着刚才那两个女生的话。
陶天然在旁边的隔间,这也就是说,她方才听到的那些话,陶天然也听到了。
程巷五官细,一双眼却长得圆滚滚,唇有点嘟嘟的,就那样用力抿着。
陶天然走近一步:“小巷。”
程巷啵的一声将紧抿的唇瓣放开,立刻笑起来摆手:“你听到她们说的那些话啦,我知道她们乱说的。我明白我明白,你不用解释什么。”
“诶我洗了手我们赶紧出去吧,这洗手间的味儿其实不太好闻啊。”她匆匆拧开水龙头,睫毛仍是耷着。
陶天然站在她身后。
等她洗完手,没什么精神的出了洗手间。
一走到流水席边,程巷的睫忽又一下子扬了起来,腮帮子微鼓一下,好像给自己打气。
在人群中间,她好像永远是最开朗最元气最有活力的那一个。
陶天然在一旁看她。
围坐在烧烤桌边的人远远看到她们,有女生立即搡一搡旁边人的胳膊,旁边人正举着串鱿鱼咧开嘴笑,敛了眼神也朝她们这边看过来。
有人在窃窃私语,压着下巴,嘴唇微动。
陶天然转一转手腕,心里有点烦。
为什么所有人都觉得,自己的小动作不会被人看到?
她和程巷一起走到烧烤桌边,程巷回到自己座位坐下。她身边已经坐满了人,嘻嘻笑着看陶天然。陶天然另找了个空位坐下,左右都是她不认识的人。
明显她落座的时候气息一凛,像一道清霜落入人间。
程巷抿抿唇,将一盘没撒辣椒粉的香菇递向这边桌上,也没说是给她的。
陶天然看了眼那背上划着十字纹的肥嘟嘟香菇,忽地伸手接过。
单手放回桌上,另手握住程巷的手,软软的晃了一下。
陶天然说:“谢谢哦,女朋友。”
清音响起的时候,陶天然明显感到身边人的动作一停,吃香菇的吃豆腐的吃碳烤鱿鱼的,半秒之后,这些人的动作跟跳了半帧的动画似的继续流淌起来,当什么都没发生的。
只有??x?程巷睫毛颤颤的向她看过来。
眼神很快又飘走,睫毛扇两扇,眼尾垂落下去,就有点红了。
烧烤摊散场之后,陶天然去结账。程巷走到她身后:“我自己来,不需要你付。”
陶天然:“要的。”
程巷站在包老式红木的柜台前跟老板娘说:“你给她打个折啦,我都连来三天了诶。还有哦那些没喝完的可乐我要打包的。”
“小巷。”
程巷的肩头顿了顿,没回头的说:“啊。”
陶天然站在她身后,等她结完账。
两人走出烧烤店,程巷拎着两瓶没喝完的2 L可乐和满满一袋烧烤。
风很轻柔,树梢新绿。
陶天然记得那是一个初夏时节,攀在树上的蝉还未开始鸣唱。
“小巷。”
“嗯?”程巷手一抖。本来她脑子里正盘算打包的这么多烧烤该怎么办,学校宿舍又没有微波炉,要不就给马主任送回去,但马主任肯定要叨叨她吃不了还点这么多,哎真烦。
她就是高兴嘛!
人生里真正能让自己高兴的事,又有几件呢?
陶天然问:“想吃冰淇淋么?”
程巷一愣:“啊,哦,好啊。”
两人一起往路边小超市走去,陶天然很自然把她手里拎的可乐瓶接过去。她瞥一眼,陶天然那冷白细长的手指拎可乐瓶也是好看的。
站在小超市门前,有程巷学校里的同学往来,都悄悄往陶天然身上瞟。
程巷就骄傲的挺了挺胸,觉得有点过了,把刚刚吃了一堆烧烤的小肚子也挺出来了,就缩回去一点,笑着跟陶天然说:“要贵一点的可不可以啊?嘿嘿嘿。”
陶天然点头:“当然。”
可校外超市的冷柜里连哈根达斯都没有,呸。
程巷就捡了只巧克力味的八喜,陶天然扫码付了钱。
两人一起走到小超市外的长椅边,一人守着左边,一人守着右边。陶天然仰头,记得那是一株巨大的榕树,树冠斜斜的压过来,风一拂,浅金的光斑被叶片滤下来。
程巷身上有很好闻的洗衣液味道,被初夏的阳光晒得暖暖的。
程巷举举手中的冰淇淋盒:“你要么?”
