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所有人乱成一团,既惊讶又慌张,全然把什么工人运动忘在脑后,只关注河水里的三个人!
那可是三条命!
查尔斯跑掉了一只鞋,面色惨白,他吼叫着指挥治安士兵:“快!下去救人!怀特先生和怀特太太都在下面!”
众人:“怀特太太?!那是怀特太太?!”
看似平静的河水波涛汹涌, 冰冷刺骨。
最先跳下去的身影在浪花里若隐若现,她迅速抓住凯文往回游,即将到达岸边,凯文下意识的挣扎,使得她也被带入水中。
“放松!凯文!”
奥黛丽呛了几口水。
凯文不再挣扎, 可是河水让行动变得缓慢。
奥黛丽几乎耗费全身的力气与拍打的浪头对抗,终于,身后有人托住凯文,和她一起使劲将人推上岸。
救完人,奥黛丽全身轻松, 正要往上爬,冷风吹拂动荡的河水, 猛烈的浪头再次袭来——
“赫尔曼!”
她已经靠在岸边,可是那个浪头却将水中的银发身影推出去很远。
赫尔曼听到熟悉的声音, 却来不及回答。
接近冰点的河水让四肢僵硬,右腿膝盖的疼痛逐渐蔓延。
很少有人知道, 怀特先生的手杖在天气好的时候只是装饰,一旦多变, 它就是支撑右腿的工具。
短暂的瞬间,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该死的旧伤遭受寒冷侵袭,在这一刻复发。
汹涌的河水里,他仿佛回到当年的火海中,被倒塌的房梁砸中,只能硬撑着疼痛逃离。
“怀特先生怎么不动了?”
“该死,一定是旧伤复发了!快!快救他上来!”查尔斯作为少数知道内情的人,立刻反应过来,在岸边大吼。
冰冷麻痹赫尔曼的全身,声音传入水中已经失真,他强撑着最后一口气,浮出水面,剧烈的疼痛再次让身体抽动。
氧气越来越少,他在水中浮浮沉沉,维持着呼吸,却始终无法靠近岸边。
模糊视线里,岸边的人和他对望,那双水蓝色的眼睛里充满焦急和不安。
下一刻,“噗通”一声响。
熟悉的身影越过浪潮,向他游了过来。
赫尔曼只觉得灌了水的肺部快要炸开,他想大声呵斥她,让她滚上去。却开不了口。
生死关头,时间在这一刻拉长——
他沉入水中,银灰色的头发飘散。
氧气快要用尽时,一尾灵活的小鱼靠近。
两片嘴唇紧贴,她将氧气缓缓渡入他的口中,硬生生推开了死神的镰刀。
赫尔曼盯着那双眼睛,蓦然想起火海里,那束照进缝隙里的光。
十三岁的赫利,拖着满身的伤,沿着光的方向闯出一条路。
此刻的赫尔曼,那只布满疤痕的左手,却被另一个人攥紧,奋力逃离浮沉的河水。
快到岸边,治安兵终于赶到,将两个人都救了上来。
所有工人围拢上前,高呼上帝保佑。
查尔斯老泪纵横,吓得话都说不完整。
另一辆马车领着物资抵达,葛丽泰匆匆跑进人群,“这是怎么了?”
奥黛丽披着工人送来的毯子,看见葛丽泰,她立刻道:“各位,其实怀特先生早就吩咐我和库珀夫人,为大家准备过冬的物资。这既是我们的心意,也代表着我们的态度。”
“你们想要争取合理的权益,请务必相信,我们也在为此努力。”奥黛丽提高声音,确保所有人都能听见,“希望大家给我们一点时间,至少先好好过完这个节。”
工人们看着满车的物资发怔。
资本家最会装模作样。
可是,前一刻,他们亲眼看见这对夫妻跳下水救人,还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工人。
冒着生命危险的事,不存在做戏的可能。
“谢谢,谢谢你,怀特太太。”
萝丝泣不成声,波利搀扶着凯文,同样哭着道谢。
“谢谢你。”
工人们再也无法对一个善心的女士燃起仇恨。
最重要的是,怀特家族大张旗鼓地资助他们,就等于变相表明立场。不出一个小时,这里发生的一切就会传进其他商人的耳朵里。
示威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一半。
想至此,众人不再犹豫,跟着葛丽泰安排的人去领取物资。
一场风波就此消弭。
奥黛丽松了半口气,下一刻,手被人攥住,大力地推进马车里。
隔绝室外的严寒,湿漉漉的两个人面对面,大眼瞪小眼。
葛丽泰和查尔斯很快也回到车内。
“噢!你们真是太冲动了!快!快回去叫医生过来!”葛丽泰了解来龙去脉,眼泪直掉,“这可是冬天啊!你们就这样跳下水救人!”
查尔斯第一次没有开玩笑的心情,紧盯着车夫加快速度。
奥黛丽低下头,她的手腕被赫尔曼紧攥着。
回去的路上,他不松手,也不说话,侧脸紧绷。
抵达庄园,奥黛丽被收到消息的露西逮去洗澡换衣服,再让医生灌下药剂,预防感冒。
等折腾一通出来,打开门,就对上赫尔曼阴沉的脸。
奥黛丽打了个哆嗦,下意识退后两步。
“你怎么来了?”她挤出一抹笑,若无其事地问候,“你喝药了吗?”
赫尔曼沉默,上前一步,将门关上。
奥黛丽盯着他全无笑意的脸,挣扎片刻,老实道:“对不起,我不该擅自打乱你的安排。”
赫尔曼出门不久,她就和葛丽泰说了自己的计划,如果她们以怀特家族的名义捐赠物资,就可以向工人表明态度,也能让他们的情绪缓和,别激化矛盾。
葛丽泰也很同情工人,答应了这个计划。
奥黛丽换上女仆的衣服,跟着马车溜了出去。刚到现场,就看见爆发的混乱,以及被围在中央的赫尔曼。
那一刻,她非常清楚,如果再不阻止,无论双方哪边先动手,场面都将不可控制。
所以在凯文落水的瞬间,她毫不犹豫去救人。
如她所料,工人们平息了愤怒,可是……却得罪了另一个人。
“赫尔曼。”奥黛丽垂眸,认真解释,“我知道,你可能更想和布鲁森他们站在一起,可是,我并不觉得这样的同盟很牢固,所以才做这个决定的。你……别生气好吗?”
“呵。”赫尔曼发出短促的冷笑,脸上毫无温度,“你认为我在为这种事情生气?”
“我是不是说过,不许你出去?”他逼近一步。
“可是……”奥黛丽刚要开口,又被打断。
“我是不是说过,没有我的允许,你不许再去哈登菲尔德?”
一瞬间,奥黛丽被他眼底的凶狠吓到。
可是赫尔曼眼底的戾气非但没有收敛,反而更加可怖冰冷。
“你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天气?你知不知道,那条维恩河淹死过多少人?你怎么敢就那样跳下去的,伊莎贝尔·诺曼!”
冷喝声炸响在耳畔,奥黛丽愣住。
这是她第一次看见赫尔曼发这么大的脾气,整个人蒙了半晌,才干巴巴道:“凯文生病了,他还不会水,如果不救他,他会死的……”
“他死了和你有什么关系?!”赫尔曼微眯着眼睛,冷笑,“我给他治病,给他钱,给他所谓的尊重,还不够?一个低贱的蝼蚁,还要搭上你的命去救吗?”
奥黛丽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低贱的蝼蚁?”她嗓音干涩,“赫尔曼,你的工厂拥有全哈市最优秀的工人。他们看似不起眼,却是你最宝贵的财富。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
“财富?”赫尔曼眼底沉暗,轻笑,“天真的小姐,蝼蚁不是财富,他们爬不出阴暗的沼泽,就只配死在别人脚底,这是弱肉强食的法则!”
“蝼蚁蝼蚁蝼蚁,你口口声声贬低他们是蝼蚁,你难道不是这样爬上来的吗?你明明和他们走过同样的路,为什么不愿意施舍半点慈悲?”
“因为我是个彻头彻尾的恶人,你还不明白吗?!”赫尔曼冷喝,步步逼近,深灰色的眼底透露着阴鸷,“看清楚你眼前这个人!”
“你以为我是个绅士?抱歉,那是我伪装的假面。”他轻笑,“撕开这张人皮,你会知道,他们说的一点错也没有。”
“我是个埃尔美贫民窟出身的魔鬼,他们走过的路,我也走过。你富有同情心,可你看不见阴暗的地底,一只蝼蚁想要爬出来,要踩着多少同伴的尸骨!”
屋外,大雪忽然落下,冷风吹动玻璃窗,发出咯吱声响。
温暖的卧室里,他们对峙着,谁也没有回头。
赫尔曼的银发半干,发尾还湿漉漉的,水珠低入地毯,洇湿一片。
“谁不想走出沼泽看看阳光?”他喘息着,忽然轻笑,“他们想爬起来,闯出去,那就像今天这样,抓住机会打倒我!”
“如果成功,就能拿我的尸体当养料,成为新的我。如果失败,就活该被我踩在脚底,接受自己的命运。”赫尔曼盯着奥黛丽,扯开一丝笑,“这才是我们蝼蚁的世界,血腥残酷,不配你施以援手。”奥黛丽神情渐渐平静,她看着赫尔曼,忽然说:“我也不应该救你吗?”
“是的,你应该跑得远远的。”赫尔曼攥住她的手,左手的粗粝疤痕分外明显,“谁也不值得你去救,包括我。”
他嗓音冰冷,眼底是毫不掩饰的阴暗。
就像他说的,魔鬼终于揭开人皮,露出真实的面目。
奥黛丽怔怔看着他,许久说不出话。
赫尔曼看着那双水蓝色的眼睛,没有错过她刚才的慌乱。
愤怒渐渐消退,理智回归,他却懒得再次伪装。
“伊莎贝尔,如果你感到害怕,那再正常不过。”他缓缓开口,“如果你想离开……”
他抬高手臂,掌心还握着她的手。
下一刻,却突兀地松开。
“这是最后的机会。”
冷风吹开窗户,雪花偷偷沿着缝隙溜进来。
深灰色的眼睛倒映着屋外的银白,也倒映着她怔忪的神情。
沉默蔓延,赫尔曼猜到了答案。
从上次的马车争执开始,似乎就预示了这一天的到来。
他将阴暗的灵魂毫无保留地展现,并不期望谁的理解。
僵立良久,赫尔曼垂下眼眸。
一切都要结束了。
忽然,就在他放下左手的瞬间,有人抓住他的指尖。
奥黛丽重新握着他的左手。
像蜈蚣一样丑陋狰狞的疤痕贯穿掌心,她却看得那么仔细。
赫尔曼从不避讳过往,可在此刻,他下意识想挡住那条疤。
下一秒,她轻轻将脸颊贴近那道疤——
柔软温热的触感,瞬间从疤痕席卷到心头,滚烫得令他颤抖。
“你在做什么?”赫尔曼听见自己的嗓音干涩。
奥黛丽仰起头,沉默片刻,“我在心疼十三岁的赫利。”
赫尔曼怔住,缓缓抬眸。
冷风吹起银发,他毫无知觉。
心中最后那点不甘,彻底被那双眼睛看穿。
蝼蚁的世界充满厮杀,看到她跳下去救凯文,为那群工人发声时,他似乎听见火海里的嘶吼。
太阳高悬天际,为什么没有照耀当初的那个少年?
现在他从炼狱里走出来,拥有了自己的太阳,凭什么,凭什么那群和自己一样卑贱,一样挣扎在苦海的蝼蚁要被它温暖?
那双眼睛为什么要看着别人?他们凭什么得到这一切?
赫尔曼发出短促的轻笑,深灰色的眼睛里压抑不住扭曲的阴鸷。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伊莎贝尔。”
奥黛丽直视着他,“我知道。”
“如果我可以遇到十三岁的赫利,我会像今天这样,奋不顾身地去救他。”
“我会告诉他,别害怕,别难过,你未来会是一个很了不起的大人物。”温热的眼泪滴在疤痕上,她轻轻吻它,“你功成名就,有很多财富,也会有人爱你。”
“爱?你看得清我的爱吗?”赫尔曼一字一顿,“今天在水里,有那么一刻,我想过,如果我活不了,那就拖着你一起死。你不害怕这样的爱?”
奥黛丽垂眸,想了许久。
“我有点害怕。”
赫尔曼顿住。
“可是……”她紧握着那只手,轻声说,“我相信自己可以游到对岸。”
“无论什么时候。”水蓝色的眼睛扬起笑意,“我永远会像今天这样,救起你,也救起我自己。”
窗外的雪停了,太阳照耀窗台。
他看着那双眼睛,内心发出轰然巨响,世界陷入沉寂。
第62章
如果放在歌剧故事里, 男女主互诉衷肠后总要温情拥抱,或者来一个罗曼蒂克的亲吻。
可是在温斯顿庄园,奥黛丽刚倒进赫尔曼怀里, 后者就感觉抱住了一只火炉。一探额头,人已经烧得滚烫。
“哈秋!哈秋!”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奥黛丽晕乎乎地笑, “我还以为跟你吵架吵上火了呢。”
赫尔曼紧绷着脸,抱着人冲出去叫医生。
家里再次乱成一团,奥黛丽被安置在隔离出来的卧室,赫尔曼坐在床边盯着她。
奥黛丽觉得自己像只煮熟的虾,烧得迷迷糊糊,还睁着眼睛看床边的人。
赫尔曼盯着那双大眼睛:“看什么?”
