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再次看见父母, 奥黛丽又是诧异又是惊喜。


    她瞪大眼睛,倏然起身,差点碰到脑袋。


    而消失半个下午的赫尔曼, 正站在爱德华和简妮身边,看样子是去接他们过来。


    “噢,请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奥黛丽拎着裙子跑过去,和亲眷一一贴面, “圣曜节过去这么久,是迟来的惊喜礼物吗?”


    安娜姨妈高兴地仰起头:“甜心,我们也很惊喜!”


    “我必须收回从前对外甥女婿的偏见,事实上,赫尔曼是个再好不过的小伙。”安娜毫不吝惜华美的辞藻, “知道我们在洛森郡的乡下生活乏味,他慷慨地承包了庄园所有人的旅行费用。噢,要知道就算是你爸爸年轻的时候,对待妻子的亲戚也没有这么大方!”


    简妮嗔了妹妹一眼:“安娜。”


    爱德华翘着胡子,嘟囔:“我年轻的时候也是个好小伙,你赞同吗?简妮。”


    简妮安抚丈夫:“当然。”


    安娜终于想起来自己还寄人篱下:“爱德华,我没有说你不好的意思。”


    她眨眨眼, 发动幽默细胞:“但是我必须优先奉承支付账单的人,这关系到我是否能眼也不眨地买下成衣店里所有新款裙子。”


    看着姨妈夸张地展示裙子,奥黛丽憋着笑,扯了扯赫尔曼的袖子,牵着他去角落。


    “怎么了?”赫尔曼淡淡问。


    奥黛丽仰头看他,水蓝色的眼睛盈着笑意:“你又发生了一点改变。”


    赫尔曼双手抱臂,轻笑:“什么改变?”


    “你开始接纳我所有的家人。”奥黛丽微笑。


    赫尔曼想了想,靠着墙闲适道:“这并不是难事。”


    虽然爱德华愚蠢、安娜平庸,但总体上并不是那么一无是处。最重要的是,他们是妻子的家人。


    是因为这些人的爱与陪伴,诺曼小姐才长成今天的样子。


    “虽然你认为它并不难,我却不能忽视你的付出。”奥黛丽认真说,“就像我很讨厌吃榴莲,讨厌到只要有人在面前吃,我都会感到不适。你对各式各样的人也拥有自己的喜恶,这无关对错,只是写在我们基因里的特点。”


    “原本我们可以不必改变自己的特点,只需要筛选合适的对象。可现在你却愿意为此退让。试着想想,我也需要鼓起勇气下定决心,才能接受别人在我面前吃榴莲。所以我才觉得你很棒!”


    奥黛丽看着赫尔曼,认真诚恳的话语一时让后者有些愣神。


    她是如此的敏锐,会在细微之处看见那些渺小的情愫。


    这些连本人都无法察觉的存在,像角落蒙尘的珍珠,被看见、被注视、被一双手轻轻捧起、小心翼翼将灰尘擦干净,重新展示耀眼的光华。


    赫尔曼沉默许久,他总以为自己已经很了解妻子,而她却又在不经意的瞬间,再次击中他。


    他很想说,那颗角落的珍珠并不珍贵,是因为“被看见”才珍贵。


    她是赋予它珍贵的人。


    良久,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决定多给诺曼一家支付账单。


    “噢,差点忘了。”和家人短暂说笑后,奥黛丽一拍脑袋,看向赫尔曼,“我们的返程日期是什么时候?”


    赫尔曼眸光微动:“很快。”


    “很快是什么时候?”奥黛丽不接受糊弄。


    赫尔曼沉默一会儿,忽然问:“现在这样你不开心吗?为什么想回去?”


    “开心啊。”奥黛丽点头,顿了顿,“可是家里只剩我姐妹一个人,我会担心。”


    “你知道她可以处理好一切。”


    奥黛丽低下头:“那我也担心。万一呢,万一有她也解决不了的麻烦呢?”


    “如果是她也无法解决的麻烦,你回去又能做什么?”赫尔曼摸了摸奥黛丽的脑袋。


    奥黛丽皱眉,嘟囔:“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她怎么了?”


    赫尔曼盯着那双眼睛,停顿片刻,表情放松下来,“没什么。”


    见奥黛丽还是不相信,赫尔曼拿出伊莎贝尔的亲笔信递给她。


    信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写的,很平淡的口吻,简短精炼,很符合伊莎贝尔的风格。内容也和以前的每一次信件一样寻常。只是说自己要处理查尔维斯的一些杂事,结束后会来与他们会合,并祝愿奥黛丽旅途开心。


    奥黛丽反复检查几遍字迹,确认是姐姐写的,这才高兴起来。


    伊莎贝尔从不会骗她,奥黛丽确信这一点,于是开始期待姐姐的到来。


    看着妻子打消疑虑,赫尔曼眸光深沉,手指无意识地摩挲手杖。


    ——登船前,伊莎贝尔将这封信交给他,那时他还不明白这么做的意义,现在终于懂了。


    一小时后,“诺曼号”顺利离开普利克港口,前往下一站-


    同一时刻,墨伦维克。


    女王塞拉菲娜结束议政,返回城堡。


    第一秘书洛娜提醒道:“陛下,斯宾塞公爵请求觐见。”


    女王回头:“海因?他来多久了?”


    不等洛娜答话,年轻的公爵已经出现在殿外,挺拔的脊背微弯,行礼道:“向您问好,陛下。”


    女王和蔼招手:“过来,海因。”


    洛娜很有眼力见儿,找借口退出房间,留他们谈话。


    “我可是听说你们夫妇一个在南,一个北,搞出很大的阵仗,让我猜猜,你来找我可不是因为想念姨妈吧?”


    海因里希也不废话,点头道:“您猜得没错,我想和您做一笔交易。”


    女王挑眉:“交易?和我?”


    海因里希拿出一份文件,有条不紊道:“请您过目。”


    这是出发前,伊莎贝尔交给海因里希的任务——用技术和女王做交易。


    早在成立诺曼实业公司,开展远洋贸易时,伊莎贝尔就发现办手续的流程一路绿灯。当然,一方面是因为斯宾塞公爵的名号在肯特郡很好用,另一方面,往深了想,这代表了女王的态度。


    教会手握技术,但不能涉足远洋贸易,似乎是不成文的规定。索菲娅之所以只能以布伦瑞克伯爵府的名义成立公司、而不是以教会作为靠山,也正是因为上述的原因。


    航运向来是税收大头,教会垄断技术,不去吃这块蛋糕是不合常理的,唯一的解释就是教会与王室达成某种协议,让渡权益保持平衡。


    可是教会为什么愿意呢?伊莎贝尔和海因里希探讨过这个问题。


    世俗意义上来说,王权神授,即便圣曜教会像二十年前那样辉煌,垄断一切,王室也没有任何办法。


    而转折点就是路德维希强闯伽蓝圣殿,发动和平革命。


    西里尔登基后教会光芒太盛,连王室都成了吉祥物,更别提当时的平民。路德维希就是在这个节点,迫使教会修改法案,让渡权利给平民。


    虽然后续风波消弭,当时的影响却很大。路德维希在民间声望大涨,而教会则完全相反,一度成为被唾弃的对象。随着时间流逝,除了查尔维斯庄园的原住民,许多人都淡忘了这段历史。


    是的,没有经历过战争的伤痛,而教会也在变好,日子越来越幸福,对于普通人而言,这就够了。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路德维希希望达成的结局。


    这样也就说得通,教会为什么愿意让渡权利给王室。


    伊莎贝尔代入西里尔的角度思考,如果她是教皇,被人拿刀架着脖子威胁,横竖都是要分蛋糕,与其抠抠搜搜分一小块给平民,让仇人得到好名声,还不如切块大的,拉拢王室和其他贵族,一起洗白,顺便淡化仇人的功绩。


    蛋糕分出去了,王室能不能吃下就看自己的本事。


    显然,航运虽然是税收大头,但王室没有利用到极致,几个涉足海贸的选帝侯不争气,不想着开拓市场,光顾着内斗,抢占几个短途贸易的三瓜俩枣。这也是远东航贸停滞不前的原因。


    而斯宾塞家突然下场,声势浩大,宣传得人尽皆知,还和布伦瑞克家斗得水深火热。按常理来说,中间必定没这么顺利,那几个选帝侯家族多少要使点绊子。


    可偏偏无事发生。


    那时候,伊莎贝尔就猜到是女王在背后帮忙。


    她和索菲娅的斗争涉及到教会,女王不便表态。但是斯宾塞家和布伦瑞克家,无论是谁开拓了华夏航贸,对王室来说都是好事。所以她绝对不允许有人破坏。


    因此,伊莎贝尔虽然人不在场,但对今天的交易十拿九稳。


    此时此刻,女王仔细翻阅了文件,似乎隔空领悟了真正的谈判者是谁,更明白了她的意图。


    “你想以王室的名义,在墨伦维克和各地开办工厂和学校?”女王忽然抬眸,“你知道这会触动教会的利益吧?”


    “是的。”海因里希平静道:“利益都需要争取,难道我们将蛋糕送到您的嘴边,您却因为害怕不敢吃?”


    “无礼的小子。”女王瞥了眼外甥,并不被他的话激怒,“我总要知道你们的目的是什么。奥黛丽现在还在肯特郡,这一切都是她的主张吧,为什么不是她来和我谈?”


    “她要留在肯特郡做同样的事情。”海因里希眼底滑过骄傲的神采,“想改变所有人的思想不在一朝一夕,肯特郡是起源地,而墨伦维克才是真正能让它落在锡兰土壤里,遍地开花的中心。”


    女王沉默,忽然道:“这将是很漫长的过程。”


    “等待一棵树长大需要十年,何况是人呢?不能因为时间漫长,或是过程曲折就放弃开始。”海因里希淡淡道,“总要有人去播种,等待这批接受教育的孩子长大,世界自然随之改变。”


    女王微怔:“这些都是她说的?”


    “她没有说过,但我明白她想做什么。”海因里希垂眸,说出埋藏在内心的话。


    在肯特郡的那些天,他看似什么都没管,却一直在默默注视着伊莎贝尔,观察她的一言一行。而她也从没有避讳自己的所思所想。


    女王似乎为此触动,她的目光落在文件上,像是与另一个人对望。


    “海因,你应该知道,开办工厂尚且在教会的容忍范围之内。”女王抬眸,“可是建立学校,这是在动摇教会的根基。”


    她长叹一口气,从怀中拿出一只银质发饰——古旧的铃兰图案,沾染岁月的痕迹。


    她抚摸着上面的纹路,语带怀念:“这是乔治安娜的遗物,我看着它,就像看见你母亲。如果她还在世,会希望你和你父亲走上同一条路吗?”


