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因为突发的状况,决定婚礼结束就回汉克郡的斯宾塞众人,在墨伦维克留了半个月。


    在这期间,海因里希的状况有所好转。


    根据医生的诊断, 他能够醒来,就代表生命无碍, 但是后续仍有一段非常痛苦的恢复期。


    长久以来深入体内的毒素在断药后开始反扑, 只能依靠自身意志力抵抗。


    治疗期间, 海因里希几乎没有下过楼,他把自己困在昏暗的房间里,除了医生, 谁也不让靠近。


    半个月后, 医生宣布喜讯:“公爵先生意志力极其强悍, 恢复速度比我想象中要快得多!目前情况稳定, 可以恢复正常的生活。”


    他顿了顿,欲言又止:“但是……他体内毒素我们暂且没有想到办法解决, 除非大胆地采用水蛭吸血。我无法保证他以后一定不会发病,所以……请务必保证自身安全。”


    薇奥莱特在胸前画十字:“谢谢你, 医生。能够保住一条命,已经是上帝保佑。”


    伊莎贝尔没有说话,透过门缝,她看见海因里希半靠在床头,白色睡袍领口敞开,因痛苦而撕扯出的伤口,渗着暗红的血。


    她挪开视线,轻轻将门合拢,假装没有看见这一幕。 -


    回到查尔维斯,伊莎贝尔亲自挑选医生专门照料海因里希。


    庄园很大, 公爵先生总是不见踪影。


    森林里受伤的动物喜欢躲起来舔毛。


    伊莎贝尔尊重他的习惯,没有刻意去找,只是按时从医生记录的资料里查看他的恢复情况。


    她可不会盲目听信医生的建议,给海因里希采用放血疗法,这么治下去,恐怕又得把他折腾死。


    经过仔细查看,伊莎贝尔基本可以确认这是曼陀罗中毒。


    西方医生对植物毒素认知有限,所以在初期没有察觉中毒的异状。


    如果不是确定索菲娅是本地土著,伊莎贝尔都怀疑这女人也是穿来的。


    为了埋藏这颗暗棋,她真是煞费苦心。居然能找到这种宅斗小说里的经典毒药。


    曼陀罗说白了就是毒品的初始形态,也是导致中枢神经紊乱、出现幻觉狂躁症状的元凶。


    幸好这还是轻量原始植物毒素,没有经过提纯,更好在海因里希身体强健,扛得住折腾,否则他后半辈子都要被它毁了。


    伊莎贝尔叫来维克托,写好药方递给他:“维克托,按照我写的清单,把上面的东西都找来。”


    维克托皱眉,面露难色:“公爵夫人,抱歉,我有些看不明白。”


    伊莎贝尔抬眸。


    “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甘草是汉克郡制作甘草糖的甜草吗?绿豆……您上面说的是饲料作物?老实说,我没见过这种豆类,只在西西弗里斯写的《东方游记》里看过,还有石菖蒲,是产自赫斯兰的造纸香蒲?”


    维克托一口气提出疑问,这让伊莎贝尔忽然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


    她根据《本草纲目》和《千金方》找出的东方药材,在西方很难搜集。


    锡兰公国虽然类似前世的英法,但这个时空并没有征服全世界。


    因为古老的东方大国不仅没有闭关锁国,反而从明朝开始探索海洋,逐渐成为盘踞一方的雄狮。


    两个距离遥远的海上霸主都知道对方的存在,但彼此互不打扰,维持着和平状态。


    蝴蝶煽动翅膀,这就导致有些后世已经传过来的东方植物,现在还没有;有的已经有了,例如石菖蒲,被游历东方的传教士带来,但被认为是召唤神秘力量的东方巫术草,类似的香蒲却不能用作替代。


    维克托已经算高知人群,连他都没见过的东西,底下人更不知道,可是曼陀罗毒素又拖不得。


    伊莎贝尔深呼吸,难得有点烦躁,忍不住在心里暗骂一群没见识的洋鬼子。


    “每一个药材我都附上了图案,你去打听,有哪些船只去过东方,他们大概率会在黑市高价买卖东方货品。如果没有,就只能跟船运公司下订单,等待他们远渡重洋,帮我们从东方运过来。”伊莎贝尔语气果断,“总之,这关系到海因里希的寿命,必须找到。”


    维克托点头:“是!”


    虽然安排得很利落,但是伊莎贝尔清楚,去一趟东方那么难,船运公司大多只会运送丝绸瓷器,想找到草药,难如登天。


    恐怕还是得用到最后的办法,花大价钱下订单,让船运公司专门跑一趟。但是这一来一回,两年都打不住。


    只能寄希望于斯宾塞先祖,赐予后代一点幸运吧。


    兴许是玛格丽特显灵,没过几天,维克托真的带来了好消息:“公爵夫人,您清单上的药材都找到了!”


    伊莎贝尔皱眉:“全部?”


    “是的,全部。”维克托难掩兴奋,“实在太巧了,黑市刚好有这几样药材在出售。”


    天底下哪有瞌睡送枕头的好事,还来得这么巧。


    伊莎贝尔眸光微动,却并没有多说。


    当务之急是给海因里希解毒,其他的以后再琢磨。


    她接过药材,仔细做好标签,又写了一张单子:“吩咐厨房,按照清单炖药,一天三次,准时看着公爵喝下。”


    维克托推了推眼镜,稀奇地打量好几遍。


    自从目睹伊莎贝尔力挽狂澜的风采,他已经和艾米丽一样,养成了从不质疑公爵夫人决定的习惯。


    即便清单上要求公爵每天喝下来历不明、散发着苦味、一看就令人崩溃的黑乎乎药汁。


    一连几天,查尔维斯上空弥漫着东方神秘药草的怪味。


    女仆们蒙着鼻子煎药,私底下怀疑公爵夫人是不是有了继承人的身份,想直接弄死公爵。


    不过这话只敢在心里说说。


    因为伊莎贝尔每天都过来查看,确认海因里希有没有因为太苦,偷偷倒掉。


    好在公爵很老实,每次送出来的药碗都是空的。


    女仆们感叹,公爵的恋爱脑也是没救了,连这种看起来像泡了三天三夜鞋底子的药汤也吨吨吨喝了。


    伊莎贝尔当然看得出来大家颇有微词。


    可那又怎么样?大权在握的人不需要向别人解释。


    从墨伦维克回来以后,薇奥莱特夫人彻底将管家权交给伊莎贝尔。


    仆人们因为被“软禁”的经历,都知道新任公爵夫人不是好拿捏的软柿子。主仆之间完全没有不听使唤的磨合期,个个乖顺得不像话。


    像这种炖邪恶东方药汤的事,撸起袖子说干就干了。


    连续喝了一个月的中药,伊莎贝尔确认海因里希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查尔维斯很大,要想刻意躲开一个人,可以一个月都不见面。


    但伊莎贝尔决定,是时候把这个缩头乌龟揪出来-


    昏暗卧室里。


    再次喝下苦得舌头失去知觉的药汤,海因里希靠在床上,平复呕吐的欲望。


    他合上眼小憩。


    这些天,他其实没有睡过好觉,一直昏昏沉沉,半梦半醒。


    梦里,年幼的海因里希,跟在爷爷和父亲身后,向着玛格丽特雕像宣誓——以斯宾塞之名,传承玛格丽特荣光。


    小小的孩子,不知道什么是斯宾塞的荣耀。他只知道要像爷爷和父亲一样,为家族奉献自己的全部。


    一转眼,小海因长大,继承长辈遗志。


    低头,却看见胸膛破开大洞,鲜血淋漓。


    他倒在血泊里,巨幅狮子旭日旗将尸体吞噬,彻底完成奉献。


    “咚咚——”


    平稳的敲门声响起,伴随着拧动门把手的动静。


    海因里希睡眠很浅,几乎同一时间就睁开了眼睛。


    “谁?”


    黑暗里,伊莎贝尔拎着煤油灯走进。


    光源照亮昏暗的房间。


    看见是她,男人猛然偏开头,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我已经喝过药了,你来做什么?”


    伊莎贝尔拎着灯:“看看你。”


    海因里希撇开视线,似乎觉得那抹光亮很刺眼:“不用,你出去吧。”


    伊莎贝尔的视线扫过他手腕因为反复摩擦而糜烂的伤口,又看向床脚的铁链,径直走上前。


    海因里希迅速提高声线:“我说了,请你出去!”


    伊莎贝尔没动,她又往前走了两步,灯光落在她裙摆上。


    海因里希立刻从床上起身,远远避开她。


    伊莎贝尔继续往前走,一步,两步。


    地毯吸走了脚步声,她缓慢而坚定地靠近。


    “别过来!”海因里希开始后退,“我让你出去!听不明白吗?!”


    他的后背抵住冰冷的墙壁,退无可退。


    终于,他嘶吼着,像发怒的凶兽,试图以此吓退她:“滚出去!离我远远的!”


    灯光下,伊莎贝尔安静地看着他,始终没有后退。


    海因里希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迎着对方平静的视线,像是力气终于耗尽。


    他垂着头,黑发遮住眼睛,嗓音嘶哑:“别靠近我,拜托了……”


    伊莎贝尔停在他面前,蹲下身。


    她的视线与他平齐,能清晰地看到他眼底的红血丝,以及那层薄薄的、快要溢出来的水光。


    “海因,你的毒已经解了。”她说,“现在你很清醒,就算不清醒,在有防备的状态下,我能够自保。”


    “谁知道这样的清醒能维持多久?”海因里希笑了,笑声比哭还难听,“你到底明不明白,我是个疯子!会在梦里掐死牧师,新婚之夜差点杀死自己的妻子……”


    他猛地拽开睡袍,露出胸口纵横交错的旧疤——有战场的刀伤,有自己失控时划的口子,“你看!这些都是我疯癫的证据!斯宾塞家的继承人,是个连自己都控制不住的废物!”


    “我会控制不住的!我控制不住的……我差点……”他声音低了下去,浑身颤抖,“我差点……掐死了你……”


    “算我求你了……”他嗓音干涩,“奥黛丽,别靠近我。”


    伊莎贝尔凝望着他,轻轻伸出手,穿过他汗湿的发丝,将他的头按在自己肩上。


    海因里希浑身一僵。


    “你不会再伤害我,你不是疯子,不是怪物。”伊莎贝尔的声音很轻,带着体温,“你是答应过我,要一起并肩同行的搭档。”


    她的肩膀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定感,像暴风雨中唯一不动的锚。


    “海因里希,站起来,和我一起走下去。”


    灯光闪烁,冰蓝色的眼睛像沉静的深海,比价值连城的亚特兰蒂斯蓝宝石还要美丽。


    海因里希别过头,肩膀剧烈地抖动着,却没有发出声音。


    噩梦在脑海里闪烁。


    是八岁那年骑马摔断肋骨,他咬着牙说不疼。沉默寡言的父亲为他治伤。那天,查尔维斯乱成一团,人群里,小海因等了很久,没有看见属于他的母亲。


    是十五岁那年被辱骂是母亲带来的野种,是宴会厅的角落里,他看着母亲和教父并肩而立的背影,母亲的侧脸带着他从未见过的笑。


    是十八岁那年,他看见爷爷和父亲倒在血泊里,母亲举着枪,对着自己的太阳xue ,笑中带泪:“我杀了路德维希……我解脱了……”


    是空荡的家族大厅,叔叔乔伊斯的尸体悬在房梁上,弟弟埃德蒙指着他尖叫:“是你杀了他!你这个怪物!”


    是袭爵那天,他看着曾经无比敬仰的教父,为他加冕,用那双沾满鲜血的手。


    是日复一日的痛苦折磨之下,他迎来一束光。却在新婚之夜,差点让她湮灭。


    最难熬的时刻,他想过,就这么结束毫无意义的一生吧。


    可是有人握着他的手,帮他解开困住四肢的铁链,轻声说:“很疼吧……好好睡一觉。”


    “我希望你醒来……海因里希。”


    “可是如果你不愿意,也没关系,我会替你走下去……”


    那些声音响在耳畔。


    梦里,他仿佛回到了小时候。


    医生帮他包扎伤口,说他很坚强,是个不流泪的小英雄。


    一滴泪水砸在深色的地毯上,洇出深色的水痕。


    再一滴,落在她的掌心。


    她抱住海因里希,又似乎是透过时空,抱住了那个不敢流泪的五岁小孩。


    那一刻,所有的防备瞬间坍塌。


    肩膀剧烈颤抖,他曾经极力压抑着,不敢泄露半点的脆弱,化为无声的呜咽。


    活下去吧。


    不能让她一个人深陷在查尔维斯的牢笼里。


    他必须活下去,站起来,站在她的身边。


    伊莎贝尔安静等待着情绪宣泄的结束。


    他流露的脆弱,很短暂。


    很快,窗帘被拉开,阳光洒进昏暗的房间。


    伊莎贝尔站起身:“海因里希,今天是个好天气。”


    海因里希迟疑着抬头,脸上干燥一片,似乎刚才的一切都是错觉。


    高大的男人被她拉着站起来。


    阳光弥漫,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将手腕的红痕,连同他无数的旧疤,都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光。


    海因里希没有看窗外,只是定定看着她。


    许久不见天日的皮肤无比苍白,衬得他瞳孔越发黝黑深邃,像哥特小说里来自地底的吸血鬼。


    停顿许久,他缓缓伸出手,修长的指节碰触到一缕阳光。


    温暖、干燥,像新的人生。


    他的瞳孔倒映着伊莎贝尔的脸。


    另一只手,紧紧握住她的,像是握住了那道阳光。


    前半生,他被虚无的奉献吞噬。此后,他将拥有新的信仰。


    微风轻轻吹拂发丝,海因里希闭上眼,心里默念她的名字——


    作者有话说:信仰老婆教,阿门。


    下一章转场妹妹


    文中架空背景全靠我编!东方就是巨龙!之后一家四口定个去东方旅游的番外。


    第52章


    九月, 肯特郡开始入秋。


    锡兰的天气常年温和,四季并不分明,所谓的秋天也只是比夏天更凉爽一些, 但这足以成为有钱太太们准备新一季衣服的理由。


    不过,新晋太太奥黛丽女士,此刻却没有兴趣参与长辈们热火朝天的讨论里,即便这曾经是她最喜欢的活动之一。


    温斯顿庄园, 女士们齐聚花厅。


    成衣店送来最新款的裙子和饰品,安娜姨妈正在挑选装扮帽子的蕾丝。


    “甜心,打起精神来,快帮姨妈看看,是粉色的漂亮,还是绿色的漂亮?”安娜看向抱着小狗发呆的奥黛丽。


    “美丽的女士不用做选择,当然是全部拿下了。”奥黛丽随口就是漂亮话,把安娜哄得高兴极了。


    “噢!我也这么想!”安娜眉飞色舞, “这两条都要了!”


