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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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2章


    清晨,雾蒙蒙的码头,潮湿的海风裹着鱼腥味扑面而来。


    搬运工的号子、运输队的木船靠岸的撞击声响成一片。


    码头上,一堆未卸的香料袋旁,杰西卡带领着手下扯紧货绳,远处突然有男人吹口哨:“嘿,南方小妞,有人找!”


    杰西卡直起身,狠狠瞪着那个男人:“再让我听见你那该死的口哨声,我会割了你的生、殖、器喂鱼!”


    “噢,鱼可不吃那恶心玩意儿。”女水手们哄笑起来,目光肆无忌惮地打量着那个吹口哨的男人, “瞧瞧,那肌肉还没我的扎实,快把衣服穿起来吧伙计。”


    杰西卡身边的手下大多是中年妇女,她们的脸被海风吹出皱纹, 身板经过长年的锻炼变得结实强壮,如果不是这样, 这支女子运输队也无法在码头立足,跟一群男人抢饭吃。


    那个传信的瘦男人被嘲笑得面色涨红, 在女人们的目光里结巴道:“你你你快去吧!老大说了,那可是个大主顾。”


    “真不知道怎么偏偏点名要一个女人,呵。”他小声嘟囔。


    杰西卡冷哼一声,路过他时狠狠踩了一脚, 这才扬长而去。


    船运公司贵宾室。


    船老大守在门边等着杰西卡,一看见她过来,就压低声音嘱咐:“杰西卡,收起你那个臭脾气!里面这位可是个贵族夫人,她点名要你,你别不知好歹,听见了吗?!”


    杰西卡翻了个白眼,还是点了点头:“知道了。”


    她们的女子运输队挂靠在德比船运公司,没有私活的时候还能通过公司渠道接单,为了手底下那帮人的生计,杰西卡不想得罪这个小肚鸡肠的家伙。


    老板放心离开,杰西卡敲了敲房门,不等里面回应就走了进去。


    只见一个衣着华贵,戴着精致蕾丝礼帽的女人抬起头,对她微笑:“你就是杰西卡?”


    索菲娅打量着眼前的年轻女孩——金色短发、瘦高个儿、面孔黝黑,但是眼睛里藏着傲气。


    杰西卡双手抱臂,丝毫没有按照老板叮嘱的那样卑躬屈膝,反而直白地审视着眼前的女人:“找我什么事?”


    索菲娅并不为她的无礼而恼怒,反倒生出几分兴趣:“我听说你组建了一支女子运输队,想与你合作。”


    杰西卡不废话,语速飞快报价:“短途运杂货,从本港运香料到里斯小镇范围内的距离,只按吨算钱,短途每吨二十锡兰币,要是赶时间加十锡兰币,遇到雨天再补五个,赚的都是辛苦钱,恕不还价。”


    女子运输队虽然在码头立足,但很少能分到大蛋糕。


    除了自己的私活以外,德比能分给她们的都是小打小闹的买卖,主顾大多是有钱人家的太太小姐,要运送私人物品给亲友或者做点小生意,所以杰西卡以为索菲娅也是这个目的。


    索菲娅笑了笑,没有说话,她从手包里拿出一张支票,写了个数字递过去。


    杰西卡接过看了两眼,随手一扔:“抱歉,我们是个小运输队,不是海盗,你这个价位是要我们杀人抢劫吗?”


    索菲娅听出她话语里的火药味,微笑道:“我是想请你跑一趟长途。”


    杰西卡不为所动:“多远?”


    索菲娅:“东印。”


    室内突然陷入短暂的沉默。


    杰西卡冷笑:“再次提醒你,我们只是一支小运输队,没有轮船,没有货,只有一群奔波在风浪里的女人。”


    索菲娅慢条斯理道,“船和货,都由我来准备,我只要一群去过远东的女人。”


    杰西卡翻了个白眼:“抱歉,那其中不包括我,我虽然是她们的头领,但带领她们去过东印的是上一任运输队队长。一定是德比故意润色我的履历,好让你们这些人傻钱多的贵族夫人上当。”


    索菲娅挑眉:“你很坦诚。”


    杰西卡不想多说:“所以你选择其他人吧。”


    “不。”索菲娅又将支票递了回去,“在前一刻我也许更需要去过远东的经验,但是现在,我更欣赏你的坦诚。但你似乎对我有格外的抗拒,我能知道原因吗?”


    杰西卡睨着索菲娅柔和的笑脸,眼睛里划过讥讽:“我只是讨厌贵族虚伪的嘴脸,贫穷是我们的天敌,可在你们眼里却变成了拿捏我们的武器。”


    “你轻轻松松拿出来的一张支票,就能买下我们整船人的命,为你赚取更多的支票。”杰西卡面无表情,眸光里夹杂着恨意,“而你们还摆出一副善良的嘴脸,真够恶心。”


    索菲娅挑眉:“你是说,我不应该态度友善,最好像报纸上的资本家那样恶狠狠地对你才好吗?”


    杰西卡哽住,愤愤撇开头。


    “我出钱,你出服务,一桩公平的交易,却因为我比你有钱,所以我无论摆出什么态度,在你眼里都是令人生厌的对吗?”索菲娅也不装了,她轻笑两声,忽然捡起那张支票,“贫穷带来的自卑让你太过敏感,别人的一个眼神就足够让你三天睡不着。对你好也是坏,对你坏也是坏,就算始终保持公平,也能被你讨厌。”


    杰西卡:“你们这种生来就有钱的人懂什么?凭什么高高在上指责我?”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穷过?”索菲娅抬眸,嗤笑,“只是我没有让贫穷打倒,因为我坚信,凭我的能力,绝不会一辈子过着这样的日子。”


    杰西卡微怔,垂下头死死咬住嘴唇。


    索菲娅举起支票:“我不怕你没有经验,我看中的就是你身上不甘心贫穷的欲望与恨意。这股劲儿支撑着你成为女子运输队的头领,闯过大风大浪,所以你凭什么觉得自己会一辈子穷下去,一辈子恨着比你更有钱的人?”


    “你不必抗拒承认自己对金钱的渴求,越想要它,那就越要坦诚。”索菲娅将支票递过去,“这样它才会听见你的召唤。”


    杰西卡盯着那串数字——这是她接过最大的单子,能够让她的水手们衣食无忧一整年……


    “这只是定金。”索菲娅淡定放出重磅炸弹。


    杰西卡皱眉:“这笔巨款还只是定金?你到底要做什么?”


    “我要开拓远东航线,组建一支新的海运队伍。”索菲娅说,“这笔定金,是给你的试炼。我会让人带你熟悉全套流程,如果有好结果,那么你和你的女子运输队,会成为布伦瑞克海运的总舵手。”


    杰西卡若有所思,她听明白了。


    以往女子运输队只是承担水手的工作,其余的都不属于自己。而现在,索菲娅要打通远洋贸易,也就意味着她们会成为专业的航海家,不仅有运输部门,还要接触商务谈判、各地市场行情甚至是当地语言风俗习惯。


    索菲娅现在要她做一次中长途试运行,也就是要试探她能不能熟悉全套流程,简单来说——能不能让投资有所回报。


    如果赚不到钱,那么说再多也无用。


    短时间做到这一切,当然很有难度,可是如果攻克难关,摆在杰西卡面前的就是前所未有的机遇——她将成为一名女船长!还是稀有的东印航线!


    索菲娅微笑,再次问:“现在,给出你的答案,是继续回到码头出卖你廉价的劳动,还是跟我合作?”


    沉默许久,杰西卡深吸一口气,终于还是接过支票:“我同意合作。”


    索菲娅满意一笑,优雅起身:“期待你的首次运行,希望能给我满意的回报,杰西卡船长。”


    杰西卡目送索菲娅离去,直到老板德比跑进去急切追问,她才回过神来。


    “谈得怎么样?她想要你做什么?”


    杰西卡眸光微动,扬起下巴头也不回地走了,“没谈拢,我把她气跑了。”


    留下德比气得摔茶杯,“这个坏事的蠢丫头!”-


    回到码头,副手奥伯伦小姐——那位带领着女水手们嘲笑瘦高男的妇女朝杰西卡挥手:“嘿,你脸色不太好?发生什么事情了?”


    另一个女水手调侃:“是啊,上次看到你这副表情,还是你刚来肯特郡的时候。噢,一头金色长发的小丫头,信誓旦旦地跟我们说要当水手,赚大钱,不再受人欺负。”


    奥伯伦挑眉:“现在小丫头不仅成为我们的一员,还接替了老队长的职责,命运多么奇妙啊。”


    众人友善地哄笑。


    “别再翻出我的糗事,拜托。”杰西卡翻了白眼。


    奥伯伦收起笑容,和蔼道:“怎么了?是跟伯克利公司的合作出现意外?那位赫斯兰小姐看起来不像是不守承诺的人。”


    小半年前,杰西卡带领着运输队跑了趟赫斯兰,在那里和伯克利公司合作了一次,从此她们也成为了伯克利的固定船队,双方合作愉快。


    最近,伯克利公司的那位负责人听说来了锡兰,前两天还找杰西卡密谈,这件事奥伯伦她们都知道。


    不过水手们全心信任杰西卡这位带给她们新希望的队长,所以从不过问她的决定,也就并不了解那天密谈的细节。


    “没什么,我就是累了。”杰西卡摆摆手,不愿多说。


    夕阳西下,远处海浪拍打沙滩。


    一天的工作结束,杰西卡带着满身疲惫回到住所。


    刚推开门,就看见熟悉的红短发身影已经等在里面。


    卡洛琳开门见山:“索菲娅找你说什么?”


    杰西卡洗了把脸,甩干水珠,“和你猜得一样,找我合作。”


    卡洛琳:“你答应了?”


    杰西卡皱眉,冷笑:“我不是按照你的计划行事吗?如果不信任我,那就结束合作吧,这位索菲娅夫人出手大方,跟着她我们也吃穿不愁。”


    “这正是我所担心的,你太容易被金钱打动,这虽然是人之常情,但是……”卡洛琳挑眉,淡淡道,“你的这位雇主,和我背后的雇主可不是一路人。她给的蜜糖包裹着剧毒,舔了一口,就得把命搭进去。”


    杰西卡不以为意,随意擦了擦头发就将毛巾甩开,还故意将水珠溅到卡洛琳的脸上,“知道我爱钱,那你怎么不把你的雇主介绍给我?”


    “还不是时候。”卡洛琳递出一张支票,擦干脸上的水珠。


    女子运输队刚跑了一趟赫斯兰回来,她们错过了伯克利和怀特公司合作的消息,当然,即便她们当时在场,也像大多数底层人一样,只关注自己每天要运多少货,而不会花几毛钱买下一份全是字的报纸,尤其是她们中的大多数并不识字。


    杰西卡倒是会关注新闻,可自从离开洛森郡后,她看见诺曼这个单词就感到厌烦,刚来的那段时间,报纸上铺天盖地都是温斯顿庄园和墨伦维克的婚礼。


    那位怀特先生——肯特郡的龙头商人,就是伊莎贝尔的丈夫。


    一想到这些,杰西卡就不想看到满报纸的怀特,随着工作越来越忙碌,这个名字也逐渐消失在记忆里。


    可是现在,杰西卡一想到那位索菲娅夫人的身份,就联想起斯宾塞公爵夫人,继而再想起曾经的雇主家里那位唯一算得上善良的奥黛丽小姐。


    单纯的小绵羊进入公爵府,对手还是索菲娅这样的家伙……不过她对享用过半辈子富贵的人都没什么好感,尽管有些同情,但也很快消散。


    看着卡洛琳神秘兮兮的样子,杰西卡忍不住嘲讽:“舍不得告诉别人自己的财路是很正常的事情,何必找借口。要是你那位雇主是来自洛森郡的某位太太,我还不稀罕赚那份钱。”


    卡洛琳心念一动,挑眉:“你对洛森郡怀有敌意?”


