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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晴天, 古尔勒弥斯山脉。


    阳光让墨菲斯雪山的云雾渐渐散去,露出伽蓝圣殿的尖塔。


    曾经美轮美奂的建筑被烧得只剩漆黑的空架子,突兀地耸立着。


    车队进入圣匹斯堡, 一路绿灯,直奔山顶而去。


    约瑟芬被迫服用了毒药,硬着头皮向众人解释“格兰芬”主教身患传染病,这些天必须离他远一点。


    其余侍从当然愿意,于是伊莎贝尔凭着格兰芬的令牌顺利通过重重关卡。


    作为锡兰大主教,格兰芬的权限很高。


    除了教皇以外,没有人能命令他做什么。


    直到抵达广场,伊莎贝尔才需要落地,朝着圣殿跪拜,等待教皇的侍者出现。


    好在老头身材并不高大,加上圣曜教会阶级分明,别人也不敢随意打量大主教。所以用黑袍蒙得严严实实的伊莎贝尔并没有引起注意。


    一刻钟后, 教皇侍者洛奇终于出现。


    “格兰芬主教,你没有等到尊者的回信就启程,并不符合规矩。”洛奇绷着脸,年轻的面孔一派严肃老成, “但是尊者宽宏大量,听说你疾病缠身才破例接见你,请吧。”


    “向尊者致敬。”众人虔诚跪拜。


    洛奇摆摆手,伊莎贝尔从容起身, 跟在他身后。


    跪拜的人群里,约瑟芬悄悄目送他们远去,紧张得心脏狂跳。


    最后一排的侍卫突然抬起头,黝黑的眼眸也倒映着“主教”离开的背影。


    自从路德维希和平革命之后, 西里尔的安全防守一直很严密,从进入圣匹斯堡开始就要经过重重盘查,更别说抵达圣殿以后。


    可是现在未免太过顺利。


    看着妻子朝着幽暗破败的塔楼走去,海因里希有种没来由的心悸。


    前方,伊莎贝尔沉默地行进,似乎没有察觉身后的注视。


    “到了,尊者就在里面。”


    索菲娅死后,塔楼只简单维修了第一层,谁也不知道西里尔为什么坚守着这座破败的建筑。


    洛奇停在门外,一边狐疑地盯着她,“面见尊者要摘掉头巾。”


    伊莎贝尔伸出手臂,上面是密密麻麻的疮疤,触目惊心。


    洛奇吓得后退两步,赶忙摆手:“噢,主教先生,离我远点,快进去!”


    伊莎贝尔放下衣袖,遮住用毒药伪造的伤口,径直往里走。


    幽暗的走廊的焦炭味还没散去,曾经金碧辉煌的大殿现在已经看不出原貌,只能从断壁残垣中窥见当天的惨状。


    伊莎贝尔想起那枚铃兰发饰。


    索菲娅就是在这场大火中死的吗?原来伴随她离开的,还有这座所谓的神圣殿堂。


    这很像她的作风。


    即便是死亡,也必须烈火烹油,轰轰烈烈。


    一路往里走,伊莎贝尔踏着索菲娅曾经的足迹,走进主殿大厅。


    “你来了。”


    忽然,前方传来熟悉的声音。


    伊莎贝尔悄悄抬眸——那道安详坐在窗边看书的背影,和证婚那天见过的重叠。


    是西里尔。


    他语气熟稔,手里还抱着熟睡的小猫。


    “过来吧,生了什么病?”


    伊莎贝尔缓缓走近,一步、两步、三步……


    掌心攥紧火器,西里尔的侧脸暴露在射程范围里。


    没有认错,不是替身,金发金眸,是真正的西里尔。


    此时此刻,只需要一枪,就能结束他的生命,结束罪恶的源头。


    千分之一秒的时间里,她没有任何犹豫,迅速瞄准扣动扳机!


    “砰!”


    一声枪响,伊莎贝尔的手被突然转身的西里尔紧紧攥住。


    子弹打偏,擦着他的脸颊而过。


    “砰!”


    伊莎贝尔迅速挣脱,又是一枪。


    这一次子弹射中柔软的身体,血花四溅,伴随着一声哀鸣。


    “什么声音!”


    “快!保护尊者!”


    “抓住她!”


    ……


    下一刻,门外的洛奇听见动静,迅速带着守卫涌入,将伊莎贝尔按住。


    最佳时机已经过去,伊莎贝尔没有挣扎,她的枪械被收缴,视野里一片鲜红——但不是西里尔。


    预想中已经死去的人,仍然从容站立着,而后捡起血泊里被他用来挡枪的小猫——猫咪睁着琥珀色的纯澈眼睛,绝望地发出呜咽,似乎不明白为什么上一刻还在轻柔抚摸自己的主人,下一刻就把它推向死亡。


    “睡吧,可怜的孩子,愿你来世安康。”西里尔怜悯轻叹,动作轻柔地一如从前。


    他放下小猫,好像才注意到伊莎贝尔,唇边挂着惊讶的笑,“噢,是你啊,海因的新妻子。”


    看着他故作惊讶的神情,伊莎贝尔的心渐渐沉了下去。


    不对劲……西里尔的反应不对劲。


    果然,下一秒,西里尔缓缓走近,“我应该叫你奥黛丽,还是……伊莎贝尔?”


    伊莎贝尔倏然抬眼,“这是你设下的圈套。”


    “聪明的孩子。”西里尔微笑。


    伊莎贝尔不动声色地看向守卫的武器。


    “别乱动。”西里尔漫不经心地提醒,“我知道你要杀我,我也知道海因也在这里。”


    “只要我想,在车队进入圣匹斯堡范围内的时候,我就可以结束你们的生命。”


    “但你没有。”伊莎贝尔盯着西里尔,内心念头飞转,“所以……你的目标是我们。”


    “不是你们。”西里尔微笑,缓缓凑近,举起地上的火器抵住伊莎贝尔,一字一顿,“是你。”


    冰凉的物体抵在额头,形势倒转。


    “多么聪明的姑娘,如果不是主动送上门,想抓住你,还真不容易。”西里尔喟叹,“可惜,一切都结束了。”


    他扣动扳机——


    “砰”地一声枪响!


    伊莎贝尔缓缓倒地-


    殿外,听见第一声枪响,人群陷入短暂的骚动,很快在圣殿守卫的喝令下鸦雀无声。


    角落里,海因里希猛然抬眼,紧盯着大门。


    他眼睁睁看着守卫鱼贯而入,不多时,又是一声枪响。


    海因里希的手紧紧攥住武器,几乎用尽全身力气克制着冲动。


    下一刻,守卫抬着尸体出门——


    黝黑的眼眸紧盯着那具尸体,海因里希指尖颤抖,只能无声地祈祷那是西里尔,不是别人……


    可是蒙脸的白布被风吹开,熟悉的金发散落,随着守卫的动作摇曳着……


    洛奇带领着守卫穿过人群,正在愤怒地说着殿里的刺杀经过。


    海因里希头脑一片空白,什么也听不见。


    平生第一次,他觉得那抹金色是如此的刺眼,如此得令人感到恐惧和厌恶……


    是的,他们做好面对最坏结果的准备,可惜当它真正到来,猝不及防的绝望几乎让他喘不上气。


    半天前,她还在从容地谈论着自己的计划,现在却变成了一具毫无生机的尸体。


    她怎么会死呢?


    她怎么可能会死?


    她创造了那么多奇迹,生命难道也会结束得如此仓促?


    就像那天听见父亲和祖父的死讯,那种突兀而又诡谲的恐怖再次降临,是某种名为命运的魔鬼在操控一切,不由分说地夺走他的至亲与挚爱。


    海因里希跪在原地,脊背弯曲,似乎被深沉的悲伤压得抬不起头。


    “先生,我已经带你们来伽蓝圣殿了,可不可以把解药给我?”约瑟芬跪在一旁,小声问。


    海因里希缓缓抬眸,眼神麻木冰冷。


    “你以为还能活吗?”


    约瑟芬愣住,以为他想反悔,下一刻却看见他抛出药瓶。


    约瑟芬忙不叠倒出药丸吞下,刚想说什么,身边的男人已经消失了。


    “先生?”约瑟芬环顾四周,嘟囔着起身,也想赶紧逃离这里,可是一道冰冷的声音响起。


    “尊者有令。”洛奇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身后还带着一大批守卫,只听他缓缓道,“格兰芬主教叛变,他带来的所有人,处以死刑。”


    “什么?!”


    “饶命啊!我们是无辜的!”


    “尊者饶命啊!”


    人群哭声鼎沸,约瑟芬连滚带爬试图逃走,却被守卫一刀割破喉咙。


    鲜血汩汩流淌,他从倒影里看见自己挣扎的动作,和圣殿教徒们的冰冷神情——报应,都是报应。他曾经也是看着一个个无辜的人死在格兰芬的刀下,现在……终于轮到自己了。


    所有尸体被抬到火场熔炉——这里是伽蓝圣殿专门负责处理污秽和供应能源的地方。


    多么讽刺,尸体是污秽,也是耗材与燃料。


    看着熊熊火光燃起,约瑟芬的生命走向尽头。闭眼前一秒,他又看见那双黝黑的眼眸,他想求救,然而大火已将他吞噬。 -


    熔炉的火烧了整整一夜,直到黎明才熄灭。


    守卫离开,海因里希才从角落里出来。


    他徒手在尚有余温的灰烬里寻找着什么。


    都是一样的骨灰,他却执着地试图在其中分辨出他的妻子。


    可惜什么也没有。


    人这一生,到头来就是熔炉里的一捧灰,什么也留不下。


    大颗的眼泪滴在灰烬里,他的双手被灼伤流血,却似乎感受不到疼痛,依然拼命地寻找。


    来之前,她说过,亚特兰蒂斯蓝宝石是世界上最坚硬的石头,她始终将它带着。


    如果连骨灰也留不下,那么至少还有这块石头,证明她的存在。


    象征死亡的禁地很少有人光顾,只有年老的修女负责在晚上打扫。


    海因里希从白天找到黑夜,也没有找到那块石头。


    “咯吱。”身后忽然传来木门打开的动静。


    海因里希迅速躲进熔炉内。


    只见一个浑身黑袍的修女走了进来,她垂着头,尽职地打扫每一个角落。


    海因里希紧盯着她的动作,月光照进屋内,忽然折射在她的手腕,熟悉的光芒一闪而过。


    他愣住,几乎是同一时间,匕首出窍,抵住那个修女的咽喉。


    “你的宝石是从哪里带来的。”他低声喝问,“三秒之内告诉我答案。”


    修女平静抬眸,眼底没有慌乱。


    她看着海因里希的眼睛,停顿许久。


    眼看已经超过三秒,她举起手,摘下那颗蓝宝石晃了晃,示意海因里希伸手。


    “别玩花样,我真的会杀了你,然后再去杀了西里尔。”海因里希嗓音冰冷,他现在没有任何耐心。


    修女将宝石递给他,在他掌心写字。


    看着字母连成一句话,海因里希神情变了。


    “她不在这里?”他抬眸,“那她在哪?你又是谁?”