    “安娜。”简妮悄悄扯了扯妹妹的衣摆,示意她收敛一些。


    一面笑着对葛丽泰道, “库珀夫人,我们挑选的东西,请务必由我们自己买单。”


    葛丽泰微笑:“简妮,我们已经是一家人, 不过是几件像样的衣服而已。”


    “在温斯顿庄园住了这么久,已经给你和赫尔曼添麻烦了。”简妮仍然很客气。


    一边看报纸的爱德华被揪了起来, 立刻附和妻子:“噢!是的!”


    又看向上门\服务的店员小姐:“女士,请将账单给我。”


    怀特家可是的大主顾,店员小姐不敢自作主张,只看着葛丽泰,后者对她笑着摇头,对简妮道:“如果算得这么清楚,那么你们这段时间替怀特家出去交际,我岂不是要支付报酬了?”


    “噢,葛丽泰,别这样。”简妮失笑,用扇子掩住嘴唇。


    安娜眨了眨眼,俏皮道:“看吧,简妮,别多心!我们打扮体面,也是给怀特家增光添彩,葛丽泰夫人慷慨大方,当然不会介意!”


    简妮嗔了眼安娜,但是没再阻止她挑选衣服的行为。


    诺曼一家原本计划婚礼结束就回去,可是也许是晚宴上的表现很替怀特家长脸,再加上奥黛丽舍不得家人,葛丽泰顺势邀请亲家再住一段时间。


    简妮也想多陪陪女儿,也就答应了。


    她深知奥黛丽在社交方面的生疏。而作为新晋太太,又免不了要和圈子里的人打交道。正好趁着自己在,可以带女儿熟悉熟悉。


    于是,这一个月里,诺曼一家陪着奥黛丽参加各种社交活动,怀特太太有没有进步尚未可知,反正娘家人是获赞颇丰。尤其安娜,甚至已经成了肯特郡交际圈的女明星。


    安娜在娘家当女儿的时候就是爱热闹的个性,只是后来嫁给威克曼,过了很久的苦日子,只能时不时蹭着简妮的光玩一玩。


    但是那会儿怎么能跟现在比呢?


    南方贵族云集,越靠近墨伦维克,规矩就越多。诺曼家在洛森郡仅仅只能算是中上阶级,安娜又只是简妮捎带来的妹妹,也没有像样的夫家,在舞会里坐冷板凳是常有的事。


    现在就不一样了。


    肯特郡地处北方,周围都是工业城市,几乎遍地是商人,怀特家族又是商人里的龙头。这里的社交舞会既没有繁琐的规矩,也没有装腔作势的老牌贵族。


    安娜凭着乡绅女儿的身份备受尊重,加上热情爽朗的做派,更是让人称赞。她才舍不得回去呢!


    葛丽泰羡慕地看着简妮优雅的举止,又看了看安娜自信的模样,感叹道:“真希望你们一直住下去。”


    这样她就只用待在家里陪小猫小狗玩,而不是硬着头皮和太太们谈论天气。


    奥黛丽一手挽着葛丽泰,一边靠在简妮肩膀上,跟着叹了口气:“是啊,真希望你们一直住下去。”


    简妮轻轻捏了捏女儿的手,哭笑不得。


    奥黛丽不懂人情往来,做母亲的却要懂。


    她们毕竟是娘家人,怎么能一直住在女婿家?葛丽泰不介意,赫尔曼却不见得。


    这么想着,抬头一看,赫尔曼正好从楼梯下来,身边跟着数位工作秘书在汇报工作。


    百忙之中,抬眸扫了眼琳琅满目的花厅。


    当然,他没有打扰几位女士挑衣服的兴致,视线停留片刻就当作打招呼了。


    奥黛丽却在他看来的那瞬间,赶紧捧着时装图册遮住脸,书后的脸颊白里透粉,渐渐通红。


    赫尔曼看起来倒是从容,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有那么几分钟,完全没听见秘书在说什么。


    简妮和葛丽泰对视一眼,暗笑。


    小夫妻的别扭,还要从婚礼那晚说起。


    当时,他们即兴在月光下跳了整支舞,之后又被村民们起哄,转场去镇子里加入篝火晚会。


    在这样热情快乐的氛围里,连赫尔曼都经不住劝,赏脸喝了半杯酒。更别说奥黛丽,等回过神,脸已经喝得酡红。


    她的酒量还行,晚会结束时,还能保持清醒。再看看赫尔曼,脸色如常,一点变化也没有。


    “太好了,你没醉!”


    奥黛丽松了口气,这样就不会被长辈们抓包了——诺曼小姐虽然结了婚,但还是怕被妈妈骂QAQ。


    溜回庄园的路上,奥黛丽快乐地哼着歌,一边回味着刚才的新鲜经历。


    说了一路,身后的男人一声不吭。


    奥黛丽也不在意,反正赫尔曼向来寡言少语。


    回到家中,宴会已经结束了,正准备溜上楼,就看见葛丽泰和简妮守在大厅里逮人!


    “!”


    奥黛丽避无可避,只好躲在赫尔曼身后。


    “噢!你们去哪了?怎么也不说一声,害我们担心了一晚上。”简妮把女儿揪出来,闻了闻,“喝酒了?”


    奥黛丽脑袋晕晕的,心虚垂头:“一点点,没有喝醉。”


    赫尔曼:“一点点,没有喝醉。”


    “?”


    奥黛丽和简妮同时回过头,赫尔曼面无表情,深灰色的眼睛直视着母女二人。


    奥黛丽在他眼前晃了晃手,伸出两根手指:“赫尔曼,这是几?”


    赫尔曼皱眉,似乎很不满意对方把自己当弱智,一把抓住她晃动的手指,径直往楼上走,“我没醉。”


    奥黛丽被他拉着往前,被酒精冲昏的头脑更晕了,她哈哈笑:“真的吗?那刚刚是几?”


    “是二。”


    奥黛丽狡黠笑:“不对,是三!”


    赫尔曼回眸盯着她。


    “好吧,看来你真的没醉。”奥黛丽说:“那……那我叫什么名字?必须两秒内说出来,一、二!”


    赫尔曼冷哼:“伊莎贝尔·诺曼。”


    “好吧……又答对了。”奥黛丽顶着红脸蛋哈哈笑,“我们家有多少个小怀特,几只是小狗,几只是小猫?快速回答!三、二……”


    “六只小狗,十二只小猫,一共十八只。”


    “查尔斯头顶还有多少根头发?!”


    “很快只剩零。”


    “哈哈哈哈哈!”


    ……


    两个人一路进行着毫无营养的问答。


    留在原地的两位母亲收回视线,彼此对视一眼,抿嘴憋笑。


    显然,她们对当事人“没喝醉”的说辞保留看法,但并不打算戳穿。


    一路回到房间,奥黛丽意犹未尽。


    有问必答的赫尔曼可太少见了,她恨不得把他的存款和保险柜密码给问出来。


    但是赫尔曼很有防备心,不该回答的一律不开口。所以奥黛丽对他是否喝醉还存疑。


    她决定换个问法!


    “如果你没醉,那就说出我的十个优点,要认真说理由,不可以重复。”奥黛丽拉着赫尔曼坐下,沾染酒意的蓝眼睛亮晶晶。


    布置精美的婚房灯光柔和,年轻的夫妻并肩坐在床沿,角落里,两道身影交织重叠。


    赫尔曼似乎有些累了,他歪躺向床头,随意扯开领结,撑着头看她。


    银色长发垂落在洁白的枕头上,散发着光泽。深灰色眼睛倒映着奥黛丽酡红的脸。


    奥黛丽也有点累,她夺过一只抱枕,趴在床中央,两只手捧着脸和赫尔曼对视,笑眯眯:“哼,说不出来你就是醉了,原来你是一杯倒啊!”


    她捧着脸哈哈大笑,脸颊的软肉挤成一团。


    赫尔曼看着她,突然跟着笑了,声音很轻。


    奥黛丽愣住,她晃了晃脑袋,觉得自己也醉了。


    柔和光线里,墨菲斯雪山冰雪消融,春风化雨,原来是这种美景。


    她被美色冲昏了头脑。


    “你很聪明。”赫尔曼清冷的嗓音拉回她的神智,“虽然大部分时候很愚蠢,偶尔却能灵光乍现。”


    奥黛丽刚要生气,意识到赫尔曼在回答那个问题,又忍不住好奇:“比如呢?”


    “比如,你是个杰出的设计师,很有才华,在这个领域能胜过许多人。”


    “包括你吗?”


    “包括我。”赫尔曼坦诚点头。


    奥黛丽高兴极了,扬着下巴哼哼:“我可不止是个设计师呢,还有很多你不知道的天赋!”


    赫尔曼看着她,又笑了。


    奥黛丽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觉得今天冰山融化的次数太频繁了,真令人不习惯。


    “你很善良。”赫尔曼再次开口,“虽然我并不觉得给毫不相干的人挥洒善心多么值得称道,但显然,普世意义上来说这算是优点。”


    奥黛丽不满:“你就不能只夸赞,不加后面的补充吗?”


    赫尔曼今晚很顺从:“好吧。”


    奥黛丽嘴巴一张一合,似乎还在吐槽着。


    赫尔曼什么也没听见,他歪着头看她,唇边挂着笑,像是卸掉所有盔甲后,彻底放松的模样。


    “你很漂亮。”


    一句话让室内安静。


    没有女孩不喜欢这句夸赞。


    奥黛丽深吸一口气,嘴角上扬:“当然,毫无疑问啦!”


    她等着再次转折,可是等来等去,赫尔曼却没说话。


    奥黛丽忽然觉得心跳慢了半拍。


    她悄悄蹬腿往前蹭,距离赫尔曼近了几分,近得能闻到彼此身上的酒香,近得她伸手就能碰到散落的银灰色长发。


    暖黄灯光洒在脸上,奥黛丽仰着头,有许多话想问,最终却期期艾艾道:“你夸我漂亮,是什么意思?”


    水蓝色的眼睛澄澈动人,沐浴在这样的视线里,会让人感受被爱包围的温暖——那是一双很会爱人的眼睛。


    喉结滚动,赫尔曼注视着这双眼睛,难以移开视线。


    被酒精麻痹的大脑停止转动,看似清醒,实际上脑袋里只剩婚礼的残篇——礼堂钟声敲响,花瓣漫天飞舞,蜻蜓点水的吻,落在新娘粉红色的唇瓣。


    他无意识地靠近,奥黛丽僵住,愣愣地看着他。


    银灰色长发搔动脸颊,泛起麻痒。


    在温热气息即将落在脸上的那一刻,奥黛丽紧张地闭上眼睛,心跳加速,突然——


    “咚!”


    “……?”


    奥黛丽等了半天,期待的吻迟迟未到。


    一睁眼,只见银头发先生歪倒在床上,双目紧闭。


    奥黛丽呆住。


    她赶紧上前查看呼吸:“噢!还活着!”


    奥黛丽拍拍胸口,松了口气。


    等等? !


    她突然回过味来。


    所以,刚刚赫尔曼一直都在喝醉的状态里吗?


    他夸了她那么多优点,说的是醉话,还是真心话?


    最后那个举动,是自己误会了吗?还是说……


    “他真的喜欢我?”奥黛丽喃喃自语。


    她不擅长揣测别人的心思,更别说赫尔曼这样冰山似的男人。


    心思百转千回,想了不到两分钟,就开始头痛!


    奥黛丽是个坦诚对待自己的姑娘,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对赫尔曼是有些好感的。


    姐姐说过,大大方方地喜欢一个人,不是羞耻的事情。


    如果他感受到了,并且愿意回馈同样的心思,当然很好。


    可是如果他不喜欢,那也没关系。


    她会有点失落,但不会因此否定自己。


    少女的情怀是沾着晨露的玫瑰,只要盛开过,瞬间的美好即是永恒。


    奥黛丽晃了晃脑袋。


    所以,不用想太多了。


    反正她和赫尔曼已经是夫妻,无论是什么结果,都要一起生活下去的。


    奥黛丽这么想着,再次凑近,仔细端详着赫尔曼的睡颜。


    睫毛纤长,五官俊美,最难得的是,他睡觉的样子比平时温和一百倍。


    奥黛丽满意地点头。


    丈夫的美貌,妻子的荣耀!