    目前谁也不知道三家公司要联手开辟新航路,公爵夫人更是在其中隐身。可是杰西卡这话倒是让卡洛琳起了心眼。


    “没什么。”杰西卡起身,不耐烦赶人:“你快走吧,我要休息了。答应你的事情会做到。”


    “如果不是那次海上风浪,你拼死守着你的船员,我是不会跟你这家伙合作的。”卡洛琳被推搡出门,盯着杰西卡没好气。


    不过计划好歹是初步落定了,卡洛琳脚步轻快地赶回温斯顿庄园,给伊莎贝尔报信。


    第8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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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4章


    “杰西卡?”


    奥黛丽下意识重复, 和身旁的露西与艾米丽交换眼神。


    如果没记错,诺曼庄园曾经有一个女仆就叫杰西卡。


    伊莎贝尔垂眸,像是没有注意她们的脸色, 轻笑道:“这个名字倒是常见,兴许在哪儿听到过。”


    卡洛琳耸耸肩, “那是我多心了。杰西卡是女子运输队的队长, 听说也来自南方。噢, 那是个很贪财、非常难说话,但很讲义气的姑娘。她一直想见一见我背后的雇主,不过我觉得应该先征求你的意见。”


    “谢谢你的周到, 卡洛琳。” 伊莎贝尔端起咖啡杯抿了口, “等合适的时机, 我会去见她, 但不是现在。”


    卡洛琳点点头,没再追问。


    “是的,别再浪费时间了,我们应该先去找到那个流浪画家、游记作者、虔诚的传教士、荒诞艺术家以及未来华夏海运的顾问先生。”海因里希对刚才无聊的谈话毫无兴趣,面无表情地嘲讽着素未谋面的西西弗里斯。


    一旁的奥黛丽却无意识攥紧袖子,水蓝色的眼睛藏着不安。


    赫尔曼不动声色地扫了眼妻子, 又看向表情正常的伊莎贝尔,深灰色的眼睛里滑过沉思。


    但眼下并不是探究的好时机,如海因里希所言,先找到西西弗里斯,开启华夏新航线才是重中之重。 -


    几天后,数辆马车碾过哈登菲尔德满是煤渣的街道。


    根据蒂洛夫提供的地址,查尔斯打探到西西弗里斯圣曜节后就没有离开,一直在工厂附近。


    锁定了目标,伊莎贝尔携全家出现,准备以最高的规格迎接这位东方归来的艺术家。


    不远处,查尔斯看见了马车,快步跑来,神色带着几分无奈:“噢,先生们、女士们。西西弗里斯先生真是个倔强的石头,我拿出丰厚的报酬,想请他来庄园做客,他连一个眼神都不给我!”


    赫尔曼和奥黛丽对视一眼,海因里希皱眉:“你不会搬出我的身份吗?”


    查尔斯摊手:“他说不怕得罪贵族,要抓就抓。”


    海因里希冷笑:“还真是个臭脾气,我倒有点欣赏他了。”


    伊莎贝尔推开车门,风里裹着污水河的腥气。她看向查尔斯:“你带我过去,我亲自请他。”


    查尔斯无奈回头,指着工厂河边道:“就在那。”


    众人循着方向看去。


    河边,只见一个头发半白的中年男人背对着他们坐在木箱上,外套满是破洞,颜料渍粘在袖口。


    他面前支着画架,画布上是浑浊的河水滚滚流逝,围绕着红砖厂房。而远处烟囱吐着灰烟,把天空染成肮脏的铅色。


    这正是哈登菲尔德大多数时候的模样,也是工业发展留下的疮疤。


    “西西弗里斯先生。” 伊莎贝尔走上前,开门见山,“我们想请您担任华夏新航线的顾问。”


    西西弗里斯握着画笔的手没停,笔尖在画布上添了道阴影,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天气:“回去吧女士,自从《东方游记》出版,来请我当顾问的人数不胜数,你们是想利用我,把东方当成攫取金银的猎场。”


    “实际上,我该说的都在那本书里,那是我所知道的全部。”


    伊莎贝尔垂眸,等他说完才道:“你误会了,我们是要开启通商航道,但并不全为了金钱。”


    “是的,十个商人有九个都说不是为了金钱,而是为了改变世界。”西西弗里斯终于转过身,眼底满是讥讽,“你知道我为什么没再当传教士了吗?因为我发现圣曜教会和你们一样,都是满嘴谎言的家伙。”


    颜料染脏的手指点了点画布,又指着散发恶臭的污水河与天空的灰雾。


    “睁大眼睛看看,锡兰已经被你们变成这副鬼样子。河水臭得能毒死鱼,孩子出生就带着哮喘。”西西弗里斯冷笑,“东方是我见过最干净的地方,有青瓦白墙,有清澈的河,有新鲜的空气。我不想你们把肮脏带进去,把那里也变成污水池。”


    伊莎贝尔还想再说,他却已经收拾起画架,帆布卷得仓促,颜料蹭在破外套上。


    “走吧,我不想对女士粗鲁,别耽误我画画!”


    就要起身时,他身后传来另一道声音。


    “罗宾·索恩?”


    西西弗里斯的动作猛地顿住。


    他握着画架的手收紧,缓缓转过身来。


    阳光落在西西弗里斯灰白的头发上,照亮他浑浊的眼睛。


    看清赫尔曼那头标志性的银色长发,某段久远的记忆扑面而来。


    “赫利?”


    西西弗里斯挑眉,再次重复,“你是赫利?”


    记忆里那个捧着半截铅笔求他教画画的小孩,竟长成西装革履、眼神冷硬的模样。


    奥黛丽好奇地打量着对视的二人,小声问:“你认识他?赫利。”


    赫尔曼知道妻子故意喊他的小名,轻声嗤笑。又看向西西弗里斯——当年那位途径埃尔美,教他画出夕阳的老师。


    “是我,罗宾,好久不见。”


    确认是当年那个孩子,西西弗里斯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不敢置信,“噢,我以为像你这样幼小的孩子难以走出贫民窟,要么饿死在煤窖里,要么被抓去当童工累死。不过你从小就展现出非凡的勇气,至少是第一个主动请求我教你画画的。”


    赫尔曼挑眉:“我也以为你早葬在哪个无名荒岛,成了海怪的点心。毕竟你总说要去追求自由。”


    一老一少熟练地互相攻击,似乎找回了当年的记忆。


    西西弗里斯卸下防备,声音逐渐柔和:“不管怎么说,很高兴你现在有了成就。”


    “不过……”他顿了顿,扫视着伊莎贝尔以及海因里希等等一群人,“如果你也是来说服我当顾问,那抱歉,答案和对他们一样,不行。”


    赫尔曼淡淡道: “你别急着否定,至少先听听我们的诚意。”


    西西弗里斯……不,现在应该说罗宾·索恩,他盯着赫尔曼的眼睛,最终还是没有拒绝。 -


    一行人被领到罗宾的小屋。


    简陋的房间容纳不下所有人,只有一家四口跟着走了进去。


    木窗糊着旧纸,风一吹就簌簌响,处处透露着贫穷。墙上随处可见的画报与桌上的书籍,却展现了画家先生精神的富足。


    “看在赫利的份上,说吧,给你们三分钟的时间。”罗宾一边整理着画册,一边随口招呼。


    伊莎贝尔不动声色地打量片刻,没有多余的寒暄,径直道:“罗宾先生,你在游记里写过,东方大陆的匠人也在进行着技术变革,在你离开的这段时间里,他们也许正在遭遇和锡兰一样的时代阵痛。”


    罗宾的手指微顿,面无表情:“你想说什么?”


    伊莎贝尔笑道:“我们想去东方,不只是为了贸易,更想把最新的技术研究带过去。”


    奥黛丽适时上前,从包里拿出一叠图纸与笔记,眼睛亮亮的,“先生请看!我设计了改良纺织机,还有诺曼公司的同事们也有其他的发明,这些已经投入怀特工厂的生产线,事实证明,它们的确能提高效率,减少污染。”


    图纸上密密麻麻标着数据,罗宾拿起图纸,狐疑道:“报纸上说的改良机器,真是你发明的?”


    “当然是我。”奥黛丽骄傲地挺起胸膛,眼里闪着光,“事实上,我还想知道东方的机器是怎么造的。说不定他们有更巧妙的设计,我们互相学习,既能帮东方少走弯路,也能让锡兰的技术更完善,这不比只赚金银有意义?”


    赫尔曼看着妻子自信的神情,眸光带笑。


    “这是我的妻子,罗宾。”


    罗宾挑眉,眼底的审视少了几分,看向奥黛丽的眼神透着长辈的慈爱,“非凡的天赋。”


    他又看向伊莎贝尔:“不过,这仍然打动不了我,据我所知,东方的科技发展大概不比我们差。人类总是贪心,谁知道你们看见那里的富饶,会不会滋生掠夺的野心。即便你们没有,却难以保证其他人的想法。”


    伊莎贝尔微笑:“别着急拒绝。”


    她看向身后,劳伦小姐适时走进来,手里捧着笔记本,向罗宾展示上面的东方文字。


    “罗宾先生,在启程之前,我们的团队充分学习了华夏的语言和文化,还根据你翻译的书籍,阅读了他们的历史。”伊莎贝尔缓缓道,“我理解你的警惕,因为那源自你对东方的欣赏与爱护。”


    “事实上,我对东方的情感,和你相似。”伊莎贝尔轻笑,“我是这条航线的主要引领者,我对神秘的东方充满向往。如果一个领导者懂得尊重另一个民族文化,那么你应该能够相信,我们整个团队都会对它报以善意。”


    罗宾看着眼前的三人,手指无意识攥紧。


    他沉默许久,心里却知道,伊莎贝尔说的是实话。


    一个愿意花心思去了解历史文化的人,内心一定是带着欣赏的感情。


    伊莎贝尔看出他眼底的情绪,她垂眸,放弃所有谈判的手段,坦诚道:“罗宾先生,实际上,我还有私心。”


    罗宾抬头:“什么?”


    “等到合适的时机,航线成熟,我很想亲自去华夏看一看。”伊莎贝尔微笑,“最好是带着我的家人朋友一起,去看看你笔下辽阔的疆域。南方水乡、草原大漠、或者是你翻译的华夏诗歌里所说的,有名的高塔古楼、山川江河。”


    伊莎贝尔看向罗宾书桌上的《东方游记》,最后笑道:“也许还有你也没来得及观赏的美景,有生之年,真的不想再去一次吗?”


    罗宾愣住,仓促地移开视线,可眼底的犹豫渐渐被向往取代。


    的确,他的心事被伊莎贝尔说中。


    说老实话,他真的很想再去一次东方。


    当年,罗宾是恰好流落在东印的岛屿,而后结识了在那里做买卖的东方商人。罗宾孤身一人,即便金发碧眼是个异类,也无法造成什么威胁。


    于是东方商人朋友爽快地答应带罗宾去华夏,在那里,罗宾学习了华夏的语言和历史,见识到了富饶的大国之景。即便回国许久,仍然念念不忘,还写出了这本《东方游记》。


    可惜锡兰与华夏始终没有通航,这么多年里,罗宾只能时不时前往东印,和那位商人朋友保持联系,只是现在通讯不便,他与华夏的联系,也许说不准就在哪天断开了。


    罗宾沉默许久,终于还是叹了口气:“好吧,你赢了,你真是个擅长揣摩人心的姑娘。但是话说在前,我只当顾问,不参与你们的贸易。”


    伊莎贝尔:“可以。”


    “真是搞不懂,我看你们对东方的了解已经足够了,为什么还要请我出面?”罗宾嘟嘟囔囔,又看向赫尔曼,“小子,快说说,你们是想利用我干什么?”