    海因里希手指微微攥紧,片刻后松开。


    “您错了,我不是在走我父亲的路。”他坦然,“我的信仰,是我的妻子。”


    第9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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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3章


    哈登菲尔德, 机械协会大厅。


    桌子被愤怒的格兰芬拍得震天响,黑衣教徒们低着头,不敢说话。


    在宣布华夏通航以后, 大半的商人纷纷倒戈,教会的赎罪金出现重大缺口, 别说修缮新教堂了, 就连维持日常花销都很艰难。


    “赎罪金!又是赎罪金!告诉尊者, 今年哈登菲尔德没法按时上缴赎罪金!”格兰芬的声音沙哑,“不,不仅是哈登菲尔德, 整个锡兰的税收都要减少大半!”


    斯宾塞联合怀特家族打破技术垄断,想也知道,他们一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将技术推广到墨伦维克,而女王也不会拒绝这种送上门的好事。


    哈市是锡兰的财富中心, 这里云集了几乎全国百分之八十的投机者与商人,在他们眼里, 利益是永恒的信仰。


    当年为了开办工厂如何臣服机械教会,那么现在他们就愿意为了更先进且成本更低的改良技术站队怀特家族与公爵府。


    想在肯特郡使用信仰洗脑的那一套, 根本没用!


    就在这时,一名教徒攥着衣角,瑟缩着从人群后挪出来,声音发颤:“主教大人……还有件事……”


    格兰芬眼神冷:“说。”


    “那位公爵夫人在城郊办了新学校之后, 又联合工人首领开办报纸,上面登载的那些文章……我……我不敢念。”


    教徒低下头,将报纸递给格兰芬。


    格兰芬扫了两眼,只见头条全是“自由”“科学”等字眼。


    这里面并不是像从前那些被教会剿灭的地下组织那样, 只登载长篇大论的劝导文章。而是让学校的学生、工厂的技术专家以自己的口吻分享科学故事、或是辟谣某些被误以为神迹的科学知识。


    报纸没有说神明是假的,甚至还免费在祷告日以祈福的名义捐款捐物。以至于教会连封禁的理由都找不到。


    盯着报纸,格兰芬猛地攥紧拳头,目光阴鸷——他终于明白,那个女人要的从来不是一时的上风,是要动摇圣曜教会的根本。


    他看向教堂之外,透过报纸的新闻,仿佛已经看见肯特郡的另一番景象。


    工厂里,恢复健康的凯文挥舞着拳头,声音洪亮地对着围拢的工人喊:“伙计们!科学能让我们摆脱病痛,自由能让我们抬起头!我们不是教会的工具!”


    镇子上,小波利像只灵活的小雀穿梭在人群中,将报纸塞进每一个过往工人的手里,仰着小脸说:“叔叔,看看吧!最新一期的《工人之声》!”


    河边,洗完衣服的萝丝向妇女们分享未婚夫的病愈经过,趁着大家好奇,顺便拿出招工启示:“姑娘们,公爵夫人开了一家女工纺织厂,我打算去应聘,你们要不要一起试试?”


    田地里劳作的妇女有些犹豫:“我们走了,孩子没人照顾怎么办?”


    “不用担心,纺织厂还有配套的学校医院,孩子们可以去厂里的学校上学,我们要是生病了也有福利保障。”萝丝仔细科普相关条例。


    部分人在观望,部分人很果断地跟着萝丝一起去。


    当第一批女工领着工资回家,剩余的人也坐不住了。


    哈登菲尔德的新风潮就此开始,只是当时的人们还没有意识到,他们站在了历史变革的节点,也没有预料未来会有怎样翻天覆地的变化。


    而此时此刻,格兰芬攥紧变形的报纸,却似乎能察觉危机降临。


    是的,就像文章里说的那样,神明本身是人类幻想的化身,是无害的吉祥物,是低谷时的慰藉。只要人类永存,心中的神明也会永存。


    圣曜教会起初就是以这种方式立足,它让某个高台上的“人”,成为神的化身,让万众敬仰。


    可现在,这些新的思潮又在潜移默化地传播一个道理——万事万物在你眼里都可以是神,神是你的心灵寄托,祂是给予你安心力量的来源。可是换句话说,祂们成为神明,也是因为你给予了信仰。你愿意相信神明仁慈地爱着世人,包括你。所以你有勇气走出低谷,闯过荆棘活出新的人生。


    那一刻,拯救你的是神明,更是你自己。


    你与神明同在,神明的意志就是你的意志——而不是将信仰寄托到墨菲斯雪山的圣殿里。


    一旦这样的观念深入人心,就是圣曜教会彻底失权的时刻。


    格兰芬再明白不过,那个女人的手段,高明极了。


    他沉默良久,呼吸粗重道,“都给我听着,我们必须给这个女人一个教训。否则……我们所有人都会从高台上跌下去!” -


    另一边,承知社女校。


    新校区建立在环境优美的庄园里,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洒在课桌上,孩子们围在伊莎贝尔身边,叽叽喳喳像群小麻雀。


    她们提的问题五花八门,带着儿童的特有的天真,伊莎贝尔看见这些孩子,有种回到小时候,看见跟屁虫奥蒂的错觉。


    时隔多年,伊莎贝尔仍然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好老师。


    小学生们刚学完物理课,问太阳上有人住吗?又问人可不可以长翅膀飞到天上亲手摸一摸太阳。


    伊莎贝尔一本正经地糊弄,说太阳上住着神明,因为很爱吃菠萝所以叫阿波罗。他脾气很暴躁,最讨厌小孩夏天去河里玩水,一看见就会发怒,所以夏天会很热。


    还说森林里住着神秘的精灵族,她们会偷偷观察哪个小朋友最听话,然后在成年那天把翅膀借给她飞到天上见阿波罗,不过要注意,太阳上面很烫,方便的话可以带两个鸡蛋上去煎着吃,最好加点沙拉。


    贴心的嘱咐让孩子们心驰神往,她们争先恐后发誓自己一定不去玩水,拍着胸脯保证会听话。


    只有角落里的学习委员皱了皱鼻子,无语地扫了眼同学们,以及那个面不改色骗小孩的大人——哼,聪明的小孩早就知道世界上才没有神明,更没有什么爱吃菠萝的阿波罗,也不可能借精灵的翅膀去太阳上煎鸡蛋!


    伊莎贝尔骗完小孩就准备离开学校,结束这次视察。


    孩子们并不知道她是学校的大股东,在她们的世界里,伊莎贝尔只是每个月都会在校园里见到的漂亮老师,还经常给她们带礼物,讲新鲜的寓言故事——当然,长大后孩子们才知道,这些故事全是乱编的,所以才那么与众不同。


    可是此刻,在她们心里,没人比诺曼老师更有趣,她启发了孩子们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于是未来的某一天,人类真的可以插上翅膀飞上蓝天。


    “诺曼老师,另一个诺曼老师去哪里啦?”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孩子扯着她的衣角,眼里满是想念。


    伊莎贝尔立刻明白她在说奥黛丽。


    伊莎贝尔笑着摸了摸孩子的头:“另一个诺曼老师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叫华夏,等回来的时候,会给你们带礼物,以及许多新的知识和故事。”


    “华夏?噢!是很远很远的东方!”孩子们惊呼,“太酷啦!”


    学习委员也流露出欣喜,孩子们叽叽喳喳讨论起来,直到下课铃响起才依依不舍地跑出门。


    夕阳西下,教室瞬间安静下来。


    艾米丽走上前,一边帮着伊莎贝尔收拾东西,想起刚才的话,她眸光微动,忽然问:“小姐,是不是要发生什么事了?”


    “为什么这么问?”


    “您把所有家人都送走了,伊迪斯也被您安排了任务,这么久没有出现。”艾米丽顿了顿,她跟着伊莎贝尔在查尔维斯生活这么久,也锻炼出了一丝敏锐,“所以我猜测,您是不是预测到了危机?”


    伊莎贝尔拿起桌上的书,语气轻松得像在说今天的天气:“不是大事。”


    早在杰西卡出现的那一天,伊莎贝尔就意识到,从前买下的地雷,总有爆炸的一天。


    与其毫无准备地等着它炸响,不如事先布局。


    她不是真的神明,无法预测所有事情的走向。只能先疏散人群,尽力将爆炸控制在最小范围。


    如果她能安然无恙当然很好,如果一定要受点小伤,她也没什么好怕的。


    “不管是什么事,我都陪着您。”艾米丽垂眸。


    伊莎贝尔抬起头,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没有回答,只是轻声道:“不害怕吗?”


    她还记得艾米丽最初的模样——天真、胆怯、咋咋呼呼。


    现在却蜕变成了一位沉稳坚定的女士。


    艾米丽仰头微笑,“有您在身边,我什么也不怕。” -


    数日后,机械协会教堂。


    黑衣教徒缓步走出,手里攥着一张皱巴巴的纸条,脸色凝重:“格兰芬大人,我查到了您要的线索。斯宾塞公爵夫人出席过索菲娅的葬礼,而且,就在索菲娅离开前,有个叫杰西卡的女工找过她。这个杰西卡原本是布伦瑞克船运的人,后来投靠了公爵夫人,现在……她不见了。”


    “不见了?”格兰芬瞳孔骤缩。


    “是的,不仅她消失了,洛森郡诺曼一家统统离开了锡兰。”教徒说。


    格兰芬脸色阴沉,他思考良久,忽然冷笑:“真是巧合吗?这个时间节点,全家都被转移走……”


    他顿了顿,神色阴狠:“查,继续查。这个杰西卡有问题,奥黛丽·诺曼,还有她们全家都有问题!”


    “是!”教徒领命离开。


    十天后,依然是教堂大厅。


    教徒再次闯入,这次他的脸上带着激动的神色。


    “主教大人!查到了!”


    “杰西卡抓到了?”格兰芬冷声问。


    “不,不是杰西卡!”教徒磕磕绊绊,转头道:“是……是……”


    格兰芬猛地抬头,目光扫向大厅门口——教徒身后,一道熟悉的身影缓缓出现。


    鹰钩鼻绅士摘帽颔首,用低沉的腔调行礼:“晚上好,尊敬的主教大人,请允许我向圣曜真神投以诚挚的敬意。”


    格兰芬眼底划过诡异的兴奋,他倏然站起身,嘴角弧度扩大,一字一顿道:“贾维斯爵士?”——


    作者有话说:没有写完下一章宝宝们,骚瑞。这几天忙着收行李,少少的。


    快完结啦,本来我想一鼓作气写完,又怕耽误太久台风来了,不好开高速啊啊啊。


    鄂A已经刮大风了,沿海的朋友们注意安全! !


