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 ? 第八十一章
◎赏梅◎
景春收好收拾, 弯身朝山石凹洞中摸去,从中拖出个布包袱,打开露出一把琵琶。
肖稚鱼接过琵琶, 弹几个音,拧轴调弦,随后吩咐景春去刚才路过的一处偏僻小楼等着。她抱着琵琶绕过山石, 认准方向快步而行。
未时太阳藏在厚重云层后, 天渐渐阴了。肖稚鱼穿着一身朱青袄衣, 手抱琵琶,走的都是偏僻小道,偶有遇见宫人也无人在意,只当她是梨园的宫女。
肖稚鱼来到后殿的花园中,朝南有个小亭, 她坐在兰凳上,先看了看左右, 周围无人,昨天下了雪,宫人都急着去几个重要的殿室园子扫雪, 这里偏僻却没什么宫人来。
远眺能望见几处殿室连绵的檐角,肖稚鱼定了定神,轻轻拨弦。自古谋事要成,看天时地利人和, 现在前两者已齐备,至于人和,却要看运气了。
她就在亭中, 徐徐弹起了曲子。
一曲, 两曲……
连弹四曲, 肖稚鱼手指被冷风吹得都有些发僵,正放下手轻轻搓着,忽听见一道踩在雪上吱吱作响的脚步声靠近,男子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你……你是梨园的宫女?叫什么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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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王今日与太子等人清早离开华清宫,过望仙桥去了一趟山下昭应县城。他们这些皇子在长安时受诸多限制,甚少离京,到华清宫居住反倒更自在些。吴王李承瑁行事一向低调,在兄弟几个当中不起眼,这回见兄弟几个都去,还有闲散宗室子弟作陪,也就一同去了。
在县城中逛了一圈,又在酒楼中用饭,杞王之子李茂是个最喜欢热闹的,召了两个唱曲的歌姬来,在酒楼中玩起了唱吟传酒的游戏。大伙都是出来玩的,见太子与豫王没反对,宗室子弟越发大胆,杯来盏往,一时都喝了不少酒。
李承瑁也不知怎的,今日玩耍游戏轮到他停下喝酒的次数最多,当着太子的面他也不好赖酒,一杯跟着一杯下肚,直喝得脸胀红如关公般,上马车时他脚都有些打飘了。
一路回到宫苑,各自回去,李承瑁强打精神与太子与诸皇子道别,虽同在西面居住,宫殿也有差别,太子,豫王在中心位置,而吴王所居殿室则挨着宫墙。
宦官见吴王脚步虚浮,扶着他走近道,到了花园附近。李承瑁王胃中一阵翻滚,其实他在酒楼中就饮得过量了,刚才在兄弟几个面前强撑着面子,一路回来颠簸得难受,再被冷风一激,他弯腰便呕出来。宦官手忙脚乱为他擦拭。
李承瑁摆摆手让人走开,两个宦官都被呕了一身,一个去叫人帮忙,另一个则赶紧去找些干净帕子。
坐在大石上歇了片刻,李承瑁却稍醒了两分酒,这时耳边忽然听见琵琶声。
天下皆知当今天子精通音律,却不知吴王也是识曲人,只听了泠泠几音,他就听出弹奏的是蜀地民间小曲。冷风袭面,他骤然一个激灵,立刻从石头上站了起来。
他脑子昏沉沉的,只有几分清醒,若是往常,听见这个曲调,t?他只怕掉头就走,可现在一股酒劲还在,他踉踉跄跄循着琵琶曲声而去。梨园乐人会琵琶的有不少,但京中流行曲乐多融入胡乐,来自蜀地,又是民间小调的极少。
李承瑁听了一曲,正是他初遇王妃杨氏时,她在筵席上弹奏的。她雪肤花貌,是他生平仅见的美人,当时他母妃仍在,还是宫中最为受宠的妃嫔,所以他能娶到自己中意的女子。
遇见杨氏时,正是她年少最得意,彼时觉得不仅是美人,便是江山……
一想到此,李承瑁忽然停住脚步。
沁骨的冰寒从脊背窜起,他茫然四顾,什么杨氏,他的王妃已成了韦氏。
这时一曲琵琶已近尾声,嘈嘈切切,似撩心弦。他抬眼一瞧,远远看见亭子里坐着个女子,怀抱琵琶,身上穿着袄衫,发上却无装饰,是寻常宫女打扮。李承瑁虽还醉着,一个打量就猜出对方身份,又见她背着身,身段不掩袅娜,发丝乌黑柔亮,只看身形就是美人无疑。
李承瑁站着听她弹完一曲,酒意掺和着一些难言的情绪,忽然化成了热流,直冲脑顶。他大步朝亭子走去,还没走到,便出声问道:“你……你是梨园的宫女?叫什么名字?”
这句话似乎惊到了女子,她站起身,快步离开亭子。
李承瑁大急,快步追去,并喊了声“站住”,女子却更快,灵活地从园子小径中行走。李承瑁吐着酒气,大步飞迈,险些在雪地里绊上一跤。
这反激起他气性。实在是窝囊太久,他平日只当自己是个聋子瞎子,却没想如今连个宫女都没将他当回事。
李承瑁一脚深一脚浅地追着,天上竟开始飘起了小雪,每当他以为要跟丢了,前面的女子总是露个影。不知不觉入了宫苑后面的林子。
已经好一会儿没见着前面的女子,李承瑁正觉得奇怪,这时忽见一群人从花园另一边走来。
“娘娘,你看这儿的梅花开得正好。”
听到声音,李承瑁惊得定住,双脚沉重如灌铅,再也迈不了一步。
宫女几个也看见了他,一时目瞪口呆。
“吴……吴王?”
被簇拥在中心的贵妃猛然掀开兜帽,朝林中看来,隔着几株梅树,吴王站在那,神情迷茫又震惊,他的样貌和身形,与初遇时相差仿佛,只是此时他的眼中不是惊艳,而是震惊与畏惧。
杨氏心蓦地一酸,有什么话已涌到嘴边,犹豫片刻,出口却是:“吴王怎一人在这儿赏花,身边也没人伺候?”
若说此刻在场中最为震惊的,还是沈霓。
她好不容易又哄好了贵妃,众人都散了的时候,她听宫女建议贵妃去赏梅,便主动请缨陪着同行,一路不着痕迹地说些好话,哪知到了林子里,还没看清梅花,就见着吴王。
沈霓眼前一黑,险些脚软栽进雪里——上回长生殿还不够晦气,竟让她又撞上贵妃与吴王相见。
82 ? 第八十二章
◎闹僵◎
谁不知杨氏与吴王的关系是个禁忌, 当年父夺子媳,冒天下之大不韪,虽然杨氏出家稍作遮丑, 但丑事向来传得快,尤其事关天家。皇帝做得出,却不许别人在跟前提, 平日吴王与贵妃也极为避忌, 每逢宫中大宴, 吴王或是避而不出,或是坐在诸皇子末席,因此这些年来下来,贵妃与吴王从未有过私下接触。
随行宫女也都被眼前场景吓住,知道其中利害关系, 忙劝着贵妃回去。
杨氏却未动,看着吴王勾起往事的记忆, 又想到前几日长生殿里皇帝与她三姐厮混一处,事后皇帝自是百般补偿,她只能将委屈埋怨全强压下去, 此时见着少年做过夫妻的吴王,心中百般滋味翻涌,一时难以抑制,眼圈腾地一下红了。
吴王残留的六七分酒意此刻是完全醒了, 整个人仿佛被浇了盆凉水似的,寒彻入骨,他根本不敢多看贵妃, 拱手作揖, 行了个礼, 转身就走,半步都不敢停留。
贵妃背过身,蘸去眼角的泪水。不少人都看见了,只能装作不知。
一行人哪还有赏梅的兴致,在林里稍转了转就往回去了。
沈霓后怕,忖道:怎么这么巧,贵妃来赏梅,就遇上了吴王,让圣上知道了,只怕要出大事,是非之地早点脱身避嫌为妙。
她想找个理由赶紧溜,可回去路上,宫女几个将贵妃围住,贵妃又是一副出神想事的模样,沈霓找不着开口的时机,回到看花台,只见多了许多侍卫与宦官,皆是御前守卫之人。沈霓心里莫名一沉,扭头看去,只见贵妃脸色略显苍白,慢慢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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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振收到宫人传来的消息怔了怔,随即立刻转身直入内殿,在门前站定,轻轻敲门。听见里面豫王说了声进,他这才推门进去。
李承秉陪着太子及兄弟几个去昭应县,回来时也喝不少酒,歇下睡了一个时辰刚起,此时穿着一身家常衣裳歪坐在榻上。
“殿下,成了。”陆振进门便嚷了一句。
李承秉散漫的神情顿时一收,双目如电朝他看来,“仔细说说。”
当日他并未明说,全部交给陆振处置,不知详细。
陆振当即将肖稚鱼让宫人传信准备的东西说了,一是要知诸皇子这几日行程打算,二是要将琵琶准备在指定的园子里。陆振也是今早收到消息念才知可行。
李承秉听到这里,再问清琵琶放置的地方,立刻便猜到肖稚鱼的打算,他冷哼一声,道:“这些算弄人心的伎俩她用的倒是纯熟,这样说来,吴王果然被引去了?”