    赫尔曼淡淡道:“我们即将开启的是一条划时代的航线,只有你这位亲自踏入过华夏领土的人,能够增强所有人的信心。”


    伊莎贝尔微笑:“相信我们,罗宾先生,你会见证历史,兴许还会成为未来教科书上的传奇人物。”


    奥黛丽也跟着高兴道:“还有什么比一边实现梦想,一边创造奇迹更令人激动的事情呢?您一定不会后悔的。”


    海因里希嗤笑:“放心吧,老头,斯宾塞家族的旭日狮子旗为华夏之行保驾护航。”


    再桀骜的艺术家,也会被一连串的说辞砸昏头。


    罗宾扒拉着灰白的头发,看向哈登菲尔德灰黑的天,叹息道:“噢,你们这些家伙,已经哄得我开始期待了。”


    第85章


    半个月后, 报纸上铺天盖地都是斯宾塞公爵府和怀特家族联手开辟华夏新航路的消息,他们还请到了西西弗里斯作为顾问,每天刊登招商广告。


    以莫尔先生为首的商人们本就因为技术革新的事情对怀特家信心倍增,现在听说有这种投资机会,更是首批表态愿意鼎力支持的。


    当然,还有部分人持观望态度。


    目前,因为这则消息,从锡兰到赫斯兰甚至是埃尔美的海贸市场物价飙升,所有人都捏着货物或者资金等待合适的时机入场。


    这可是通往华夏的第一条航线,只要不傻,都明白其中蕴藏着多么丰厚的利润。真要是搭上这艘船,不夸张地说,可以保证半辈子的富贵。


    同时, 所有人也清楚,任何“第一次”都充满不可预估的意外, 那拼上全部身家登船的人,也会血本无归。


    而怀特家族不断放出的消息,就是在增强观望者的信心,吸纳中小投资人,毕竟这么大的货轮,这么巨额的贸易不是一个家族能吃下的。


    为此, 公爵夫妇与怀特夫妇还召开专门的宴会,诚邀各界人士参与, 并且会在期间详细解释各个环节的准备工作。


    索菲娅看到这则宴会广告时,在书房里坐了许久,直到布鲁森敲门,才将她的思绪唤回。


    “杰西卡回来了,她在赫斯兰的首次航贸非常成功!”布鲁森难得露出笑脸,抖擞着精神走进门。


    说着,杰西卡跟着走了进来,“索菲娅夫人,所有清单都已经和布鲁森先生交接完毕,请检验。”


    短途航运结束,杰西卡皮肤黑了许多,但眼神比之前更加明亮。她交出了一份足够让索菲娅满意的答卷。


    “这真是一个好消息。”索菲娅微笑,接过详细报告,一边听着杰西卡这段时间的所见所闻。


    不难判断,杰西卡是个很聪明的姑娘,她真的在很短的时间里摸透了这桩小型贸易的框架,并且举一反三,做出了以后扩展贸易的规划。


    也就是说,她具备了承担远东航贸总舵手的理论基础。


    “噢,我要为之前对女士的轻视说声抱歉,你很棒,杰西卡小姐,仅仅一趟短途贸易赚取的利润就足够我们缴纳一半的赎罪金。”布鲁森高兴得胡子都翘了起来,“格兰芬主教看到了我们的效率,也不会催得那么紧,至少我们不必再为承受教会的怒火而忐忑,工厂也能开工了!”


    这的确是个好消息,杰西卡的试运行成功,就意味好的开端,就像是对教会发送一个信号——看,我们还有潜力无限的赚钱路子,别着急。


    索菲娅眸光滑过赞许,大方地签下奖金单子交给杰西卡。杰西卡并没有着急离开,而是盯着索菲娅道:“所以,我通过您的考验了吗?接下来的东印之行,安排在什么时候?”


    索菲娅没有说话,沉默片刻才笑道:“回去等我消息,这是大事,还需要商议。”


    杰西卡没有追问,径直离开。


    布鲁森踌躇片刻,还是忍不住问:“噢,这是怎么了?说实话,以前是我没有远见,现在杰西卡已经证明这条航路可以赚钱,你怎么还犹豫了?”


    索菲娅看向手里的报纸,上面硕大的标题写着“温斯顿庄园宴会即将举办,期间将披露华夏航线的细节”。


    如果说半个月前,杰西卡带来的好消息会让索菲娅对东印之行有所期待,那么此刻……她的好奇心延伸到了另一个地方。 -


    夜幕降临,温斯顿庄园灯火通明,又一次盛大的宴会召开,这次的声势比之前还要浩大。


    受邀参与的不仅是商人,还有政界外交官员以及斯宾塞家族的旁支成员。


    伊莎贝尔再度华丽亮相,和海因里希以及赫尔曼奥黛丽一起为联合运营的华夏航运拉开序幕。


    简单来说,这是一次隆重的招商会。


    通过展示贵族身份带来的政策优势、怀特家族庞大的财力支撑、以及奥黛丽所代表的先进技术,向所有人表明这个计划的可行性。


    宴会上,赫尔曼向大家介绍了西西弗里斯,也就是罗宾·索恩,让他亲自对东方做了一番介绍,包括他了解的东方商贸情况与风土人情等等。


    还展示了小型试运营的成果,船运团队前往赫斯兰的外商基地,详细记录每一个环节的流程。


    任何庞大的贸易都不是空中楼阁,必须由细小的环节搭建而成。小到货轮能容纳多少货物、供货商要以什么形式竞争供货权、贸易双方要怎么交易才能保证资金安全、保险什么情况下可以生效、外商遇到沟通难题怎么办等等。


    这些问题多且繁琐,甚至很多都无法预料。但是赫尔曼出示的文件里,对大部分能够预判的问题都做出了解答。


    所有人见到了西西弗里斯,又亲耳听见流程介绍,于是不再质疑华夏之行的真实性,转而开始为此兴奋。


    当年仅仅是埃尔美到锡兰的这条航线,就为两地提供了许多就业岗位,市场繁荣带来的一定是经济振兴,受益的不仅是能够挤上那艘船的人。所有与之相关的领域,造船业、保险业、制造业等等都会注入活力。


    各界乃至墨伦维克的锡兰上层对此都是支持的态度,他们以前不是没有努力过,最后只争取到少量的官方航船与华夏往来,如果说民间力量能够让事情有所改变,某种意义上说,这会让整个锡兰受益。


    介绍完正事,舞曲奏响,所有宾客进入放松时间。


    索菲娅没有起身,她盯着光鲜亮丽的公爵夫人从台上下来,而后朝自己走来。


    伊莎贝尔端着香槟靠近,微笑举杯:“索菲娅姑妈,很高兴又见到你。看来还清赎罪金,终于能让你有心情参加宴会了。”


    “恭喜你,即将获得非凡的成就。”索菲娅勾唇,喝了一口酒,又笑道,“只是我不太明白,你为什么要让亚当将你的计划告诉我呢?”


    伊莎贝尔挑眉,扫视一圈:“通航华夏难道是能够保密的事情吗?就像刚才所说的,这块蛋糕太大,我们一口吃不下,如果姑妈有投资的意愿,当然欢迎咯。”


    索菲娅没说话,盯着那双冰蓝色的眼睛,似乎在揣摩她的用意。


    良久,轻笑道:“谢谢你的好意,奥黛丽,不过我对充满风险的投资,毫无兴趣。告辞。”


    说罢,索菲娅转身离开,走之前,目光不着痕迹扫过远处的人群——那里站着诸多宾客,在他们之间,正是那位西西弗里斯先生。 -


    回到布鲁森庄园,索菲娅沉思许久。


    她生性多疑,连亲儿子的话也不会全部相信。


    亚当那天提出两种假设,一种是怀特家族虚张声势,想要用华夏引开她的注意力,实际上目标在东印航线。第二种,怀特家族的确想要与华夏通航,正在筹备阶段,怕她横插一脚,所以故布迷阵。


    的确,这一招成功了,索菲娅出于种种不信任,观望了许久,始终没有下场。


    再回过头看,亚当说的话是对的。无论出于哪种情况,出于利益最大化的考量,布鲁森家族最好的破局之法也是加入华夏航线,搅乱对方的计划。


    可现在晚了一步,温斯顿庄园已经昭告天下,华夏航线开启前的准备工作都已经差不多了。


    是的,这一切都是伊莎贝尔的阳谋。她根本没用任何复杂的手段,或许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正是这么简单的一招,才会令索菲娅殚精竭虑。


    伊莎贝尔只是将真实的策划案交给亚当,亚当也如实地对母亲直言,可索菲娅的本性,就是要从看似百分百的真实里找出那一丝虚假。


    而正是因为这种多疑,让她与那笔足以让自己彻底稳定地位的巨额财富失之交臂。


    索菲娅看着明灭的烛火,心脏仿佛被放置在火光中炙烤,丝丝缕缕的不甘与渴望在身体里叫嚣。


    要再赌一次吗?


    真的要按原计划去东印吗?风险小,可是赚得不够多。如果去华夏,那么今天站在台上光彩四射的人就是她!


    她会代替诺曼家的那个丫头成为划时代的人物。


    良久,索菲娅终于笑了,内心有了答案。


    她盯着原定的策划案,将“东印”重重划去。


    第二天,杰西卡被紧急叫到办公室。


    索菲娅一夜没睡,但眼睛里的光芒亮得吓人,她从抽屉里拿出新的策划案交给杰西卡,扬起诡异的笑:“听着,我们要改变目的地了。”


    杰西卡蹙眉,看向策划案时,耳边同时响起声音:“航线目标更改为……华夏。”


    “华夏?!”


    杰西卡和刚推门进来的布鲁森惊讶出声。


    “噢,你的赌徒心理又在作祟,怀特家族都已经召开宣讲会了,他们已经做好了一半的准备,我们凑什么热闹?不说别的,钱从哪里来?投资商从哪里来?”布鲁森气急败坏,对索菲娅这种随便推翻计划的行为感到厌恶。


    索菲娅丝毫不在意他,只看向杰西卡:“你呢?你什么意见?”


    杰西卡垂眸,“我一切只听你的安排。”


    “很好,那你就安心等着。”索菲娅满意微笑,又看向布鲁森,漫不经心道,“别着急,理查德。我们现在是什么都没有,但是……可以直接把别人的抢过来。”


    布鲁森瞪大眼睛:“你在说什么?”