    反正我看能不能赶紧写完大剧情,正文完结后专门停两天搬家。如果天气变化太快我可能就得先搬家再写。


    第94章


    黄昏时分,孩子们排着队走出校门。


    庄园门口,格兰芬带着几名教徒快步走来,气势汹汹,像要吞掉整个学校。


    伊莎贝尔照例巡视完校园,才带着艾米丽下楼。


    刚踏出大门, 就看见格兰芬迎面走来。


    “诺曼小姐,好久不见。”格兰芬停下脚步,目光死死盯着她。


    路过的学生好奇地打量着教徒们,承知社的老师警惕地围着伊莎贝尔,小声问:“需要帮助吗?公爵夫人?”


    “公爵夫人?”格兰芬突然冷笑一声,他盯着伊莎贝尔, “诺曼小姐,怎么不敢告诉你忠心的下属,你的真实身份?”


    伊莎贝尔眸光微动,艾米丽下意识攥紧手指。


    “主教大人说的话, 我听不懂。”伊莎贝尔微笑。


    “我十分敬佩你的意志。”格兰芬嗤笑,忽然一字一顿, “伊莎贝尔·诺曼小姐。”


    众人一愣。


    “伊莎贝尔?公爵夫人的名字是奥黛丽·诺曼,你到底在说什么?主教先生?”有人冷声质问。


    格兰芬不慌不忙, 往后招手。


    人群里,鹰钩鼻贾维斯爵士猛地上前一步,整了整领结,先是对众人颔首, “各位女士们,日安。我是女王陛下的使者贾维斯。请允许我向各位揭露一个可怕的真相。”


    他缓缓伸出手指:“眼前的这位小姐,根本不是女王赐婚的公爵夫人——诺曼庄园的二小姐奥黛丽·诺曼。而是大小姐……伊莎贝尔·诺曼!”


    “她们姐妹二人长相相似,以为私下交换身份就能瞒住所有人,可终究被我们发现了蛛丝马迹。”格兰芬嗤笑,在众人的震惊神情里补充道,“按照锡兰公国律法,你们犯有欺诈罪、冒犯圣曜婚姻罪、以及不尊王室罪。斯宾塞家族和怀特家族在圣曜真神见证下的婚姻,统统宣告无效!也就是说……”


    他顿了顿,勾起唇角,“你不能再利用公爵夫人的头衔做任何事!我有权收回你的学校、你的工厂、你的一切!”


    话音落下,众人陷入错愕。


    “您的证据呢?”艾米丽忍不住质问。


    “证据?女士,我就是证据。”贾维斯爵士用低沉的腔调说,“我是协助女王赐婚的使者,我亲眼所见,在克劳伦伯爵的舞会上,奥黛丽小姐连基本的华尔兹都跳不熟练,举止青涩得像个乡下姑娘。而伊莎贝尔小姐你,第一次出席菲利普公爵的婚礼派对,就大显身手。”


    “所以分明是你代替自己的妹妹,顶替了公爵夫人的位置!”


    伊莎贝尔挑眉看向贾维斯,语气平静:“贾维斯爵士,你的意思是说,你从一开始就分得清谁是奥黛丽,但是直到今天才来揭露这个真相对吗?”


    “当然!”贾维斯立刻应答,想了想觉得不对劲,摇头,“不不不,我不是故意拖到现在,我只是根据格兰芬主教的描述,察觉不对劲!”


    “也就是说,你并没有完全分得清我们,只是格兰芬主教引导你如此猜测,你越想越觉得可疑对吗?”


    “对!”贾维斯又点头,很快又摇头,“不,不对!不是主教引导我!”


    “我们所有人都听见,你刚是这么说的。”伊莎贝尔饶有兴趣地看着贾维斯。


    贾维斯瞪大眼睛。


    格兰芬阴沉着脸色喝道:“够了,不要再花言巧语转移视线。事实就是事实,你根本不是奥黛丽·诺曼,你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会招来报复,所以提前安排家人离开,这还不够证明你心里有鬼吗?”


    “您也知道这是报复啊?”伊莎贝尔看着面前越来越多的人,扬声道,“我是不是可以认为,因为您反对我开办学校和工厂,开设新报纸,所以您故意栽赃陷害我,甚至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


    “诺曼小姐,索菲娅输给你可真不冤枉。你早就把所有关键人物都提前藏匿好了,我当然找不到证据。”


    格兰芬恶狠狠盯着伊莎贝尔,突然咧开嘴笑,“不过这样也好,至少我从你的行为里得出结果——你就是个冒牌货!”


    艾米丽垂下眸,忽然明白伊迪斯的任务是什么——她早就帮伊莎贝尔把诺曼庄园的旧仆人一并送上卡洛琳的船,去往远方,包括伊迪斯本人。


    她们本就缺乏谋生的机会和实现自我价值的平台,无论出于自愿还是非自愿,总之那艘船已经带着秘密走远。


    所以格兰芬搜查这么多天,一无所获。


    是的,即便他有所怀疑,没有证据一切都是空谈。


    伊莎贝尔丝毫没有畏惧,她懒洋洋抬眸道:“还是那句话,主教大人,这都是你的一面之词,还不足以将我送上审判庭。没什么事,我就先下班了,再见。”


    她淡定地擦肩而过,徒留格兰芬在原地怒气冲冲。


    完全不被人看在眼里,就相当于侮辱。格兰芬攥紧拳头,看着伊莎贝尔离开的方向,高声道:“等着吧,我迟早会将送上审判庭,那一天不会太远!”


    果然,格兰芬多动作没有停止。


    他似乎得到了启发,也效仿伊莎贝尔开启舆论战。


    隔天一早,“诺曼姐妹互换身份,当今公爵夫人是冒牌货”的消息就像长了翅膀,在肯特郡的大街小巷疯传。


    有人信贾维斯的“证词”,有人发散思维阴谋论,有人站在伊莎贝尔这边,两边各执一词,吵得沸沸扬扬。


    而格兰芬在每年一度的教会庆典活动上,高声宣讲:“神圣的婚姻容不得欺骗!伊莎贝尔·诺曼不仅在肯特郡推行异端思想,还用谎言亵渎神明,为维护神圣永恒曜主的权威,我将行使主教权力,将异端送上教会与王室的联合法庭!”


    这下无论是哪一方,都开始好奇审判日的结果。


    公爵夫人是冒牌货,这样的新闻实在百年难得一见,到底是格兰芬造谣,还是确有其事,公众迫切想要知道真相。


    温斯顿庄园,审判庭传单送到了伊莎贝尔手里。


    艾米丽担忧道:“怎么会突然开庭?如果只是以贾维斯的说辞,他们定不了您的罪,可现在……格兰芬是不是掌握了新的证据,您该怎么应对?”


    伊莎贝尔思索片刻,轻笑道:“别怕,我会有办法的。”-


    与此同时,遥远的码头,“诺曼”号游轮缓缓靠岸。


    这是游轮抵达的第二个补给港,奥黛丽照例下船采购,这次由爱逛街的安娜姨妈陪同。


    两名女士手挽着手,迎着海风走下船,一路说说笑笑,满载而归。


    这次赫尔曼给她们预留的时间很短,游轮要早点启程。


    所以奥黛丽也没耽误,逛了半个小时就拉着依依不舍的安娜上船。


    这时,却瞥见不远处的巷口出现骚乱。


    ——几名穿着教会服饰的人正押着一个身影快步走过,那人低垂着头,嘴里不停发出求饶声,声音模糊却透着绝望。


    “那人……怎么看着有点眼熟?”安娜姨妈皱起眉头,驻足不前。


    奥黛丽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来得及看到那个身影被押进一辆黑色马车。


    虽然连面容都没看清,可心底却莫名升起一股强烈的不安——教会的人怎么会出现在这个偏远的补给港?他们押走的是谁?


    安娜垂眸,又狐疑地打量着远去的马车。


    奥黛丽也有些心不在焉。


    回到船上,奥黛丽刚推开船舱门,就看到赫尔曼正背对着她站在窗边。


    “我刚刚看见……”她正要分享见闻,就看到赫尔曼手里捏着一封信,查尔斯站在一旁,神色凝重。


    听到开门声,赫尔曼不动声色地将信塞进怀里,转身时脸上已恢复了平日的平静。


    “逛得怎么样?”赫尔曼走上前,想接过她手里的篮子。


    奥黛丽却侧身避开,目光直直地盯着他手里的信:“赫尔曼,你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


    赫尔曼眸光微动:“只是一封来自锡兰的信,工厂员工汇报情况,你要看吗?”


    他坦荡地举起信件,一时让奥黛丽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多心。


    “我们要启程了,早点出发就能早点抵达华夏,也能早点返程看望你的姐妹。”赫尔曼难得温声道。


    奥黛丽垂眸,金色卷发遮住眼睫。


    她点点头,什么也没说。


    赫尔曼看着妻子离开的背影,将那封信付之一炬,直到看见火光熄灭才收回视线。 -


    夜幕降临,海风习习。


    奥黛丽听着海浪声,脑子里忽然想到白天看到的那个身影。冥冥中的不安让她睡不着,于是推门走了出去。


    甲板上,居然有人也在吹风。


    “安娜姨妈?”奥黛丽惊讶。


    安娜回过头,向来乐观到缺根筋的女士竟然有些忧愁。


    二人对视的瞬间,多年相处的默契已经让她们不约而同地明白,对方在为什么而烦恼。


    “亲爱的,你是不是也觉得白天的那个人,像……”安娜顿了顿,没有说出那个名字。


    而这句话,却像划破黑夜的火柴,瞬间点亮奥黛丽的思绪!


    是他? !


    奥黛丽愣住,安娜絮絮叨叨说了好些话,也没能唤醒陷入思考的外甥女。


    如果是他……那为什么会被教会抓住?他们的目的是什么?还有……赫尔曼异常举止,以及那封信……


    一个念头越来越清晰,奥黛丽拎着裙子,立刻飞奔回房间。


    “你要去哪里?脸色怎么突然这么难看?”安娜姨妈高声喊。


    奥黛丽头也不回:“没什么,您快回去休息,别告诉爸爸妈妈,也别为我担心。”


    安娜摸了摸脑袋:“担心?这孩子在说什么?”