陆振连连点头道:“正是,贵妃与吴王在林子里碰见,不少人都看到了。回去的时候,正好陛下来看花台,也不知怎的,就让陛下知道了吴王与贵妃私下见面之事,听说贵妃还哭过了,这才引得陛下大怒,刚才在看花台大吵了一架。贵妃娘娘是哭着出来的,说是要出宫去,被人拦了下来。”
李承秉皱眉,陆振谈及皇帝都含糊其词,他却很清楚,他这位父皇,年轻时经历过太多争斗,皇位来之不易,因此别看年纪大了喜欢抚琴弄乐,实则是个再凶狠不过的性子,他夺了儿媳,却还觉得不放心,时时刻刻都防着两人。今天这事犯了他的忌讳,便是贵妃如何受宠,也被斥骂,竟是与皇帝闹翻了。
陆振道:“自贵妃入宫,杨家顺风顺水,还从未听说有闹僵成这样的……肖小娘子实在厉害,只是这样三两下,就还真叫陛下与贵妃离心,给杨忠也添了乱,倒给殿下争取了几日时间。”
他原以为这事成了,李承秉应该高兴,但望过去,见他面上依旧冷冷的,便不再多说。
李承秉手指轻轻在案几上点了两下,忽然又问道:“吴王如何了?”
陆振道:“回去后已经把殿门关了,说是接下来几日都不会客。”
李承秉道:“她用这么阴损的法子,害得吴王日子要难过了。”
陆振不好非议皇子,但想着肖稚鱼这次冒险把事做成,却也是为他分担了压力,陆振想了想,道:“肖娘子年纪还小,能想出这样的法子已是不易,如何能面面俱到。不过肖娘子确实机灵,将自己择出去了,上午赏花,下午去汤池。”
李承秉却是不怎么在意,摆手道:“叫王应青来,”在陆振要出去时又叫住他,“这两日你多盯着点。”
陆振去将王应青叫来,知道豫王要趁着杨家为贵妃焦头烂额之时,争取朝堂布置。他出去转了一圈,又收了两个消息,这才又回来,进去禀报,“圣上气头上,连燕国夫人求见都拒了,听说这会儿正要去后殿。”
后殿有后妃宫眷用的汤池,随驾同行的后宫嫔妃也有好几个,皇帝此举,摆明与贵妃吵了过后要寻其他妃嫔。
李承秉揉了揉额角,正要叫人进来添茶,突然间,他想到什么,动作一顿。
“她去了哪?”
陆振愣住,一时反应不及,“谁?”
李承秉目光凛冽看过来。
陆振立刻领悟过来,“是……是肖娘子?她去的汤泉,是陪贵妃赏花时就说好的,肖娘子谨慎,肯定会去。”
李承秉猛然站起,面色铁青,拔腿就往外跑。
陆振懵了,转身跟上,却见豫王大步流星,直冲出殿门,朝着南面而去。
门外亲卫几个也从未见豫王跑得这么快过,寒天冻地,他身上连裘衣都没罩着一件,服侍的宦官进门去拿外衣再出来,已经连人影都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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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王被引进梅花林中,肖稚鱼提前躲到山石后,先是将琵琶扔进山洞中,她矮着身子躲了一阵,远远依稀能看见贵妃与吴王已撞上,这个时候她更不敢出去,只好等着所有人走干净了,这才出来,去找景春。
两人又将外衣换回来,景春摸摸肖稚鱼的手,心疼她这一趟冻的手脚僵硬t?。
肖稚鱼想着谋划顺利,笑着道:“去泡汤泉暖暖身子。”
83 ? 第八十三章
◎闯入◎
虽事已做成, 肖稚鱼为着稳妥,带着景春先回玉衡殿换了身衣裳,让宫人准备些泡汤泉的东西, 这才往后殿方向去。刚走出玉衡殿,先前那个耳目灵通的宫女小跑着过来,凑在肖稚鱼跟前耳语道:“方才陛下去看花台, 听说与贵妃娘娘生了口角, 沈家娘子留在那还没回来。”
肖稚鱼赞她机灵, 朝玉衡殿东面瞥了一眼,心想,沈霓今天蓄意讨好贵妃,若是一路跟着,现在可就要尴尬犯难了。
不过沈家人倒霉, 她是半点不亏心。
到了后殿汤泉,此处共有十几间, 呈井字排列,每个池子挖的不大,仅供一人用, 汤泉藏于地下,源头先经莲华,芙蓉,太子, 少阳等,依次而下才到后殿。
掌事的宫女向肖稚鱼介绍几句汤泉的好处,说有“活血养肤”之效, 泡过之后体润肤滑, 又叮嘱泡用不可以超半个时辰, 过则对身体不利。
后殿池子是为妃嫔和皇子宫眷准备,肖稚鱼虽还未与豫王成婚,但贵妃既开了口,便也能用此处汤泉。宫女领着她去右首一间,请她进去。
推开门,玉石所砌的台阶往下,有个半丈长的池子,水质清澈,泛着淡淡热气。一旁摆着长榻,屏风,案几。宫女又将刚泡好的茶和几盘点心果子端进来,放在木盘上,道:“汤泉泡久了容易口渴,这些都是早备着的,娘子还有什么想要的尽管开口。”
肖稚鱼含笑点头。
宫女接着又要安排几个宫女留下伺候,并介绍其中两个有按揉的手艺。肖稚鱼婉拒了,宫中隐秘她知道的不少,宫人背地里编排,将服侍过的贵人身上特征当做玩笑往外说,就连贵妃都不例外,她实在信不过,只留景春一个守着。
等宫女离开,肖稚鱼先拿起热茶喝了一盏,仔细打量四周,暗道:“只这处就已经如此精巧,还不知莲华与芙蓉两个汤池该如何奢华。”
景春过去试了试水,道:“温度正好。”
肖稚鱼解了衣衫长裙,先用脚踩水,试过温度果然舒服,慢慢躺进池子里。景春将她一头乌黑的发丝用玉钗挽起。
“刚见娘子的时候,还如孩童般,一眨眼也长大了。”景春感慨道。
肖稚鱼侧过脸来朝她笑了笑,拉着她的手泡进汤泉里,“等会儿我泡完了换你来。”
景春忙摆手,“都是娘娘与贵人用的,我如何能用。”
肖稚鱼却不在乎,道:“就我们两个在,谁能知道。”她经历的太多,知道贫富贵贱不仅是出身,还是机缘,时运到了,农家女也可以做贵妃皇后,时运没了,大好江山也能顷刻葬送。
景春笑着摇头,将茶水果子等物拿了过来。
泡在汤泉之中,暖意熏熏然,身体如置身云端,的确舒坦畅快,肖稚鱼缓慢吐出一口气,惬意闭上眼。想到在亭子里弹琵琶时她冻得手指都快失去知觉,幸好吴王还是来了。依着皇帝的性子,贵妃这一趟没那么容易度过。
她忽而一叹。
这些日子贵妃多邀她去饮宴谈曲。肖稚鱼也看得出来,杨氏并不是个心机深沉的人,她容貌绝丽,许多事不需如何费力就有人能为她达成,从前有吴王,现在有皇帝,待她都是百般宠爱,但磨难同样来自于此,世人不敢说皇帝悖逆人伦,只说她妖媚惑主。
可哪个女子遵从本心,宁舍弃少年郎君,却选个风烛残年的老头子——杨氏从来都没得选。
肖稚鱼想着这一回来华清宫,杨氏待她算是不错,但这一趟出手,首先连累的就是杨氏。肖稚鱼这个念头闪过,旋即又很快抛了开去,身处宫廷之中,既享了这份富贵,也逃不过这背后的凶险,杨家可称不上是良善之家。
她想着那些七零八碎的事,有些是前世的,有些是今世的,那些杂乱的片段像是交错在一起,变成一个复杂而迷离的梦,脑子昏昏沉沉,几乎就要睡去。
门外忽然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肖稚鱼懒洋洋的,半梦半醒地道:“谁在吵?”