    第10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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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3章


    伊莎贝尔盯着贝丽的眼睛,语速飞快:“请帮帮我。”


    “别怕,我不会害你。”伊莎贝尔飞速从牙齿里扣出那块蓝宝石,“我是海因里希的妻子。”


    听见海因里希的名字,贝丽愣住,张着嘴露出断了一截的舌头,她徒劳地发出“啊啊”声,想说什么。


    伊莎贝将那块宝石递给她, “请帮我把它带出去。”


    贝丽看着那块蓝宝石,眼神怔忪。 -


    镜中倒映着汉娜被烧毁的脸,她盯着那块蓝宝石,又看向用手比划的贝丽,眼皮微垂:“我明白了,辛苦了贝丽。”


    贝丽张着嘴,结痂的双眼流不出眼泪,只能发出“啊啊”的声音。她颤抖着手,在汉娜掌心写下歪歪扭扭的字母。


    汉娜沉默良久:“他真是个疯子……”


    她深吸一口气,伸手拥抱贝丽:“我会为你们报仇, 为你,为你的女儿……为他, 为所有人。”


    贝丽呜咽着,紧紧抱住汉娜摇头,用口型说:不,我希望你活着,你是我另一个女儿,活着的女儿。


    汉娜紧紧闭眼,泪水落在蓝宝石上。


    亚特兰蒂斯蓝宝石稀有且珍贵,盛产于赫斯兰,曾是那个男人送她的礼物。这是她再熟悉不过的东西,现在它传承到了另一个女孩的手里。


    她紧紧握着宝石,重新整理神情走出门。


    黎明将至,熔炉火焰渐渐熄灭,汉娜又变成了毁容的哑巴修女,沉默地洒扫。


    她看见熔炉角落的阴影,不动声色地将蓝宝石露出一角。


    果然,下一刻锋利的匕首抵上她的喉咙。


    熟悉嗓音在耳边响起,汉娜有一瞬间的怔忪。


    黎明微光照耀着他黝黑的眼眸,侧脸坚毅深邃,像极了他的父亲。


    可是汉娜看着他的脸,却想起刚成年的少年,目睹祖父父亲死亡,茫然无措的样子。


    还有那个七岁的小男孩从马背上摔下来,忍了一天没有哭,半夜在梦里哭泣着找妈妈。


    小小的孩子长大了,长高了,肩膀宽了,已经是个能勇敢保护妻子的男人。


    听见他问:“你认识我?”


    汉娜垂眸,指尖死死掐进掌心,摇了摇头。


    不,不认识-


    深夜,西里尔又一次醒来。


    索菲娅和数不清的人从地狱里爬起来向他索命,即便是在梦里,他也一点儿害怕也没有,甚至还有兴致分辨那些亡灵的身份。


    那里面没有乔治安娜。


    自从她死后,一次也不曾入梦。


    真记仇啊。


    他闭上眼清醒片刻,在心里喊:“系统,这次的祭品找对了吧。”


    系统停顿数秒:“嗯。”


    西里尔意识到它的迟疑,缓缓睁开眼:“我使用了积分预知剧情,是你说的,海因里希的妻子会换回乔治安娜。”


    系统不赞同道:“我的权力有限,只能得到简要的剧情概括,是你解读为献祭。”


    西里尔冷笑:“除此之外还有让死人复活的办法吗?”


    “……”系统:“没有。”


    西里尔垂眸,窗外月光洒在金发上,神情带着厌倦:“即便献祭没用,我也会用全部积分兑换她的命。”


    系统:“宿主,请考虑清楚,你的积分很珍贵。”


    “我考虑得够久了。”西里尔仰头,凝望着窗外,“我会和她脱离这里,去往真实的世界。”


    系统叹了口气:“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幻?宿主,你在这个世界享有崇高的名望,被人奉为神明,这不好吗?为什么要牺牲从前积累的一切。”


    西里尔沉默,抬眸看向窗外。


    月亮高悬,他眼底滑过嘲讽的笑,“成为神明当然好,可惜……我腻了。”


    墨菲斯雪山上的坚冰终年不化,就像人们对圣曜教会的信仰。西里尔推开窗,夜风裹挟着寒意呼啸。


    从七岁被选为圣子进入伽蓝圣殿开始,他在这座高塔之上待了太久太久,久得他忘记自己是个人,不是真正的神。


    是世界之外的力量赋予他权力,让他成为神的代言人。


    淡金色的眼眸倒映着月色,时移世易,唯有那枚明月亘古不变。西里尔的记忆仿佛被拉回了久远以前。


    七岁,从他得到一个名为“系统”的东西开始,就知道自己是与众不同的。


    老教皇昏庸愚蠢,西里尔冷眼看着他用中世纪的献祭仪式试图延续生命、得到永生,只觉得可笑。


    直到他将魔爪伸向自己,西里尔第一次使用系统赋予的知识,展现小小的“神迹”,成功让伽蓝圣殿所有人对他敬畏。


    老教皇开始忌惮他,同时对他的天赐的知识无比好奇。


    七岁的西里尔就在这样的环境里,学会虚与委蛇、学会如何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学会树立。渐渐的,圣子的地位逐渐稳固,他能够在伽蓝圣殿畅行自如。


    七岁的西里尔对“神力”兴致勃勃,十四岁的西里尔,对没有挑战的人生开始乏味。


    也是那一年,锡兰王室送来一个公主,作为伽蓝圣殿的圣女侍奉教皇。


    说是圣女,谁都知道,那不过是震荡的王室试图笼络教会而送来的人质。


    人质当然不会是受宠的公主,听说她血脉污秽,身份不可言说,是王室的耻辱。


    那位公主年纪很小,十三岁,刚长成的小少女。她沉默寡言,总是待在高塔里,出神地望着天空,手里紧握着一只铃兰发饰。据说那是她姐姐送给她的,从不离身。


    西里尔对此并不感兴趣,偶尔听见修女们谈论,只觉得那是个柔弱得像兔子的女孩。


    可是兔子急了也会咬人,第一次是有人捉弄她,偷走了那枚发饰,她当着所有人的面和那个强壮的教徒扭打在一起,眼睛发红,疯了似的狠狠咬下他手臂的肉。


    第二次,是某个深夜,她被教皇叫去主殿,再出来时,衣服破破烂烂,手里却攥着染血的匕首,浑身颤抖。半开的门后,老教皇倒在血泊里,浑浊的老眼瞪着天空。


    在那个寂静的庭院里,她撞见了西里尔。


    西里尔没有告诉她,他看见了她杀人的经过,从进门开始,如何挣扎,如何逃离,如何狠狠将匕首刺入教皇的腹部。


    他看见那只兔子失去理智地刺了一刀又一刀,看着鲜血溅了她满头满脸,又看着她清醒过来,害怕得颤抖,像个真正柔弱的少女。


    西里尔看着这一切,突然觉得有趣了起来,于是藏起自己准备好的毒药,没有告诉她,其实这座宫殿的人手早就被支走了,即便没有她,今天也会是教皇的死期。


    他当腻了圣子,也受够了功劳被抢走,更受够了看着那个愚蠢的老头受到愚蠢平民的崇敬。


    真正的神明是他,他要开创属于西里尔·霍斯纳德的时代。


    而在一切准备好的时候,他没有料到,有人替自己干掉了老头。


    那天晚上的月亮和多年后的一样圆,少年却还不是习惯将悲悯当作面具、长久地戴在脸上的尊者。他毫不掩饰眼底的兴致,甚至恶劣地抱着手臂笑:“你打算怎么办?乔治安娜。”


    他第一次叫那个公主的名字。


    乔治安娜慌乱了一瞬,老实地低头:“我会自首。”


    这个答案显然出乎西里尔的预料。


    一个敢杀人的疯兔子,另一面居然这么遵纪守法。


    西里尔眯起眼,“那再好不过了,等你以罪犯的身份被扭送回墨伦维克,整个王室以你为耻,而你那位亲爱的姐姐想必也要……”


    没等他说完,乔治安娜脸色变了:“不,请你别这么做,我可以偿命,但不要连累我的姐姐。”


    她仰着头,利落地跪在地上,褐色的眼睛情真意切。


    这令西里尔感到有些刺眼,他向来讨厌所谓的真情,世界都是假的,哪有什么真的?西里尔讽刺地笑,忽然觉得乏味,放弃了逗她的心思:“去把尸体处理了。”


    乔治安娜愣住,意识到是他放过了自己。


    从那天起,西里尔的房间总是莫名多出一些东西,有时候是蛋糕,有时候是铃兰花书签,都是一些小玩意儿。


    还没有长大的少年对此感到不屑,可是偌大的伽蓝圣殿,也只有这么一个同龄人还有点意思,就像身边养了只小宠物。他不用费什么心,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毕竟这只兔子很好养,仅仅只是那天放过了她,她就感激不尽,全然没有想过他的用心是否纯粹。


    西里尔大多数时候懒得回应这种讨好,他有很多的事情要忙。


    老教皇死去,各地大主教心思涌动,他要笼络人脉,发展自己的势力,为登基做准备。


    于是没有注意到,伽蓝圣殿风言风语开始流传,说教皇之死都是因为乔治安娜,据说有人目睹乔治安娜埋藏染血的衣服,当然,没人敢说那天还看见西里尔的身影。


    所有人变本加厉地欺负她,疯兔子急了还是会咬人,可是敌不过人多势众。


    西里尔意识到很久没有看见桌面上的小礼物时,已经是登基的前一天。


    少年身量已经很高,他披上新做的雪白的教袍,高举权杖走上神座。


    侍者一声令下,那些黑衣教徒跪成一片,前来投诚的格兰芬教徒虔诚地亲吻他的脚面。


    看着那一张张谄媚的脸,西里尔忽然觉得脚下的神座很无趣。


    他知道,那些所谓的效忠都是因为利益。


    谁会真正信仰神明,大家都信仰利益。


    西里尔的视线划过众人,意兴阑珊地走回寝殿。


    也是那个时候,他意识到许久没有看见乔治安娜。


    然而下一刻,少女一瘸一拐出现,从角落里挪到他的面前,“送给你。”


    她递上一束新鲜的铃兰花,仰着头,眼睛明亮,笑容羞涩,行了一个并不标准的圣曜礼仪:“为尊者祈福,来自您虔诚的信徒。”


    虔诚的信徒。


    清风吹拂他的金发,西里尔无意识地默念这句话。


    晴空映照着墨菲斯雪山,那束铃兰花还沾着晨露,像她的眼睛一样纯澈。


    教皇西里尔·霍斯纳德收获人生中第一个真正的信徒。


    他以为那是寻常的一天,直到很多年过去,关于那天的记忆,仍在印刻在脑后,连细枝末节也不曾忘却。


    第104章


    回忆散去,西里尔望着夜空,金发在风中猎猎飞舞。


    圣殿种了许多铃兰花,风一吹, 花瓣四处飘零,有一朵落在他的掌心。


    西里尔注视许久,缓缓合拢五指,似乎隔着时空接住了曾经弄丢的灵魂。


    “再等七天, 一切都结束了。”-


    七天。


    黑暗里,伊莎贝尔在失血与失温的双重影响下,仍然极力保持清醒记录时间。


    贝丽又来了,这次洛奇应该接到了叮嘱,防范更加严密,寸步不离地盯着她的动作。


    她的掌心没有了那枚蓝宝石, 伊莎贝尔明白,消息已经递出去了。


    完成任务, 洛奇给贝丽蒙住双眼,即便她已经是个瞎子, 这足以见得他的谨慎。


    透过他们离开时半开的洞门,伊莎贝尔看见外面仍然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伽蓝塔顶?”伊莎贝尔轻声呢喃。


    目之所及都是幽暗的冰层,门外是否也是这样?这究竟是哪里?竟然可以容纳一个如此巨大的密室?专门修筑的燃料火池似乎也只是用来照明或是维持祭品生命迹象的,哪个塔能够容纳这么多的坚冰承受烈火的炙烤?