    但是这张脸不能一直看,会让自己也像个一杯倒的醉鬼。


    歪着头看了许久,昏暗的灯光和迟来的酒劲让她有些上头。


    奥黛丽昏昏沉沉,忽然意识到,自己没有比赫尔曼清醒多少。


    她看着那张脸,鬼使神差地……渐渐靠近。


    思维比行动慢了一步,等反应过来,已经能感受到他均匀的呼吸。


    看着近在咫尺的脸,奥黛丽紧张地不敢眨眼。


    像是做梦一样,她觉得现在的自己稀里糊涂——近一点,再近一点……


    她屏住呼吸,轻吻他的脸颊——一触即分——


    作者有话说:纯情CP是这样的哈哈哈


    第53章


    章节锁定


    第54章


    “什么?我可以去?”奥黛丽惊喜地看向查尔斯, “那我现在就去换衣服!”


    “噢!不用换,您这套裙子漂亮极了,怀特先生的会议快要开始,咱们这就走吧。”查尔斯微笑颔首。


    奥黛丽:“我不是为了打扮,查尔斯。你刚刚不是说, 没有人穿成这样踏足工厂吗?”


    “是的, 确切来说, 是从来没有这样的先例。”查尔斯耸肩,“但是很显然,我的雇主先生擅长打破常规。”


    他一面在前方引路,一面俏皮道:“所以怀特太太穿什么还重要吗?反正您已经是第一人了,这足以让您在贵妇圈拥有新鲜的谈资,在她们炫耀去哪个庄园踏青的时候,您就能骄傲自豪地说,哎呀,我去过哈登菲尔德看灰蒙蒙的雾霾,你们去过吗!”


    奥黛丽和查尔斯很熟悉,听见他夹着嗓子调侃,她也不生气,笑呵呵解释:“查尔斯,不许笑话我,我才不是踏青,我想参观那些机器是怎么运作的。”


    “虽然我很想奉承您,但对于女士来说,这真是匪夷所思的爱好。”查尔斯帮她拉开马车门,摘帽颔首,挑眉道, “不过怀特先生应该很欣慰,其他太太们只能谈论珠宝首饰,而怀特太太一鸣惊人,能在下午茶时间发表机器改良的高见。”


    奥黛丽坐上车子,故作气恼:“噢,查尔斯,我从没有这么讨厌你的幽默,因为它更像是一针见血的嘲讽。”


    查尔斯笑着关上车门,终于满意地结束辛辣语言艺术的展示:“上帝证明,我对您绝对尊重。”


    另一辆车上,闭目养神的赫尔曼,在查尔斯回到位置上时睁开眼睛,淡淡道:“如果你总是不分场合的耍嘴皮子,我可以为你介绍查理马戏团的工作,那里可以给你足够多的机会一展天赋。”


    “没有这回事,先生。”


    查尔斯立刻老实,摸着所剩无几的头发,笑道:“我只是想让怀特太太降低期待。哈登菲尔德不是多么有趣的地方,机器轰隆,烟尘滚滚,老实说,非必要的情况下,连我也不想去,何况是一位年轻的女士呢。”


    赫尔曼垂眸,耳边是车轮滚动的声响。


    “等见识到了连太阳都照不进的地方,看见那里的混乱,她就不会再想踏足。”


    查尔斯微怔,打量着银头发先生。


    自诩是最了解雇主的助手,他也难以分辨,这番话到底说的是哈登菲尔德的工厂,还是另有所指。


    另一辆车里,奥黛丽不知道他们的谈话。


    她望着窗外,对目的地怀着无限憧憬。


    哈登菲尔德是锡兰的工业首府,这里的机器夜以继日地运作,创造源源不断的财富。


    如果往前倒退几十年,谁也不会相信,世界会因一台小小的机器而改变。可事实就是如此玄妙。


    奥黛丽听着这些故事长大,对哈登菲尔德心向往之。


    从前跟着父母游玩,倒是去过哈城市区,但没有见识过真正的工业区。


    车轮滚滚向前,不知行驶了多久。


    奥黛丽打了个盹醒来,窗外的天就变了。


    太阳挡在云层外,灰蒙蒙的天色像是要下雨,闷热潮湿的气流涌向车窗,奥黛丽下意识捂住鼻子。


    不远处,烟囱往外冒着滚滚黑烟,工厂高墙林立,传来轰隆隆的声响。


    华贵的马车停在一处最大的红砖建筑前,查尔斯为奥黛丽打开车门。


    “欢迎来到怀特工厂,女士。”


    奥黛丽怔然抬头,鹅黄色蕾丝裙摆和地面接触,她浑然不觉,下意识观察眼前这栋堪称宏伟的厂房。


    奥黛丽在书中看过,早期的工厂大多依傍河水建立,利用水车驱动。自从蒸汽机普及以来,烟囱代替水车成为工厂标志。


    怀特工厂足有五层楼高,顶上烟囱高达三十米,滚滚黑烟几乎覆盖周边数英里,遮天蔽日。


    工厂管理者是个小胡子中年人,他早早就率领着数位助手等候在大门外。


    怀特实业公司涉足多项产业,这间工厂只是其中之一。平时一般是分管经理人负责管理,再由他们定期将财报汇总给赫尔曼。


    所以,小胡子作为工厂领事,并不经常见到传说中的大老板,更别说见到老板娘了,一时间,控制不住想进步的心,谄笑着迎上前。


    “怀特先生,怀特太太,我谨代表全体工人向你们问好。”


    话音刚落,一行人整齐鞠躬行礼。


    奥黛丽吓了一跳,下意识挽着赫尔曼的胳膊,躲在他身后。


    赫尔曼瞥了眼攥着自己胳膊的丝质手套,没说话,但也没挣开。


    查尔斯立刻上前道:“好了,皮特,今天怀特先生赶时间,快点召集管理层开会。”


    这是例行的季度检查,涉及管理、安全、经济等多个方面。


    赫尔曼要求严苛,一旦被他发现问题,从上到下都有麻烦。如果弄虚作假,更会面临牢狱之灾。所以每个季度末,对于管理层来说都是渡劫。


    奥黛丽跟着赫尔曼走进厂房对面的办公楼。这里隔音很好,听不见机器轰隆声。可是她的心却惦记着那一边。


    眼看查尔斯领着各位助理坐下,奥黛丽悄悄戳了戳赫尔曼:“我呢?我就听你们开会吗?”


    赫尔曼坐在长桌中央,奥黛丽挨着他,自以为声音很小,实则一举一动都在众人的眼皮子底下。


    赫尔曼睨她,似笑非笑:“如果你想的话,不是不行。”


    奥黛丽耷拉着眉头,嘟囔:“我不想。”


    查尔斯笑道:“皮特,赶紧派几个机灵的伙计,带着怀特太太去参观她的新工厂。”


    “那间工厂,原来属于……怀特太太?!”


    小胡子皮特恍然大悟,赶紧道,“噢,工厂那么大,再机灵的伙计也不敢委以这样的重任,还是由我亲自带领怀特太太参观吧!”


    查尔斯挑眉:“你走了,谁汇报工作?”


    皮特还没回答,赫尔曼却淡淡开口:“就这么办,你亲自过去。”


    “是!怀特先生!”皮特面露喜色,心知这次的殷勤献对了,只要讨好了怀特太太,季度检查都不算什么,“怀特太太,这边请。”


    “我走了。”奥黛丽回头,冲赫尔曼挥手。


    赫尔曼的视线跟随她离开,淡淡道:“别乱跑。”


    “嗯!我知道啦!”


    奥黛丽雀跃地跟着皮特离开。


    赫尔曼垂眸,不知在想什么。


    等员工开始陆续汇报,他突然敲了敲桌面:“我不想听太多废话,说重点,速战速决。”


    助手心惊胆战:“是……”-


    从外面看十分宏伟的厂房,踏进去更能感受其中的壮观。


    皮特带着奥黛丽从特殊通道进入新厂房,这里整体采用大通间设计,每层都会划分纺纱、梳理、卷绕等工序区。


    还未投入使用的生产线还很新,里面一个人都没有,像是特意等待着贵客参观。


    奥黛丽最喜欢的是那扇窗户,它足足占了墙面的一半以上。


    皮特跟着解释道:“工厂制作需要满足采光条件,像天气好的时候,阳光透过玻璃窗洒进厂房,整座建筑都在发光,非常漂亮。”


    “太可惜了,今天是个阴天。”奥黛丽看着窗外。


    皮特擅长奉承,很快笑道:“哈登菲尔德的天气说变就变,不如您多留在这里等一等,我去准备下午茶,到时候您可以在这里观赏太阳出来的风景。”


    奥黛丽下意识想拒绝。


    她来厂房是想看机器的,不是换个地方赏景的,在这里喝下午茶也太奇怪了。


    可是皮特十分殷勤,没等她开口就屁颠屁颠离开。


    奥黛丽无奈挑眉,只能顺着生产线逛一逛。


    说实话,她看得出来,皮特怕出差池,所以特意留出空壳厂房应付自己。而她想看到的是工人们使用机器的真实场景。


    一墙之隔,突然传来轰鸣声。


    她顺着声音走去,才发现中间有道连接两个厂房的门。


    推开门的一瞬间,棉絮飞涌,奥黛丽猝不及防,呛得脸色通红:“咳咳咳!”


    咳嗽声被机器运转声掩盖,谁也没发现,角落里多了一位穿着蕾丝裙的女士。


    奥黛丽一边咳嗽,一边被眼前的情景震撼。


    偌大的厂房里,数不清多少台纺织机正发出有节奏的轰鸣,梭子在线纱间往复穿梭,每一次撞击钢筘,都腾起细小的白雾——那不是蒸汽,是被震散的棉纤维,正无声无息地钻进工人的肺里。


    一台纺织机制造的棉絮不足为奇,但是成百上千台机器一起运转,场面犹如天降大雪,纷纷扬扬。


    奥黛丽捂着鼻子,目不转睛。


    她盯着来回滑动的梭子,脑海中自动模拟器械的架构——齿轮在内心运转,循环往复。


    跟随着工人操作的手,她很快通过停顿的频率,计算出效率。


    正想继续观摩其他构造,被她观察的那位工人突然咳嗽起来。


    他刚掀开蒙住口鼻的麻布,想偷偷喝口水,一道严厉的呵斥炸响:“凯文!你找死吗?!”


    伴随着喝骂,凌厉的鞭子随之而至,狠狠落在男工人身上,连带着瓶子里的水洒落一地。


    “啊!”


    工人发出痛呼,正好摔在奥黛丽的脚边,刚一抬头,就对上一双水蓝色眼睛。


    “凯文,是你?!”


    奥黛丽惊讶地看着男工人,他的口罩滑落,露出熟悉的雀斑——正是村民舞会上的求婚男孩。


    凯文也很震惊:“怀特太太……您怎么……”


    话未说完,凶神恶煞的管事走了过来,一把揪起凯文:“臭小子!还敢偷懒!起来干活!”


    “啊!”凯文被拖拽出血痕,一边挣扎,一边剧烈咳嗽。


    奥黛丽瞪大眼睛,飞速跑上前拦住管事:“你站住,你有什么资格打人?快放开他!”


    管事回过头,扫了眼奥黛丽的衣着。


    今天她没有戴名贵的珠宝,但从衣服面料不难看出是位出身良好的小姐。


    管事收敛了神色,但还是一副傲慢的姿态:“女士,请问您是哪位?我按照规章制度,管理手下的工人,您有意见?”


    奥黛丽气血上涌,刚深吸一口气,就被空气里的棉絮呛到。


    “你……咳咳咳!我是……咳咳咳!”


    管事这下断定奥黛丽是个不知道哪里迷路过来的中产阶级小姐,路见不平想逞英雄。


    毕竟哈登菲尔德是个包容的城市,这里每天都有无数人求职,包括许多富有学识的破产小姐。


    “哼!年轻的小姐!请让开!既然想来怀特工厂找工作,就请提前熟悉这里的规矩!”管事一把推开奥黛丽,冷笑,“你眼睛看到的地方,都由我说了算!”


    凯文挣扎着,喘息:“不!霍克,她是……”


    “闭嘴!臭小子!还想争辩什么?!”管事再次狠狠给了凯文一鞭,又将其拎起来,“你们听着,谁再敢解开口罩喝水,借机偷懒的,这就是下场!”


    棉絮洋洋洒洒飘在空中,众工人噤如寒蝉,有几个露出愤怒的神色,被同伴按住。


    奥黛丽攥紧拳头,盯着管事:“你叫什么名字?我最后一次警告你,你最好放开他!”


    “皮特经理知道吗?他是这里的管事人,连大老板怀特先生都要给他几分面子。而我,就是他的外甥!”管事轻蔑一笑,“怎么?想找我的麻烦?还请多打听打听,怀特工厂在哈登菲尔德是什么地位!”