    另一边,冲进房间的第一时刻,奥黛丽气还没喘匀,就看见赫尔曼穿着睡衣端坐在沙发上,眼神清明——显然在她起身时,他也醒来了。


    奥黛丽缓缓走近,看着那双深灰色的眼睛,她很清楚,赫尔曼那么聪明,一定已经猜到了自己的来意。


    “回来了?快休息吧,还有三个小时就天亮了。”赫尔曼声音平静。


    “是的,我们还剩三个小时。”奥黛丽轻声道。


    赫尔曼定定看着妻子,这还是第一次,他在奥黛丽的脸上看见如此严肃的神情。


    “赫尔曼,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奥黛丽仰头看着他,“你早就知道我的姐妹陷入危机,你早就知道这艘船会在华夏逗留很久,如果锡兰情况有变,我们就再也不会踏足那片土地。”


    赫尔曼沉默许久,“是的,我知道。你的姐妹也知道。所以她才提前安排你的父母登船,还留下那封信。”


    奥黛丽垂眸,深吸一口气,挤出微笑:“她有她的选择,我也有我的选择。赫尔曼,请帮我安排一艘船,天亮后,我要回去。”


    赫尔曼忽然攥住她的手,声音渐冷,“你回去有什么用?难道你的世界只有她吗?我呢?还有你的父母,你的姨妈,我们加在一起也比不过她一个人的分量吗?!”


    他一字一顿,几乎从牙关里挤出那个名字:“奥黛丽·诺曼。”


    奥黛丽微怔。


    原以为当真相被戳破,迎来的会是一场惊雷,可他却如此自然地叫出她的名字,似乎在告诉她,所谓的地雷早就被他亲手拆除了。


    水蓝色的眼睛划过笑意:“是的,我的真名是奥黛丽·诺曼,对不起,我在神父面前骗了你,没有给予你诚实的婚姻。”


    “我不在乎。”赫尔曼盯着她,“我不在乎你的名字叫什么,我只要你留在这艘船上!现在回答我,你要为了她,放弃我们所有人吗?”


    奥黛丽缓慢而坚决地挣脱他的桎梏:“赫尔曼,算术题我比你更精通,可惜情感不是冰冷的数字。”


    “如果今天出事的是你,或是爸爸妈妈,我也会为你们奋不顾身。”奥黛丽回握着赫尔曼的手,轻声说,“我爱你,也爱我的家人。”


    “如果你爱她,就更应该留下。你去了会成为她的软肋。”赫尔曼深吸一口气,压住汹涌的情绪,“听话,你留下,如果她应付不了危险,那么你去了也是送死。如果你出事……”


    他顿了顿,“我呢?我和你的父母该怎么办?”


    奥黛丽垂眸,就在赫尔曼以为她被说动的时刻,她抬起头,目光平静。


    “赫尔曼,你不了解贝拉。”奥黛丽轻声说,“她聪明强大,面对任何困难似乎都有应对的智慧与勇气。久而久之,我们都会将她视为安心的依靠,认为她无所不能。可是一个人硬扛着狂风暴雨,也会疲惫,也会感到疼痛。”


    奥黛丽认真道,“曾经我一直活在她的羽翼之下,我知道,在无法提供助力的时刻,不拖后腿就是最好的做法。可这一次不一样。”


    “她这个人,很多时候看似胜券在握,稳住了同伴的心,也让对手感到害怕。实际上,只有我知道,她只是无所畏惧。”奥黛丽眸光湿润,“她不害怕任何命运的到来,不会主动走向失败,却也……不害怕死亡。”


    “可我会害怕她的无所畏惧,那会让我觉得她对这个世界毫无留恋。”奥黛丽的目光悠远,仿佛回到小时候。


    奥蒂是个很敏锐的小孩,她总是能够察觉,贝拉看似宁静平和的外表之下,藏着没有完全融入这个世间的轻盈——上一秒,她可以使坏戏耍奥蒂,下一秒,如果就此消失,她的脸上仍然会挂着笑容。


    长大后,奥黛丽渐渐将这种不安压在心底,可是这一刻,她又是如此清楚地明白,伊莎贝尔从来没有改变过。


    是的,她渐渐地融入了家庭,拥有了亲情和爱情,产生了与这个世间最密切的联系。


    可骨子里的轻盈,仍然注定了她可以接受失去现有的一切。


    “我回到她身边,的确起不到太大的作用。可是至少在某个瞬间,她看见我,就会多几分牵挂。如果胜利当然好,如果失败……”奥黛丽忽然轻笑,“那我就陪她一起。”


    赫尔曼攥紧拳头:“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这听起来很傻,但是,赫尔曼……”奥黛丽仰头,眼眶湿润,“我有时候,没那么勇敢。面对生死,我是个胆小鬼。”


    “比起一同走向死亡,我承受不住独自活着的悲伤。失去她,就像失去我的另一半灵魂。”


    双生的花,无论失去哪一朵,另一朵的余生只剩漫长的潮湿,逐渐在风雨里枯萎。


    赫尔曼沉默许久,终于叹了口气,缓缓松手,目送奥黛丽走向黎明前的黑暗里——


    作者有话说:伊莎贝尔:活着也行,死了也可以。


    奥黛丽:不行! !给我活着! !


    第9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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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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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7章


    轮船抵达锡兰港口,简妮拎着行李在人群中穿梭,紧跟着最前面女儿女婿的脚步。


    “我们必须要快些,安娜, 报纸上说今天就是开庭日。”


    安娜跟在队伍最后,看着怀表里的画像出神——这是她在船上结识蒂洛夫后,央求他按照自己的描述所画的男人。


    自从威克曼失踪后, 安娜以为这辈子也不会见到他。


    印象里的威克曼还是那样的年轻英俊,与码头看见的佝偻背影截然不同。


    可那天他被教会的人拖拽着凄惨求饶的样子,简直像只可怜的流浪狗。


    安娜的心难以控制地感到疼痛,这也是她选择和简妮坦白的原因——万一呢, 万一那个人真是威克曼……


    与此同时, 审判大厅里, 格兰芬冷冽的眼神像刀子一样扎在威克曼身上。


    “看清楚了吗?威克曼·史蒂芬, 大声告诉审判官你的结论。”


    充满威胁的眼神瞬间让威克曼清醒。


    身上的伤疤在隐隐作痛,被教徒们抓到的第一天,他就受了一顿毒打。最重要的是,格兰芬手里攥着他翻身的最后希望——赔光一切,远走他乡,输红了眼的赌徒只求那点本金翻盘。


    格兰芬承诺会给他一笔钱再次投资, 只要有了这笔钱,他就不用在外面飘泊, 活得像个乞丐。


    而此刻,看见审判庭的情形,威克曼也明白了他要自己做什么。


    看着伊莎贝尔的眼睛,威克曼哆哆嗦嗦重复:“你是伊莎贝尔·诺曼,我没有认错。”


    审判官迫不及待敲下锤子,“来自威克曼·史蒂芬先生的证词, 被诺曼女士本人承认的亲眷,足够可信。”


    “是的,他的确是我姨妈的丈夫,如果他没有骗光我父亲的钱,并且卷款逃跑的话。”伊莎贝尔淡淡道。


    众人眼神逐渐变化。


    “噢,他是个诈骗犯?诺曼家族竟然有这样的姻亲?”


    “谁知道呢?看他那副狼狈样子,的确显赫不到哪里去。”


    ……


    玛丽听着旁边的窃窃私语声,神情逐渐放松,她冷笑地盯着威克曼:“审判官先生,事实上,威克曼年轻时就是个无赖,靠着花言巧语哄骗我妹妹,年老后毫无意外地成为诈骗犯,穷困潦倒,骗吃骗喝还不满足,现在又受人指使,来做伪证……”


    她的话还没说完,威克曼就握紧拳头,恨声道:“玛丽·卡文!你这个贱人!你从前就看不起我,是,我是穷,可我对安娜是真心的!”


    “你真心骗她和你过苦日子,又骗光她姐姐姐夫的钱,你的真心凭什么让我看得起?”


    “我那是迫不得已!我也需要生活!我也想不靠你们让安娜过上好日子!”威克曼卑微了这么久的脊背再次挺了起来,情绪激动得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他喘息许久才冷静下来,忽然冷笑,“你现在极力否认我,就是怕我揭穿你们的身份!噢,高高在上的贵族小姐也会撒谎骗人!”


    “审判官先生!在场的所有人,你们都听着,我绝对没有认错,现在坐在我面前的女人就是伊莎贝尔·诺曼,她和她的姨妈一起串通好换嫁,她们一样的虚伪恶心!”威克曼恨声嚷嚷。


    玛丽脸色阴沉,正要开口,却听见伊莎贝尔笑道:“史蒂芬先生,你以什么身份在指证我?”


    威克曼冷笑,他原本对这个生疏的外甥女没什么恶感,但是一看到那双和玛丽无比相似的冷漠眼睛,内心被轻视的愤怒就再也控制不住。


    “当然是你安娜姨妈的丈夫,你们亲口认定的姨夫。”


    伊莎贝尔慢条斯理翻开文件:“可是根据律法,你犯下诈骗罪潜逃,安娜姨妈已经给你上报失踪,并且解除婚姻关系,现在你对我而言只是一位来历不明的流浪汉,请问你的证词有效吗?”


    “可你分明已经认出了他。”审判官皱眉道。


    “噢,贾维斯爵士还能忘记记忆深刻的舞会,说实话,如果不是主教喊出这位史蒂芬先生的名字,光靠外表,我可完全不认为他和曾经的威克曼先生有什么相似之处。”说着,伊莎贝尔拿出一张全家福画像,向众人展示。


    “呃……那个英俊的男人是谁?”


    “这完全是两个人吧……”


    “但是细看眼睛还是有几分相似,现在他们各执一词,我无从判断……”


    观众席传来讨论声。


    理智些的看客已经明白,这根本不是所谓的庭审,而是双方看不见硝烟的舆论战。


    “那就是我!”威克曼扒开头发和胡子,极力展示自己的样貌,可惜变形的身材和沧桑的面孔只能让人看出五分相似。


    格兰芬冷笑,终于开口道:“诺曼小姐现在完全就是强行争辩。”


    “而您完全是强行给我定罪。”伊莎贝尔坦然道,“所有人都看见这位所谓的威克曼先生是被您押解过来的,全身都带着伤。第一,他的身份无法认证,第二、就算他是威克曼,但他对我们全家怀有仇恨,并与我的姨妈解除了婚姻关系,这样的证词在法律上并不能生效。”


    格兰芬脸色阴沉,死死盯着对面的伊莎贝尔。


    他们彼此都明白,如果严格按照法律来判断,除非格兰芬能把诺曼庄园从前的仆人都找回来,她们的立场和人数足以让证词生效。


    可惜伊莎贝尔将她们藏得无影无踪,格兰芬失去了唯一能够咬死她的证据。


    所以他才选择舆论战。


    有些时候,审判并不需要确凿的证据,只要点燃怀疑的种子,再煽风点火,人们就会认定自己是掌握了真相的人。


    这也是格兰芬要将审判会搞得声势浩大的原因。


    如果伊莎贝尔辩无可辩,当场露出破绽,那么就算审判官无法根据法律宣判,格兰芬却能煽动群众,将伊莎贝尔的罪名牢牢钉死。


    可现在,伊莎贝尔分明看出了他的无赖招数,于是选择用同样的“无赖”进行回击。


    看似低级,但很有效。至少在看戏的群众眼里,她回应的姿态镇定优雅,说的话又很有条理,还有比她更像公爵夫人的吗?