陶天然摇摇头。
程巷吃得很慢。冰淇淋融化一点,她就小勺刮走那一点,送进嘴,慢慢抿化。然后扭头看着陶天然:“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
“你知道我家住在胡同里对吧。”
“我不知道。”
“喂。”程巷抗议:“你怎么可能不知道啊?你从高二开始就坐我后桌好不好,每次我跟秦子荞说起我们从小在胡同里长大吧啦吧啦,你怎么可能一点都没听到。”
陶天然的眼底酝了点笑意,极浅,不易察觉,只像叶片滤过的光斑在她眼底一闪而过。
“嘁,你逗我啊?”
“总之呢我家住在四合院里。我的卧室,嘘小声点,以前是违章建筑来着。卧室的中间吧——”程巷用爆炸新闻的语气:“有一棵大梧桐树,活的!”
她翕动着睫毛看陶天然:“以后带你去看呀?”
一阵短短的沉默。
陶天然塌着睫,看程巷细细的手指不自觉将冰淇淋的纸盒攥紧。
陶天然点点头:“好。”
耶!计划通。
程巷的眼底就迸开一场小型的烟花,也不说话,低头带着唇边的小括号,舀一大勺冰淇淋:“陶天然你真不吃啊?你尝尝看真的还蛮好吃的。”
那天风很轻柔,阳光正好。
陶天然并不清楚自己形容起世界来为何总是如此寡淡的句子,来来回回。但她想起和程巷在一起的日子,真的只记得风正轻柔,阳光正好,树梢透着新绿。
初夏的时光长得像永远没有尽头。
她和程巷静静坐在树下,程巷慢慢吃着一只冰淇淋,舀起一勺递到她唇边,她凑过去接了。
程巷问:“好吃么?”
“好吃。”
然后,她们便都没开口再讲话了,一起望着眼前的榕树。
程巷离世后,陶天然在很多个瞬间,突然想起那一天。
想起那天在洗手间隔间、听到那两个女生说的话——「习惯」。
她对程巷,真的只是习惯而已么?
现在陈初夏站在她面前问,什么样的人可以真正走近她?
去年夏天她靠在文创园青石板铺就的圆形拱门里,一呼吸都似有回音,灯光昏茫,她带着醺然的醉意,望着面前陌生的陈初夏,当陈初夏想来碰她右手的尾戒,她忽地扬起手。
每一个毛孔都在防御。
原来,从来只有一个人可以走近她。
她忽然问陈初夏:“你很喜欢你女朋友吗?”
“当然。”陈初夏有点不好意思:“怎么这么问?”
“有胃疼的感觉么?”
“……啊?”
“胃疼的感觉。”陶天然重复一遍,学着以前程巷的动作在胸前比划:“胃里像烧起来一样,一路往上,一直到这里、这里,直到嗓子眼,淹没过心脏。”
“这是什么浪漫的说法?”陈初夏笑了:“我没有过。你有过吗?”
陶天然顿了许久:“我不知道。”
她只知道,现在世界上再没有那样的新绿,也再没有那样轻柔的风了。
******
陶天然吃完火锅回到家,褪下白衬衫和西裤扔进脏衣篓,抬手抚了抚发紧的后颈,走进淋浴间去。
她赤足站在冰花纹的大理石砖上,脚趾莹润如贝母,小腿胫骨纤细修长,透过磨砂玻璃能望见不停有水珠顺着滑落。
吹干头发,陶天然走到脏衣篓边,拎起衬衫闻了闻,蹙眉。
想起以前和程巷吃完羊蝎子回家。
她褪下一身衣物,看衬衫上溅落的油点子,避开脏衣篓,直接拿去旧物回收的收纳袋。
“诶诶诶诶你干嘛?”程巷正在她旁边脱牛仔裤,见她动作,一只脚还套在牛仔裤脚里朝她跳过来,一歪,靠在了她身上。
“胸前溅上油了。”陶天然说:“洗不掉了。”
“陶天然你……”
陶天然感到,程巷是凭借对她的热爱,硬生生忍下了“有毛病吧”几个字。
改为轻声细语的说:“这就不要了啊?好贵的多浪费啊。你怎么知道洗不掉?”
程巷将她的衬衫拎起来,细看了看:“让我试试看嘛。”
生活阳台上,程巷抱着双膝,蹲在轰隆轰隆的洗衣机前发愣。
陶天然走过去,揉了下程巷的头顶。
程巷还盯着洗衣机转来转去的半透明滚动盖。
“蹲在这里干嘛?等它洗完再过来不就好了。”她伸手想把程巷拉起来。
却看到,程巷在哭。
陶天然的手一顿。
其实程巷很爱哭,就像程巷很爱笑一样。她对世界伸出毛茸茸的触角,毫不保留的感受一切。
但陶天然对她的哭,印象很深的有两次。
一次是高三程巷来找她、大哭着说自己拔牙了的那次。
一次就是现在,程巷对着旋转的洗衣机桶默默流泪。
程巷轻轻挣开她手,低头匆匆走到洗手间去了。
陶天然犹豫了下,跟过去,叩了叩门:“小巷?”