    索菲娅抬眸:“我不想浪费口舌,总之,我决定的事情,就一定会不择手段地做到。”


    布鲁森愣住,亲眼看着索菲娅从抽屉里拿出一把左轮手枪。


    他忽然明白了什么…… -


    哈登菲尔德,在答应伊莎贝尔合作之后,罗宾仍然没有搬离住处。除了出席那次宴会之外,他就没有其他的事情了。


    实际上,怀特家族也只是想利用西西弗里斯的名义招商,毕竟一个真正去过东方的人,远比一切策划案都来得靠谱。


    这一天,罗宾照常背着画架回到小破房子,刚推门进去,金属状的冰凉物体就抵在他的脑门。


    定睛一看,小房子里站着十几个大汉,最里面,端坐着一位贵妇,笑吟吟地看着他。


    “西西弗里斯先生,很抱歉以这种方式邀请你来布鲁森庄园做客。”


    罗宾渐渐从震惊中回神,他很快明白,这又是一桩无聊的威胁。


    他冷笑道:“你以为用这种方式就能威胁我?要杀就杀吧,我不在乎自己性命。事实上,人生的大多数时候我都想顺理成章地去死。”


    索菲娅微笑,拍拍手,大汉将一个全身被捆绑的卷胡子男人拎了出来,他痛哭流涕,浑身发抖,一看见罗宾就嚎啕:“噢!罗宾!救救我!”


    “蒂洛夫?!”罗宾狠狠皱眉。


    索菲娅温和笑道:“西西弗里斯先生,如果你也不在乎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友,那么……”


    她顿了顿,一柄火器慢悠悠抵上蒂洛夫的额头,“相信就算他死在你面前,也无法让你动摇吧?”


    蒂洛夫吓得抖如筛糠,大喊救命。


    罗宾脸色铁青。


    索菲娅按下扳机,脸上仍然带着笑容:“没关系,死了这一个,你还有其他的亲友。”


    “你就不怕触犯法律吗?!你这是在杀人!”


    索菲娅像是听见好笑的事情:“这里是哈登菲尔德最穷的小镇,先生。金钱与权力才是这里的法律,只是从前你面对的都是愿意讲道理的人,而我嘛……如果时间充裕,我会哄哄你,但现在不是时候。”


    “我已经是怀特家族的顾问了,如果你威胁我转投你,难道不怕舆论的质疑吗?他们那边也不会放过你的!”


    “舆论?所有人只会关心结果,只在乎谁能让他们赚到钱,这座财富中心埋下了多少尸骨,数得清吗?你以为有谁的手是干净的吗?”索菲娅轻笑,“不过,说实话,如果那位诺曼小姐先一步下手,也动用这么粗鲁的方式威胁你,我可能真的没办法。”


    “可是谁让她突然想当好人呢。”索菲娅状似苦恼地叹息,“所以啊,我给她上了一课,任何时候只要心慈手软,就是给对手机会。”


    “她对你心软,不拿捏着你的命脉,那就别怪我抓住更狠的筹码,把你撬走。”索菲娅微笑,盯着罗宾,慢条斯理道,“别动歪脑筋,别想着投诚以后耍花招,更别想着用所谓的法律制裁我,否则我要的不仅是蒂洛夫的命。”


    “想清楚了吗?”索菲娅不啰嗦,“要么,加入我,要么,就请欣赏脑花迸溅的美景。”


    她抵着蒂洛夫的额头,在他尖锐的嚎啕里倒数:“三、二……”


    就在“一”字快要落地的那一刻,罗宾怒吼:“等等!”


    索菲娅微笑,满意地收回火器。 -


    西西弗里斯转投布鲁森家族的消息再度席卷各大报纸头条。紧接着,布鲁森家族效仿怀特家族,也召开了宣讲会。


    众人被陡然转变的形势搞昏了头。


    总之,抱着试探的心态,他们参加了这次宣讲会。


    毫无疑问,布鲁森家族彻头彻尾复刻了怀特家族所有的流程。


    说实话,关于航运的筹备流程并不像机械专利那样值得保密,因为这其中并不存在太高的技术含量,


    换句话说,只要谁有怀特家族那样的资源,谁都能做成这件事。


    而现在,布鲁森家族的所作所为恰好映证了这一点。


    谁也不知道索菲娅是怎么说服西西弗里斯背叛怀特家族的,总之,她就是成功了。


    只要占据这个优势,其他的资源自然而然就流到了布鲁森这边。


    贵族身份上,以亚当的名义注资的布伦瑞克船运和斯宾塞家没什么分别。


    金钱上,在召开宣讲会前,索菲娅写了两封信,一封寄往墨伦维克,一封寄给格兰芬主教。


    是的,布鲁森家目前的现金储备比不上怀特家族,可是她擅长游说,更擅长利用自己的优势给其他人画饼。


    索菲娅先是利用西西弗里斯,逼他提供远东航贸的具体信息,制定初步计划。然后用这份策划案,空手套白狼,撬动了菲利普的投资和格兰芬的教会资金。


    一旦本金足够,所有欠缺的设备人力等等都能补全。补全了这些东西,中小投资商的钱包自然跟着开放。


    最重要的是,索菲娅还在公告了另一件大新闻——西西弗里斯的那位华夏商人朋友,即将抵达锡兰!


    这无疑是重磅炸弹,直接炸响在所有人的耳朵边。


    索菲娅在晚会上宣布,布鲁森家族即将直接和这位华夏商人对接,先开启一次试运营合作,逐步完善细节。


    是的,这同样是模拟怀特家族的流程,可索菲娅却是实打实地和真正的华夏人做生意。


    这个消息一经登出,投资者几乎举着钞票送上门,想事先抢占首批通商的名额。


    布鲁森庄园宾客络绎不绝,反观温斯顿庄园,彻底陷入另一种绝境-


    从西西弗里斯被撬走那天开始,查尔斯就发现温斯顿庄园的气氛开始奇怪。


    办公室里爆发了好几场争吵,查尔斯不时能听见他们互相指责的字眼。


    “如果不是你们一直拖延,还办什么声势浩大的宣讲会,会被布鲁森家钻空子吗?!”卡洛琳情绪激动,“现在好了,什么都没了!前期投入的成本都没了!你们想怎么赔!”


    “不办宣讲会,钱和货源都不要了?你以为远洋航贸是一个家族能撑起来的买卖?愚蠢。”伊莎贝尔冷笑。


    “你聪明,你聪明过头,怎么不知道会有个华夏商人突然出现。原本没有了西西弗里斯,我们还能凭着前期准备留住人,现在呢?索菲娅拥有王牌,我们输定了。”赫尔曼面无表情。


    ……


    争吵愈演愈烈,查尔斯叹息着走远。


    没过多久,办公室安静下来。


    卡洛琳探头看了看,脸上哪里还有刚才的愤怒:“查尔斯走了,不用演了。”


    她漫不经心吃着水果,抱怨道:“要我说,老查尔斯很可靠,不需要瞒着他。”


    伊莎贝尔摇头,淡淡道:“查尔斯可靠,我们却难以掌握他身边的人是否一样。”


    赫尔曼难得赞同:“嗯,既然决定演破产,最好演的更像一点。”


    伊莎贝尔忽然抬眸看向赫尔曼,审视片刻:“我也有这个意思。”


    赫尔曼挑眉。


    伊莎贝尔搅动着咖啡杯,面容平静。


    这段时间里,她的脑子像高速运转的机器,每时每刻都在不停地分析信息,做出最合适的决策。


    这张针对索菲娅的网铺到现在,是时候结束了。


    “赫尔曼,下周,你带着贝拉还有库珀夫人去埃尔美。”


    赫尔曼沉默片刻,他莫名想到从前发现的那些蛛丝马迹。


    提到某位女仆时,姐妹俩的异样;往前追溯,按照斯宾塞家的矛盾,海因里希被安排娶的不应该是手腕这么厉害的诺曼小姐。而自己的妻子恰恰天真烂漫……


    短短瞬间,他想了很多,抬头时却像是什么也没察觉,平静问:“为什么?”


    “我不想她在不知道全部内情的状态下,陷入无谓的担忧。请你带她去散散心。”伊莎贝尔的回答滴水不漏。


    赫尔曼觉得那双冰蓝色的眼睛已经看透了他的心思,只是没有点破,或者……是她确信自己的姐妹不会受到伤害。


    “你和公爵留在这里?”卡洛琳疑惑问。


    伊莎贝尔垂眸:“海因也要回查尔维斯,我一个人留在这里。”


    赫尔曼无意识地摩挲手指,他忽然问:“如果有超出你预料的意外,你一个人能应付吗?”


    伊莎贝尔轻笑:“如果是我也没法应付的难题,你们在与不在,影响不了局面。”


    “哼,难道这么多人的脑子比不过你一个人的脑子?”卡洛琳吐槽,“这里又不是有定时炸弹,你这么着急把大家都支走干什么?”


    伊莎贝尔笑了笑,没说话。


    赫尔曼却听懂她的意思。


    索菲娅是个危险至极的人物,一旦战争进入白热化,谁也不敢赌她会使用什么手段,尤其是……如果某个定时炸弹真的存在。


    “我会带她离开。”赫尔曼忽然说,“既然是去散心,那就带着其他家人一起,我会寄信去洛森郡。”


    伊莎贝尔挑眉:“记得带点金盏菊的种子,埃尔美没有那么漂亮的花。” -


    愁云惨淡的庄园里,得知要出远门,奥黛丽兴奋不已,可是听说姐姐不去,她又沮丧起来。


    “为什么?你为什么不去?”奥黛丽跟在伊莎贝尔身后追问,从书房追到客厅,从客厅追到花园,吵得伊莎贝尔一个头两个大。


    “噢,亲爱的,你是不是忘了,我严重晕船。”伊莎贝尔用书盖住头。


    奥黛丽想起十项全能的姐姐唯一的弱点,接受了这个说法,但仍然质疑道:“这么关键的时候,我和赫尔曼突然离开不是显得很奇怪吗?”


    伊莎贝尔意识到奥黛丽不好糊弄,想了想,决定透露一点儿内幕:“是的,所以其实你是去执行秘密任务,这是我们成功的关键。”


    果然,一听到这话,奥黛丽立刻精神起来:“果然,我就知道有你在,我们怎么会像报纸上说的那样濒临破产呢?”


    她对姐姐向来是充满不讲道理的信心!


    “快说说,需要我做什么?请指示!”


    伊莎贝尔拍拍奥黛丽的头,笑了起来-


    当然,伊莎贝尔并没有骗人,奥黛丽和赫尔曼的确身负重任。


    去往埃尔美的巨轮启程那天,再次从侧面佐证怀特家族破产的事实。报纸头条写着——公爵夫妇与怀特夫妇因为航路告吹,关系破裂,怀特夫妇拿回全部资产退回埃尔美,只剩公爵夫人硬撑。


    公爵先生也在同一天启程返回汉克郡,像是也因为妻子的错误决策,关系出现裂痕。


    总之,斯宾塞家和怀特家的一切在外人看来都在往坏的方向发展。


    实际上,海因里希踏上回程马车前,还在拉着妻子的手不放。


    “你跟我一起走吧。”


    伊莎贝尔把自己手抽出来,重复解释第两百遍:“海因,我说了,卡洛琳和诺曼实业公司都还在呢,即便航路没了,其他的产业也需要发展,否则查尔维斯靠什么维持?”