    说完,管事和身后的拥趸一起大笑。


    下一刻,隔门被推开,皮特谄媚的声音传来:“怀特太太,您去哪了?下午茶送来了,您是想喝宫廷伯爵茶、还是来自遥远东方的红茶搭配柠檬片,点心有葡萄干司康饼、柑橘挞和……”


    看见眼前的场景,皮特顿住。


    外甥拎着一个鲜血淋漓的男孩,神情嚣张。身后的跟班大笑着,甚至还没来得及合拢嘴巴。


    众工人一个个都是目光灼灼,忍气吞声的模样。


    说实话,这样的情景不少见,但今时不同往日。皮特僵硬着脖子看向奥黛丽——


    向来温和的女士,此刻笑容彻底消失,脸颊气得通红,怒火快从眼睛里喷出来。


    “皮特先生。”她说,“你最好给我一个解释。”


    正当皮特结结巴巴想开口,规律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由远及近,伴随着手杖敲击地面的声响。


    这一刻,皮特意识到什么,颤抖着回头——视线里,银头发先生缓步而来。深灰色的瞳孔里冰冷一片。 ——


    作者有话说:卡点卡错了,加了怀特出场。


    第55章


    “怀特先生……您听我解释,这一切不是您想的那样……”皮特哆哆嗦嗦,端着下午茶托盘的颤抖着,杯盏碰撞发出脆响,像极了此刻的心境。


    赫尔曼的目光没有施舍半分给他,银质手杖顺着步伐往前。


    奥黛丽听见动静回头,看到来人的一瞬间,不知怎么,所有愤怒突然化作委屈。


    “赫尔曼。”


    听见这声呼唤,赫尔曼脚步顿住。


    深灰色的眼睛注视着她向自己跑来,粉白的脸颊因为气愤而泛红, “你来得真及时,他们太过分了!”


    戴着长袖手套的手挽着他的胳膊,嘴巴一张一合,很是激烈地诉说着。


    皮特徒劳地争辩,带着自己的外甥痛哭流涕,全然没有刚才的气焰。


    赫尔曼自始至终没有看他们,他注视着奥黛丽被呛红的双眼,还有飘落满头的棉絮。


    她浑然不觉,以为赫尔曼的沉默是在判断当下的对错, 于是更加愤怒地反驳皮特:“他说谎!我亲眼看见他的外甥打人,这样的事情以前肯定不止一次。赫尔曼, 你相信我,你一定要……”


    她还未说完, 修长的指节伸了过来,摘掉留在金发上的棉絮,一边开口:“查尔斯。”


    查尔斯立刻上前,站在管事面前, 彬彬有礼:“先生,你被解雇了。”


    管事激动求饶:“不!不!请听我解释!我都是按照工厂的规则行事!我不知道那是怀特太太……如果我知道……”


    “这和怀特太太无关,你恶意伤人,我们已经上报治安官。”作为忠实助手,只需要雇主一个眼神,查尔斯就安排好一切。


    皮特还想为外甥求情,于是走到奥黛丽面前。


    “怀特先生,怀特太太,我们日子也不容易,不能因为一点小错就被剥夺饭碗,求求您!”皮特嘴上求着赫尔曼,实际上,他很明白,无情的资本家不会为此动摇,这样可怜的姿态只能要挟富有同情心的人。


    赫尔曼摩挲着手杖,看向奥黛丽。


    很显然,这是一位将善心写在脸上的小姐。


    对他而言,一个属下的去留并不重要。他更好奇,金发小姐会做什么选择。


    视线里,那双水蓝色眼睛果然闪过挣扎。


    皮特同样没有错过她的犹豫,心中几乎要唱起胜利的赞歌。


    下一刻,却听见她说:“皮特先生,你说你过得不容易,可是,你用来招待我的宫廷红茶每磅需要三锡兰币,东方红茶价格更高昂,足有五锡兰币,如果再加上精致的点心,和你珍藏的骨瓷杯碟,那么这一顿下午茶,相当于普通工人的全年收入。”


    话音落下,皮特表情僵住,“我……我只是想好好招待您……”


    “是吗?”查尔斯突然打断,慢条斯理地拿出一叠文件,“据你的助手提供的资料显示,你以权谋私,贩卖工厂商品、克扣工人薪水,只是一年就贪污五千锡兰币。”


    证据砸在皮特脸上,他脸色煞白。


    现在,外甥面临解雇不再重要,因为他自己即将深陷牢狱之灾。


    恐惧之下,皮特再也不敢狡辩,痛哭着道歉,求赫尔曼放他一马。


    “这话留着和法官说吧。”赫尔曼神情平淡,向奥黛丽伸出胳膊。


    奥黛丽慢半拍,赶紧挽住。


    治安官适时到来,身后传来男人凄厉的叫嚷。


    奥黛丽想回头,后脑被一只手按住。


    “事情已经了结,有些场面不必观看。”


    奥黛丽偷偷打量赫尔曼,试探道:“凯文受伤了,他是我们的朋友。”


    赫尔曼眉头微蹙,想了一会儿,才记起凯文是谁。


    住在镇上的雀斑穷小子,因为怀特家的两位女士善心大发,才有幸进入温斯顿庄园参加婚礼。


    这样的人,也算朋友?


    他并不这么认为,但也不想反驳妻子。


    “工厂有规章制度,会有人负责补偿。”深灰色的眼睛扫视奥黛丽,嗓音冷淡,“不用怀特太太特意操心。”


    奥黛丽低下头,心不在焉。


    正当她松开赫尔曼的手,要回到来时的马车,男人叫住她:“过来。”


    赫尔曼打开车门,示意她上车。


    奥黛丽不明所以。


    查尔斯笑道:“您来的时候,安排得太匆促,那辆马车太小,不如这辆空间大,适合容纳女士的裙摆。”


    奥黛丽眼睛一亮,又高兴起来,拎着宽大的裙子上车:“谢谢。”


    她将自己塞进车,还贴心地往旁边让了让,拍着座位招手:“赫尔曼,来。”


    本想去另一辆车的赫尔曼,看着勉强留出的三分之一空位:“……”


    查尔斯坐在对面,忍笑招呼:“噢,先生,快坐下吧,别辜负您太太的热情招待。”


    车厢里,鹅黄蕾丝裙摆还沾着灰尘和棉絮,被她轻轻一拍,白雪飞舞,落了满头满身。


    正要说话,开口就打了个喷嚏:“哈秋!”


    “你来……哈秋……”顶着一脑袋乱飞的棉絮,像是棉花团里打过滚的小猫,即便如此艰难,她还睁着明亮的蓝眼睛邀请,“哈秋……坐。”


    赫尔曼默然无语,为她不屈的精神感动。


    于是提起尊贵的脚上车,端坐在三分之一的位置上。


    车子踏上回程的路,渐渐离开哈登菲尔德。


    奥黛丽还在打喷嚏,赫尔曼看着她满身乱七八糟的棉絮,强迫症再次发作,“低头。”


    奥黛丽疑惑但照做。


    雪松清香传入鼻尖,视线里,修长的手触碰她的头发、肩膀,缓慢而耐心地将棉絮一颗一颗摘下。


    奥黛丽怔然,觉得这一刻的赫尔曼有点温柔。


    想起厂房里的漫天白雪,她想了想,试探道:“赫尔曼,工厂的环境很糟糕,工人们每天都要吸入这么多粉尘,会对身体有影响的。你能不能装几台风扇,至少让空气流通一些,或者……”


    深灰色的眼睛目光微顿,赫尔曼摘掉最后一颗棉絮。


    “我说过,工厂有它的规章制度。”他脸色恢复冷漠,打断奥黛丽,“不是你做慈善的游乐园。”


    奥黛丽皱眉:“这怎么能说是慈善呢?工人如果生病,也无法为你提供劳动不是吗?保证他们的安全也是保证你的生产力。”


    “失去劳动力就会被辞退。优胜劣汰,适者生存,这是哈登菲尔德的法则。”赫尔曼面无表情,“资本的机器一旦运作,就不会为某一个人停下。哪怕那是你的……朋友。”


    “我们和凯文一起参加过篝火晚会,你记得吗?他是个幸福的小伙子,马上要成婚了……”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赫尔曼看着她,“我没有你的仁慈与善心,诺曼女士。”


    奥黛丽彻底愣住。


    她怔怔看着赫尔曼,有点不敢相信,这番毫无同理心的话,是他说出来的。


    不对,应该说,是温斯顿庄园里短暂而美好的相处,让她忘了赫尔曼最初的模样——他是深夜闯入诺曼庄园,公然用债务逼迫她们的强盗。


    在初到肯特郡的那段时间里,她很清楚,自己只是赫尔曼的工具,包括现在,也没有完全摆脱这一属性。


    那时,赫尔曼对自己只有厌恶和疏离。


    她想得开,不在意,却不代表她完全不明白状况。


    奥黛丽垂下头,不再说话,只看着窗外。


    赫尔曼无意识地攥紧手杖,肃着脸看向另一边。


    沉默在车厢中蔓延,彼此面对着相反的方向。


    车窗外,天色仍然暗沉,突然雷声轰鸣。


    奥黛丽想起来的时候,她还盼望着天空放晴,可见所有事情的结局并不都如自己所愿。


    而赫尔曼就像哈登菲尔德的阴天——相处的过程中,她能够感受到,乌云渐渐消散。


    他逐渐温柔的举止,他的付出,他的改变,奥黛丽都看在眼里。


    她知道,这个人大概不再讨厌自己,偶尔会为她做出让步。


    可是人性总是很脆弱,就像姐姐说的,因爱而生骄。


    奥黛丽觉得,自己现在就是如此。


    放在最初认识的时候,她敢像刚才那样对赫尔曼提出请求吗?她不会的,因为她清楚地知道界限在哪里。


    而正是因为乌云散去后,那一点点放晴的迹象,让此刻的她模糊了界限。


    怀特太太和温斯顿庄园里的小猫小狗,有什么区别呢?他喜欢的时候,可以无限包容,一旦不喜欢了,或者小猫小狗错以为自己真的是主人,那么距离被丢弃的那一天,也不远了。


    当然,如果她只是一个人,未来怎么过都没关系。可是她还担负着诺曼家族的责任,姐姐还替她去了公爵府面对更凶险的状况。所以这个怀特太太的头衔,不是说丢就能丢的。


    奥黛丽失神地看着窗外,又挤出一抹笑:开心一点,奥蒂,至少你今天明白了这个道理。而且他现在不讨厌你,不会计较你一时的失言。


    “怀特太太。”查尔斯突然开口,向来喜欢插科打诨的老家伙,这会儿倒显得很郑重,“或许你能听我说两句话吗?”


    奥黛丽微笑:“当然。”


    “我理解您对工人的同情,可是工厂的规章制度不是一个人能改变的,它代表了整个行业的尺度。”查尔斯眼含深意,“今天,怀特先生被他们推举为行首,可一旦他率先做出背叛行业的事情,那么托举他的人,一样能联合起来对付他。”


    “查尔斯,够了。”赫尔曼冷声打断,“她不需要知道这些。”


    查尔斯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可是奥黛丽已经听懂了。


    资本家们联手制定规则,就要打造属于他们的世界,所有人包括龙头,都要维持着其中的平衡。


    资本逐利,提高工人的待遇相当于提高成本,一家工厂做出表率,不会成为榜样,反而会成为其他人的眼中钉。


    沉默良久,奥黛丽挤出一抹笑:“我明白了。”


    车窗里倒映出她的笑脸,和赫尔曼紧绷的侧颜。


    她顿了顿,看向赫尔曼:“抱歉,怀特先生,刚才我不该质问你。”


    赫尔曼盯着她,眉头微蹙。


    “噢,您终于笑了。”查尔斯长出一口气,笑道,“年轻的丈夫都是愣头青,我当年也是这样,总是惹恼我的妻子,希望您没有生怀特先生的气。”


    奥黛丽微笑,扫了眼赫尔曼,神色如常:“当然,我没有生气。”


    她没说假话。


    即便没有查尔斯的解释,奥黛丽也想清楚了。


    事实上,站在赫尔曼的立场,他什么也没做错。


    从底层爬到高位的资本家,如果还拥有善良与仁慈,恐怕早就尸骨无存。


    这是他的生存之道,也是他抛开生活之外,在战场上搏杀时的真正底色。


    那是她错了吗?不,她也没错。


    想起烟囱里的滚滚浓烟、厂房里的人工飞雪、和那些面黄肌瘦,双目无神的脸、以及那一连串的咳嗽。她并不觉得这个世界只由金钱和权力组成。


    在资本家联手打造的黄金牢笼之外,那些手无寸铁的血肉之躯,就只能任由机器碾过他们的身躯,沦为时代的尘埃,不配好好活着吗?


    当然不是这样的。


    自小接受着姐姐的教导,奥黛丽无比确信这个答案。


    站在彼此的立场,他们都没有错,错的是,她不该用自己的思维,去绑架对方,尤其那一刻的冲动,源于被偏爱的错觉。


    赫尔曼喜欢她吗?也许有一点。但是那不重要。


    喜欢这个词,有时候很珍贵,有时候却轻飘飘的。


    假设未来有一天,赫尔曼的“喜欢”演变到足够有分量,甚至重到愿意为她付出一切,但那所谓的“一切”,也是属于他的。


    爱与不爱,给与不给,都取决于他。


    就像金丝笼里的小鸟,她当然可以佯装什么都不知道,享受着他赐予的优渥生活,偶尔还能炫耀他的宠爱。可是她也必须清楚,如果想要做出改变,想飞出去看看,只能靠自己的翅膀。


    奥黛丽望着窗外思考,没有注意身后的视线。


    赫尔曼注视着她,试图从她平和的脸色里读出另一种情绪,以此判断刚刚那句“没有生气”是撒谎。


    可是事与愿违,她好像说的是真话。


    赫尔曼垂眸,眉头紧皱。


    回想一开始她受了气,很委屈地朝他跑来,再想到刚才她微笑的模样,一切似乎没有变化,诺曼小姐还是那个脾气很好的姑娘。


    可是第六感告诉他,有什么变得不一样了。


    究竟是什么,却说不清楚。


    他不愿意承认,比起温和平静的神色,他更想看见对方眉目生动的愤怒。


    赫尔曼看着窗外,面沉如水。


    是他刚才的语气太凶了吗?是不是换种语气会更好?