“嗯。”程巷浓厚的鼻音从门里传来,连同哗哗的流水声。
“为什么哭?”
“没有啦。”程巷的声音带勉强低低的笑意:“无论怎么洗衬衫面前还是留了点小印子。陶天然,你是不是要把它丢掉了啊?”
陶天然拉开门走进去:“不丢。”
“真的?”程巷小巧的鼻头都红了。
“嗯,真的。”
很久很久以后,陶天然站在自己家的洗衣房,把吃过火锅的衬衫西裤塞进洗衣机。
她从小没怎么吃过物质的亏。可从那次以后,她很少再会随手将衣物丢掉了。
衬衫洗过许多次,视觉上看不出差异,只是贴在肌肤上的触感,会比新衬衫柔软许多。
陶天然脑子里冒出个莫名其妙的念头:程巷就像她的一件旧衬衫。
或许那天晚上,程巷哭得也不只是一件衬衫。
******
“哈!”易渝和陶天然一起坐在客户的工作坊里,笑得无比大声。
对面鹤发童颜的老太太,名叫谢咏寄,是珠宝设计界首屈一指的大神,年事已高,深居简出很久了。
这会儿易渝挑起一根手指,虚虚点着陶天然:“您要给她介绍对象啊?您能想象出她跟男的在一起的样子么?”
谢老太太慢条斯理喝口茶:“我也没说要介绍男的啊。”
“噗——”易渝本来跟着谢咏寄喝茶呢,这时一口水喷了出来,又抽张纸巾蘸着自己嘴角:“老、老太太,您挺新潮啊。”
谢咏寄不紧不慢开口:“我有个侄孙女……”
“等等,您等等。”易渝竖起一只手掌:“我修正一下我刚才??x?的说法,就她这样儿,您能想象出她跟任何人在一起的样子么?无论男女。”
无论多清高的艺术家,牵起红线来都是一副居委会大妈的样儿。笑眯眯问陶天然:“小陶,你谈过女朋友吗?”
“谈过。”陶天然点头。
“噗——”易渝又跟一旁喝茶呢,这次不仅一口水喷了出来,还咬到了自己的舌尖,捂着唇口齿不清道:“你你你!什么时候的事,你怎么从来没跟我说过!”
陶天然:“你也没问过。”
“到底什么时候的事?”易渝上手扒拉陶天然的肩:“你进我公司那会儿,你有没有女朋友?”
陶天然将她的手挪开:“有。”
陶天然不是跟同事走很近的那种人,在公司不怎么聊起自己的私生活。她有女朋友这事,从未想过隐瞒,却也没机会提及。
唯独那年公司年会。
易渝是挥金如土的性子,她不仅喜欢组织大家一起去KTV、边唱《死了都要爱》边撒钱,那年有个乐队正火,她还把人家给请来现场表演。
所以那年年会租了正式的会场,人人穿礼服。
陶天然回家问程巷:“要不要去?”
程巷一双眼亮闪闪的:“那个乐队真要来啊?”
陶天然一压下巴:“嗯。”
那乐队是在之前一档综艺里火起来的,吉他手是一名前广告人,主唱则是一名香港歌手,两人之间很有荷尔蒙。之前综艺播出时,程巷每期都追,陶天然知道她喜欢。
程巷想了想,皱了皱鼻头:“我就不去了吧。”
“为什么?”
“我想起那天要加班来着。”
公司年会那天,程巷的确在公司待到很晚。
其实那天公司没加班,她躲在工位悄悄画她的漫画。关了灯走出公司,整层楼变得黑黢黢,只是那股青椒肉丝的盒饭味还没散尽。
程巷穿过那阵味道,走向电梯。
捻捻自己的大衣衣角,看到一根细细线头,伸手扯掉。
她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不去陶天然的公司年会。
大约她没底气。
她露着线头的大衣,和陶天然的晚礼服。她的匡威帆布鞋,和陶天然的细细高跟鞋。她满身的青椒肉丝味,和陶天然奢雅的清香。
程巷自嘲的勾了勾唇角。
陶天然那晚从年会回家时,她趴在写字桌前,哼着小曲画漫画。
抬起眼皮来,望向陶天然:“你没穿晚礼服哦?”
