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一夜过去, 日历翻到新的一页。
锡兰历八月五号,天气晴朗——这对于两位诺曼女士来说,是特殊而美好的一天。
上午十点, 墨伦维克斯宾塞家和肯特郡温斯顿庄园的钟声同时响起。
“恭喜!今天是个大晴天,预示着未来公爵夫人婚姻美满!”
艾米丽推开房门,身后跟着伊迪斯,她们一起笑着给伊莎贝尔换上主纱礼服。
“噢,令人惊叹的美丽!”玛丽带着十岁的小凯瑟琳伴娘发出感叹。
伊莎贝尔微笑,任由艾米丽给自己戴上蓝宝石头冠与同色项链:“幸好吃过早餐,否则空腹穿着这么重的婚纱,恐怕难以支撑我走完红毯。”
新娘的俏皮话逗得众人发笑。
镜子里, 未来公爵夫人身上的象牙白真丝塔夫绸礼服华贵无比, 裙摆镶嵌古董蕾丝纱, 拖尾长达二十五锡兰尺,其上还镶有超过千颗手工缝制的珍珠以及珍珠母亮片, 它们被精心排列成各种图案,分布在紧身胸衣、腰部、裙摆边缘和拖尾等部位。
如此华丽的装饰使得整套婚纱在日光下闪烁着柔和的光芒,璀璨夺目。
“新娘都是仙女吗?我也好想当新娘!”小表妹凯瑟琳穿着伴娘服,手捧鲜花,眼底满是憧憬。
“想当仙女不一定要当新娘。”伊莎贝尔挑眉,点点凯瑟琳的鼻子, “新娘都是女战士,否则穿不动数十斤的婚纱礼服, 美丽可得花费点力气呢宝贝。”
凯瑟琳大吃一惊:“噢,真不可思议!”
“亲爱的,别忘了你的职责。”玛丽嗔着女儿,“今天你的任务是守护美丽的新娘以及她身上美丽的婚纱,千万不能让拖尾绊住她的脚。”
凯瑟琳严肃地行礼:“是!女士!保证完成任务!”
众人笑了起来。
到了出发的时间,新聘用的女管家和蔼地进来提醒。
新郎以及薇奥莱特夫人等斯宾塞家亲眷都已经提前赶往教堂,剩下所有仆人都汇聚在楼下,等待新娘的亮相。
当伊莎贝尔戴上头纱出现在楼梯边,就看见漫天花瓣飞扬,伴随着高兴的欢呼。
“最美好的祝福送给今天的新娘!”
众仆人齐声送上祝福,所有人脸上都洋溢着欢快。
“希望您不会介意我们的惊喜。”为首的维克托难得真心实意地微笑,毕竟公爵婚礼当天,终于能放一天假。
当然,还因为斯宾塞公爵的新婚,代表着“诅咒”的打破,以及新的阳光照进这个一潭死水的家,他们真正迎来了女主人。
“谢谢大家,谢谢你,维克托。”
伊莎贝尔优雅颔首,鞠躬回礼。
门外,飘扬着斯宾塞家族旗帜的婚车等候已久。
身穿红色制服的卫兵肃穆行礼,克劳伦伯爵下车迎接伊莎贝尔,小凯瑟琳跟在身后整理婚纱拖尾,玛丽笑着挥挥手,上了另一辆车。
装饰着蕾丝白纱的婚车往前行驶,卫兵沿路守卫,设下安全线,天鹅绒红毯从斯宾塞首都住宅铺向圣威斯福特教堂。
看见新娘的婚车经过,夹道等候的百姓爆发阵阵欢呼,阵仗甚至超过上次约克公爵菲利普的大婚。
敞篷马车里,伊莎贝尔大方地挥手示意。
新任斯宾塞公爵夫人的风度无疑再次掀起民众热情。
众所周知,这场规模空前的盛大婚礼,是女王为纪念为国牺牲的帝国双壁而特意批准的仪式。锡兰公国的百姓们没有忘记老公爵的贡献,自发组成围观队伍送出祝福。
直到亲眼目睹这一幕,伊莎贝尔才真切感受到,斯宾塞家族曾经拥有何等荣耀,也能体会薇奥莱特为之守护的是什么。它不仅是物质和阶级,更是民众的爱戴。
冰蓝色的眼睛注视着远处的人群,婚车缓缓驶向教堂。
同一时间,阳光照耀着温斯顿庄园的马路,装饰华美的婚车载着新娘迎接祝福。
奥黛丽身穿轻盈的婚纱,金发整齐盘成花苞发髻,手里捧着迷叠香花束,正挥手和镇上的居民打招呼。爱德华坐在她身边,简妮和葛丽泰以及安娜另坐一辆车。银头发新郎按照规矩已经提前到达肯特郡教堂等待。
奥黛丽对路边的面孔无比熟悉,都是她在镇上逛街认识的老朋友们。
乡间民众的欢呼质朴而纯粹,有的刚从地里扛着小麦种子回来、有的刚做完买卖、有的还是从前受过新娘施舍的小乞丐,此刻大家不约而同地鼓掌跳舞,唱起婚礼民谣。
“愿爱环绕在你们的餐桌旁~愿爱融入你们每日分享的言语中~愿它成为指引你们的光芒~”大叔徒手敲鼓伴奏。
胖厨娘欢快地鼓掌,用高昂的歌声接着唱:“愿神圣曜主的庇佑引领你们前行,将你们的希望寄托于永恒~”
嘹亮的女高音带动周围的歌声。
小乞丐用手拢成喇叭状,兴奋得脸颊通红:“愿它温暖你们家的每一个角落~愿它成为坚实的根基~无论你们漂泊何处都与你们相伴。”
最后,查尔斯也忍不住加入、连带着庄园仆人、葛丽泰夫人、车上的爱德华和简妮和安娜都齐声合唱:“愿神圣曜主保佑你们~愿祂保佑你们~愿祂在你们婚礼这一天保佑你们~”
大家默契地献唱,有的五音不全,有的跟不上节拍,但无一例外献上了最诚挚的歌声。落在奥黛丽耳中,如同听见世间最动听的百灵鸟们一齐歌唱。
她眼眶通红,激动地挥手:“谢谢大家的祝福!谢谢你们!”
昨天那幅画给予的温暖,延续至今,村民的热情让她再次感动。
奥黛丽太快乐了,她觉得自己来到肯特郡收获的善意很多很多,满得快要溢出来!
戴着蕾丝长手套的手在胸前虔诚祝祷,再送上一个真诚的飞吻,“把美好的祝愿传递给大家,希望你们和我一样感受幸福!”
“善心的小姐,新婚快乐!”
“新婚快乐!”
……
伴随着渐渐远去的声音,奥黛丽被欢乐包裹,怀着雀跃的心情坐着婚车前往礼堂。
按照锡兰公国的传统,拥有美好祝愿的婚礼需在“光明时段”完成仪式。
十点五十八分,经文传说里永恒神圣曜主降世的时辰,新娘的婚车抵达教堂外。
爱德华深吸一口气,忍住眼泪,下车搀扶女儿。
雪白的婚纱落在红色地毯上,隔着面纱的奥黛丽和父亲贴面,父女俩的眼睛都红得像兔子。
奥黛丽瘪了瘪嘴:“爱你,爸爸。”
“愿主保佑你。”爱德华微笑,“亲爱的。”
肯特郡教堂顶端白鸽扑腾翅膀,飞向天空。
婚礼进行曲适时响起,典雅的钢琴声配合低沉的大提琴,共同奏响动人的乐章。
奥黛丽挽着父亲的手,看向前方。不远的距离,她望进那双深灰色的眼睛里。
那里,新郎穿着纯黑的礼服,戴白色领结,一头银发整齐地用发带束好,俊美如初见。
宾客齐齐起身行注目礼,耳畔音乐悠扬。
短暂停顿的数秒,奥黛丽恍惚想起第一天见到赫尔曼的场景。
煤油灯光线昏暗,她透过二楼的缝隙,看见他闯入自己的家。
那时,她想,这个人可真凶……不过怪好看的。
她对好看的人总是会多几分宽容。
但奥黛丽不是个彻头彻尾的笨蛋,她当然明白,怀特先生这个人,是墨菲斯山上不可亲近的冰山雪莲。
谁能拥有那朵雪莲呢?美丽冰冷,触碰还会被扎一手刺。
奥黛丽认为自己是个老实本分的姑娘,她充分学习姐姐的理智,并且评估了自身的优缺点,得出结论——虽然很喜欢,但如果无法拥有,那就远远观赏吧。
假如注定要和这朵雪莲共度一生,那么奥黛丽想,她不知道雪莲的习性,但至少清楚自己拥有什么。
她不向往寒冷,如果雪莲仍想高悬山顶,没关系。她不会试图攀登冰山摘下那朵花。她只会在山脚下欣赏着它,过好自己的一生。
可未来如果有那么一天,你需要太阳,想感受温暖的光源,那就……靠近我吧。
长久的注视里,奥黛丽看见赫尔曼朝着自己走来。
数月的相处,那朵雪莲的温度,似乎没有那么冰冷。
他会为她画像、会为她破例做很多事、会在慈善拍卖会上替她出头、会认真评价她做的模型……点点滴滴,奥黛丽都看在眼里。
爱德华含泪将女儿的手递给银头发先生。
掌心的暖意透过丝质手套蔓延,奥黛丽水蓝色的眼睛盈着温和的笑意。
如果雪莲愿意停留在她的身边,那么她会好好为它浇水,为它洒下阳光。
她拥有很多的爱,不介意与他分享。
“请好好照顾她……怀特先生。”爱德华还是落泪了,这一年的风雨让他老了很多。
赫尔曼顿了顿,在婚礼这一天,他终究还是忍住主观情绪,选择给予新娘父亲尊重。
庄重的婚礼进行曲响彻教堂,他缓缓握住奥黛丽的手,而后冲爱德华颔首。
“是。”他说,“我会这么做。”
圣威斯福特教堂,克劳伦伯爵听见海因里希诚恳的回答,这才将伊莎贝尔的手交给他。
隔着朦胧白纱,冰蓝色的眼睛注视着对面的黑发新郎。
这个男人很高,总是需要微微抬头才能看清这张脸。
往常随意向后拨开的狼尾黑发,今天倒收拾得十分板正,深邃的眉眼清晰展露在视野之内,竟与平时截然不同,有种矜贵的气韵。
向下打量,伊莎贝尔发现,这位新郎没有穿准备好的礼服,而是换了一身军装。纯黑制服笔挺,一排排功勋荣誉挂在胸前,腰间系着皮带,领口和肩头绣着金色纹章,再加上长筒军靴,越发衬得肩宽腿长。
也许是察觉新娘的视线停留太久,海因里希挽着她缓缓走过红毯,趁人不注意,翘起嘴角低声说:“醒醒,别看呆了。”
面纱之下,伊莎贝尔揶揄:“你打扮这么久,不就是要给我看吗?”
海因里希挑眉:“我记得有人说,不希望自己的新郎被伴郎比下去。”
他隐晦地扫了眼对面的伴郎,那是随便从斯宾塞家的表亲里挑出来的歪瓜裂枣。
“下次记得出点难题。”他哼笑,“我只是随便收拾了一番。”
言外之意,天生丽质随便穿穿就是全场最靓的咯~
伊莎贝尔轻笑出声,嘴上调侃:“那可真为我脸上增光。”
海因里希勾起唇角。
的确,放眼全场,很难再找到外貌如此登对的夫妇。
伴随着音乐声,年轻的新郎新娘穿过教堂红毯。
三千多名宾客分立两旁,以王室为首的贵胄和各国要员、有爵位在身的亲属等则站在红毯尽头最靠近宣誓台的位置,女王带领众人起身行注目礼,跟着音乐轻轻鼓掌。
面纱之下,伊莎贝尔也在看着所有人。
上次,她是位列席间的宾客,旁观了一场婚礼。此刻,她成为了主角。
冰蓝色的眼睛看向和蔼微笑的女王、满脸倦容却仍然专注的薇奥莱特、笑着鼓掌的索菲娅和她的女儿女婿、极力忍住翻白眼冲动的萨克森夫妇、还有一大堆熟悉或不熟悉的亲眷……沐浴在诸多目光里,她不在乎这些祝福是真实还是虚伪。反正谁也无法阻挡自己的步伐。
伊莎贝尔挺直脊背,坦然前进。
身穿红色长袍的大主教——也是菲利普公爵婚礼的证婚人,手持圣曜经文将夫妇二人引至台前。
乐团集体停止奏乐,教堂气氛立时肃穆。
所有人默契地安静下来。
上次菲利普的婚礼没有这一环节,伊莎贝尔垂眸看着脚尖,很快明白是怎么回事。
下一刻,头发花白的大主教,用低沉的腔调宣布:“请诸位起立,恭迎——教皇。”
一瞬间,伊莎贝尔感受身边的人肌肉绷紧,似乎在压抑着情绪。
她隐秘抬眸,只看见海因里希平静的面容。
大主教声音落地的同时,率先低头,双手高举圣曜经文。
所有人紧随其后,齐刷刷颔首,包括最前方的女王。
唱诗班儿童开始吟唱圣曜教歌谣,响亮空灵的声音在尖顶教堂回荡,充满神圣的仪式感。
众人统一右手抚肩、朝着空无一人的宣誓台虔诚躬身。
伊莎贝尔和海因里希站在教堂中央,面对宣誓台垂着头,视野里只有猩红的地毯。
良久,耳边传来权杖敲击地面的清脆声响,由远及近,规律而缓慢。
“起。”
是一道与想象中截然不同的……清澈而磁性的嗓音。
伊莎贝尔眸光微动。
所有人缓缓抬头,终于看清来者尊容。
短暂的瞬间,伊莎贝尔忽然想起海因里希说过的那句话——“我的母亲,因为信仰杀了我的父亲。”
能够被称之为信仰的人,也许并不能再称之为人。
他是神圣永恒曜主的人间化身,是虔诚教徒心中的至高明月。锡兰、赫斯兰、乃至埃尔美等信仰圣曜教的所有国家,都将此人奉为真主。
即便场上权贵云集,却有极大多数人不曾见过他。
也许不会有人敢公然冒犯教皇的威严,直白地打量他的面容。
但不包括毫无信仰、且隔着面纱的伊莎贝尔。
在此之前,假如有人告诉她,世间有神明,她会嗤之以鼻。然而此人的气度,当真能用神祇降临来形容。
身后,众人鸦雀无声,似乎都陷入无限崇敬的氛围里。
这样的反应,不奇怪。
高台之上,他穿一身鎏金教袍,手持权杖,冠冕上的宝石古朴雍容。长长的金发垂至脚踝。四个白衣小教徒有条不紊地在身后整理袍角。
再往上,那张脸美得雌雄莫辨、看不出年龄,像是遗世千年的神圣壁画走入人间,慈悲与淡漠同时汇聚一身,而淡金色的眼睛如神话中的圣灵之眼,平等普度众生。
空灵的吟唱声里,他缓缓接过大主教手中的圣经。
唱诗班的歌谣渐渐收尾,乐团再次奏响婚礼进行曲。
伴随着低沉的大提琴乐,众人安静聆听教皇阅诵经文。
最后一个尾音落下,淡金色的眼睛看向海因里希,像一位温和的长辈。
“很高兴见证你的婚礼,愿神圣永恒曜主永远庇佑你,我的孩子。”
伊莎贝尔察觉海因里希异常地平静,似乎为此演练千百遍,连声音都充满虔诚:“感谢您的仁慈,教父。”
教皇微笑,用权杖轻点海因里希的额头,而后重复同样步骤,点了点伊莎贝尔。
大主教带领致谢:“感谢圣父赐予福音。”
伊莎贝尔被海因里希带领着鞠躬:“感谢圣父赐予福音。”
婚礼进行曲奏响高潮,花童奋力挥洒花瓣。
教皇展开宣誓词,语气轻缓:“神圣永恒曜主、至高光明神在上。海因里希·斯宾塞,你是否愿意娶身边的女士为妻,与她在神圣的婚约中共同生活?”
海因里希深吸口气,看向伊莎贝尔。
对视的那一刻,所有纷繁的念头纷纷抛在脑后。
今天,是属于他们的婚礼。
伊莎贝尔看着海因里希的脸,想起初见时,这个人张狂高傲的模样。
时而傲慢、时而幼稚、时而脾气很坏、时而心肠柔软……
花瓣在空中飘扬,和那天象征着胜利的花环一样美丽。
那天,她在场中疾驰,瞄准敌人的那一刻,却撞进那双黝黑的眼睛里,射出的箭矢殊途同归。
他们都是如此锋芒毕露,都热爱旷野驰骋,如此尖锐碰撞的两个人,却可以一起躺在草地上看星星,并约定做一对并肩同行的搭档。
也许是人群里玛丽姨妈笑容太慈祥,使得伊莎贝尔忽然拥有瞬间的柔软。
她想,爱情虽然没那么重要,婚姻也没有那么牢固。但不妨试试看。
短暂同行的一路,他们是貌合神离的未婚夫妻,却也是默契战斗的队友。
支撑他们一路同行的,是无关风月、勇往直前的义气。
“你是否愿意爱她、安慰她、尊敬她、保护她,无论疾病还是健康;是否愿意舍弃其他一切,只忠于她,唯此一生?”
誓词还在继续。
可彼此都明白,约定不在嘴上,而在心里。
她听见他说——“我愿意。”
肯特郡教堂,赫尔曼的声音响在耳畔。
奥黛丽看着他深灰色的眼睛,突然想,那朵雪莲真的为她而来了。
小花童们尽职地挥洒花瓣,像白雪落了满头。
也许礼堂氛围太郑重,它见证了那么多幸福,以至于聆听誓词的那一刻,赫尔曼有些恍然。
银灰色的眼睛倒映着新娘的脸,他凝望她,觉得今天的一切都如此不真实。
他步入了婚礼的殿堂,和一位前半生毫无交集的女孩。
他们要签订誓约,承诺对彼此不离不弃,相伴一生。
一生那么长,那句“我愿意”,说出口时竟也毫无犹豫。
高台上,神父再次问:“伊莎贝尔·诺曼女士,你是否愿意以他为夫,与他在神圣的婚约中共同生活,在婚姻的圣所中相伴?你是否愿意爱他、安慰他、尊敬他、保护他,无论疾病还是健康?是否愿意舍弃其他一切,只忠于他,唯此一生?”