奥黛丽伸出手, 摸了摸他半干的湿发。
赫尔曼抓住她的手放回被子里:“不用管。”
奥黛丽又伸出另一只手, 勾了勾手指,示意他凑近。
“又怎么了?”赫尔曼看穿她另有所图,却还是靠了过去。
奥黛丽用脸贴了贴他的额头,又蹭了蹭。
柔软温热的触感, 让赫尔曼愣神。
“你好像也有点烫。”
赫尔曼分开一段距离:“我很快就会好。”
奥黛丽掀开被子,拍了拍。
赫尔曼:“……”
按照常理来说,两个病号不应该放在一起,可是不知怎么的,再回过神,他已经躺在她的身边。
“那边有壁炉, 你把头发靠近晾一晾。”奥黛丽贴心提醒。
赫尔曼侧过身,把头发散开,热源使得水汽快速蒸发,火光带来源源不断的暖意。
屋外雪花纷飞, 室内温暖如春。
奥黛丽的脸颊滚烫,赫尔曼将微凉的手放在她的额头,等捂热了,又换另一只,仿佛是个人形降温器。
熟悉的雪松味令人安心,它忽然唤醒了某段记忆。
奥黛丽睁着大眼睛看向赫尔曼。
赫尔曼靠在床头,闭着眼,却像是察觉了视线,手指点点她的额头:“快睡觉。”
“不想睡。”奥黛丽握着他的手,眼睛亮亮的,“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赫尔曼睁开眼。
“你从什么开始喜欢我的?”
她坐起身,脸颊红扑扑,却不像是害羞,反而有点兴奋。
赫尔曼定定看着她,“你认为呢?”
奥黛丽狡黠一笑:“是不是很早很早以前?”
“为什么?”
赫尔曼忍不住轻笑。
“我全都想起来了,有天晚上,是你偷偷来我房间给我盖上毯子对不对?”
赫尔曼懒散歪靠在床头,眸光含笑:“嗯。”
没料到他坦然承认,奥黛丽有点惊讶,很快高兴起来,欢快地踢被子,“我就说嘛,怎么会有人不喜欢我呢,拜托,我诶,我可是……奥……伊莎贝尔·诺曼!”
赫尔曼压制住奥黛丽乱动的腿,用被子把她裹成蚕茧,看了看,又忍不住笑。
“你笑什么?”奥黛丽好奇地看他,双手双脚动不了,就蠕动到赫尔曼身边,头枕着他的腿。
赫尔曼伸出手给她降温。
“我在笑你。”他突然恶劣地捏了捏奥黛丽的脸颊,看她的嘴巴被捏成“0”形状,又笑起来。
奥黛丽本来还想生气,一看他笑起来的样子,眼睛又亮了:“你以后都要这样笑,别再像以前那样了。”
赫尔曼挑眉:“我以前怎么样?”
奥黛丽模仿他的样子,三分讥笑,三分凉薄,三分漫不经心。
赫尔曼笑得肩膀发颤。
奥黛丽得意:“哼,承认吧,怀特先生,你就是歌剧里的大反派!”
赫尔曼对她脸颊的软肉爱不释手,一边冷笑:“反派坏巫师通常都要抓几个公主炖药,你手感上佳,很适合做材料。”
奥黛丽打个哈欠,缩进他的怀里闭上眼睛:“我是个病号,坏巫师先生。”
病号公主安心地躺在巫师怀里,两个人的体温足以抵抗冬日的寒冷。
她昏昏欲睡:“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赫尔曼。”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赫尔曼没有立刻回答,他看着怀里的脸,轻勾唇角。
诺曼小姐真的很特别。
如果表达爱的能力是种天赋,那她一定是举世无双的天才。
也只有这样耀眼且自信的姑娘,才能如此直白地问出这个问题——因为她无比笃定对方的心意,也不会为那个答案是否如愿而陷入犹豫。
赫尔曼和她恰好相反。
爱这个词,字母拼写都一样,可在每个人心里的表达形式不一样。
他的爱,是雪峰底下的厚重冰层,如果那座山没有倒塌,它将永不见天日。
可是,在她落水的那一刻,本能胜过理智,情感的岩浆让冰层融化,那也是第一次,他清晰地看见血管里流动的情愫。
如果把探知“爱”的脉络捋清楚,那么对他来说,是先有结果,而后追溯开端。
那个开端是什么时候呢?
也许是到达诺曼庄园的那一天,他看见金发姑娘向他走来,水蓝色的眼睛盈满笑意,头顶的珍珠发冠散发着温润的光泽。
也许是马车里,她从睡梦中醒来,懵懂的脸和哭红的眼,在阳光下显得可怜又可爱。
也许是她做的蓝莓果酱蛋糕太香甜、满屋子小怀特太吵闹、而她送上礼物的目光太真诚。
也许是她抱着小狗歪头睡觉的模样很滑稽,也许是教堂誓言和月下的舞曲有神奇魔力,也许是婚礼的夜晚,她的吻和波特酒一样令人沉醉……
他找不到开端,又好像哪里都是开端。
秋去冬来,等再次审视内心的荒原,那颗种子已经扎根发芽,长出一株迎风摇曳的金盏菊。
窗外银装素裹,雪花落在窗台,又被室内的温暖融化。
赫尔曼低头看向怀里的人:“从见到诺曼小姐的第一眼开始。”
怀里传来均匀的呼吸声,她已经睡着了,没有听到那个问题的答案。
不过,没关系。
这段关系的开端已经不再重要,来日方长,他们还要度过许多像今天这般温暖的冬日。
赫尔曼伸出微凉的手,摩挲她的脸颊。
睡梦里的奥黛丽似乎觉得很舒服,追随着凉意贴近他的掌心。
“你也睡……”她嘟囔,握住布满疤痕的左手,再次沉睡。
赫尔曼静静看着她,自言自语:“你呢?伊莎贝尔。”
深灰色的眼睛眸光深沉,“我们争吵时,你说的话,是真的吗?”
她说“未来会有人爱你”;她说害怕他的爱,却有游到对岸的勇气。
她会像现在这样,躺在他的怀里,全身心地信赖他。会毫不犹豫地说出“喜欢”“爱”“永远”这样的单词。
可是他仍然觉得不够。
那轮太阳似乎会对每一个人释放温暖,对家人、朋友、宠物、甚至陌生人都投以最真挚的善意。
她身体里有源源不断的爱与能量,他得到了很多,可内心的贪婪与欲望却叫嚣着霸占全部。
天真的诺曼小姐以为那番争吵,就已经暴露了他的真面目。实际上,冰山之下的阴暗还远远不止于此。
从马车爆发争吵开始,隔阂已经产生,她变得和从前不一样。
赫尔曼清楚,只有极度的坦诚,才能让那颗心再次柔软。好在,他赌赢了。
即便他剖开假面,她也没有嫌弃里面丑陋的灵魂。
赫尔曼太明白什么是以退为进。
看似将选择权交给对方,好像她随时有离开的自由,实际上,他从没有打算放开那双手。
这种野蛮掠夺的手段,不是他处心积虑的谋划,而是刻入骨髓的本能。
从第一眼开始,那颗种子落入荒原,某种欲望就开始滋生。
如果不是他刚才审视自己的情感脉络,也许还没有发觉,那隐藏在血脉里的阴暗算计。
此刻,本能与理智回归为一体。
他看清了自己掠夺的本质,不是为了生存与财富,而是为某种名为“爱”的情感。
“没关系。”赫尔曼抚摸着她奥黛丽的侧脸,微笑道,“什么答案都没关系,不重要了。”
无论爱情在她心里占据多少分量,无论他们对于彼此的情感投入是否一致,无论她清不清楚自己的选择会有什么后果,无论她真挚的表达是出于普通的好感还是独一无二的偏爱,都不重要。
赫尔曼吻了吻她的手,“因为不管你的回答是什么,从现在开始,都没有后退的余地了。”
天色渐暗,火光摇曳,墙壁上倒映着二人的身影。
赫尔曼闲适地靠在床头,高大的身影笼罩着睡梦中的女孩。
如果奥黛丽现在睁开眼,就会对上他专注的眼神。
深灰色的瞳孔里毫不掩饰占有与掠夺,轻轻摩挲她脸颊的动作却又无比温柔。
像神话里蛊惑人心的海妖,只会在人类看不见的时刻,露出真实的獠牙。
可是金发女孩没有半点不安,甚至小声打起呼噜,睡得很香甜。
她高热渐退,出了一身汗,有点冷,无意识地凑近热源,八爪鱼似的缠住身旁的人,再次入睡。
一夜好眠,第二天,晨光照进屋内。
奥黛丽眼皮动了动,醒来就发现自己霸道地占据整张床。
低头看了看。
不仅是床,还有床伴……
从赫尔曼身上下来,并松开纠缠的腿脚,奥黛丽礼貌道歉:“你应该叫醒我的,我睡姿不太好。”
赫尔曼睨着她,嗓音沙哑:“那也得叫得醒。”
奥黛丽颇有些不好意思,识趣地往后缩。
赫尔曼盯着她,突然咳嗽了两声。
“糟糕,是不是我的病让你也加重了症状?”奥黛丽赶紧贴近,试了试他的温度,“天哪!这么烫!”
赫尔曼嘴角翘了翘,等她看过来,又柔弱地咳嗽起来。
奥黛丽更担心了:“我去叫医生。”
“不许去。”赫尔曼一把拽过她,闭着眼镇定道:“我睡一觉就好了。”
奥黛丽被按在怀里,半信半疑:“你现在浑身都很烫,不会烧坏脑子吗?”
“如果你的脑子尚且完好,那么我想我的更不会坏到哪里去。”赫尔曼撸着她的脑袋。
奥黛丽怒道:“什么是更?我的头脑也是数一数二的。”
赫尔曼撩开眼皮,眼看奥黛丽顶着一头金发坐起来,一副要他给说法的模样,只好再次咳嗽起来。
“咳咳咳,头有点疼。”赫尔曼虚弱地躺倒。
奥黛丽又愧疚起来,“哎呀我不该吵你的。”
“那你再陪我睡一觉。”赫尔曼顺势拉着她,卷进怀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她的后颈,“时间还早。”
“?”奥黛丽莫名其妙回到被窝。
总觉得哪里不对,但是病愈后的身体容易疲惫,脑子也转不动。
窗外晨光柔和,太适合睡回笼觉。于是不再多想,她打了个哈欠,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闭上眼睛。
听见怀里的呼吸再次均匀,赫尔曼睁开眼,神情揶揄,没有半点病号的样子。
第63章
章节锁定
第64章
清晨, 查尔维斯庄园。
昨夜下了一场雪,伊莎贝尔走在去往农庄的路上,脚底踩出沙沙的声响。
路边的佃户们有的露出腼腆的微笑,有的热情打招呼:“嗨!公爵夫人!日安!”
伊莎贝尔颔首微笑,身后跟着的伊迪斯和艾米丽从篮子里拿出慰问礼品,一一分发。
“提前送上圣曜节礼物, 请收下。”
佃户们双手祈祷:“噢, 感恩公爵夫人,感恩斯宾塞先祖,希望您一切都好, 希望公爵先生早日康复。”
“谢谢。”
……
一路向前, 伊莎贝尔收获了无数的感恩与祝福。
作为庄园主人, 每年的圣曜节前夕给佃农们送上慰问礼是必要的流程。
不过伊莎贝尔并不打算敷衍了事, 她要趁此机会了解庄园的各项事务细节。
就像现在,她一面挨家挨户慰问交谈, 一面让维克托详细记录每户佃农的家庭情况。
是的,精英助手维克托先生, 在公爵养病的这段时间里,彻底被公爵夫人借调过来。
“夫人, 统计完了。”维克托推了推眼镜,“今年收成对比往年减半,超过百分之三十的佃户入不敷出。”
伊莎贝尔听完没有惊讶,这是她看完庄园的账本之后, 早有预料的事情。
自从接管查尔维斯以来,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斯宾塞身为帝国七大家族之首,在外维持着顶级豪门的体面,内里实际上早已经被掏空。
老实说,自从北部工业开始腾飞,贵族家庭财务危机并不罕见。毕竟大多数老牌家庭为了跟上新时代,支出与日俱增,但光靠土地无法维持收支平衡。于是,有的人会像诺曼老爹那样跟风投资,有的会固守土地坐等家族衰败。
但这样的事情大多发生在中小贵族身上。他们空有头衔,没有实权,接触不到统治阶级的最新消息。所以无法抵抗时代浪潮。
可是对于大贵族而言,这样的危机不足以彻底击垮整个家族。他们的底蕴深厚到常人无法想象,哪怕生出个不争气的后代,坐吃山空,也得吃十几辈子才能吃完。
而现在的斯宾塞,就相当于好几辈子之后的样子。这种程度的亏空,只能是家族内部有蛀虫。
伊莎贝尔花了几天时间看账本,发现有两处关键节点。
一处是老公爵弗兰德里克和路德维希的葬礼,一处是路易莎和埃德蒙的婚礼。
前者暂时没有头绪,后者很好理解,两天前,索菲娅突然寄来圣曜节礼物,里面是张空白的支票。
这么直白的嘲讽,足以让伊莎贝尔明白,索菲娅那天说的“来日方长”,就是在等待她发觉斯宾塞家的财务危机。
结合账簿来看,路易莎和埃德蒙结婚时就耗费了巨额财力,在路易莎掌管庄园后,他们与布伦瑞克伯爵府建立了商业联系。
亚当看似是新任布伦瑞克伯爵,实际上,背后掌控一切的还是他母亲索菲娅。也就是说,很长一段时间里,路易莎和埃德蒙以索菲娅作为桥梁,与北部工业巨头布鲁森家族展开合作。
丽萨·布鲁森,正是花费巨额嫁妆嫁入布伦瑞克伯爵府的女士,也是索菲娅名义上的儿媳妇,实际的钱袋子。
为了蒙蔽薇奥莱特老夫人,埃德蒙收买安德鲁以及家族的会计律师共同做假账。
表面上看,路易莎管家期间,查尔维斯欣欣向荣。背地里,埃德蒙与索菲娅已经将斯宾塞家的财产转移出去。
伊莎贝尔不得不感叹,玛丽姨妈的名言说得好,蠢人比恶人还要可怕,很难想象他们会做出怎么惊天动地的蠢事,埃德蒙更要命,他是在愚蠢的基础上还自负。
他从始至终就看不起索菲娅,认定对方出身卑微,没胆子骗自己,更无法撼动他的地位。
想来就像杀猪盘那样,索菲娅骗得他的信任,先给点蝇头小利,哄骗他掏出大笔本金,后面不断用利息吊着他,让他以为有高额回报。
毕竟,在埃德蒙看来,一个亲姑母,还是私生女,翻不了天。一个是布伦瑞克伯爵府,有头有脸,跑不了路。一个是肯特郡工业巨头,更是有稳定的资金来源。所以他才放心大胆地挪用家族资产,投资一圈回来再进自己的腰包。
是的,他的想法很美满。可惜他没算到自己现在在吃牢饭。
更没算到姑母索菲娅从头到尾都在算计他,半个斯宾塞家都进了她的腰包。
一码归一码,不得不说,做假账的几位会计也是人才,只不过跟错了人。如果不是伊莎贝尔亲自查账,她可能还像薇奥莱特夫人似的蒙在鼓里。
多亏了路易莎提供证据,几个会计也被伊莎贝尔送去吃牢饭了。等刑满释放,她甚至都想再次聘用他们。
“今年的租金都免掉吧。”伊莎贝尔从思绪中抬头,吩咐维克托。
“是。”维克托一边记录,犹豫片刻道,“但是这也许会加重我们的财务负担。”
伊莎贝尔没法跟他解释中国有句老话叫债多不压身,虱子多了不怕痒。只能摇头道:“一味节省无法填补查尔维斯的窟窿,真正有用的是找到赚钱的路子。”
维克托皱眉:“您的意思是?”