“换掉了。”
“哦。”程巷把头低下去,继续画自己的漫画。
那时她心里想:或许她此生,再没有看陶天然穿晚礼服的机会了。
******
这时陶天然和易渝坐在谢咏寄的工作室里,易渝一脸坏笑着问:“那现在肯定分了呗?”
陶天然默然一阵:“嗯。”
易渝:“我不用问都知道为什么。”
她对谢咏寄一挑眉:“谢老您也别想着给她牵什么红线了,您看她这样儿,一座冰山似的,我敢打赌她谈了个假恋爱,人家肯定半点感受不到她的心意,这就分了呗。”
谢咏寄问陶天然:“怎么样,现在有谈朋友的打算么?”
陶天然:“没有。”
两人沟通完设计,走出谢咏寄的工作室,一轮清月洒辉。
易渝斜着眼睨陶天然。
陶天然:“有什么就说。”
“不是我说。”易渝实在憋不住:“就你这样儿的谈什么恋爱啊?”她贼眉鼠眼的压低声,凑近,陶天然往边上挪了挪。
“你凑近点!我接下来的话吧不能大声说。”易渝一挤眉头:“我就是说啊,你产生过那种欲望么?就是那种,特世俗那种,你懂吧。”
陶天然直接说:“Xing.欲。”
“噗——”易渝十分庆幸自己现在没喝茶,不然她又得一口水喷出来。这个词就这么被她亲爱的陶老师,一脸清冷禁欲的陶老师,这么水灵灵的说了出来。
“嗯。”易渝严肃一点头:“你有么?”
陶天然默然一瞬。
想起自己和程巷的第一次,是过完春节后。那年邶城的冬天很冷,窄巷里和今晚的月光一样冻一层霜。
因而显得浴室里很暖。她冷白的皮肤在淋浴下都泛红。
程巷光溜溜的挤进浴室来。
“那、那个,物业说待会儿要停水。”
陶天然瞥她一眼。
伸手,将人捞过来。陶天然并非没有常识,大学宿舍大家聚在一起看过那种电影。只是到了现在,陶天然才发现那些电影并不真切。
怀中人皮肤在淋浴下滑溜溜的,并没给出很激烈的反应,只是背对着她,脊骨一小节一小节小幅度的起伏。
那让陶天然怀疑她呼吸是不是碎落得很厉害。并看不清,因为她背对着陶天然。
陶天然只能看见她摁在浴室玻璃上的掌印。
紧紧抿起来的嘴角。
细软的栗色短发被淋浴浇湿了,贴在她小小的脸边。
“陶天然。”
她呼吸起伏的叫她的名字,微张着唇,淋浴的水流汩汩流进去,她不知喝了多少水,又用自己的身体反刍出来。
陶天然觉得自己的皮肤在发烫。
但是那一天,淋浴间里的水太热了,让人疑心皮肤的发烫是因为热水。
淋浴间氤氲的水汽也太浓了,让人疑心自己呼吸不畅是因为这热气。
陶天然紧紧拎着自己的喉咙,觉得自己的手指停不下来,直到程巷在她怀里哭了出来。
陶天然停下动作,但并没有退出。
那种温暖包裹的感觉,不知为何,让陶天然想起她小时候住在外婆家,门外有一条窄窄的沟渠,夏天温暖的雨下起来的时候,里面藏着柔软的蜗牛。
“陶天然。”程巷用细细的声音说:“你拿出来。”
陶天然留顿许久,然后才说:“不想。”
第35章 在线搜 【女朋友冷淡怎么办】。
「如果有天走散的话, 我们约定梦里见吧。
美梦也好,噩梦也好。
我们在那棵苹果树下见,说好了。」-
那天后来并没有停水。
陶天然和程巷去床上厮混很久后才起身, 替程巷清理完,自己又去洗了个澡。
她在淋浴下往后拢着自己的一头黑长直发, 左脚踩着防滑石,右脚轻轻踩着自己左脚的脚趾。
她在反思自己刚才为什么会那样。
程巷都哭了。
陶天然此生并未迷恋过什么。她的人生里, 一切都会过去,像一段又一段陡然撕裂的篇章, 无论她在意、或者不在意, 都并不能留下什么。
可是。
她淋浴完穿着睡衣走出来,程巷累极, 已经侧躺在床上睡着了, 缩在被子里像一座起伏的小山,鼻头皱皱的,很安定, 也很安宁。
陶天然躺到她身边, 阖上眼,将自己的手搭在她柔软的小腹上, 感受着她呼吸的节奏。
程巷的小腹总是软绵绵的,像小时候, 外婆家外沟渠里的那只蜗牛,手指摸上去也总是滑滑的、软软的。
那是陶天然与程巷的第一次。
后来的日子,程巷没再提要做。陶天然将自己浸在设计里, 忙着跟各种冷硬的石头打交道,好像终于没再频繁的想起要做的冲动了。
直到某天她加班回来,发现程巷趴在手绘板边睡着了。
她走过去, 程巷的电脑还没关,于是她看到电脑的搜索栏里:【女朋友是性冷淡怎么办】。
陶天然抿抿唇,伸手搭上程巷的后颈:“小巷。”
程巷睡得很沉,没反应。
她索性将程巷抱起来,程巷像只软绵绵的小猫,下意识伸手搂住她后颈。
当她将程巷放到床上,程巷忽然惊醒过来瞪大眼:“陶天然!”