同一时间,不同地点,教皇淡金色的眼睛望向伊莎贝尔,喊出奥黛丽·诺曼的名字,并问出同样的誓约。
时空交错,肯特郡和墨伦维克的教堂里,拥有相似蓝眼睛和金发的两位新娘,同时看向自己的新郎——神圣真主见证下,她们要以彼此的姓名缔结誓约。
尖顶琉璃窗外,云层遮住太阳,它偷偷注视着两个教堂里的新娘。
圣威斯福特教堂,伊莎贝尔声音平静,缓缓说:“我愿意。”
肯特郡教堂,奥黛丽露出微笑,深吸一口气:“我愿意。”
交错时空的两声回答,似乎融汇在一起,同时缔结婚姻诺言。
戒指套进无名指,誓约落定。
教堂的准点钟声同时敲响,花瓣洋洋洒洒,落在两对新人的肩头。
窗外,云朵飘走,太阳露出微笑,普照大地。
站在起点,谁也无法预知这是怎样的缘分。
只有高悬的曜日知道,错误的开端,兴许会通往并不错误的结局。
两个教堂再次响起欢呼声,热烈的祝福里,新郎亲吻属于他们的新娘——
作者有话说:更新时间正好是八月五号,改成今天结婚!
看到这一章的大家,都是见证婚礼的宾客!
开饭晚点啦!吃席吧宝宝们!
PS:再解释一下,怕有一些特殊信仰的宝宝误会,文中圣曜教以及教皇全是虚构,全是乱扯,以剧情为主,别细究(顶锅盖)
第42章
蜻蜓点水般的吻, 一触即分。
教堂欢呼声中,奥黛丽微怔,后知后觉地摸了摸嘴唇。
如果不是鼻尖残留熟悉的雪松香味, 她会以为那是错觉。
再抬头,就看见赫尔曼面无表情,仿佛只是完成一桩公事。
奥黛丽垂眸, 很快扬起微笑, 若无其事-
婚礼仪式结束,宾客齐聚温斯顿庄园参加婚宴。
作为肯特郡的新贵,来给赫尔曼捧场的人很多, 锡兰公国讲究行事体面, 哪怕是布鲁森家族这样的对手, 也会在婚礼当天送上祝福以及贺礼。
葛丽泰早就安排好厨娘为此次隆重的晚宴做准备, 她不擅长交际,只能尽力做好后勤工作。而台面上的功夫则交给了诺曼夫妇。
虽然凭着落魄男爵的身份去不了墨伦维克,但诺曼家族祖上富有底蕴,爱德华的气度和素养足以应付肯特郡的商人。夫人那边,简妮和安娜自小受乡绅父亲的熏陶,迎来送往是基本技能。
一时间, 整个婚宴现场十分热闹和谐。
原本被请来帮忙的莫尔太太,看见新娘一家游刃有余的模样, 自叹不如。
知道自己没有用武之地,她安心地开始享用赫斯兰大厨的晚餐, 一边暗暗称赞。
果然娶了贵族之女还是有好处的。
不管诺曼家族在真正的贵族圈是什么地位,但在肯特郡,能有这样一门谈吐不凡、气度优雅的姻亲,已经让怀特家族的形象提升一个档次。
一心想看笑话的布鲁森家族愿望落空, 丽萨牙齿都快咬碎。
当年老布鲁森费尽心思将孙女嫁进布伦瑞克伯爵府,这件事让丽萨至今还是肯特郡最令人羡慕的千金小姐。
可是今晚在诺曼一家的衬托下,商人们或多或少明白了一个道理。
头衔固然重要,但落到实处的帮衬才更为关键。
布伦瑞克伯爵府来头是比诺曼家要大,可是当年婚宴,男方家人对商人宾客们的不屑与傲慢,溢于言表。别说像诺曼夫妇这样热情招待,甚至连露面打个招呼都是看在丽萨三催四请的份上。
有了如此鲜明的对比,商人们对诺曼家更是不吝啬赞美之词,一边还暗戳戳将丽萨贬低了一顿——都是用钱换头衔,看看你们,再看看人家!
外面有家人帮忙撑场面,奥黛丽着实松了口气。
现在他们新婚夫妻俩只需要跳支开场舞,再喝杯波特酒就算完事!
赫尔曼牵着新娘的手来到舞池,明显感觉到她很僵硬。
他不知道,奥黛丽正在疯狂催眠自己,周围的观众都是大白菜!
她脑子空白地跳完整支舞,中间有没有踩到赫尔曼的脚都不知道!
舞曲结束,奥黛丽如释重负,趁人不注意拎着裙子就逃了出去。
幸好宾客们已经自发在舞池里旋转,欢快的笑声与音乐一波又一波,像浪潮拍打着温斯顿庄园。
乐声逐渐远去,奥黛丽关上露台的门,晚风送来清凉,吹拂着她的裙摆。
她的视线很快被楼下院子里的人吸引。
“你在看什么?”
冷淡的嗓音在身后响起。
如无必要,赫尔曼也不喜欢将时间浪费在无效的交际上。
隆重的婚礼,疲惫的不止新娘。
现在他已经是众人巴结的对象,与其在里面听一晚上的奉承,不如找个安静的地方散散心。
他刚要离开,身边熟悉的身影飞速溜向露台,脚步下意识追上前,就看见新娘的背影。
夜色里,雪白纱裙随风扬起,她靠着露台栏杆,侧脸沐浴在月光下。
奥黛丽回头,眼前一亮,笑着指给他看:“你瞧!是白天给我送祝福的村民们!一定是心善的库珀夫人特意为他们开设了宴席!”
赫尔曼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
只见楼下摆了数条长桌,桌上有美酒佳肴,几十个村民围坐享用美食,一边拍着手高唱祝福曲。
歌声里,活泼的小乞丐当众来了段舞蹈,众人爆发喝彩声,“好!再来一个!”
很快,小乞丐从观众里拉起一个腼腆的男孩,笑嘻嘻推他去跳舞。
男孩刚成年的模样,满头红发,脸上长着雀斑,在众人的起哄声中害羞得满脸通红。
赫尔曼收回视线,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看的。
葛丽泰热衷扶贫济困,他却没有多余的善心,更没有兴趣欣赏一群沉溺在贫困的河流里而不设法自救、反而麻痹其中只顾眼前开心的人。
他不着痕迹地瞥向奥黛丽,后者没有察觉,眼睛亮晶晶,甚至跟着他们一起欢呼:“来一个!来一个!”
赫尔曼嗤笑。
自己跳舞的时候唯唯诺诺,起哄别人倒是有劲。
雀斑男孩脸颊红得滴血,在善意的呼声里,他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站在一名年轻女孩的面前,并发出邀请:“我……我可以请你跳一支舞吗?”
女孩害羞低头,却将手放在他的掌心。
众人短暂沉寂,很快欢呼声掀翻屋顶!
“好样的!凯文!”
“祝福你们!幸福的一对!”
……
大家默契地唱起祝福曲,有的自发敲击杯盏伴奏,歌声里,雀斑男孩牵起女孩跳了一曲华尔兹。
露台上,奥黛丽捂嘴:“哇!他们是情侣吗?”
很快,像是为了回答她的猜测。
一曲终了,男孩单膝下跪。
小乞丐送来一个小盒子和刚摘的新鲜野花。
女孩闪烁着泪光,不可置信地看着男孩打开小盒子,里面躺着一只朴素的银戒指。
对于穷苦平民来说,这枚戒指足够珍贵,它在黑夜里闪闪发光,和那束沾着露水的野花一样美丽。
奥黛丽怔然看着这一幕,“噢,真浪漫。”
赫尔曼几不可查地皱眉,看向她的无名指——他赠送的红宝石的婚戒,足够买下几万个银戒指。
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家新娘会露出那样羡慕的表情,难道自己给的不够多吗?
楼下,求婚仪式还在继续,男孩结结巴巴地诉说着相识以来的经过,众人逐渐安静。他的话语没有华丽的修饰,仅仅是平铺直叙,讲述了一对平凡的年轻男女相识相恋的故事。
最后,他轻声问:“你愿意嫁给我吗?”
感性的胖大婶红了眼眶,大叔笑着鼓起掌,小乞丐微笑着喊:“答应他!答应他!”
所有人自发捡起美丽的野花,扔向中央的男女:“答应他!答应他!”
看着满地花雨,奥黛丽哽咽:“真感人。”
赫尔曼面无表情,掏出手帕:“……”
奥黛丽顺势接过擦了擦眼睛,很快,她想到什么,拎着裙子跑回宴会厅,又飞速冲了回来,手里多了一束捧花。
“赫尔曼!我们也该送上祝福!”奥黛丽晃了晃手里的捧花,突然朝那边大声喊:“嘿!看这里!接住它!”
所有人被她的声音吸引,随即惊喜起身:“噢!那是诺曼小姐!噢不……现在该说怀特夫人!”
“怀特夫人!感谢你们的热情款待!”
“嘿!新婚快乐!美丽的新娘!”
“噢!您和怀特先生看起来真是般配!祝福你们!”
“有怀特夫妇见证你的求婚,凯文,你真是幸运!”
……
大家纷纷欢呼。
“请把注意力交还给那位被求婚的女孩好吗?”奥黛丽大笑,将捧花扔向女孩。
象征永恒的迷叠香花束在空中划过抛物线,顺利掉落在满脸错愕的女孩怀里。
她抬头,看着奥黛丽在露台上朝自己挥手,眼底盈满温暖的笑意,“祝你永远幸福!无论你是否会答应那个男孩!”
女孩愣住,怔怔看着手中珍贵的花束。
见证婚礼的手捧花,象征着新娘的幸运,而慷慨的女士选择将它传递给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只为祝对方幸福,无论她会如何抉择。
赫尔曼也愣了数秒。
在他看来,没有物质的婚姻绝不会有好的结果。
一枚银戒指算得了什么?廉价的承诺而已,不过赚得一时的眼泪与感动。
而女孩们往往拜倒在这种感动里,草率交付一生。
新婚妻子诺曼女士不就是这样多愁善感的姑娘吗?
前一刻,他真的以为她会跟着其他人一样,催促女孩答应求婚。
却万万没想到,她的回答出人意料。
奥黛丽浑然不觉,笑着喊道:“做出你内心的选择吧!美丽的女士!”
女孩深吸一口气,那束迷叠香似乎给了她冷静的力量,让她有了理智思考的余地,而不是沉浸在一时的幻觉里。
她看着男孩澄澈的眼睛,回想起过往的点点滴滴。他虽然木讷,却诚实善良,会给自己上交工资,还悄悄攒钱给自己买礼物。他们很穷,却会彼此加油打气,脚踏实地赚钱……
这些美好的品质,远远比一个浪漫的求婚仪式更加打动人,更是奠定一段美满婚姻的基石。
迎着男孩真挚的目光,女孩深吸一口气,微笑点头:“我愿意。”
众人爆发欢呼,掌声雷动!
“恭喜你们!”
“祝福你们!”
在起哄声中,雀斑男孩凯文激动地抱着未婚妻转了个圈。
女孩脸颊红彤彤,推开男孩往露台上看去,她鼓起勇气微笑道:“怀特夫人……”
“叫我伊莎贝尔就好!”奥黛丽欢快招手。
“伊莎贝尔小姐……”女孩害羞举起野花,“感谢您的慷慨与祝福。可以邀请您和您的丈夫,一起来跳舞吗?”
奥黛丽一愣,赫尔曼轻笑,戏谑地看着妻子,一副“我看你怎么办”的模样。
奥黛丽讪讪笑道:“呃……我不擅长跳舞。”
“来吧!诺曼小姐!”老熟人小乞丐还是喊着原本的称呼,俏皮地眨眼道,“我们不像里面的人那样讲究,都是随便跳的!快来一起热闹吧!”
“欢迎您的加入!美丽的新娘!”
“是啊!请允许我们给您送上祝福!”
“噢!要不是婚车停留时间太短,我们一定还能唱得更好!请给我们再次展示的机会吧!”
……
大家一句接一句,友善地开起玩笑。
奥黛丽拗不过他们的热情,只好答应。
临走时,她一把拉住赫尔曼,不由分说地将对方也带了下去。
“别让我一个人丢脸,求你了!”奥黛丽小声嘟囔,一面把他当盾牌挡在自己前面。
赫尔曼:“?”
直到站在大家面前,银头发先生脸色仍然冰冷:“我可不跳……”
话未说完,就被热情的胖大婶推进人群,连带着奥黛丽一起。
等回过神,所有人已经手拉手站成一圈,朝着同一个方向载歌载舞!
胖婶是镇子里远近闻名的民间艺术家,歌声高昂嘹亮,她率先唱起祝福曲,众人跟着应和,将未婚的凯文夫妻围在中间,唱唱跳跳。
年轻的小情侣红着脸在中央跳了一支舞,女孩突然拉了一把奥黛丽,奥黛丽下意识拉住赫尔曼,两个人一起站在了圈内。
大家热情越发高涨:“怀特先生!快邀请你的新娘跳一支月下舞吧!”
肯特郡的习俗,临近满月时,在月下跳舞,会得到神圣的祝福。
“我……我不会。”
奥黛丽笑着摆手,有些局促地看了眼赫尔曼。
“这一点儿也不难!请看我们!”女孩也融入热闹的氛围,和未婚夫一起展示。
明月高悬,朴素的裙摆在空中旋转飞扬,二人注视着对方,很快都害羞得低下头,明明是简单的舞蹈,却因为眼底的情意,和身边悠扬动听的歌声,显得无比美妙。
奥黛丽渐渐看得入神,心里燃起一丝微小的渴望。她飞快地扫了眼赫尔曼,又赶紧低下头。
银头发先生当然没有错过这一眼。
他始终在注视着她。
看见清冷月色照着她的侧脸、看见她怔然出神、看见她眼底燃起的神采。
他大概明白她在期待什么。
不是那枚价值连城的红宝石婚戒,也不是城堡里盛大的婚宴,而是少年递给女孩的那束野花和眼底真挚的情意。
即便那是在他眼里,随处可见的廉价之物。
修长的手出现在她的眼前,伴随冷淡的嗓音:“来吧。”
奥黛丽一怔,“你要邀请我跳舞。”
赫尔曼面无表情,抬头扫了眼夜空:“看在今晚月色还算美丽的份上。”
奥黛丽愣住,很快扬起笑容,高兴地握住他的手:“好!”
温热从掌心传递,从他冰凉的指尖一路蔓延。
众人鼓起掌,有人欢呼,有人歌唱,他们自发围成圈,将新婚夫妻围在中间。
月光下,赫尔曼的手搭上妻子柔软的腰肢。
也许是氛围太美妙,奥黛丽竟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放松感,全身心跟着赫尔曼的步伐舞蹈。
银灰色的眼睛里倒映她的脸。
前半生,他读过的浪漫诗篇少之又少。这一刻,莫名想起偶然听过的一句诗。
——玫瑰如此润艳,于是在我心中,已听不到蜻蜓的震颤——
作者有话说:最后引用的是阿赫玛托娃诗歌《猎物》
让两对CP甜一下子,很快走剧情了。
本来想把姐姐那对的也写完,实在手速跟不上哈哈。
第43章
美丽的月光同样照耀着墨伦维克。
公爵府的婚礼可容不得两位主角偷懒。
海因里希被女王叫去谈话, 薇奥莱特夫人同行。
于是新任斯宾塞公爵夫人伊莎贝尔只好戴上社交面具,留在宴会厅里,迎接一位又一位的来宾。
送走前来祝贺的辛西娅夫人,再抬头,却看见路易莎站在眼前。
伊莎贝尔微微挑眉, 递给她一杯波特酒:“如果你也是来祝我新婚快乐, 那我很欢迎。”
路易莎脸色苍白, 犹豫片刻,接过波特酒一饮而尽:“祝福你,得偿所愿, 终于成为查尔维斯的女主人。”
伊莎贝尔平静地看着她,知道对方还有没说完的话。
自从埃德蒙被逮捕, 直到婚礼这一天, 路易莎都不见人影。
大概是想请求霍华德侯爵府能不能帮丈夫疏通,结果可想而知。
从薇奥莱特放弃为孙子说情开始, 路易莎就明白这件事毫无转圜余地。
别说她现在是和娘家嫂子霍华德太太势同水火的关系,就算她还是当年的侯爵小姐, 面对证据确凿的谋杀案,也束手无策。
这些天, 路易莎四处奔波,甚至舍下脸去娘家求嫂子, 却吃了闭门羹。
她终于认清现状,在婚宴这天露面。
“我……”路易莎顿了顿, 深吸一口气,“我知道你不会放过埃德蒙,可是,我想求你放他一条生路, 他可以在牢里待一辈子为做过的坏事忏悔,但……可不可以留他一条命?我不能没有他……”
伊莎贝尔把玩着酒杯,良久,轻笑抬眸:“路易莎,我以为你是个聪明人,看来是我想错了。”
“爱情真的会让人冲昏头脑。你有没有想过……”她语气平淡,“埃德蒙的命是命,其他四位枉死的小姐就不是命吗?如果不是我及时发现,恐怕今天就不是我的婚礼,而是我的葬礼。所以你有什么资格替他求情,他配吗?”
路易莎:“可……可是你现在明明没有事……”
“是的,我没有事,但这不代表埃德蒙的罪行可以被赦免。”
伊莎贝尔走近一步,微笑看着路易莎,一字一顿,“现在,说到这个地步,你还要帮他吗?”