伊莎贝尔微笑,看向远处:“财富在北方,我们就北上。”
维克托很快反应过来,镜片后滑过精光,“您是想去哈登菲尔德,据我所知,您的姐妹有一门姻亲……”
伊莎贝尔投以赞赏的眼神,没有多说,只是转头和佃农宣布免租的消息。
听见这话的佃农激动得流泪,感谢声此起彼伏,有几个老人家在胸口画十字,口中念念有词:“斯宾塞先生的遗德仍在庇佑我们,您的继承者富有同情心。祝您在天堂安好。”
伊莎贝尔抬眸:“您在为斯宾塞家的哪位先祖祈祷?”
年迈的老人抹眼泪:“噢,抱歉夫人,我失态了。我在怀念路德维希上将。我们都曾享受过这位尊者的恩惠,如果他知道有您这样友善的女士成为继任者,一定十分高兴。”
“感谢您的赞美。”伊莎贝尔在胸口画十字。
回去的路上,村民们热情地送上花环与新鲜水果。
伊莎贝尔不好推辞,只好都收了下来,一路上,她再次听见村民对路德维希的敬仰与怀念。
“噢!时间过得真快,我还记得八年前,路德维希先生带着当时还是少年的海因里希公爵过来慰问的样子。”
“是啊,一眨眼,海因里希已经娶了妻子。还是个周到体贴的善心夫人!”
“如果路德维希先生还在该多好啊……”
“噢,快别说了,要知道,我总是容易掉眼泪。”
……
伊莎贝尔默默听着。
维克托解释道:“过去几年的慰问礼,路易莎夫人都只是走个过场。上一个这样切实关照佃农的,还是路德维希先生。所以村民对他很是爱戴。”
“这样的活动不是都由女主人出面吗?”
“乔治安娜公主……身体不好。”维克托低下头,含糊道,“老公爵和老夫人年纪也大了,所以很长一段时间都是由路德维希先生打理,他还扛着压力,帮辖区内所有村民免掉了教会赎罪金,这可不是一件小事。”
伊莎贝尔还想细问,她对路德维希和教会的关系有点好奇,可是现在不是时候,只好先按下疑虑。
晚上,突然接到消息的庄园仆人们忙得团团转,他们正在打点公爵夫妇出行的行李——明天车队即将启程前往肯特郡。
对于伊莎贝尔突如其来的安排,众人虽有疑虑却也不敢多问。唯二两个有权过问的人,一个是妻子送上来历不明的“毒药”都照喝不误的公爵,一个是得知查尔维斯真实财务状况后气晕的老太太。
总之两个人都没有阻止伊莎贝尔的决定,这趟行程就这么定下了。
在仆人眼里“被卖了还帮着数钱”的公爵先生最近很粘人。
因为养病不能随意乱走、不能出门打猎,海因里希的日常只剩下吃饭睡觉喝药、看妻子出门、等妻子回来。
卧室里,听见门把手拧动的声响,海因里希猛然把灯一关,蒙着被子装睡。
伊莎贝尔披散着头发,穿着丝绸睡衣,很自然地掀开被子,“生气了?”
被子里传来震天的呼噜声。
伊莎贝尔轻笑,“今天晚饭不是故意不回来,佃农热情好客,我正好留下来了解他们的生活状况。”
“那昨天呢?”海因里希露出脸,语气不善。
“昨天参加了辛西娅夫人的晚宴。”
海因里希掀开被子坐起来,怒道:“什么破晚宴的饭那么好吃?”
伊莎贝尔歪着头笑起来,招了招手:“好了,别生气,过来。”
“你说什么我就做什么?你真当我是布莱克吗?”海因里希气哼哼。
“布莱克可不能出现在我的床上。”伊莎贝尔抱着双臂,倚靠在床头,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海因里希眸光微动,很快偏过头,一副冷酷高傲绝不为蝇头小利折腰的模样。
伊莎贝尔也不管他,打了个哈欠,脱掉丝绸睡衣外套。
墨绿色吊带裙衬得肌肤莹白,看上去比衣服布料还光滑。
海因里希喉结滚动。
伊莎贝尔睨着他,轻轻挑眉。
两个人对视片刻,目光在空气中交融。
墙壁上灯影摇曳,淡淡的馨香流动。
数秒后,高大的影子迅速压了上去。
衣服被扔下床,布帛撕裂声和喘息声混合在一起,金属床腿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
……
半夜,月上中天。
床架终于停止晃动,伊莎贝尔闭着眼,撩开汗湿的头发,懒洋洋拍了拍还压在身上的男人,“水。”
海因里希不动,追着她的唇亲吻。
伊莎贝尔推开他的脸:“明天要启程,不能太晚了。”
海因里希哼了一声,咬住她的手指,纠缠好一会儿才起身。
男人随意扯了件衣服披着,流畅的肌肉线条上覆盖着薄薄的汗水,在夜色里泛着光泽,越发显得肩宽腿长。
他拿着水杯自己喝了一口,三两步跨上床,再把杯子递给伊莎贝尔。
就着他的手喝了半杯微凉的水,伊莎贝尔缓解了过度愉悦后的口干舌燥,舒服得眯起眼。
海因里希看了她一会儿,又凑上去轻轻啄吻。
伊莎贝尔懒散地抚摸他的头:“明天的太阳还会升起。现在让我睡觉好吗?”
海因里希含糊道:“你睡你的。”
伊莎贝尔闭上眼,任由他拱来拱去。
……
第二天一早,海因里希神清气爽地起床。
斯宾塞家的车队等候在外,就看见公爵先生穿着正装踏上马车,整个人容光焕发。
公爵夫人慢了半个小时,但仍然气度优雅。
海因里希为妻子打开车门,颇为绅士地颔首:“请上车,女士。”
伊莎贝尔伸出手,华丽的裙摆扫过,视线在男人挺直的腰背处流连,心想下次还是别喂太多补药了。
“维克托,你给温斯顿寄信,告知我们抵达的时间了吗?”坐进车内,伊莎贝尔微笑吩咐。
“邮差已经照办,想必怀特一家已经收到信了。”维克托颔首。
伊莎贝尔:“谢谢。”
“出发。”
等到两位主人安坐,车队最前端的护卫高声命令。
旭日狮子旗帜在风中飘扬,向着北方出发。
伊莎贝尔看着窗外景色逐渐后退,唇角上扬。
奥蒂离开她这么久,不知道过得怎么样?
—
同一时刻,布伦瑞克伯爵府。
女仆恭敬地向索菲娅颔首:“夫人,斯宾塞公爵夫妇已经启程前往肯特郡,兴许要计划在那里度过圣曜节。”
索菲娅轻轻挑眉,没有说话。
角落里,坐着轮椅的亚当咳嗽了两声,苍白虚弱的脸颊泛着病态的红。妻子丽萨·布鲁森小心翼翼拍着他的背,一边偷觑着索菲娅的脸色。
“母亲,正巧我爷爷寄信来问,今年是否愿意去北方过节。”丽萨眼珠子转了转,心里盘算着怎么委婉提出爷爷的请求,“听说,哈登菲尔德的雪下得很大,肯特郡的北部风光很特别,或许您愿意去欣赏那儿的美景?”
索菲娅笑了笑,漆黑的眼珠盯着她:“是欣赏美景,还是去给你们布鲁森家撑腰?”
丽萨脸色一白,不敢说话。
布鲁森家族正在和怀特家打擂台,确实需要一个有头有脸的助力。
可婆母索菲娅向来积威甚重,自从把女儿嫁给菲利普后,更是叫人忌惮,一个人牢牢把持着布伦瑞克伯爵府。
丽萨本就是布鲁森家族攀附权贵的棋子,别看她在肯特郡耀武扬威,放到丈夫家,她不过是个看人眼色的小媳妇。
亚当又咳嗽了起来,拍了拍妻子的手安抚道:“母亲自然有她的主见,等年后我陪你回家……”
话音未落,只听索菲娅打断道:“不,今年我们就去肯特郡过节。”
丽萨一愣,没有错过索菲娅意味深长的眼神。
“墨伦维克的游戏结束了,接下来的战场要转移到哈登菲尔德。”索菲娅眸光带笑,看向窗外,遥望查尔维斯的方向,“很期待与你的重逢,亲爱的诺曼女士。” ——
作者有话说:查尔维斯这边出发的剧情有一些要交代的哈,明天见面了。
第65章
肯特郡。
斯宾塞公爵夫妇即将抵达的消息传来,温斯顿庄园上下忙成一片。
实际上,整个北部自诩上流社会的家族都在为此振奋。
锡兰公国工业发展的时间尚且短暂,民众对于贵族的崇敬仍然刻在骨子里。
更何况, 这次不是普通的小贵族,而是七大选帝侯之首的斯宾塞家族。
如果说平民们只是单纯的向往与崇拜,那么对于出身草根的商人或当地小贵族而言,其中还掺杂了利益的考量。
墨伦维克与肯特郡相距甚远, 在工业发展前,北部可算不上好地方,几百年前分封到这里的小贵族都是边缘人物, 很少有结交上等贵族的机会。
上次诺曼男爵到来,还算是平等交流。这次得知公爵夫妇莅临,就没人能坐得住。
以莫尔太太为例,她一连三天上门拜访奥黛丽,就是想探听出怀特家什么时候举办欢迎晚会,届时能占据先机得到入场券,面见公爵夫妇。
宴会厅就那么大,名额有限,谁都不想落于人后。
于是这几天, 温斯顿庄园的地板都被上门的客人踩脏了。
奥黛丽对于莫尔太太等人的热忱表示理解,只是她实在没功夫招待她们。因为诺曼小姐自己就激动得三天没睡好!
“到了吗到了吗?”
庄园外, 奥黛丽第八次眺望远方,满怀期待地询问。
“是路过的马车。”赫尔曼觉得有些好笑。
接到先遣队送来的消息后,温斯顿庄园众人按照迎接公爵的规格站在门外等候。
奥黛丽今天打扮得很漂亮,绯红色丝绒长裙搭配兔毛坎肩,金色卷发盘成花朵发髻,用精致的珍珠发饰妆点。可她仍然不放心, 又整理一遍头发,让赫尔曼看自己:“我看起来还好吗?”
“我想没人比打扮了三个小时的怀特太太更美。”赫尔曼又看了眼同样很紧张的葛丽泰,对奥黛丽揶揄道,“母亲这样很正常,可公爵夫人是你的姐妹,你紧张什么?”
“你不懂。”奥黛丽摆摆手,踮着脚张望路边,“这么久不见,我当然要以最好的状态迎接我最亲爱的人!”