    “这样的时候,我回到查尔维斯,不仅我完了,斯宾塞家也将彻底被索菲娅按住。”


    “而且,你得帮我把承知社的发明成果带到南方。”她顿了顿,冰蓝色的眼睛带着深意,“别忘了你的使命,公爵先生。”


    想起彻夜的密谈,海因里希神色郑重起来。


    再怎么舍不得,他们都分得清轻重缓急。


    不再啰嗦,海因里希踏上马车,他随手摘下路边的野花,递给伊莎贝尔,“我把护卫都留给你,办完事后,我会以最快的速度回来接你,等着我。”


    伊莎贝尔挥挥手,看着马车走远。


    艾米丽看着空荡荡的温斯顿庄园,有些伤感。


    她不太明白自家小姐的意图,但她和奥黛丽小姐一样,知道伊莎贝尔无论做什么,都有道理。


    可是先知者总是承担更多的压力,就像此刻,艾米丽看着那双平静的冰蓝色眼睛,忍不住为她感到疲惫。


    “不用偷偷叹气,艾米丽。”伊莎贝尔笑道,“离别是为了更好的重逢,更何况,这算什么离别呢?大家只是各有各的任务。”


    艾米丽无奈:“我只是有些心疼您,如果让我承担您的思考量,大脑会崩溃。可是您却好像永远不会疲惫,也不会失落。”


    伊莎贝尔绕着花圃散步,忽然笑:“会累的,是人都会累。所以需要休息。”


    艾米丽不解,伊莎贝尔也没有过多解释。


    她抬头看了看天色,早春的太阳不算太炽烈,晒得人暖洋洋。


    “等到这一切结束,我会好好睡上一觉的。”伊莎贝尔微笑。


    艾米丽想起在诺曼庄园的时候,伊莎贝尔小姐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睡觉,有时候一睡就是一整天,像是要把上辈子的觉都补回来。


    自从前往查尔维斯开始,她应该再也没有那么放松地休息过了。 -


    怀特家族渐渐消失在众人的视野,所有人都知道只剩公爵夫人维持着诺曼实业公司谋生。


    而布鲁森与索菲娅则成为报纸头条的新宠。


    那位华夏商人,在众人瞩目之下,出现在了肯特郡,并被布鲁森庄园以最高规格礼遇接待。


    说实话,在见到那位华夏商人之前,索菲娅对目前太过顺利的一切仍然保持怀疑的态度。


    她有点不相信,那位诺曼小姐就这么被打败了?


    可是根据丽萨太太圈的线报,斯宾塞家族和怀特家族的分崩离析有迹可循,听说那段时间庄园里爆发了无数争吵。


    最重要的是,怀特夫妇真的登上了前往埃尔美的游轮。一个重要的合作者都甩手走人,航路还怎么进行下去?


    种种猜疑都被推翻,可是心底那股异样却挥之不去。直到看见这位华夏商人,索菲娅的情绪渐渐安定。


    ——他的面容充满东方风情,口音迥异,穿着丝绸长袍,头发用玉冠束在头顶。


    谁也没见过华夏人,可他们莫名觉得,这一定是真正的华夏人无疑。


    根据西西弗里斯的翻译,众人得知他的名字叫“ PAN AN” ,潘安很健谈,滔滔不绝解释自己名字的由来,据说和历史上一位出名的美男子同名。


    当然,如果伊莎贝尔在场,就知道他这个名字和长相有多么货不对版。


    对锡兰人而言,潘安的名字读起来有些拗口,索性叫他安先生。


    索菲娅就开展试运营贸易和安先生讨论起来。


    她仍然谨慎,不愿意一开始就投入大笔资金,并且她要效仿赫尔曼的方法,双方共同抵押资金,保证交易安全。


    潘安有些不乐意,交涉很久才答应下来。


    签下第一份合同时,索菲娅仍然有种不踏实的感觉。


    可是很快,在春天即将结束时,潘安带回了好消息。


    布鲁森和投资商,甚至是格兰芬以及远在首都的菲利普,都写信表示祝贺。


    这仅仅只是一次短途的试运营,利润已经很可观,而且潘安诚实守信,还表示看不上这点小打小闹。


    索菲娅知道,重头戏现在才开始。


    试运营带来的成功,让所有人信心倍增。现在不是没有人出钱,而是所有人都争着给钱。


    教会、以菲利普为代表的王室、政界贵族、中小投资商等等都在拼命地投钱,当然还包括索菲娅本人的。资金池拓宽到了史无前例的地步,这也意味着,一旦航线运行成功,索菲娅的利益将牢牢和所有人捆绑。


    她是玩弄利益同盟的高手,越是复杂的关系,越能让她借力提高自己的地位。


    可是同样,一旦失败,她将成为所有人的敌人,会彻底摔下高台,踩进泥里。


    入夏时节,启航时间逐渐逼近。


    索菲娅手握巨额财富,和潘安签订正式的合约。


    落笔之前,她忽然看向身边的杰西卡。


    “你不会让我失望吧?杰西卡小姐。”索菲娅盯着杰西卡,笑道,“从启航那天起,就请记住,你运输队的成员都在我手中,如果你带着所有东西平安回来,那么她们也会平安。”


    杰西卡愣住,“她们不和我登船吗?”


    “我会为你配备更成熟的船员。”索菲娅头也不抬。


    杰西卡忍怒:“你不信任我是吗?那资金呢?我要怎么支配?”


    索菲娅微笑:“我会在安先生以足额黄金支付完押金后,再给你签下提款单。”


    杰西卡无意识攥紧手指,心中沉了下去。


    她原本想倒戈索菲娅,现在看来,卡洛琳说得没错。索菲娅不是什么好人。


    “好。”她终究什么也没说,点头走了出去。 -


    盛大的启航仪式在一个大晴天举办。


    整个肯特郡乃至锡兰公国,都在报道这则盛会。


    “布伦瑞克海运公司”的旗帜在轮船上飘扬,索菲娅面带笑容,和儿子亚当一起接收众人的祝福。


    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索菲娅看见曾经对手——伊莎贝尔神色憔悴,面带失落地看着她。


    一股无法抑制的兴奋自心底涌现。


    索菲娅微笑对她挥了挥手。


    伊莎贝尔似乎不想看见对手的得意,转身离去。


    索菲娅最后那点疑虑彻底消散了。


    还有什么比看见昔日对手的落魄,更加令人快活的事情呢?


    是的,她永远是赢家,永远是赢到最后的赌徒。


    热烈的欢呼声里,索菲娅高高举起香槟,目送着巨轮驶出港口,朝东方而去。 -


    潘安的押金在下午抵达,因为是黄金,索菲娅找人检验过后就准备存入银行保管。


    按照合约,原本应该在押金清算后再启航,可是时间不等人,远洋航运靠天吃饭,按照教会占卜的吉日,如果今天中午不出发,就要等到下个月。


    锡兰的天气说变就变,万一遇到雨季,那可就全耽误了。


    按照怀特的方法,交易双方由第三方保险协会做见证,由银行开立保证金账户,理论说来说,也不存在风险。


    这段时间以来,索菲娅殚精竭虑,几乎把所有的情形都考虑了一遍,比如货轮出事遇到海盗,或是进入华夏时出现意外等等。


    索菲娅首先试探了杰西卡的能力,用女子运输队的人牵制她,保证对方的忠诚。同时,又用蒂洛夫牵制西西弗里斯,能一直将他拴在身边。而潘安这个突然出现的华夏商人,索菲娅也是经过试运营的成功,才真正相信他。


    而潘安支付的押金,相当他先买下了一半货物,是华夏方的买办。如果不出意外,当货轮抵达华夏,会通过潘安进行一轮售卖,再购入华夏的物资,沿路经过东印等地一路补给,一路买卖,回到锡兰时,再把丝绸瓷器等物品卖出高价。


    如果出现不可控的意外,潘安这笔押金就是赔偿款,按所有投资人的比例分配。说实话,对于华夏方买办来说,如果为了骗这船货,不惜付出这么多押金,是不划算的买卖。毕竟货轮一来一回赚取的利差才是真正的大头。而且如果航路稳定,每年都有贸易往来,为了那点货物就更不值得。


    这也是索菲娅和所有人对于这桩交易的信心来源。


    船已经启航,索菲娅以为自己终于能睡个好觉,可是却半夜梦中惊醒。


    布鲁森慌张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随后是剧烈的敲门声。


    “索菲娅!快出来!不好了!布伦瑞克号出事了!”


    索菲娅几乎是飞一般地起身下床:“你说什么?!”


    布鲁森颤抖着嗓子:“刚刚收到赫斯兰港口来信,布伦瑞克号没有按时抵达补给港……算上送信的时间,大概晚了十天!”


    索菲娅呼吸急促,很快稳定下来:“只是十天而已,慌什么?也许海面天气原因。也许他们已经到了,但是信件还没有送到。”


    布鲁森没有说话,可是彼此都知道,这个危险的信号恐怕不是那么简单。


    现在是最好的出发时节,海面风平浪静,正常船只不会擅自偏离规划的路线,谁也不敢猜测究竟发生了什么。


    “听着,这个消息绝不能走漏。”索菲娅面无表情。


    “是。”-


    一连两个星期,度过了送信的周期,布伦瑞克号仍然没有消息,赫斯兰之后的几个港口,也没有它的踪迹。


    消息渐渐瞒不住了,先是小投资商们前来询问情况,索菲娅一律不见。可是格兰芬和菲利普的到来,却让一切无法掩饰。


    “什么?!你是说船失踪了?!”格兰芬面色阴沉,“教会投入了百分之二十的股份,你明白是什么概念吗?我们把盖教堂的预算都拿出来了!”


    菲利普还保持着对丈母娘的尊重,“现在还有解决的办法吗?你不是说那个华夏人留了一笔押金?快!先瞒着其他人,我们把这笔钱支出来!”


    那笔黄金留存在保证金账户里,几个人连夜把银行负责人叫起来,可是马车刚落地,就看见大大小小的投资商守在银行门口。


    为首的比奇先生愤怒吼道:“他们果然想提前支取保证金!快说!是不是货轮出事了!”


    “还钱!”


    “还钱!”


    所有人跟着大吼,他们其中的大部分人赌上全部身家才挤上那艘船,现在要变成穷光蛋,谁还怕什么贵族和教会!


    菲利普和格兰芬被汹涌的人群推倒,一边怒骂一边还挨了两下。


    索菲娅脸色煞白,死死攥紧掌心才保持住清醒。


    众目睽睽之下,他们不可能再私吞那笔押金。如果真的按比例分成,那只是杯水车薪,不说别人,就说索菲娅自己,就已经血本无归!


    人群里乱成一片,有人激动大喊,有人嚎啕痛哭。


    第二天,一则爆炸性新闻登上头版头条,彻底成为压垮所有人的稻草。


    ——那位华夏商人潘安,是个出名的骗子,他黑发黑眸,有东方血统,流窜多地以行骗为生。


    经银行保管贵金属的负责人确认,那箱黄金是镀金,不具备合同上所说的价值。


    而那位西西弗里斯先生,早就带着蒂洛夫先生登上了船,一起消失在茫茫海上。


    杰西卡不确定是不是骗子中的一员,她的女子运输队还在,可是显然她们并不知情。


    也就是说,索菲娅中了骗子的圈套,连同所有人一起,赔上了巨额钱财。


    这一刻,众人的怒火都扑向了索菲娅。


    布鲁森庄园的门被人砸烂,里面的家具被讨债的人搬空。


    菲利普回到墨伦维克,愤怒地指责妻子,要和她离婚。索菲娅从前帮他赚了许多钱,所以这一次,他以为也是一样,于是将家底都掏空了!现在倒好,堂堂公爵连基本的体面都难以维持! -


    索菲娅病倒了,这么多年以来,她第一次感到深深的无力。


    出事的一瞬间,她的脑子里飞速过滤从头到尾的信息,查探自己有没有漏算的部分。


    从招聘杰西卡、听到亚当的提议开始,直到怀特家族失败,西西弗里斯倒戈,潘安出现……


    索菲娅不是粗心的人,她精于算计,已经把这桩交易控制在最安全的范畴。


    可还是出事了……


    情绪汹涌之下,她吐出一口血。


    丽萨敲门,小心翼翼喊:“母亲,有客人来了。”


    “谁?”索菲娅面容死寂,这个时候,除了讨债的还有谁会来?