路易莎脸上血色尽失,捂着脸浑身颤抖。
“对不起……对不起,诺曼小姐,是我说错话了……我知道我不该替他说话,可是……”
她极力克制,泪水却从指间流淌。
“我没办法了……”路易莎摇着头,语无伦次,“我已经嫁给他了,我爱他……他以前真的不是这样的……他是个好人……”
“亲爱的,不必试图告诉我刽子手曾经也有人性。”伊莎贝尔轻笑,摇晃着酒杯里的液体,“我毫无同情心。”
“还是说之前对你的仁慈,让你误会我多么善良?”她看着路易莎,目光平和,“我当初放过你,是以为你还有救。现在,我仍然会告诉你,你还有机会回头。”
路易莎身形僵硬,凄凉一笑:“回头?怎么回?他死了,我这辈子也完了。”
伊莎贝尔平静地盯着她:“我曾经跟你说过,夫妻的利益有时候并非是一致的,你可以从他的船上下来。”
路易莎茫然摇头,苦笑:“下来?我能下去哪里?奥黛丽,你把事情想的太简单,你才结婚,不明白婚姻对女人的意义……”
她惨然轻笑,擦掉脸上的泪:“和他私奔的那天,我把霍华德家的脸都丢干净了,父亲给了我一大笔嫁妆,我知道,那意味着买断我们的父女情分,从今往后,我和他们再无瓜葛。”
“你以为我还是侯爵千金吗?”路易莎哽咽,捂着脸极力克制哭声,“不是了,再也不是了……我没有了娘家,就只能全力依靠丈夫,没有丈夫,我就是个寡妇……呜呜呜我劝过他,可是没有用,他已经失控了……”
时下,离过婚的女人和寡妇一样,都会被贵族社交圈视为没有利用价值的人。
伊莎贝尔静静看着她,既没有居高临下贬低,也没有刻意温情的关怀,更多的是以旁观者视角,听她诉说。
“我知道那是错的……我知道……”路易莎喃喃,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可女人永远只是男人的助手,我无法掌控他的航向,我只能盼望他嬴,我只能告诉我自己,相信他,爱他……”
“我没法不爱他!我必须每天靠着爱他的回忆才能过下去!”她闭上眼,嗤笑,“如果不爱他,我只会更加痛苦,我没办法说服自己变成这个样子……从侯爵府千金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甚至还要当个沾满污名的寡妇!”
“我为了他,放弃家人,放弃名声,放弃本该大好的前程!除了那点爱情,我一无所有!”她再也克制不住,捂着脸哀恸哭泣:“我怎么就活成今天的模样!我为什么活成今天的样子啊……我回不了头啊!我这辈子已经宣告结束了!”
伊莎贝尔垂眸。
忽然想起第一次劝告路易莎时,镜子里倒映出对方的神情。
她什么都明白。
她当然知道自己上了一艘必沉的船。可是这份清醒只能让她更加痛苦。
女人出嫁前的荣耀是父亲给的,出嫁后的体面是丈夫给的。当初她不顾一切嫁给爱情,后面的苦果都要自己咽下去。
后悔吗?当然。
可世上最难受的情绪就是后悔。本该拥有的一切却因错误的抉择而失去,比一开始就一无所有更致命。
所以她只好催眠自己,还拥有爱情。
也许当初她是爱过埃德蒙,可那点多巴胺分泌产生的激情,早就在日复一日的矛盾里消磨。
如果连爱情都不剩,那她就必须承认自己陷入彻头彻尾的失败漩涡里。
伊莎贝尔看穿一切,将酒杯递到她面前:“哭完了吗?”
路易莎抽泣声顿住,似乎没想到对方旁观别人的惨状,还能如此冷静。
“哭完就喝了这杯酒,站起来,走下去。”伊莎贝尔淡淡道,“还说你认为泪水能改变一切?那么罪犯只需要去法官面前痛哭流涕。”
路易莎哽住,“我没有这么想……”
“我知道你没有,只是例行提醒。”伊莎贝尔打断,平静道,“其实我很高兴,在那天我和你谈话后,你没有再帮埃德蒙做事,还对我作出提醒。”
路易莎急忙道:“我不知道他要用什么办法害你,否则我会提醒得更详细!”
“我知道。”伊莎贝尔淡淡抬眸,“所以我支付给你的报酬,就是留你一命。”
路易莎愣住。
“就像风险投资,我给予的东西,取决你投入多少。”伊莎贝尔淡淡道,“你为自己换回了一条命,应该感到庆幸。所以,别再要求我放过埃德蒙,他不是你该索取的利息。”
路易莎沉默良久,嗓音干涩:“我明白了,谢谢。”
伊莎贝尔将高脚杯的酒一饮而尽:“不客气。”
路易莎看着她走远,没再纠缠。
她明白,除了这条命,其他的一切都带不走,更无法留在查尔维斯。
新任的女主人,不会在身边留下隐患,尤其还是曾经害过自己的人。
能留她一条命,已经仁慈至极。
路易莎深吸一口气,忍住眼泪。
今后的路,她必须靠自己走。
可是又能怎么走呢……她只是个女人,丈夫还是个死刑犯,娘家也不会收留她,她一无所有……
“路易莎。”伊莎贝尔忽然回头。
陷入绝望的路易莎怔然回望,眼底燃起渺小的火光。
改变主意了吗?她心软了?会收留我吗?
似乎看穿她眼底的希冀,伊莎贝尔的话语将她拉回现实,“明天我会让艾米丽把你的东西收拾好,并给你足额的支票,够你下半生安稳度日。希望在我回去之前,你已经做好离开的准备。”
路易莎脸色黯淡下去:“……”
“还有。”冰蓝色的眼睛看着路易莎,她顿了顿,似乎叹了口气,“我必须纠正你,女人不必去管男人的航向,更不用做一株菟丝花依附他。去做你自己的掌舵者,就算现在只是一艘四面漏风的破船,那也比跟着别人淹死好。不是吗?”
说完,伊莎贝尔拎着裙子走远。
路易莎留在原地,表情怔然。
她想到什么,倏然抬眸,追了上去。
“等等!”路易莎拉住伊莎贝尔,深吸一口气,酝酿许久才开口,“我有重要的事跟你说。”
伊莎贝尔蹙眉。
路易莎盯着她的眼睛,压低声音,郑重道:“一定要小心索菲娅!这次事件,很可能是她和埃德蒙策划的。”
她回想起那个和埃德蒙交易的女人。
一闪而过的裙摆、手臂上月牙形的胎记……
当时她试探着反问埃德蒙,他默认,当时路易莎就猜测是索菲娅。
伊莎贝尔若有所思,很快点头。
“谢谢。”
她轻飘飘撂下感谢,再次走远。
路易莎听见最后一句话传来。
“去试试吧,路易莎,走出去看看。人活着,总有路可走。”
路易莎后知后觉,咧开嘴无声地笑了。
是啊,只要还活着,其他的重要吗?就算是四面漏风的船,也还有修补的余地。可船要是沉了,就什么也没了。
她又何必为了莫须有的东西,非要跟着丈夫死在一艘沉了半截的豪华游轮里,只因为可笑的自尊。
深吸一口气,路易莎擦干眼泪,准备离开。
刚走出宴会厅,前方的黑夜里,有人叫住她。
“姑姑。”
路易莎上前两步,仔细一看,“莉莉丝?你怎么……”
后半句话哽在喉咙里。
莉莉丝的身边是霍华德太太,此刻正臭着脸,一看见小姑子就撇开头。
让路易莎愣住的是嫂子身后的三个人——头发花白的霍华德老侯爵以及侯爵夫人、还有搀扶着二老的兄长。
自从与家人决裂后,这还是路易莎第一次与他们相见。
彼此对视良久,还是侯爵夫人红了眼眶,冲她招手:“路易莎,回家吧。”
路易莎的眼泪瞬间落下-
宴会厅里,伊莎贝尔没空关心霍华德家的温情场面,以及小姑子回家会和嫂子展开怎样的斗争。
她当然不会告诉路易莎,是她提前通过莉莉丝告知霍华德侯爵,关于路易莎的事情。
她并不希望自己在对方心里留下多么仁慈的印记。
毕竟,按照原书中的情节,如果没有伊莎贝尔出现,那么路易莎作为埃德蒙阵营的既得利益者,也许就这么顺理成章地享受了好处,而没有真心忏悔。
所有悔恨都建立在失败的基础上,伊莎贝尔比谁都明白这个道理。
但是,就如她刚才对路易莎所说的。
如果一个身不由己的女人能够回头,那么她不吝啬伸出一只手,拉对方一把。
至于能不能够站起来,就全靠路易莎自己。
人只要想活着,怎么都能活下去。
现在,她没空管别的,而是一心琢磨路易莎透露的消息。
索菲娅是埃德蒙背后的人吗?
伊莎贝尔缓缓勾起唇角,那可有意思极了。
她抬眸,心中所想的那位女士,正好出现在面前。
“奥黛丽,新婚快乐。”
美艳动人的索菲娅·斯宾塞夫人轻摇羽毛扇,优雅走近,“今晚的主角忙于应酬,总算有空能让姑妈送上祝福了。”
伊莎贝尔微笑,颔首道:“姑妈在找我?正好,我也在找您。”
冰蓝色的眼睛划过深意。
索菲娅微笑凝固,很快掩饰过去,像往常那般友善,“我的荣幸。”
第44章
“如果我没看错,刚刚走出宴会厅的是路易莎吧?”索菲娅挽着伊莎贝尔的手臂,两个人步伐优雅,避开人群闲聊。
“是的。”伊莎贝尔从路过的侍从手里端过一杯颜色明亮的酒, “为婚礼准备的特调酒,名为仲夏夜之梦, 味道不错, 姑妈试试?”
索菲娅接过高脚杯,姿态熟练地闻嗅,“很香,颜色别致,像庭院里的紫罗兰,如果不是我最近身体不适,一定要细细品味。谢谢你的好意,美丽新娘。”
“那好吧,是这杯酒的遗憾。”伊莎贝尔挑眉,吩咐侍从退下,自己端着酒喝了一口。
冰蓝色的眼睛自始至终盯着索菲娅,吞咽完酒液,忽然露出微笑, “看,它没毒。”
索菲娅笑容不变,露出诧异的神态:“奥黛丽,你在说什么?”
伊莎贝尔慢悠悠地晃着杯中的液体,灯火照耀着酒杯,折射出美丽而梦幻的紫色光线。
“姑妈听不明白?”她轻笑凑近,压低声音,“你不是已经看见了吗?路易莎和我说了那么久的话,你猜,她都说了什么?”
索菲娅面容平静,眸光滑过笑意:“噢,这我可真猜不到。想必是求情吧。谁都知道路易莎这个可怜的孩子,心里只有埃德蒙,哪怕他犯下滔天罪行。”
伊莎贝尔微笑:“那姑妈认为我应该看在姻亲关系的份上,放过他们吗?”
索菲娅顿了顿,眸光微动,似乎在判断她话里的深意。
“当然不能。”良久,索菲娅垂眸,惋惜地叹了口气,“为了继承权,不惜毒杀那么多人,我想任何有良知的公民都无法原谅。”
伊莎贝尔赞同地点头:“姑妈说得对极了。”
她顿了顿,盯着索菲娅,勾起唇角:“所以,从今天开始,你做好了和埃德蒙落得同样下场的准备吗?姑妈。”
索菲娅笑容僵住。
灯火辉煌的大厅里,往来衣香鬓影,到处都是欢歌笑语。
谁也不知道,角落里看似相谈甚欢的两位女士,陷入冰冷的对峙。
美艳的脸庞总是很容易令人心生好感,很快,索菲娅黝黑的眼眸闪过温和的笑意,却仍像戴着假面,“我以为,成熟的对手不会那么容易暴露底牌。”
二人继续向前踱步,亲密得一如往常。
“假装不知情?保持敌明我暗的态势,然后悄悄反击?”伊莎贝尔喝了口酒,看向索菲娅,“如果你是埃德蒙,那我会选择这样做。可惜你不是……”
“看到路易莎接近我的那一刻,合格的幕后黑手,就该做好身份暴露的准备。”她看着索菲娅,缓缓揭穿对方内心所想,“显然,你很清楚这一点,再演一场无关痛痒的戏,那就没意思极了。你说对吗?”
索菲娅垂眸,笑意里藏着了然。
谈话至此,双方已经明牌。
索菲娅终于摘掉面具,语气温柔,眸光暗含冰冷:“你比我想象中的要聪明,也更难对付。埃德蒙那种蠢货,死在你手里,理所应当。”
伊莎贝尔没有说话。
索菲娅挑眉,挽着她的胳膊,继续道:“其实不用路易莎提醒,你已经猜到是我。”
伊莎贝尔笑了笑:“男人们总是忽视女人的野心,埃德蒙也许认为,你和路易莎一样,只是依附他的菟丝花,借助对他的投效,换取一些帮助。”
索菲娅眸光闪过讥诮,“噢,对极了。我只是央求他,希望他继承爵位后,能让我成为名正言顺的斯宾塞家女儿。”
“如果我是个男人,这句话会让他警惕。可正因为我是个女人,还是声名狼藉,一无是处的私生女,所以他理所当然地觉得,我是个祈求庇护的可怜虫,自然就相信了。”
“可他忘了,名正言顺的斯宾塞家女儿,也会拥有继承权,甚至先于他。”伊莎贝尔缓缓道。
索菲娅笑了起来:“是的,海因也明白这一点,所以在我祈求他的时候,他没有答应。也许你不信,我其实更喜欢来自对手的提防,这至少承认了我带给他们的威胁。”
“一位从底层挣扎着爬起来,成为伯爵夫人、还将女儿嫁给王室公爵的女士,的确是值得重视的对手。”伊莎贝尔看着她。
“短短接触数次,能和我说出这番话,你也是值得重视的对手。”索菲娅松开她的胳膊,轻摇羽毛扇,眸光晦暗不明,“不过……我想教你的是,光有重视还不够。”
她贴近伊莎贝尔的耳畔,轻声说:“还得心狠手辣。”
伊莎贝尔垂眸,冰蓝色的眼睛划过沉思。
乐团奏响钢琴曲,悠扬的乐声里,索菲娅抬起头,顺手拿起侍应生托盘里的香槟,回敬伊莎贝尔。仿佛又变成了那位和善的姑妈。
“新婚快乐,亲爱的。”她微笑,拉长尾音,“来日方长。”
彼此对视时,二楼门开,海因里希和女王走了出来、身边跟着脸色难看的薇奥莱特夫人。
所有人遥遥望去,恭敬颔首。
海因里希准确地找到妻子的身影,二人视线在空中交汇。
对方隐晦的一眼,看不出情绪。
伊莎贝尔本能察觉,事情似乎有些不对劲。
她对上索菲娅虚伪而友善的笑,举起酒杯,缓缓道:“来日方长。”
索菲娅转身离开。
伊莎贝尔盯着杯中的液体出神,直到海因里希走近。
“刚刚女王找我们谈话,菲利普向她请示,赐予索菲娅姑妈回归斯宾塞家族的权力。”海因里希压低声音,情绪复杂难辨。
伊莎贝尔蹙眉:“女王应该知道薇奥莱特夫人的意思。”
“菲利普联合布伦瑞克伯爵府一起向女王求情……还当着诸多选帝侯的面。连大主教都在为索菲娅背书,说虔诚的圣曜教徒应该享用平等人权。”海因里希看了眼被埃莉诺扶回房间的老太太,沉声道:“奶奶毫无办法,即便是女王也不能对抗所有人,只能同意。”
伊莎贝尔陷入思索。
看来她所料想的是对的。
无论她与埃德蒙之间,是死是活,索菲娅都是坐收渔翁之利的那个人。
埃德蒙倒台,接下来,索菲娅要对付的就剩……
伊莎贝尔抬眸,盯着海因里希看了许久。
“怎么了?我脸上有什么东西?”海因里希茫然,摸了摸脸颊,自觉还和白天一样俊俏。
伊莎贝尔翻个白眼,无奈道:“最近这段时间……不,不止最近,让维克托提醒你身边的护卫,时刻警惕,注意你的人身安全。”
海因里希古怪地看着妻子,隐隐有些不忿:“是什么让你质疑我自保的能力?你以为我能在查尔维斯活这么久,是因为玛格丽特保佑吗?”
他上前一步,悄悄攥紧拳头,肱二头肌拱起来,显得礼服鼓鼓囊囊。
伊莎贝尔挑眉,视线扫过对方刻意展示的肌肉。
从充满怨气的俊脸,到穿着衣服也能看出匀称结实的腹肌和窄腰,再往下……
“喂,你看哪呢?!”海因里希压低声音,耳垂已经红了。
角落里,高大的男人挡在身前,将伊莎贝尔笼罩在阴影里。
明明是能被完全覆盖的纤细身材,她却双手抱臂,神情坦然,自信能压制一切。
“我不能看吗?”
“!”海因里希呼吸一窒,脸色涨红,“那也不能现在看!”
“那什么时候看?”
海因里希哽住。
冰蓝色的眼睛里充盈着揶揄的笑意。
海因里希脸色紧绷,终于明白自己被调戏了!
“要看是吧?来!”他从鼻腔里发出哼笑,一把拉起伊莎贝尔的手,径直往二楼走去。
细白的手腕被攥紧,不由分说地拉扯向前。
“等等!”
“不等!”海因里希嗤笑,头也不回,“你不是着急吗?”
伊莎贝尔哭笑不得:“我的意思是,你走慢点!我裙摆太长了。”
“裙摆太长?”海因里希突然顿住脚步转身。
伊莎贝尔还在跟裙摆作战,一时不察,撞进他怀里。没等反应过来,视野天旋地转,整个人被海因里希扛了起来。
“这样就没关系了。”
“喂!海因!”
海因里希单手将妻子扛在肩头,步履生风。
“海因……停下!”伊莎贝尔无奈地拍着他的背。
“不停!”海因里希好不容易压制她一把,得意极了。
伊莎贝尔扶额笑了,掐着他的腰狠狠一拧。
海因里希极力忍住面部扭曲:“嘶!”
“不听我说话,这就是下场。”伊莎贝尔微笑,淡淡警告,“我的鞋掉了,去捡起来。”
海因里希龇牙咧嘴,回头才看见原地掉了两只高跟鞋。
“呵,急的是你,现在磨蹭的也是你。”海因里希哼哼,动作倒是很老实,轻轻松松,单手拎起鞋,再次往卧室走去。
“你确定现在急的是我?”
伊莎贝尔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胳膊搂着他的脖子借力,不让肚子膈着难受。
可是这个状态,让她说话时吐出的热气,正好喷在海因里希的耳垂边。麻痒触感,令血色立刻蔓延,甚至使得整张脸又红了起来。
海因里希脚步慢了下来,仓皇板着脸:“……我可不急!我有什么好急的?”
“哼,我们只是搭档,难道真的能……”他语速飞快,顿了顿。
伊莎贝尔注视着他的侧脸,轻笑道:“能什么?”