陶天然反被她吓了一跳:“怎么了?”
她一脸惊恐的捂住自己的嘴:“我我我有没有流口水?”
“没有。”
陶天然先去淋浴。回到卧室,看程巷缩在被子里,一双眼睁得很圆,两手捏着被子边缘。
小小声叫她:“陶天然。”
陶天然躺到她身边。
她从被子里翻起来,趴在陶天然身上,俯身看着她:“嘿嘿嘿。”
“怎么了。”
“其实我买了美少女战士的睡衣。”
“什么?”陶天然轻一拧眉,没明白她的意思。
“啊呀,就是那种睡衣,你懂吧。”
陶天然不懂。那种睡衣为什么会是美少女战士。
可是程巷软软的掌心箍在她颈后,程巷软软的发丝垂落下来扫着她的脸。
程巷软软的声调挤出气音问她:“你想不想?”
陶天然顿了顿。
在被子里开始轻轻的抚摩程巷。
程巷阖上眼。接着下唇紧紧的抿起来。再接着下巴往下压,抵住发出零碎音节的喉咙。
跟她说:“别、别玩了陶天然。”
陶天然并没有在玩。
她真的喜爱那种触感,并不急着进??x?入。让她想起小时候夏雨天那只蜗牛。
“真的别玩了陶天然。”程巷张开眼,双颊红得异常,在被子里一把攥住她细瘦的手腕。
可那并不是一种推拒。而是一种催促。
陶天然阖上眼。
她真的会想起小时候的夏雨天。雨的味道,泥土的味道,蜗牛潮湿的滑腻的柔软的触感。
她真的停不下来。她压抑出冷淡的眉眼问程巷:“你可以背过身去吗?”
她俯在程巷细瘦的背脊上:“再来一次。”
之后程巷沉沉的睡着了。陶天然起身,窗外是邶城簌簌的落雪,她披上一件家居服,坐在程巷尚未关上的电脑前,在程巷刚刚输入过【性冷淡】三个字的搜索框里,重新输入:【xing.瘾】。
陶天然觉得自己很奇怪。
她一旦开始,就会极度沉迷。她想着程巷的眼泪,让自己平时不要去想这件事,好像不做也可以。可一旦程巷主动,她忍不住回应,停不下来的还是她。她甚至会刻意压抑出冷淡的眉眼,让自己尽量平静,但她知道自己屏着息,密切观察着程巷的一切细微反应,像小时候花大半天的时间观察那只蜗牛。
她也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性冷淡,还是有xing.瘾?
或者这两者根本就可以同时存在。
她觉得自己体内也许存在某个奇怪的开关,带她走往两个极端,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开启。
******
这时陶天然和易渝走在月光下,易渝耷拉着眉眼一脸坏相问她:“你肯定没有那种欲望,对吧?”
陶天然不知怎么回答。
直到又一个夏天到来,她和余予笙被易渝送进了那不靠谱的综艺节目。
停电那夜。
余予笙走到她房间,管她借一件白衬衫。那时她已洗过澡,穿丝缎睡衣靠在床头,指间拎一杯红酒。
抬手抚一抚自己侧颊,觉得有些发烫。也许她已微醺。
余予笙指尖点点椅背上那件白衬衫:“是这件吗?”
她记得那晚人人都聚在一起吃火锅,闹腾的声音显得很渺远。余予笙应该刚洗过澡,穿一件吊带衫,尚未完全擦干的水珠,顺着胸前姣好的起伏,滑向幽暗的惹人遐想的沟壑。
可那不重要。
陶天然想,那一点也不重要。
只是停电模糊了余予笙浓颜的轮廓,令她的神情凸显出来。她眨眼的情态,像程巷,她偶尔轻轻抿唇的情态,也像程巷。
陶天然将另只手轻轻搭在自己小腹上,回想着昨夜。
昨夜她想着程巷,觉得腹内有什么东西在灼烧。也许那东西名为欲望,她头顶着墙板,深蹙着眉,想象着程巷,把暧昧的喘息从胃的最深处放出来。
程巷曾经说的胃烧起来的感觉,是像这样么?