景春轻手轻脚起身,出门查看情况。
汤池外的宫女原本井然有序,现在却三两个聚在一起说着话,掌事宫女带着人匆匆朝殿外去。景春忙拦着路过的宫女问了几句,宫女踌躇道:“圣驾将至。”
景春愣住,还在追问,宫女一溜烟已经跑走。这时前面又有动静,接连有宫女惊呼之声。景春循声看去,不同于女人的沉重脚步声,旁边有宫女想拦,却又不敢拦,大步迈来的是豫王李承秉,他薄唇紧抿,神色冷峻,仿佛罩着层冰霜似的。目光四下一转,双眼如闪电朝景春射来。
“她在哪,马上带她出来。”
景春先前远远见到豫王只觉得贵气,眼下却被他眼风一扫,腿都有些发软,含糊答应一声,转身就进去。
她走得匆忙,门只掩了一半,李承秉站在门前,听见里面传来说话声。
景春肖稚鱼唤醒,说该走了。肖稚鱼泡了好一会儿,还迷瞪着,刚才听见外面吵闹,却不知发生什么事,没急着起来,拨了拨水道:“急着出去做什么,都是是非,还不如在这儿多待会儿,避过这阵风头。”
景春压低声音道:“豫王来了。”
刚被半拉半哄起来的肖稚鱼脚下一滑,扑通一下又滑回池子里,水溅起,景春揉眼。
李承秉刚才一路急奔而来,被后殿汤池房里的热气一哄,脸色虽平静,实则脑子都有些发胀。听见里面各种声音,他早已不耐,额角青筋跳动,此时一推门就走了进去,绕过屏风,“啰嗦什么……”
他挟怒而来,却没想到屋里只有一扇窗,日光透过窗纱照进来,映照着池子里的水,粼粼泛着光彩,景春拿罩衫慌忙挡在肖稚鱼身上,可忙中总有疏漏,少女身子湿淋淋的,脖颈,胳膊和小腿全露在外面,肌肤润泽,白皙如玉,犹如一尊玉做的美人。
她扭头看过来,脸上泛着淡淡一层浅淡的红,眼梢眉角都是湿润的,鬓角的水珠随着动作滑落,滴在肩膀上。
84 ? 第八十四章
◎无题◎
水珠很快蜿蜒而下, 消失在罩衫内,不知会滚落至哪片肌肤之上。
在这光线并不十分通透的室内,李承秉仿佛被狠狠刺了一下, 微眯了眯眼,立于青玉台阶,眉心紧拧, 脸上尽是不耐之色, 居高临下道:“收拾好马上出来。”
他语气冷硬, 景春赶紧取了换洗衣裳来,眼角余光注意到豫王并未出去。她不敢开口驱逐,神色为难。
肖稚鱼虽不知外头到底什么事,但也猜到能让李承秉这样大喇喇直冲进来,肯定不是玩闹。她微微抬了头, 直直地看向李承秉。他站着位置背光,让她瞧不清面上神情。
两人前世再亲密都有过, 可不知是不是已隔着好几年,她又装着不知前世,眼下竟也觉得陌生别扭起来。她轻轻眨了下眼, 仍踩在水池里的那只脚迈上一阶,道:“殿下,你我虽有婚约,到底还未成婚呢。”
李承秉冷哼一声, 绕过屏风,站至门前,目光并未朝里看, 而是对着外面, 催促道:“动作快点。”
景春赶紧拿了帕子给肖稚鱼擦身, 然后穿诃子,衣裳,长裙,一层层匆匆换好,再解开头发重新梳。
豫王站在门前,脸上一层凶色,自然没有宫女敢过来帮衬,只得主仆两个忙碌。
李承秉不知女子穿衣竟这样麻烦,偏耳中能听到的声音变得格外清晰,包括衣物摩擦,发髻松散垂落,甚至就连水珠滴落,砸在玉石地板上——汤池里的水似乎更热了,蒸腾而起的水汽从背后一阵阵地扑来。
李承秉面色愈发紧绷。
忽然轻巧的脚步声来到身后,肖稚鱼道:“殿下是要出去叙话?”
李承秉本不想看她,可只是斜里一扫,面色丝毫不见好转,反而更黑沉了些。她头发梳得简单,衣裳也平常,但一张脸儿白里透红,长睫轻轻抖动,掩着的双眸清亮水润,是刚泡过汤池的好气色。
他冷声道:“外衣呢?”
毛领斗篷正挂在景春手里,她一怔过后赶紧道:“里面还暖……”
李承秉一伸手强把斗篷抓在手里,然后兜头兜脑往肖稚鱼身上罩去。他动作粗鲁,肖稚鱼不自觉往后退了半步。李承秉一肚子无名火,一手如铁钳抓着她的肩膀。
肖稚鱼脸立刻拉了下来,瞪眼看他。
景春看得直皱眉,忙道:“殿下,我来罢。”说着伸手,抢先将斗篷系好,又给顺了顺衣袍。
李承秉冷着脸,根本不理会肖稚鱼的脸色,将那兜帽往下一扯,遮住半张脸,在她伸手要去掀的时候,冷笑道:“怎么?急着要作死?”
肖稚鱼一听这话微愣,“什么意思?t?”
这时只见门外有喧哗声传来,李承秉不及说什么,目光飞快在她身上一转,道:“跟紧些,记着别乱说话。”说着便朝门外走去。
肖稚鱼快步跟上。
刚走出后殿汤池,便见有御前宦官已守在外面。
陆振站在殿门一侧,手上挂着大氅,见李承秉出来,他立刻将大氅递了过来。李承秉穿戴好,抬脚要走,这时御驾穿过花园正走过了过来。皇帝年纪老迈,面有风霜,但精神倒还好,缓步走来身上仍有威势。
李承秉站在一旁,肖稚鱼回避至他身后。宫女与宦官皆跪了一地。
皇帝看见李承秉,原本阴沉的面色稍缓,“七郎怎么到这儿来了?”