    海因里希又能否找到这里?


    一连串的疑问迫在眉睫, 伊莎贝尔闭上眼睛,思绪飞转。


    七天, 现在已经过了一天一夜,还剩六天。


    越拖下去,她的身体就越撑不住,逃生的希望就越发渺小。她必须想个办法弄出动静……


    倏然,她将目光转向火池——纵横交错的浅槽里,凝固着暗褐色膏体,边缘结着薄冰,还能嗅到刺鼻的石油气息。


    如果是奥黛丽在,也许能很迅速地分辨出这是哪种化学原料。


    过氧化钠……遇水放热。


    伊莎贝尔眸光微亮,她的双手被铁链捆绑,只能勉力蜷缩起膝盖骨敲击地面。


    果然,底下是一层冻土,里面暗流涌动。


    伊莎贝尔忍着手腕撕裂般的疼痛,再次狠狠用膝盖骨敲击。


    “咔哒”,被燃料炙烤过的冰层很薄,撞破的瞬间,渗水流进浅槽里,一股热气涌动,发出滋滋声。


    下一刻,一簇小小的火苗涌现!


    成了。


    伊莎贝尔眯起眼,再次重复这样的操作。


    膝盖疼得没有直觉,手腕的血顺着铁链留下。火苗却越来越大,突然间发生质变,顺着沟槽蔓延!


    纵横的火舌舔舐冰墙,融化的冰水跟着倒灌进燃料池,引发连锁爆燃!


    这一次西里尔不在,没有开关控制火势,烈焰越燃越高,冰层融化加剧……


    “砰!”


    伊莎贝尔昏过去的前一秒,冰顶被热浪掀翻!


    同一时间,伽蓝圣殿广场的所有人看向发出动静的地方!


    正在做祷告的西里尔倏然睁眼,脸色剧变。


    “来人!”-


    看见人群往同一个方向汇聚,藏在废弃塔顶的海因里希脸色凝重。


    “是她,一定是她。”


    广场上,黑衣教徒们匆忙拿着器具冲向雪山顶。


    蒙住脸的汉娜望向山顶,目光沉重。


    海因里希深吸一口气:“我们找了这么久的伽蓝塔顶,原来根本不是所谓的塔。”


    根据贝丽的描述,她被洛奇带着去了很高的地方,一层又一层,无法分辨方向。


    于是海因里希和汉娜找遍了伽蓝圣殿的建筑,甚至连地底都去过了。可是一无所获。


    现在,他们看着那座皑皑雪山,终于知道“高塔”在哪里。


    是墨菲斯山!


    “走!”


    海因里希迅速跟上,走了两步又停下,看向汉娜:“谢谢你的帮忙,你留在这里吧,接下来的路我自己走。”


    汉娜摇头,在掌心写:“我会见机行事。”


    海因里希没有多劝,带着汉娜离开。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包裹往塔里扔,随即立刻蒙着黑袍隐蔽在上山的人群里。


    很快,惊叫声在身后响起:“着火了!伽蓝神塔又着火了!”


    距离索菲娅纵火不久,这座高塔再次遭受烈焰摧残。


    这一次,古老的神塔再也无法支撑,在众人的呼喊声中轰然倒塌!


    火势蔓延,无数惊叫声里,海因里希早就头也不回地走远——临走前,他给赫尔曼留下了信物。


    如果对方足够敏锐,也许能够接收到信号,做出反应。


    如果错失时机,那也没关系。


    寒风呼啸,裹挟着烧焦的味道。海因里希摩挲着袖中的蓝宝石,看向山顶——他会和伊莎贝尔一起奔赴结局。


    看着海因里希果决的背影,汉娜凝望着那座高塔,眸光悠远。


    他的父亲没有做到的事情,他做到了。蕴藏无数记忆的神塔,终于走向灭亡。


    ……


    与此同时,赶往墨菲斯雪山顶的众教徒愕然回头,谁也不敢看西里尔的脸色。


    “尊者……我们……我们要回去救火吗?”洛奇颤颤巍巍地问。


    西里尔的笑容彻底消失,他目光暗沉,而后大步走向山峰,不再理会那座倒塌的神塔。


    洛奇慢半拍,立刻明白尊者的意思!


    比起无可挽回的神塔,显然是神山里的人更重要!


    就在西里尔放弃神塔时,山脚下的朝圣者、圣匹斯堡内外城的民众、视线范围包含古尔勒弥斯山脉的所有人,都震惊地看着远方的高塔坍塌。


    “伽蓝神塔……倒了!”


    “神塔倒了!”


    ……


    消息长着翅膀传遍全城,有人跪地痛哭,有人双手合十祈祷上天不要降下惩罚……


    整个圣匹斯堡乱成一锅粥,数个国家赶来的大主教纷纷要求面见教皇,询问发生来什么事。还有王室朝拜的车队也在跟着探听消息,挤挤攘攘的马车堵得城市中心水泄不通。


    角落里,标志着锡兰王室的马车中,奥黛丽惊讶地看着墨菲斯山顶映红半边天的火光。


    “赫尔曼,一定是姐姐她们……”


    赫尔曼同样看着远方,微眯着眼思索。


    在他身后的车队,是洛娜带领的王室护卫。


    海因里希离开前,将女王的信物给了他。


    打开信封的那一秒,赫尔曼就猜到这对夫妇想做什么。


    现在,燃烧的神塔既是发送的信号,也是给予王室车队上山的借口。


    通往伽蓝圣殿的路被愤怒的主教们闯了进去,赫尔曼瞅准时机,立刻带领着车队跟上。


    他抓住奥黛丽的手,深灰色的眼睛平静无波:“相信你的姐姐,也相信我们。”


    他们的反应很快,几乎是前后脚就跟上了行动的步伐。


    “是,没什么好怕的。”奥黛丽蓝眼睛里的惶恐退却,看着山顶,“赫尔曼,我想我们可以抄近路。”


    赫尔曼蹙眉:“你来过这里?”


    “不是我来过。”奥黛丽从怀里拿出图纸,“你忘了吗?特蕾莎曾经是圣匹斯堡出逃的修女,来之前我特意根据她的描述画了图纸。”


    赫尔曼眼底滑过赞赏,“你为你姐姐争取了时间。”


    “是为我们。”奥黛丽飒爽地跳下马车,回身握住赫尔曼的手,“我们诺曼一家人,少了谁都不行。” -


    伊莎贝尔并不知道外界的情况,她点燃了火池,自己也承受高温的炙烤。


    这是她早就预料的状况,只有这样才能逼出西里尔。


    所以当西里尔进来的第一时间,看见的就是伊莎贝尔平静的笑容。


    短暂数秒,西里尔立刻意识到什么,勾起唇角:“想要海因来救你?”


    “还是想自杀,或是要我放过你?”西里尔笑容和煦,缓缓靠近,“一切都可以谈,可你偏偏采用这么极端的做法,破坏了这座密室……”


    “你知道我会怎么惩罚不听话的孩子吗?”他笑容弧度扩大,眼底神情温和得近乎诡异,就在他即将靠近灭火阀门的刹那,就听见伊莎贝尔的声音。


    “别动。”


    伊莎贝尔的冰棺靠近火源,最先融化,现在只剩两条沉重的手链。这并不足以限制她的行动,至少能够让她走到中心冰棺前。


    “再上前一步,乔治安娜的冰棺就会彻底掉进火海。”她慢条斯理地向西里尔展示冰棺融化的水珠。


    西里尔的笑容渐收,“我劝你放弃这个做法,我讨厌别人用她威胁我。”


    伊莎贝尔:“让你想到厌恶的人?”


    西里尔脸色暗了下去,淡金色的眼眸翻涌着陌生的情绪。


    “你宣称乔治安娜是你的挚爱。”伊莎贝尔缓缓道,“甚至想杀了我复活她,那么现在,看着她和我同归于尽,或是放了我,还能保留她的完整的尸体,你选哪个?”


    西里尔阴沉地盯着伊莎贝尔,忽然笑了。


    那笑容说不出的诡谲,甚至带着几分狂态。


    “我哪个都不选。”


    深吸一口气,他又露出和煦的笑容:“小姑娘,你忘了吗?神可以做到一切。”


    “即便没有献祭,我也会让她彻底活过来。”西里尔紧盯着伊莎贝尔,一字一顿,“而你,既然连七天都不想等,那就在今天承受威胁我的代价。”


    最后一个字落下,黑衣教徒们齐齐举起弓箭,对准伊莎贝尔。


    伊莎贝尔感受着冰棺渐渐融化,鲜花开始腐烂,近距离观察下的乔治安娜皮肤出现尸斑。


    存放太久的尸体经受不了高温,失去药物滋养,她的皮肤飞速干瘪,头发被冰水浸泡着,在火光下显露黝黑的色泽。


    伊莎贝尔眸光微顿,心中闪现异样。


    她不动声色地看向西里尔——那张脸喜怒难辨,似乎根本不受她的威胁,可惜淡金色眼眸紧盯着这座冰棺,根本没有移开视线。


    伊莎贝尔垂眸,数秒过后,微笑抬头:“西里尔,有没有人告诉过你,眼神骗不了人。”


    “是的,我相信你可以复活她。”她顿了顿,又将冰棺往前推了半分,“可是你真的敢眼睁睁看着她的尸体在火海融化吗?即便你有百分之九十的把握,又敢不敢赌那百分之十的失败?”


    冰蓝色的眼睛似乎能穿透人心,伊莎贝尔盯着西里尔,缓缓道:“曾经你做过这样的选择吧?你尝过输的滋味……现在,还敢再尝一次吗?”


    西里尔的脸色霎时狰狞,手指紧握成拳,呼啸而来的记忆几乎将他淹没。


    很多年前,那个男人也是这样闯进伽蓝圣殿,当着他的面用最讨厌的方式威胁自己!


    是的,那次他输了,高傲得不可一世的年轻教皇,输得彻彻底底!


    第105章


    那个贵族青年闯进伽蓝圣殿时, 正是年轻的教皇彻底掌权,如日中天之时,他打破了西里尔·霍斯纳德无所不能的传说。


    路德维希本不想带着乔治安娜,可是她拼死护着西里尔,于是他干脆将这个女孩一并掳走。


    他以为乔治安娜与西里尔关系斐然, 开始谈判时试图以她的性命做威胁。


    这是第一次, 西里尔的权威被冒犯。


    无关什么条件,也不管对面是乔治安娜或是其他人,对年轻的教皇而言,这个不知从哪里来的野小子,竟然敢威胁他,就已经是十恶不赦的罪过。


    从七岁起, 西里尔就是独立于世界之外, 被神明选中的代言者。


    区区一个公爵之子,算什么东西?