“最亲爱的人?”赫尔曼挑眉,咀嚼这句话。
奥黛丽的全副心神都放在迎接姐姐这件事上,完全没注意赫尔曼的表情变化。
一旁的露西看在眼里,莞尔道:“奥黛丽小姐和伊莎贝尔小姐一起长大,是彼此最亲密的伙伴。当然,现在伊莎贝尔小姐还有了新的身份,那就是怀特太太。”
“这需要反复提醒吗?怎么突然这么说?”奥黛丽漫不经心回头。
“没什么。”露西扫了眼表情缓和的怀特先生,并不打算告诉自家小姐,她的丈夫就在刚刚打翻了醋坛子。
赫尔曼不动声色,心里倒留意起了这个机灵的女仆。
天真的诺曼小姐身边跟着这么一位随时替她周全的人,倒是好事。
最开始,他把婚姻当成钱货两讫的买卖,对诺曼一家没有好感,尤其是那个窝囊的父亲爱德华。
上次婚礼,简妮的处事态度与对女儿的关爱,让他对此有了改观。
此刻再审视这个女仆的品格,赫尔曼发觉诺曼家并不像他以为的那样卖女求荣,否则不会连女儿身边的女仆都安排得如此妥帖。
遥望不远处的猩红旗帜,赫尔曼收敛起眼底的不耐。
奥黛丽也看见了旭日狮子旗,高兴地呼喊:“他们到了!”
残雪未尽,红色制服礼仪队开道,簇拥着中间华丽的马车缓缓而来。
温斯顿庄园的仆人按照事先排练的那样,分别站成两列,由男仆上前开车门。
“恭迎斯宾塞公爵、公爵夫人。”众人齐声。
车门打开,只见一只黑色长靴踏上天鹅绒地毯,高大的男人率先出现。他不苟言笑,五官深邃,漆黑的眼珠扫视众人,有种不怒而威的气势。
再看那身笔挺的军人制服和肩膀上一排勋章,众人便知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斯宾塞公爵。
紧接着,他向后伸出胳膊,一只戴着丝绸长手套的手搭了上来。
冬日难得的太阳高悬天际,众人屏住呼吸,下一秒,只见一张十足美丽的面孔映入眼帘——她有着璀璨如蓝宝石的眼睛,丝绸般的金色头发,和怀特太太五官有五分相似,但气质截然不同。
葛丽泰带着所有人一起行礼。
抬起头时,奥黛丽怔在原地。
从小到大,姐妹俩从未分别过这么久。
奥黛丽习惯了酸甜苦辣都要和姐姐分享,离开诺曼庄园那天,她暗暗发誓自己要坚强,要独立面对一切。到今天为止,她的确做到了,并且做得很好。
她预想过很多遍,见到姐姐要以稳重的姿态迎接,以此表示自己这段时间很有长进。
可是当熟悉的身影出现,眼泪就控制不住,夺眶而出。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好像是那种见到最亲近的人之后,自然而然生出的喜悦与委屈。
伊莎贝尔的第一眼,同样看向了妹妹——人群里,她穿着显眼的红裙子,脸颊红润饱满,像颗新鲜的水蜜桃,一点儿没有原书剧情里枯萎的征兆,没有什么比这更好的消息。
“好久不见,我的甜心。”
伊莎贝尔露出微笑,向奥黛丽张开双臂。
这一刻,奥黛丽完全不顾他人的目光,更不顾礼仪规矩,飞扑进姐姐怀里:“噢,我好想你,亲爱的……”
“我也很想念你,在这里一切都好吗?”
“我很好,你呢?”奥黛丽带着哭腔。
“我也是。”伊莎贝尔耐心地拍着妹妹的脑袋,示意海因里希先走。
莫名其妙被挤开的海因里希:“?”
“公爵先生,幸会。”奥黛丽敷衍地对姐夫打招呼,手却牢牢挽住姐姐的胳膊,一点没有让开位置的意思。
海因里希板着脸:“按照礼仪应该由我领着自己的妻子进去才对吧,怀特太太?”
“都是一家人,不用讲究了斯宾塞先生。”奥黛丽摆手,一脸我都不在意你也别在意的表情,扭头就挽着姐姐自顾自向前走。
姐妹俩旁若无人,谁也插不进话。
海因里希:“?”
对面,赫尔曼显然更快认清状况。
从妻子身上收回视线,他撑着手杖,缓缓走上前,不卑不亢颔首:“公爵先生,初次见面,幸会。”
妻子被这座庄园的女主人拐走,海因里希只好看向剩下的男主人。
两个男人身量很高,似乎都在审视着对方。
一个是出鞘的军刀,带着战场的杀伐之气,天然的凌厉凶悍。一个是雪地里挺拔的松柏,看似从容礼貌,灰色的眼睛里却暗含深渊。
“幸会,怀特先生。叫我海因里希就好。”
对于初次见面的连襟,公爵先生完全无感,伸出手礼节性地碰了碰。
“可以叫我赫尔曼。”
怀特先生同样如此,他更愿意把注意力放在粘着公爵夫人的怀特太太身上。
“我想寒冷的冬天更适合去室内聊天,你们姐妹俩还有很多时间促膝长谈。花厅里已经准备了新鲜的点心,请尽情享用。”葛丽泰领着一行人往城堡内走去。一面吩咐仆人们整理斯宾塞公爵府的车马。
“辛苦您的照料,库珀夫人。”伊莎贝尔一手牵着妹妹,一边回头与赫尔曼点头打招呼,再与葛丽泰交谈,社交礼仪滴水不漏。
温斯顿庄园为迎接公爵夫妇准备了丰盛的晚餐。
换晚礼服时,伊莎贝尔让露西留下。
奥黛丽则在另一间更衣室里见到了熟悉的伙伴艾米丽。
久别重逢的喜悦萦绕着整座城堡。
温斯顿庄园接待客人的规格很高,从室内装潢到餐桌的水晶古董烛台,以及来自赫斯兰的昂贵名花,无一不在彰显奢华。一顿饭的花销比起墨伦维克上东区贵族府邸也不差多少。
仆人们卯足了劲要在主人面前表现这几天吸收的礼仪知识,成效的确斐然。至少让从小在查尔维斯长大的海因里希挑不出错。
事实上,他可不是薇奥莱特,根本没兴趣去挑剔“刀叉应该放在左边还是右边,甜品叉横放还是竖放”这种鸡毛蒜皮的错误。
因为等他换好衣服下楼,又看见自己的位置被人牢牢霸占。
奥黛丽坐在伊莎贝尔身边,小嘴叭叭,不知道在说什么,伊莎贝尔歪着头细听,不时轻笑。
海因里希站在身后许久,都没吸引妻子的注意力。实在没忍不住,只好咳嗽两声。
伊莎贝尔回过头,神态轻松自然,“海因?你来了。”
海因里希皱眉:“我以为等晚餐结束你都不会发现自己的丈夫没过来。”
伊莎贝尔目光揶揄:“亲爱的,别怨气冲天,随便找个位置坐吧。享用美食可比对我撒气重要。”
“是的,我应该入座了。请你起身,我要坐这里,怀特太太。”海因里希不动,盯着奥黛丽。
奥黛丽:? ?哪有人已经坐了还被叫起来的!
如果妈妈见到这个公爵,一定不会觉得她的礼仪多糟糕了!
“这是我先坐下的,您去别的位置吧,公爵先生。”奥黛丽警惕地缩了缩脖子,两只手按着座椅,还往姐姐身边靠了靠,一副谁也别想把她从这里拎走的表情。
海因里希瞪着她:“你的位置在对面。”
奥黛丽悄悄哼了一声:“我们家都是随便坐的,又没写名字。”
“那你就去对面。”
“你也可以去对面。”
“我不去!这是我的妻子!”
“我也不去!这是我的姐妹!”
两个人突然呛起来,谁也不服谁。
伊莎贝尔噗嗤笑出声,还有闲心倒了半杯香槟,一边品尝一边看热闹。
一直被攻击的对面,入座已久的赫尔曼:“……”
他不得不开口道:“斯宾塞先生,来这里坐吧。”
妻子不帮自己,海因里希拿奥黛丽没办法,只能板着脸坐到赫尔曼身边,越想越气,“你对这件事就没意见吗?!”
赫尔曼不说话,淡定地倒了杯红酒,递给海因里希。
海因里希接过,碰了碰杯子。
“铛”的一声,酒红杯身倒映出两个男人如出一辙的冷脸。
赫尔曼:“我不为无法改变的事情而生气。”
简言之,有意见也没屁用。
海因里希翻了个白眼,仰头把酒一口闷。
人和人的悲欢并不相通,两个男人沉默一晚上,默默吃饭喝酒,不时碰了碰杯子。干巴巴聊了几句天气就没话说。
而对面的欢声笑语持续了整个晚上,姐妹俩还拉着葛丽泰加入进来,热闹极了。
毕竟是第一天,舟车劳顿,大家吃完饭就各自休息。
夜幕降临,奥黛丽抱着枕头溜进姐姐的房间,还没说话,身后就传来脚步声。
一回头,又对上神色不善的公爵先生。
海因里希满脸写着“就知道你要来我特意在这蹲你,休想进来!”
伊莎贝尔早就知道妹妹要过来,视线越过奥黛丽看向海因里希,笑着摆手:“海因,今晚你去别的房间睡吧。”
“等等,不止今晚!”奥黛丽赶紧打断,大着胆子拦在门口:“公爵先生,我们姐妹好不容易见面,只聊一晚上怎么够?”
“不止今晚?”海因里希眯起眼,看向伊莎贝尔,一副你不给说法我就要闹了的表情,“那我睡哪?!”
奥黛丽语速飞快:“温斯顿庄园多的是房间!管家会给你安排的!保证让你得到充分休息!”
伊莎贝尔立刻默契地将妹妹拉进房间,然后揪着海因里希的衣领,应付式的亲了亲嘴唇,“好了,晚安,亲爱的。”
说着就合上门,“砰!”
“?!”海因里希瞪着紧闭的房门。
变了!一切都变了!
自从来到肯特郡,他的生活天翻地覆!
好吧,这才是第一天,先忍一忍!不能做扫兴的丈夫!
公爵压下脾气,臭着脸走开。刚抬起脚,就看见连襟迎面走来。
银头发先生穿着睡衣,显然在卧室里等许久。他扫了眼紧闭的房门和对面男人的脸色,挑眉:“她们姐妹俩在一起?”
海因里希沉重点头,冷哼道:“恐怕还不止今晚。”
“……”
两个男人再次相顾无言。
这一次,不用太多的解释,彼此已经有种同病相怜的默契。
第66章
卧室里,伊莎贝尔与奥黛丽可不知道外面的事。
“我好想你,姐姐。”奥黛丽缩在被窝里,抱着伊莎贝尔的腰说悄悄话, “那个公爵看起来可真凶,他对你好吗?”
伊莎贝尔轻笑:“他还不错。”
“真的吗?”奥黛丽哼哼,她向来对人友善,但是对待姐姐的丈夫却十分吹毛求疵, “他可一点儿都不像贵族绅士,你刚看到了吗?我只不过要陪你几个晚上而已,他居然那个态度?拜托,我可是你的姐妹,他是谁?他才认识你多久?”
奥黛丽滔滔不绝。
伊莎贝尔忍俊不禁:“看起来他很难博得你的好感。”
“是的,一点可能也没有!”奥黛丽斩钉截铁,八爪鱼似的抱住伊莎贝尔,“你放心,他是公爵又怎么样,要是对你不好,我就……我就……”
她犹豫半天,又想到换嫁的事。姐姐本来就是替代她去公爵府的, 现在遇到的麻烦也都是她带来的。就算姐姐吃了亏,她也想不出法子对付他。
一时间, 奥黛丽声音低了下去。
伊莎贝尔轻轻拍着她的背,沉默片刻才道:“放心,我很好。”
“看着我,亲爱的。”她捏了捏奥黛丽的下巴,两双相似的蓝眼睛对视,“你忘了你说的话吗?你知道的,我在哪里都能过得好。”
奥黛丽微怔,心中的不安被温柔抚平。
“你呢?怀特先生是个怎么样的人?”伊莎贝尔看着妹妹红润的脸,微笑,“看起来你在温斯顿庄园的日子比我想象得更好。”
提到赫尔曼,奥黛丽眼睛亮了亮,“嗯!赫尔曼是个很好的人,我在这里过得很不错。”
“库珀夫人也很好,我在这里认识了许多朋友,洁希亚夫人、莫尔太太、特蕾莎、查尔斯、卡洛琳、胖厨娘、凯文、萝丝……”奥黛丽打开了话匣子。
在姐姐面前,奥黛丽毫无保留。小到养了几只小猫小狗,分别叫什么名字,大到研究改良机器,加入承知社,她事无巨细告诉伊莎贝尔。
伊莎贝尔也耐心倾听着,即便是很小的事,她也会给出回应。
其实关于承知社以及改良机器这种大事,露西已经告知了伊莎贝尔。露西是伊莎贝尔留在奥黛丽身边的眼睛,负责排除危险苗头,给她留下充分安全的环境。
不过这种事没必要告诉奥黛丽,她只需要像现在这样,快乐地交朋友,大胆地尝试新鲜事物。
“除了这些以外呢?你刚刚说到赫尔曼,怎么不继续?”伊莎贝尔轻笑,她当然注意到妹妹别扭的神色。
奥黛丽抱着枕头滚了两圈,含糊道:“挺好的,我们都是夫妻了。”
伊莎贝尔注视着妹妹,“他对你好吗?我指的不是衣食住行,我问的是……他尊重你吗?”
奥黛丽犹豫片刻,扬起微笑:“嗯,他尊重我,我已经拥有了很多太太们都羡慕的自由。”
伊莎贝尔没有说话,她沉默片刻,又问:“你真心喜欢他吗?”