李承秉道:“随意走走,正好来这儿找人说话。”
皇帝已看到站在他身后的肖稚鱼,只是全身罩得严实,一眼看过来也认不出是谁,倒是身后宦官提醒了一句,皇帝恍然,脸上又多了些笑,指着李承秉道:“你啊你,别的地方都像我,唯独成家太慢了些,行了,现在身边总算也有贴心人了。”
李承秉顺着他这句应下,说了两句,便请告退。
皇帝颔首。
李承秉伸出手,将肖稚鱼扯着往外走。
皇帝抚须含笑,外面传言都说豫王对指婚不满,他心中偶尔也有些后悔,豫王妃不必选高门大户,但挑中的这个身世也太差了些,事后多番抬举肖家人,也存着几分弥补的意思。今天见豫王来这儿见肖小娘子,看来对指婚并非那般排斥。皇帝心下也多了几分满意。
他年纪大了,对待儿孙的态度已比从前软和许多。只是想到其他几个儿子,不由就想到吴王,脸色立刻又沉下来,转身进了后殿,问左右宦官有那些妃嫔在用汤池。
李承秉大步往前走着,唇角紧抿,一言不发。
肖稚鱼走得不及他快,眼见已离得后殿远了,赶紧抽动手腕。
李承秉立刻撒手,看了她一眼,道:“今天你做的这出闹的不小,这两天老实点别出来瞎晃,等风头过去了立刻出宫去找你兄长。”
肖稚鱼在殿外遇上圣驾时就已明白为什么李承秉心急火燎地赶来。不过她心中也并无多少欢喜,说到底,皇帝为老不尊,他这是怕步了吴王的后尘,并非是对她有什么另眼相待。宫中是非多,杨家的事还多着呢,肖稚鱼早就想要及时脱身,听他这么说,便从善如流答应下来,“我会找时机尽快离开。”
李承秉听她应的乖巧,眉梢一挑,没说什么,抬腿大步往前。
肖稚鱼还以为李承秉就要离开,哪知他才走两步就停下来,忽然视线又直直看过来,“你才来宫中几日,怎么就算准了这样就能挑得他们闹起来?”
兜帽仍是遮着眼,她并未抬起,垂目看着地上的雪,道:“不是他们,是陛下。”
李承秉面无表情。
“贵妃娘娘再受宠,也不能真正和陛下决裂,这就是长生殿那件事毫无作用的原因,”肖稚鱼缓缓道,“贵妃的怒气岂能和天子之怒相比,所以关键从来不在贵妃,只在陛下身上。”
陆振站得稍远,却也听得清楚,顿生恍然之感,他还奇怪,都是些争风吃醋之事,怎么结果差那么多。
李承秉嗤笑一声,对陆振道:“这样以小博大,不择手段,你好好听着些,日后就算学不来,也该多防着一二。”
陆振冷汗险些嗞出来,多少觉得这话对肖小娘子太轻慢了。
肖稚鱼微微一笑,眉眼本就染着一层粉,瞧着既无辜又天真,“只要是能帮着殿下,什么样的手段又有多大差别。”
仿佛一心为夫君考虑的痴心模样。
李承秉拧着眉,凝视着她,恍惚觉得她似乎又露出前世他不曾见过的一面。很快将这份怪异的感觉压下,他指着陆振道:“送她回去。”转身大步走了。
85 ? 第八十五章
◎隐瞒◎
陆振送肖稚鱼主仆回玉衡殿, 路上先行礼道谢,今天的事,说到底弥补他之前未完成之事。
肖稚鱼知他性子, 并不擅长人心弯绕之事,客气宽慰两句。
冬天日短,酉时天已擦黑, 宫阁各处都已点上了灯。
三人在宫苑中缓步而行, 肖稚鱼刚泡了汤泉, 身上发热,半点不觉得冷,等李承秉一走立刻掀了斗篷兜帽。
到了月华门附近,肖稚鱼远远就瞧见除了守门侍卫,门下还站着几人, 等走近了才发现都是熟脸,沈玄沈霓兄妹正站着说话, 另还有婢女仆从两三人。
两方打了个照面,陆振抱拳作揖,沈玄年少成名, 与太子诸王都有往来,与陆振也是认识多年了,两人客套打招呼。
肖稚鱼目光一溜,先注意到沈霓。上午在看花台见她打扮得鲜亮, 现在虽然还是同一套衣裳,身上却好像黯了一层似的。肖稚鱼稍稍一想,就猜她跟着贵妃说不定是没讨着好, 反惹一身腥。其实沈霓思虑周到, 行事也有章法, 在贵女之中样样都算出众。但有的时候,并非你想的万全,就一定能得好,也要看运气命数。
肖稚鱼心生促狭,几步走到沈霓跟前,语气亲热,“沈家娘子去了哪里,瞧着脸色有些不大好,可是吹了冷风受了寒?”说着她让景春将一个半冷不温的手炉拿来,塞到沈霓手中。
沈霓脸色发红,眼中闪过尴尬之色,强笑着说不用。
肖稚鱼佯作不知,又道:“娘娘说的汤池当真好用,我才泡了小半时辰,便觉得轻快舒畅,你也该去试试,”说着笑盈盈的,又道,“沈家娘子切莫笑话我,我从前没见过汤池,你在长安自是早见识过了。”
沈霓抬头看她一眼,手不自觉攥紧,往后稍退半步,“长安也不常见的。”
肖稚鱼看她脸色,心里直乐,还要说两句去刺她,这时沈玄却走了过来,将沈霓收也不是拒也不是的手炉拿起,递了回来,“肖娘子客气,泡过汤泉最忌受冷,还是赶紧拿回去吧。”
他脸上挂着笑,一双眼直直看过来。
肖稚鱼对上他的眼,一触即转开脸,侧身让开,景春识机上前接了手炉。
陆振在一旁并未察觉什么,他先前与沈玄说话,没有听见肖稚鱼与沈霓说话,便是听见了也不会多想。
沈玄道:“肖娘子用汤泉由陆兄护送,豫王殿下真是细心周到。”
陆振却想着他们兄妹有话要说,便拱手道:“我送肖娘子回去,沈郎君自便。”
肖稚鱼又与沈霓亲亲热热道了一声别,转身就走,半记眼风都没给沈玄。
沈霓脸色立刻垮下来,“你看看,我早说过她不怀好意,刚才说的那些,你难道听不出来?”她扭头,却见沈玄盯着前面远去的背影,“阿兄?”
沈玄在外一向君子之风,刚才的眼神却让人陌生。
“好了,御前行事少不了风险,今天的事也算给你提个醒,省得你把别人都想简单了。贵妃现在自顾不暇,不会对你有所怨怼,过了这段时日就好。”
沈霓道:“我做事你还不清楚,要怪只怪运气不好,两回都让我撞着,我最清楚女人心思,谁愿意让人瞧见丢丑模样,贵妃这里日后肯定再难讨好。”
“你是太子妃,又有家族支撑,无论贵妃怎么想,以后对你都会是客客气气的。”
沈霓思索片刻,道:“杨家势大,结交总无坏处,我也是想为阿兄分忧,这才主动示好,哪知惹一身晦气。”说着心底委屈又涌出来。今天她陪着贵妃赏梅,遇到吴王,当时就觉得不好,一路回去没找到机会开口,结果回到看花台,皇帝不知是察觉到贵妃不对劲还是有宫人说了什么,才坐没一会儿便借故发火,贵妃自辩了几句,言语间提到长生殿,惹恼皇帝,两人便争吵起来。
沈霓当时在外面听见里面漏出来的只言片语简直要晕过去,贵妃身边人乱做一团根本无人理会她。正当她举棋不定,循机要走时,皇帝已经掀开帘子走出来,临走时看见她在外候着,面露厌色,挥袖离去。
想起当时场景,沈霓心里发堵,懊悔不已,“阿兄,我招了陛下贵妃的烦,日后可还有好日子能过,倒是肖稚鱼,不知哪来的运气,两回都避了开去,实在气人。”
沈玄眉头微皱,“她是怎么避开的?”
沈霓便把详细情况说了,语气含怨。
沈玄听完,脸色瞧不出什么,道:“行了,你和她犯不着去比什么,我的事你也不用插手,我自会处置。接下来行事需更小心,不要想着出头,只要与太子完婚,你的好日子在后头。”
“好日子,”沈霓脸上露出丝讥笑,“太子能有什么担当,我遇着事也没人来看过我,可肖稚鱼呢,不过用汤泉,豫王竟让人护送回来,真当是什么金贵人了,我就不该听你们的,如果当初……”
“住口。”
沈霓低下头。沈t?玄表面瞧着似乎好说话,她却最清楚这个胞兄的城府和手段。
沈玄面上冷色一闪而逝,语气重又温和下来,道:“事已既此,还去想那些徒劳有什么用,陛下并无易储之念,你想着这一点,就知道日后该怎么做。”
沈霓深藏心间的懊悔没有因一两句话就打消,私下早不知将太子与豫王比较过多少次。她原先听外面都传豫王对指婚不满,还曾隐隐欣喜,暗道原来他待哪个女子都是如此。可刚才见陆振送肖稚鱼回来,她顿时感觉像是心被狠狠拧了一把,说不出的难受。
她神色倦怠,懒得再说什么,与沈玄道别后带着婢女回玉衡殿。
沈玄目送沈霓走远,伸手捏下眉心,很快便离开宫门回到家中。百官衙署及宅院皆环绕华清宫而建,就在骊山脚下,品级高低一目了然。沈家此处远不及长安的宽敞开阔,只是个三进的院子。
沈玄进家门,未收拾整装,先去后院拜见祖父。
沈老半躺在榻上,脚旁跪着个婢女,正为他泡脚捏揉。他头发花白,满脸沟壑,听见动静睁开眼,双目浑浊,却仍有一股精明气势,他挥手让婢女出去,开口道:“回来了?你妹妹那里出了什么事,要你这么急着去?”