说话时,二人已经站在卧室门口。
她轻轻挣脱束缚,赤脚站在地上,仰头看他,笑着问:“说啊,能怎么样?”
海因里希深吸一口气,偏开头:“我走了!你休息吧!”
说着闷头就往前迈步,生怕被追上似的。
“我的鞋呢?”身后传来不紧不慢,甚至带着笑意的女声。
海因里希又闷头调转方向,将鞋扔下,立刻准备走。
这一次,刚走出两步,衣角被一股劲拉住。
力气很小,却硬生生让他留在原地。
“海因里希。”伊莎贝尔靠近背对着自己的丈夫。
紧密的距离,能够让海因里希闻到妻子身上的香味,意识到这一点,他全身的感官不受控制地敏锐起来,衬衫下的肌肉微微僵硬。
“转过来。”
伊莎贝尔攥着他的衣摆,轻轻牵引。
像捏着绳索的主人,指使着小狗的方向。
直到垂眸看见那双冰蓝色的眼睛,海因里希才反应过来,自己又鬼使神差地听了她的指令。
正想抵抗骨子那点老实劲儿,就听见熟悉的清冷嗓音响起。
“抬头看我。”
海因里希固执垂眸。
“为什么不敢?”伊莎贝尔仰头看着他,“如你所说,我们是搭档,但……”
“也是夫妻。”她微笑,向来代表着冷静和理智的冰蓝色眼睛,此刻却隐隐显露出蛊惑,“那……夫妻能做的事情,我们不能吗?”
海因里希怔住,眸光倒映着她的脸,最后的理智差点灰飞烟灭。
他喉结微动,一股热意直冲胸臆,令他微微颤抖。
伊莎贝尔笑看着他,打开卧室门。
“过来。”——
作者有话说:嘿嘿!
妹妹妹夫还在玛卡巴卡,姐姐姐夫已经是成年人了。
第45章
彼此视线纠缠,在空气中擦出暧昧的火花。
海因里希喉结滚动,眼眸深邃。
忽然,纤长白皙的手指触碰凸出的喉结, 一路向下,直到停在腰带处, 轻轻勾住。
高大的男人像被摄魂的木偶, 步伐无法自控, 缓缓向前。
扶着门框的手用力到指节泛白,如同将领固守最后的领土,最终还是一根一根松开,宣告战败。
“奥黛丽,等等……”半边身子隐入昏暗的卧室,海因里希深吸一口气,突然停住脚步,目光隐忍, “你再考虑清楚。”
“考虑什么?”伊莎贝尔淡淡反问。
海因里希:“……我们之间没有感情,假如……我是说, 假如未来有一天,你想离开查尔维斯过新的生活, 那我们就不应该发生关系。”
“如果进行到那一步,我……”他顿了顿, 语速飞快,“我就要对你负责。”
“宣泄一时的欲望的固然容易,可是、可是……这种事情上,女人总是比男人更吃亏的!”他皱眉,故意粗着嗓子,含糊说, “当然,我没有照顾你的意思,我们是搭档,搭档就是要平等,我可不想占你便宜,省得日后牵扯不清!”
伊莎贝尔盯着他,目光微怔。
在这样的视线里,海因里希被看得浑身不自在,怒道:“好吧,我知道我的想法很古板,你别这么看着我!”
伊莎贝尔没有移开视线,眼神反而越发怪异,最后甚至笑出声。
海因里希:“!”
他心乱如麻,这个女人居然还在笑!
伊莎贝尔笑着摆手,示意你先别管,我要笑一会儿。
她是真的没料到,一个建模绝佳、身体素质优良、据观察某功能也很不错的正统西方男人,居然在男女关系上如此保守。
保守得让伊莎贝尔都不好进一步展开攻势。
对她而言,和一个非常符合审美的男人合理合法地进行夫妻生活,是很正常的生理需求,也是一种调剂。
这和是否拥有感情基础、未来是不是要对彼此负责等等,没有半毛钱关系。
然而,看海因里希的意思,假如要踏出这一步,恐怕得把孩子名字都先想好。
伊莎贝尔笑了很久,直到海因里希整张脸都垮了下来,才挑眉道:“是的,你的确出乎我意料的古板,像薇奥莱特房间里那座上世纪的老笨钟,报时不准,还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响,很欠修理……”
海因里希越听脸色越青。
“不过……”伊莎贝尔满意地收尾,峰回路转,“胜在做工精致,赏心悦目,颇有收藏价值,我很喜欢。”
“喂?!你说什么呢?”
海因里希皱眉,一时分不清她在评钟还是评人。
“海因里希。”伊莎贝尔微笑,仰头看他,“我知道你在为我考虑……”
“我没有!”海因里希撇开头,语气冷酷,“我只是坚守自己的原则。”
“好吧,你没有。”伊莎贝尔无所谓耸肩,“但是我必须提醒你,如果建立在你情我愿的基础上,那么性|生活就不存在谁吃亏,除非你技术太差……”
“这更不可能!”海因里希大声地反驳,说完才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等等……不是……你你你就没想过万一你以后找到了真正喜欢的人呢?万一你后悔了呢?你怎么都不知道多想想?”
“你这个女人!你什么都不想!”他越说越生气,像只暴躁的大狗,目光凶狠地指责伊莎贝尔:“你就知道着急!”
“我着急?”伊莎贝尔倚靠门框,语气悠闲,“好吧,就算是我着急。”
“斯宾塞先生,我很欣慰你考虑到了这世上大部分女人的困境。如果我是你,我也不会鼓励任何随意对待自己身体的行为。但认同洁身自好,并不代表支持把贞洁当作枷锁,给每一个女人烙下思想钢印。”
“奥黛丽小姐,我倒是很震惊,你在这件事情上为什么还保持着天真的想法?难道你不明白,男人巴不得你们这么想!巴不得你们这群小羊羔一个个都能随意解开衬裙,跳进他们嘴里!”海因里希深吸一口气,更气愤道,“你们的小脑袋瓜里根本不知道男人欲望上头的时候会有多龌龊!”
伊莎贝尔眼底浮现笑意,却并没有揶揄,更像温和的注视。
“可你没有这么做。”
海因里希眸光微暗,冷笑,“你就知道我没有吗?如果我现在就在花言巧语骗你呢?你是不是以为我真是个为你着想的好男人,傻乎乎地跳进我嘴里?男人有很多面,不是只会直来直去!你一点警惕心都没有!”
又是劈头盖脸一顿指责,伊莎贝尔笑容却越发温和。 “噢,这倒是我没想到的,你居然有这么精湛的演技。”不等对方生气,她继续说,“不过,这很重要吗?我从不喜欢揣测男人。男人心里想什么,和我有什么关系?”
“哪怕他处心积虑欺骗你,也不重要?”
“当然,因为他必须先想想,怎么才能骗到我。”伊莎贝尔挑眉,“男人的欺骗无非为了权钱、感情、身体。事实上,如果一个女人牢牢掌控着前两者,那么所谓的贞洁就困不住她。”
走廊灯光昏暗,脖子上的蓝宝石项链切割工艺十分精美,在微弱光线中闪烁着火彩,却比不上她盈着笑意的双眼。
“如你所说,有些男人巴不得女人放荡,可放荡的女人又会被绑在耻辱柱上鞭挞。”伊莎贝尔嗤笑,“所谓的规则,全凭男人的嘴公断,还得看他那会儿有没有发|情。这难道不可笑吗?我又为什么要遵循这套规则?”
海因里希深深地看了眼妻子,他不知道想到什么,沉默许久。
“很可笑。”他的声音低了下去,眼带嘲弄,“我当然知道那有多可笑,更知道被绑在耻辱柱上的女人的下场。可那根柱子不是一个人建立的,也不是一个人能推倒的。”
“所以,我不想你未来有一天,想过新生活的时候,也面临这样的结局。我什至可以说我身体残疾,来保证你清白的名声,男人任何时候,哪怕是个废人,也要比你们过得好。你能明白吗?”
“我能明白。”伊莎贝尔平静道,“可如果连我都要明哲保身,假装什么都不知道,活在这套规则里,生活境况还不如我的姑娘们要怎么办呢?永远看着一个又一个的女人被绑上那根柱子受审,惶惶不可终日,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轮到自己?”
“真了不起,你要做个以身殉道的伟人!”海因里希怒气冲冲,“趁早给你在查尔维斯立个雕像,就放在玛格丽特旁边好不好?”
“好极了!如果可以的话,就请这么做吧!”她耸肩。
“你这个女人!讲不通道理!”
“你这个固执的男人,总是一厢情愿!”
“你不可理喻!”
“你像头牛,不,牛都比你温顺。”
……
两个人斗起嘴来,早把主题偏出十万八千里。
彼此冷静片刻,都觉得幼稚极了。
海因里希重重呼出一口气,偏过头:“不跟你吵了,我的好心总是换不来好报!”
伊莎贝尔笑了起来。
白天,两个人还在礼堂发誓互敬互爱。晚上就吵得不可开交。
昏暗的光线洒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气呼呼的样子中和了平时的冷酷暴躁,显出生动的俊美。
这样的海因里希很少见。
在外人面前,他总要摆出一副吓唬人的冷脸,再配上高大的身形,的确叫人不敢亲近。
伊莎贝尔心想,真该叫楼下的人都过来看看公爵先生现在的样子,像只不讲道理的炸毛狗。
也许是她目光停留太久,海因里希敏锐回头,凶巴巴:“看我干什么?”
伊莎贝尔悠然打量他很久,忽然开口,“海因,我承认在此之前,并没有想过让你作为真正的伴侣,和我度过一生。准确来说,我没想过和任何男人在一起。”
海因里希微怔,难堪地撇过头,冷哼一声:“谁在意?”
“可是我现在改变想法了。”伊莎贝尔轻笑,靠近他,“如果是你,也许能试一试。”
海因里希眸光顿住。
“还有,认真回答你上一个问题。”她淡淡道,“我没想做伟人,我只是在做一件很简单的事情。”
“你记不记得第一次吵架时,我跟你说的话。我有能力对自己做出的任何决定负责,也承担选择的结果。”
“身体是我的,感受也是我的,当我知道自己可以掌控一切,那么我做什么都是对的。”
“假如未来我们结束合作,仍然觉得不合适,成为锡兰公国唯一一对离婚的公爵夫妇,我同样有信心过得好。”
“女人脚上的镣铐那么多,我的信心就是钥匙。既然有钥匙,总得解开看看。”她顿了顿,“至少走出去给其他姑娘们看看。”
“姑娘们如果遇到同样的难处,只要看见我走出来,就知道世上没有绝路,我能做到的,她们也能做到。”
“她们会知道,女人骑马可以跨坐,也能和男人在赛马场上较量。”伊莎贝尔目光坦然,“离过婚、失去贞洁、被骗感情等等……都没什么大不了的。跌倒了再爬起来,坚定活下去。这很简单不是吗?”
海因里希陷入沉默,眼底情绪流转,盯着她看了许久。
他听见她最后的轻笑,“我做的,就是这么简单的事。”
海因里希不知想到什么,缓缓垂眸。
简单吗?解开自己心中的镣铐,的确简单。
可要撼动世俗的成见,推倒那些大山,比登天还难。
她这么聪明,应该再清楚不过了。
只是即便如此,她还是那么轻松地微笑,告诉他,这一切很简单。
就像那天她自信地登上赛马场,驰骋旷野,在猎猎狂风里冲向终点,赢得那么轻松漂亮。
海因里希长久地凝视那双冰蓝色的眼睛。
此刻,昏暗的光线里,她和那天一样,璀璨得叫人挪不开眼。
若有若无的香味渐渐飘近。
“海因里希,我给出的理由,足够让你放心了吗?”伊莎贝尔靠近,仰头看他。
距离近到能感受温热的气息。
刚才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时暧昧起来,空气里流动着似有若无的情愫。
海因里希手指无意识攥紧,下一刻,领口被纤细的手轻轻揪住,视线无可避免地与她纠缠。
“现在,可以吻我吗?”
轻飘飘的一句话,像惊雷炸响。
冰蓝色的眼睛倒映着海因里希错愕的神情。
而他在那句话落地之后,什么也听不见。
脑子如烟花炸开,除了绚烂与轰鸣,就剩下粉红色的唇瓣,一张一合。
想吻她吗?
海因里希喉结微动。
如果抛开一切顾忌,那么答案显而易见。
他深吸一口气,狠狠闭上眼,像是下定决心,终于贴近——
咚咚、咚咚。
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剧烈如擂鼓,只觉得整个人都陷入麻痹状态。
——触感和想象中的一样柔软。
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的瞬间,汹涌的热意从胸膛蔓延到四肢百骸,搂住后颈的手不自觉地用力,想要品尝得更深。
呼吸越来越急促。
海因里希一把抱起新娘,落在怀里的重量很轻。
凑近就能感受皮肤的温热,还能闻到脖颈的馨香;腰是软的、一只手就能揽住;他下意识抱紧,感觉能将她整个人搂在怀里一点缝隙都不漏……
脑子不受控制地遐想,海因里希整个人都快烫熟了。
脚下自动迈步,走入卧室。一边想体型差距这么大,她受得了吗?
楼梯拐角突然传来呼唤。
“斯宾塞公爵?斯宾塞先生?您在吗?”
房间里,海因里希顿住,假装没听见。
“公爵先生?!”声音越来越近。
海因里希额角青筋直跳,疼得不止是脑子!
最气人的是,仰躺在床上的伊莎贝尔还在对他笑,“有人找你,你不理他吗?”
“不见!”
可声音还在靠近,伴随着一连串的脚步声。
“公爵先生!有重要的事情找您,您在吗?”
几乎是一瞬间,海因里希暴躁抬眸,冲外面冷喝:“什么事?!”
回答的人声音颤抖,欲言又止:“那……那个……教皇有请您和夫人,一起过去。”
海因里希深呼吸,狠狠闭眼。
这一刻别说是教皇了,就算是上帝亲临他都想一枪崩了他!
伊莎贝尔挑眉,推开他穿好衣服:“这就是你浪费时间,只顾着和我拌嘴的报应。”
海因里希咬牙切齿,浑身散发着怨气,眼睁睁地看着妻子对镜整理仪容,很快恢复正常。
而自己……他低头看了看,怒捶床!
越想越气,于是豁然起身,扯过伊莎贝尔,狠狠咬了一口。
伊莎贝尔抬手就是一巴掌,但被他迅速拦住。
对着镜子满意地看了看她红肿的嘴,海因里希哼笑:“谁也别笑话谁了。”
伊莎贝尔微笑,狠踹一脚。
“嗷!!”
门外,报信的人悚然一惊。
“噢,新婚第一天就家暴吗?可怜的公爵大人。”——
作者有话说:是尾气,嘿嘿被猜到了。但素也真的不敢开了,绿江限速(没有怪绿江的意思,举手投降)
还是以剧情需要为主哈,来日方长嘿嘿。
到时候可以去别的地方练下科目三,我考驾照是一把过的,限速比较限制发挥(摇头叹气)
第46章
月上中天, 宴席已散,宾客们的马车陆续离去。
窗边,教皇收回视线,再次看向墙上的画像——灯光幽暗,画上的女人温柔娴静、双手规矩地叠放在膝盖上、一双褐色的眼睛仿佛能看透人心。
阅览室里摆放着斯宾塞家族历代家主的画像,女人旁边,是一个黑发男人的画像——很典型的斯宾塞长相,黑发黑眸,瞳孔深邃,不苟言笑,似乎在审视着来到此地的参观者。
身后传来脚步声,大主教用低沉的腔调禀报:“尊主,信徒海因里希·斯宾塞及其夫人已经到了。”
教皇的注意力仍然停留在那幅画上, 淡淡开口:“让他们进来。”
很快,海因里希和伊莎贝尔在小教徒的带领下, 一齐走进,右手搭肩躬身行礼。
“教皇大人。”
伊莎贝尔垂着头,视野里只看见两只手分别扶起他们二人,头顶响起柔和的嗓音, “起来吧,孩子们。今夜,我只是见证婚礼的宾客。”
说罢,教皇的权杖轻击地面, “格里芬。”
大主教上前一步,递来一只盒子,“神圣永恒曜主在上,教徒斯宾塞,尊主将赐予你们福音,圣灵真身永远庇佑二位。”
身边的小教徒们将盒子打开,又将里面的手抄圣经递给海因里希,整个过程虔诚无比。
于圣曜教徒而言,教皇手抄的圣经的确是无价之宝,放眼整个锡兰公国也很少有人得此殊荣。
伊莎贝尔垂眸。
余光里,她看见海因里希神情平静,接过经书,在胸口画十字:“信徒斯宾塞,感恩尊主。”
“感恩尊主。”
伊莎贝尔跟随海因的称呼,但没有自称信徒。
教皇似乎才注意到她,淡金色的眼睛里盈着和蔼的笑。
“海因,听闻你的夫人并非圣曜教徒。”
海因里希眉头微皱,正要回答,就听伊莎贝尔从容道:“是的,但无碍我对尊主的敬仰。”
“圣灵赐予福音,播撒雨露,我铭感于心。”
她恭敬行礼,虔诚的神情叫人挑不出错。
锡兰公国宗教氛围浓厚,大多数的公民从出生开始就要接受洗礼,生老病死,婚丧嫁娶,圣光贯彻每一位信徒的人生。
往前倒退数百年,无信仰者被视为异端,要被捆上绞刑架烧死。
自从三百年前护国战役结束后,政权与教会逐渐分离,各类哲学思想开始萌芽。斗争较为激烈的赫斯兰、与新兴埃尔美联邦率先出现无宗教信仰群体、或是主动偏向世俗化教义,将神学与科学融合。
锡兰公国同样也出现这样的群体,诺曼家族就是其中之一。
这倒不是说爱德华多么先锋前卫,而是诺曼家族的先祖,三百年曾是解放思想派的中坚力量——图兰·诺曼男爵作为贵族里少有的无神派代表,一直享有崇高的地位,所以子孙后代延续了他的荣光,即便身为无信仰的少数派,也没有人觉得不对。
不过,身为少数派,虽然看似合理合法,但在真正的社交场合,还是会出现种种由身份带来的不便。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人类的想法向来如此。
所以,无论伊莎贝尔此刻是出于真心还是恭维,明面上看还是很识时务的。至少让众人都接受了她的说法。
当然,勉强接受是一回事,信任又是另一回事。
大主教格里芬就是个严苛的教徒,不仅自己恪守各种规章,还会以同样的标准要求别人。此刻,他盯着以伊莎贝尔,沉声反驳道:“无信仰者再怎么巧舌如簧,都是不可理喻的异端。但愿你能及时回头。”
伊莎贝尔轻轻挑眉,尚未说话,就听教皇淡淡道:“格里芬,退下吧。”
大主教皱眉,恭敬道:“尊主……”
“今晚要启程回圣匹斯堡,请尽早安排。现在,我想和新婚夫妇单独聊一聊。”教皇平静地看着格里芬,补充道,“以西里尔·霍斯纳德的名义。”
大主教愣住。
伊莎贝尔看见身边的海因里希也怔了一瞬。
她忽然想起,西里尔·霍斯纳德,是教皇的世俗身份。
大主教带着小教徒们退下,幽暗的室内只剩三人。
脱去教皇外衣,尊主先生随意靠坐在沙发上,笑容和蔼:“不用紧张,坐下和我聊聊吧,孩子们。”
他的面容看不出年纪,顶着近乎同龄人的外貌,说话却像长辈,语气也充满长者的温和。
海因里希给伊莎贝尔整理好裙摆,才在他对面坐下。
“教父,为什么不留宿一晚,明天再启程?”