    可即便换了语气,要表达的内容依然不会合她的意。


    他当然可以用言语矫饰内心的想法,可是那样有什么意义呢?


    金发姑娘的确很善良,可是在她对于皮特的态度就能看出来,她的善良也有原则。


    是非黑白,在她的眼里,分得很清楚。


    而他呢?诞生于黑暗里的人,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手里沾过多少血。从给自己父亲画第一张遗像开始,他确信,自己所做的一切,在她的眼里,绝对不属于干净的那部分。


    这是真正的他,掩饰不了的他。


    就像刚才的争论里,布鲁森不甘心蛰伏,一直虎视眈眈,这个节骨眼,他不能出错,更不能答应她的请求。


    如果是这方面的观念产生冲突……他毫无办法。


    他眸光微顿,左手的伤疤灼热。


    ——冲突的观念,代表着彼此的底色。


    黑白怎么能相融?


    所以,发现他的真面目,终于觉得可怕,决定远离了吗?


    赫尔曼缓缓闭上眼。沸腾的情绪在这一刻平息,无波无澜,像墨菲斯雪山最初的模样。


    夹在书页里的简笔画、压箱底的发带、礼堂的誓言、月光下的那支舞……以及那晚她酒醉后的吻,被这一切拨动的心弦终于可以停止震颤。


    就停在这里吧,彼此都能止损。


    车窗外,哈登菲尔德的阴天终于结束,露出乌云掩盖的真相。


    疾风呼啸,暴雨忽至,连绵水珠砸在车顶发出闷响。


    赫尔曼隐秘抬眸,玻璃窗里映出奥黛丽的脸。一个在明,一个在暗。


    正如来时他预言的那样,等见识到了真正的灰暗,没有人会想留在连太阳都照不进的地方。


    那双纯澈的眼睛看到了他的黑暗,甚至只是一点点,就已经后退。


    假如有一天,她看见了全部,只会更加害怕吧。


    如果她想走,还不算晚。至少现在,他愿意放手的。


    车轮滚滚向前,载着他们离开灰霾之下的工业中心。


    快到温斯顿庄园,天空忽然放晴。


    车厢里似乎没有发生过争执,一切再次回到原点。


    奥黛丽兀自出神,她握着拳,正在思考事情,还没意识到车子停了下来。


    赫尔曼最后扫了眼车窗里的倒影,恢复冰冷的神情,推开车门。


    从此刻开始,一切都要回到正轨了。


    手杖落在地面,他的脚还没踏出去,身后忽然响起清脆的声音。


    “怀特先生,等等。”


    赫尔曼有一瞬间的怔愣。


    这道声音和以往没什么不同,和初见时一样充满热情和朝气,也全然没有刚才勉强的温和。


    他顿了片刻才回过头。


    奥黛丽语气轻快道:“我刚刚想了一路,终于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如果我能改良纺织机,在提高产量的同时,还能从根源上改善工人的环境,那么一切不就迎刃而解了吗?”


    赫尔曼没有说话,查尔斯先开口:“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没有哪家工厂会拒绝机器的改良,减少污染倒不重要,只要能提高产量,我想所有人都会捧着钞票来买图纸。”


    “可是……不是我质疑你,女士。”查尔斯皱眉,斟酌道,“就像你对穷人说,脱贫最好的办法就是富裕起来。谁都知道要富裕起来,可怎么做得到呢?”


    “自从第一台蒸汽机问世以来,整个时代为之巨变。引领时代变革的只有那么一小部分人。”查尔斯叹了口气,带着鼓励的口吻道。 “怀特太太,我知道你在手工上有一些天赋,可是改良机器不是简单的事。就目前来说,最前沿的技术都掌握在教会手里,他们都没有成功,您怎么有这样的信心?”


    闻言,奥黛丽脸上露出一点茫然。


    此前,她的知识来源于姐姐的传授,以及对自我兴趣的挖掘,属于非常野生的门路。


    诺曼家族一直以来都是无信仰流派,洛森郡又较为闭塞,工业不发达。奥黛丽并不清楚教会在哈登菲尔德的作用。也不清楚所谓的“前沿科技”指的什么。


    她看见厂房里机器运作,脑中就在拆解它的构造,如果能够得到详细的数据,再潜心研究一段时间,奥黛丽并不觉得自己完全没把握。


    可是面对查尔斯的质疑,她也拿不出证据反驳,只好嘟囔道:“我就是有信心。”


    查尔斯还想打消她的念头,奥黛丽赶紧看向赫尔曼,拉着他的胳膊晃了晃:“赫尔曼,你也不相信我吗?”


    赫尔曼不着痕迹地扫了眼她的手,盯着那双蓝眼睛:“你在车上想了一路,就想的这些?”


    奥黛丽仰着头:“嗯!”


    赫尔曼审视着她:“没有别的?”


    奥黛丽垂眸,停顿一瞬,很快抬起头微笑:“没有,真的没有。你先回答我,你愿不愿意相信我?”


    她的笑容很真诚,找不到一丝虚假的痕迹。


    阳光明亮的心房,即便潜入一点点阴霾,也总是很快消失不见。


    赫尔曼再次看向她抓着自己胳膊的手——那只蜻蜓似乎又回来了,落在他的心尖,泛起隐秘的震颤。


    他一时分不清,跳动的心脏传递的,是藕断丝连的懊恼,还是失而复得的喜悦。


    “我相信你。”他听见自己说。


    得到他的回答,奥黛丽神气地冲查尔斯瞪眼:“等着瞧吧,老查尔斯,准备为你对我的轻视道歉。”


    查尔斯苦笑:“噢,我现在就道歉可以吗,女士?”


    奥黛丽大笑,挽着赫尔曼走向前,开朗得一如往常。


    风吹云散,似乎阴霾没有来过,唯独地面的雨水,倒映过她一瞬间的失落。


    第56章


    十月初, 诺曼一家踏上回程的马车。


    温斯顿庄园外,一直拖延到入夜,安娜和爱德华哭成泪人,简妮抱着奥黛丽,极力微笑:“亲爱的,记得给我写信。”


    奥黛丽眼眶湿润, 很快忍住, 扬起笑脸,亲吻母亲的脸颊:“我会的,爱你, 妈妈。”


    “爱你,我的孩子。”简妮吻了吻奥黛丽的脸,又对葛丽泰和赫尔曼颔首, “再见,感谢你们的热情招待。”


    葛丽泰拉过简妮的手, 眼含不舍:“时常和我写信,简妮, 如果可以,我真希望你永远留在这里。”


    “噢,葛丽泰,这也是我的意愿,可惜无法实现。有空来洛森郡做客好吗?”简妮笑看着葛丽泰,她们二人在这段时间里结下深厚的友谊,可是诺曼庄园不能没有女主人,再怎么舍不得,终归要离别。


    她不愿让场面太过伤感,所以很快就踏上马车, 从车窗里招手:“再见,你们回去吧。”


    奥黛丽一直挥着手,目送家人们离开,直到再也看不见马车的影子。


    肯特郡的叶子黄了,微风泛着凉意,吹拂她的碎发。


    赫尔曼没有错过她眼底的失落,沉默数秒,他忽然道:“今年圣曜节,你可以回家过。”


    这个“家”,自然指代诺曼庄园。


    奥黛丽回过神,挽上他的胳膊,一起往屋里走。


    “从成婚那天起,我的家就是这里了。”她微笑,蓝眼睛和往常一样澄澈,“如果回到洛森郡,那也是像爸爸妈妈来这里一样,是做客。”


    赫尔曼默然。


    身边的妻子明明是笑着的,他却下意识想说些宽慰的话。


    为什么要用“宽慰”这个词,他也不清楚,只是觉得那双蓝眼睛里似乎夹杂着忧伤。


    她掩饰得很好,可赫尔曼擅长看穿内心,但不是个对症下药的好医生。


    一路送奥黛丽到房间,他才开口道:“你是温斯顿庄园的女主人,这里的一切,都由你做主。”


    奥黛丽微怔,虽然不知道赫尔曼为什么冷不丁来这么一句话,但还是礼貌道:“谢谢你,赫尔曼,那我现在可以提出一个请求吗?”


    赫尔曼挺直的脊背终于放松:“你说。”


    “我现在掌握的机器数据还不够多,我想多去几家工厂看一看。”


    赫尔曼顿了顿:“就这些?”


    奥黛丽:“如果可以,请再给我一台新机器,上一台报废了。”


    “嗯,我会吩咐查尔斯。”赫尔曼无意识攥紧手指:“再给你安排一个助手吧,你再缺什么可以直接和他说。”


    奥黛丽:“不用,露西可以充当我的助手。”


    对话陷入停滞。


    赫尔曼停顿片刻:“除了研究机器之外,你还有什么需要吗?”


    “没有了。”奥黛丽似乎有些疑惑,蓝眼睛里透着茫然。


    赫尔曼不是多话的人,今晚却异常关心她的需求。


    奥黛丽想了想,笑道:“你是担心父母离开后,我会难过是吗?”


    赫尔曼收回视线:“很显然你没有,我的担心是多余的。”


    以往这个时候,奥黛丽大抵会打趣两句,这会儿却只是笑了笑,没有说话。


    “晚安,你好好休息。”赫尔曼垂眸,想伸手替她打开房门。


    奥黛丽的手却先一步搭在门把手上,利落拧开,而后颔首:“晚安,怀特先生,明天见。”


    房门在眼前缓缓合上,赫尔曼停留好一会儿。


    身边残留着熟悉的馨香,胳膊的余温尚未消退。


    走廊灯光洒在银灰发丝上,冷峻的眉眼一如往常,可是似乎又有什么悄悄发生改变。


    蜻蜓落在心尖,不止是瞬间的震颤。


    小小翅膀煽动的飓风,会让千里之外的雪山渐渐坍塌,只是在那一刻到来之前,一切显得很寻常。


    就如此刻,他面对着紧闭的门,心里有点乱,却束手无策。


    停顿许久,终于转身离开。


    一门之隔,奥黛丽听见脚步声渐行渐远,轻轻叹了口气,扑向柔软的床榻,把脑袋埋进枕头里。


    小时候,她不敢一个人睡,姐姐答应陪她,还说勇敢的孩子去黑暗里探险会得到礼物。等到半夜,姐姐就悄悄离开,把枕头塞进她怀里。


    第二天她气呼呼质问姐姐:“贝拉你骗人,勇敢者没有礼物!”


    姐姐不仅没有愧疚,还慢悠悠地说:“枕头就是勇敢者奥蒂的礼物啊。”


    奥蒂:“那……那你没有陪我睡!”


    “可是昨晚你一个人也睡得很香。”


    奥蒂懵圈:“是哦。”


    姐姐把枕头塞回她手里:“带好你的小伙伴,害怕的时候就抱着它,它见证了你的勇敢。”


    五岁的奥蒂就这么被姐姐三言两语打发了。


    可是从那以后,她就不害怕一个人睡,变成真正的勇敢者。


    奥黛丽从枕头底下摸出姐姐送的蓝宝石项链。


    她摩挲着项链,想到小时候的趣事,忍不住笑出声,这段时日的疲惫也渐渐散去。


    从哈登菲尔德回来之后,奥黛丽就一心扑在机器改良的研究上。


    但是这并非一蹴而就的易事,更何况,她是个“野路子专家”,研究路上碰壁是再正常不过的。


    奥黛丽想到这里,刚刚好起来的心情又沉寂下去。


    不久前,她去镇上看望凯文。


    这才知道,原来赫尔曼安排了医生给他治疗,还额外支付了大笔抚恤金。


    如果不是凯文告诉她,她还在蒙在鼓里。


    奥黛丽很清楚,这是超出制度外的关怀,也是看在她的份上。


    可惜医生虽然治愈了凯文的外伤,却带来了一个坏消息——凯文患上了“棉尘肺”。


    那天,她亲眼看见年轻小伙生生咳出血,医生束手无策。


    破旧昏暗的小房子里,凯文的眼睛失去神采,他无父无母,孤单地长大,好不容易遇到心上人,想要给她更好的生活,所以拼了命地挣钱,结果却被生活宣判死刑。


    不过,他只是消沉片刻,很快撑着虚弱的身子,从盒子里找出那张查尔斯给的支票,递给奥黛丽,“怀特太太,请帮我把它转交给萝丝。”


    萝丝就是他的未婚妻,那晚邀请奥黛丽跳舞的年轻女孩。


    “你们很快就结婚了,应该自己交给她不是吗?”奥黛丽心里隐约有不好的预感。


    凯文沉默许久,擦了擦眼睛,笑着说:“我这样的人,不能耽误她。”


    那天,从凯文家出来,奥黛丽沿着镇子走了很久。


    她没有收那张支票,而是嘱咐凯文别放弃,留着它好好治病。就算有万一……她也会帮他照料萝丝。


    她的话宽慰了凯文,可是自己的信心却像是被风越吹越远。


    奥黛丽找了个僻静的山坡坐着,任由清风吹乱发髻。


    自从来到肯特郡,这是她第一次感觉到无助。


    心中杂乱的思绪不知道该和谁说。


    她真的很想快点研究出新型的机器,可是似乎上帝要故意为难她,心里越急,就越出乱子。


    数次实验失败,让她的思维陷入死胡同,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想法是不是从一开始就错了。


    她想找人探讨,可是几乎所有技术人才都归属于教会旗下的机械协会,哪怕是怀特工厂聘请的专家,也只会哄孩子似的陪她玩,根本不透露半点机械的核心。


    此刻,蜷缩在床上,用枕头蒙住脑袋,奥黛丽深深地叹了口气。


    为自己,为凯文,也为茫然的前路。


    突然,门被敲响,露西端着牛奶走进来。


    “伊莎贝尔小姐。”


    奥黛丽掀开枕头,露出微笑:“露西,你怎么没去休息?”