沈玄将宫中发生的事说了。
沈老听完,白眉深皱,道:“都说你们兄妹两个相像,照我看,你妹妹跟你只学了皮毛,这般沉不住气。长安丰庄的事岂是她能掺和的。”
沈玄道:“我已经劝过她了。”
沈老轻轻摇头,“还是太年轻,你多照看着点,莫让她生出什么别的心思,太子是处处受制,可到底是储君。”
沈玄点头应是。
沈老一抬眼,忽然道:“你行事一向稳重,我还没问你,为什么会派人去查丰庄,现在被人翻出来,惹出这么多麻烦,难道你被人算计了,还不知道背后是谁?”
他口气已变得严厉起来。
沈玄面不改色,道:“我在太原郭家听到的消息,许是当时听错了。”
沈老却嘶哑地哼了一声,“笑话,难道相信世上有这么巧的事,太原郭氏,这些年往永兴坊里送了不少女人,所图非小,莫非受了谁的挑唆,故意与我家为难?”
沈玄听他将郭家意图猜了个遍,这才道:“背后到底如何我会查清楚,祖父莫要劳心费神,我已经用了些门道,托人给杨家送了重金,我们家与宰相本就没有什么瓜葛,在朝多年也未受过宰相提拔,这些都是摆明的事,杨忠贪财,破财可消的灾祸就不算大。”
沈老闻言长叹一声,“这些天你早出晚归,忙的就是这件事?好,比你父亲叔父都能拿主意。杨家要钱,就给他们钱,只要家族无恙,这些钱迟早都可以赚回来,莫要学那些短视之人,要财不要命。杨家就这点眼界,一时得势也长远不了。”
沈玄附和两句。
沈老将郭家杨家各骂一阵,喝了一口沈玄亲递过来的茶,缓过一口气,又道:“辅文,家中养晦十余年,你叔父被我赶去河东,成了大都督心腹之人,你妹妹要做了太子妃,圣上年事已高,这些年朝政都少有过问,朝堂里诸多乱相,我看着恐怕过不了几年,就要生乱了,到时候,是我们沈家千载难逢的机会,你可要好好把握。”
沈玄面色微变,目色深沉,过了片刻,点头道:“祖父放心。”
又商议一会儿朝中事,沈老露出困意,沈玄这才告辞出来,在院子里走动,想着祖父刚才说的话,他神色沉郁。又想到沈老刚才喝问郭家背后藏的谁,沈玄刚才没露出半点异样,心中却忍不出跳出个人来。刚才在宫里见着的时候,那小娘子对他妹妹表面亲热实则挤兑,藏着一肚子的坏水,对他更是冷淡,跟不认识似的。
明明可以说出丰庄的事全是受肖稚鱼误导,虽说并无任何证据,可他对一向敬重的祖父隐瞒了真相,宁可让太原郭家来受这份记恨。
沈玄想着与肖稚鱼见面的几回,只觉得如迷雾相隔,有许多含糊难以解释的地方,还隐隐藏着凶险。
可他偏偏,很想揭开这层迷雾,看个清楚。
86 ? 第86章
◎夜(刷新)◎
陆振将肖稚鱼主仆送至玉衡殿, 回去复命。到了殿内见书房灯亮着,亲卫严守,他知道里面正在议事, 便站在外面等候。
李承秉此次出行,带着两个书吏。其中有个叫吴载的,来豫王府已经有四年了, 刚来时踌躇满志, 豫王每次问策, 他的筹划都颇有见地。可几年过去,吴载却并未得到豫王重用。
今日被召来书房,一进门李承秉就问他:“京兆沈家一贯左右逢源,这回可会被丰庄藏械的事牵连?”
吴载心猛地一震,竟不知该如何说。
李承秉慢条斯理道:“你与京兆沈家向来熟稔, 平日足智多谋,怎现在反倒什么都说不出了?”
吴载噗通跪倒在地, 几年来积压在心中的郁郁不得志与不甘全消散地一干二净,唯独剩下惶恐与不安,哆哆嗦嗦开口道:“我家中贫寒, 读书时受沈家恩惠人,还有子侄受沈家照顾提拔,但沈家行事,我确实不知。”
李承秉笑起来, 摆手让他起来说话。
吴载越发战战兢兢,这几年他不受重用,却也仔细观察, 心想外间对豫王诸多传言真是大谬, 豫王行事看着张扬跋扈, 实则背后深思熟虑,行事又雷厉风行。眼下突然将他与沈家关系道破,吴载更觉得豫王心思深沉难测,站起身后微躬着腰。
李承秉瞥他一眼,道:“当初你来我府上,也问过沈家?”
吴载额头沁出冷汗,再不敢隐瞒,点了点头。
“这些年可与沈家通过消息?”
吴载腿软差点又跪回去,好容易强撑住,道:“从无通过消息。”
李承秉好整以暇看着他,半晌才道:“吴先生多年为我出谋划策,功劳我都记着。”
吴载嘴巴动了动,喉咙发干。功劳记着,若自己背后有动作,自然更要记得。他越想越是胆寒,听豫王又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他支支吾吾应着。
从书房出来,吴载身上内衫已被冷汗打湿,被寒风一吹,不禁打了个激灵。
陆振奇怪地看他一眼,擦肩而过进了书房,禀报已将肖稚鱼送回。他行事爽快,说话也简洁,从不说多余的话。
李承秉听着,忽然问道:“她与沈霓说了什么?”
陆振将肖稚鱼给沈霓递手炉的事说了。
李承秉默然不语。
陆振替肖稚鱼说了句好话,“肖娘子幼时顽皮,现在待人宽厚有礼,有大家之风。”
李承秉不置可否,想着前世肖稚鱼与沈霓水火不容的状态,眉峰猛地一跳。等陆振说完出去,他维持刚才坐着的姿势未变。直到宫人进来换烛,李承秉站起身,这才发觉外面天已黑透了。
他心中烦躁,缓步走回寝宫,原本这个时候该想着安排谁去御前进言宰相之事,但他脑子里却生着其他念头,肖稚鱼或许真的一点都不记得前世之事。这些年关于她的消息不管有意还是无意总会传来,与前世大相径庭,他心中疑虑不少,但看她待人接物,对沈霓都能亲近,与前世又截然不同。
李承秉迈步进屋,宫女剪了蜡烛,转身要伺候他换衣,手还未触到衣襟,李承秉不耐挥手让她退下,宫女满面涨红,转身要走时在门槛绊了一下,发出声响。
李承秉回过神来,没看向门口,脸色骤然发黑——刚他竟隐隐盼着肖稚鱼是真的不记得前世。
寝宫的灯到了后半夜才熄。
宫人都知道豫王在诸王之中不算特别好伺候的,但也没有刁难人的古怪脾气,只是不怒而威,让人难生亲近。这夜灯才黑了一个多时辰,寝殿中忽然传出砰的一声巨响,似重物落地,值夜的宫人在门外询问,里头久无回应,过了半晌才传来豫王沉闷的声音,叫人进去收拾。
没一会儿,宫人收拾出来,陆振听见动静,披衣而起出来查看情况。掌事宦官在殿前踱步,见他来了立刻凑过来,以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问道:“可要派个人进去伺候?”