教皇看了眼窗外。
车架已经走得七七八八,但属于女王的那一辆还停留在原地。
“不亲眼看着我离开,塞拉菲娜不会放心。”
海因里希沉默片刻,选择避开这个话题。
教皇似乎也不想叙旧,他再次拿出一个盒子,笑道:“刚刚是教皇给的,现在,才是教父给你们的新婚贺礼。”
海因里希接过,打开一看,里面躺着一封工厂契约,以及两只在黑夜里闪烁着火彩的宝石耳坠。
伊莎贝尔微怔。
如果说,刚刚的圣经是无价之宝,但不具备流通的世俗价值。那么现在的这件礼物,就实在很多。
“契约是给你的。”教皇看着海因里希,又看向伊莎贝尔,“珠宝是给你的。”
海因里希还在盯着那对帝王绿耳环。
教皇感受到他的目光,沉默两秒,笑着对伊莎贝尔道:“你的祖母,薇奥莱特女士赐予你继承的珠宝里,能找到和这对耳环配套的头冠和项链,现在……”
他顿了顿,视线落在对面墙上的画像——女人依旧笑看着他,耳垂挂着的那对帝王绿耳环,在黑夜里栩栩如生。
“算是……物归原主了。”
他的语气像是感叹,又像是什么情绪也没有。
海因里希合上盖子,从教皇的眼睛里看见瞳孔中倒映的那幅画,他声音平静:“谢谢教父。”
教皇和他对视,良久才站起身,轻拍他的肩膀:“我走了。”
海因里希和伊莎贝尔同时站起身,跟随教皇走到门外。
大主教已经备好了车,走廊上站满了恭迎的教徒。
教皇顿住脚步,回头看着夫妇二人。
“海因,无论你怎么想,教父都希望你幸福。”启程前,他说,“这也是你母亲的心愿。”
海因里希看着熟悉的淡金色眼睛,过往的记忆一幕幕浮现。
这个人为刚出生的小海因洗礼、牵着年幼的他参观圣殿、传授他圣曜教徒真正的信仰、赐予他权杖,是他信仰的见证者,也是成长的陪伴者……
他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诚恳俯首,却始终说不出那句感谢。
伊莎贝尔察觉他的异状,迅速道:“感谢您的仁慈。”
“不用送了。”教皇没有在意海因里希的失礼,微笑摆摆手,压低声音道,“你是个机灵的姑娘,有时候,无信仰也不是坏事,下次不必矫饰。”
伊莎贝尔配合地压低声音,语速飞快:“格里芬主教不会拥有您的宽容。”
“教皇的威严也不允许宽容。”教皇挑眉,“但西里尔可以。”
这段小插曲只有三人能听见,踏出这道门,西里尔仍是神圣的信仰,人间教皇。
夜色里,目送着教皇在簇拥之下离开,女王的马车也随之启程。
今晚的大戏终于落下帷幕。
伊莎贝尔和海因里希终于放松了紧绷的神经,面面相觑。
“放心吧,我不会探究你不想说的往事。”
伊莎贝尔率先拎着裙子下楼,她累了,现在要立刻休息。
海因里希沉默地跟在身后。
快到房间,他才轻声开口:“西里尔·霍斯纳德,是我的教父,也是我的仇人。”
如果要说出这个故事,那就意味着要揭露斯宾塞家的伤疤。
可她是他的妻子,斯宾塞家的女主人,有权力知道一切。
回想起往事的一瞬间,海因里希手指不自觉地颤抖,眼尾泛红。
不行,不行……
又开始了……
这次为什么快了这么多?因为看见了他吗?
画像上的女人突然露出狰狞的微笑!
海因里希立刻摇晃脑袋。
鲜血、眼泪、硝烟、尸体、一幕幕闪烁……
他立刻掏出药瓶,飞速倒出最后两颗,生咽了下去。
伊莎贝尔眼带狐疑:“你在吃什么?”
脑海里的喧嚣重归平静,海因里希喘息着,平复好一会儿,才将药瓶攥紧,背过手:“有些不舒服。”
伊莎贝尔垂眸:“是治你说的那种病?”
海因里希怔住,垂下头,嗤笑:“对,疯病,我说过的,我是个疯子。”
伊莎贝尔看着他,没有说话。
忽然,她握住他的手,将药瓶从掌心里扣出来,细细查看。
淡淡的药香从瓶口传来,上面什么标签也没有。
“吃了多久?医生是谁?”
“很多年了,是奶奶请来的。”海因里希缓缓道,“所有药物都是维克托经手,不会有问题。”
伊莎贝尔没有多问,斯宾塞别的地方漏成筛子,海因里希身边的护卫一直很严密。如果医生来历不明,那么他早就死了。
既然能活到现在,就说明药物可靠。
但是……她看了眼药瓶,走进房间,将它收到包里——为保险起见,回了查尔维斯还是再找人检测一下。
“你不放心?”
海因里希默默看着她的举动,眸光安静。
是不放心药?还是不放心他?
也对,一个随时会发病的恐怖疯子,谁会不害怕?
伊莎贝尔没理他,径直倒了杯水,递到他面前,“喝了。”
海因里希皱眉:“什么?”
伊莎贝尔:“生嚼药丸不苦吗?还是说这样的壮举能让你获得勇士勋章?”
海因里希怔住。
他仓促接过杯子一饮而尽,差点呛到。
“慢点。”
伊莎贝尔揶揄地看着他。
“早点休息吧,今天实在太累了。”她打了个哈欠,扫了眼不动如山的男人,“怎么?还有精力留宿?”
海因里希倏然起身:“没有。”
贵族夫妻们为保证睡眠,都有各自的房间,但不包括新婚夜。
可是妻子都下了逐客令,他哪还能留下?怪就怪刚才被人打断好事……
他快步走到门口,腰带又被人勾住。
伊莎贝尔牵着他转过身,在嘴唇上不轻不重地啄了一口:“晚安吻,明天见。”
说是告别,但是那双眼睛简直叫海因里希难以挪动脚步。
他闭了闭眼,一把抱起妻子深深吻了下去。
月光洒进窗棂,桌面的药瓶投下一道阴影。 -
楼下,送走所有宾客,斯宾塞家的仆人们终于可以休息。
维克托伸了个懒腰,对着清单检查工作,看见最后的事项,忽然想起自己忘了什么事。
雇主先生的药见底了,负责秘密治疗海因里希的医生正好来了墨伦维克,维克托趁此机会去拿了新疗程的药丸。
他小心将新瓷瓶锁进保险柜,触摸到温润的药瓶,莫名愣了片刻。
纯白瓶身,无色无味,和以前的药没什么不同。
这是亲手从医生那拿的,不可能有问题……
但是……
维克托总觉得哪里不对。
敏锐的神经飞速运转,事关雇主的身体,他比谁都明白,一旦药的事情有差池,会引发多严重的后果。
脚步下意识往楼上走,越来越快!
同时,脑中灵光乍现!
是的!这一瓶绝对没有问题,和以前的药一样!
但是……从查尔维斯带来的那一瓶有问题!
那一瓶……有药香!
药丸他细细检查过!不可能被人调包!有异样的是……药瓶!
这一年里,海因里希很久没有发病,因此上一瓶药的使用频率很低,直到最近婚礼前夕才快要见底。
这次特意带过来就是以防万一,毕竟要见到教皇……
如果没记错,那瓶药拿出来时总觉得哪里不对,但是诸事繁杂,维克托在那一刻没有察觉不对劲!可是往往就是某一瞬间的粗心,会造成不可挽回的结果……
该死!该死!
维克托在心中祈祷,希望海因里希没有吃下那瓶子里的药……
脚步越来越快,几乎用奔跑的速度!
“快!都起来!你!去找医生!”维克托大吼着,召回一头雾水的仆人们,“你去找薇奥莱特夫人,告诉她药出要问题了,她明白是怎么回事!别愣着快点!”
他一面吼着,人已经冲上二楼!
“公爵先生!公爵夫人!”
他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
想起那个惨死的牧师……
维克托心中颤抖!
斯宾塞所有人都不会忘记那一夜。
假如、假如公爵出事,现在和他待在一起的人,恐怕凶多吉少!-
隔音良好的门,阻隔一切嘈杂。
外面是急促的脚步声,室内一片祥和。
伊莎贝尔却忽然察觉不对劲。
海因里希开始摇晃着脑袋,试图让自己清醒。
她听见他痛苦的喘息:“你怎么了?”
她倏然坐起身,穿好衣服。
黑暗里,海因里希垂着头,浑身颤抖。就在伊莎贝尔靠近的那一刻,猛然抬眸。
伊莎贝尔下意识后退!
可是来不及!
像被猛兽盯住的猎物,她的脖子被一只大手狠狠掐住!
血红的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充满嗜血的欲望,像关在牢笼里的猛兽,终于被放了出来!
第47章
铁腕扼住咽喉, 呼吸越来越艰难!
伊莎贝尔用尽全力挣脱那只手,却无法撼动分毫!
失去理智的凶兽比平常的力气还要大,几乎瞬间要将人置于死地!
伊莎贝尔神智越发模糊, 但本能的求生欲逼迫自己保持冷静!
耳边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伴随阵阵惊呼。
“快!快拉开公爵!”
海因里希本就是战场上摸爬滚打的军人,体质与武力远不是普通男人能比的,现在陷入狂态,更是一发不可收拾!
几个仆人仓促上前,简直像自投罗网的羚羊!不仅拉不开人,还被公爵突然回眸的神情吓得啰嗦!
“啊!魔鬼!是……是魔鬼又回来了!”
被那双充血的红瞳盯上,男仆大叫着后退,跌倒在地。
另一个男仆来不及跑, 被掐住脖子拎了起来:“不……”
他脸色涨红发不出声音,脚离开地面,不断挣扎,死神拎着镰刀慢慢逼近……
维克托:“先生!先生!放开他!”
“海因!!醒醒!我是奶奶!”
薇奥莱特散乱着头发,急匆匆带着人赶来。
“海因!快!你们过去拉开他!”
“公爵先生!醒醒!”
仆人们犹豫着不敢上前,硬着头皮试探性地呼唤。
公爵这个模样太可怕了!比传说中的恶魔还要吓人!
他们都听说过斯宾塞家的传说,现在亲眼所见, 哪还有不信的? !只是仆人而已,又不是傻子!难道还要像那个牧师似的去送命吗? !
……
模糊视线里, 伊莎贝尔看见所有人在疾呼哭喊,那个仆人的挣扎渐渐微弱, 而掐住自己脖子的右手仍然没有移开……
什么魔鬼?什么诅咒? !
她才不信!她只知道,自己不能就这么死了!绝不能!
极力保持镇静的头脑,敏锐地察觉海因里希右手力气松懈了一瞬!
千分之一秒的时间里,她毫不犹豫地拎起床柜边的摆件砸了过去——
“砰!!”
“啊!海因!”
“不!”
……
所有人瞪大眼睛,惊讶地看着这一幕。
众目睽睽之下,鲜血顺着额头蜿蜒,流淌在海因里希的脸上。
满眼猩红,他的眼珠缓缓转动,似乎看了眼伊莎贝尔,才彻底昏了过去。
伊莎贝尔轻轻喘息,放下摆件。
她控制了力道,不会伤及性命,但能让凶兽安稳几个小时-
天边泛起鱼肚白,公爵府彻夜未眠。
二楼卧室临时改成病房,由专人看守。
医生神情凝重,从房间出来。
“公爵先生的情况很糟糕!老夫人,请你们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薇奥莱特脸色苍白,厉声道:“伦纳德医生!请你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海因的病一直是你医治……”
“我明白!请您冷静点,薇奥莱特夫人。”医生皱眉,摇头叹道,“这次真的太严重了,据我判断,公爵在发病前一个月的时间里,服用太多药物,以至于超过身体极限。我早就叮嘱过的,不能滥用,否则会有抗药性,一旦狂躁情绪再次产生,就无法压制!”
薇奥莱特立刻回头:“维克托!过来!海因的药一直由你看管,为什么他会服用过量药物?!你让人通报,说药出问题了,是什么问题?!”
维克托一夜没有合眼,镜片后的眼睛满是血丝,此刻却不敢懈怠,赶紧起身走了过去。
“老夫人,药丸没有问题,我怀疑是……”他正要说出自己的猜测,伸手一摸口袋,里面空空如也!
东西呢? !
在进入卧室时,他就看见桌面上的药瓶,当时场面混乱,为了保留证据,他暂时将瓶子塞进口袋,现在……没了? !
“你倒是说下去!”薇奥莱特皱眉。
维克托只觉得脑袋胀痛,根本分不出心神回答!
他开始只是猜测药瓶有问题,现在有人处心积虑偷盗,反而证实了这一点!
可是……医生难道没有诊断出来吗?他为什么说公爵是服用药物过量? !
伦纳德可是负责诊治海因里希很多年的专业医生,深受信任!
如果现在提出质疑,自己却没有证据!薇奥莱特夫人会相信谁? !
就算薇奥莱特相信了自己,公爵现在危在旦夕,他的病那么棘手,当年费了很多精力才请来伦纳德,现在要从哪里找一个新的来? !
他区区一个助手又有什么立场质疑伦纳德?
万千思绪混杂在一起,维克托说不出话。落在薇奥莱特的眼里,几乎等同于百口莫辩,承认是自己粗心大意!
“维克托!我把海因交给你,是看在你细心谨慎,你怎么……你怎么就……呜呜呜!”薇奥莱特陷入绝望,指着维克托嚎啕。
“老夫人!”埃莉诺扶住老太太,给她擦眼泪,“请您镇定,别这样……”
“要我怎么镇定!我怎么镇定?!海因如果有事……他如果出事……”烛火照耀着薇奥莱特的浑浊的眼睛,泪水滑过脸颊,向来整洁精致的老妇人,此刻仿佛苍老了十岁,“我们全完了……斯宾塞全完了……”
“伦纳德医生,我以斯宾塞和恩斯特两个家族的名义请托您,救救海因,哪怕只有一丝希望!”薇奥莱特激动地抓着医生的手。
“老夫人!”伦纳德深吸一口气,叹道,“公爵现在的情况,我已经毫无办法,只能看他自己。”
薇奥莱特愣住,颤抖着声音:“……什么意思?”
伦纳德:“您可以理解为,公爵的体内本就埋藏着火山,以前可以用药物来压制火焰。可是现在他的身体产生抗药性,无法进行人为降雨,以前被压制的岩浆全数反扑,比任何一次都要剧烈……甚至……”
“甚至已经快要超过人体承受的极限。”伦纳德摇头,“如果上帝保佑,兴许会有千分之一苏醒的机会。剩下的概率,恐怕熬不过三天……请贵府尽早做决断。”
薇奥莱特发着抖,“三天……”
走廊上,所有人陷入沉寂。
突然,伦纳德蹙眉,抬眸看向卧室。
里面刚刚苏醒的海因里希被四根沉重的铁链绑在床上,正痛苦地嘶吼。巨大的力量使得金属床架不断摇晃,发出可怕的动静。
实习医生助手颤抖着靠近,想要换下敷伤口的药物,一时不察,被挣脱铁链的凶兽狠狠咬住胳膊:“啊啊啊啊啊!!”
“快!快!绑住他!!”伦纳德喝道。
“加上更粗的链子!”
……
伦纳德带来的医护鱼贯而入,五六个壮汉再次压制海因里希,手脚麻利地按住他。
剧烈搏斗的凶兽似乎感受不到疼痛,四肢被沉重的铁链拉扯得血肉模糊,却仍然嘶吼着扑向医护。
薇奥莱特想上前,却被拦在卧室外,只能徒劳地喃喃:“轻一点,你们轻一点……”
室内的伦纳德仿佛没有听见老夫人的哀求,冷静指挥助手:“加大剂量,让他镇定!”
五六个壮汉压制着海因里希,将巨量药剂灌入他的喉咙。
那双嗜血的眼眸在黑夜里狼狈而可怖。
“咳咳咳……”
他似乎被呛到了,铁链被挣扎的动作牵动,发出叮呤咣啷的声响。可是围在身前的医护面孔冷漠,似乎谁也没有察觉。
被拦在室外的众人看不见里面的情形,却能听见困兽的挣扎。
维克托垂眸,身侧的手指攥紧。
所有仆人纷纷挪开视线,不忍心细想。
昔日高贵的公爵先生,现在就像断了爪子的猛虎,被人关在牢笼里折磨,奄奄一息。
“伦纳德先生!请您注意治疗手段!”维克托深呼吸,尽力保持冷静。
背对着门外的伦纳德不予理会,招手叫来助手换药。
额头的创口很小,纱布被粗鲁地撕扯开,血液又汩汩流下。
海因里希的喉咙发出嗬嗬声,却被壮汉医护捂住嘴。
维克托又听见铁链的动静:“伦纳德先生!”