    短暂对视的瞬间,格兰芬明白,这样下去只会让对方越来越得人心,他必须抓住痛点,速战速决。


    他飞速向审判官使眼色,后者立刻清了清嗓子,敲锤道:“安静!”


    所有人看向审判官。


    “你们双方各执一词,根据锡兰律法,我们必须先了解威克曼先生的身份,以及他和安娜·卡文女士的关系,才能判断他的证词是否有效。”审判官推了推眼镜,冠冕堂皇道,“我宣布,休庭半天,明天掌握新证据再进行宣判……”


    他正要落锤,却听见伊莎贝尔淡淡道:“现在休庭,我认为格兰芬先生有能力将半天内制造所谓的新证据,审判官先生,你的判决是否有失公平呢?”


    众人纷纷看向审判官。


    “噢,请不要空口污蔑,女士。”审判官脸色一冷。


    伊莎贝尔:“无意冒犯,只是合理推测。”


    格兰芬攥紧手指,冷笑:“那么诺曼小姐,这么急着在今天做出判决又是为什么?方便你跟随家人一起逃跑吗?”


    “容我再次提醒各位,诺曼小姐的父母和妹妹一家,都已经离开锡兰,在这么关键的时间点。”格兰芬缓缓站起身。


    “可是玛丽夫人还在。”观众席,莫尔先生小声帮腔。


    “是啊,这也是诺曼小姐用以解释家人离开的理由,可是大家再想想,玛丽·卡文女士身份克劳伦伯爵夫人,身份尊贵,究竟是不想离开,还是不能离开?”格兰芬轻笑,“如果不是我发现得早,你们一家的旅行计划早就实施了吧,毕竟伯爵夫人要想离开领地可不容易,规划了那么久,结果被人察觉异样,所以干脆和你聪明的外甥女一起瞒天过海,我说得对吗?玛丽夫人。”


    他步步逼近,“不愧是设计出这种阴谋的女人,你们连女王和教皇都敢欺骗,还能有什么不敢做的?”


    玛丽步步后退,手指紧攥。


    观众席逐渐沉默,他们内心开始动摇。


    伊莎贝尔垂眸,她知道这个问题避不开,转移亲属和转移资产一样敏感,这也是她早就料想过的拉锯战。


    正要说话,大门外忽然出现两道身影,伴随着年轻女孩清亮的嗓音。


    “各位下午好,谁说我们一家人都离开了?”


    所有人望去,只见奥黛丽步伐轻快,穿过人群,径直走向伊莎贝尔。


    伊莎贝尔难得愣住了,她看着妹妹朝自己走来,又看见她身后不急不缓的赫尔曼,还有简妮、爱德华、葛丽泰等等。


    爱德华特意穿上隆重的礼服,戴上诺曼家族徽章。简妮面带微笑,和玛丽拥抱后,面对众人颔首:“各位,我是诺曼家族的女主人,也是两位诺曼小姐的母亲。”


    她深吸一口气,“面对不实的指证,我们一家人永远站在一起,这不会成为有心人抨击我女儿的理由。”


    来自一位母亲掷地有声的发言,众人心中刚升起的疑虑再次消散。


    “噢,我见过诺曼先生和诺曼夫人,很体面的夫妇。”


    “是啊,他们都回来了,如果公爵夫人有罪的话,难道他们一起送死吗?”


    “我想也没有哪个家庭敢团结一致犯下弥天大罪。”有人开玩笑。


    “我也这么认为。”


    ……


    格兰芬不可置信地盯着诺曼一家,尤其是赫尔曼。


    他很想告诉大家,真的有傻子整整齐齐回来送死!不,不是傻子,是一群疯子!这群疯子打乱了他的所有计划!


    格兰芬死死捏紧拳头,目光忽然瞥见怔愣的威克曼,和他视线里的女人——


    眼睛倏然亮起,他冷声道:“威克曼,你对面站的人是谁?”


    威克曼一个激灵,陡然清醒过来。


    他立刻明白格兰芬的暗示,激动道:“安娜!安娜!亲爱的!是我!威克曼!你认不出我了吗?”


    安娜从进门开始就注意到了他,整个人像灵魂出窍似的愣在原地。


    “安娜姨妈,这位先生看起来和威克曼有点相似,不过,无论他是不是,您不是早就和他解除婚姻关系了吗?”伊莎贝尔瞥着他们,不动声色道。


    奥黛丽和赫尔曼对视一眼,后者立刻摆手,由查尔斯送上一份陈年文件。


    银头发先生缓缓道:“威克曼·史蒂芬,曾是怀特公司的投资客,经济危机开始前,我曾给所有人做出提示,只有这位先生不肯听劝告,导致所有资产血本无归。”


    “不仅如此,他还擅自以爱德华先生的名义抵押借债,截至目前为止,他仍然欠我十万锡兰币的债务。”赫尔曼慢条斯理将证据展示,“如果这位先生是真正的威克曼·史蒂芬,那么请先还债吧。如果不是……”


    他顿了顿,轻笑:“那一个做伪证的人,应该判处什么样的罪行,审判官比我更清楚。”


    话音落下,威克曼面无人色。


    他看着赫尔曼那头标志性的银发,绝望从灵魂深处蔓延开来——威克曼始终记得他是如何跟着这个人大发横财,又是如何沉迷于金钱游戏里无法回头。


    奥黛丽悄悄攥紧赫尔曼的衣摆。


    来之前,她就将自己的猜测告诉赫尔曼,下船的第一时间,赫尔曼就让查尔斯拿回威克曼曾经的债务文件,现在终于派上用场。


    那笔债务是他们婚姻的开端,如今又成为挽救诺曼家族的关键性证据。


    威克曼既没有偿还巨债的能力,也不敢反抗格兰芬。


    他再次看向安娜——那个在他穷困潦倒时无数次拯救自己的妻子,她发福了,没有年轻时可爱,有时候愚蠢的令人生厌。


    此时此刻,却没有比安娜更加让人威克曼心安的女人。


    他痛哭流涕,爬到安娜的脚边:“亲爱的,求你救救我,你不能不认我,你最爱我不是吗?想想我们曾经的幸福日子,你都忘了吗?”


    安娜被威克曼抱住双腿,看着男人再次露出祈求的姿态,想博取她的同情。


    “我其实早就想回来,可是我被债务压得翻不了身,我想带你过好日子,我想赚更多的钱,是我鬼迷心窍,可是这一切都怪我太爱你了。”威克曼痛苦,“我配不上你,我也知道你姐姐瞧不起我,我更知道你两个姐夫都比我有钱有地位,我也想让你赢一次,我知道你最喜欢买新裙子……”


    他掏心掏肺地诉说着,好像从前的每一次那样。


    玛丽脸色铁青,看着安娜摇摆不定的模样,她几乎克制不住怒火,正要开口却被简妮拦住。


    “为什么拦我,安娜这家伙你还不知道吗?一见那个男人就丢掉脑子!”玛丽低声冷喝。


    “你不可能一辈子替她摆平所有麻烦。”简妮温声说,“人生的考题,躲不过去的。”


    “可是这还关系到……”玛丽的暗示十分明显。


    一旦安娜心软承认威克曼,赫尔曼的威胁也就失效,因为威克曼清楚,安娜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所谓的巨额债务也只是一个砝码,威克曼不在乎他们之间的输赢,他只想活着。


    至于伊莎贝尔以及诺曼一家会遭受什么,就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


    如此自私丑陋的模样,令好脾气的爱德华忍不住上前揍他。


    “你这个王八蛋!还敢开口说话!”爱德华砰砰揍倒他。


    威克曼惊叫着求助,直到警卫把爱德华拉开,他才看见人群之外安娜的眼神。


    向来对他心软的妻子此刻眼神冰冷,带着看透一切的理智。


    “审判官先生,他不是我的丈夫,我的丈夫失踪很久,大概已经死了。”安娜嫌弃地挪开身子,掌心的怀表银链子随着动作晃动,她打开盖子,向众人展示里面的画像,“这才是我的丈夫,他很爱我,是位英俊的绅士,和这个无赖完全不同。”


    第98章


    威克曼看着那张小像,彻底愣住。


    他原本还嚎叫着求饶,可是看见安娜的眼神,他忽然明白了什么。


    “安娜,我就是威克曼……”他嗓音干涩,“我和从前有什么不一样吗?”


    安娜没有说话, 她高高扬起头, 向玛丽和简妮走去。


    玛丽眼神怔然, 旋即露出一个笑容。


    简妮伸出手臂,拥抱安娜。


    “好样的,你终于洗清人生的污点。”玛丽皮笑肉不笑。


    简妮掐了掐玛丽,又抚摸着安娜的头,她感受到怀里的温热的泪水,却没有作声。


    是的,威克曼和从前没什么不同,都是个无赖。是安娜的爱令他不一样。


    安娜抬起头,很快恢复从前趾高气昂的模样,挑衅地看着玛丽:“爱上一个英俊潇洒的无赖算什么污点。”


    “如果他还像当初那么帅气,或许我还有点心软,现在嘛……”安娜嫌弃地撇了撇嘴,低声道,“带着这么一个老头,真够丢人的。”


    玛丽翻了个白眼。


    简妮笑而不语,她看着安娜故作冷漠的表情,心里却知道,妹妹并没有嘴上说的那样毫不在乎。


    如果威克曼没那么自私,愿意说出有利于伊莎贝尔的证词,也许安娜不会狠下心,可惜一个人的本性注定他会做出什么选择。


    和家人相比,即便是年轻英俊时期的威克曼,也没有哄骗得安娜离开两个姐姐。


    “他说错了一点。”安娜忽然看向简妮,小声说,“我从来没有嫉妒过你和玛丽的好日子。”


    她耸耸肩,“因为我知道,你们过上好日子,就会有我一口面包吃。”


    玛丽和简妮对视一眼,无奈摇头。


    安娜就是这样一个糊涂虫,会糊涂地爱上空有其表的无赖,却也会糊涂地过着好日子,永远把家人放在第一位。


    诺曼家族这边安下心来,那边的格兰芬脸色却越发沉重。


    安娜否认威克曼的身份,那么他的证词就无效。最重要的是,观众席的所有人在诺曼一家回来之后,心中的天平就渐渐倾斜。


    格兰芬意识到局面控制不住,审判官也到了必须宣布结果的时候。


    伊莎贝尔向格兰芬微笑颔首,后者接收到视线,倏然起身,冷笑道:“你认为自己已经嬴了吗?你可以骗得过所有人,但是你骗得过朝夕相处的伴侣吗?”