陆振愣了片刻才明白意思,面露犹豫。
宦官见状来到寝殿门前,开口试探,“殿下,今夜寒凉,可需人暖被?”
话音才落,就听一声厉喝传出:
“滚!”
李承秉眼睛盯着黑暗深处,脸色变幻莫测,想着刚才梦中迷雾水汽中透出的旖旎春色——还以为白天随意瞥了一眼,也没看清什么,下意识只觉得她胸前还不如前世峰峦,可不知怎么的,梦里他却不由自主想伸手去量,看是不是与前世一样。
她双眼氤氲着一层水汽,看着他,道:“只要是能帮着殿下,什么样的手段又有多大差别。”
说的情真意切,情意绵绵t?。
心底腾地窜起一股怒意,李承秉暗骂:这小骗子,满口谎话。
……
此后一段日子,宫中气氛又变得有些异常,每日都有不少朝臣入宫来。长安城中查证宰相一案已有定论,丰庄私藏军械是真。皇帝到底宠信宰相多年,且如今宰相身患重病,一时未有定罪。
相隔两日,又有新证送来,是戍边镇将的上书,说宰相曾送过谋反的书信。皇帝闻言大怒,在殿中砸了砚台。当日便有金吾卫快马回长安传旨,命彻查宰相府。
宰相为官二十余载,顺风顺水,权倾朝野,却没想临终却遭军士闯入府中,当夜挣扎要起来手书一封呈于圣上,提笔写了一半吐血晕厥过去。全家惊魂不定,哭哭啼啼守到半夜,忽见宰相睁眼坐起来,怒喝一声“竖子杨忠,大奸之相。”话音未落,人便咽了气。
宰相一死,朝中培植的势力也化作云烟,再无人为宰相喊冤,反避之不及。不到三日,若干证据呈堂,谋反一案盖棺定论。趁此机会,杨忠铲除几个宰相提拔的官员。
皇帝虽在华清宫中避寒,长安城中的风波却不断。与此同时,后宫也并不安稳,贵妃与皇帝争吵过后并未马上修好,晚上回去狠狠哭了一回,宣泄积压已久的委屈,第二日一早她便带着几个亲信宫女离开华清宫回杨府去了。
皇帝听说贵妃真个离宫,脸立刻耷拉下来,又为宰相谋逆的事烦心,也未派人去寻,只冷淡撂下一句“随她去”。
自贵妃入宫,与皇帝相处如夫妻,浓情蜜意更胜当年的惠妃,没想到这一闹竟是一副决绝之态,倒让宫中上下都摸不着头脑,后宫几位随驾的妃嫔这些年早歇了争宠的心思,这个时候恨不得避着皇帝走,少惹是非。
杨忠也满肚愁肠,与宰相党羽好一番争斗下来,表面看着形势大好,但朝中众多大臣背后议论他下手太狠,生出戒备之心,转而在皇帝面前开始推举裴少良为宰相。裴少良出身河东裴氏,原为兵部尚书,外放过亳州,申州等地,在地方上勉顺时政,劝督农桑,时任中书令,颇有才干,非是夸夸其谈之辈。
皇帝在宫中召几位大臣议事时,便有人荐他为相。
杨忠听说此事后大急,一番苦心算计宰相,可不想为他人做嫁衣,他一面私下会见几位朝臣,让他们在代为举荐自己,一面回家劝说贵妃回宫,可惜贵妃先后经历长生殿与吴王之事,正在伤心头上,根本听不进劝,杨忠多说了几句,贵妃便哭道:“全家皆想着富贵,却没一个为我考虑,若是家中容不下,我就出家去。”
杨忠劝不动她,找燕国夫人想办法,却是连皇帝的面都见不着。燕国夫人自觉丢了面子,多日来甚少露面。
华清宫里气氛诡谲,肖稚鱼已经盘算着如何离开。贵妃不在,按位份现在该是贤妃理事,她写了封书信派人送去,先谢诸位娘娘款待之恩,又说想家云云。贤妃当日就让宫人回话,让她自去。
得了贤妃允许,肖稚鱼马上叫景春收拾东西,又让宫女去隔壁探听情况,知道沈霓比她还早走半日。
肖稚鱼忍不住腹诽一句:溜得倒快。
临出宫前,肖稚鱼想了想,还有一人需道别,那便是齐王妃宋氏。在宫中住着这些日子,宋氏待她一直很好,嘘寒问暖,又时常派人送东西来。她想着该亲自去说一声,便带着景春往齐王所居殿室来。
宋氏这两日身体正虚,脸上用了脂粉才遮去病弱之色。见肖稚鱼来道别,她露出笑颜,低声道:“做得对,还是出去自在些,这两天宫里没个消停,不知还要闹多久。”
肖稚鱼低头见她握着暖炉仍觉得冷,手指略略发紫,不由一怔。
宋氏顺着她目光垂头道:“一到冬日就是如此,是气血不足淤堵之故,喝了药也没什么大用,等天气暖了自然就会好转。”
肖稚鱼心头恻然,沉吟片刻后道:“我知道长安有两位妇科圣手,擅长调理气血,你可以请来一瞧。”
宋氏久病在身,看的郎中多了,太医令也曾来问诊,对寻医问药不敢抱有十分希望,但对肖稚鱼一番心意仍是高兴受下,立刻就有宫女拿了纸笔过来记下名医名字。
肖稚鱼说的详细,连名医住所一并说了。
宋氏身旁仆妇道谢一番,又好奇道:“肖娘子也是才来长安不久,怎对长安郎中如此熟悉?”
肖稚鱼微怔,随即笑道:“我也是听别人提起记下的。”
宋氏只道她是特意打听来的,心下越发感激,两人闲话一阵,宋氏让婢女把最近做的一些刺绣工工拿来。婢女很快取了个竹簸箩来,里头放着各色香囊和彩丝。
宋氏道:“都是闲着随手做的,你看看可有中意的?”
肖稚鱼没拂她好意,伸手在簸箩里挑拣,香囊大多用色鲜艳,唯独有个墨绿锦缎的,上面绣着一尾红鲤。肖稚鱼看着这个目光一凝,宫女忍不住“哎”的低呼一声。
宋氏道:“无礼。”
肖稚鱼不明所以,宫女轻轻道:“这是我家王妃为殿下做的。”
仆妇紧跟着解释道:“娘子不知,其实我家王妃闺名常瑜,小时候的乳名就叫鱼儿,能与肖娘子如此投缘,可都是缘分呐。”
肖稚鱼恍然,难怪香囊上绣鲤鱼,原来是与宋氏乳名相合。
一个念头电光火石间闪过脑海,她身子一颤,突然想到了什么。
宋氏道:“怎么了?可是觉得冷?”
肖稚鱼摇头。
宋氏拿起个藕色荷花的香囊和编好的彩绳,道:“这个好配衣裳,你觉得如何?”
肖稚鱼看着宋氏,脑里乱糟糟的,想起前世种种。
【📢作者有话说】
熬不住了,明天再努力多更点
87 ? 第八十七章
◎大胆◎
她也曾觉得费解, 齐王带兵入京那夜,她已连着几日寝食难安,面色憔悴, 不曾好好打扮,衣衫凌乱,在殿中坐着如孤魂野鬼一般。齐王什么样身份, 所见美人不知凡几, 当日杀得性起, 却单留下她一条性命,此后对她更是心生怜惜。
肖稚鱼从未去细究过前世齐王想法,只是本能察觉他生性怜悯柔弱,便在他面前装足样子,今日无意间倒好像弄明白几分了。
莫非正是因为病弱早逝的宋氏的原因, 偏巧肖稚鱼名字里也有个鱼字。
宋氏与宫女拿彩丝商量着如何搭配,齐王李承铭从外面走了进来。他穿着一身立狮宝相花圆领袍, 长身玉立,脸上含笑。进门便问宋氏:“今日觉得如何?药可吃过了?”