    露西将牛奶放在桌边,沉默片刻才道:“老爷和夫人刚走,我猜你现在的心情应该不是很好。”


    奥黛丽捧着杯子喝牛奶,嘴边一圈白:“噢,亲爱的,我没有那么脆弱。”


    露西帮她擦了擦嘴:“可是你最近看起来很疲惫。”


    奥黛丽仰着头,乖乖地任由她擦拭:“很明显吗?”


    露西莞尔。


    奥黛丽嘟囔:“看来不是我的演技问题,而是你太聪明。”


    露西微笑,温和地看着奥黛丽:“关心你的人,自然能够察觉你的异样,不止我一个。”


    奥黛丽微怔,忽然想到赫尔曼在门外的停留。


    关于感情,她也是个野路子专家,没有导师,自成体系。


    就像研究机器,一旦遇到瓶颈,连个探讨的人都没有,只能靠自己列公式,做实验,硬闯过去。


    她是个不爱反复咀嚼情绪的人。


    那天在车上,奥黛丽用数学思维判断局势,得出结论——要先集中心力解决最重要的事情,感情的事,先放着吧。


    这并不意味着她对赫尔曼产生厌恶,故意冷淡回避。她只是开启节能模式,暂停研究对方的心思,也暂停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否则,一旦像现在这样开始猜测“他刚刚是关心我吗?”“关心我为什么不明说?”“不明说是不是我瞎猜?”


    脑子里的想法会没完没了。


    而这些和凯文染血的手帕相比,太微不足道。


    察觉奥黛丽眼底的失神,露西掖了掖她的被角:“改良机器不是简单的事情,如果另一位诺曼小姐在场,她一定不想看到你将所有重担压在自己的身上。”


    提到姐姐,奥黛丽沉默许久,扯出一丝笑:“是啊,我为什么要扛着不属于我的重担?我又不是救世主。如果姐姐在场,她会不会也觉得我很傻?”


    “就像赫尔曼说的,世界有它运行的规则,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因为一面之缘,我想插手凯文的命运,可是他已经病入膏肓,我现在改良机器又有什么用呢?”奥黛丽眼底露出迷茫,“我救不了我的朋友,我还要去走这条路吗?我能做到吗?”


    “那天我信誓旦旦告诉查尔斯,我一定能成功,可现实是一次又一次的失败。”奥黛丽深吸一口气,将脑袋埋进枕头里,声音闷闷的,“露西,其实我不是害怕实验的失败,我也不是害怕丢脸,我只是害怕……”


    她停顿许久,声音哽咽:“我只是害怕我做的一切毫无意义。”


    改良的机器仅仅只是“改良”,无法杜绝棉尘肺,更无法改变工人被压迫的命运。就像女王一纸婚约就要逼得她们不得不嫁。这就是赫尔曼所说的……世界的规则。


    她是规则之内的幸存者,即便身不由己,还能做养尊处优的怀特太太。说到底,工人和她有什么关系呢?她为什么在看见飘满飞絮的厂房后,会想要替他们争一争?在听见赫尔曼所说的资本规则之后,内心生出莫名的不忿?


    在看到凯文吐着血,还要将那张用命换来的支票交给未婚妻,她为什么有种兔死狐悲的伤心?


    那不是工人们的命吗?谁让上帝已经写好了他们注定的命呢?


    而她是男爵小姐,是怀特太太,是金丝笼里衣食无忧的美丽鸟雀,是人人都羡慕的好命,她凭什么不知足?凭什么还要自以为是,以为头脑多么聪明,能够改变这个世界,改变自己的命,改变他们的命?


    奥黛丽用枕头捂住脸,浑身颤抖。


    蓝宝石项链泛着凉意,水珠砸落在石头上。


    事实上,她改良不出机器,改不了工人的命,也改不了自己的命,他们都活在世界的规则里。注定有人在云端,有人在泥潭,有人在笼子里度过一生。


    她不是工人,可到头来,没什么不同。


    空气里弥漫着悲伤,耳边响起露西柔和的声音:“如果另一位诺曼小姐在场,也许她能够给出更多切实可行的建议。可是今晚很不幸,只有我见证你的脆弱。”


    “亲爱的小姐,我无比确信一点,你的姐姐绝不会认为你的想法很傻。”露西眨眨眼,“退一步说,即便是傻,那又能怎么样呢?第一台蒸汽机问世以前,有谁会相信小小的机器能改变世界?玛格丽特成为第一位女爵之前,又有谁相信女性可以上阵杀敌,成为护国元勋?”


    “我没有多么广博的学识,可是却记得你姐姐说过的那句话。”露西将奥黛丽的脑袋抱在怀里,轻轻抚摸,“无论什么时候,请永远乐观,永远坚定。”


    奥黛丽抬头:“即便我决定做个傻子?”


    “是的,即便是个傻子。”露西挑眉,“一个想要改变世界,不想哈登菲尔德永远笼罩在灰霾之下的傻子。”


    她顿了顿,再次抱住奥黛丽,“我确信,世界需要更多这样的傻子。”


    第57章


    一夜过去, 清晨的阳光再次洒向窗台。


    奥黛丽伸了个懒腰,揉了揉肿胀的眼睛,人还完全清醒。


    露西推着衣服架子走进来,微笑打招呼:“早安,太太,睡得好吗?”


    和露西谈完心, 做了一晚上的梦, 奥黛丽其实休息得并不好,但是她在梦里研究出了新型纺织机,还上了各大报纸头条, 成为锡兰公国炙手可热的发明家。


    所以刚睁开眼, 乐观的诺曼小姐就把昨晚的郁闷全忘了。


    “好极了!我做了一个很棒的梦!”她兴奋地跳下床, 把梦里想到的细节全都记下来。


    当然, 真实世界没有上帝梦中赐予神力的故事,经过仔细检查, 毫无意外,纸上都是没有逻辑的梦话。


    奥黛丽盯着纸张,意识到自己的行为真是傻透了,不由得笑出声。


    虽然没有奇迹降临, 但这个梦境就像是冥冥之中的预兆,预示她一定可以成功!


    露西看着重新焕发活力的奥黛丽,欣慰地松了口气。


    赫尔曼的办事效率很高,昨晚答应的事, 第二天就兑现。


    奥黛丽刚下楼,就发现莫尔一家已经到了。


    又是上次那样殷勤的架势,但这次不止莫尔太太一个人。


    莫尔先生当先摘帽颔首,微笑道:“日安,怀特太太。怀特先生说您想要参观鄙人的机器,今天我们特意准备了马车来接您。”


    门外,金光闪闪、充满豪华气息的四驾马车正等候在那。


    奥黛丽愣住,她以为赫尔曼只是和别人打个招呼,约好时间她再自己过去,没想到这么兴师动众。


    运用新学会的社交技能寒暄一番,奥黛丽没耽误时间,直接上了车。


    “听说怀特太太对设计手工、机器之类的东西很感兴趣?”莫尔先生笑眯眯道,“真不愧是出身良好的小姐,连爱好都和普通的女士不一样!”


    奥黛丽听出了他的奉承,笑了笑,随意应付几句就和莫尔太太聊起天来。


    比起莫尔先生,她和莫尔太太更有交情。


    一来二去,莫尔先生插不进话,就识趣地把主场让给妻子,自己笑眯眯地找借口去另一辆车。


    等丈夫一走,莫尔太太立刻夸张道:“噢,可算有莫尔先生说不上话的场合了。我说太太们打交道又不需要他来,可他偏要掺和。希望您没有介意。”


    经过母亲的集训,现在奥黛丽偶尔能听懂弦外之音,莫尔太太看似在骂丈夫,实则是打圆场,挽回她对莫尔家的印象分。


    “没关系,莫尔太太。”


    奥黛丽嘴上这么说,心里大概明白,她以为的深入工厂观摩机器,又要变成一场小型太太社交茶话会。


    赫尔曼很忙,不可能事事料理周全。她要研究改良机器的事情还处于保密状态,不可能在未成功前透露。所以接到信的莫尔先生会错意,只当是贵族太太的另类兴趣。


    到了莫尔家,看见一屋子盛装华服的女士和精致点心,奥黛丽就知道没料错。


    “怀特太太,别着急,您期待的东西很快就到。”莫尔太太和蔼地邀请奥黛丽坐下,又招呼女仆上茶。


    周围一圈太太都是平时经常来往,有求于怀特家族的,一看到莫尔太太的邀约,都欣然前往,也不管请柬上写的是什么。


    因此,当四个男仆抬着莫尔工厂的纺织机上来的时候,众太太都愣住了。


    奥黛丽的笑容也僵住。


    “莫尔太太,呃……我是说,如果大家不感兴趣的话,还是别勉强自己了,要不你们去玩牌吧?”


    “不感兴趣?怎么会不感兴趣?”莫尔太太立刻环视四周:“噢!怀特太太,我下请柬的时候写的很清楚,这是机械鉴赏会。我想没有人会觉得勉强。你们说对吗?”


    众太太:“……”


    什么家庭放着古董名画不去欣赏,要去品鉴一台机器啊? !


    可是众太太们只停顿一秒,附和声此起彼伏。


    “是的,是的,我们就是为了欣赏机械!”


    “我们感兴趣极了,怀特太太!”


    “是啊!瞧瞧这台机器,真是……真是”其中一位太太笑容僵硬,“壮观雄伟……”


    奥黛丽被她们围在中间,维持着假笑,眼底充满无奈。


    她真的只想一个人安静地看那台机器!


    ……


    “呵。”嘈杂声里,突然有人发出短促的轻笑。


    奥黛丽像是被毛线团缠住的猫,好不容易挣脱出来,“洁希亚夫人?!”


    她惊讶地看着角落里穿着黑裙的女人,“你怎么也在这里?”


    洁希亚夫人慢条斯理地放下咖啡杯,抬眸:“如请柬所说,鉴赏机械。”


    奥黛丽:“……?”


    虽然只有数面之缘,但奥黛丽可不觉得这位孤僻的侯爵夫人,也是为了巴结自己才来。


    东道主莫尔太太也在困惑,实际上,她只是看在洁希亚买过模型的份上,才发出邀约,没想到对方真的来了。


    “您……您也对纺织机感兴趣吗?”奥黛丽问。


    宽大的黑色蕾丝帽檐遮住洁希亚的半张脸,却挡不住她嘲弄的神情:“原本是有的,但现在看来,并不如想象中的有趣。”


    “是的。”奥黛丽深有同感,下意识叹了口气,看向纺织机,“我以为能看到更新的东西,启发我的灵感。可这是一台已经被淘汰的纺织机,导纱器和轴承都磨损得厉害,能耗很高。市面上已经没有人用了。”


    洁希亚夫人眸光微顿,眼底滑过怪异的神情。


    “我以为你只喜欢手工模型。”


    “但目前更关注这个大家伙。”奥黛丽耸耸肩。


    洁希亚审视片刻,忽然起身,走到纺织机前:“你说的问题大致没错,但它和市面上的机器相比,并不算全盘落后。”


    “你看。”戴着手套的手点了点机器底部,“这里加装了旋转毛刷和湿麻布滤尘,这是目前机器没有的部分。”


    “正是因为这个部件存在,所以它运转时的能耗增加,轴承的压力提升。相当于,同样出一百分力,这台机器只有百分之五十投入生产,另一部分全都提供给这里。所以磨损率高,且产量低。”


    奥黛丽若有所思,很快眼前一亮。


    “现在的机器取消了这个部件,把节省下来的动能提供给生产。”她起身站在洁希亚身边,细细观摩机器,“如果我再把它加装到新机器上,是不是就能解决棉絮污染的问题呢?”


    洁希亚微眯起眼,打量着奥黛丽:“理论上是这样,但你必须解决能耗的问题,否则毫无意义。”


    奥黛丽觉得脑子里闪过一道灵光,她顾不得别的,只想立刻抓住它!


    “莫尔太太,请给我一沓草稿纸,再请各位夫人出去喝茶好吗,谢谢。”奥黛丽语速飞快,拎起裙子席地而坐,脑子里刷刷记录着这台机器的构造。


    莫尔太太眼神茫然,很快反应过来,招呼着众人出去。


    虽然不知道怀特太太在干什么,但是只要让她高兴,这个茶话会的目的就达到了。


    空气里响起笔尖划过纸张的刷刷声。


    花厅里只剩洁希亚,她安静地打量着投入计算的奥黛丽,眸光深沉。


    奥黛丽的眼睛里只有白纸上的公式,以及各种运算。


    她浑然忘我,完全不知道时间的流逝。


    直到空白的草稿纸被填满,奥黛丽终于抬起头,呼出一口气,高兴道:“洁希亚夫人,我算出来了!”


    “我刚看过,旧机器的旋转毛刷采用硬鬃毛材质,且与锭子的接触压力固定。”她神采飞扬,刷刷在纸上画草稿图,“当棉纱通过时,毛刷持续高速摩擦锭子表面,一方面会因摩擦力过大消耗额外动力,这部分约占总能耗的百分之三十!”


    “另一方面硬鬃毛易刮伤锭子,反而增加了棉纱断裂率,导致产量下降百分之十五到二十五左右。”奥黛丽眼睛亮亮的,“假如要解决能耗问题,就得从这方面入手!”