陶天然不知道。她只是一个喝醉的人。
她望着眼前,她的理智知道那是余予笙,可她的本能把那当作程巷。
录完综艺回到家后,陶天然接到一个电话。
“喂陶小姐。”
“我是。”
“你在我们这里预约过心理咨询,现在是电话回访。请问您最近状态还好么?”
陶天然一手摩挲着沙发皮的纹理,犹豫一瞬。
或许她的确该去认认真真进行心理咨询。
她不该再将余予笙当作程巷了。
她停了许久,终是对着电话里清音道:“不。”然后毫不犹豫挂断了电话。
仰头靠住沙发背,指间一只红酒杯摇摇晃晃,她望住空无一物的天花板。
如果不再将余予笙当作程巷的话,她该如何活下去呢?
让她病入膏肓也好。
******
综艺节目结束后,陶天然和余予笙出差去一趟港岛。
飞机起飞时她瞥着身旁的余予笙——双手紧握扶手的姿态,真的很像一只即将发射的鹌鹑。
余予笙睨回来:“干嘛,不允许人有飞机恐惧症啊?”
陶天然摇摇头。
走在港岛街头,余予笙一度问她:“陶老师,除了上次推荐给我的地方,港岛还有哪里值得去逛逛?”
“一些shopping的地方。”陶天然觉得没什么可逛。
余予笙点点头:“那陶老师告诉我地点,我查查地图。”唇角妩意的挑起来:“不然我还真怕迷路。”
两人说完这几句,一道熟悉的声线唤她:“老八。”
陶天然视线冷冷的望过去。
陶家从祖辈算起的话,子嗣众多。陶天然“认祖归宗”后,排行第八。眼前这位戴祖母绿的阔太,是她三姑母。
本来寒暄几句也就过了。
偏偏阔太问她身旁的余予笙:“你系程小姐呀?”
程巷从不知道,陶天然对家里提过她。
相较于港岛名声在外的“四大家族”,陶家十分低调,并不为内地熟知。实际陶家的产业遍布两岸三地,涉及地产、船运、投资、建筑。
陶天然高二时随父母来到邶城,便是陶老爷子拨了分公司给陶天然父亲管理。
陶天然的母亲老大不乐意,收拾行李时撅着嘴:“你当系高升丫?流放丫。”
邶城负责地产开发的公司,各股势力盘根错节,很是棘手。陶天然父亲执意离掉前一段婚姻、将她母亲娶回家后,便一直被边缘化。
陶老爷子倒很喜欢陶天然。
因为她静定,从小陪老爷子坐在书房里下围棋,能下大半天。
陶天然大学本应赴欧洲修经济,但她留在邶城学了珠宝设计。大学毕业时,陶老爷子有心问她:“将来点谂住?”
那日半山豪宅里请客,三姑妈的朋友聚在一起喝下午茶,有人笑言:“屋企大成噉,唔怕荡失路呀?”
一阵笑音传来。
陶天然坐在大到似有回响的客厅里,蓦地想起一件往事。
一件很小很小的往事。
陶天然和程巷唯一的一次共同旅行,去昆城。那段时间昆城在网上大火,被誉为“有风的地方”。
飞机起飞和落地时,陶天然都有幸见证了发射姿态的小鹌鹑——程巷双手紧紧握住座椅扶手,浑身紧绷。
语调颤巍巍的跟陶天然说:“还真是‘有风的地方’哈,你看这飞机被吹的,咱俩一条小命不会交代在这吧?”
“两条。”陶天然道。
“啊?”程巷没听懂,嘴巴半张成O型,双手仍是牢牢掌着座椅扶手。
“我们各一条小命,加起来是两条。”
“哈哈,哈哈哈。”程巷咬一咬发白的下唇:“陶天然你都会开玩笑了!你不会是在安慰我吧?”
飞机当然没有失事,程巷在落地以后解除了鹌鹑状态。
她俩订的是一间民宿。陶天然拖大行李箱,程巷推着只小小橘色的行李箱往坡道上走,一边翘着鼻子跟陶天然说:“我跟你说这家民宿可难订了!之前有电视剧在她们这里拍过的你知道吧?一晚上四百五也不贵,我刷了很久的打折价。”
一推开房间门,程巷:“哇——”
一张双人床正对着一扇巨大的窗,窗外那时节稻田正绿,一棵虬结的老树映入半边身子来,结一种未经改良过的小青苹果。
程巷放下行李箱:“陶天然你看!还有手写卡片哎,还有欢迎水果哎,这小苹果就是外面那棵树上摘的吧,诶这颗怎么坏了,诶这颗也坏了……”
“没关系。”她的声音仍是欢欣:“我待会儿让老板再去摘一些,我跟老板一起去!”