    格兰芬笑容越来越大,他轻蔑地看着伊莎贝尔,提高声音:“从消息登报到现在,这么长的时间,查尔维斯庄园难道没人知道这件事?”


    众人眼神纷飞。


    “抱歉,忘了说,我曾收到女王的来信。”格兰芬微笑,从怀里拿出信件,“信上说,在案件审理未出结果时,斯宾塞公爵府不再承认诺曼小姐的公爵夫人身份。”


    “难怪公爵夫人一个人在肯特郡待这么久,是不是公爵府早就发现异样?”


    “枕边人才最能发现异常,这说得过去。”


    ……


    格兰芬听着议论声,志得意满。


    “诺曼小姐,怎么样?赢得一次审判固然容易,你还能次次都赢吗?”他缓缓压低声音,“你我都知道事实真相是什么,只要我在一天,你就永远别想摆脱这桩官司。”


    伊莎贝尔垂眸。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衣摆。


    斯宾塞公爵府的表态,她大概能猜到,是薇奥莱特和女王的选择,这在意料之中。


    可是海因里希呢?这其中有没有他的意思?


    老实说,伊莎贝尔没有把希望放在某个不可控的因素之上的习惯。


    只是这一刻,她竟然分出一丁点心神思考——得知真相,海因里希的反应是什么呢?觉得受到蒙骗,所以一怒之下决定放弃这个妻子?还是说被女王困在原地,想来也来不了?


    都没关系,在她的计划里,恒定不变的永远只有她自己,所有人都是不可控的棋子,就像她不会料到家人们会在这一刻赶回来。


    可也许是看到家人的复杂心情太过奇妙,以至于让她在此刻也生出莫名的希冀。


    伊莎贝尔不动声色垂眸,克制住内心的情绪,正要开口说话,所有人再次看向大门外——


    今天的意外来客实在太多了,众人本不该再起波澜,可是看见来人,实在是忍不住惊叹……


    “噢,上帝啊!”


    “天哪!先生!你没事吧?”


    大门外,男人的亚麻衬衫沾满血迹,缓缓向前行走。


    走近了才有人认出来,“噢!是公爵!公爵先生!您这是怎么了?”


    海因里希没有回答,他带着满身的伤,姿态却坦荡。


    看见他,格兰芬笑容凝固。


    伊莎贝尔顺着视线望过去,眸光微顿——


    逆光下,海因里希穿过人群朝她走来。


    这一幕让伊莎贝尔想起初见,那天高大的男人送给她象征胜利的花环,也是这样向她走来,宣布黇鹿属于她。


    此刻,她听见熟悉的声音响起:“我来迟了……奥黛丽·诺曼。”


    伊莎贝尔听见名字前拖长的尾音,明白海因里希猜到了真相。


    她沉默片刻,“你的伤怎么回事?”


    “胜利的勋章。”海因里希轻笑,牵起妻子的手,转身面对众人。


    他眼神桀骜冰冷,环视一周后紧盯着格兰芬,一字一顿道:“以斯宾塞的名义起誓,我身边的这位女士,永远都是我的妻子。”


    海因里希将宝剑递给伊莎贝尔,亲手将权柄送上。


    “只要我当一天公爵,她就当一天公爵夫人。”


    第99章


    海因里希的到来, 宣告胜利的天平彻底倒向伊莎贝尔这一边。


    审判官不敢再看格兰芬的脸色,无论和教会的关系如何,这样的情形里, 他要是敢明目张胆地徇私枉法,第二天就会上报纸头条。


    格兰芬显然也很清楚这一点。


    他盯着海因里希,眼神阴鸷,沉默许久才冷笑道:“公爵先生,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女王并不想和教会撕破脸,如果只是舍弃一个公爵夫人,风波很快就会过去。可是海因里希出面强势撑腰,这代表着公爵府对伊莎贝尔的支持。


    格兰芬摸不准这究竟是女王的意思, 还是公爵府或者海因里希的个人决策。


    无论是什么,总之这场审判会的目的已经落空。


    “主教先生, 请问你还有证据需要提供吗?”审判官语言暗示。


    格兰芬咬着牙,沉默许久才道:“没有了。”


    “好的。”审判官敲了敲锤子,等众人安静下来才道,“根据王室与教会联合审判庭律法规定,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应采用听审投票制,下面进行投票。”


    每一个聆听全程的观众都被发放匿名票据。


    十分钟后,结果出现。


    格兰芬不等宣布就起身离席,走之前他盯着伊莎贝尔冷笑:“我们都知道真相是什么,一切还没有结束。”


    现在,他急着回去了解海因里希的到来,背后究竟有没有其他人的意思。如果是个人行为,那么一切还有得救,如果是女王的意思,他就要好好琢磨一番。


    可是不等他出门,身后忽然传来伊莎贝尔含笑的声音。


    “是的,一切还没有结束,格兰芬主教。”她慢条斯理起身,在众人都准备离席的时刻,忽然拿出一份新的文件。


    “噢,这是怎么了?”


    “公爵夫人要做什么?”


    “不清楚,再看看……”


    ……


    最前一排的记者敏锐地嗅到新闻的气息,立刻坐回去,拿出笔刷刷记,结果伊莎贝尔径直走到了他们的面前。


    奥黛丽收到姐姐的眼神示意,帮她将那叠文件分发出去。


    “这是什么?”记者们好奇地翻开,伴随着入目的字眼,他们的神情渐渐凝重,“噢,上帝啊……”


    后排的人越发好奇,纷纷坐了回去。


    连带着走到门口的格兰芬、已经起身的审判官……


    大家神色各异,紧盯着缓缓走到台前的伊莎贝尔。


    只见她高举着文件,微笑道:“很感谢主教先生为我准备这么盛大的审判会,机会难得,我也有份文件需要提交给审判官大人。”


    格兰芬神情渐渐凝重,审判官犹豫片刻:“抱歉,审判会已经结束,如果你要提交新的案子,请重新走程序,我们需要另行通知当事人……”


    “噢,不不不,当事人就在现场。”伊莎贝尔轻笑,转向众人,“我将以个人名义,状告格兰芬主教十一项罪行,所有证据都在其中。”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仿佛惊雷炸响。


    “什么?状告主教?!”


    “噢,这不是针对公爵夫人的审判会吗?怎么反过来了?!”


    ……


    格兰芬以及身边的众教徒神情凝重。


    “请不要胡言乱语,格兰芬主教是圣曜教会在锡兰的最高领袖,除了尊者,没人有资格审判他!”教徒冷喝。


    伊莎贝尔挑眉:“是吗?可是根据联合法庭规定,王室和教会都属于被监督对象,格兰芬主教也包括在其中。这是你们用来审判我的律法,现在,你们可以成为例外吗?”


    教徒哑口无言。


    可是伊莎贝尔不依不饶,又看向审判官:“还是说,这里不是维持公平与正义的殿堂,身为审判官,会给予某些人特权?”


    此话一出,前排的记者眼睛瞪大,所有人都盯着审判官和教徒们。


    是的,这个社会总有人有特权,可是在明面上,他们必须用种种借口伪装平等正义,就像最后的遮羞布,总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揭开。


    格兰芬攥紧拳头,即将靠近伊莎贝尔时,被海因里希挡住。


    他压低声音喝骂:“你在玩什么花样?!”


    伊莎贝尔平静回视,手上已经翻开文件第一页。


    “我说过,很感谢你准备的舞台,为我带来了这么多的观众,你的表演已经结束。现在……请掏干净耳朵听好了。”


    她顿了顿,默默等候许久的艾米丽终于出现,提高声音:“格兰芬·约翰逊,第一项罪名,贪污赎罪金款项高达三十万锡兰币;第二,收受贿赂,以教会名义设立苛捐杂税……”


    她一边念,一边将证据展示。


    那份厚厚的文件里,不仅有格兰芬的赎罪金款项明细,还有各个被逼着捐款的商人的证词与签名。如果说刚才的审判会完全是舆论战,现在这份文件几乎是无可辩驳的证据。


    从律法条文到罪行指控,以及各项证据展示……全方位无死角地将格兰芬钉在耻辱柱上。


    全场陷入寂静。


    只剩格兰芬的喘息,他死死盯着伊莎贝尔,一把夺过艾米丽手中的文件:“这些都是假的!都是伪造的!”


    “别着急,我们还有人证。”


    一旁,沉默许久的赫尔曼忽然开口。


    他拍了拍手,查尔斯很快带着以莫尔先生为首的商人站起身。


    “这是以怀特公司为首,联合其余十八家工厂主提供的签名书。”赫尔曼缓缓将纸张展开,“哈登菲尔德的每个商人每年都需要缴纳百分之三十的利润作为赎罪金,除此之外,还有额外用于教会学校的捐赠款。所谓捐赠款,最后都进了格兰芬先生的账户。”


    格兰芬看见作证的商人,眼底迸发怒火:“你们……你们怎么敢的……”


    莫尔先生没有低下头,而是坚定地站在赫尔曼身边。


    是的,如果在技术垄断时期,他并不敢得罪教会。可现在不一样了,他们背靠着怀特家族和公爵府,都是靠投机发家的商人,自然看得清形势。


    格兰芬看着对面的伊莎贝尔和赫尔曼,忽然明白,自己踏进了一个圈套——一切都是他们计划好的。


    他为了审判会造势,于是召集了那么多人,力图用舆论将伊莎贝尔打倒。可是他怎么也想不到,对方反过来借用了他所谓的优势。


    最后的地雷炸响得猝不及防,猎物和猎人的身份反转,格兰芬变成了被告。


    “主教先生,请问对此有什么想说的吗?”


    “文件里详细展示了您的款项来源和去向,第九区那座私人豪宅真的是您名下的吗?”


    “前年您招收一批少男少女进入圣匹斯堡,从此之后就没有去向,您对此知情吗?”


    ……


    一声声质问如潮水涌向格兰芬。


    记者们的质询还算温和,可是大门外,听了全程的民众已经按捺不住怒火。


    肯特郡的所有人、应该说锡兰的所有人或多或少都经历过欺压。只是近年来教会政策逐渐宽松,又加上信仰的力量,大家渐渐将这层矛盾当成房间里的大象。


    可是此刻,一个地位崇高的大主教、竟然做出这么多丑事,这和平时的形象太过割裂!