    洁希亚盯着那叠草稿纸,越看神情越凝重。


    她没有说话,而是拿出空白纸张,重新运算。


    二十分钟后,纸上的结果和奥黛丽说出的数字,完全一致。


    良久,她终于抬起头,匪夷所思地看向奥黛丽:“你是说,你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拆解了机械构造图,且在它没有运作的状况下推演出数据,还算出误差极小的答案?”


    奥黛丽茫然地点头:“是的,正是因为它没有运作,所以我只能推算出百分比,无法得出更确切的结果。要想更精准,我必须拥有更多实验数据。”


    有那么几秒,洁希亚说不出话。


    她动了动嘴唇,眼神复杂:“相信我,这已经足够震撼了,女士。”


    奥黛丽露出一抹笑,被夸奖的高兴终于让她回过神。


    “等等!”她盯着洁希亚的草稿纸,反复看了几遍:“洁希亚夫人,这是你算出来的?!”


    “噢,天哪!”


    奥黛丽有种找到同类的惊喜,她瞪大眼睛,原地转了好几圈。


    “难以置信!如此复杂的公式运算!速度还这么快!你在我认识的女性里排第三诶!你太厉害了!”


    洁希亚皱眉。


    需要提醒这位小姐,她自己的计算速度已经倍杀了吗?这在惊叹什么啊?


    要不是脸上的神情够真诚,只会让人觉得是嘲讽吧。


    洁希亚无语了一阵。


    “……”洁希亚:“前两位是?”


    “第二名是我的姐妹。至于第一名……”奥黛丽红着脸,骄傲地挺起胸膛,“当然是我啦。”


    “……”


    夸到最后开始自夸,这么离谱的事情放在金发小姐身上,居然毫不奇怪。


    “噢,无上殊荣。”洁希亚表情平淡,“看来诺曼家族专出天才。”


    奥黛丽谦逊地摆手:“也不全是,只有我们两个啦!”


    洁希亚:“……”


    窗外透出夕阳的暖黄光晕,时候不早了,莫尔太太试探着敲了敲门。


    茶话会即将结束,奥黛丽赶紧收好稿纸。


    “洁希亚夫人,”突然想起灵感来源,她快速拉住黑衣女人的手,眼睛亮亮的,“我现在在研究改良纺织机,如果你也有兴趣的话,我们能一起探讨吗?”


    奥黛丽的邀请似乎在洁希亚的意料之中。


    她神情波澜不惊,淡淡道:“抱歉,这项研究并不在我擅长的范围内。”


    奥黛丽有些失望,但也能理解。


    随着研究的深入,她渐渐知道其实很多人终其一生只会钻研一种东西,例如建筑、机器、铁路等等。


    每个人的天赋技能点都不同,真正要精通一门学问,都是不容易的事情。


    像洁希亚这样才正常,她应该在一开始就选定了某条适合自己天赋的路,很难再有精力转向别的地方。


    而奥黛丽从一开始就学得很野,姐姐的教育理念就是随着她的兴趣自由发挥,所以她除了对数字拥有与生俱来的敏锐,关于其他道路,还在慢慢探索中。


    正要礼貌告别,洁希亚突然话锋一转,“不过……”


    奥黛丽抬眸,对方递来一张名片,


    上面写着:承知社。


    联系人:洁希亚·德罗什福尔。


    地址:晨曦街37号,哈登菲尔德。


    “这里也许有人可以帮到你。”


    奥黛丽:“承知社?这是什么地方?”


    “容纳天才和异端的秘密之地。”洁希亚系好黑色宽檐帽,轻笑,“敢来吗?”


    她顿了顿,没有喊怀特太太,“伊莎贝尔·诺曼。”


    奥黛丽微怔,很快求知欲战胜一切:“当然!”——


    作者有话说:奥黛丽·先天理科圣体·全灵根拥有者·金手指大开小天才·诺曼。


    但作者是文科生,千万不许用理科为难我,不管不管不管忽略一切信奉两个女主宝宝是天才好吗,好的。


    第5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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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9章


    奥黛丽每周都会抽空前往承知社。在这里,她一边和特蕾莎探讨机器改良的方案,一边充当孩子们的启蒙老师,教她们基础知识。


    直到初冬降临, 哈登菲尔德迎来第一场雪,奥黛丽与特蕾莎终于攻克了机械能耗难题, 后续的组装与调整, 就需要用到赫尔曼给她准备的材料与实验室。


    这些天, 奥黛丽一直用莫尔太太当借口,葛丽泰已经心生怀疑。毕竟向来不爱社交的儿媳突然每周都要参加太太茶话会,实在奇怪。


    好在赫尔曼最近也忙得脚不沾地, 没有发现异样。奥黛丽这才得以蒙混过关。


    圣曜节将至,又突破了技术瓶颈,奥黛丽满怀着好心情踏上回程的马车。洁希亚却突然跟了出来,叮嘱道:“最近这段时间,不要过来。”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了吗?”奥黛丽神情一怔。


    “我刚收到来自赫斯兰的信件,那边的工人已经开始闹罢工,当街枪杀了一名工厂老板。很快,哈登菲尔德也会乱起来。”洁希亚又将一张赫斯兰报纸递给她,小角落里有一则不起眼的报道,简单写明了工会罢工始末。


    “什么?当街枪杀?”


    奥黛丽环视周围,发现晨曦街已经聚集了不少人,还没有形成规模,但是似乎在谋划着什么。


    “是的, 你无法要求走投无路的人遵守法律。”


    洁希亚压低声音道:“圣曜节快到了,对棚户区很多缺衣少食的工人而言,这不是团聚的节日。他们熬不过严寒,被压迫到极致, 反抗就成为必然。”


    灰蒙蒙的天空又开始下起雪,冰凉的雪花落在脸上,奥黛丽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快乐,而是无端觉得寒冷。


    “会有用吗?”


    洁希亚沉默片刻:“不知道。我希望会有好结果。”


    “我想给他们提供一些帮助。”


    洁希亚摇摇头:“你的身份特殊,最好不要出面。别忘了那条可怕的新闻。”


    奥黛丽垂眸,她想了想:“我明白了。”


    “注意安全,千万别再过来。”洁希亚再次叮嘱。


    马车载着奥黛丽跑远,冷风刮在脸上,像凛冽的刀子。


    数月前还算气氛平和的街道,突然多了一些意味不明的视线。


    奥黛丽特意戴好灰扑扑的兜帽,将口鼻遮得严严实实,挡住那些探究的目光。


    “八小时!八小时!”


    “罢工!罢工!”


    “八小时!八小时!”


    ……


    马车驶出晨曦街,路过工厂,就看见外面围着许多人,振臂高呼。


    奥黛丽紧张抬眸,发现不是怀特工厂,不由得松了口气。


    下一秒,又忍不住唾弃自己潜意识里的软弱。


    工人们为争取自己的权益而罢工,这没有错,应该希望他们成功。


    可是……她低头看了眼报纸,心中升起担忧和恐惧。


    【工人诉求无解,当街枪杀约瑟芬工厂主。 】


    白雪落在报纸上,洇湿了可怕的字眼-


    报纸被扔在书桌上,烟斗着重敲了敲“枪杀”的单词,理查德·布鲁森的声音在书房响起。


    “怀特先生,现在该是我们放下成见,携手合作的时候了。否则,赫斯兰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明天。”


    身后,十数名肯特郡商人默默点头:“是啊,哈登菲尔德已经有苗头了,我的工厂已经有人在闹事。”


    “一群混蛋吵着要八小时工作制,还要求医疗保障,拉拉杂杂的单子写了一大堆,我压根懒得看!”有人气得嚷嚷,“算什么东西?也配跟我们提要求?”


    莫尔先生叹气道:“可是如果不答应,他们一直这样闹下去怎么办?停工一天,我们就损失一天的钱,教会收税的时候可不会听我们狡辩。”


    “呵!停工?他们不干,有的是人干!我倒要看是谁先撑不住!”


    “是啊,大不了像原来那样,收买几个带头的,给他们一点好处,联盟自然就垮了。”


    “这次恐怕不一样,赫斯兰那边成立了工会,有高明的人在背后指点。”查尔斯肃立在一旁,听了好一会儿才出声,“如果他们始终团结一心,恐怕最后妥协的还是我们。”


    莫尔先生不再说话,偷觑赫尔曼的脸色。


    理查德叼着烟斗,看向书桌后始终沉默的银头发先生。


    “这也是你的意思吗?怀特先生。”老布鲁森眸光阴鸷,“真的打算向一群底层工人妥协?”


    “噢,布鲁森先生,这只是我个人的见解,而不是……”


    查尔斯试图说话,被老头打断:“我和怀特先生说话,还轮不到一个助手插嘴。”


    查尔斯脸上冷了下去。


    布鲁森身后的商人们开始帮腔:“什么?妥协?这怎么行?!答应第一次就有第二次!光是满足所有工人的条件,我们就得损失多少钱?!”


    “是啊!我们向工人妥协了,机械协会可不会向我们妥协!到时候该收的税照样要收,前前后后都是我们割肉!哪有这样的事?”


    “要我说,我们也该团结一心,只要没人开那道口子,最终认输的还是这群等着吃饭的混蛋!反正我们比他们耗得起!”


    “说得对!团结一心!”


    “团结!”


    几个人也学着工人喊口号,说着说着自己笑了起来,又将目光投向赫尔曼。


    无论他们聊得多么顺畅,最终还得看行首的脸色。


    他们跟着布鲁森来怀特这里,目的就是想逼迫他答应这个“联盟”。


    否则,如果规模最大的怀特工厂先向工人妥协,那么其他人的坚持就毫无意义。


    布鲁森耐心告罄,他直起身,眯着眼道:“给出你的答复吧,怀特先生。”


    赫尔曼规律地敲击着桌面,脸上的神情喜怒难辨。


    “理查德,你以什么身份在跟我说话?”他环视一圈,“以为人多就可以威胁我?你是不是忘了,我最讨厌被威胁。”


    “噢,怀特先生,布鲁森先生不是这个意思……”有人打岔。


    “我跟理查德说话,还轮不到你插嘴,比奇先生。”赫尔曼面无表情,查尔斯低头暗笑。


    比奇脸色青一阵红一阵,退到布鲁森身后。


    “赫尔曼,你误会了。”布鲁森深吸一口气,“我老了,没有心力再挑战你的权威。但是你既然作为新的领头羊,就有带领我们解决问题的义务。”


    “没必要绕弯子,教会捏着技术命脉,想发展,就得妥协。如果另一头还要为工人妥协,那我们的利益还怎么保证?”布鲁森盯着赫尔曼,“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所有人联手,压制容易对付的那一头。”


    说罢,他叼着烟斗,起身出门。


    “我的话已经说完了,如果有人背叛了联盟,那么……”他顿了顿,冷笑,“我想他也不适合成为头领。”


    所有人跟在布鲁森身后离开,很快,办公室只剩查尔斯。


    查尔斯看着莫尔一步三回头的背影,垂眸道:“怀特先生,看来那句话是对的,利益才是最牢固的绳索。您迟迟没有对罢工表态,现在所有人都倒戈布鲁森。形势不妙。”


    赫尔曼不动声色:“你怎么想?”


    “我建议同意布鲁森的意见,组成商人联盟对抗罢工,这也符合我们的利益不是吗?一旦你点头,那群墙头草自然又会回来。”


    赫尔曼沉默片刻,突然嗤笑:“你说得很对,查尔斯,这的确符合我们的利益,可是……”


    他顿了顿,将报纸点燃,看着它被烧成灰烬。


    “我很讨厌妥协。”深灰色的眼睛平静无波,“无论是对教会,还是对那群工人,抑或是布鲁森带来的蠢货们。”


    查尔斯很快明白过来,他想了想,试探道:“可是秘密进行的技术研究还没有进展,教会那头还不能得罪。”


    至于剩下的两个,如果不想对工人妥协,就相当于顺了布鲁森的心,这群墙头草到时候只会把功劳算在布鲁森这个领头人的身上。如果不对布鲁森妥协,就得满足工人的条件,背叛商人联盟。


    站在查尔斯的立场,肯定选择利益最大化的前者,可是他知道,自家雇主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人,现在面临这种进退都不痛快的选择,没人知道他会怎么做。


    果然,赫尔曼眼里划过戾气,许久没有说话。


    突然,楼下马车声响起,奥黛丽刚到家,就和踏出门的布鲁森等人打了照面。


    奥黛丽还没来得及脱下灰扑扑的斗篷,见到客人,只好颔首行礼。


    莫尔先生:“噢!怀特太太,这是从哪里回来?”


    门外刚离开的马车轮子还带着污泥与残雪,十分简陋,一看就不是怀特家的车。


    奥黛丽怔了怔,她找借口说去莫尔太太家,现在莫尔先生却问她从哪里来……


    她心里一紧,下意识寻找赫尔曼的身影。


    老布鲁森注意到她的异状,又看了看她脚底的泥泞,若有所思。


    下一刻,他忽然走出几步,抬眸看向书房的窗户,提高声音道:“怀特先生,顺便提醒你,约束好自己的太太,别以为顶着做慈善的头衔,向工人示好,就不算违背联盟。”


    不等楼上说话,老布鲁森就带着人离开。


    奥黛丽在听见他喊怀特开始,眉头就皱了起来。


    与此同时,脚步声从楼梯间传来,银头发先生面无表情出现,缓步而来。


    “你去了哪里?”