“你觉得这里怎么样啊陶天然?”
当时陶天然正走进洗手间去洗手。
也许是程巷过分昂扬的声调,让她忽略了擦手毛巾上那显而易见的黄渍:“我觉得,不错。”
程巷简单收拾一番后,的确去找了老板一起摘苹果。
捧着小半碗青苹果回来时,扬着眉毛十分兴奋与陶天然说起:“树下还有只潦草小狗在打瞌睡,老板养的。”
她又冲进洗手间去洗苹果:“你尝尝啊陶天然。”
自己先捡起一只咬一大口:“呃你还是不要尝了陶天然,有有有有点涩。”伸手便要来拿陶天然手里的苹果。
陶天然躲了一下。
咬一口。
的确很涩。人的口齿都被改良过的甜蜜水果惯坏了,那是一种从未尝试过的、青涩的、将人舌头上味蕾都刮得毛茸茸的味道。
陶天然抬起眼眸。
程巷正坐在窗下的一张圈椅里,穿一条白色小裙子露出细细的腿,左边小腿一扬一扬,手里捏着个啃过一半的小青苹果,正望着陶天然出神。彩云之南过分透亮的阳光照进来,月白色的薄纱帘随风轻扬,让她毛茸茸的睫毛在眼下形成小片暗影。
不过,程巷的电量就够维持这么一段。
出发以前,她像个即将春游的小学生一样,兴奋得连续三晚没睡着觉。
吃过一顿汽锅鸡后,下午,她趴在民宿大大的双人床上睡着了。
醒??x?来时天已薄暮。
她在床上呆坐了半分钟,感到身边有宛若河畔上的雾,小颗粒一般萦绕在她身边。
“陶天然。”
屋里静静的,没有回响。
她从床上下来,趿了民宿扁扁纸质的一次性拖鞋,在屋里找了一圈。
陶天然不在。
她又拿起手机给陶天然打电话。
陶天然关机了。
陶天然顺着那条窄窄的坡道走回民宿时,看到那棵硕大的青苹果树下,站了一片薄薄的身影。
薄暮将晚,周遭是一种浓郁的灰,程巷背着手站在那里,小裙子外披了件衬衫当外套。一看见陶天然,立刻朝她跑过来。
在陶天然还没回过神来的时候,程巷伸开细细的手臂抱住了她。
掌心在她脊背上轻拍着:“没事了,没事了。”
陶天然一愣。
不知程巷在外面站了多久,昆城早晚温差大,她的手有一点凉,在陶天然背上拍了一阵,掌心又有温暖的热意透出来。
她仰起脸来问:“你是不是迷路了啊?”
陶天然握住她的手:“什么?”
“你出去了这么久,手机也关机了。”程巷道:“再不回来的话我就要报警了。”
陶天然没有迷路。
她只是趁程巷睡着的时候出去转了一圈。手机关机是因为电池出了状况,给程巷留的字条不知为何飘到地面、也没被程巷看到。
陶天然漫步的时候,想着程巷的那种欢欣鼓舞。
世界有那么美妙吗?有那么值得兴奋和好奇吗?
不过是一扇映入稻田的窗而已。不过是一颗古老的苹果树而已。不过是一些小而涩的青苹果而已。
陶天然早就发现自己的情绪很淡。可此时,她和程巷站在散出青涩香气的苹果树下,晚风轻拂,程巷暖暖的手掌在她脊背轻拍着:“没事了,没事了。”
陶天然心想:她是迷路了吗?
或许她真的迷路了也不说定。
从外婆那门外有沟渠的平房,到坡道上的隐藏豪宅,到半山的奢阔别墅。
她的身份一直在变,境遇一直在变。或许她真在这一次次的迁徙中迷路了也说不定。
晚上两人一起去吃手抓饭,程巷戴上手套,将黄米饭紫米饭连同辣子鸡牛干巴一起,揉巴揉巴交给陶天然:“要一口吃下去哦。”
“辣的话,你喝这个酸角汁。”
她自己尝一口,小小的一蹙眉,又去揉眉心的小骨朵。
陶天然问:“你觉得好吃吗?”
她贼眉鼠眼的往左右看看,确定老板没过来后,小声说:“其实吧不怎么好吃。我在小某书上也看到很多人说,味道,嗯就一般。”
陶天然:“那为什么选这家?”