    乔治安娜或许有些特别, 她在伽蓝神塔里陪伴他度过了少年时期,不出意外, 还会跟在身边许多年。可是这和教皇的威严相比,似乎太过微不足道。


    不, 应该说,这个世界都该匍匐在他的脚下, 没有任何事物能与之相提并论。


    那天,路德维希毫无绅士风度地将乔治安娜五花大绑,锋利的刀刃抵在她的脖颈,仿佛下一刻就会收割她的生命。


    对面,西里尔的眼神擦过乔治安娜,最后却笑道:“没有人可以威胁神明。”


    言外之意, 他大可以动手。


    西里尔从来如此,作为陪伴在身边最久的人,乔治安娜更应该明白他的风格。


    是的,她明白。


    有一瞬间,西里尔清楚地看见她放弃抵抗,可是很快眼神又坚定起来。她知道自己和其他人没什么不同,虔诚的信徒不应该妄想主的偏爱,教皇做什么都是对的。


    她明白他的权衡,也理解他的缓兵之计,更知道教皇改变了这个世界,他身上承担的使命远比“乔治安娜”这个人重要。所以,她不会让情感盖过理智。


    短短瞬间,就在西里尔话音落下时,乔治安娜缓缓闭上眼。


    那一刻,西里尔满意这样的乔治安娜,这也让路德维希的第一次谈判失败。


    可是他也解释不清,为什么许多年过去,自己仍然忘不了她闭眼前的神情——一如既往的理智坚定之余,褐色的眼睛里好像闪烁着晶莹。


    她甘心为他的神座铺路,是最崇拜他的信徒。这样的人,好像在那瞬间露出一丝哀伤。


    最后,路德维希没有杀她,西里尔也松开一直攥紧的拳头。


    他赌赢了。


    一个拿着平民权益条款来找他谈判的青年,果然不会随意杀戮。


    西里尔知道,乔治安娜很聪明,即便自己不解释用意,她也会理解并原谅。


    是的,捡回一条性命,乔治安娜除了怔忪片刻,很快就和从前一样,始终维护在他身边,警惕地看着路德维希。


    西里尔擅长揣摩人心,只是很少有人有资格让他花时间揣摩。可那天之后,他时常记得乔治安娜怔忪的半秒。


    那半秒,她在想什么?怨怪他?庆幸死里逃生?抑或是……对他的信仰稍稍减退?


    西里尔其实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些乱七八糟的猜想。


    自从圣匹斯堡发展繁荣以来,他的信徒遍布整个世界。


    作为第一个信徒,她有些特别,却也没那么特别。能够陪伴在他身边,是世界命运对她的恩赐,难道她要因为一个理所应当的权衡就决定放弃对他的信仰吗?


    退一万步说,即便失去她的信仰又能如何?教皇仍然是教皇,这个时代仍然镌刻着西里尔·霍斯纳德的大名。


    乔治安娜没那么重要,她的崇拜或怨恨,也没那么重要……


    后来,他拉拢王室和其他贵族,决定给路德维希一个教训。


    对西里尔而言,仅仅摧毁这个人还不够,他要的是摧毁斯宾塞整个家族。让所有潜在的造反者知道,这是触怒神明的下场。


    在他的计划里,需要有一个合适的人去到路德维希的身边。


    有谁比乔治安娜更适合的呢?


    她是代表王室的公主、是代表教会的圣女、现在又能成为斯宾塞公爵府的夫人,她是最完美的天平,也是最能让外界相信教会要保持和平的代表。


    而路德维希得到了想要的局面,即便知道这是苦果,也一定要吞下。


    那天,他在伽蓝圣殿为乔治安娜戴上翡翠头冠,提前庆祝她成为美丽的新娘。


    无法自控的情绪迫使他忽然问出那句话:“你会一直忠诚于我,对吗?”


    刚说出口,西里尔就懊悔,他很快像从前那样退开,挥手示意她出去。


    乔治安娜愣了很久,虔诚颔首道:“只要圣光永恒普照大地,我的信仰也会如圣光般永恒。”


    说完,她退出圣殿,走向外面斯宾塞公爵府的车队。


    夕阳落山,飘扬的狮子旭日旗越来越远。


    乔治安娜离开了很久,西里尔却站在高塔上,长久地伫立。


    他明明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却说不清心底为什么空落落的。


    很长一段时间里,西里尔常常坐在高塔上,看着远处的连绵的山脉。


    脚下匍匐着众生,他是主宰世界的神明。清风拂过,身边却是如此的寂寥。


    他想摆脱那种无谓的情绪,找了很多事打发时间。


    养了一只褐色眼睛的小猫,小猫长大,又生了一窝幼崽。他照顾它们,试图模拟出书上说的,关于神明的慈爱。


    他想起很久前和乔治安娜一起救过的那个女孩,好像叫索菲娅,再伸出手完成她的心愿,看她能走到哪一步,也很有意思。


    或是再赐予人间更多的技术,看着工业发展繁荣,有人乘风破浪,有人在铁轨上开展贸易……


    他打发着漫长的时光,看着世界慢慢改变,如同一场经营游戏,总能收获些趣味。


    可惜为填补内心的空洞,勉强得到的趣味太有限。


    西里尔说不清病根在哪里。


    直到后来,他看见那个长得像路德维希的孩子出生,他看见乔治安娜的脸上渐渐出现笑容,他看见他们一家在草地上晒太阳、并肩散步……


    密密麻麻的藤蔓爬上在心头,遮天蔽日,他才恍惚地察觉,那处空洞被更为沉重的情绪填满。


    后悔吗?并不。


    如果不是失去,又怎么会明白重要。没关系,他可以夺回来。


    这个世界都属于他,有什么是他得不到的呢?


    直到看见乔治安娜面目模糊的尸体,西里尔怔了很久。心里破开一个大洞,没有流血,只有墨菲斯雪山的风呼呼吹着。


    她曾说,圣光永恒普照,她的信仰也会永存。


    所以为什么她宁愿给路德维希殉葬?


    他想起她第一次向他下跪,哀求他放过斯宾塞一家。


    那时他就在想,什么时候,你和斯宾塞是一家人了?


    伽蓝圣殿里,他们一起度过那么多的冬天。他是改变这个世界的神,而现在,她却选择了一个普通人?


    多么可笑,恒星光辉灿烂,她却和一颗渺小的星星同进退。


    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人祈求得到西里尔·霍斯纳德的注视,哪怕只是多看一眼,而她成为了那个稍显特别的人,却选择背叛?


    是的,她和路德维希联合背叛了他。


    发誓永远效忠的信徒,背叛了她的主。


    漫长的数年里,西里尔知道,心里那块大洞再也无法被填满。


    有一天,他看着冰棺里的尸体,一个可怕的念头疯长。


    活过来,再选一次吧。


    他后知后觉地想,也许从那天的抉择开始,就已经错了。


    不甘与恨意、嫉妒与空虚,是因为爱。神可以主宰一切,却爱上一个凡人,爱上自己的信徒,就像人爱上一只蚂蚁,爱上书中已知命运的二维生物。


    多么可笑,多么可悲,多么……可怜。


    思绪渐渐回笼,西里尔抬眸,看着伊莎贝尔面前的冰棺,缓缓摆手。


    教皇的抉择,令所有教徒放下武器。


    “我同意了,放下冰棺,你可以离开。”西里尔抛出解开铁链的钥匙。


    冰棺融化的趋势无法阻止,伊莎贝尔近距离看着变色的头发,眸光微动。


    再过片刻,一旦西里尔走近,就会发现不对劲。


    而西里尔真的会那么好心放过她?


    看着地上的钥匙,伊莎贝尔心思飞转——恐怕在她低头的一瞬间,自己就会死于非命。


    正在思考对策,忽然,一支利箭破空而来!


    几乎同一时间,西里尔快速闪避,眼神不善地看向来人。


    “别动,躲得开第一支箭,现在……你躲不开子弹。”


    山洞外,在众教徒惊讶的神色中,海因里希举着枪缓缓靠近。


    弹道中心,正是被那支箭逼开一步,毫无遮挡的西里尔。


    “海因,好久不见。”西里尔很快意识到,自己中了海因里希的计。他垂眸,忽然轻笑,“仅仅只有你一个人,如果杀了我,你亲爱的妻子也会保不住。”


    “你错了,现在整个伽蓝圣殿都被朝圣的人群包围了。”


    突然,又有一道声音出现。


    赫尔曼和奥黛丽走了进来,前者有条不紊地展示女王手信,“洛娜秘书已经带着女王亲卫包围伽蓝圣殿,所有人都看见伽蓝神塔倒塌,那么即便教皇不幸身亡,似乎也显得合情合理。现在,这个筹码还够吗?”


    西里尔笑容消失,可是渐渐的,他看着冰棺融化速度越来越快,眼底闪烁着疯狂。


    “看来现在谁都觉得自己可以随便威胁我。”西里尔闲适地伸出手,掌心底下,是灭火的阀门:“忘了说,这个机关不仅可以灭火,还能引爆整座墨菲斯雪山。要试试吗?”


    第106章


    “等等!”奥黛丽慌忙喊道, “教皇大人,一切都可以商量,你也不想两败俱伤吧!”


    她满心满眼都是被铁链锁住的姐姐, 焦急的情绪写在脸上。


    西里尔短促轻笑:“你才是全场最理智的人。现在,把乔治安娜的尸体还给我, 我还能放过你们。”


    “我们要怎么相信你?”奥黛丽头脑清醒, “你刚刚就想留下我姐姐,撕毁承诺。”


    “你想和我谈条件?”西里尔抬眸,漫不经心道,“正好,按照婚书上的名字,你才是正经的公爵新娘。不如你代替你姐姐做人质,等其他人撤离,再和我交换?”


    奥黛丽怔住,真的顺着他的话开始思考。


    “奥黛丽!”赫尔曼的脸色难看至极, “别犯傻!他的话不可信。”


    海因里希从听见乔治安娜的名字开始,眼底就翻滚着阴沉的情绪。


    他缓缓上前:“我留下。”


    “海因。”西里尔笑容弧度扩大, 呢喃似的说,“乔治安娜会很高兴, 你可以陪她。”


    “你不配叫她的名字,她的灵魂因为你而不得安息。”海因里希盯着他,眼底滑过嘲讽,“现在,让你的教徒都撤出山洞。”


    他缓缓解开外衣,只见腰上赫然绑着一圈火药!