他刚上前一步,就被两个壮汉拦住。
里面传来伦纳德的声音:“老夫人,我们需要安静的治疗环境,请带着闲杂人等都离开。否则,公爵恐怕连千分之一苏醒的机会都没有了!”
薇奥莱特深吸一口气。
她现在毫无办法,只能照做。
正要开口,突然有人擦肩而过,径直走向卧室。
她一怔:“奥黛丽?回来!海因现在情况不稳定!”
室内,伦纳德正吩咐助手调配更多的镇静药剂,刚刚海因里希挣扎得太剧烈,几乎没喝下多少。
忽然,一只手从后面伸了过来。
“哐当”一声,药碗被掀翻在地!
所有医护回头,看着出现在身后,被女仆搀扶的虚弱女人。
伊莎贝尔逆光站着,脖子上被勒出的红痕刺目显眼,她声音平静,一字一顿:“滚出去!”
伦纳德眸光微动:“公爵夫人,我理解您的心情,发病的公爵先生需要镇定,否则无法保证你们的安全。您可以不信任我,但不能不信老夫人,上一次我也是用这样的方法……”
伊莎贝尔缓缓抬眸,冰蓝色的眼睛毫无感情:“我说滚!听见了吗?”
伦纳德怔住,回过头。
薇奥莱特此刻心如死灰,压根没有理会他的视线。
很显然,老夫人默认年轻的公爵夫人拥有决定自己去留的权力。
伦纳德冷哼一声,带着医护团队离开。
刚下楼,却见大门紧闭,女仆伊迪斯带着一众卫兵等候已久。
“伦纳德先生,我带您去休息。”
伦纳德:“让开!你知道我是谁吗?”
伊迪斯和她的主人一样镇定:“抱歉,无论是谁,没有公爵夫人的命令,都不能踏出斯宾塞家半步。”
伦纳德瞪大眼睛,看着高大的卫兵向自己走来。 -
楼上,伊莎贝尔挥退所有人,只留下维克托。
昨夜,海因里希昏迷后,伊莎贝尔去了隔壁房间休息,顺便治疗自己的伤。
但是这样的夜晚,没有人能睡着。
不久前,她吩咐艾米丽将门打开一条缝,默默听着走廊的对话。
她并不觉得维克托会粗心得放任海因里希服用过量药剂。
可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太蹊跷,她只能先在暗中了解形势,再决定下一步怎么做。
“把你的疑虑说出来。”
伊莎贝尔看向维克托,嗓音有些沙哑,艾米丽立刻将水杯递给她,喝了两口才好些。
维克托不再犹豫,一口气将疑点说清楚。
“嗯,我知道了。”伊莎贝尔回想那一缕药香,“你先回去吧,伊迪斯已经去找新的医生了。”
维克托抬眸:“您也怀疑伦纳德?”
“不只是他。”伊莎贝尔眼底讥诮,“忘了你的药瓶怎么消失的吗?现在这里的所有人,都不可信。”
维克托皱眉:“可是伦纳德怎么有这种本事?他的动机又是什么?上次公爵发病,的确是他救回来的。这一切都太矛盾了。”
铁链咣啷作响,伊莎贝尔看向再次发出痛苦嘶吼的海因里希,陷入思索。
“也许海因里希根本就没有病。”
维克托:“您的意思是,这一切都是幕后真凶的安排?!”
一颗地雷,埋下的时候无声无息,等到合适的时机,引线被点燃,就会山崩海啸。
伊莎贝尔闭上眼,思绪飞转。
很快在短时间内想清楚了所有关窍!
来不及纠结小事,没空追究药瓶、伦纳德、以及海因里希生病的真相!
坏的结果已经产生,就像多米诺骨牌,一张倒塌,所有都不复存在!
幕后之人把水搅浑,就是想等他们自乱阵脚的这一刻!
没有时间跟维克托解释太多,伊莎贝尔飞速找到薇奥莱特,开门见山:“祖母,除了海因里希的亲卫,现在斯宾塞府还能召集多少士兵?”
薇奥莱特愣了片刻:“大约只有女王曾经给……给海因母亲留下的那些。”
“全都叫过来!”伊莎贝尔语速飞快。
“你想守住斯宾塞府?”薇奥莱特很快明白过来,“可是这没有用!瞒不住的!奥黛丽,你无法想象墨伦维克的消息有多么灵通!很快整个首都都会知道海因病危!只能活三天!”
伊莎贝尔脸色沉暗,冷笑:“薇奥莱特夫人,是还能活三天!至少还有三天,是海因里希为我们争取了三天!”
薇奥莱特一怔。
伊莎贝尔盯着她,嗓音沙哑:“我没时间和您解释!仔细想想!海因里希死了,谁是最终受益者?!”
窗外,突然响起马车滚轮的动静,三四辆华贵的车架出现在街道外沿。
仆从的簇拥下,美艳的贵妇抬起头,朝窗内的人对视一眼,微笑颔首。
薇奥莱特呼吸急促:“索菲娅?!”
伊莎贝尔顺着她的眸光望去,面容冰冷。
脑海中闪过埃德蒙临走前的疯狂威胁。
原来在这里等着她呢。
从一开始,埃德蒙就是索菲娅制造的幌子。
看似在对付她,实际的目标是海因里希。
自从五年前海因里希继承爵位后,身边的防护提高许多,埃德蒙处心积虑也没法伤到他。
如果没猜错,索菲娅恐怕是在海因里希袭爵之前就埋下了钉子!
一位能真正治好病患的医生,当然深受信任,可如果海因里希的病本就是假的呢?
那么长期服用的、以为能治病的药,也许才是真正的病源!
海因里希前一个月减少了服药频率,幕后真凶为了确保他发病,于是偷换了放大药力的药瓶。
维克托的确认真仔细,可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无解!
中间所有的细小环节都影响不了最终的结果!药瓶只是让发病时间精准提前,即便没有这一环,这一天也迟早到来!因为海因里希的病根早就埋下了!
除非有人在海因里希袭爵之前就意识到不对劲!
可那个时候帝国双壁刚死,乔伊斯还短暂地成为了斯宾塞家主人,那么混乱的情形谁能料到这一点!
所有人都认为海因里希深受重创才这样!谁会信一个疯子说自己没病?久而久之,他自己也信自己病了!
而唯一能够发现蹊跷的伊莎贝尔来得太晚,根本没有机会求证。
现在察觉,正是引线点燃的时候。
这才是索菲娅的高明之处!
她不赌概率!而是从一开始就算好结果!
公爵夫人死了不重要,因为后面还会有无数的公爵夫人。
可一旦公爵身死,刚刚恢复身份的索菲娅就将成为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好,很好。
索菲娅算准了时间,为的就是让最有威胁力的她,毫无准备的余地!
伊莎贝尔闭上眼。
那就看看你能不能得偿所愿吧,索菲娅。
缓缓睁开眼,她看向床上的男人——
伊迪斯请来的新医生已经帮海因里希重新上药包扎。
犹豫再三,他还是上前道:“夫人,公爵先生的病,我无能为力。看他的生命体征,恐怕熬不过这几天……能不能醒来,还是要看他自己,但愿上帝保佑。”
再次听到噩耗,伊莎贝尔和薇奥莱特已经镇静下来。
海因里希的“病根”,从五年前就种下了。索菲娅布了这么久的局,怎么可能让她们钻空子,随便找个医生就能治?
老太太忍了许久,还是哭了起来。
伊莎贝尔摆手让医生出去,缓缓走近床边。
——他的四肢仍然被铁链捆绑得血肉模糊,整个人被药物控制着昏睡,睫毛无意识地颤抖,似乎在梦里搏斗,努力想睁开眼。身上明明还是婚礼那套军装,却已经凌乱不堪。狼狈得像街边的流浪犬。
她找来钥匙,一个一个解开锁链。
薇奥莱特想起前车之鉴:“奥黛丽……别……”
“如果真的只剩三天……”伊莎贝尔垂眸,“至少让他舒服一点。”
薇奥莱特再次哽咽。
听着耳边的哭声,冰蓝色的眼睛似乎饱含复杂的情绪,又像是什么也没有。
“很疼吧。”微凉的双手盖住他颤抖的眼皮,顿了顿,“好好睡一觉。”
她不知道他的梦里有什么,也不知道这样的治疗过程,他经历了几次。
忽然想起那天晚上,他们并肩躺在草地上,这个人黝黑的眼眸和天边的星星一样纯净。
不聪明的小藏獒被托举成了家主,如果不装出凶悍聪明的模样,就会被啃食得一干二净。
可藏獒只适合在草原驰骋,终究不适合生活在城堡里。
他已经很努力了,可秃鹫和鬣狗们虎视眈眈,明枪暗箭防不胜防。
伊莎贝尔静静看着他的脸。
——这样的人生,是你喜欢的吗?
在梦里挣扎的某一瞬间,是不是想过,就这么结束呢?
“我希望你醒过来,海因里希。”她闭上眼,轻声说。
“可是……如果你不愿意……”
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缓缓睁开眼:“也没关系。”
婚礼的誓言似乎还回响在耳畔——你是否愿意爱他、安慰他、尊敬他、保护他,无论疾病还是健康?是否愿意舍弃其他一切,只忠于他,唯此一生?
伊莎贝尔轻吻他的额头:“我会替你走下去。”
门外传来通报:“公爵夫人、老夫人、索菲娅伯爵夫人求见。”
“该来的还是要来。”薇奥莱特深呼吸,压下悲伤,勉强恢复往日的趾高气昂的模样,向伊莎贝尔伸出胳膊,“走吧。”
最后看了眼海因里希,伊莎贝尔和薇奥莱特对视一眼,一齐走了出来。
门扉渐合,室内一片寂静。
海因里希的手指动了动——
作者有话说:对不起我系土狗[求你了][求你了](顶锅盖)我整本文都是这种土土的剧情,你们懂的[求你了][求求你了]
第48章
斯宾塞家在墨伦维克的宅邸位于中央大道, 仆人缓缓拉开华贵的大门。
索菲娅抬眸,露出深紫色宽檐帽底下的黝黑眼睛。在她身后,还跟着许多熟悉的面孔,都是斯宾塞家的表亲。
红木楼梯上,薇奥莱特走在前, 礼貌而疏离地与来者打招呼。
美艳的女人勾起唇角,彬彬有礼颔首。
伊莎贝尔没有下楼, 而是站在二楼隔间。
透过围栏,冰蓝色的眼睛审视着楼下。
众人在客厅坐下,文森特伯爵作为表亲之中来往最紧密的人,率先开口道:“噢!薇奥莱特夫人,我希望传闻不是真的!听说海因重病垂危?我们大家一起赶了过来。”
薇奥莱特冷哼,回答时眼睛却盯着索菲娅:“文森特,我不知道你从哪里听来的谣言,海因只是生了场小病,这不值得大惊小怪。倒是你们,什么时候跟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有交情,还商量着一起过来?”
“呃……”
话音刚落,文森特和众表亲的脸色逐渐难看,并悄悄打量着索菲娅。
如果是以前,索菲娅这么一个普通贵妇,他们还真看不上,更不至于同她攀交情。
可现在形势不同了。
昨夜,海因里希病重的消息不胫而走,几乎所有人都没睡好。
如果说斯宾塞家是一棵大树,那么这些小贵族表亲们就是依附大树生存的枝丫。海因里希如果死了,就意味着斯宾塞变天了。他们必须审时度势,为自己家族的将来考虑。
假如海因里希有孩子,能够平稳继承倒还好,可偏偏没有!而私生女索菲娅在不久前正式加入斯宾塞家族。按照继承法,她会是第一顺位继承人。
所有人都头疼起来。
谁都知道薇奥莱特和私生女的关系势同水火,他们不想和老夫人闹得太僵,可是索菲娅的邀约已经送到了面前!
这几乎是明晃晃地告诉他们:要投诚,就从今天开始选择站队。否则,等她上位,一切都将重新洗牌。
贵族都是人精,当然看得明白,索菲娅这个举动其实也是想借众表亲的势,像现在这样趁斯宾塞家陷入混乱,确认海因里希死亡,再快速接过权柄。
虽然存在利用,但双方目标是一致的。至少他们都必须确定海因里希的状况。
如果海因里希没事,那么大家还能和以前一样相亲相爱。
如果真的快死了……索菲娅成为新主人就是板上钉钉的事!那他们还不如顺水推舟,现在就上她的船!
索菲娅也正料到了对方的心理,因此,即便此刻听见薇奥莱特夫人明晃晃地出言羞辱,她仍然云淡风轻。
“薇奥莱特夫人,我体谅年迈老人的记性,所以衷心提醒您。”索菲娅微笑着从仆人手里接过咖啡,喝了一口才道,“我不是来历不明的女人,我现在是——索菲娅·斯宾塞。”
她缓缓吐出姓氏的字母,神情温和,却比任何嘲讽都更容易激怒人。
薇奥莱特果然胸脯起伏剧烈,她冷笑:“斯宾塞?一个妓女生的私生女也配姓斯宾塞?”
“是的,当初您把我赶走的那一天,也许没想过我会回来,更没想过,我会成为斯宾塞未来的主人。”索菲娅笑容不变,谦逊地颔首,“当然,等我继承庄园,绝不会像您当初对待我那样。”
“未来的主人?!你简直痴心妄想!海因还没死!他没事!”薇奥莱特重重拄拐,“滚出去!这里不欢迎你这样的客人!”
“噢老夫人,您消消气,我想索菲娅夫人不是有意冒犯。”文森特打圆场,顿了顿,“而且……她的确是斯宾塞继承人没错。我相信以索菲娅女士的人品,即便海因出现意外,她也会履行承诺善待您……”
“你住口!”薇奥莱特豁然起身,指着文森特,“好啊,你们已经自甘堕落和一个低贱的私生女站在一块儿了!很好!看来你们已经忘了,当初是怎么在我面前谄媚,又是谁向你们一团糟的家族伸出援手!”
众表亲被指着鼻子骂,过往的恩情令他们有一瞬间的愧疚,但更多的是羞耻!
文森特脸色逐渐变化,彻底冷了下去,面无表情道:“老夫人,斯宾塞家族的援助我们铭记于心,所以,我们才会发誓永远效忠。”
文森特起身,看着老夫人,缓慢重复:“不过,是效忠斯宾塞。”
以他为首,众表亲纷纷站到索菲娅身边。
文森特面容平静:“谁是斯宾塞未来的主人,我们就效忠谁。”
薇奥莱特浑身气得发颤。
“你们……你们……我真后悔帮了你们这群毫无底线的家伙!我说过海因没有事,现在你们通通给我滚出去!”
索菲娅挑眉,优雅地摇晃折扇,“噢,老夫人,作为海因的姑姑,我也不希望他有事,愿上帝保佑他。”
“可是……”她话锋一转,“假如您宣称他情况良好,不如让我们见一见他。”
文森特悄悄与索菲娅对了眼色,冷笑:“是的,听说伦纳德医生还在贵府,或者让他告诉我们海因的状况,也是好主意。”
薇奥莱特:“伦纳德医术不精!现在是其他医生在诊治!你们没资格探视!都给我退下!”
“呵,这可由不得您了,老夫人。”
说着,众表亲们的视线纷纷投向楼梯。
“走!我们去看看海因。”
“你们想干什么?还要强闯公爵府吗?!”薇奥莱特怒喝,伸出拐杖拦在他们身前。
“您执意不让我们探望,那么合理怀疑,海因情况已经很糟糕。”索菲娅缓缓上前,身后跟着众表亲,黑压压的影子笼罩着苍老的薇奥莱特夫人,“按照锡兰公国律法,贵族丧事不可隐瞒虚报,老夫人,请让开。”
柔和的话语充满威胁。
文森特率先绕过薇奥莱特,带着身后的人就往楼梯上冲!
刚迈出一级台阶,只听见头顶响起纷乱的脚步声。
再抬头,数十个卫兵手持刀剑,紧密地拦在楼梯口!
众人愣住。
“怎么会有士兵?!”
表亲们脸色骤变,脚步停住。
文森特悄悄扫了眼索菲娅,“糟了,她们反应很快,今天恐怕进不去了。”
索菲娅眸光暗沉,手指无意识攥紧。
婚礼当天人多事杂,沉浸在幸福快乐中的人,怎么会料到这种突发状况——而这就是她特意挑准的发难时机。
更重要的是,她算准海因里希大部分亲卫留在了查尔维斯,只有少部分要充当仪仗兵来到墨伦维克。
可现在……她不着痕迹地算了算士兵的人数,远远超出自己的预计。
索菲娅垂眸,勾起唇角。
还是小看了那位诺曼小姐。
好快的反应速度,好果决的判断。
像是映证了她的猜想——忽然,卫兵井然有序地让开一条道,伊莎贝尔缓缓出现。
人群里,索菲娅笑容微收,眸光仍然柔和。
“亲爱的,你那么聪明,我以为你看得清楚形势。”她扫了眼严阵以待的卫兵,轻笑,“刀剑再怎么锋利,能拦住几天?”
伊莎贝尔帮薇奥莱特整理凌乱的鬓发,不疾不徐:“我能拦几天,是我的本事。你只需要知道,现在我还是这里的女主人。”
她看向跟在身后的助手先生:“维克托,送客。”
“是,公爵夫人。”
维克托带领着一队卫兵将众人团团为主。
一群养尊处优的贵族,在凶悍士兵的瞪视下,只能咬着牙退后。索菲娅挺直着脊背,最后一个才走。
出门前,她突然回眸。
隔着宽敞的宴会厅,伊莎贝尔与她对视。
索菲娅盯着她,嫣然一笑:“奥黛丽,期待下次相见。”
她优雅地行了一个礼,昂首离去-
大门徐徐关上。
薇奥莱特老夫人终于支撑不住,跌坐在沙发上,“这群野蛮的家伙!哪还有半点贵族的尊严?竟然真的敢逼到斯宾塞家门口来!”