    “我……”


    奥黛丽张了张嘴巴,下意识想扯谎。


    可是心里却知道,对方已经听见刚才的对话。


    “这些天,你撒谎去莫尔太太家,实际上是去哈登菲尔德。”赫尔曼表情平静,一步一步走上前,却无端让人觉得压迫感十足。


    “是。”奥黛丽低下头。


    “去做什么?”赫尔曼又问。


    奥黛丽想了想,顺着布鲁森的话说:“做慈善。”


    她虽然信任赫尔曼,却不能私自暴露承知社。当然,也知道这个答案蒙骗不了他。


    毕竟奥黛丽这段时间一直潜心研究机器,怎么会突然去做慈善。


    可是赫尔曼似乎根本不在乎她话语的真假,而是直截了当道:“从今天开始,不许再去。”


    刚刚看见报纸上的枪杀新闻还无动于衷的男人,在看到她脚底的污泥时,神色突然冷峻。


    奥黛丽抬头:“可是……”


    “没有可是,怀特太太。”赫尔曼盯着她,语气和往常一样平和,“哈登菲尔德现在很危险,你只需要待在家里,等度过这个冬天,我再带你去。”


    他强调了“我”带“你”去。


    奥黛丽有些不高兴,正要说话,一个助手从外面跑来,焦急道:“怀特先生,工厂出事了!您快去看看!”


    赫尔曼和查尔斯对视一眼,很快明白风波降临。


    “安排马车,立刻出发。”


    查尔斯语速飞快:“我先通知治安官,再把保镖叫来!我可不希望报纸上的新闻重现。”


    “报纸”这个字眼唤醒奥黛丽,她立刻联想到毫不服软的赫尔曼,被愤怒的工人击毙的场面。


    “怀特先生,我也去!”


    “你不许去!”赫尔曼已经坐上车,陡然冷喝,“让保镖守在庄园,看着她,在我回来前,不许她踏出半步。”


    奥黛丽瞪大眼睛,还想说什么,马车已经扬长而去。


    壮汉保镖们客气道:“怀特太太,请回去吧,先生不会有事。”


    不会有事?


    奥黛丽紧皱着眉头,心脏狂跳,手里还攥着那份报纸。


    某种程度上来说,她很了解赫尔曼,他吃软不吃硬。


    如果徐徐图之,有些诉求可以达成。就像她潜心改良机器,就是想撬动教会的技术垄断。


    教会的利益松动,工人们就有了空间。


    对赫尔曼来说,他只需要吃肉,而无所谓从谁的嘴里夺走这块肉。


    更何况,工人的油水哪里有顶层教会多?只要奥黛丽给出这个机会,他必然是要抓住的。


    可现在工人们突然闹了起来,一旦针尖对麦芒,这家伙比谁都狠。


    奥黛丽不想看见赫尔曼和他们闹得鱼死网破。


    想至此,她看了看堵在门口的壮汉,又看了看刚下楼,不知道发生什么的葛丽泰,心里有了主意。


    第60章


    哈登菲尔德的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马车里的气氛却肃穆得像冰窖。


    “布鲁森刚走,场面就乱起来,这太奇怪了。”查尔斯意有所指, “就算要爆发工人运动,难道说来就来, 还恰好在我们的工厂?”


    赫尔曼掀开车帘, 看向窗外。


    深灰色的眼睛划过冰冷的光, “很浅显的算计,老布鲁森想逼我点头。”


    街道尽头,怀特工厂沿河而建, 栏杆之外是进入冬季水流平缓的河, 栏杆之内, 工人们正簇拥在厂房外, 群情激奋。雪地被脚印践踏得泥泞不堪。


    一个领头的红发瘦高个儿正在大声喊话:“伙计们!我们要团结起来,提高薪酬!落实八小时工作制!打倒黑心工厂主!”


    “提高薪酬!落实八小时工作制!打倒黑心工厂主!”两个混在人群里、戴着帽子看不清脸的大胡子跟着振臂高呼。


    在他们的煽动下,衣衫褴褛的工人们也开始喊起口号。只是大部分人的情绪并不高昂。


    晨曦街众人从报纸上得到启发,效仿赫斯兰策划示威运动,可是目前还在摸索中,尚未形成规模。


    有部分被压榨到极致的工人, 愤怒之下进行暴力反抗,冲进厂房砸烂机器, 这个罪有应得的倒霉蛋正是布鲁森的走狗,比奇先生。


    但是工人们并未得到想要的结果,比奇杀鸡儆猴,把带头的抓进了监狱,还占据舆论高地将起义者渲染成贪得无厌的无赖们。


    这件事让大家提高警惕,不能毫无理智地采用暴力手段, 否则会适得其反。


    看见众人反应寥寥,红头发高个继续呐喊:“嘿!现在跟我一起冲进去!砸烂机器,抢夺原料!给那个银头发的杂碎一点颜色瞧瞧!”


    “等等,我想我们应该等怀特先生来了再说!”


    人群里,怀特工厂的工人们陷入犹豫。自从皮特被解雇后,新来的管事不仅给他们分发了治病津贴,还提高了工资待遇。


    某种程度上来说,比起其他黑心老板,赫尔曼算得上有良心。所以,工人们更想理性提出诉求,而非暴力□□。


    可是红头发一听就变了脸色,指着出声的人道:“你想蓄意破坏工人同盟吗?我是从赫斯兰特意过来指导你们运动的,如果连基本的反抗都不敢,那就趁早滚蛋,别妄想跟在后面浑水摸鱼,蹭我们的劳动果实!”


    被指到的工人脸色涨红,“我……我没有!”


    “还说没有!你这个工贼!赫尔曼·怀特是整个哈登菲尔德最大的工厂主,这个来自埃尔美的黑心恶魔手里攥着最多的财富!稍微给你们一点甜头,就忘了我们的目标吗?”红头发怒喝,“伙计们!赶走工贼!”


    两个大胡子立刻跟着喊,“一起赶走工贼!赶走工贼!赶走工贼!”


    混乱的人群又被点燃了情绪,个别人就算有其他想法,也不敢再说出口,怕自己成为少数派。


    那个工人被推搡在地,破旧的帽子被踩进泥泞里,伴随着阵阵喝骂。


    他徒劳地举起双手,抱住头,任由拳脚落在身上。


    视线里,他看见浑身漆黑的马车缓缓驶来,银质拐杖点在地面,随即是一双皮鞋和剪裁适宜的黑色大衣。


    “怀特先生……”


    不知是谁率先喊出来人的名字。


    所有人下意识停住动作,刚点燃的情绪似乎被冷水浇灭。


    不远处,赫尔曼孤身一人走了过来,身后的查尔斯想阻止,却没能拦住。


    “你们在找我?”


    他闲庭信步,踩过泥泞的雪地。


    工人们如摩西分海,自动让开一条路,目送那道背影缓缓踏上台阶。


    红头发没想到他真的会来,眼中闪过惊讶,很快语气凶狠道:“赫尔曼,你敢露面,还算有胆子!”


    “听着,从今天起,你必须满足我们提出的所有要求,否则,怀特工厂将会无限期停工,你别想再利用我们为你赚一分钱!”


    红头发情绪激动,一边说着,一边将工人联名上书的请求信扔向赫尔曼。


    一只手稳稳接住,而后展开。


    深灰色的眼睛扫视着信件,忽然露出一抹笑,“八小时工作制、医疗保障、建立行业薪酬规范……上面这些我都能理解,最后这条,替换现有的管理者是什么意思?”


    红头发冷笑:“当然是怕你反悔,必须要由我们自己人来监管!怎么?舍不得换掉你的属下?不想同意?不同意我们就打进去!”


    赫尔曼脸上渐渐冷了下来。


    他面无表情地盯着红头发,像是根本没将威胁放在眼里,“是你一个人的决定,还是……你们所有人?”


    人群鸦雀无声,各自心里都有盘算。


    有的人并不想得罪雇主,害怕真的丢失饭碗;有的人想静观其变,随大流混好处;有的人则是理智思考,判断局势。


    忽然,一个雀斑青年越众而出,身边还有个年轻姑娘搀扶着他。


    “怀特先生,请愿书里大部分是我们的决定,但是……咳咳咳……”青年咳嗽起来,脸颊浮现棉尘肺特有的病态红晕,“但是我们并不想采取暴力手段。”


    赫尔曼看着眼前熟悉的青年——拖着病体赶来的凯文,以及未婚妻萝丝。


    “比起其他工厂主,您已经很仁慈,治病的津贴,额外的薪酬,我们都看在眼里。可是这短暂而稀缺的补助无法改变整个行业的现状。”凯文再次剧烈的咳嗽,萝丝含泪帮他擦拭嘴角的鲜血,“所以……所以我们不得不团结起来,争取自己的权益。”


    赫尔曼眼底没有情绪,“你的病怎么样了?”


    “感谢您的关怀,可惜医生告诉我,我大概熬不过这个冬天。”凯文扯开一丝笑,“像我这样的工人还有很多,我足够幸运,至少您赐予的帮助能够让萝丝平稳度过后半生,这样我就能安心离开。”


    萝丝低声哭泣,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怀特先生,我说这些是想请您理解……我们并不是忘恩负义,咳咳咳……”凯文看着赫尔曼,一字一顿,“我们只是……希望下一代人,别再走同样的路,吃同样的苦,咳咳咳!”


    话未说完,就被一连串刺心的咳嗽声掩盖。


    萝丝嚎啕大哭,小乞丐从人群里钻出来,抱住凯文的腿,仰头抹泪:“不,你不会死的,凯文。我会赚钱给你治病,隔壁的比奇工厂会招收童工,你等着我……”


    “波利,我不想你延续我的命运。”腼腆的少年在这一刻担起了兄长的责任,将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护在羽翼下,眼神坚定,“你还小,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小乞丐波利同样无父无母,和凯文相依为命。他们悲戚地抱在一起,眼泪滴在雪地里,为无可更改的命运哀悼,而这样的故事,在哈登菲尔德并不罕见。


    雪又开始下了,洁白得像厂房的棉絮,叫人生不出欣喜,反而联想起疾病与死亡。


    众人陷入沉默,心中升起兔死狐悲的感伤。


    栏杆外,平静的河面藏污纳垢,裹挟着工业城市的肮脏与血腥奔涌向前。


    察觉到形势似乎镇定下来,红头发和两个大胡子对视一眼,忽然喝道:“哭什么哭?!说这些有用吗?用眼泪祈求那个埃尔美恶魔的同情?!不觉得可笑?!”


    红头发一把推开凯文,占据中间位置,向众人大喊道:“拿起你们的武器!拿起你们的英勇!只有拳头能够让高高在上的王八蛋们屈服!”


    “不!别轻举妄动!如果我们先动手就触犯了法律!这不利于谈判!”凯文慌忙转过身。


    “滚开!少装模作样!”红毛凶神恶煞,“大家别被这个家伙骗了!他是赫尔曼请来的托!你们难道没有听见吗?赫尔曼给了他们家足够过下半生的钱!他有的,你们有吗?你们孩子会有吗?!”


    “这个家伙已经被收买,他是安插在我们内部的卧底,就是想破坏工人联盟!”


    凯文:“不!新的规章已经说了,确诊大病可以领取补助,那不是收买……”


    “闭嘴!别再狡辩!你这个工贼!你们三个都是瑞恩小镇的居民!你们和赫尔曼就是一伙的!”


    “对啊,我听说他们还参加了温斯顿庄园的婚礼!”有人突然嚷嚷。


    一时间,群众们看向凯文的脸色已经变了,他们的确同情他,可是内心却忍不住怀疑,对方是不是收取了更多的利益!


    明明那些疾病和痛苦都是这些高高在上的资本家带来的!凭什么恶魔们只需要撒点钞票就想让他们的联盟瓦解!


    红毛带着大胡子振臂高呼,“打倒工贼!打倒怀特!”


    “打倒工贼!打倒怀特!”


    恨意上涌,所有人跟着冲上前:“打倒工贼!打倒怀特!”


    凯文上前阻止,却被人群推搡到河岸边。


    透过汹涌人潮,他看向台阶上的男人,心中不由得战栗——赫尔曼脸色彻底冰冷,他毫不畏惧地站在原地,根本没有闪躲的意思。


    是的,此时此刻,赫尔曼只感到厌恶。


    他讨厌没脑子的乌合之众!更讨厌别有用心的蠢货!如果说,前一刻他还打算坐下来谈谈,那么现在,他已经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


    只会动用武力,没有主见的蝼蚁,活该被踩在脚底,不配得到他的尊重,更不配他浪费口舌!


    对面,查尔斯带着治安官赶到,正在挥手呐喊,声音淹没在嘈杂的人声里。


    红头发与两个大胡子号召完工人,就悄悄溜走,并不知道深灰色的眼睛一直盯着他们。


    赫尔曼缓缓摸向腰间,冰冷的火器上膛,正要拿出来的那一秒,异状陡然出现!


    河岸边,激愤的工人挤破了栏杆。只听“噗通”一声巨响,浪花里浮现扑腾的人影。


    “不!凯文!”


    波利突然大叫。


    萝丝发出凄厉的呼喊:“凯文掉下去了!求你们快救救他!”


    工人们还没回过神,谁也没想到会出现这种变故,一时怔愣在原地。


    “谁干的?!”


    “不是我!我刚刚没推他!”


    “也不是我!”


    “别争了!救人要紧!”


    ……


    眼看河流卷着凯文越来越远,萝丝的哭声撕心裂肺!


    下一刻,一道身影从不远处跑来,迅速跳入河水,敏捷地向凯文游去!


    谁也没注意,赫尔曼面色突然难看。


    “让开!”


    几乎同一时间,他扔掉外套,头也不回地冲进人群,猛然跳进河水里!


    “怀特先生也跳下去了!快!快救人!”


    “天哪!”


    …… ——


    作者有话说:一会零点后还有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