    下一刻,熟悉的金发身影出现在门外。


    伊莎贝尔颔首,缓缓道:“是我。” ——


    作者有话说:一口气写完!爽!粗糙的部分原谅一下我哈


    第86章


    索菲娅目光顿住,冷笑:“你也想来嘲笑我?”


    伊莎贝尔摇头,神态平静地走入室内,“我没有那么无聊。”


    索菲娅眸光闪烁,电光火石间,她忽然想到什么。


    “这一切都是你安排的?”


    伊莎贝尔:“还不算迟钝。”


    “怎么可能?”索菲娅低声笑了起来, “我查过了,你们对华夏的投入都是真的,你现在告诉我,投入那么多的成本只为做戏骗我?”


    “索菲娅,你还没明白吗?”伊莎贝尔抬眸,盯着她的眼睛, “能骗过你的演技,就是干脆不去演,保持从头到尾的真实。”


    索菲娅愣住,神情渐渐凝滞,她一字一顿:“赫尔曼没有回埃尔美,他的那艘船,是去华夏的……”


    伊莎贝尔微笑。


    索菲娅攥紧手指,荒谬感席卷心头。


    她当然不傻,只需要轻轻点播,就什么都明白了。


    是的, 伊莎贝尔从头到尾都没有骗她。


    公爵府和怀特家族的确要开拓新航路,包括宣讲会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谁也无法否认华夏航线将是划时代的里程碑,而正是因为这份真实,让索菲娅找不出任何破绽。


    “从亚当把那份策划案交给你的时候开始,选择权都在你的手上。”伊莎贝尔说,“如果你保持警惕,坚持一开始的想法,只走东印赚小钱,那么我毫无办法。只能在以后寻找击败你的时机。”


    “可是……”伊莎贝尔顿了顿,“你偏偏是个狂热的赌徒。”


    索菲娅垂下眸,紧闭双眼。


    “赌徒最可怕的不是输钱,而是赢钱。”伊莎贝尔说,“杰西卡通过考验,一趟短途就帮你赚了半数赎罪金。西西弗里斯屈从你的威胁,帮你引荐潘安,你不是没有怀疑过他们,可是潘安转头又在试运行里给你赚了足够多的利润。你的警惕心,早就被利益蒙蔽。当你得到的越多,就越无法承受失败。你不仅不再怀疑自己,还会更加确信自己的决策无比英明。”


    索菲娅沉默片刻,忽然轻笑。


    是的,这个过程里,她并不是没有怀疑过,这一切顺利得有些蹊跷,哪怕出现一点儿麻烦,也解决得非常快,像是为了营造真实感而创造出的环境。


    像诺曼小姐这样的性格,真的会试图借亚当的手告知她华夏航线,并且只是想混淆她的视线防止竞争吗?


    西西弗里斯明明已经投靠怀特家族,他们就那么粗心大意,这么重要的顾问都保护不好,由得她武力威胁?那位蒂洛夫先生被千里迢迢请来,强留在肯特郡那么久,等着送给她当人质吗?


    甚至是杰西卡和那个华夏商人,出现的时机都太巧合了,还有所谓来自温斯顿庄园可靠的消息,据说是赫尔曼的助手查尔斯先生睡前透露给他的妻子,而他的妻子忧心忡忡告诉闺蜜,这才传出来的……


    这些手段并不算高明,其实某种程度上说,根本算不上什么手段。


    就和日常生活中发生的小事一样,你想怎么解读都可以。出事前,你认为一切正常,什么都能找出解释的原因。出事后,才揪出一串一串细节,推敲出异样。


    就像一只小鱼游到陌生的领域,警惕地查探环境,周围都是海水,和从前没有不同。可直到渔网从四面八方收紧,它才意识到,危险从踏进这片领域时,就已经到来。


    “那个东方骗子是你安排的,可是押金又是怎么回事?入库前我明明已经查看过了。”


    当时危机来得太快,索菲娅没时间想清楚全部细节,现在才意识到这里不对劲。


    她不是一条任人宰割的鱼,如果那笔押金是假的,她绝对会在最后时刻脱身,哪怕鱼死网破。


    “我说了,我从头到尾都没有骗人。至于内情,会有更合适的人为你解答。”


    伊莎贝尔看向门外。


    那里,亚当推着轮椅,缓缓走近:“母亲。”


    索菲娅皱眉,刚想开口却忽然察觉到什么,面色难看起来,带着不可置信:“亚当……是你?是你私自调取了押金?!”


    布伦瑞克船运公司是在亚当的名下,除了索菲娅之外,还能动用权限的只有亚当!


    亚当静静看着自己的母亲,坦然承认:“是我。”


    “我明白了,从那天递给我策划案开始,你就在帮奥黛丽做事!”索菲娅声音颤抖,眼底流露着阴毒,“是了,你是我儿子,你当然知道用什么方法才能让我相信,是你帮着一个外人对付我!”


    亚当没有否认。


    他和伊莎贝尔一样,都明白能骗到索菲娅的办法就是不骗她。


    那天他一句假话都没说,可语言都有偏向性,他明白,即便索菲娅不信任自己,那颗欲望的种子却已经在她心里种下,这个圈套早晚就要跳。


    “亚当,把押金拿出来,一切还有挽回的余地。”索菲娅忽然深吸一口气,极力克制住情绪,“别忘了,我们才是一家人,我是你的母亲。”


    “我给了你生命,给了你头衔,你现在拥有的全部都是我给的。”索菲娅轻声诱哄,“亚当,好孩子,你把押金还给我,我会安抚好格兰芬和菲利普,这也是为了你和丽萨的将来考虑,你总不想你的孩子出生就面临破产的家庭吧?”


    “你没有解决这些麻烦的经验,交给我,亚当。”索菲娅扯开一丝笑,却因为情绪的突变,显得面容扭曲,“只要你还给我,我什么都不会怪你,你还是尊贵的伯爵,是我的好儿子。”


    亚当忽然笑了,垂落的黑发遮挡眼眸。


    “抱歉,母亲。”他说,“这是我最后一次称呼你为母亲。”


    “你为摆脱情妇身份,利用我的残疾,争夺父亲的宠爱,我不怪你。袭爵之后,你怕我架空你的权力,让医生断绝我站起来的希望,我也不怪你。”亚当声音平静,“前二十年,该还你的,我都还清了。从今天起,我不再是你的儿子。”


    索菲娅死死盯着亚当,似乎没有想到会从他嘴里说出这番话。


    亚当不闪不避:“华夏商人是真的,是我登报谎称他是骗子,为了引发舆论向你施压。至于后续该怎么应对,现在不归你管了。别忘了,布伦瑞克航运公司,是以我的名义办的。”


    “你为什么这么做?你想怎么应对?!”索菲娅冷笑,“你知不知道你要面临什么?所有人都会向你讨债!”


    “是的,可如果布伦瑞克号只是因为海上天气耽误几天,很快就传回消息呢?”亚当平静道。


    索菲娅愣住:“你说什么?”


    亚当看向伊莎贝尔,二人什么都没有再说,径直出门。


    房门被关上,里面传来索菲娅不甘的嘶吼与质问,她喊叫着要见格兰芬主教,威胁亚当、咒骂所有人……


    伊莎贝尔充耳不闻,走出布鲁森庄园。


    而亚当则被丽萨推着轮椅离开,老布鲁森吩咐女仆去叫医生,冷哼道:“记得要治疗精神疾病的。”


    是的,索菲娅将在这一天被确诊为疯子。无论外界如何变化,她说的话都没有任何作用。 -


    回到温斯顿庄园,卡洛琳看见伊莎贝尔,立刻跑上前:“杰西卡……呃就是那个女子运输队的队长,她回来了,你要见她吗?”


    伊莎贝尔轻轻挑眉。


    最初让卡洛琳安插一个眼线在索菲娅身边,其实并不指望在计划里起到多么关键的作用。


    只是想着如果索菲娅这次不上当,那就留一个钉子,等待下次的时机。


    在确定索菲娅进入圈套后,伊莎贝尔就和亚当达成了协定。


    斯宾塞家族从前被侵吞的财产,她要一分不留全部拿回来。不仅如此,她要把布伦瑞克航运纳入自己的旗下。


    相当于,索菲娅苦心筹谋的航线仍然正常运转,只是果子被伊莎贝尔和亚当联手摘掉了。


    亚当代替索菲娅成为布伦瑞克的代言人,伊莎贝尔拿回了斯宾塞家的钱,并且收了一个小弟。


    至于杰西卡,她按照计划在最近的港口下了船,没有出卖卡洛琳,就算是发挥了作用。


    “你如果不想见她,我帮你回绝。”卡洛琳耸耸肩,“我只是看她神情着急,可能有要紧的事。”


    伊莎贝尔顿了顿,忽然道:“请她来庄园吧。”


    卡洛琳:“好。”-


    下船后,杰西卡用头巾将自己包裹严实,她不敢去码头,也不敢去住处。


    现在是非常时期,无论是索菲娅还是其他的讨债人,都迫切地想要探听布伦瑞克号的消息。可以想象,如果一个本该在船上的人,突然出现在这里,会引发怎样的轩然大波。


    她记挂着索菲娅的威胁,怕女子运输队的人会被牵连,所以希望卡洛琳帮她引荐背后的雇主。


    戴着宽大的帽子遮住半张脸,杰西卡尽量使自己镇定。


    温斯顿庄园客厅,穿着华丽裙子的金发女郎背对着门外,正在看书。


    卡洛琳领着杰西卡走进门,示意道:“那就是公爵夫人。”


    杰西卡深吸一口气,看着熟悉的金发背影道:“诺曼小姐。”


    她没有称呼公爵夫人,这让卡洛琳有些意外,可背对着这边的金发女郎却似乎并没有惊讶。


    杰西卡看着那道沉默的背影,手指微微攥紧,屈辱再一次从心头蔓延。


    如果不是因为关心伙伴的安危,她绝不想和诺曼家的人有联系。


    杰西卡并不完全了解她们的计划,和其他人一样,她只知道怀特夫妇去往埃尔美,这里只剩公爵夫人,也就是那位——奥黛丽小姐。


    正是因为是奥黛丽,所以杰西卡才萌生向她求助的心思。


    权力果然使人面目可憎,如果是从前的奥黛丽小姐,绝不会这么傲慢无礼。可现在,她和她那个令人讨厌的姐姐没什么两样,都把底层人看作随意践踏的蝼蚁!


    这么想着,冷淡的嗓音忽然响起:“卡洛琳,辛苦了,你先去休息吧。我和杰西卡小姐聊聊。”


    这道熟悉的声音让杰西卡愣住,连卡洛琳离开的动静也没有唤醒她。


    直到金发女郎缓缓回头,那双冰蓝色的眼睛出现在视线里,杰西卡才睁大眼睛,几乎是从牙关里挤出的字节:“伊莎贝尔小姐?怎么是你?”


    她忽然想起卡洛琳的称呼。


    “你是公爵夫人?!”杰西卡连声质问,“你怎么会是公爵夫人?我们离开前,明明亲耳听见贾维斯爵士的赐婚,你不是应该……”


    她想到什么,声音戛然而止。


    伊莎贝尔平静地看着她。


    迎着这道注视,杰西卡仿佛又回到被驱逐的那一天!


    那双冰蓝色的眼睛也是这么冷漠又傲慢地看着她们,将一群蝼蚁无情地驱逐!