在奥黛丽立刻要回答之前,她接着说:“我要听实话,亲爱的。”
奥黛丽顿了顿,有些害羞,想了想,还是勇敢开口,“我应该是喜欢他的。”
伊莎贝尔挑眉:“你的语气怎么带着不确定?”
“因为……我分不清那是怎样的喜欢。”奥黛丽犹豫地抬起头,“也不确定它是好是坏。”
这个问题其实埋在奥黛丽的心里很久了。
她是个不爱纠结的人,遇到解决不了的问题就先放着。
现在似乎是个把陈年疑问拎出来解决的好时机。
“我喜欢很多人,喜欢你,喜欢爸爸妈妈,喜欢姨妈,有时候也不介意喜欢友善状态的卢卡斯小姐。”奥黛丽慢慢诉说。
“噢,卢卡斯小姐一定不知道你这么看重她。”伊莎贝尔打趣。
奥黛丽红了脸:“总之……我喜欢很多人。我还喜欢帕比小狗,黛西小猫。一切美好的都值得被我喜欢。”
“这其中包括了赫尔曼·怀特?”
“是的,包括他。”奥黛丽声音低了下来,“可是这也很奇怪不是吗?事实上,赫尔曼并不是从一开始就很好。他很冷漠,也很不好接近。我虽然欣赏漂亮的男士,在这种情况下,也不会认为自己多么特别,足够让他另眼相待。”
室内温暖,烛火昏黄,伊莎贝尔静静看着妹妹,小小的人一瞬间似乎长大了,变成了忧愁的少女。
“慢慢的,他有所改变,我知道,他应该不再抗拒我。”奥黛丽回忆起动人的画面,“他在礼堂吻我、为我画画、和我跳舞、奋不顾身下水救我。我们也吵过架,他暴露了自己最真实的一面,我却并不觉得难以接受。”
伊莎贝尔:“所以你判断自己喜欢他。”
奥黛丽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疑惑地看着伊莎贝尔:“姐姐,下判断前,我更想知道,喜欢一个人应该是怎么样的?”
伊莎贝尔思考片刻:“亲爱的,这没有标准答案。”
“是的,没有标准答案。我只能拿它和我其他的喜欢相比较。”奥黛丽捧着脸说,“喜欢家人朋友,喜欢宠物,都是很纯粹的情绪。可是我喜欢他的时候会夹杂着其他的东西。”
昏黄光线下,那双水蓝色的眼睛澄澈动人。
她垂下眼眸,“我不知道为什么会为他着迷。”
伊莎贝尔:“着迷?听起来是不属于你的词语。”
“是的,在遇到他之前,我对万事万物的喜欢都是温和平等,遇到他之后,我逐渐发现了……”奥黛丽顿了顿,眸光微怔,“发现了埋藏心底的阴暗面。”
“赫尔曼除了外貌完全符合我的审美,他的性格,他的人生经历,他的价值观,和我完全不同。”
“在他的世界里,所有事情的出发点都是利益。我知道,这不是他的错,只是成长环境将他塑造成了这样。”
“第一次产生冲突的时候,理智告诉我,我们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就像两条轨道恰好同行,却不能要求它与我接轨。可当我发现那座冰山渐渐为我消融,我必须坦诚,内心的窃喜与满足。”奥黛丽低下头,“姐姐,我为此羞愧,因为意识到,我竟然将付出的情感当成武器,并得意洋洋地看着对方成为我的俘虏。”
伊莎贝尔静静看着奥黛丽,“主动付出情感的人,是理所应当的上位者。只是世人常常误以为被爱者才是赢家。”
“是的,我主动去爱,成为了真正的赢家,并因为胜利而快乐,甚至在某个瞬间很享受这种俘获人心的游戏。”奥黛丽皱起眉,“等清醒过来,又为自己的卑劣而羞耻。”
“看来是时候让你放下道德感。”伊莎贝尔揶揄。
奥黛丽沮丧:“噢,拜托,别调侃我,亲爱的。这份喜欢带来的糟糕之处不止如此。”
“除了洋洋得意,我偶尔还很悲观。看他为我弯腰的瞬间,我会想,能不能彻底改变这个人呢?”奥黛丽轻声说,“很难以置信吧,我竟然会产生想要改变一个人的妄念。一点点甜头还不够,我贪婪地想要全部。”
伊莎贝尔没有说话,安静听着她的叙述。
“我凭什么改变他呢?情感上来说,我们是独立的人。现实中,我们的婚姻从交易开始,我是一个名为怀特太太的傀儡,依靠他生活,后半生全指望他。哪有立场要求他改变。”
“我做了情感的上位者还不满足,因为不平等的地位,总是让我感到危险。我会想,他现在固然喜欢我,愿意为我做出表面的改变,可是忍不住担忧,这样的喜欢能持续多久?他为迎合我而做出的改变,又能维持多久?”
伊莎贝尔:“这份喜欢,让你思考得更深入了。”
“也伴生了更多烦恼。”奥黛丽点头,露出与以往不同的神情,“老实说,假如仅仅只有爱情,那么就算它终将随风飘远,彼此也能开启新的人生。可……我们之间却还存在着婚姻的枷锁。”
“我很清楚,我要承担婚姻的责任,即便感情破裂,分崩离析,我们也必须维持着貌合神离的婚姻。”
“如果我不爱他,那么当这一天来临,我不会感到难过。可如果我爱他,我无法想象我该多么痛苦。”奥黛丽扯开一丝笑。
“歌剧里总是写,女主角愿意为爱赴汤蹈火,可是从来没有人告诉我……”她说,“原来爱情也会苦涩。”
“当我对一个男人的情感充满占有欲,悲观就如影随形。它让我敏感、贪婪、忧愁、患得患失,为了维持平稳的婚姻,不让它走向最坏的结局,我还必须藏起这一面……”奥黛丽抬起头,水蓝色的眼睛露出和平常不同的认真,“多么可怕啊,原来喜欢一个人,会让我变成另一个自己。”
“截然不同的……肤浅、愚蠢、悲观的……”她低下头,悲伤地微笑,“让我有点讨厌的自己。”
北方的夜晚格外寒冷,城堡里彻夜亮着昏黄的灯,室内静谧得似乎能听见雪落下的声音。
伊莎贝尔注视着妹妹的眼睛,窥见她内心最真实的角落——乐观天使也有悲伤,虽然它们总是被压在箱底。
她想起奥蒂启程的那天,也是维持着笑脸,所有信件都是报喜不报忧。
如果不是最信任的人在身边,恐怕这些烦恼会永远不见天日,直到自己都忘干净。
“亲爱的,我对你的自我评价保留意见。同时我必须告诉你,没人能替你的感情做出决策。”沉默良久,伊莎贝尔捏了捏奥黛丽的脸,“我只希望,你任何时候都是快乐的。”
奥黛丽垂下头,沮丧道:“看来我没能实现你的心愿。”
“不,我说的快乐,不是要你任何时候都强装出快乐。”伊莎贝尔缓缓道,“它是开心就大笑,难过就哭泣,被冒犯就发脾气,快乐不是你的目标,是做你当下最顺心的选择,就像你现在选择和我吐露所谓阴暗的心事。”
伊莎贝尔将妹妹搂进怀里:“此刻,请你再次回答我,在温斯顿庄园,你感到快乐吗?”
奥黛丽沉思片刻:“大部分时候是的。”
伊莎贝尔:“也就是说,偶尔会难过。”
奥黛丽顿了顿。
姐姐总是能轻易看穿她的伪装。
“是的,偶尔会,但那是我自己的问题。就像刚才为感情困惑一样,我总是自寻烦恼。”她认真说,“我想在怀特太太这个身份之外,做出一点成绩。想帮这个,帮那个,甚至想改变世界,却忽略了我并不能随心所欲。”
“事实上,赫尔曼和葛丽泰夫人对我都很好,我只是……我只是……”
她卡顿半天,找不到合适的形容,似乎是将情绪掩藏太久,甚至忘了它们的起源。
伊莎贝尔静静注视着妹妹,冰蓝色的眼睛似乎已经看透一切。
小时候树立的盾牌可以抵抗外界的恶意,可此刻的伤害,来自她善良的天性。
共情是她的天赋,也是双刃剑,她会为一朵花的凋零而难过,会体谅工人的疾苦,会设身处地为别人思考,哪怕这个人给予她伤害,她也不计前嫌。
“老实说……”伊莎贝尔突然叹了口气:“如果知道有今天,我也许不会教你成为一个太过善良的人。”
奥黛丽靠在姐姐肩上,微笑:“我现在成为坏蛋还来得及吗?”
“恐怕在五岁的时候就来不及了。”伊莎贝尔挑眉,“诺曼小小姐是个连院子的金盏菊枯萎都要掉眼泪的糯米团。”
“不过……”伊莎贝尔顿了顿,冰蓝色的眼睛里暗含温柔,“我不会阻止你将手心的玫瑰送给别人,因为那是你的选择。”
奥黛丽选择做一个赠人玫瑰的笨蛋,那也很好。
——我只是,会心疼你掌心的刺。
成长的路上到处都是荆棘,伊莎贝尔不会说出这份关怀,让它成为阻拦妹妹朝理想目标前进的温柔陷阱。
“亲爱的,你只需要记得。我问你是否快乐,不仅是指在温斯顿庄园,而是任何时候……”伊莎贝尔眸光温和,轻拍奥黛丽的脑袋:“任何时候,你大可把那些犹豫踌躇和恐惧都扔到脑后,做出最快乐的选择。”
奥黛丽微怔。
“如果想尝试爱情的滋味,那就勇敢去体验。不用顾忌他是谁,不用害怕潦草收场,不用担心会连累家人。”伊莎贝尔看着她,“你可以为爱昏头,可以忘掉理智彻底沉浸在感情里变成一个傻蛋,你甚至可以在腻了之后掉头就走,我只需要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奥黛丽愣了许久,嗓音干涩:“可是我和他之间,从一开始就不平等,所以……”
“所以我会将天平里属于你的一方抬高,抬到和他平等的位置。”伊莎贝尔缓缓道,“从我踏进温斯顿庄园开始,你只需要像普通的姑娘一样恋爱。可以争吵,可以任性,可以委屈,可以洋洋得意,不用强迫自己接纳一切。”
她伸出手,摸着奥黛丽的头,嗓音清缓,“因为我永远在你身后。”
“我……”奥黛丽愣住,刚想扯出一丝笑,脸颊就被伊莎贝尔掐住。
“笑不出来的时候,不许笑。”
奥黛丽瘪了瘪嘴,她深吸一口气,想强忍住泪意。可是就像白天见到姐姐那样,全身的情绪都不听使唤。
终于,两滴眼泪砸在枕头上,留下洇湿的痕迹。
“我……我……”
她哽咽着,小声的呜咽逐渐化作伤心的抽泣,泪珠大颗大颗地掉,最终嚎啕大哭。
——我好伤心啊。
在此之前,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多伤心。
离开家她好害怕,她见到冷脸的赫尔曼、最初不太友好的卡洛琳、使绊子的丽萨、冷漠的仆人……所有人都不喜欢自己,她还要接受新的身份,突然从一个无忧无虑的女孩成为别人的太太。
她害怕很多事情,很多时候都在回避冲突。
委屈,难过,任性,通通藏起来,假装自己是充满能量的永动机。
意识到与赫尔曼价值观不一致,她不敢强加干涉,只能用自己的方式试图感化他。改良机器遇到困难,也不敢说,因为那本就是她额外的请求……太多太多了,她很喜欢他,有时候又不敢太喜欢,瞻前顾后,不敢任性,不敢发脾气,有时候想起当初他冰冷的眼神,心里还是一阵颤抖。
明明都是鸡毛蒜皮的委屈,当时只在心里留下很浅的划痕,不怎么疼,可是在姐姐面前突然间通通爆发,哭得整个人都颤抖。
像回到小时候被卢卡斯小姐抢了玩具,在大人看来丁点大的事,对于五岁的奥蒂来说却是天崩地裂的难过。那时她也像这样嚎啕大哭。
窗外的雪还在下,似乎也为这个女孩而伤心。
伊莎贝尔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默地抱着奥黛丽。
像安慰被卢卡斯小姐欺负的小姑娘,她没有高高在上地指责,也没有敷衍地安慰,她只是认真倾听小奥蒂诉说着天崩地裂的烦恼,即便只是被抢了娃娃。
痛苦怎么能比较呢?成长的阵痛和那些改变世界的大事一样重要。
比起勉强的微笑,伊莎贝尔很愿意看见奥黛丽真实的眼泪,在外面她可以一直坚强,在这里却可以变成脆弱的奥蒂。
伊莎贝尔既为此惆怅,又为此开心——因为一朵金盏菊枯萎而难过得吃不下饭的小姑娘,终于有了爱情的烦恼。
能完整体验爱情的酸甜苦辣是好事。无论奥黛丽选择留下这枚果实,还是丢弃,都是自由。
反正无论做什么决定,伊莎贝尔都有为她兜底的能力。
至于带给她爱情烦恼的那个男人——赫尔曼·怀特,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伊莎贝尔会亲自去探出他的底细。 ——
作者有话说:一生已经度过三分之一,童年还像是昨天。
有些是鸡毛蒜皮,有些是年纪小,误以为也很小、现在想来却很崩溃的大事,零零总总,很难忘记。
虽然生活里没有伊莎贝尔为我接住年少时的眼泪,但长大的过程中也挣扎着成为了坚定快乐的人。
有时候碰到难关过不去,我就会想想如果是笔下的女主们,她们会怎么做,然后我就得到了答案。
我很爱笔下的所有女主,是女儿,是朋友,是老师,是住在文字里的灵魂。我爱她们,向往她们,想成为她们。
正好写这章有感而发[哈哈大笑]就是觉得高敏感这把双刃剑,需要剑鞘。
无论用什么方式,禁止反刍痛苦。
一切都在好,一切都会过去,像奥蒂这样哭一哭,把委屈哭出来,明天还是晴天。
[哈哈大笑]祝大家阅读愉快,心想事成!