    大家还不傻,尤其是肯特郡的百姓都知道公爵夫人为他们带来了新的商机,诺曼家的另一位小姐又打破了技术垄断,就因为得罪了教会,所以才遭到报复,连换嫁这样的荒唐罪名都能被编织出来。


    试想想,如果公爵夫人都能任人宰割,又何况是普通人呢?


    一时间,黑衣教徒们形成的人墙堵不住愤怒的群众,尤其在艾米丽揭露最后格兰芬曾经打着招收圣徒的旗号带走一批孩子时,众人彻底坐不住。


    艾米丽刚念完,凯文突然领着一群工人冲了进来。


    “打倒教会!”


    “打倒格兰芬!”


    ……


    格兰芬在教徒的护送中狼狈逃窜。


    等混乱稍稍停止,奥黛丽率先喊:“我们要公平!”


    “请公平宣判!”


    “请公平对待我们所有人!”


    “严惩格兰芬!”


    所有人一起喊。


    审判官刚想跑,就被伊莎贝尔堵住:“先生,证据就在眼前,你不敢宣判格兰芬的罪行吗?”


    “还是说……”她顿了顿,缓缓捡起地上的教会纹章,“您需要我公开您的信仰,让您和格兰芬站在一起?”


    审判官愣住,那是他刚才见势不妙,偷偷扔掉的徽章,却被这个女人看见了。


    如果是平时,有信仰并不妨碍什么,可是此刻,一旦她发挥煽动的能力,他就会被愤怒的人群吞吃。


    没办法,审判官只好重新整理假发,用蚊子般的声音宣布格兰芬罪名成立。


    格兰芬攥紧拳头,即便他死死盯着审判官,却也没法在这么多双眼睛注视下说太多。


    审判庭没有对教会人员的执法权,必须将人移交到圣匹斯堡处置。


    前一秒还是原告,后一秒变成阶下囚,形势变化太快,格兰芬从错愕到愤怒,最后却渐渐平静。


    格兰芬阴鸷微笑:“真是一出好戏,诺曼小姐。”


    他盯着伊莎贝尔,渐渐理清了思绪。


    刚才的这场闹剧太过突然,条理清晰的证据和愤怒的人群一下子让格兰芬方寸大乱。可是冷静下来想想,这根本就没什么可怕的。


    所谓王室和教会的联合审判庭就是摆设,连审判官都是自己人,所谓的罪名也就是哄哄人。


    真正让人猝不及防的是冲进来的工人,但是仔细观察,还有部分人处于观望状态——他们对目前的陡然转变的情形完全没概念,有的被愤怒感染,有的却还在犹豫。


    是啊,格兰芬当了这么多年的大主教,形象深入人心。仅仅凭着一次审判就能定罪?


    按照程序来说,他还得被押送去圣匹斯堡,到了那里,有了喘息的机会,再编造一些舆论洗白,风波也就过去了。


    所以,真正被押走的时候,格兰芬反而一派轻松,并且为自己刚才的慌乱感到可笑。


    他轻蔑了扫了眼伊莎贝尔,“再会,诺曼小姐,希望下次你的伎俩别太低端。”


    “再见?”伊莎贝尔挑眉,等格兰芬的背影逐渐消失,她垂眸道,“没有再见的机会了。”


    奥黛丽听见这句话,面露疑惑:“什么意思?”


    伊莎贝尔不急着解释。


    审判会到这里终于算是结束,她紧绷的神经开始放松。


    视线扫过奥黛丽、海因里希、简妮等人,伊莎贝尔有种说不清的情绪。


    良久,她忽然抱住奥黛丽,送上一句迟到的问候:“好久不见。”


    奥黛丽微怔,回抱住姐姐:“希望我们的到来让你感到高兴。”


    伊莎贝尔凝视着妹妹,微笑:“我曾经并不觉得这种超出计划外的事情,会让自己感到高兴。”


    “现在呢?”海因里希忽然问。


    伊莎贝尔抬眸,顿了顿:“有一点开心。”


    “只是一点?”安娜揶揄。


    伊莎贝尔轻笑,认真回答:“比一点更多,越来越多。”


    当家人一个个出现,心脏好像一块拼图,渐渐被填满。


    她必须承认,那是很美妙的感受。


    奥黛丽眼眶湿润,她看着那双冰蓝色的眼睛,觉得有什么在改变,却又好像什么也没变。 -


    温斯顿庄园,一家人休整完毕,齐聚客厅。


    伊莎贝尔被围在中央接受“审判”,向来位于食物链最顶端的诺曼大小姐今天成为最底层,对每个人的疑问知无不言。


    奥黛丽首先发问,她看着丈夫和姐姐今天默契的配合,眯着眼质问:“你们是不是早就计划好了一切,害得我白担心!”


    赫尔曼歪着头看妻子,淡淡道:“我可没有,我也是被你姐姐安排的棋子。”


    海因里希一边包扎伤口,一边盯着伊莎贝尔:“我呢?我也只是你的棋子吗?”


    简妮和玛丽对视一眼,忍俊不禁。


    安娜嘟囔道:“噢,贝拉,你是不是猜到格兰芬会找到威克曼,否则你怎么会表现得那么淡定?”


    ……


    一连串的问题劈头盖脸向伊莎贝尔砸来。


    这和白天的审判可不一样,如果再不说实话,她可以保证自己明天的午饭都没有着落。


    她轻笑着叹了口气,摇头道:“我不是上帝,怎么能每一个环节都算计到?你们的到来,就不在我的预料内。”


    海因里希垂眸,他今晚有些安静,听见这句话时却忍不住开口:“为什么?你认为我不会来?”


    奥黛丽也沉默了,她握着伊莎贝尔的手,无意识地揉捏她的掌心。


    伊莎贝尔微笑:“也许吧,我只是习惯独自处理一切。”


    “这个习惯不好,我希望你改变。”奥黛丽仰头,认真说。


    伊莎贝尔没有敷衍她,“好。”


    她是要改变了。


    这并不是为了提高胜算,实际上,在原本的计划里,没有家人或者海因里希,她也能嬴。


    从华夏通航开始,她就在收集格兰芬的罪证。索菲娅的死就是一个信号,伊莎贝尔知道,教会不会放过自己。


    的确,转移家人一是为了保护他们,二是为了避免出现意外,让自己束手束脚,毕竟她从不打算避战。


    所谓的换嫁风波并不可怕,伊莎贝尔更想利用这件事情作为导火索,成为向教会进攻的信号。


    她需要一个契机让大家意识到教会的可怕,并且明白他们拥有反抗的能力。


    “凯文带领的工人是你安排的吗?”赫尔曼问出他唯一疑惑的问题。


    “是。”伊莎贝尔坦然承认,“总要有人做那根点燃愤怒的火柴,如果没有愤怒,也就没有反抗的勇气。”


    如果真的按照稳定的庭审流程走下去,也许格兰芬也会利用语言煽动,所以伊莎贝尔不能给他辩解的机会,只要用证据和“民意”将他钉死在罪名之上,无论之后什么结果,反正当下他绝对翻不了身。


    格兰芬引火烧身,之前对于伊莎贝尔的换嫁指控,就会被认为是蓄意谋害,这也是她准备的最后底牌——进攻才是最好的防守。


    当然,这也得益于格兰芬的傲慢,他当大主教太久了,又是自己的主场,怎么会想到有人在这样完全劣势的场合,还想状告他。


    如果是封闭式审判庭也就算了,偏偏是格兰芬自己营造的声势浩大的场合,这下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格兰芬一旦被移交到圣匹斯堡,你的计划就失效了。”赫尔曼淡淡道。


    伊莎贝尔:“我知道。”


    她当然没那么天真,以为光凭着审判官一句话,就能给格兰芬定罪。


    只要给他留口气,他就有机会拉长战线,到时候铁证如山又怎么样,有西里尔和圣匹斯堡重重守卫,格兰芬说不定还能反咬一口,说伊莎贝尔蓄意泼脏水。


    尤其是在女王态度不明的情况之下,局面更是不利。


    奥黛丽睁着大眼睛:“贝拉,你想怎么做?”


    伊莎贝尔刚要习惯性敷衍,但在妹妹的瞪视下,她只好笑道:“我不会让他走出肯特郡。”


    众人一愣。


    海因里希蹙眉:“什么意思?”


    伊莎贝尔抬眸,轻描淡写道:“杀了他。”


    所有人悚然一惊。


    “现在知道为什么我不想事无巨细地告诉你们了吧?”伊莎贝尔耸耸肩。


    众人心情复杂。


    一方面感慨于伊莎贝尔的坦诚,一方面又惊叹她的大胆。


    长辈们找借口离开,让出空间给他们商量。


    房间里,赫尔曼若有所思,他大概明白伊莎贝尔的意思:“什么时候行动?需要准备什么?”


    “就明晚吧,请帮我准备这些。”伊莎贝尔拿出一份清单。


    “有合适的人选吗?”海因里希睨着妻子。


    伊莎贝尔抬眸:“你说呢?”


    海因里希哼笑,“乐意效劳。”


    奥黛丽呆呆看着他们三个人讨论怎么杀人,语气自然地好像在谈论天气。最后只能干巴巴道:“我呢?我做什么?”


    伊莎贝尔捏了捏妹妹的脸,轻笑:“请帮我做一份香甜的蓝莓蛋糕,等我回来好吗?”


    奥黛丽深吸一口气,郑重点头:“嗯!”