    贵族就了不起吗?有钱就了不起吗?


    她们是平民,可那又怎么样?平民就不配有尊严吗? !


    那天她恨恨发誓,诅咒伊莎贝尔·诺曼一定会有报应!如果有机会,她一定会报复回去,用同样的方式把这个女人踩在脚下羞辱!


    现在,这个机会真的来了……


    “我知道了。”杰西卡突然笑了,面容诡异,“你们姐妹的身份互换了。”——


    作者有话说:零点后有一章


    第87章


    章节锁定


    第88章


    十天前, 圣匹斯堡。


    这座小城坐落在帝国最西端,是锡兰以及周边各国所有圣曜信徒心中的朝圣地。


    整座城市分为内外两城。外城住着普通居民,内城都是圣曜教徒。教徒不事生产,坐而论道,被外界输送的资源供养,并享受着外城居民羡慕的目光。


    当然, 外城居民又是圣匹斯堡之外的人们所羡慕的对象。


    比起这个国家的其他人, 他们拥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可以进入内城教会学校学习。


    教会学校只有两种课程,一是圣曜教义,二是生产技术。想要进入学校学习,必须拥有教徒资格。这种资格并不是选择信仰的意思,而是真正由教会赐予身份。


    能够有这层身份, 就代表半只脚踏进内城, 哪怕没有留下,去到其他地方当个神职人员也能过得很滋润。所以, 每当有名额放出,外城居民都为此抢破头。


    当信仰与利益挂钩,这座城市狂热的宗教氛围几乎形成坚不可摧的壁垒,一层又一层地拱卫着他们的神。


    每个月的第一天是朝圣日, 按照习俗,所有人都要聚集在中心广场, 向古尔勒弥斯山祷告。


    古尔勒弥斯山脉里,最出名的是主峰墨菲斯雪山。那里的雪终年不化, 日光照耀之下,美不胜收,也是许多来圣匹斯堡外城的游客最喜爱的美景。


    当然,信徒们并不是为了美景而祷告。


    墨菲斯雪山之巅坐落着宏伟的建筑群,从山脚起始的阶梯一路往上,看不到尽头。唯有一处高塔尖顶,直入云端。据说那里就是神的居所——伽蓝圣殿。


    圣曜教会阶级分明,并不是谁都有资格朝圣,能够进入伽蓝圣殿的,至少是小主教以上的人物。


    而索菲娅却是例外。她既不是修道院的专职修女,在平民教徒里也不算贡献多么巨大,却拥有自由出入圣殿的权力。


    每一次抵达时,还有穿着雪白教袍的小教徒前来迎接。


    “尊者在等您。”


    这一次也一样。


    索菲娅登上最后一级台阶,面无表情的小教徒早已等候在原地,机械地传达教皇的指令。


    山下入夏了,山上仍然银装素裹。皑皑白雪覆盖着宫殿与塔楼,一切显得纯洁安宁,像这座圣殿所象征的意义。


    索菲娅扯开讽刺的笑,径直往塔楼走。


    小教徒跟在后面劝说她整理仪容,她恍然未闻,就这么不修边幅地闯了进去。


    宫殿华美,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每三步一个成年侍者沿着廊柱站立,他们衣着整洁,冷漠地注视着索菲娅,像在看一个异类。


    索菲娅毫不在意,一路穿过重重殿宇,直到看见那道熟悉的身影。


    她没有像从前那样虔诚地跪拜,只是一声不吭地站着。


    西里尔背对着她坐在壁炉旁,怀里还抱着肥胖的小橘猫,一边看着书,一边观赏窗外的雪。


    “回来了?”西里尔没有回头,语气自然。


    好像索菲娅只是出门玩了一圈。


    索菲娅轻笑,“我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您还要保我做什么?”


    西里尔扫了她一眼,目光落在索菲娅单薄的夏裙上,“洛奇,给她加件衣服。”


    刚才领路的小教徒应声进来,欲言又止。


    索菲娅:“不用费心了,我不会久留。”


    西里尔叹了口气,“除了这里,你还有地方可去吗?”


    索菲娅没有回答,她的目光落在西里尔的指间,那双修长的手轻柔地梳理着橘猫的毛,它乖巧温顺地躺在他的怀里,全心依赖着救命恩人。


    神明在人间的化身,总是慈爱而悲悯,他喜欢救助那些弱小的生命,给予它们重生的希望。


    很久很久以前,也是这样的大雪天。


    还是少女的索菲娅抱着母亲的尸体,在那条充斥着肮脏与污秽的街巷走了很久,她听见路过的房间里传来放荡的笑声或是悲戚的哭声,似乎看见了自己的未来。


    被赶出斯宾塞家时她没有哭,差点被醉酒的嫖/客欺负也没哭,看着春天快要到来,而母亲的尸体正在慢慢腐烂,索菲娅仰头看着天空,忽然想祈求神明,可不可以把妈妈还给她。


    那天,神明真的出现了。


    他穿着雪白干净的长袍,很年轻,也只是个少年——淡金色的眼睛,长长的金发,温和悲悯的神情就像每个人幻想的救世主那样,降临人间。


    可终究神明也有做不到的事情,他救不回一个死人,但是却牵着索菲娅,走出了那条街,走出了既定的命运。


    以至于很久以后的现在,索菲娅都没有忘记那天——西里尔伸出的手雪白干净,而她窘迫地将自己的手擦了又擦,才敢牵着他的衣袖。


    她和那只猫没什么不同,自以为获得神的垂怜,其实都是假象。


    “西里尔。”索菲娅忽然笑了,她在最神圣的殿堂,直呼教皇的名字,眼睛里全然没有畏惧,“伪装神明累吗?假装仁慈地爱着世人累吗?我走到这一步,你应该已经预料到了,现在装出这幅样子,你真的不会累吗?”


    索菲娅耸肩:“你不累,我却已经累了。不想装了。”


    洛奇为首的小教徒们脸色骤变,纷纷围拢上前。


    西里尔缓缓伸出手,摆了摆,示意他们退下。


    他并不为索菲娅陡然转变的话锋而惊讶,淡金色的眼睛仍然平静,似乎在说“我纵容你的放肆,不会为此责怪你。”


    “很累就去休息吧。”西里尔淡淡道,“我不会干涉你未来的计划,如果你想从头再来,圣曜教会依然是你的后盾。如果你不想,那就住在这里吧。格兰芬也无法伤害你。”


    索菲娅看着他的眼神,笑容越发讥诮。


    小教徒警惕地围拢上前,她忽然道:“好啊,我就住在这里。”


    她盯着西里尔的眼睛:“今晚我就住你身边,你敢吗?”


    索菲娅形容憔悴,却依然无法掩盖她的美艳,那双漂亮的黑色眼眸闪烁着暧昧的光,不顾教徒们铁青的脸色,缓缓靠近西里尔。


    “格兰芬让我好好利用我的脸,我骂他痴心妄想。”索菲娅轻笑,“可如果是你,我很愿意。”


    她清楚地知道男人面对诱惑,几乎没有自制力。


    可是西里尔却冷静地后退,避开她的红唇,眉头微蹙:“格兰芬对你做了什么?”


    “什么都做了。”索菲娅嗤笑,突然拽住西里尔的衣袖,缓缓从袖中探了进去,声音拉长,“怎么?想帮我报仇?不用那么麻烦……”


    “你早就知道,我爱你啊。”她轻笑着,就这么草率地将彼此心知肚明的窗户纸捅破,神情妩媚,“我也知道你的秘密,你不爱我,可是没关系。你是神,也是个男人,性和爱可以分开。”


    话音未落,西里尔已经推开索菲娅,神色不辨喜怒。


    “洛奇,带她去休息。”


    索菲娅慢悠悠地整理领口:“我不走。”


    西里尔扫了她一眼,并不和她争辩,索性自己领着教徒离开。


    索菲娅一个人被留在空荡的大殿,她笑容渐收。


    窗外白雪皑皑,从外面细数,这座高塔足有十九层。她站在第一层,从没见识过上面的风景。


    沉默片刻,索菲娅突然走向壁炉。 -


    夜幕降临,因为索菲娅不肯离开,西里尔换到偏殿住。


    小教徒洛奇领着老修女打扫新房间。


    这里负责干粗活的都是修道院的老修女,她们要么先天是哑巴,要么后天为了进入神殿而成为哑巴。


    所有人在伽蓝圣殿生活的准则之一,就是保持安静。


    可是洛奇年纪小,心里藏不住事,他不理解为什么尊者要纵容索菲娅,明明她当众亵渎尊者,还说那么污秽的话!


    洛奇这么想,嘴上却只敢问:“尊者,您真的让信徒索菲娅睡在主殿吗?”


    伽蓝主殿不留外客,今天是破例。


    西里尔靠在窗边看书,扫了眼室内默默打扫的老修女,“嗯,一会儿安排人给她安排床褥。”


    洛奇脸皱成一团,下意识道:“您从前不许任何人进,除了公主……”


    “洛奇。”西里尔淡淡扫了洛奇一眼,“谁跟你说的这些?”


    洛奇一怔,意识到说漏嘴。以他的年纪,本不该知道那么久远的往事。


    西里尔盯着洛奇,脸上的温和渐渐消失。


    洛奇立刻跪倒在地,哆嗦地不敢抬头。


    “尊……尊者,是打扫大殿的修女贝丽说的。”


    里面收拾床铺的修女动作一顿,也跟着向外跪下,匍匐在地。


    西里尔笑容突然和煦:“看来割了舌头还不够,去吧,把她的眼睛也剜了。”


    淡金色的眼睛盯着洛奇,后者忍住恐惧,“是!”


    他知道,如果没有将祸根铲除,那么代替那个修女死的就是自己。


    洛奇离开,屋里只剩西里尔和跪地的修女。


    西里尔抬眸:“你叫什么名字?”


    这里的修女都蒙着黑色头巾,有的被割掉舌头,有的眼睛失明,她们是穿梭在神殿的影子,没有存在感,和灰尘一样随处可见,也随时被踩在脚底。


    修女指了指喉咙,示意口不能言。


    昏黄灯光下,西里尔眸光渐深:“抬起头。”


    修女愣住,没有动作。


    西里尔微眯眼,他放下书,缓缓起身。


    同一时刻,修女解开头巾,露出一张火烧后面目全非的丑陋面孔。


    似乎知道自己的容颜有碍观瞻,她立刻羞愧低头。


    西里尔已经走到她的身边,她和洛奇一样吓得发抖,而后跪倒在地,亲吻他的鞋面求饶。


    也是这一刻,西里尔眼里的审视消失,他像是有些乏味,挥了挥手:“出去。”


    修女忙裹好头巾逃离。


    西里尔看着她的背影,五官面容、姿势身形……一切的一切都很陌生,却偏偏让他有一瞬间的错觉。


    以为是她回来了,而这分明不可能。


    西里尔盯着书,很久没有翻动。


    直到洛奇带着沾血的匕首回来,跪在地上回禀,他才回过神,脸上又浮现温和的笑:“好孩子,做得不错。”


    感受着尊者的抚摸,洛奇杀人的恐惧烟消云散,被肯定的喜悦瞬间占据头脑。


    “一切为了尊者。”洛奇虔诚地亲吻西里尔的鞋面。


    “起来吧,去好好休息。”西里尔轻笑,眸光微动,“让人看守主殿,别让任何人靠近顶楼。”


    洛奇瞬间精神,觉得尊者是听了自己的意见,对索菲娅提防。


    “是。”


    他刚领命,忽然有人的脚步声急匆匆而来。


    “不好了!尊者!顶楼着火了!”