第67章
后半夜,奥黛丽哭完就睡着了。
第二天一醒来,顶着两个红肿的眼睛面对姐姐,还有些不好意思。
哭得时候好像天塌了,全世界没有比自己更难过的人。等清醒就觉得没什么大不了。
奥黛丽发现了人生真理——人不能在晚上做决定,容易感情用事。
“姐姐,其实,我也没有我自己说得那么惨……”卧室里,奥黛丽顶着一头乱发坐起身,试探地看向姐姐,“你可别误会赫尔曼对我做了多么过分的事。”
“嗯,我不会误会,更不会找人和他决斗。”伊莎贝尔靠坐在床头,露西为她支起餐桌,正在摆放早餐,“毕竟有个傻姑娘哭得这么惨,还记得替他说好话。”
奥黛丽满脸通红:“我……我只是实话实说,不是怕他怎么样。”
伊莎贝尔但笑不语。奥黛丽却在姐姐的目光里心虚低头, 生怕自己太像歌剧里为爱昏头的女主角,又或者是一遇帅哥误终身的安娜姨妈。
吃过早饭, 艾米丽来为伊莎贝尔梳妆打扮。
奥黛丽本想黏着姐姐,看她这个样子以为是有正事,便不敢打扰。
下午,伊莎贝尔坐上马车, 却是去往赫尔曼的公司。
银头发先生像是早有预料,在办公室等候多时。
两个聪明人的会面总是省掉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就像现在,谁也没有多余的寒暄,单刀直入主题。
“打算怎么解决这次危机?怀特先生。”伊莎贝尔摘下蕾丝宽檐帽,放下手包,闲适地坐在会客室沙发上。
赫尔曼知道妻子的这位姐妹不是简单人物,他在墨伦维克有可靠的消息渠道,自然清楚这位诺曼小姐已经成为斯宾塞的话事人。所以才能代替公爵坐在这间办公室,和他谈判。
对于公爵夫人而言,这次肯特郡之行也并不单纯是看望妹妹,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的目的是相似的。
“斯宾塞太太,应该是我先问你,此行想得到什么?”虽然有猜测,赫尔曼还是例行试探。
不料,伊莎贝尔直白道:“钱。”
赫尔曼挑眉,旋即点点头。
他欣赏合作者的直率,这意味着今天的谈话会很有效率。
“想喝点什么?”他招手叫来助理。
伊莎贝尔:“茶,最好是东方红茶。”
赫尔曼抬了抬下巴,助理很快走了出去。
等室内安静下来,他抽出支票,写了一串数字,推了过去。
“这份酬劳,够支付公爵夫妇的出场费吗?”
伊莎贝尔两根指头捻着支票,唇角微弯。
旋即,当着男人的面缓缓撕碎,随手一扔。
支票碎片纷纷扬扬,深灰色的眼睛浮现冷意,赫尔曼面无表情:“公爵夫人,看在你是我妻子亲姐妹的份上,我可以容忍你这次的无礼。我相信我支付的数字够有诚意。”
“诚意?”伊莎贝尔嗓音温和:“怀特先生,看在你是我亲姐妹丈夫的份上,我可以容忍你这次把我当傻子愚弄,但没有下次了。”
“我并没有愚弄你,圣曜节即将到来,所有支持我的商人都在等援助资金,一旦教会再向我施压,我的资金链就彻底断了,工厂也会陷入停摆。”赫尔曼顿了顿,“简而言之,我需要一个强有力的靠山帮我稳住局面,给我从其他地方挪出资金的时间。只要缓过了压力,你不满意这个数字,我还能再往上加。”
“言辞恳切,有理有据。”伊莎贝尔轻笑,冰蓝色的眼睛里暗含深意,“原来你就是用这种伪装蒙骗了我的姐妹。如果是她在这里,立刻就会相信你。很可惜,坐在你对面的是我。”
“你的提议的确很诱人,斯宾塞只需要露个面,就能赚到这么丰厚的报酬。”伊莎贝尔眼带嘲弄,“可对比你获得的,丰厚得像打发乞丐。”
赫尔曼嗤笑:“乞丐如果得到这笔钱,能直接买下圣匹斯堡,维持豪奢生活直到他曾孙子辈。”
“那我们还不如乞丐,这点钱只够查尔维斯所有人活半辈子。”伊莎贝尔说。
赫尔曼缓缓抬眸:“所以你到底要什么?”
伊莎贝尔语速飞快:“我要换取的不是一时的利益,而是长久的合作。”
赫尔曼沉默,他盯着对面这个和妻子长相相似的女人,内心却升起警惕。他不动声色垂眸:“我现在自身难保,怎么合作?”
“别再演戏了,怀特先生。”伊莎贝尔好笑地摆摆手,眼带嘲弄,“你真的以为诺曼家所有人都能供你算计吗?”
“锡兰的生意不好做吧?教会掐住商人的命脉,层层税务重压和技术垄断,几乎只能让你们跟在背后喝口汤。像布鲁森家族那样的老牌哈巴狗,当然愿意摇头摆尾捡点残羹剩饭,而你……大风大浪里闯过来的怀特先生,真的甘心屈居人后?”
伊莎贝尔那双眼睛似乎有穿透人心的力量,她一眨不眨地盯着赫尔曼。
“如果没猜错……”她眸光清亮,“你看似举步维艰,实际上早就想好退路。”
“你拉拢一圈没用的同盟,又让所有人都知道你资金不足,就是想让他们放松警惕。”她说,“而我们在这个时间节点到来,更让人觉得你是在以我们的名头筹措资金,以此维持正常运转。”
“可你根本没打算在哈登菲尔德赚这点蝇头小利,是的,别说有技术垄断,就是没有,几个工厂能为你创造多少利润呢?哪里比得上助你发家的航海贸易?”
伊莎贝尔顿了顿,眸光深沉,“你想用斯宾塞的头衔,打通一条新航线,这才是你打从一开始,用债务威逼诺曼家族结亲的真正目的。”
沉默在空气中蔓延,室内针落可闻。
赫尔曼发出短促的轻笑:“冒昧问一声,你的猜测从何处而来?最新畅销的幻想小说吗?”
伊莎贝尔丝毫没有愠色,脸上什至带了几分温和的笑。
她从手包里拿出一条被折叠的丝巾,缓缓展开——是熟悉的植物,菖蒲。
“对它有印象吗?怀特先生。”伊莎贝尔微笑,“这可是你费尽心思从东印运来的救命药草。”
“我派人去黑市调查它的来源,一无所获。但出海远东的货运轮船,其中一艘正好属于你。”她不急不缓,又将丝巾叠好,“我还在奇怪,既然是姻亲关系,为什么怀特先生做好事不留名?原来你是故意留一个口子,就看我能不能猜到你的目的。”
“猜错了,就只配得到刚才那张支票。猜对了,才有资格和你谈判。”伊莎贝尔顿了顿,看向对面,“现在,请问可以真正进入主题了吗?”
赫尔曼直视着伊莎贝尔,脸上的情绪喜怒难辨。
双方陷入无言的对峙,似乎在审视彼此的虚实。
片刻后,他终于收回谈判时常用的前倾姿态,往后靠坐着椅背。
“你猜对了一半,药草是我送去墨伦维克的,但它是如何从远东来到锡兰,恰好出现在我搜寻范围之内的,我却不知道。我不想贪墨这份功劳。”
伊莎贝尔:“但得到药草后,将计就计地试探我,的确是你的安排。”
抬手倒了杯咖啡,赫尔曼淡淡道:“是的,请原谅我的试探,毕竟谁也不想自己的伙伴是连这点障眼法都看不穿的蠢驴,那我不如和布鲁森合作,至少他摇着尾巴吃点剩饭就能满足。”
“当然,就像我讨厌满嘴谎话的狐狸自以为高明地试探,被戳穿后难免有种占不到便宜的恼怒。相信我,没有冒犯的意思,我理解这是所有奸商的通病。”伊莎贝尔面不改色还击。
赫尔曼嗤笑,并不想把时间浪费在嘴炮上,径直拿出一份文件,扔过去:“这是开通新航线的商业计划。按照锡兰法律,只有贵族才有资格领航。借斯宾塞的头衔,我出钱出力,二八分账。”
伊莎贝尔一目十行,很快合上文件:“五五分账。”
赫尔曼盯着她,收回文件:“我开始怀疑你是否理解这条航线的利润,这可是去往东印的船。如果是来愚弄我,干脆结束合作吧。”
“你错了,我不是海盗。”伊莎贝尔信手在一旁的白纸上写下一串数字,“我会用斯宾塞的名义贷出这笔款项注资……”
赫尔曼垂眸,将白纸推了回去:“我不需要钱。”
“我还没说完。”伊莎贝尔打断道,“另外,我会注册一家公司,和怀特船运一起开拓这条航线。”
“开拓?”赫尔曼皱眉。
“是的。”伊莎贝尔将文件上的东印划去,写下另一个单词——华夏。
“开拓全锡兰第一条,真正通往华夏本土的航线。”
赫尔曼目光一怔。
“华夏?”
“你在开玩笑吗?”赫尔曼冷笑,“华夏?官方是有少量船只能够与之通商,但都是通过东印属地。他们外有坚船利炮,内有富饶的物资,压根不稀罕来自西方的货品。你以为没人打过华夏的主意吗,可惜都沉在了大海里。”
“那是因为你们根本不了解华夏。”伊莎贝尔冷淡道,“我不想解释太多,总之,我这边会负责主要贸易沟通,你只需要提供物资支持。”
“怀特先生,你是商人,不用我提醒你第一条成功与华夏通商的航路,会为你赚到多少钱吧?那可比去东印的小打小闹要丰厚得多。”她强调“丰厚”这个词,眼底十足的嘲弄。
“那也得成功才行。”赫尔曼冷笑。
伊莎贝尔:“我比你更希望成功,毕竟斯宾塞已经穷困潦倒。而你只是装模作样的喊穷。”
赫尔曼审视着她,似乎在看着一个赌徒。
“你到底有几分把握,诺曼小姐?”他没有称呼斯宾塞太太,神情认真了几分,“海上博弈没有稳赚不赔的说法,意外风险太多了。如果失败,我会和斯宾塞一样穷困潦倒。”
“说实话,就三成。”
伊莎贝尔没有回避他的眼神,“一成在于我对华夏的了解,一成在于所有人都对目前的华夏不了解,最后一成……”
她耸了耸肩,坦然道:“来自我的信心和智慧。”
赫尔曼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深吸一口气,“三成,就让我赌上全部身家……”
伊莎贝尔:“三成,换你彻底成为整个锡兰都无法撼动的顶级商人。”
空气陷入凝滞,两个赌徒对峙着,沉默良久。
赫尔曼缓缓开口:“你赢了,合作愉快,明天我会让查尔斯拟定新合同。”
伊莎贝尔抬眸:“新合同里,再加一条。”
她拿出一张支票,是当初露西收着压箱底的聘礼,今天是时候发挥作用,“这份资金,以伊莎贝尔·诺曼的名义注资,以四四二的比例分成。你我各四,伊莎贝尔得二。”
赫尔曼瞬间明白她的意思。
他们谁也不信任彼此,唯一的纽带是他的妻子,她的姐妹。
一旦哪天利益同盟破裂,怀特太太的股权能直接左右局势。
这也在变相抬高她的地位。
当然,赫尔曼并不知道伊莎贝尔的举动还有另一层深意。
站在她的角度,如果姐妹俩的身份换不回来,那么属于“伊莎贝尔”名下的股权,就是奥黛丽在温斯顿庄园的底气。即便将来有一天能够换回来,那更好,属于“奥黛丽”名下百分之四十的股权一样能够归属于妹妹。
无论事情如何发展,这份资产将是伊莎贝尔送给奥黛丽傍身的基石。
赫尔曼脸色缓和,没有丝毫犹豫:“我同意。”
话音落下,伊莎贝尔才露出进门以来第一个真心的笑容,虽然一闪即逝:“你的果决还算让我看得起。”
赫尔曼冷哼:“你该庆幸自己是她的姐妹。”
合作已经协商完毕,助手适时敲门,送上红茶。
“公事谈完了,说说私事。”伊莎贝尔喝了一口,淡淡道,“还是那句话,我讨厌耍心眼的狐狸,如果你把现在的手段用在你妻子的身上,那你今天得到了什么,往后我都会让你翻倍吐出来。”
赫尔曼脸色沉了下去,他嗤笑:“你在威胁我?诺曼小姐,你不会想知道上一个威胁我的人是什么下场。”
“另外,容我提醒你,你的姐妹现在是怀特太太,别用你诺曼的姓氏对她指手画脚。”他一字一顿,“我们之间的事,轮不到你插手。”
“这可不由你说了算。”伊莎贝尔平静回视,“现在她喜欢你,我会对你的毛病报以宽容,如果有一天她想离开,那么谁也别想强迫她留下,包括你。”
赫尔曼微眯眼,脸色突然一怔,“她对你说,她喜欢我?”