宋氏忙起身相迎。
肖稚鱼也跟着站起来行礼。
李承铭这才看见殿中还有个小娘子,容色极美, 他眼角余光一瞥认出那是未来豫王妃,便避开目光不再多看。若说兄弟之中最让人敬畏,莫过于他那位七哥,便是太子也有不及。他当然不会去冒犯。
宋氏笑着回话, 说有肖稚鱼陪着说话,身体感觉也好些。李承铭微微颔首,转身去后殿更衣。
肖稚鱼趁这个机会赶紧告辞。
到了门口, 她回头看了一眼, 见宋氏令宫女将竹簸箩收起来, 只单独将做好的墨绿色香囊拿在手里,笑容温柔。
肖稚鱼收回目光,心想就算重活一辈子,也不是所有事都能知晓。若是以为两世为人就可将他人玩于鼓掌,那才是糊涂。
前世齐王和她的那些恩怨,她也惨烈的报复了回去,两人都没落个好下场。
这一生,她早就打定主意远着齐王,更要紧的是,有李承秉在,占领先机,齐王休想再有机会与镇将联合造反。
如今朝堂上的事已与前世大为不同,肖稚鱼愈发肯定,就算是为了日子安稳,也该彻底视齐王为路人。
她向来是懂得权衡利弊,稍稍一想,已经知道怎么选对自己是最好的。
况且宋氏娴静温柔,待她很好,肖稚鱼也想回报一二,刚才说的那两位名医应该能有些用。
宋氏进内间齐王佩上香囊,出来看见外面天色晦暗,皱了下眉,对左右道:“看着要下雪了,肖娘子没带伞,赶紧送一把过去。”
宫女拿着伞到殿外,见天上云乌泱泱聚拢,风也急了几分,便想着叫侍卫帮忙。殿前侍卫知道是齐王妃的意思,目光一扫,指着其中一个道:“杨杲,你去送罢。”
杨杲相貌俊朗,行事说话比其他人都高明,一年功夫就得到齐王欣赏,提拔为亲卫。
杨杲本想要推辞,侍卫已经将伞塞进他怀里,“肖小娘子已走了一会儿,你脚程快,跟的上。”
杨杲接了伞,往外大步追去。
一眨眼的功夫,天更暗了些,杨杲习武,并不觉得身上寒冷,穿过花苑,在池塘边赶上了前面的人。
肖稚鱼和景春往玉衡殿走着,一路说着话。
就要离开华清宫,景春心里既有些不舍此处t?奢华又觉得放松许多,指着池塘将从别处听来荷花盛开的景象说给肖稚鱼听。
肖稚鱼方才想了许多事,正是想静一静的时候,看着池塘上结起的薄冰微微出神。
杨杲远远看着,周遭草木凋零,寥落寂静,唯有她云鬓雪肤,一举一动都落在他眼里,杨杲的心不知怎么的,就跟被黄钟大吕撞了下似的。
其实侍卫们背地里闲话,少不得要评说女人,有那么几个胆大的,对贵人也敢议论,春兰秋菊各有偏好,但若提到贵妃与肖小娘子,只要长了眼睛的,都得赞一声美人。
杨杲握紧伞柄,几个大步上前,忽的一下撑开伞,挡在肖稚鱼身前。
零星的雪花飘落。
景春没料到突然有人从后面赶上,动作贸然,被吓了一跳。
肖稚鱼扭头看来。
对上她的目光,杨杲心里有一种极隐秘的难以言说的雀跃。原本在光州那一回他视为奇耻大辱,有意避着郭肖两家的人,可肖稚鱼与齐王妃宋氏往来,他几次偷偷打量,心情又起了些细微变化。
当日被恶仆欺辱只能狼狈逃走,今日他已是齐王亲卫。
“下雪了,王妃命我送小娘子回去。”杨杲道。
肖稚鱼飞快皱了下眉,暗骂一声晦气,当即撇开脸道:“把伞留下,你回去罢。”
杨杲没有把伞给景春,他身形高壮,手往上稍稍一抬,景春就拿不过伞。他目光始终盯着肖稚鱼,见她皱眉,心微微一提,却见她始终没有认出自己的样子,不知是放松还是失望,暗自一哂:当日才见一面,她如何会记得一个萍水相逢的奴仆样貌。
“王妃之命不敢违。”杨杲道。其实齐王妃只说了送伞,却被他拿来做挡箭牌。
肖稚鱼没想到今天接二连三遇着前世的那些人和事,不过杨杲此人,前世背主忘义,小人行经,还卖她性命博取富贵,上一回在光州让他跑了,混到齐王身旁,若是以后再算计他,就必须想个少疏漏的好法子。
现在齐王已没了造反的机会,杨杲一时也称不上危害,肖稚鱼也不着急,总要寻找个好机会收拾他。
杨杲自是不知她所想,撑伞领路,又忍不住偏过头去瞧她。
“看什么?”肖稚鱼察觉到,眼露厌色。
杨杲道:“娘子仔细路上。”略顿了顿,他又道,“小人出身弘农杨氏,不知何处惹了娘子厌烦?”
肖稚鱼心下嗤笑,面上却笑道:“弘农杨氏,不知是哪一房?岂不是和贵妃同族?”
杨杲不疾不缓,将杨氏几支情况说了,与事实半点不差,随后又道:“前朝时就已经分家,如今各家都远了,不敢与贵妃攀亲。”
他掩饰的很好,举止谈吐都像是有些家底的,半点没有泥腿子出身的痕迹。
换个人听他如此坦荡一番话,恐怕早就信了,肖稚鱼挑了挑嘴角,“既是杨氏,该投奔御史大夫才对,怎跟了齐王殿下?”
杨杲正色道:“殿下对我有知遇之恩。”
肖稚鱼暗暗翻了个白眼,心道此人皮厚真是少见,两世都是如此,实在是不想和他说话,渐渐冷了脸。
杨杲闲聊几句,表面看着平静,实则精神格外亢奋,他从底层摸爬滚打起来,见识过不少,自然听出肖稚鱼话里藏着的一丝古怪,可他并不在意。
快要到达玉衡殿时,杨杲倏地停下脚。
雪比刚才又大了些,如撒面似的,细细密密落下一层散白。
他手里的伞全遮着肖稚鱼,自己的身上肩头白了一片。
肖稚鱼目光扫过他肩膀,半点没在意,“怎么不走了?”
杨杲略作沉吟,忽然道:“那日殿下从昭应县回来,我从吴王所住之处经过,在花苑中见着个路过的宫女,手中抱着琵琶,与娘子有几分相似。”
景春听到这句,蓦然瞪大了眼,意识到什么,忙垂下头去。
肖稚鱼神色未变,冷笑着看他,“你在说什么,可敢当着齐王与王妃的面再说一次?”
杨杲作揖道:“娘子莫怪,我也只是匆匆一眼,并未看清,许是美人总有相似。”
这话已有些轻佻,肖稚鱼立刻沉了脸,抬手“啪”的一下,拍开他手中倾向自己的伞,退了一步,目光冷冷看着他,舌尖吐出一个字,“滚。”
景春赶紧过去将她披风系紧些,快步往玉衡殿走去。
杨杲站在原地,望着肖稚鱼离去的背影。其实刚刚说的那几句,全是真话,当日瞥见宫女背影,一个晃眼,他就眼利地辨认出她身份。
杨杲稍稍转动手腕,方才肖稚鱼打在伞柄上,指甲划过他手背,只是刹那间的感觉,微微的刺痛,似乎已经从手背皮肤上蔓延开。
他原先看肖稚鱼只觉得她长得招人,试探了几句,突然明白过来,为何自己会对她格外关注。她与那些世家长大优雅从容的贵女不同,骨子里藏着一股狠劲,遇着威胁才会稍稍显露出来。
杨杲像是丛林中蛰伏的野兽,嗅到了一丝隐藏的同类气息,他眸光微闪,看着肖稚鱼进入殿门,这才收回视线,打着伞往回走。
肖稚鱼进了内室,换下披风,景春神情担忧道:“刚才那个杨侍卫什么意思?”