伊莎贝尔平静地听着她的怒骂。
对于养尊处优大半辈子的老夫人而言,今天的一切足以让她火冒三丈。
曾经她面对过最危机的时刻,无非是丈夫和长子双双死亡,家族陷入斗争。
可那些都是发生在家族内部,不管是谁继承爵位,她仍然是地位尊贵的老夫人。即便有流血斗争,也从来不会冒犯到她的面前来。
“您必须清楚,真正面临利益分割时,谁都是野蛮人。”伊莎贝尔撩开眼皮,看向薇奥莱特,“如果还讲究体面,甚至以贵族风范去要求对手,那么今天我们已经尸骨无存。”
薇奥莱特愣住。
渐渐反应过来事情的严重性。
索菲娅是个笑里藏刀的狠人,如果今天伊莎贝尔没有靠武力手段拦住他们,那么恐怕查尔维斯已经易主!
伊莎贝尔没空安慰老太太,她看向维克托:“去,把所有人召集到大厅。”
斯宾塞府的大门牢牢关闭。
五分钟过去,伊迪斯和维克托分别带领着男女仆人齐聚大厅。
短短两天,斯宾塞家形势大变,风雨飘摇。
众仆人清楚形势,都惴惴不安彼此对眼色。
薇奥莱特看见自己的贴身女仆埃莉诺都在其中,疑惑道:“奥黛丽,你这是做什么?”
伊莎贝尔没理她,扫了眼士兵首领:“贝茨上尉。”
大胡子军官立刻领会,带领着众士兵分成数个小队,冲向仆人房间,沉重的步伐仿佛踏在每个人的心上。
“公爵夫人,请问这是做什么?搜我们的房间吗?!”
“夫人,我们都是斯宾塞家的忠实的仆人,您不能这么侮辱我们的人格……”
……
好几个人出言质问。
薇奥莱特皱眉,刚想开口,就对上伊莎贝尔的眼神,只好闭上嘴。
伊莎贝尔始终沉默,她闭着眼,任由他们议论。
直到贝茨上尉举着一个药瓶回来:“公爵夫人,找到了!”
伊莎贝尔倏然睁眼。
人群里,矮个子男仆看见药瓶的一刹那,脸色剧变,很快低下头试图隐藏。
可惜维克托已经将他拎了出来。
伊莎贝尔没有废话,嗓音冰冷,吐出两个字:“处理干净。”
“是!”
士兵压着挣扎喊叫的男仆离开。
刚才还嘈杂的人群彻底陷入寂静,众人不敢深想那人的下场。
“诸位。”伊莎贝尔终于扬起唇角,笑意却未达眼底,“我知道你们服务斯宾塞多年,忠实可靠。可是非常时刻,必须采取非常手段,希望各位谅解。”
她语气温和,众人以为内鬼被揪出,事情就过去了。
可是下一刻,士兵们以刚才驱赶不速之客的架势,缓缓围拢上前。
伊迪斯和维克托再次成为男女领头:“抱歉地通知各位,在公爵夫人宣布危机解除之前,请安静待在各自房间,不许踏出半步。”
众人被士兵分别关进客房。一人一间,门上挂着大锁,吃喝拉撒有专人负责。
仆人们短暂地享受了贵宾才能住的华美房间,却高兴不起来。可是不满的情绪在看见凶神恶煞的士兵后,只能吞了回去。
薇奥莱特颓然抬眸,看着空荡的大厅,深吸一口气:“做这些还有用吗?奥黛丽。”
她虽然在外人面前刚硬,可是却明白,索菲娅说的没错。
海因的消息瞒得过一时,瞒不过一世。
就算现在抓出内鬼,将斯宾塞家的漏洞通通补上,也影响不了大局。
“所以应该像您一样早早认命吗?”伊莎贝尔冷笑:“我只知道,坐以待毙才是真正没有作用。”
“薇奥莱特夫人,不到最后一刻,胜负谁也说不准。”
薇奥莱特觑着她的脸色,神情逐渐凝重:“你什么意思?!你想到办法了?”
伊莎贝尔盯着薇奥莱特,没有说话。
沉默已经告诉了薇奥莱特答案,浑浊的眼底重新燃起亮光-
深夜,二楼卧室。
马车停在门外,维克托披着夜色匆匆赶来,轻敲房门。
守在海因里希身边的伊莎贝尔倏然抬头:“进来。”
微弱灯光下,向来一丝不苟的维克托头发被风吹得凌乱,却来不及整理,喘息着将信封递给伊莎贝尔:“公爵夫人,按照您的吩咐,我收到了女王的书信。可是……单有它恐怕不足以扭转形势。”
伊莎贝尔轻轻敲击桌面,眸光微动:“是的,还缺一样。”
话音刚落,房门被推开,艾米丽压抑不住喜色:“小姐!我找到了!”
一整天不见踪影的艾米丽灰头土脸,捧着一叠厚厚的大部头书籍,眼底神采奕奕。
伊莎贝尔倏然抬眸,手指无意识攥紧。
她迅速接过,细细翻看,确认无误后,长出一口气。
紧绷许久的神经终于在这一刻放松。
良久,她轻笑,拍了拍艾米丽的肩:“好样的,艾米丽。”
维克托和艾米丽对视一眼,心知这是有把握了。
窗外,黎明前的黑暗格外漫长。
连着熬了两天两夜,她让维克托和艾米丽去休息,自己却只是靠在海因里希床边打盹。
起初还会在梦里发出痛苦嘶吼的男人,现在彻底像失去灵魂的木偶。耳边传来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呼吸,但这能证明他还活着。
伊莎贝尔闭着眼,脑子还在飞速运转。直到太阳xue开始疼痛,她才抬手按了按,却只能纾解半分。
天底下没有完美的计划,头脑再聪明的人也无法算无遗策。
突发的变故、来势汹汹的敌人、未知的困难……全都压在她的肩膀上。
长久的思虑和匮乏的休息时间,令她难得生出疲惫。
幸好来的不是真正的奥黛丽,而是她,否则真无法想象那个小姑娘现在有多无助……
思绪发散,抬眸时,看见海因里希的侧脸沐浴在月光下。
伊莎贝尔目光沉静,长久地注视着他。
微弱的呼吸不知道还能持续多久,也许下一刻,他就要离开。
她想起原书剧情,又想起在查尔维斯做的那个梦。
按照剧情和梦里的时间推断,海因里希似乎没有面临死亡危机,所以才能送奥黛丽离开。
伊莎贝尔伸出手,指尖距离他的脸很近,却突兀地停住。
——而现在,是不是自己的到来,令索菲娅感到危险,才导致一系列的蝴蝶效应?
良久,她缓缓缩回手,轻呼出一口气,把脸迈进掌心。
停顿许久才抬起头,勾起一丝笑。
第一次,冰蓝色的眼睛里倒映着微光,像苦笑,又好像什么也没有,依然是云淡风轻的模样。
“海因里希。”她轻笑,“我很健忘,也从不会愧疚。”
“你可以选择永远沉睡,我想,我会很快忘记你。”
天边泛起鱼肚白,熹微晨光洒在海因里希的脸上。
黑夜过去,伊莎贝尔移开视线。
她又要投身战斗。
窗外,宅邸街道边沿,华贵的马车再次出现。
这一次,索菲娅的身后不仅有文森特等表亲,还有一队手持刀剑、训练有素的士兵。
斯宾塞府也早就做好了准备。
大门紧闭,贝茨上尉带领着众士兵守在门外,双方陷入对峙。
“看来斯宾塞家打定主意要违抗继承法。”
索菲娅微笑,摆了摆手,轻飘飘道:“闯进去。” ——
作者有话说:先吃!后面还在大火爆炒!预计有二更
第49章
索菲娅身后的士兵来自菲利普府邸,训练有素。看人数,比斯宾塞家多出一倍。
贝茨上尉奋力抵抗,却终究被他们闯了过去。
下一刻。大门忽然从里面打开。
薇奥莱特换上华贵的礼服, 挺直脊背走了出来。
一夜没合眼的老夫人,此刻却像回到了曾经威严掌权的时刻。
“要闯进来, 先从我身上踏过去!”
镶嵌斯宾塞家族徽章的权杖重重敲击地面。
文森特念旧情,还保留贵族的虚伪客套。
“老夫人,海因里希已经死了,现在最好的选择就是让我们进去,索菲娅夫人会保证你日后的荣耀!”
“荣耀?!”薇奥莱特冷笑, “你们懂什么是斯宾塞的荣耀?我斯宾塞家的先祖玛格丽特护国有功,是锡兰第一女爵!我的丈夫、我的儿子为国征战,功勋无数!你们去看看,斯宾塞家出了多少贡献卓越的先辈!凭你索菲娅也配谈荣耀?!”
掷地有声的喝骂,换来一声轻笑。
索菲娅拾级而上,步伐优雅。
“是的,就凭我。”索菲娅挑眉,缓缓道:“斯宾塞的荣耀……轮到您最瞧不起的私生女、轮到妓女的野种、轮到一个靠卖身求荣的伯爵情妇来继承。”
索菲娅笑容越来越大,眼底盈满灼灼火光, “您最在乎的荣耀,轮到我来书写了,薇奥莱特夫人。”
薇奥莱特深吸一口气,面容紧绷。
下一刻,索菲娅再次摆手,士兵迅速冲上前。
“干什么?放开我!”薇奥莱特夫人挣扎着,被士兵“请”到了一旁。
索菲娅抬头,眸光扫过斯宾塞府邸的旗帜。
她曾经那么渴望的家族徽章,如今唾手可得。
踏上台阶,她缓缓走向天鹅绒红毯。
长长的地毯,通往金碧辉煌的大厅。
这条路,她走了半辈子。
没有人知道,她从泥泞中爬起来,走下去,再登上高台,需要付出多少代价!
索菲娅黝黑的眼眸如深渊,唇边挂着微笑。
亲卫随侍两侧,她踏入大门、穿过大厅,只等上楼“确认”海因里希死亡,再宣布由她继承斯宾塞爵位。
做好所有的准备,索菲娅胸有成竹。
即将登上楼梯的下一秒,意外发生!
电光火石间,一柄利剑横穿而过——
索菲娅瞪大眼睛,僵在原地
滚烫的血液喷涌在雪白的脸颊上。
她愣愣回头,身后的亲卫被利剑捅个对穿,死不瞑目。
一道血线自脸颊伤口蜿蜒而下,索菲娅呼吸停滞,艰难地回头,对上冰冷的眼神。
“强盗擅自闯入公爵府,按照律法,可以就地格杀。”
伊莎贝尔站在高高的台阶上,面孔冰冷,利落抽出铁剑,血液再次溅了索菲娅一身。
所有人、包括门外没来得及进入的士兵们都愣住了。
索菲娅很快回神,扬起微笑:“强盗?奥黛丽,这个玩笑不够有趣。说实在的,就凭你昨天那么迅速地反应过来,我就十分欣赏你的智慧。”
“我喜欢聪明人,所以不想伤害你。”索菲娅轻笑,“菲利普的亲兵远比你们的多,我不想见血,你确定要执迷不悟?”
伊莎贝尔抬起铁剑,上面狮子旭日标志熠熠生光。
那是从玛格丽特时期传承而来的宝剑,象征着斯宾塞家族的无上权柄。
此刻,剑锋直指索菲娅的瞳孔。
“索菲娅,同样的话送给你。”伊莎贝尔嗤笑,“我不想见血……如果你执迷不悟,那么大可来试试玛格丽特传承宝剑的刀锋是否锋利。”
索菲娅脸色彻底冷了下去。
“我讨厌无谓的挣扎,那只会显得愚蠢。”
她摆了摆手,身后的仆从举起大主教签发的继承确认书。
索菲娅冷笑:“我、索菲娅·斯宾塞,拥有锡兰公国承认的合法继承权。再敢阻拦者,格杀勿论!”
亲卫听从指令,涌入大厅,大门缓缓关上。
伊莎贝尔举着铁剑,环视全场。
黑压压的士兵虎视眈眈围拢上前,只有台阶上的她仍然挺直脊背,像群狼环伺中的孤鹤。
忽然,她轻笑:“索菲娅,你就那么确信,自己是唯一的合法继承人吗?”
索菲娅目光微顿,很快笑了起来:“奥黛丽,这就是你垂死挣扎的办法?拖延这一刻,有用吗?”
她们彼此都清楚,海因里希危在旦夕,除非上帝显灵,让他立刻醒过来。
否则,只要让索菲娅闯入这道楼梯,海因里希不死也得死。
伊莎贝尔神情平静,众目睽睽之下,只见她挥了挥手。
戴着金丝眼镜的维克托立刻上前。
“诸位,斯宾塞府第一继承人不是索菲娅·斯宾塞。”他从容将一封女王亲笔信展示在众人眼前,“索菲娅夫人有大主教签发的继承书,同样,我们也有女王书信佐证,奥黛丽·诺曼女士,才是真正的第一继承人。”
众人陷入沉寂,很快,表亲们率先炸开锅。
“什么意思?!别开玩笑了!呵!公爵夫人是第一继承人?!维克托,撒谎也要有个限度!继承法案例从来没有这种情况!”
索菲娅眸光微动,很快顺着表亲们的话:“奥黛丽,女王的书信无法撼动法律。妄想代替不了实际。”
人群里,文森特没有跟着起哄,而是谨慎地思索起来。
如果是其他贵族也就罢了,限定继承法规定得死死的,只有男人可以继承爵位。
但斯宾塞家特殊,从玛格丽特袭爵起,就有规章制度写明,女性拥有继承权。
当年的法案尘封三百年,谁也没去研究过锡兰公国独一份的继承法。
既然索菲娅有、那么谁知道公爵夫人有没有呢?
文森特审慎开口:“公爵夫人,我们与斯宾塞家打交道这么多年,从没听说过配偶可以继承爵位,请问这一条法规出自哪里?”
索菲娅脸色微变,手指攥紧。
可是这个时候如果打断文森特,反而更加引人怀疑。
眼底滑过微光,她迅速扬起笑脸:“我想在场的人都明白,配偶代表着另一个家族,世上绝不会有哪份荒唐的法案,会将一个家族的权柄让渡给外人。”
众人对视一眼,暗暗认同这个说法。
伊莎贝尔却笑了笑,眼底充满讥诮。
她轻轻擦拭铁剑,嗓音平淡:“索菲娅,如薇奥莱特夫人所说,你当真不明白斯宾塞家的荣耀,从何而来。”
索菲娅目光微顿,心中升起不妙的预感。
艾米丽捧着大部头文书飞奔而下。
昨晚,她将陈旧的历史条文从书中摘录出来,一式抄写几份,分别发给就近的人看。
文森特皱眉盯着条文,一目十行。
伊莎贝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诸位现在看到的,是先祖玛格丽特袭爵时的原始继承协定,王宫典籍里都有留存,没有造假的可能。”
艾米丽简明扼要地诵读条例,繁复的条款总结成一句话就是——斯宾塞爵位可由女性继承。
这也是索菲娅享有继承权的依据。
然而……文森特目光落在被重点标注的那一条上,彻底愣住。
同样反应过来的还有索菲娅。
索菲娅笑容僵住,一直胸有成竹的神情彻底崩裂。
耳边传来艾米丽的解读:“女性里,不仅包括女儿。第二十条规定,除非自愿放弃,否则公爵配偶同样享有继承权,且优先级高于一切儿女。”
艾米丽合上书籍,“所以,索菲娅夫人——”
她看向伊莎贝尔:“身为公爵合法配偶,哪怕婚姻只持续一天,诺曼女士的继承权仍然高于你。”
伊莎贝尔举起铁剑,瞳孔倒映着刀刃的锋芒。
举步维艰时,她在古董收藏室里看到玛丽格特的配剑。那一瞬间,她忽然发觉破局之法就藏在其中。
心里隐隐有了猜测,于是大胆求证。
斯宾塞原始继承法非常详细,是很少有人愿意细读的大部头文书。
此前,所有人都按照惯性思维,像索菲娅刚才说的那样,认为爵位不可能传给配偶,因为这意味着家族权柄外移。
的确,也许从前的家主正是出于这份私心,后续流传出来的斯宾塞精简继承法里省略了这一条。
以至于斯宾塞本家里,从没有配偶袭爵的先例,就连薇奥莱特夫人都不清楚原始继承法条例里有这么一条特殊规定。
伊莎贝尔也是看到那柄剑时,萌生了这个念头。
她想起初到查尔维斯时,听过的玛格丽特事迹。
一个本身就靠着强硬手段,以配偶身份夺得权位、还以自己的姓氏重新命名家族的女人,难道目光也局限在用限定的立法维护家族权力吗?
她难道预料不到,即便允许女儿袭爵,家族经过漫长的发展,最终还是会收缩得和其他限定男人继承的家族一样?
某种意义上讲,索菲娅很厉害,她是斯宾塞家族历史上第三个袭爵的女人,虽然现在还没有成功。
在她之前,袭爵的是两百年前,一位终生未嫁的斯宾塞小姐,后来爵位依旧传给了弟弟。
伊莎贝尔彻夜翻看斯宾塞家族历史。
她把自己代入玛格丽特的视角,试图去想,这位传奇女爵,想要传承的是一个简单的姓氏,还是……属于玛格丽特·斯宾塞的精神?
她应该明白,如果配偶拥有足够的野心和能力,却始终居于人下是什么滋味。她更明白,一个能被配偶夺取权力的家族,本身就存在严重的弱点,需要新的引领者。
也只有新的引领者出现,才能彻底改变家族的命运。
此后,引领者也会像玛格丽特一样,创造新的历史,将丈夫遗存的荣耀和新的家族一起延续,共生共存。
所以,代入玛格丽特的逻辑,推演她的心路历程之后,伊莎贝尔让艾米丽去原始条例里求证。
果然,那条被人为尘封在历史尘埃中的继承补充条款,就像玛格丽特留下的彩蛋。
时隔三百年,只静静等待一个真正理解她意志的人发现。
伊莎贝尔缓缓放下铁剑,看向索菲娅:“现在你明白了吗?继承斯宾塞荣耀的不是你。”
场上陷入死寂。
表亲们互相对视,从彼此眼里看到错愕。
文森特颤抖着擦掉冷汗,庆幸自己刚才没有冲动。
士兵茫然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
伊莎贝尔看向众人,目光睥睨:“各位,还不放下武器吗?”
“我知道,你们是菲利普公爵府邸的亲卫,本该有大好前程,现在受人蒙蔽才强闯斯宾塞府。”伊莎贝尔微笑,“现在,你们是选择一意孤行,跟着索菲娅造反葬送前途,还是就此收手?”