伊莎贝尔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微笑:“看起来你才知道这件事,别沾沾自喜,说不定哪天她就腻了。”
赫尔曼紧抿唇角,刚要反击,门被敲响。
一个金色卷发脑袋探了进来,惊喜道:“原来你们在这里啊!我在家等了半天,查尔斯说你们在谈公事。”
剑拔弩张的两个人立刻收敛神情。
伊莎贝尔温声道:“你怎么来了?外面很冷,也不穿厚一些。”
奥黛丽高兴地挽着伊莎贝尔的手:“我不冷!你们在聊什么?”
赫尔曼不动声色将谈判的合同与支票碎片扫到一边,“谈怎么应对资金链断裂的事,明天可以举办迎接舞会,先让同盟们安心。”
伊莎贝尔默契接话:“是的,另外再着手安排技术研究,试着打破教会垄断。”
两个聪明人没有对口供,但已经三言两语将另一个计划提上日程,顺便蒙骗一下奥黛丽,营造和谐的假象。
奥黛丽不疑有他,带着丈夫和姐姐启程回庄园。
刚进门,伊莎贝尔外套还没脱,就对上餐厅里的海因里希。
他正洋洋得意,今天趁着奥黛丽不在,赶紧霸占伊莎贝尔旁边的位置,结果一回头就看见妻子从外面回来。
“你去哪了?快过来,坐我身边。”
“我去谈公事。”伊莎贝尔上前亲了亲丈夫。
海因里希脸色刚缓和,就看见奥黛丽和赫尔曼一起走进来。
一看到姐夫,奥黛丽就没好脸色,嘟囔道:“公爵先生,别对我姐妹那么凶,我们只是出去一趟。”
“你们三个人怎么在一起?”海因里希立刻垮脸,打量一行三个人,向伊莎贝尔控诉道,“你谈公事,她都能去,你怎么不叫我?”
伊莎贝尔闭了闭眼,任由露西帮她摘帽子。
奥黛丽躲在赫尔曼背后呛声:“为什么要带你?我们谈正事,我负责研究技术!”
海因里希冷笑:“你有技术怎么了?我有头衔,不是因为我妻子,我才不来这个破地方。”
奥黛丽忍不住了:“破地方?那这里不欢迎你,你走,把我姐妹留下。”
“呵,我妻子不走我就不走。”
……
伊莎贝尔在前面走,两个人就在后面吵。
吵得她一个头两个大,终于忍不住回头:“都闭嘴!”
世界终于安静。
赫尔曼不紧不慢跟在最后,适时拉住奥黛丽:“被凶了吧?还不回来。”
一副全世界只有我才是真的对你好的表情。
伊莎贝尔倏然抬眸:“还有你!一起闭嘴!”
说着就从他手里夺过奥黛丽,牵着上楼。
把两个男人又扔在楼下四目相对。
赫尔曼看着空空的手,眼神暗沉:“公爵先生,告诉你的太太,不该管的人别管。”
海因里希哪是个好惹的,立刻冷笑:“这句话送给你,管好你的太太!”
男人同盟说破裂就破裂,两个人分道扬镳。
第6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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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温斯顿庄园,悠扬乐曲声还在继续。水晶吊灯垂落的碎光,落在侍者托着的银盘上,随着行动的步伐在大厅中穿梭。
餐台上的刀叉按规矩码得齐整,刃面映着女士的丝绒裙摆与绅士的燕尾服边角,连呼吸都裹着上流宴会特有的轻缓节奏。
索菲亚姑妈披着银狐斗篷走进来,领口宝石胸针在烛火下闪烁冷光。
“亲爱的, 好久不见, 这礼裙衬得你肤色亮极了。”
她微笑着上前,神情亲昵友善,很有长辈的慈爱。
伊莎贝尔同样回以贴面礼, “好久不见,索菲娅姑妈,看来前往圣匹斯堡的遥远路途,并没有影响您的状态。竟然还有精力北上肯特郡看望儿媳一家。”
索菲娅轻笑,她当然听得出这是暗讽自己遁逃圣匹斯堡,像打了败仗的士兵灰溜溜跑走,现在却又精力十足地来肯特郡捣乱。
“噢,就当这是对我的夸奖吧,毕竟谁不想一直年轻,一直活力十足?”索菲娅目光在伊莎贝尔脸上多落了两秒,嘴角勾着笑,却藏着锋刃,“你对我的到来似乎并不感到惊喜?”
伊莎贝尔绽开恰到好处的惊讶,伸手示意侍者递香槟:“不,我并没有想到会在这儿见着您,我以为失败者总是要多点时间养精蓄锐。”
“让你失望了,我擅长跌倒了再爬起来。” 索菲亚接过香槟,指尖碰了碰杯沿,声音压得低了些,只有她们两人能听见,“不过……亲爱的,我们之间,没必要再遮遮掩掩了吧?你该知道我来的目的。”
伊莎贝尔啜了口香槟,笑意不变:“姑妈不妨直说。”
二人目光交汇,看似和谐的氛围实则火花迸溅。
索菲娅微笑:“我来给你传达一个好消息。”
她说着,忽然抬高音调,手里香槟杯晃出细碎的酒花:“正好,也让今晚到场的各位,都能听到这个好消息。”
众人都在默默关注着这里,听见声音,彼此眼神对视,不约而同地竖起耳朵。
海因里希眉头微蹙,大步流星走到妻子身边,刚要说话便被伊莎贝尔拉到身后,暗示性地摇了摇头。
赫尔曼和拎着裙子跑来的奥黛丽顿步站在数米开外,也看向这位不速之客。
全场目光聚焦处,伊莎贝尔面容平静,盯着索菲娅的红唇一张一合。
“还得托诺曼小姐的福,我刚从圣匹斯堡回来,见过大主教。” 这话让周围的议论声瞬间轻了下去,几道目光齐刷刷聚过来。
索菲亚慢悠悠继续:“明年,格兰芬大主教筹备在哈登菲尔德重修大教堂,为教皇华诞祈福。为此,伽蓝圣殿颁布新的神谕,要提前在肯特郡范围收缴赎罪金,用作仪式筹备和圣物修缮。”
“也就是说,原定圣曜节后缴齐的赎罪金,现在要提前一个月。”
众人目光逐渐凝固,场中一静。
“提前一个月?”莫尔太太低呼出声,“家里的账目都按原日期算的,这突然提前……”
她咽下后面的话,场中所有怀特阵营的商人难看的脸色,已经说明一切。
“是啊,真令人担心不是吗?” 索菲亚的视线扫过众人,眼底的痛心如有实质,“伽蓝圣殿的指令很快就要到了,我只是得到消息,提前告知各位,还请大家早做准备啊。”
“否则……”视线落回伊莎贝尔身上,索菲娅蹙着眉,唇角却勾着隐秘的笑,“如果连象征忠诚的赎罪金都无法按时缴纳,各位怎么对得起圣曜真神的赐福?又怎么让大主教批准明年的技术授权?”
“你说是吧,奥黛丽。”索菲娅轻声问,“姑妈是不是给你带来了好消息,尽到了提醒义务?”
伊莎贝尔没有说话,周围的哗然声却更明显了,有人悄悄攥紧了酒杯,有人低头和身边人咬耳朵。
——谁都知道怀特阵营的资金危机,现在,钱还没消息,“还债”的日子却提前了!
哈登菲尔德的商人大多以工厂为生,一旦技术封锁,就是灭顶之灾。所有人都心急如焚!
伊莎贝尔却没慌,她放下香槟杯,指尖在杯沿轻轻划了圈,语气平淡却带着嘲讽:“姑妈倒是急着亮底牌。可没到最后关头,就把刀子亮出来,万一收不回去,岂不是难看?”
索菲娅顿了顿,微笑:“没关系,我很享受光明正大的对决游戏。”
伊莎贝尔也笑了起来,举起香槟杯,气定神闲:“那很好,离最后日期还有一个半月,祝您度过愉快的圣曜节。”
“当然,也祝福你,亲爱的。”索菲娅笑容不变,从侍应生手中拿过银狐外套,再次贴了贴伊莎贝尔的脸。
又看向海因里希,迎着他冷漠的注视,优雅颔首:“还有你,海因,祝你一切都好。”
海因里希冷笑:“如果你不出现的话,我的确很好。”
索菲娅面不改色,仿若没有听见,她又看向庄园的主人,“怀特先生,怀特太太,感谢你们的款待,祝你们有一个美好的夜晚。”
赫尔曼冷淡颔首,奥黛丽下意识躲在丈夫身后,警惕地看着这个女人。
“噢,诺曼家族的美人真多,两姐妹长得可真像。”索菲娅的目光停留片刻,笑容和煦地恭维,而后转身告别,在布鲁森家族众人的拥簇下离开。
宴会还在继续,但没有人还有玩乐的心思。
月亮西沉,太阳升起。
盛大的公爵欢迎舞会登上各大报纸头条,其中大量篇幅描述出席的贵宾,辞藻极尽华丽,但除了平民百姓,商人们的关注点已经转移。
书房,壁炉里的柴火噼啪作响,火星溅在石雕壁炉台上,很快灭成一点灰。
赫尔曼坐在红木书桌后,手指有节奏地叩着桌面,面前站着莫尔先生——他手下最资深的商人,身后还跟着两个攥紧账本的布料商,脸色都带着焦虑。
“怀特先生。”莫尔先开口,声音比在宴会上沉了些。
他把账本和纸质援助协议往桌上推了推,“我们给工人的钱已经付了,现在根本拿不出赎罪金,要是技术授权被收回,我们就全完了。”
旁边的布料商跟着附和:“怀特先生,现在机械教会正式发文,索菲娅夫人那天晚上的消息是真的!要么您现在把尾款结了,要么跟我们透露您团队的技术研究进展!我们不能再干等,万一技术真断了,这点家底全得赔进去!”
赫尔曼花重金筹建了技术研究队伍,这件事不算秘密。确切来说,所有以此谋生的商人都有自己团队,这是心照不宣的事情——毕竟没有人愿意一直活在教会的垄断下,如果谁能成为第一个吃螃蟹的人,那将是载入史册的丰功伟绩。
而赫尔曼作为领头羊,他手下的团队自然被认为是最有希望的。
然而,面对焦灼的逼问,赫尔曼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他的手指停在桌案上的地图边缘,那上面标着新航路的虚线,却被报纸压着关键路段。
他抬眼,语气没半点急躁,反而透着冷静:“尾款十二月中旬结清,这是合同定好的,不能改。”
“十二月中旬?!真等到那个时候,我们早就完了!”这回连莫尔先生都忍不住提高声线,这还是他第一次敢这么大声对赫尔曼说话。
赫尔曼面无表情盯着他。
莫尔神色一僵,转而哀求道:“怀特先生,我们当初支撑您也是因为相信您的能力,求您看在我们不容易的份上,想想办法吧!”
“是啊!如果,我是说如果怀特家族扛不住,那也请早点告诉我们!至少我们能另做打算!”布料商语气带着威胁。
赫尔曼没动怒,只是指尖又开始叩桌面,“请随意。”
布料商:“你!”
赫尔曼抬眸,语气没带任何安抚,却透着不容置疑的笃定:“想走的自便,不想走的,就按我刚才说的,老实等着。”
几个布料商愤然离开,莫尔却停在原地踌躇。
他看了看两个远去的布料商,又看了看赫尔曼,最终没再多说,只是点点头:“我会等您的消息,但先生,别让我等太久,拜托。”
说完转身离开,关门时带进来的冷风,让烛火晃了晃。
赫尔曼靠在椅背上,刚要抬手揉眉心,门又开了。
“查尔斯,我不是说过今天别打扰……”
他话音未落,就听见女人的声音。
“是我。”
伊莎贝尔走进来,自然地在对面坐下,“莫尔来要说法了?”
“嗯,想要尾款,还想知道技术进展。”赫尔曼语气冷淡,随手拿过昨天刚送来的技术报告翻看,“莫尔这些人见不到现钱,就无法建立信心,到时候没有他们,航路也不可能短时间内建立起来,我们的资金也会出现问题。”
报告上面是蒸汽机改良草图,上面有几处用红笔圈出的修改痕迹。
赫尔曼拿起草图,指尖划过红笔圈出的地方,神色有几分难看,“钱没法解决,教会把核心参数卡得太死,技术也没有进展。两条路堵死。”
伊莎贝尔接过草图凝神细看。
赫尔曼冷笑:“因为你的引蛇出洞,现在我们两家都被这条毒蛇咬了,再不找到解药,大家一起死。”
他刚才面对莫尔神态坦荡,心里却不是没有愤怒。
都是这个女人节外生枝,惹出烂摊子,现在连累得新航路都快出现危机。
伊莎贝尔沉默片刻,忽然笑了,指尖点了点草图边缘,语气里带着点嘲讽:“解药?你手里早就握着解药,却盯着这些没进展的图纸,是不是愚蠢了?”
赫尔曼微眯眼。
伊莎贝尔不急不缓,从手包里拿出一张全新的机械改良图。
“请看看你妻子的成果。” 伊莎贝尔的声音轻了些,却字字清晰,“有天才在身边,却总想着靠外人的技术,赫尔曼,你这狐狸,有时候也会漏算。”
赫尔曼倏然抬眸,接过草图细看,越看神情越诧异。
他不是不知道妻子的特长与天分,也一直纵容她去发展那些爱好,否则不会特意为她开设一间小工厂。
可是,这段时间他太忙了,没有时间关注奥黛丽的进展。当然,归根究底还是因为没有把希望寄托在这个姑娘身上。
毕竟,那可是改良机器这样的大事。
赫尔曼紧攥着图纸,刚要追问,伊莎贝尔却转身走出门。 -
第二天,温斯顿庄园。
清早,晨雾裹着冷意,预示今天是个晴天。
趁着今天没有下雪,奥黛丽决定去哈登菲尔德,向洁希亚和特蕾莎报喜!