    “不是只有你能带着所有人同归于尽。”海因里希面容平静。


    西里尔笑容渐渐消失,脸色阴沉,良久才摆摆手,示意洛奇带着教徒们离开。


    “你们也走。”海因里希瞥向赫尔曼。


    奥黛丽知道现在不是逞英雄的时候,只犹豫两秒就跟着赫尔曼离开。


    海因里希和西里尔彼此威慑,这是其他人唯一能够全身而退的办法。


    “等等,所有人都走了,谁将乔治安娜还给我?”西里尔忽然开口,淡金色的眼睛盯着正在起身的伊莎贝尔,暗示得很明显。


    海因里希神色不善:“让她走,只留我一个人。”


    “别糊弄我,海因。”西里尔轻蔑笑道,“比起将尸首交给我,我更相信你会等伊莎贝尔离开后,拼着同归于尽的危险,也要让你母亲安息。”


    海因里希绷紧下颌。


    伊莎贝尔不动声色地垂眸,“再浪费时间在怀疑上,恐怕冰块要彻底化了。”


    现在,三个人各占据一个方向,谁也不能轻举妄动。


    都是熟练掌握火器的人,彼此都很清楚,但凡注意力稍微松懈一刹那,平衡就会立刻打破。


    忽然,角落里一道佝偻的身影站起身。


    她整个人裹在黑袍里,露出半张被火烧的丑陋面孔,哆哆嗦嗦地向西里尔比划着什么。


    海因里希眸光顿住,立刻意识到,汉娜在假装自己是被他威胁着带路而来的。


    “你也滚出去!”海因里希毫不客气地呵斥。


    汉娜吓得一抖,一副害怕的样子,连滚带爬地向西里尔靠近。


    可是还没走多远,就听见西里尔的声音响起。


    “站住。”


    西里尔睥睨着匍匐在地的老修女——他记得这个女人,是伽蓝圣殿的女仆,灰扑扑的隐形人,老实木讷,胆怯又丑陋。


    这样的人被海因里希威胁着带路,倒不是不能理解,可是一贯的戒心令他不得不防备。


    “你也出去。”


    老修女动作顿住,她害怕地抬起头,像是被吓得懵住。


    西里尔眸光微凝。


    伊莎贝尔也在那一瞬间,和老修女的目光对视。


    不,应该说,从汉娜一进门,伊莎贝尔就注意到了这个不起眼的修女。


    她再次隐晦地扫了眼乔治安娜的尸体——融化的冰水夹杂着些许褐色,渐渐腐烂的尸体头发呈现黑色,不靠近无法察觉,但如果待会儿要近距离交给西里尔,一旦他发现异样,后果不堪设想。


    而此刻……那个修女的眼神,让伊莎贝尔思绪开始飞转。


    在察觉冰棺尸体不对劲开始,她就有一个可怕的猜想,只是没有机会论证,也不敢表露情绪让西里尔发现。


    她曾在斯宾塞庄园看过乔治安娜的画像,也听过海因里希的描述。乔治安娜和女王塞拉菲娜不太一样,她生了一头褐色卷发,在阳光下漂亮得像上好的丝绸。


    可是那具尸体或许是从一开始就保存在冰棺里,这么多年来,包括西里尔也没有机会打开仔细观摩。


    直到大火将冰棺融化,伊莎贝尔发现,那头长发开始褪色!


    是的,那不是褐色的头发!被冰水冲刷后,露出原本黝黑的色泽。


    也就是说……这具尸体很有可能不是乔治安娜。


    可如果……如果这具尸体不是乔治安娜,那么真的乔治安娜在哪?在死亡的情况下,神通广大如西里尔,是什么样的情况下会搞错尸体?除非是,她还活着!


    如果乔治安娜还活着,现在她应该在哪?她最想做什么?什么人有本事在伽蓝圣殿调换尸体?


    ……


    伊莎贝尔思绪飞转,最终停留在汉娜那道意味深长的眼神里……


    倏然,她愣住,而后死死攥紧手指,克制住震惊的神情。


    索菲娅的遗物在脑海中闪回、乔治安娜尸体周身的铃兰花、还有那个老修女……


    电光火石间,某种不可思议的线索开始串联。


    索菲娅难道猜不到,自己的遗物只有经过西里尔盘查才会送出吗?她那枚铃兰发饰,真的只是暗示西里尔复活乔治安娜的仪式?


    可是按照西里尔的计划进行,无论如何,伊莎贝尔都是他选定的祭品,不管索菲娅有没有提示,最终她都会来到密室里知道这个真相。


    所以……所以索菲娅根本用不着提示这些!


    她是在告诉自己,乔治安娜的秘密!


    伊莎贝尔全身的细胞都战栗着,极力咬紧牙关。


    索菲娅又是怎么知道这个秘密的?


    按照逻辑推理,她死在伽蓝塔顶,死前也在找这个藏身于墨菲斯山洞里的密室,只是失败了。


    而她之所以要找密室确认,是不是因为察觉了什么?她明明没有像自己这样亲眼看见乔治安娜尸体的异常,又怎么对此怀疑?连西里尔都没有发现的秘密,索菲娅却能知道,是不是因为……她看见了活的乔治安娜!


    活的乔治安娜在伽蓝圣殿,索菲娅将信物交给自己,是觉得乔治安娜能够帮她?


    那么在如此关键的时刻,她会出现在哪?


    伊莎贝尔只觉得浑身血液逆流,思绪以难以想象的速度流转——她再次抬起头,看向那个老修女。


    看似漫长,实则是很短的一秒。


    她看着修女丑陋的疤痕、佝偻的身姿、整个人的气度畏缩得像阴沟里的老鼠……


    没有任何人会相信,这会是一位公主。


    这也是唯一能解释,为什么连西里尔和海因里希也无法认出她。


    为了隐藏身份,能够将自己彻底改变到故人都难以相认的地步……她承受了多少?


    宁愿付出巨大的代价,在刀尖上行走,也在潜伏多年,她的目的不言而喻。


    伊莎贝尔缓缓闭眼,迅速恢复平静的神情,抬起头自然道:“西里尔,既然我们彼此不信任,不如……就让你的下属留下,让她将乔治安娜的尸体交给你。”


    老修女汉娜眸光微动,她又看了伊莎贝尔一眼。


    这一眼,她停留的时间更长——那个聪敏的女孩,发现了这个深藏许久的秘密。


    伊莎贝尔也看着汉娜,无言的对视里,冰蓝色的眼睛读懂了对方传递的信息——


    她知道自己猜到了她的身份,刚才那句话,是递台阶。


    汉娜蛰伏多年,需要这个接近西里尔的机会。


    当着其他人的面,汉娜仍旧维持着那副怯懦庸常的模样,仿佛伊莎贝尔提出的建议令她很害怕,是将自己往火坑里推。


    而正是她的反应,令西里尔审视数秒后,忽然点头:“可以。”


    汉娜垂眸,她乖顺地起身,用简易的推车装起“乔治安娜”的尸体。目光落在那头黑发与脸上腐烂的疤痕时,滑过不易察觉的痛色。


    她的动作很快,全程没有和伊莎贝尔交流。


    只是擦身而过时,她听见耳边传来那个女孩极轻的声音:“无论如何,要活着。”


    汉娜顿住,隐藏在黑布中的眼睛闪烁着晶莹。如果是普通的时刻,她也许有千言万语要说,可是紧要关头,她只是露出一个和蔼的微笑,一闪即逝。


    伊莎贝尔看着她的背影远去,一步、两步……推着尸体缓缓靠近西里尔。


    汉娜的视线里,穿着白袍的男人模样不曾改变,依旧维持着神圣与高傲。


    他全副心神都放在推车里的尸体上,丝毫没有注意到灰扑扑的修女。


    是的,他从不会将心神放在不重要的人身上——而重要与否,谁又说得清呢?


    乔治安娜曾经并不重要,可是突然在某一天,却超越了所有,成为他标榜爱的砝码,连尸体都要被妥善地收敛,甚至妄想有一天将她复活。


    而此刻,“乔治安娜”的尸体正在淌水,逐渐暴露的尸体真容,一旦靠近,就再也无法隐藏——


    汉娜却丝毫没有慌乱,仍旧稳步靠近,手缓缓垂落,刀锋在袖中一闪而过。


    她等待这个机会很久了。


    西里尔的身边守卫森严,从不许任何人近身。路德维希带给他的不仅是屈辱与冒犯,还有深深的危机感与某个关键抉择错误的懊悔。


    懊悔,真可笑的懊悔。


    距离一步之遥,汉娜脚步顿住。


    西里尔的视线终于落在“乔治安娜”的脸上,刚要伸出手,目光却凝住——没有冰棺的遮挡,那头黑发映入眼帘,清清楚楚。


    “黑色?”西里尔喃喃自语,手停在半空。


    他无法形容那一刻的情绪,有震惊,有茫然……


    黑色的头发?


    她不是乔治安娜?


    那她是谁?真正的乔治安娜在哪?


    他保存这么多年的尸体,不是乔治安娜?是谁骗了他!


    他几乎瞬间双目血红,前所未有的怒意涌上心头,就在爆发的前一秒,一道熟悉的声音近在咫尺——


    “西里尔。”


    西里尔僵住,某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幻听,或是因为愤怒产生错觉……


    也是这一秒,他几乎没有设防地转头看向声音来源——那个不起眼的修女,摘掉了头巾,露出一张满是伤疤的狰狞面孔。


    他审视过这张丑陋的脸,可是此刻,那双眼睛里没有刚才的怯弱与卑微,像是躯壳里换了一个新的灵魂。


    一个他无比熟悉的灵魂。


    西里尔盯着那双眼睛,忘了该怎么发声。


    他听见自己的声带颤抖,“乔治安娜……你回来了?”


    “是我。”


    乔治安娜看着近在咫尺的西里尔,缓缓露出笑容:“好久不见。”


    西里尔扯开嘴角,几乎是下意识回应。可是不等开口,一股剧痛袭来!


    他低头,胸膛破开一个血洞,正在汩汩流血。


    第107章


    鲜血溅在脸上, 乔治安娜面无表情,捅了一刀又一刀,直到西里尔闭上眼睛。


    她喘息着,手臂微微颤抖,看着昔日不可一世的教皇,就这么轻易地被自己杀死。仿佛过往的爱恨也如同脆弱的生命一般,化为指尖流沙,随风飘散……


    她以为自己会痛快无比,是的,看着西里尔死去的那一刻,她只觉得呼吸终于畅快。


    路德维希面目全非的尸体、海因里希生病发疯的模样、凋零的查尔维斯庄园……那些萦绕在心头的恨,折磨得她日日夜夜不得安眠,现在终于手刃罪魁祸首,她当然应该痛快。


    可是,当鲜血流淌在掌心,带着灼烫的温度,她却落了一滴泪。


    那滴泪落在西里尔的脸上, 又悄悄滚落进衣领,好像也是他流的泪。


    哭什么呢?