    水蓝色的眼睛认真地盯着姐姐,“你一定要回来,我们都在家等你。”


    伊莎贝尔沉默许久,摸了摸妹妹的头:“我会的。”


    第100章


    “大主教,遵从您的意志,我们已经写信寄往伽蓝圣殿。”黑衣教徒沉声禀报。


    大厅里,本该关押受审的格兰芬还好端端地坐着,面前是瑟瑟发抖的审判官,和一桌子丰盛的晚餐。


    格兰芬喝光杯中的酒,冷哼道:“不用等尊者的消息,即刻启程。”


    “可是……没有尊者的指令, 万一我们被拦下……”


    教徒话没说完,就被格兰芬阴狠的眼神吓退。


    “我说什么,你就做什么。约瑟芬,记住你的身份,你现在的上司是我,不是西里尔。”


    “是。”约瑟芬颤声低头。


    “告诉所有人, 连夜回圣匹斯堡。”格兰芬起身,狠狠瞪了审判官一眼, “你的账,等我回来算。”


    审判官哆嗦求饶:“主……主教大人, 我也是没办法啊,那样的情况下, 我我只能宣判您的罪行……”


    格兰芬冷笑,猛然将桌子掀翻,杯盘狼藉,酒红色的液体洒了审判官一脸,好不狼狈。


    “那你现在最好保持头脑清醒,一点儿小罪过可为难不了我。”格兰芬眼神阴森,慢悠悠地戴上镣铐,走向屋外的马车。


    主教出行的规格很高,十数辆马车随行,排场豪华得不像是罪犯的待遇。


    如果不是格兰芬主动戴上镣铐装样子,现场所有人都不敢以罪犯的标准对待他。


    “大人,那几个小教徒还要带着吗?”约瑟芬又走了进来,迟疑询问,“您的麻烦还得靠尊者解决,他要是问起来……”


    “不带了。”格兰芬颇有些烦躁,冷哼一声,“西里尔毛病太多,真把自己当圣人了。”


    这话约瑟芬可不敢接,只能沉默地走出去。


    一旁的审判官顶着满脑袋酒液也不敢擦,直到看见格兰芬起身走出门,才松了一口气。


    想起刚才那些话,审判官不由得叹了口气。


    他自己固然不是什么好人,但格兰芬却是真的畜生。


    那天他站在高台上宣判格兰芬的罪行,心惊胆战之余,却也有种说不出的畅快。


    想至此,他又低头看了眼圣曜教会勋章——这是那个女人还给他的。


    所谓的信仰,其实早就在见识了阴暗之后,消失殆尽。可是那天过后,他似乎又感受到了某种纯澈的温暖,是那个工人嘴里喊出的话——正义、公平、科学、平等……


    像是剔除种种杂质后,最原始的圣曜信仰——神平等地爱着世人。


    神不是任何人,祂是风霜雨露、潮起潮落、太阳月亮、是世间万物。


    突然醒来的人,在第一时刻也许并没有意识到自己醒来,而是在过后的某一天,恍然大悟。


    就像此刻的审判官。


    他擦了擦脸上的酒液,挺直脊背,看向夜色深处——


    目之所及,黑衣教徒们肃穆而立,恭送戴着镣铐的主教上马车。


    格兰芬心情烦躁,踩着侍卫的脊背踏上马车,“砰”地一声关上车门,“出发。”


    车队有序启程,行至半夜,在野外扎营。


    格兰芬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突然睁开眼,“来人。”


    黑衣教徒约瑟芬又走了进来,身形在拥挤的帐篷里越显佝偻。


    “主教,有什么吩咐?”他的声音有些闷。


    格兰芬没有在意无关紧要的属下,他现在只觉得一团心火烧得难受,“随便去哪个镇上领个孩子过来。”


    教徒沉默数秒:“可是教皇那边……”


    格兰芬冷笑,“进圣匹斯堡之前处理干净就行。”


    教徒攥紧衣袖。


    “还不快去!”格兰芬抬眸。


    教徒仍然没有动作,格兰芬终于意识到不对,可是人还没站起身,一只手就死死捂住他的嘴。


    佝偻的教徒站直身子,身影倏然高大。


    不是约瑟芬!


    “呜呜呜!”格兰芬拼命挣扎。


    教徒的头巾落下,露出一双黝黑冰冷的眼眸。


    格兰芬瞪大眼睛,挣扎得越发激烈,却被压制得无法动弹。


    “放心,我不会让你死得太痛快。”海因里希嗓音低沉-


    主帐外,随行侍卫和黑衣教徒分属两拨人,各自扎营。听见主帐不时传来闷响,领队侍卫正想询问,却被一个教徒拦住。


    “主教刚吩咐我带一个孩子过来。”教徒声音有些低沉,一手牵着小孩。


    夜色昏暗,领队只知道全身包着黑衣的人是格兰芬的近侍,于是不再多说。


    毕竟这样的龌龊事情太常见,就像其他的侍者连问都不问。


    “好吧,有意外请随时告知。”


    领队又看了眼主车,里面似乎有挣扎的喊叫,他当作没听见,转头离开。


    回话的教徒牵着孩子走进主帐。


    伴随着一声闷响,温热的血液突然迸溅在孩子的脸上。


    “别怕。”教徒摘下面巾,露出冰蓝色的眼睛,她温和地擦拭孩子的脸颊,“没有人能伤害你。”


    孩子眼神懵懂,正要转头,眼睛却被蒙住,于是没有看见血腥的场面。


    格兰芬被凌迟数百刀,倒在血泊里,已经没有人样。他的嘴巴一张一合,满眼的不甘。


    海因里希扔掉染血的黑袍,眼神冰冷,利落地割断他的咽喉。


    伊莎贝尔迅速递给他干净衣服,“换上,天亮前把尸体处理了。”


    两个人默契地行动着。


    海因里希趁着夜色将格兰芬的碎尸带走,等离开人群才将孩子送上马车。


    赫尔曼和奥黛丽早就等在林子里接应,看见海因里希带来一个陌生的孩子,俱是一愣。


    海因里希简短解释一番就要回去,被奥黛丽叫住。


    “我姐姐呢?”奥黛丽一边安抚着孩子,一边询问。


    “我不知道她的全部计划。”海因里希的手指还在滴血。


    格兰芬已经死了,可是伊莎贝尔却换上了他的衣服留在主帐里。


    奥黛丽眼神怔忪,看着海因里希擦拭完血迹,正要离开,她才说:“请把她安全带回来,拜托。”


    “我会的。”海因里希抬眸,从怀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赫尔曼:“我们离开后,请打开它。这也是贝拉的安排。”


    “具体的时间是?”


    “凭你的智慧,到时候就会知道。”海因里希转身离去。


    “你们都要平安回来。”奥黛丽看着他的背影,想象着林子那一端的姐姐,喃喃自语,“都要回来。”


    海因里希摆摆手,头也不回地走向黎明前的黑夜里-


    身为大主教身边的首席教徒,约瑟芬一觉睡到大天亮,他吓得屁滚尿流,赶忙跑到主帐前听候吩咐。


    可是今天的主帐异常地安静,路过的侍卫官打招呼道:“嘿,您这么快就回来了?”


    约瑟芬茫然。


    他出去过吗?


    来不及疑惑,帐子里传来沉闷的声音:“进来。”


    约瑟芬一个激灵,连滚带爬地跑了进去,“主教大……大人。”


    主教没有说话,异常的沉默让约瑟芬感到莫名的恐惧。


    他缓缓抬起头,还没看清面前的人,就感觉脑袋被冰冷的物体抵住。


    “现在,我就是格兰芬主教,听见了吗?”


    约瑟芬头脑空白。


    这声音刻意改变了发声方式,所以隔远听不出异常,但是这么近的距离,足以让他分辨出是个女人!


    “听……听见了。”约瑟芬哆嗦着,不敢抬头。


    他只想活命,其余的不敢多问,甚至不敢思考……这个女人顶替了格兰芬,那真正的格兰芬又去了哪里……


    不敢问,问了太多就活不长。


    “您……您需要我做什么?” -


    一刻钟后,车队再次启程。


    据说大主教病了,现在正由约瑟芬贴身照顾,必须全速前往圣匹斯堡。


    再次混进人群里的海因里希打听到消息,缓缓接近主车。


    被五花大绑的约瑟芬听见车窗响起敲击声,下一刻,就见蒙面的“主教”睁开眼。


    旁人畏惧格兰芬的威严,没有命令从不敢靠近主车,所以才让海因里希找到空当。


    “这个人要处理掉吗?”看见约瑟芬,海因里希的第一句话几乎让前者吓破胆。


    他被堵着嘴,呜呜求饶,然后被海因里希一拳捶晕。


    “不用。”伊莎贝尔扫了约瑟芬一眼,“留着他还有用。”


    海因里希蹙眉:“还要做什么?”


    伊莎贝尔沉默片刻,从车窗缝隙里望向逐渐靠近的山脉。


    “去圣匹斯堡。”


    海因里希微怔。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伊莎贝尔平静地看着他,“但我仍然希望你毫无保留地支持我。”


    “我父亲已经用生命告诉我们,那条路行不通。”


    “是的,他没有走通。”伊莎贝尔淡淡道,“可你认为他失败了吗?海因。”


    海因里希沉默。


    伊莎贝尔顿了顿,冰蓝色的眼睛里划过笑意:“世上没有哪条路是一走就通的,正因为路德维希走过,我们才能沿着他的标记前进。”


    她目光辽远,看着远方。


    “取代格兰芬只是手段,真正的目标在伽蓝圣殿。”伊莎贝尔垂眸,“我们站在前人的肩膀上,他们没有做到的,我们未必做不到。”


    海因里希认真地看着那双冰蓝色眼睛,停顿许久才开口:“是的,但是我必须纠正你一件事。”


    “请说。”


    “在你提问前,不要预设我的答案为否定。因为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会誓死效忠。”


    伊莎贝尔愣住,她没有想到海因里希要说的话是这些。


    “事实上,任何决定都无法确保百分百的胜算,有时候,你们的否定是正常的。”


    “可我的决定并不源于你的胜算。”海因里希坦然地擦拭着染血的匕首,耸肩,“你就算跟我说,你想闯进伽蓝圣殿把西里尔大卸八块,我也不会说个不字。”


    伊莎贝尔莞尔,她笑了一阵,眼神古怪:“不幸的是,你猜对了,我的计划就是这样。”


    海因里希动作顿住,很快无所谓地摊手:“那就干吧,大不了结局是我们一起被他大卸八块。”


    两个人对视着,一起低笑出声。


    笑着笑着,海因里希的眼神逐渐温和。


    “伊莎贝尔。”他第一次呼唤妻子的真名,轻声说,“你可以做到。”


    “即便是个疯狂的计划。”


    “是的,即便那很疯狂。”海因里希顿了顿,眸带深意,“你一直是个奇迹女孩。”


    伊莎贝尔微怔,似乎从他的眼眸里读出不同寻常的意味。


    海因里希轻笑,盯着她的眼睛说,“所有人奉西里尔为神明,我知道,他不是……你才是。”


    伊莎贝尔怔愣良久,她不知道海因里希是否察觉了什么。


    任何细微的异样,都无法瞒过一个深爱你的人,母亲如此,妹妹如此,现在……海因里希也是如此。


    更何况,她从没有想过隐瞒。


    伊莎贝尔垂眸轻笑,她想了很久,只是伸出手捧着海因里希的脸,认真说:“那就敬请期待你的奇迹女孩再次彰显神迹。”


    “不,是我的奇迹女王。”窗外清风吹拂,海因里希吻了吻她的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