就在昨天,她终于完善了改良机器图纸。
兴奋一整天,告知姐姐还不满足,想把这个好消息昭告全世界!
庄园外,马车等候在门边,奥黛丽提着厚重的珍珠白裙摆,刚踏上踏板,指尖还没碰到车门框,一只纤细白皙的手突然搭在车门上——深绿缎裙的袖口垂落,是伊莎贝尔。
奥黛丽的脚顿在半空,惊讶地抬眼:“姐姐?”
伊莎贝尔没多话,只是朝车厢里偏了偏头,笑着说:“今天多带个人,不介意吧?甜心。”
“可是,我要去的地方是……”奥黛丽瞟了瞟车夫,用口型小声提醒:“承知社。”
“嗯,我知道。”伊莎贝尔已经坦然上车,坐在妹妹身边,帮她整理围脖,“可以把我介绍给你的朋友吗?”
奥黛丽乖巧地任由姐姐整理着装,却模仿起歌剧男主的口吻,用低沉的腔调道:“噢,当然,我一向无法拒绝美丽的女士。”
然后探过身,从路边花圃里摘下一朵玫瑰咬在嘴边,帅气抬下巴:“送给你,诺曼小姐,来自绅士的心意。”
伊莎贝尔笑着接过玫瑰:“谢谢你,绅士小姐。”
车夫前仰后合,差点把马鞭甩掉了-
马车欢快地行驶在路上,送她们到达市区。
奥黛丽带着姐姐熟练地换乘简陋马车,一路上的确像个绅士。
太阳当空的时刻,二人抵达哈登菲尔德。
熟悉的小房子藏在两栋砖房中间,木门漆皮有些剥落,窗台上摆着两盆枯萎的薄荷,看着和这条街上的其他房子没半点不同。
马蹄声停在门口,奥黛丽先下车,珍珠白的裙子在朴素的街景里格外惹眼,伊莎贝尔跟着下来,墨绿缎裙的光泽更甚。两人站在门前,像两朵误入暗巷的花。
奥黛丽抬手叩门,门环是旧铁做的,敲起来“笃笃”作响。
没几声,屋里就传来下楼的脚步声,很轻,却很稳,是洁希亚夫人的节奏。
门从里面打开,洁希亚夫人如同上次那样穿着简洁工作服,看到门口的奥黛丽时,有些意外,但语气熟稔:“你今天怎么来了,这么冷的天,快……”
话没说完,她的目光越过奥黛丽的肩,看见伊莎贝尔,突然顿住——相似的金发蓝眼,气势却冷淡从容,不难猜测,这是那位霸占报纸头条的公爵夫人。
洁希亚夫人脸上的熟稔瞬间淡了,握着门把的手紧了紧,目光多了几分警惕。
奥黛丽笑着说:“洁希亚夫人,请放心,这是我姐妹,她很可靠,绝不会泄露我们的秘密。”
洁希亚脸色缓和,但仍然没有放下戒备。
“请问公爵夫人大驾光临,是有什么要事?如果只是担心你的姐妹误入歧途,或是考察我们的环境,那就请回吧。”
奥黛丽愣住,正想开口解释,却被姐姐拦住。
伊莎贝尔往前站了半步,朝洁希亚优雅颔首:“洁希亚夫人,请原谅冒昧拜访承知社。”
她开门见山:“我想和您谈一桩生意。”
洁希亚面无表情:“什么生意?”
“能让承知社发展壮大,生生不息的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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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请说说吧, 关于你异想天开的计划。”
承知社,昏暗的会客室,伊莎贝尔和洁希亚面对面坐着,彼此身后站着各自的同伴。
只不过伊莎贝尔后面只有奥黛丽一个人,而洁希亚身后则站了以特蕾莎为首的一群人。
“这是我的项目策划书, 您可以先看看。”伊莎贝尔从提包里拿出一叠文件递了过去。
十分钟后, 洁希亚仔细阅读完毕, 却陡然沉默。
性急的红头发女孩特蕾莎一把抢了过去,“写了什么?”
她一目十行,很快锁定了关键信息:“你要打造通往华夏的新航路?还打算聘用我们成为你的员工?”
伊莎贝尔优雅地端起咖啡喝了一口, 并没有嫌弃主人简陋的瓷杯, “确切的说, 是诺曼实业公司的员工。”
特蕾莎“啪”地合上计划书,冷笑:“公爵夫人,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难道你的姐妹没跟你说过,我们都是站在圣曜教会对立面的异教徒,你身为贵族还跟和我们沾上关系?”
“如果追求真理与科学,就算是异教徒的话,那么我相信未来终将是异类的世界,到时候,异类还会是异类吗?”伊莎贝尔挑眉,不急不缓,“恐怕所谓的神明才会消失在历史的尘埃里。”
这话让全场安静了一瞬。
是的, 这和她们的理念不谋而合。
她们是一群女人,现阶段力量渺小,也没有想过暴力反抗所谓的教会,也正因此才不被视作威胁, 能安稳地留在这间小房子里,默默追求自己认定的真理。
即便低调至此,可谁也不敢在日常生活里大声地表明立场。
梦想是梦想,现实是现实,它们之间如同明暗分割线,推开承知社的门,就是另一个身份——冠以其他姓氏,是谁的妻子,谁的母亲,谁的女儿,总之,不再是自己。
特蕾莎身后,一个慈祥的中年妇人忽然举起手。
奥黛丽认出了她,提醒姐姐道:“这是史密斯太太。”
伊莎贝尔颔首:“史密斯太太,很乐意聆听您的见解。”
众人看向史密斯太太,这个看起来和任何家庭里的中年妇女没什么两样的女士,鼓起勇气忐忑道:“公爵夫人,我想问……如果我加入您的公司,会有多少薪酬?”
她说完,自知羞愧,立刻低下头,不敢看周围人的目光。
特蕾莎眯着眼:“史密斯太太,我想承知社每个月的补助都已经发放到位了,你为了这点钱就要和一个居心叵测的女人妥协?”
史密斯太太脸色涨红:“我……”
洁希亚叹了口气:“特蕾莎,别这么说。”
特蕾莎冷哼:“我是替你不值,从建立社团以来,几乎所有的经费都由你筹措,一个曾经的侯爵夫人家底都卖光了,还换不来大家的团结。”
洁希亚皱眉,还没说话,史密斯太太就捂着脸哭出声:“噢,抱歉,洁希亚夫人,我知道对不起你。可是我的孩子生病了,只凭丈夫一个人无法负担开支,他想放弃,可是我舍不得。您每个月支付的补助我感恩于心,可是……可是……”
那远远不够。
哭声让所有人安静下来,就连特蕾莎脸上的冷意也渐渐淡了下去。
又有一个年轻的女士举起手,她戴着厚重的眼镜,手里拿着策划书:“公爵夫人,我也想请问你一个问题。”
伊莎贝尔没用奥黛丽提醒,自然道:“劳伦小姐,请说。”
劳伦小姐没料到对方知道自己的名字,愣了几秒,很快说道:“我想问,您计划书中写,会有专门的实验室供我们研究,一切成果都有投产的机会,并应用在实际生活中,这是真的吗?”
这个问题显然代表了更多人的心声,她们纷纷抬起头看向伊莎贝尔。
“劳伦小姐,你问了一个很好的问题。”伊莎贝尔放下咖啡,“我知道,在此之前,承知社是更偏向于理论研究的兴趣社团,你们是女性里的佼佼者,也是人类群体里站在金字塔尖的聪明人。这样的人,都梦想着自己的成果有一天会落地实践。”
奥黛丽在一旁默默点头。
她是最能够理解社员心思的人。
当得知自己能拥有工厂的那一刻,喜悦的心情简直无法想象。如果姐姐的到来,能够让同伴们一起实现梦想,那也算是她对承知社的卓越贡献。
“我在这里承诺各位。诺曼实业公司会给你们提供充分的资源用于实践。至于史密斯太太刚才问的薪酬……”伊莎贝尔顿了顿,扫视众人道,“我并不认为这个问题,比起其他的就是多么低级不堪。相反,史密斯太太问到的才是关键。”
“众所周知,放眼整个锡兰公国,女人能从事的行业无非是洗衣、做饭、帮佣、工厂女工,好一点可以去当家庭教师,或者一边兼职一边租赁狭窄的阁楼写作,毕竟家里不会为你提供安静的环境甚至是一张书桌。”
伊莎贝尔淡淡道:“女人永远无法像男人那样轻松地赚钱,也没有进入到高端领域、能够赚大钱的机会。除非像所谓的贵族家庭小姐那样,虽然大学没有她们的一席之地,但可以去到各种社交舞会展现风姿,以求把自己卖个高价,嫁给有钱的男人。”
她平静地用辛辣的口吻嘲讽,完全不避讳自己也是被中伤的人。
“在这样的状况下,说老实话,我认为每一个愿意来到承知社的人,都是勇士。”伊莎贝尔突然拿出一张支票,递给史密斯太太,迎着后者错愕的目光道,“所以我不愿意勇士们败给现实,男人在这个行业能拿多少钱,你们就拥有同等甚至更高的薪酬。”
洁希亚审视着伊莎贝尔,忽然道:“可是,用再多华美的词藻,也无法掩饰你的真正意图。”
她顿了顿;“你只是想利用我们赚钱。”
特蕾莎嗤笑,跟着道:“公爵夫人,我们的消息也没有你想象的那么闭塞。怀特家族面临危机,诺曼小姐研究的改良机器,有我一半功劳,所以你想利用承知社作为你对抗教会垄断,反败为胜的工具。”
话音落下,所有人都警惕起来。
奥黛丽刚想为姐姐辩解,却被伊莎贝尔拉住手。
“是的,一点儿也没错。”她微笑,冰蓝色的眼睛一派坦然,“我就是要利用你们。”
特蕾莎眉头一皱,还没说话就被她继续打断。
“我的姐妹很纯粹,她热爱科学,拥有理想,是你们的忠实伙伴。”伊莎贝尔淡淡道,“我不一样,我只谈利益。如果你们没有价值,我为什么要跟你们合作呢?”
洁希亚脸色冰冷。
伊莎贝尔平静和她对视,“我知道,理想主义者会觉得这话很难听。可是我不想用其他的说辞包装我的目的。”
“赚钱并不可耻。”她微笑,“你所看到的商业计划,是开辟第一条与华夏通商的航路,一旦实现,财富和名利源源不绝。”
“史密斯小姐拥有出众的语言天赋,我会教她掌握华夏文字,她会成为与华夏贸易往来的先行者,而不是为了孩子生病发愁的太太。”
“劳伦小姐精通船舶制造,我会让你加入技术团队,真正学到专业高效的知识并给予实践机会,一旦学有所成,你将是第一个女性船舶工程师。”
“还有你,特蕾莎。”伊莎贝尔抬眸,“你是个天才,就在不久的将来,我会让你和我的姐妹一起,成为划时代的符号。”
“呵。”特蕾莎冷笑:“你认为我们稀罕名利?”
“为什么不呢?”伊莎贝尔道,“我十分喜欢名利。”
她顿了顿,看向洁希亚,语气平静:“最重要的是,你们承知社想要永远维持下去,需要名利。”
洁希亚陷入沉默。
“热爱固然可贵,可人活着却不能只有热爱。”伊莎贝尔盯着她,缓缓道,“洁希亚夫人,我知道你为了承知社付出所有,现在经济已经很窘迫了。不仅是你,这里的所有人,都面临着现实的压力。”
提出问题的劳伦小姐安静了下来。
是的,她们或多或少都有现实的压力,那是承知社之外的世界。她们要当妻子当母亲、要洗衣做饭打扫卫生、要给醉酒的丈夫顽皮的孩子收拾烂摊子、各种家庭琐事压在头顶喘不过气,只有在承知社的短暂时光,才能喘口气。
要不是洁希亚夫人每月发放补助,能够贴补家用,她们很难维持生活。
伊莎贝尔环视一圈,“诸位,我并不是想要用钱收买你们,或是侮辱你们的人格。假如你们一心想要钱,从一开始就不会来到这里。
“我只是想给你们走出去的机会。”她说,“如果只是龟缩在小房子燃烧热爱,自身价值无法得到发挥,没有足以维持生活的钱,没有实践,那么能量迟早耗尽。你们所珍视的承知社也会变成一潭死水。”
“是的,我的计划很惊世骇俗,它要让你们走出去抛头露面,成为这些陌生领域里,少有的女性从业者。”她说,“可是一旦你们踏出这一步,坚持的热爱就会换来面包。”
“地下室里你们的学生也会知道,知识可以改变自己的生活和命运。等她们长大,就不必在匮乏的职业选择里徘徊。她们会像你们一样,去当翻译家、工程师、研究员……你们托举着自己的学生,而这些孩子也会托举一代又一代的孩子。”伊莎贝尔深吸一口气,看向洁希亚,认真道:“也只有这样,承知社的河水,才真正流动起来,生生不息。”
室内陷入沉默,阳光透过窗户,洒进室内,照着每一个沉思的面孔。
劳伦小姐忽然举起手,再次打破寂静。
她动了动嘴唇,镜片后的眼睛划过坚定的光:“公爵夫人,我愿意加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