    乔治安娜木楞地擦拭眼角。


    这么多年的岁月里,她以为自己已经没有了眼泪。


    她这一生啊,大多时候都是痛苦的。


    所谓王室的公主,实际是荒淫的国王乱/伦的产物,母亲自缢,而她也被视为不祥。她能长大,都是因为有姐姐。


    前半生,她的世界里只有姐姐塞拉菲娜,那是她唯一的依靠, 所以她甘愿主动代替塞拉菲娜成为伽蓝圣殿的圣女。


    来到圣殿后,她短暂地爱过西里尔。这世上很难有人对神明的偏爱视而不见。


    她见识过他改变世界的能力,那让年轻的她以为,自己也有创造美好生活的可能。


    她分不清那是向往还是爱情,或是二者都有。


    她甘心成为圣曜的信徒,当那缕光照进世界,前半生的阴霾仿佛一扫而空,她可以笑着进入新的人生。


    被西里尔放弃时,她其实没有很深的痛苦。被遗弃或是被利用的滋味太熟悉,没什么大不了。只是心里叹息一句:果然如此。


    她就像随波逐流的船,永远没有停泊的港湾,命运想让她飘去哪里,她就去哪里。偶尔会乐观地想,也许那也是新的人生。


    年轻的公主,在刚成年的年纪,还期待着新的人生。


    后来,她真的短暂地拥有了它——原来这个世界上会有路德维希那样的人。


    他又聪明又愚蠢,总是做出所有人都反对的事情;他沉默寡言,从来不会说好听的话;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即便知道她是代表王室和教会的钉子,也甘愿在教堂里对她许下婚姻的誓言。


    那短暂的时光里,他们没有多么感人肺腑的爱。他这一生,甚至连那个字眼都不曾提及。


    爱究竟是什么?


    是书里说的天长地久,还是生死相依?乔治安娜不明白。


    她只记得那双黝黑的眼睛里夹杂着笑意,察觉她的注视,又匆忙低头的那一秒;是婚礼教堂里,他扛着母亲的反对,将戒指戴上她的无名指;是生产那天,她做好了离开这个世界的准备,可在昏迷前的那一刻,她看见那个刀枪不入的男人,滴在她脸上的泪……


    她接住了那滴眼泪,这一生,却没来得及回答。


    早该知道的,命运对待她,从来无情。在小船以为终于找到了停泊的港湾时,又用狂风暴雨将它摧毁。


    她不止一次地虔诚跪拜墨菲斯雪山,期望着这座亘古不变的山峰或许能聆听她的哀求,让一切重来吧,让时光倒流。


    可是回答她的只有寒风呼啸,神明似乎在嘲笑她,一个棋盘里被操纵的棋子,也妄想改命?


    好痛啊,麻木的心脏在这一刻剧烈地抽痛着。


    什么是神明?这个世界的神明为什么选中西里尔?为什么肆意操纵她的人生?她疯了般地想要复仇,终于杀了西里尔,可是谁将失去的还给她?


    那段无风无雨的平静岁月早就消失在命运的浪潮里,了无痕迹。


    “当啷”一声,匕首掉落在地。


    复仇结束了。


    她仰头,擦掉泪水微笑,眼神空空荡荡。


    良久,她扯开嘴角,露出微笑,回头道:“你们快走。”


    海因里希怔忪地望着她,那句久违的称呼哽在喉头,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那是他的母亲,是他以为亲手杀了祖父和父亲、不曾爱过自己的母亲……原来她一直潜伏在西里尔身边,即便儿子出现在眼前,也没有机会相认。


    “快走吧。”乔治安娜再次重复,褐色的眼睛望向海因里希。


    她的脸明明那么可怖,却和记忆里美丽的模样重叠,温柔而娴静。


    “您跟我们一起走。”伊莎贝尔缓缓走向乔治安娜,“等一切结束,查尔维斯庄园还等着您的回归。”


    她顿了顿,“海因和您也一定有很多话要说。”


    乔治安娜垂眸,沉默许久,忽然道:“好,你们先出山洞,我要把西里尔的尸体处理了,否则伽蓝圣殿那边没法交代。”


    “我们帮您。”


    “不用,我现在是神殿仆人,以我的身份更好解释。”


    合理的理由无法反驳。


    伊莎贝尔没说话,只是接过海因里希的火器,对着西里尔的胸膛开了两枪,再探着他的脉搏确定没有生命迹象才退了出去。


    出了山洞,伊莎贝尔趴在海因里希的肩上,感受着扑面而来的寒风,终于长松一口气。


    远处山腰,奥黛丽和赫尔曼带着守卫等候在那里。


    看见二人的身影,奥黛丽激动挥手:“我——们——在——这!”


    伊莎贝尔微笑,挥了挥手回应。


    “一切终于结束了。”海因里希也扯开一丝笑。


    “嗯,等公主……”伊莎贝尔顿了顿,忽然挑眉笑,“等母亲出来,你还是背母亲吧?”


    海因里希没想到这么快就面临婆婆和媳妇同时掉水里的难题,无语半天,没好气道:“你的腿受伤了,母亲不会计较这些。”


    顺口将那句称呼说了出来,海因里希反应过来,不自在地垂头。


    “是的,海因,她是你的母亲,无论过去发生多少误会,她都不会计较。”伊莎贝尔盯着他,笑道。


    海因里希面色复杂,忽然长叹一口气:“我和她……不是很亲近的母子关系。”


    “但她一定很爱你。”伊莎贝尔顿了顿,轻声说,“你记得那份突然出现的救命草药吗?赫尔曼说,它来自圣匹斯堡。从前无法解释的来历,现在终于清楚了。”


    海因里希彻底愣住,眼眶泛红,很快撇过头。


    “她背着仇恨无法离开,却没有停止爱你。”伊莎贝尔抚摸着海因里希的侧脸,轻声说,“别怨怪她。”


    海因里希深吸一口气:“我不会。”


    海因里希挤出微笑,两个人同时看向山洞的方向。


    山洞里,乔治安娜背对着众人站立,不知在思考什么。


    “出来吧,母亲。”海因里希忽然喊。


    乔治安娜僵住片刻,缓缓转头。


    她眼神里似有万千情绪,最终化为淡淡的哀伤。


    她也跟着挥了挥手,嘴里说了什么。


    隔得太远,夫妻俩听不清。


    就在海因里希想靠近时,伊莎贝尔脸上剧变:“小心身后!”


    山洞里,一只染血的手攥紧乔治安娜的脚踝,旋即响起发颤的笑。


    “为了那个男人,你要杀了我……”


    乔治安娜猛然回头,那一瞬间,她看见本该死透的西里尔,竟然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她不确定这是人是鬼,下意识捡起匕首,还没动作就被西里尔按住手腕。


    “乔治安娜……”他的声音轻得可怕,混合着笑声紧贴在她耳边,“你忘了吗?我是神……神明是杀不死的哈哈哈哈。”


    他说话时,其他人听不见的系统机械声同时响起。


    “自动消耗一百积分恢复生命体征。”


    “宿主,再次提示您,积分有限,请以改变世界的主线为重。宿主,再次提醒您,积分有限……”


    系统提示响起时,时间停滞,仿佛被划分在了另一个空间,所有人像木偶般停顿。


    然而,远处的伊莎贝尔缓缓抬眸,震惊于了然同时出现在眼底。


    系统? !


    原来是这样……


    所谓的神明、所谓的神迹,都来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


    伊莎贝尔攥紧手指。


    真巧啊,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可不止一个——


    作者有话说:还有下一章!但是会很晚,现炒!你们先睡觉,明天起来看。


    第108章


    “别过来, 让我和你母亲好好说会儿话。”西里尔撩开眼皮,警告正要靠近的海因里希。


    山洞里,他挟持着乔治安娜走向自毁机关前。


    鲜血染红他的白色长袍,也染红了淡金色的眼眸。他眼底燃烧着疯狂的笑意,“还记得这里吗?乔治安娜。”


    他强行捏着乔治安娜的下巴,迫使她看向山洞里诡异的复活祭坛,上面是用人血喂养的铃兰花,在严寒的冰层里绽放。


    “这是我为你准备的礼物,原本想等你复活后,第一眼就能看见这些花。”西里尔的声音轻得诡异, “不过现在也一样, 我就当复活仪式生效了, 看, 它们美吗?”


    “是阿尔伯格留下的邪术,也是你曾经最厌恶的愚昧伎俩。”乔治安娜攥紧手指, “西里尔,你自诩是文明与科学的化身,现在居然走上了老教皇的路,不觉得可笑吗?”


    “可笑?”西里尔轻声重复,扯开一丝笑,“那你告诉我,我应该找什么方式复活我的爱人。”


    “爱人……”乔治安娜闭上眼,讽笑, “你的表演精湛至极,演得连自己都深信不疑。”


    “你说你爱我,可你直到今天都不知道,我并不钟爱铃兰花,那只是塞拉菲娜送给我的礼物。”乔治安娜睁开眼,望着西里尔,“你说你爱我,曾经却为了权力放弃我利用我。你说你爱我,却亲手毁了我的生活。”


    “你不是爱我,你只是无法接受我不爱你。”乔治安娜步步紧逼,语气平静,每一句却像刀锋般尖锐,“你无法接受对一个普通女人赐予垂怜,却没有换来成百上千倍的信仰。你无法接受这个普通女人在神明和普通男人中间选择了后者,你无法接受自己的失败,即便那只是一场无聊的竞争。”


    “西里尔。”乔治安娜嗤笑,“你这个高高在上的神明,知道什么是爱吗?你学得会爱吗?”


    “七岁,你亲眼看着父母兄弟被阿尔伯格杀死,心安理得地成为无牵无挂的圣子;十四岁,你借我的手杀了阿尔伯格登上教皇神座,受万民敬仰;十八岁,你要我嫁给路德维希,成为你的刀。”


    “你从不曾爱任何人,你爱的永远是你自己。”


    “如果你不是教皇,没有拥有非凡的能力,还会为我选择路德维希而不平吗?”乔治安娜一字一顿,轻蔑笑道,“你和他,多么显而易见的选择啊。”


    西里尔双目渐渐赤红,重重的喘息声压抑着情绪。


    乔治安娜闭上眼,做好迎接暴怒的准备。


    这个世界上,只有她最清楚怎样触怒眼前的男人。


    他们相伴着走过少年期,曾经一起攀登过这座皑皑雪山;他们同吃同住,看同一本书,并肩看日出。她知道他为年幼时无力救下家人而痛苦,每每想起都要鞭笞阿尔伯格的尸体泄愤。


    他帮塞拉菲娜登上王位,又将老国王的尸首喂狗帮她出气。她知道年轻的教皇私底下多么幼稚恶劣,也知道他整夜睡不好觉,常在梦中惊醒,坐在屋顶看月亮直到天光破晓。


    她更知道,作为被神明选中的人,他骄傲自负,可是占据大多数时光的是厌倦与寂寞。


    在权力的苦海中沉浮,他不再是那个兴致勃勃执掌乾坤的少年,他终于明白站在那个位置失去的是什么。可教皇的冠冕一旦戴上就难以摘下,他不能摘,也不敢摘。


    摘了还剩什么呢?