    洛奇瞪大眼睛,猛然推开窗,看向主殿。


    那座神圣的高塔顶端燃烧着熊熊烈焰,火光冲天,几乎照亮了半个墨菲斯雪山。


    西里尔倏然起身,淡金色的眼睛倒映着烈火,手指死死攥紧。


    第89章


    夜空被火光照亮, 教徒们惶急地救火,可惜火势蔓延得很快,尖塔顶端已经烧得只剩空架子。


    黑衣教徒将西里尔拱卫在安全区域,不远处,其他的建筑群已经被教徒们开辟出隔离带,可是主塔却无法施救。


    “索菲娅在塔底也放了火,现在火势从两头一起蔓延,尊者,我们该怎么办?”


    空旷的广场,洛奇焦急汇报。


    西里尔盯着燃烧的高塔,忽然推开人群往前走。


    “尊者?!那里危险, 你不能去!”所有人劝阻。


    西里尔充耳不闻,淡金色的眼睛里倒映着火光。


    十九层高塔, 已经烧灭一半,说不定下一刻就会坍塌。而罪魁祸首却不知道躲藏在哪一层。


    西里尔靠得足够近, 近得能感受炙热的温度。


    “索菲娅,出来。”他扬声道, “只是不小心纵火而已,不用害怕,我不会怪你。”


    他甚至还在微笑,像是安抚受惊的动物。


    某扇窗户忽然打开,露出索菲娅的脸。


    她平静地看着西里尔,轻笑:“西里尔,你很擅长捕获弱者的信仰。一块面包、一句安抚的话、一个笑容就能让人心甘情愿地匍匐在你脚边。”


    “可我比你想象得更了解你,其实你现在很生气。”索菲娅眼底滑过讥讽,“你知道我为什么回来,你知道我想留在主殿的目的,你知道一切,却故意纵容我。”


    “顶楼空荡荡的,那些秘密都被你转移了。你原本想看愚蠢蝼蚁自作聪明,最后只能乖乖臣服你,还要像从前那样感恩你的仁慈与宽容,永远敬爱着你,并为你格外的垂怜而忐忑。”


    “可你没有想到吧,即便发现顶楼什么也没有,我却仍然放了这把火。”索菲娅大笑,眼底闪烁着泪光,“一只被偏爱的蝼蚁,居然敢逃出你的掌控,像很多年前的女人一样,于是熟悉的愤怒再次涌上心头,我猜得对吗?”


    西里尔看着高塔燃烧,平静地看着索菲娅。


    他的眼神渐冷,脸上的微笑失去了温情。


    可他仍像从前那样伸出手,“索菲娅,下来,别让我说第三次。”


    “西里尔,扮演爱,不代表你真的会爱人了。”索菲娅讥诮地看着他,“到现在,你还以为我真的爱你吗?什么是爱?你分得清吗?”


    西里尔眸光渐沉,脑海的记忆片段被唤醒,曾经也有一个人说过同样的话。


    索菲娅望着他的神色,想起很多年前的大雪天,那只伸向自己的手。


    当年,还是少女的索菲娅,也许有那么一瞬间,对西里尔产生过异样的情愫。可那点感情早就随着时间推移,烟消云散。


    在索菲娅的世界里,有太多沉重的欲望,足以压倒所谓的爱情。


    只是她知道,高高在上的神明喜欢这个游戏,他扮演着施舍宽容的角色,再看着她回报以诚挚的爱戴——不厌其烦地模拟这个过程,像是追溯某段已经失去的情感。


    能够得到实在的利益,索菲娅愿意装糊涂。她不需要了解西里尔为什么像是透过她在看别人,她也不介意成为谁的替身,更没有兴趣探究,西里尔和那个人有怎样的往事。


    可是此时此刻,当索菲娅决定放弃一切,她以平等的角度审视着从前讨好的神明,忽然觉得大家没什么不同。


    一样卑劣,一样可悲。


    “西里尔,纯澈的爱是奢侈品,我出身泥潭,你长在云端,可你和我没什么不同,都不配得到它。”


    “你以为自己多么痴情,扒开那张人皮看一看,里面根本没有跳动的心脏。”她顿了顿,夸张地挑眉。


    “多有意思啊,神明也有求而不得的执念,神明和我一样自私又恶毒。神明也是个可怜虫,日复一日地演戏,甚至连自己都骗了过去!你如果真的爱着她,就不会像个疯子一样霸占她,让她的灵魂都不得安息,西里尔,你算什么狗屁的神明!”


    “疯女人!住口!”所有教徒喝骂起来。


    西里尔眼底滑过阴鸷的笑意,他从容地抬手,轻笑道:“宠物也有竖起利爪的时候,虽然我更喜欢你乖巧的样子,说吧,把后半生想说的话,都说完。说完就下来。”


    教徒们已经在极力扑灭大火,另一边也在准备软垫救援。


    索菲娅的特权众人有目共睹,他们都知道,即便这个女人烧了高塔,也不会被处死。


    可是这一刻,洛奇背后发寒,猛然想起被割掉舌头的修女。看来尊者动怒,即便是索菲娅也要吃点苦头了。


    广场人群里,那个打扫床铺的修女也悄悄抬头,看向高塔上的索菲娅。


    “下来?”索菲娅轻笑,擦了擦眼角,仰头看着夜空,“西里尔,我什么也不想要了,你控制不了一个没有欲望的人。”


    “我选择不了人生的开端,至少……还能选择怎么结束。”


    “看在我帮你做了那么脏事的份上,等我死了,请把这个消息告诉亚当和贝琪。”火舌蔓延,索菲娅随手将发间的银饰抛了出去,“从此,他们自由了。”


    索菲娅缓缓后退,一步一步退向火海,炙热的温度裹挟着周身。


    剧烈的疼痛袭来,可她的脸上却挂着微笑。


    ——她这一生都在辜负爱,活得自私又狠毒,却没什么好后悔的。


    就让她和这座罪恶的高塔,一同埋葬在火海里也很好。


    可是,原来人生到达终点,脑海会浮现过往的一幕幕。


    不是贯穿大部分时光的欲望与丑恶,而是某个瞬间连自己都没察觉的美好。


    是亚当第一次叫妈妈,是贝琪学会走路,是夏天的午后,她抱着两个孩子在庭院看书,微风吹拂她的头发,空气里传来铃兰花香……


    最后的定格,是一个女人的微笑,陌生又熟悉。


    她很久没来索菲娅的梦里了。


    而这一刻,索菲娅变得很小很小,眼前的女人,就是她的全世界。


    女人画着浓妆,身上带着伤,肚子饿得咕咕叫,却将面包里的果酱夹心挑出来,笑眯眯地喂给小索菲娅吃。


    天降大雪,那应该是很冷的冬天。小索菲娅吃饱了,靠在女人的怀里沉睡,却感受不到寒意。


    小小的孩子不知道,此后漫长的半生,再也没有那样温暖的冬天。


    生命消逝的最后一刻,大火彻底将高塔吞噬。索菲娅看着虚空,似乎有一朵雪花落在眼睫,很快融化。


    她又看见那个女人,正在向她招手。


    那个被唾弃,被谩骂,承受着世间恶意、在苦难里挣扎地活着、却依然用渺小的身躯为孩子抵挡风雪的女人,是她的妈妈。


    妈妈来接她了……


    索菲娅扯开一丝笑,闭上眼,泪水滑落,很快被高温蒸发。


    ——如果有来世……不,不要有来世。这个人间,来一次就够了。


    伽蓝圣殿的高塔彻底倒塌,火光映照夜空,墨菲斯雪山坚冰融化。


    天空突兀地飘落雪花,在半空就化作雨水。


    教徒们沉默垂头,谁也不敢看西里尔的表情。


    每一个向圣曜神像宣誓过的信徒都知道,他们不可以随意剥夺自己的生命,死亡也是一种特权。


    而那个女人却以如此决绝的方式奔赴死亡,还连带着伽蓝圣殿最神圣的中心塔一起,践踏着教皇的权威。


    迟来的雨水浇灭大火,高塔只剩残缺的框架,以及一堆灰烬。


    洛奇小心翼翼问:“尊者,需要寻找信徒索菲娅的尸体吗?”


    西里尔沉默良久,神情不辨喜怒:“找,把她烧成焦炭的尸体,给她的儿女送去。”


    洛奇心中一抖,颤声说:“是。”


    他摆摆手,身后的哑巴修女立刻上前,在雪地扒出索菲娅扔下的遗物,至于尸体……洛奇不敢看,跟着西里尔离开。 -


    十天后,伽蓝神殿的马车抵达布鲁森庄园,随即这个死讯又由亚当传递给伊莎贝尔。


    “是一个哑巴修女来送信。”亚当声音低沉,他深吸一口气,将盒子里被火烧得变形的银饰拿了出来,“这是她的遗物,请你看看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


    伊莎贝尔理解亚当复杂的心情,也知道他不需要无谓的安慰。


    她叹了口气,接过银饰反复查看,并没有发现特别之处。


    送出伽蓝神殿的东西都要经过检验,如果有问题,想必也送不出来。


    “你觉得这个银饰有蹊跷?”伊莎贝尔看向亚当。


    亚当摇头:“我不知道,也许真的只是证明她身份的遗物。”


    伊莎贝尔沉默,摩挲着银饰的纹路——这是一只做工普通的铃兰花冠状发饰,看着很有岁月的痕迹,也是比较老旧的款式,说是索菲娅的爱物也能理解。


    她特意留下这件东西,是在暗示什么吗?还是他们想多了?


    两个人都陷入思考,却想不出结果。


    “算了,是我想多了。”亚当扯开一丝笑,眼底滑过寂寥,“她只是想告诉我和贝琪,我们失去了母亲。虽然她也从不在乎这个身份。”


    他起身告辞,回去料理索菲娅的葬礼。


    那具惨不忍睹的尸体还存放在庄园里,谁也不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以至于伽蓝圣殿连最后的体面也不给她。


    伊莎贝尔送亚当出门,看见圣殿的马车也停在外面。


    教徒们奉命参加索菲娅的葬礼。他们不屑于和普通人打招呼,只有一个蒙着黑头巾露出眼睛的修女,抬头看向伊莎贝尔。


    伊莎贝尔礼貌颔首,那个修女却只是盯着她,直到引起教徒的注意,这才撇开视线。


    第六感让伊莎贝尔觉得不对,可一时却难以发现哪里有问题。


    她细细思索,一面看着亚当坐上圣殿的马车远去。


    伽蓝圣殿对待死者无礼的态度,和从前对索菲娅的尊重相比,截然不同……


    自焚而死……索菲娅为什么选择这么酷烈的方式走向死亡?


    冰蓝色的眼睛看着天空,划过一丝怅惘的情绪,很快消失不见。


    伊莎贝尔回想那块银饰,铃兰花纹很常见,是很多年前流行的款式,象征着纯洁的情愫。当年墨伦维克的贵妇几乎人手一块。


    心思缜密的对手,在生命走向终点,难道真的只是留下一个普通的遗物吗?索菲娅希望她破译出什么消息呢?


    这些疑团一时间难以解开,而奥蒂的信件却已经抵达。


    久久没有姐姐的消息,远在海岛的奥黛丽急坏了——


    作者有话说:想起太外婆98岁高龄,弥留之际,迷糊着喊妈妈。


    无论这一生多么漫长,经历了怎样的风雨,最后时刻想到的永远是妈妈。


    第9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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