“如果选择后者,我会以公爵夫人、以及未来第一继承人的身份承诺,赦免你们的罪行。”
平淡柔和的话语极具煽动性。
本就是借调而来的士兵陷入摇摆。他们当然更愿意收手。贵族世界里,有什么比名正言顺更重要的呢?
现在看来,公爵夫人才是真正的继承人。
其中一个士兵率先扔掉剑,刚要开口投降,喉咙被利剑割穿,血液喷涌,随即软倒在地!
“索菲娅夫人?!你怎么能……”士兵看着同伴倒在血泊里,惊恐大喊。
索菲娅扔掉染血的利剑,缓缓抬眸,笑容温婉,“想当逃兵?这就是下场。”
“菲利普把你们交给我的时候,当然是连你们的把柄一起给我了。”她轻声笑,视线扫过士兵,“想保住家人孩子,想延续从前的荣耀,那就像效忠菲利普那样效忠我。”
划破的脸颊在往外流血,索菲娅似乎感觉不到疼痛,随手擦了擦伤口,鲜血让她整张脸显得诡谲艳丽,像神话故事里蛊惑人心的海妖。
“我的女婿是未来国王,我的女儿是未来王后,想想清楚,是助我袭爵,还是帮一个毫无根基、只会空口承诺的……公爵夫人?”
话音落下,这些被精心挑选出来的普通人士兵,很快就明白形势不由他们选择。
贵族世界的斗争充满血腥,而他们这些人,只是权贵的武器罢了。
看着士兵们脸上的神色,伊莎贝尔的心逐渐往下沉。
贝茨上尉和众士兵已经被俘虏,斯宾塞家的人太少,一旦真的动手,就彻底控制不住局势了。
维克托和艾米丽缓缓后退,拦在伊莎贝尔身前。
三个人像海上孤岛,四面八方全是汹涌的浪潮。
“你们想清楚!公爵夫人是第一继承人!如果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谁也担不起责任!”维克托摸向腰间的火器,口中警告。
“第一继承人?”索菲娅满意地看着转变立场的士兵,“诸位,斯宾塞公爵已死,现在……就请杀了这位第一继承人。”
大门紧闭,将血腥掩盖其中。
她缓缓踩过刚刚被抹脖的士兵尸体,面带微笑:“这里发生的一切,都不会传出去。”
“我……会为斯宾塞家族的今天,编好一个圆满的故事。”
“奥黛丽,你对我有些误解。”她微笑,“斯宾塞的荣耀,于我而言……一文不值!我要的……只有权力,无论它被冠以什么姓氏,我都甘愿俯首。”
角落里,文森特等表亲们再次吓出一身冷汗。
谁也没料到形势再次发生逆转,他们庆幸自己没有倒戈!
索菲娅这个女人……简直超乎寻常的心狠手辣!轻飘飘就决定杀人灭口!
看着被乌泱泱的士兵包围的公爵夫人,文森特悄悄叹了口气,在胸口画十字。
现在除非上帝显灵,让公爵醒来,否则……唉!
此刻,被包围的伊莎贝尔无比冷静。
人群里,她和索菲娅对视,看见对方扬起笑容,缓缓挥手:“杀。”
最前面的士兵目睹同伴死去,痛苦与悲愤令他崩溃,他大喊着冲上前,只想快速结束这一切。
几乎同一时间,维克托抽出火器。
伊莎贝尔轻盈闪躲,并拉开艾米丽。
“砰——”
枪声炸响,嚎叫着的士兵血浆迸溅,倒在血泊里。
耳边是剧烈的心跳,维克托看着没来得及按动的扳机,愣住——
所有人慢半拍,沿着射击轨迹,看向二楼——
索菲娅脸色凝固,文森特等表亲们瞪大眼睛——
背对着二楼的伊莎贝尔,看清敌人的神情,而后松开护住艾米丽的手,缓缓抬眸——
陷入沉寂的空间里,高大的男人在众目睽睽之下缓步走下楼梯,昏暗的光线将剪影拖长。
他像是感受不到疼痛,手里仍然紧握着火器。巨大的后坐力使得手腕伤口裂开,鲜血一滴一滴落在沿路的台阶上。
白的地板,红的血,无比刺目。
可谁也没有注意他的伤,所有人在对上那双沉暗的黑眸,熟悉的恐惧便呼啸而来——
在锡兰公国,没有人不知道,海因里希·斯宾塞在战场的传说。
尤其是服役的士兵们。
“公爵……斯宾塞公爵……没有死……”不知是谁从牙关里哆嗦地吐出一句话。
众士兵下意识后退,被冲动蒙蔽的神智重新回归……
完了,彻底完了……
他们刚刚在干什么?
他们……正试图杀害斯宾塞公爵夫人——
作者有话说:忽略一切细节!别深究!只求大装特装!每个人都装得很充分!
不行了脖子痛鼠了,明天再修这章!大火爆炒,急得我,差点粘锅!
补丁一下,伊莎贝尔是有自救能力的哈,不可能束手无策的,她不是虎妞。今天写不完了嘿嘿,把海因先写醒吧!
第50章
黑色长靴踩在大理石上, 发出沉闷的回响,像敲在每个人的心脏上。
他脸色苍白如纸,浑身却透着熟悉的威压。
“公爵……公爵醒了!”
以贝茨上尉为首的斯宾塞士兵被反绑在角落里,看见昔日的长官苏醒,有人下意识抬头,眼底爆发希望的光芒,却被菲利普亲兵狠狠按了下去。
薇奥莱特夫人眼泪瞬间流了下来:“海因!”
维克托匆促低头,向来情绪内敛的助手先生,将金丝眼镜摘了下来,擦了擦眼角。
人群中央,伊莎贝尔握着玛格丽特的剑,维持着回头的姿势。
冰蓝色的眼睛里倒映着缓步而来的身影。
他同样在看她。
短暂对视的瞬间, 耳边只剩心跳。
“我来晚了。”
海因里希嗓音沙哑,接过她手里沉重的斯宾塞配剑,鲜血顺着光滑的刀刃滑落,滴入天鹅绒地毯,消失不见。
再次听见他的声音, 伊莎贝尔竟然有种不真实感。
大敌当前,她深吸一口气,将千言万语压下。
“医生说你刚醒,需要休息,怎么下来了?”
对视的瞬间,她迅速转换神情, 好像一切早有预料。
“如果我不下来,怎么知道有人竟敢闯进我斯宾塞府邸?”他默契地提高声线,不着痕迹地挡在伊莎贝尔身前。
“所以,请问各位,这是在做什么?”
他短促轻笑,缓缓扫视人群。
被目光波及的士兵们微微发抖,几乎握不住武器。
夫妻俩并肩而立,伊莎贝尔隐秘低头。
海因里希掩饰得很好,除了身边最近的人,谁也没有发现他拿着铁剑的手,隐隐颤抖。
几乎是同一时间,伊莎贝尔伸出手,悄悄从身后扶住海因里希。
察觉到助力,他没有抗拒。
面上不怒而威,实际上所有意志力都要用来抵抗血液里奔涌的情绪和肉|体的疼痛,不敢泄露半点脆弱。
否则,面前黑压压的狼群,会将他们彻底吞噬。
“海因……你不是病危了吗?怎么……”文森特瞪大眼睛,喃喃自语,整个人再次陷入晕眩。
形势又变了!
他比谁都清楚,军中服役过的士兵,对于海因里希的尊敬。再想靠语言煽动,逼他们动手杀了一位血统高贵、威名赫赫的公爵,几乎难如登天!
别说那些士兵了,就连文森特等表亲,在看到海因里希的那一刻,已经萌生退意。
他偷觑着索菲娅,暗暗摇头,无声地说:“算了……”
大势已去,最好的时机已经错过,擅长审时度势的人,现在就应该退下。
索菲娅没有看文森特,而是死死盯着海因里希,脸上虚伪的笑容彻底消失。
“海因。”她缓慢扯出一丝笑,眼底泛着诡谲的光,“你居然醒了……真是幸运啊。”
“为什么幸运总是眷顾你们?”她似乎有些不解,声音却像是感叹。
海因里希如同巍峨的高山横亘在身前,难以逾越。
在他身后,象征着斯宾塞家族巨幅狮子旭日旗帜悬挂在墙上。
“千分之一的幸运,都降临在你的头上?到底……凭什么啊?”
她轻笑着,仰天呢喃,“有人告诉我,神圣永恒曜主平等博爱,可是我想问他,难道他的博爱只赐予血统高贵的……斯宾塞先生们?”
她笑得颤抖,低头时黝黑的眼瞳里燃烧着灼灼火光。
凭什么?
她筹谋了这么久,机关算尽,从烂泥里爬起来!
就差一步!距离那个位置……就差一步!
这一刻,心中恨意滔天,假面彻底撕毁!
耳边似乎有人在呐喊——
是被驱逐出斯宾塞家的索菲娅!是跟着妓女母亲长大,受尽白眼和屈辱,挣扎着往上攀爬的索菲娅!是自愿以婚姻交换名利,而后亲手杀了丈夫,一步一步往上走的索菲娅!
离开公爵府那一天,猩红的狮子旭日旗帜成了记忆里最深刻长久的渴望!她发誓要得到它!不惜以一切代价!
而现在,只要杀了他,只要……跨过这座山!
索菲娅缓缓摸向身后亲兵的腰间——那里挂着一把上膛的火器。指腹抚过冰冷的金属枪管,指甲因用力而泛白。
“别动。”
海因里希的声音响起,清晰而冷冽。
他缓缓举起右手,枪口对准索菲娅。
伊莎贝尔没有错过索菲娅脸上的表情,“闹剧该结束了,别当孤注一掷的赌徒。”
她顿了顿,缓缓抬眸:“回头看看。”
索菲娅意识到了什么,猛然回头。
大厅正门突然被撞开,整齐的脚步声响起——女王亲卫穿着银白制服,举着王室旗帜鱼贯而入,队列尽头是一身墨绿制服的第一秘书洛娜。
她手中捧着烫金卷轴,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海因里希身上,微微颔首:“奉女王陛下的旨意,守卫斯宾塞公爵府。”
她轻轻挥手:“上。”
银白制服士兵迅速解救出斯宾塞亲卫,再将菲利普家的士兵团团包围,偌大的厅堂水泄不通。
维克托终于松了口气,悄悄和伊莎贝尔对视一眼。
昨晚,他从后厨排水道爬出,避开索菲娅设下的眼线,去往奥古斯都圣殿,当然不止送信那么简单。
亲卫被缴械,索菲娅却从赌徒的狂态中走了出来,神情渐渐平静。
假如有百分之五十的胜算,那就足够倾尽所有搏一搏。
可如果像现在这样,彻底没有反败为胜的机会,那么她会迅速权衡利弊,选择重新戴上假面。
她盯着伊莎贝尔,忽然微笑:“奥黛丽,是我小看了你。”
对面这个年轻的姑娘,不仅反应迅速,甚至缜密到可怕的地步。
整个环节里,除了海因里希的醒来是意外,其他的一切,都在她的全盘掌控里。
从黎明时分,安排斯宾塞的亲卫拦在门外开始,多米诺骨牌开始坍塌。
后续老夫人的出面、伊莎贝尔利落杀鸡儆猴,再搬出尘封的继承法阻拦他们向前。所有人以为这只是无谓的抵抗。现在才知道,她根本没想靠着这点伎俩螳臂当车,而是在拖时间。
真正的救兵,是最后这张王牌——女王的亲卫。
短时间里,索菲娅已经彻底捋清了脉络。
确切来说,是伊莎贝尔先打出了“继承权”这张牌,“女王亲卫”才能成为王牌。
单出其中一张,索菲娅都输不了。
试想想,假如没有颠覆原有继承法的条例,即便有女王亲卫出面营救又有什么用?海因里希只有千分之一苏醒的机会,索菲娅照样是第一继承人。
如果没有女王派来的救兵,单有继承法,那更简单了。索菲娅之所以不在家里坐等海因里希去世,这么着急动手,本就是想先下手为强,以防生变。
所以,无论是颠覆性的继承法也好、海因里希醒了也罢……只要是计划外的危机,她都要通通扼杀。
可是……
索菲娅扫了眼四周,银白制服的亲卫手持武器,将她包围在中央。
两张牌同时打出来,她失去了武力依仗,也因为继承权的丢失没有卷土重来的机会,这局游戏,宣告结束。
“你到底……怎么猜到的?”索菲娅望着伊莎贝尔,神情怪异。
她不是埃德蒙,不会冲动鲁莽,更擅长隐忍蛰伏。这盘棋局已经设计到了极致,胜利的希望近乎百分百,可偏偏被对方抓住了一丝的可能性反败为胜。
伊莎贝尔面容平静,淡淡道:“因为我了解你,代入过你的身份思考。”
索菲娅微眯起眼。
“渴望半生的权柄就在眼前,哪怕是踏着所有人的尸骨,也会伸手去抢。”冰蓝色的眼睛不闪不避,直视着对方,“换做是我,也会这么做。”
索菲娅彻底愣住。
昨夜,伊莎贝尔不仅揣摩了玛格丽特的心路历程,更仔细预判了索菲娅会采取什么样的手段。
从见到这个美艳而充满算计的女人开始,伊莎贝尔就敏锐地从她身上,嗅到了类似的气息。
假如这一世,她领到的是索菲娅的剧本,命运逼她低头,将她踩进泥里,伊莎贝尔很清楚自己会做什么。
就像意识到书里的剧情即将降临,她选择和奥黛丽交换。
斯宾塞家的金钱名利没那么诱人,还不如在诺曼家晒太阳来的舒服。可是如果命运非要试图操纵她们的人生,那她不介意与之对抗,给它点颜色瞧瞧。
索菲娅未尝不是如此。
所以,代入对方的身份,如果今天她站在对面,那么——上帝吝啬赐予的一切,她会亲手抢过来,不择手段。
索菲娅愣了许久,低声笑了起来,笑得发颤。
“奥黛丽,你比我自己还懂我,如果我们不是对手……”
“但我们是。”伊莎贝尔打断,“所以……总有一个要输。”
她看向维克托,后者立刻带着贝茨上尉离开。
很快,士兵们押着伦纳德医生和偷换药瓶的内鬼仆人出来。
伦纳德医生满身狼狈,浑身看不出伤,但从他失神的眼睛和颤抖的身躯,不难看出经过了非人折磨。
该招认的都招了,维克托将证词递给第一秘书洛娜。
洛娜深深地看了眼对峙的两位女士,将手中卷轴展开:“索菲亚斯宾塞,涉嫌毒害公爵、非法拘禁、意图谋夺爵位……”
“等等。”
一个苍老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所有人循声望去,只见格兰芬大主教穿着深紫色教袍,缓步而来。身后跟着十数位教徒。
洛娜紧皱眉头,伊莎贝尔眸光微动。
对面,索菲娅勾起隐秘的笑,轻声道:“奥黛丽,不到最后,怎么能论输赢呢?”
大主教的声音适时响起:“秉承教皇的神谕,教徒索菲娅·斯宾塞贡献卓越,尊主特邀其前往圣匹斯堡,聆听教诲。”
洛娜:“格兰芬主教,索菲娅触犯公国律法,您不能带走她。”
“律法?”大主教扫了眼地上的两具尸体,轻飘飘道,“不过是斯宾塞家族的内部冲突。”
洛娜皱眉,声音冷了下来:“您这要公然和女王作对?”
“我无比尊敬女王陛下。”大主教伸出手,教徒将一封卷轴递上,“赦免索菲娅,也是女王的意思,请看。”
洛娜接过卷轴细看,脸色骤变。
“菲利普公爵向女王请求,将贵族赦免权……”她几乎是牙关里吐出的字,“自愿移交给索菲娅·斯宾塞。”
众人都愣住了。
伊莎贝尔和海因里希对视一眼,眸光微动。
锡兰公国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王室贵族如果触犯律法,可以使用贵族赦免权,但只能有一次。
本质上,这份特权是为保证王室势力不因政治斗争被削弱。近百年来,王室一直处于平稳状态,所以几乎没有人动用过这项权力。
可是今天,菲利普公爵竟然用它隔空保住了索菲娅。
索菲娅似乎早有预料,她微笑地瞥了眼瑟缩在角落里的伦纳德医生,后者接触到视线,抖动得更加剧烈,“死了两个侍卫,写几份供词,怎么能给我定下这么严重的罪呢?”
“只是第一局游戏而已,还定不了输赢。”她挺直脊背,看向伊莎贝尔,轻笑,“奥黛丽,你说呢?”
伊莎贝尔微笑:“我很欣赏你的自信。可是无论多少局,我都会像今天这样,让你一输再输。”
索菲娅笑容渐渐消失,“是吗?那就期待下次的相见,再会。”
说罢,提起裙摆,在大主教的庇护下,目不斜视地走出大厅。亲兵们面面相觑,最终跟着她退了出去。
洛娜神色复杂,向海因里希转达了女王的关怀,也带着士兵离开。
随着门扉合拢,大厅里的紧绷感骤然消散。
这一关,总算过去了。
薇奥莱特夫人踉跄着走过来,却在离海因里希一步远的地方停住,眼泪砸在地上。
“噢,我可怜的孩子……”
话音未落,海因里希的身体晃了晃,喉间溢出一声压抑的咳嗽,隐忍许久的鲜血喷涌而出——
伊莎贝尔迅速扶住他,掌心触到他皮肤下的滚烫,心脏猛地一缩,“快!叫医生过来!”
她刚开口,海因里希突然攥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
他的眼底密布红血丝,呼吸急促,声音却很轻:“奥黛丽……”
伊莎贝尔低头,试图听清他的话,露出了脖子上刺目的勒痕。
海因里希瞳孔剧缩,用尽全身的力气,只是把她推开:“离我……远点……”
“噗!”又吐出一口暗红色的血,他彻底失去意识,倒在她的怀里-
卧室里传来痛苦的吼声,持续整个白天。
伊莎贝尔和薇奥莱特一直守在门外,不敢离开。
房间里,海因里希再次被铁链捆绑着,这一次,是他自己要求的。
医生给他上药,他勉强睁开眼。
透过门缝,对上那双冰蓝色的眼睛。
“把门关上……”海因里希因剧烈的疼痛而颤抖着,“别让她看见我……”
——看见我如此狼狈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