    潘多拉的魔盒选中了七岁的孩子,他还不知道打开那个盒子要付出多少代价。命运将他推向山顶,甚至没有打声招呼,就决定了他全家的生死。只因为改变世界的圣子一定是一身孑然。


    走向山顶的路上,最先死亡的是他的亲人。


    后来,脚下的尸骨越多,头顶的冠冕就越沉重,他只能告诉自己,成为神明多么伟大,这条路多么传奇。


    可就像她说的——到最后,剥开权力的外衣,他和路德维希之间,要选谁是多么轻易。


    那是一个有血有肉的灵魂,而他呢,只是披着华丽外袍的骷髅。


    她理解他的全部,知道他从不曾说出口的痛苦,才最擅长往最痛的地方扎上一刀。


    金色长发遮着西里尔血红的眼睛,乔治安娜闭着眼,却没到生命结束。


    良久,只听见一声嗤笑。


    “是,我就是当之无愧的神,我当然不需要爱。”西里尔咧开嘴大笑,笑得颤抖,“我不需要你爱我了,乔治安娜……”


    “我会学着爱你,我发誓,我会改。路德维希能做到的,我也会做到,我们重新开始……”


    乔治安娜的眼神渐渐冰冷,她微笑:“别提他,你不配。”


    这个名字又让仇恨在心底翻涌,她猛然夺过匕首,再次刺向西里尔——


    就在西里尔抵挡的一瞬间,乔治安娜的刀锋调转方向,往自己的脖颈刺去!


    来不及阻止,几乎是同一时间,西里尔下意识用自己的手腕替她挡住。


    这一刀割伤血管,令他行动受阻,乔治安娜立刻又刺出一刀!


    西里尔闪避不及,任由她将自己刺成血窟窿。


    最后咧开嘴,吐出一大口血,笑意癫狂:“痛快了吗?我不会死,除非我们一起葬在这里……”


    乔治安娜扔下刀,她看着西里尔泛红的眼尾,又看了眼山洞外的伊莎贝尔和海因里希。


    那一眼,令外面的二人有种不祥的预感,就在他们想要阻止的瞬间,乔治安娜狠狠按下引爆的阀门——


    “砰——”


    剧烈的声响,地动山摇,冲击波让天地俱静。


    外面的人被震晕,里面的废墟更不可能有生命的迹象。


    良久,一只手再次从石堆里伸出,伴随着系统的警报。


    “宿主,短时间内再次濒死,积分不足,无法复活。第三十九次时间线开始结算,记忆加载中——”


    西里尔神色开始变幻,过往第三十八次记忆迅速涌入脑海。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终于找到被压在废墟里的乔治安娜,他跪地徒手扒开石头,拼命用衣摆擦拭她伤口的血,却怎么也堵不住。


    他似哭似笑,笑意癫狂:“第三十九次了……我只是……想改变这个结局……”


    他大笑着,到最后却变成轻声呢喃,“第三十九次轮回,为什么还是同样的走向……”


    外面传来轰隆巨响,爆炸引发的雪崩即将来临,西里尔却木然地盯着乔治安娜的脸,渐渐平静。


    “没关系,那就开启第四十次吧。”西里尔嗓音干涩,“系统,这一次,我要保留原始记忆。”


    以往失去记忆的重生,似乎都在重蹈覆辙。过程虽然有些不同,结局都一样。


    他轻轻抚摸乔治安娜的脸:“这样,我就不会再做出错误的选择。”


    “我会比路德维希做得更好,我不会成为教皇,我不会登上这座山,我会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遇见你。我会在第一次见你时,就学着爱你。”


    雪崩声越来越近,带着覆灭一切的气势。


    西里尔闭上眼,缓缓贴近乔治安娜,等待熟悉的光晕降临。


    可是这一次,系统却迟疑了。


    “宿主,重生不允许携带原始记忆,这会导致时间线错乱,你的积分任务会彻底失败。”


    “那就失败吧。”西里尔嗤笑。


    系统:“再次提醒您,我是救世主系统001,绑定您的初衷是因为您肩负改变世界,创造丰功伟绩的能力。如果您背离主线……”


    “背离又怎么样?!”西里尔倏然睁眼,冷笑,“救世主?丰功伟绩?!你们问过我的意愿吗?一个七岁的孩子,被选中做救世主?我做的还不够吗?我的积分足够让你成为你们世界的佼佼者!所以你才容忍我重生三十九次!”


    “别装傻了,真正的神明是你们。我这个神明的代言人,也只是你们的傀儡……”西里尔笑得颤抖,仰头时金发凌乱,丝毫没有平日的光鲜,“可笑我年少轻狂,以为是命运的恩赐,等到醒悟,却无法回头了。”


    系统沉默,它知道西里尔说得对。


    任何纵容都有代价,被赋予多少能力,就必须完成多少任务,而这也需要宿主具备极高的素养与能力。


    如果放弃西里尔,它难以找到下一个匹配的宿主。


    正是因为这一点,西里尔有恃无恐,他收敛笑容,沉声道:“开始重生。”


    系统无言,片刻后,只能照做。


    淡淡的金光流转在西里尔周身,光芒愈发盛大,就在即将形成圆环时,一个身影忽然出现在光圈里。


    “重生?”


    带着嘲讽笑意的声音由远及近。


    西里尔睁眼,愕然望着本该埋葬在雪崩里的伊莎贝尔出现在眼前。


    她身形摇摇欲坠,眼神却无比清醒,“西里尔,你害了那么多人,以为重生就能磨平一切吗?每一个时间线,因为你受伤害的人就不存在吗?”


    “你不是神明,倒是将神明漠视生命的傲慢学得十足的像。”


    西里尔脸色渐渐沉重:“你怎么听得见我和系统的对话!”


    伊莎贝尔嗤笑,缓缓举起火器瞄准西里尔。


    现在,濒死只剩系统帮忙吊着最后一口气的西里尔,根本无从躲避即将到来的一枪。


    “你以为你才是最特别的人,因此高高在上、对谁都不屑一顾。”伊莎贝尔一字一顿,“那你有没有想过,有人比你还有特别。你被命运选中,而我……更喜欢选择命运。”


    在西里尔错愕的眼神里,她顿了顿,看向停止流转的光晕。


    从未想过有第二个人看见的系统,不知所措地闪了闪,露出原型——是一本长着翅膀的书,厚重得有些胖乎乎。


    “救世主系统001。”伊莎贝尔忽然开口。


    系统下意识:“在。”


    “你的前任宿主已经失去价值,有兴趣换一个宿主吗?”


    001愣住。


    西里尔倏然抬眸,咳出一口血:“你想做什么?!”


    “你当腻了神明,那就换我当。”


    伊莎贝尔向001伸出手,“过来。”


    胖书挥动翅膀,金色光芒扫视她全身,似乎在审视这个人是否有宿主资质。


    可是关于她的一切, 001甚至没有权限查看,而这也意味着,面前的女人或许来自更高级的文明。


    可无论她的底细是什么, 001察觉周身的光芒更加明亮,这足够确认伊莎贝尔有资质承担救世主重任。


    它高兴地挥动翅膀,原地转了个圈。


    001早就受够了西里尔的无尽循环,这害得它重复打了三十九次工!现在能跳槽,它高兴得失去了平时的稳重。


    “宿主,请您再次确认,是否绑定救世主001系统?”


    伊莎贝尔:“是。”


    “契约成立,001很高兴为您服务!”胖书扇动翅膀,金色光芒彻底脱离西里尔,融入伊莎贝尔的身体。


    失去系统滋养的西里尔,彻底没有生气,软倒在废墟里。


    他的嘴巴一张一合,吐出一大口血。


    鲜血浸润衣摆,缓缓流淌。他艰难喘息,看向乔治安娜的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往那边爬,即将抓住她的手时,被伊莎贝尔挡住。


    西里尔力竭,闭着眼喘息:“让……开。”


    “和她死在一起的殊荣,你还不配拥有。”伊莎贝尔平静地看着西里尔,“你到现在都没有明白什么是爱,又凭什么自以为重生就能改变一切?”


    西里尔盯着她,淡金色的眼睛血丝密布,似乎在质问她。


    伊莎贝尔目光平和:“如果是路德维希拥有001,他会还她一个平静的人生,而不是一次又一次的重来。现在,你明白你们的差别吗?”


    西里尔双目顿住。


    鲜血的流速越来越快,眼前开始出现过往的一幕幕。


    什么是爱,他不明白。没有人教过他爱。


    他只学会占有和掠夺,就像攥紧手中的权力一样。可抓得越近,失去的就越快。明明一开始,是他先遇见她的。


    她第一次杀人、第一次心动、第一次种下铃兰花、第一次看日出、甚至第一次来月事,都是他在身边见证或帮助。年少相伴的情感,从陌生到熟悉,有吵闹有和好,少年人以为会这样平淡地度过一生。可经年已过,回首往事,原来朦胧的情感早就缠绕骨髓,成为生命不可分割的部分。


    爱意像错开的齿轮,始终没有吻合的时刻。


    而他恰好卑劣自私,以为低下高傲的头,就能要挟着换回一份失去的情感。


    占有和掠夺印刻在基因里,他这一生,怪不了任何人,都是活该。


    西里尔笑得发抖,鲜血汩汩流淌,他缓缓收回手臂。


    生命的最后时刻,他终于学会放手。


    “祝你……来生别再……遇见我。”


    手臂突兀砸在地面,他闭上眼,失去气息。


    系统播报死亡,伊莎贝尔没有继续补枪,只是站在原地片刻:“001,请用剩余积分帮助乔治安娜复活。”


    “是,宿主。”


    金色光芒运作,运转到一半时,乔治安娜缓缓转动眼球,可是系统突然停顿。


    “宿主,因为绑定关系变更,西里尔的积分已经全部冻结,无法使用。”


    伊莎贝尔蹙眉:“该怎么攒积分?”


    “要通过完成推动科技文明积累,一时半刻无法累积。”系统为难道,“或许你可以先效仿西里尔的办法,把需要复活的对象放在冰棺里保存。”


    他的话没说完,一只手轻轻搭上伊莎贝尔的胳膊。


    伊莎贝尔猝然低头,对上乔治安娜虚弱的微笑。


    系统愣住,迅速扫描周身,遗憾汇报:“宿主,乔治安娜女士的时间不多,请您尽快做决定。”


    “好。”


    伊莎贝尔立刻阻止乔治安娜说话,“我会救活您,放心……”


    “不……”乔治安娜忽然摇摇头,眼底流露释然的微笑,“别为我费心。”


    她偏头看了眼死去的西里尔——她太清楚神明不会轻易死去,而眼前的伊莎贝尔信誓旦旦救活自己,已经说明那份神力转移到了哪里。


    “西里尔已死,海因有了你……我没有其他的牵挂。”乔治安娜微笑,勉力交代着后事,“贝丽是我的贴身女仆……她的女儿因我而死,又顶替我在冰棺里不得安息,请帮我好好安葬她……再照顾好贝丽……”


    “好,我答应你。”伊莎贝尔点头,关切道,“可是请您不要放弃生的希望。”


    乔治安娜艰难摇头:“孩子……成全我吧,我……”


    她缓缓闭上眼,泪水滑落,“命运总是愚弄我,人生的大多数时候……我都无法选择怎么活……现在,我想早早地去见他,告诉他从前没来得及说的答案……”


    “我……实在太想念他了。”


    伊莎贝尔凝望着乔治安娜,劝慰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她看着怀里的身躯渐渐冰冷,那张脸上却挂着安详幸福的微笑。


    不知过了多久,墨菲斯雪山寒风呼啸,吹入洞xue。


    除了因为系统的影响始终保持清醒的伊莎贝尔,山洞外的人都被冲击波震晕,陆陆续续从雪里爬起来。


    海因里希是第一批醒来,他披着满头的白雪,目光凝滞。


    伊莎贝尔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底沉甸甸的情绪,“海因……”


    后面的话说不出口,也不必多说。


    海因里希看着乔治安娜的尸体,又看着她脸上安详的笑意,沉默许久。


    “知道她爱我,也爱着我的父亲……我已经没有遗憾。”海因里希垂眸,极力掩饰通红的眼眶。


    他伸出手,缓缓合上乔治安娜的眼睛。


    终于,一滴泪水砸在母亲的脸上。


    “圣经里常说有来生,愿你来生顺遂。”海因里希喃喃。


    伊莎贝尔默然片刻,在心里说:“系统,攒够的第一笔积分,请帮我完成一个心愿。”


    系统:“什么心愿?”