程巷指着那硕大圆盘上的蓝毛孔雀头:“因为我觉得这个好看,有云省那味儿你明白吧。”
当天晚上,程巷拉肚子了。
她气若游丝的捂着胃瘫倒在床上:“陶天然,要不你去隔壁另外开一间房吧。”
“为什么?”
“因为我拉肚子了。”程巷吊住一口仙气:“我怎么能被你看见拉肚子呢?”
说话间,程巷没有忍住的放出了某些气体。
霎时,房间里陷入死一般的静寂。
陶天然轻轻说:“我没有听到。”
程巷整个人缩到枕头以下,扯过被子蒙住头,用一种心如死灰的语气说:“我上辈子做了什么错事吗?”
陶天然最终没有去隔壁另开一个房间。
她去前台给程巷拿药,前台了然的说:“是吃了那家傣味手抓饭吧?好多人吃那个都拉肚子了。”
陶天然淋浴完,掀开被子躺到程巷身边。
程巷缩在被子里装死。脑子里想着这足足两米宽的大床,心中颇为遗憾。
那时她和陶天然在一起不久,还没进展到临近毕业一起租房的阶段,甚至那时她俩连吻都没有接过。但她贼心已起,大跨步的进展到出来旅行只订一张大床房。
想不到这样惨淡收场。
唉,程巷阖着眼,又觉得不甘心,撩开一只眼皮偷看陶天然。
陶天然怎么连睡觉都躺得这么规整啊。程巷就没见过像她这样平躺着睡觉的人,薄薄一片,要不是被子压着,好像随时都要被风吹走似的。
飘到夜里去。飘到月里去。
“小巷。”陶天然突然开口。
“啊?”程巷吓了一跳。
“睡不着吗?”
程巷不敢轻举妄动,只在被子里将脚伸过去,探索到陶天然的脚踝,轻蹭了蹭:“陶天然。”
“嗯?”陶天然犹然阖着眸子。
程巷压住一边手掌侧躺着,在窗口透进的带苹果味的月光中望着陶天然。
“我不敢睡。”
“为什么?”
“我怕你又迷路了,要是在梦里你手机也坏掉,我们走散了怎么办啊?”
陶天然阖着眸子,轻轻道:“那就苹果树下见。”
程巷笑了,勾着她脚踝:“你是说我们民宿门口这棵苹果树吗?要是我们在梦里走散了,也在这棵树下见哦?”
“嗯。”陶天然:“所以,你可以睡。”
“说好了?”
“说好了。”
程巷小小的舒出一口气,终于闭上眼。
很久以后,当大学毕业的陶天然坐在港岛半山的豪宅里,听到三姑妈的友人说起“迷路”这个词,突然想起这样一段往事。
程巷其实从来没跟她讨论过毕业后的去向。
只是有一次问她:“你毕业以后会回港岛吗?”
陶天然说:“不会。”
现下陶天然坐在爷爷面前,也是这样说:“唔谂住返。”
老爷子挑了挑眉。
陶天然母亲坐在一旁拼命对她使眼色,听老爷子问:“点解?”
陶天然:“我女朋友喺邶城。”
陶天然的母亲阖了阖眼。
完了,全完了。
就算社会风气再如何开化,对她们这样的老派家庭而言,女儿交了女朋友这种事,是不可能拿到台面上来谈的。
老爷子静默良久,笑一笑:“佢系咩人呀?”
陶天然:“佢姓程,系个漫画家。”
走出那栋豪宅时,秋风正和煦,半山上燃着星星点点的灯。
当她坦白自己的性向后,她在陶家不可能再回归主流了。好像,从这里走出去,就再也没有回头路。
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有人在等她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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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程巷一同结束港岛出差、回到邶城以后,陶天然去了趟菜市场。
她太高挑,高挑而纤薄,穿卡其色长及脚踝的风衣,衬衫尖领之上露出淡淡青色的美人筋。大爷大妈都往她身上瞟,有位大妈操着邶城儿化音问:“是不是拍电视啊?你看人家这范儿起的,怎么没看着镜头呢?”
陶天然将菜市场里走了个遍。
一个个水果摊问过去:“有没有一种苹果?个头很小,青色的,咬起来很涩。”
“没有啊。姑娘要不你买这个,红富士,又脆又甜,汁水还多。”
陶天然摇摇头。
走出菜市场的时候,又是薄暮,街道上亮起星星点点的灯。
她又一次迷路了,弄丢了她想见的人。
这里没有苹果树。而那种小而青涩的苹果,到底是没被她买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