    伊莎贝尔看着乔治安娜的脸,缓缓道:“我不清楚你们会怎么实行,但是无论如何……请还给她一个平静美好人生。”


    系统沉默,脑中运算片刻:“收到,可以完成。”


    平静美好,是乔治安娜的执念,可她终其一生也没能得到。


    山洞外,风突然停了,似乎听见了祷告。


    伊莎贝尔仰头看向天空,碧蓝澄澈,也无风雨也无晴——


    作者有话说:炒了一晚上,久等


    第109章


    章节锁定


    第110章


    多年以后的历史书上记载, 伽蓝神塔倒塌的那一天,是世界为之改变的开端。


    教徒们被羁押,以洛奇为首的教皇近侍受不住拷打,终于吐露这座神殿的所有污秽与黑暗。


    圣匹斯堡的民众一开始并不相信,直到那座焚化炉暴露在阳光下。


    经年的骨灰堆积了一层又一层, 他们曾经以为被选拔上山是殊荣, 现在才知道, 承载家族荣耀的幸运儿是这座大殿的养料,是连名字都无法留下的灰烬。


    修女们也被移送下山,她们没有舌头,有的还被挖眼睛断手脚,那些经年的旧伤和惨痛的证词落在众人眼里,所有的反对声都消失了。


    报纸一连数月都刊登了相关消息, 这里发生的一切,开始大范围传播。


    当事情开始发酵, 杂音就渐渐出现。


    有人质疑这是蓄意抹黑宗教,抹黑西里尔。


    直到五个有头有脸的家族联合斯宾塞公爵府一起召开发布会。


    冰棺里的五具女性尸体和尸检报告作为证据出现, 揭开了教皇的血腥仪式。


    事关献祭少女的相关嫌疑犯都被移送法庭,路易莎证明埃德蒙的帮凶事实;亚当代替已故索菲娅供出她在其中的罪行;菲利普与格兰芬的勾结也浮出水面,王室继承人的声望毁于一旦。


    到这里,众人才明白,原来公爵府所谓的克妻诅咒,根本就是多方联合的陷害。


    而这一切的根源, 都始于当年的和平革命。


    路德维希及其相关人等的叛国疑云再次被提及,洁希亚以及旧部军官数百人联合上诉,这次他们状告的不仅是教会,还有与教会利益勾结的贵族与王室!


    在教会倒下的关键时刻, 这场状告像一把尖刀又刺向了另一端——想坐收渔翁之利的选帝侯利益集团和王室。


    阴云笼罩墨伦维克,假装镇定的涉事者再也坐不住!


    以萨克森为首的选帝侯集体上书女王,宣称斯宾塞公爵府蓄意抹黑,要求将主犯依法惩处。


    可是当士兵包围查尔维斯庄园时,里面的人早就散得干干净净,只剩薇奥莱特夫人和她的女仆埃莉诺。


    玛格丽特雕像依然伫立在湖心,旭日狮子旗帜迎风飘扬。面对萨克森的逼问,薇奥莱特夫人眼皮也没抬,大有挑衅之态,眼神似乎在说:有本事就把我这个老太婆杀了。


    萨克森的确打算这么做——斯宾塞夫妻下山后就开始搅弄风雨,贵族们冷眼旁观,以为火烧不到自己的身上,没想到最后风暴中心竟然转移了!而女王那边……恐怕在得知海因里希背着她拥兵开始,就认定斯宾塞站在对立面。


    有了女王的默许,即便他真的把眼前的老太太杀了又怎么样?


    斯宾塞家的人都太傲了,弗雷德里克是这样,路德维希和海因里希也是这样,现在……连一个老太婆都用那副傲慢的神情看着自己,萨克森不由得怒火中烧。


    他冷笑:“既然连你的亲孙子都不管你,那就别怪我无礼了,薇奥莱特夫人。”


    薇奥莱特像是没听见他的话,看向埃莉诺手中的镜子,兀自整理胸针。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鬓角雪白、满脸皱纹,只剩华丽的首饰闪闪发光,再也看不见年轻时意气风发的模样。


    自从丈夫和儿子死后,她守着这座庄园苟活,弯下的腰再也没有直起来。什么都要顾虑,什么都要思量,似乎谁都能踩上一脚。


    可是谁还记得,她曾是恩斯特家族的独女,是带着财富与骄傲嫁入斯宾塞家的公爵夫人。


    海因里希没有抛弃她,是她主动选择留下的。


    这座庄园承载着她和弗雷德里克的心血与荣耀,连孙子都豁出去了,她一个老太婆又有什么好怕的?真当她薇奥莱特·恩斯特是什么善茬?压着性子弯了这么久的腰,再忍下去,恐怕要忘了怎么直起来。


    望着萨克森丑陋的嘴脸,薇奥莱特冷笑,血脉里的高傲与轻蔑再也无法克制。


    “萨克森,你们家族能跻身选帝侯,还得感谢我代替恩斯特家族投出的一票。”她轻笑,“时间真是过去太久了,久得你忘了自己的父亲是怎么像条狗一样跪在我面前,给了一巴掌还要夸我打得好呢。”


    萨克森脸色涨红:“你!你找死!”


    “有本事就杀了我!”薇奥莱特站起身,拐杖重重砸在地面,伴随着喝骂,“斯宾塞家族世代功勋,从玛格丽特开始就镇守锡兰中心数百年!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来我面前撒野?!想杀我,就当着所有人的面,把我的尸体从庄园大门抬出去!”


    萨克森咬牙,刀锋出鞘:“你以为我不敢吗?!贵族,在座的谁不是贵族?你们斯宾塞早就落魄了,别拿历史书里的老故事吓唬人!”


    薇奥莱特像是听到好笑的话,仰头笑了起来,又狠狠呸在他脸上。


    “萨克森,凭你们也配自称贵族?披着华丽的皮毛耀武扬威,在城堡里吃喝享乐,或是摆弄着特权对底层生杀予夺,就以为自己是贵族了?”她冷笑,指着身后的旭日狮子旗帜,“睁大你们的狗眼看看,承袭爵位那一天的宣誓都忘了吗?!选帝侯当以守护一方和平,护佑民众安宁为己任!”


    “先祖九死一生获得的功勋,却被你们这群蛀虫挥霍!什么是贵族?贵族战时是挡在前面的刀,和平时是托底的盾!”薇奥莱特高举着拐杖,再次砸在地面发出巨响,“我的丈夫和儿子为国捐躯!我的孙子孙媳光明磊落,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公平正义,今天你们为了利益勾连想杀我,尽管过来!百年以后,历史自有评说!而你们……将永远被钉在耻辱柱上,受万人唾骂!”


    铿锵有力的喝骂振聋发聩,萨克森脸色阴寒到了极点。


    “我现在就杀了你!”


    他猛然抽出刀,狠狠劈向薇奥莱特!


    “老夫人!”埃莉诺几乎是同一时间冲上前,挡在薇奥莱特前面。


    千钧一发之际,“砰”地一声枪响,萨克森的胳膊迸溅出血花,而后爆发痛呼:“啊啊啊!我的胳膊!”


    “所有人,不许动!”与此同时,维克托举着枪站在门口。


    众人循声望去,彻底愣住。


    维克托身后站着乌泱泱的一群人——他们不是披甲执锐的士兵,而是脸上燃烧着怒火的民众!


    有的扛着锄头、有的举着棍棒、有的脚下沾着泥土……与士兵相比,民众们没有趁手的武器,但胜在人多,光凭着数量就足以吓退侍卫。


    如果真的要打,有火器的侍卫未必没有胜算,可是……除开萨克森之外的贵族已经萌生退意。


    薇奥莱特的那番话不是没有道理,民众冒着生命危险护佑斯宾塞家,这足以说明民心所向。


    一旦今天这里出现血案,他们这群本就师出无名的贵族,恐怕更是如同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了。


    薇奥莱特看着侍卫们终于离开,又看向维克托身后的民众,眼眶泛红。


    她认得出来,这些人里很多都是查尔维斯庄园的佃户。在海因里希离开时,她就掏出所有积蓄分了出去,让他们在危险到来前快点走。


    “谢谢大家。”薇奥莱特深深鞠了一躬。


    佃户们赶忙扶起她,局促道:“夫人,这是我们应该做的,要说感谢,是我们该感谢斯宾塞家族。”


    为首的佃农年纪很大,眼含热泪。


    “二十年前有老公爵和路德维希上将,二十年后,又有海因里希公爵。斯宾塞家族为我们所做的一切,大家都看在眼里。帮助你们,就是帮我们自己。” -


    消息传到肯特郡,海因里希得知查尔维斯庄园消弭的危机,沉默许久。


    “你早就猜到佃农们会保护祖母吗?”


    伊莎贝尔放下信件,摇摇头:“我安排了维克托带一队士兵潜伏在墨伦维克,见机行事。佃农是自发行动,我没有猜到。”


    海因里希愣住。


    伊莎贝尔微笑,握住他的手:“要感谢你自己、感谢你的祖父和父亲、感谢乔治安娜、感谢薇奥莱特夫人、感谢玛格丽特……”


    眼看她嘴里的名字越往上数越多,海因里希失笑道:“我要感谢斯宾塞的族谱。”


    没料到,伊莎贝尔当真点头道:“是的,你要感谢斯宾塞全族。”


    灯光下,她摩挲着海因里希肩上的家族勋章:“是你们的奉献,换来了福音。”


    她顿了顿,仰头微笑:“现在你还会为前路犹豫吗?”


    “我从不曾犹豫。”海因里希眸光微动,黝黑瞳孔里倒映着闪烁的烛火,“只不过……以前我是循着你的足迹,你去哪,我就去哪。其实这没有什么不好,你聪慧敏锐,跟着你走,大多有益于家族。”


    “可是现在……当我在墨菲斯雪山上看见父亲旧部们,我看见他们提到理想时泛红的眼睛,看见他们愿意为了早已熄灭的前路再次启程,我好像明白了父亲的信仰。”海因里希垂眸,掌心摩挲着旭日狮子勋章,顿了顿,轻声说,“我也找到了,真正属于我的意义。” ——


    作者有话说:大概两三章完结,提前预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