肖稚鱼回想当日行动前后,确定近处没见过人,杨杲或许真是看了一眼,刚才是有意试探。她想了想,安慰道:“就是真看见又如何,这件事不止关系到贵妃,还有豫王,吴王,齐王,要是敢说,第一个死的就是他。他是聪明人,把自己身家性命看的比什么都重,绝不会往外透露半分。”
景春连连点头,华清宫中谁不知贵妃与吴王的事不能提,顿时心定不少,进内屋将收拾好的行李拿出来。转了一圈,她突然回过味来,想到杨杲刚才言行举止,暗自啐了一口道:吃了豹子胆的下流东西。
肖稚鱼在殿中等了许久也不见雪停,索性冒着雪离开华清宫。
88 ? 第八十八章
◎重聚◎
雪渐渐有些大了, 绵绵撒撒如扯絮似的。
肖稚鱼走出宫门,回头看向连绵起伏的殿阁高台掩映在茫茫白色,长吁了口气。前方空地上停着辆马车, 车夫高声喊“娘子”,车帘掀开,肖思齐身着大氅下车来。
“阿兄。”肖稚鱼笑着小跑过去。在华清宫里才住半个月, 竟有隔了许久之感。
兄妹两个毋需多寒暄, 坐上马车先回家。
肖思齐官阶不高, 在骊山安置所居的宅子就在衙署旁,拢共就东西厢房和正房,内外各一个小院。肖稚鱼进门四处打量,当年兄妹三个在登丰县日子清苦,许多家务都需姐姐肖如英亲自操持, 等和族中修好,日子才好过起来, 眼下这院子虽小,她也不觉得简陋。
肖思齐早叫人打扫了东厢房,当夜兄妹两个简单聊了几句歇下休息。
第二天肖思齐清早出门去衙署, 到了申时回来,这才有空和肖稚鱼详聊近况。
肖稚鱼将华清宫的情况告诉他。肖思齐初涉朝堂,对宫中之事所知不多,不过他心思细腻又擅揣度人心, 如今在自己那块公务上也算如鱼得水,听到的各种风声消息不少。再听肖稚鱼所说关于皇帝贵妃真实情况,他沉吟片刻, 道:“难怪, 杨忠正在风头上, 这两日朝堂上唇枪舌剑的往来却没占着上风,陛下分明看到了也没发话,原来是因为贵妃的缘故。”
说着他顿了顿,又道:“你这个时候回来也好,宫里的事太过复杂,还是避开的好。”
肖稚鱼乖巧点头,没说出自己扮做宫女去引吴王与贵妃相见的事,省得让兄长担心。
肖思齐也将朝堂上的事说给肖稚鱼听。本朝风气开放,他无意拘束妹妹,所以遇着有的政事公务也会告知,趁机给她分析局势,就怕肖稚鱼嫁给豫王后对朝堂一无所知,反倒是麻烦。
“杨忠铲除宰相党羽干净利落,但手段太狠,已得罪不少人,这十年来长安的宗亲贵戚谁能说与宰相毫无关系,我倒是听说,杨家还趁机收受不少钱财。这个关口,杨家最需要的就是圣上撑腰,贵妃与皇帝不睦跑出宫来,时机太巧了。像是要故意要成全裴大人。”
这说的就是如今最有希望晋中书令的裴少良了。其实本朝官制,中书令与侍中为三品,手握实权,都可以称之为宰相。中书令为右相,侍中为左相。只是前任中书令把持朝政,一支独大,所以朝内朝外提起宰相,都只想起他。
肖思齐说起前任宰相家中情况,也不仅唏嘘,权位再高,倾覆不过旦夕之间。
肖稚鱼又问起关心的一件事:“关于丰庄一案查出不少人家,有没有京兆世家被牵连的?”
肖思齐将京兆世家盘算了一下,笑道:“和我说话都这样拐着弯来,你说的是沈家吧?并没有听说他家有什么事。不过他家一向长袖善舞,沈家娘子又是太子妃,谁t?会故意与他们家为难。”
肖稚鱼暗自叹了口气,想单靠这件事就打击到沈家,确实太过小瞧他们了。
两兄妹聊了一阵,肖思齐道:“宰相之位这几天必须要有结果了,今早范阳大都督的上书从长安过来,说两月过后他要入京,为太子新婚庆贺。”
“什么?”肖稚鱼大吃一惊。
肖思齐奇怪望向她,“大都督一想深受圣宠,先前与宰相往来密切,如今宰相突然倒了,他想来长安来探下情况也是正常。”
肖稚鱼心却突突直跳。范阳大都督康福海,正是前世暗地与齐王勾结,出兵襄助齐王谋反之人。
他本是突厥人,幼时随母颠簸,十多岁就从戎,一身蛮力,骁勇善战,得到幽州节度的赏识,收为义子,从此官运就亨通起来。
康福海生得高壮肥胖,看着忠厚,却有一副与外表截然不同的狡诈心肠,他带兵打仗的本事不小,大大小小胜仗打了不少,是个难得的将才。康福海在官场上惯以金银厚礼开道,四处笼络官员为他美言,名声直传到长安来,几年前他曾到京中,官场上钻营有道,与宰相也走得很近,以至于圣上对他愈发信重,官至大都督,节度平卢,范阳,河东三地,手握重兵,实际上已经是镇将之中第一实权人物了。
朝中太平的日子过久了,无人相信一个突厥人会有异心。
肖稚鱼想着前世长安被攻破时的惨状,一听大都督的名头,心不禁往下沉了一沉。
肖思齐皱眉道:“你怕大都督?”
肖稚鱼道:“听过一些传闻,我总觉得他城府极深,不是什么好人。”
“在朝中为官,有几人能做好人,”肖思齐闻言笑道,见肖稚鱼蹙着眉头,伸手揉了揉拍她的头,道,“不过他节度三地,是圣上信任太过,几年还看不出危害,等时间久了,难免要养出其他心思……”
肖稚鱼心道,到底是阿兄,她才稍作提示,他便能看出其中关键。
不过这也提醒了她,大都督与齐王勾连造反还有好几年的时间,朝堂变数多,将来到底会如何还说不定。她现在就去担心这场祸患,只是平添烦恼罢了。还不如见机行事,就算旧事重蹈,她也能做好万全准备,在战乱中保全自己和家人性命。
又聊了许久,肖思齐将肖如英的书信拿来给肖稚鱼看,里面说郭令有意到长安落脚。
“英娘带着孩子也会一起来,正好能赶在你成亲前。”肖思齐道。
“离了太原是好事,咱们兄妹又能齐聚了。”
兄妹说着话,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外面天就黑了,到了用饭时间。吃过之后各自歇息。
正如肖思齐预料的一样,没几日皇帝便下了决定,裴少良晋为中书令,成了新的右相。杨忠忙前忙后,多年谋算,最终却没能成事。再加上裴少良出身世家,自有拥趸之臣,接手政务后不起波澜,朝中相安无事。
肖稚鱼在家中闲了几日,接到赵琼林的帖子,左右无事,就跟着一同去了趟昭应县城。此县就在华清宫不远,每年入冬都迎来不少长安贵人,街上铺子极多,显得十分繁华热闹。
赵琼林这回叫了几个官宦人家娘子作伴,一行人到县城中走走玩玩,也颇得意趣。肖稚鱼听她们提起宫中事,倒是知道贵妃出宫后的情况。杨忠失了原本视作囊中的中书令一职,自是懊悔,回去后不知与贵妃说了什么,竟是将贵妃劝住。
皇帝料理了朝堂的心烦事,在宫中又生出寂寞之感,转而念起贵妃的好,只是暂时搁不下面子,杨忠最会察言观色,趁机劝皇帝出宫走动。
等出了宫来,贵妃与皇帝见面,勾动旧情,自是哭哭啼啼一番,皇帝当日就将贵妃接回宫中。
几个小娘子谈起此事,感慨到底还是贵妃得宠。她不在宫中,皇帝是处处都觉得不合意,这一回去,皇帝又有了兴致,召了梨园乐工奏曲取乐,还要宴请众臣。
肖稚鱼听着她们议论,想到再过不久大都督要入京,皇帝胡子都白了,却只沉迷与贵妃享乐,对朝廷上藏着的刀光剑影再没有年轻时的分辨,不由暗暗叹息一声。
赵琼林突然扭头过来,促狭地对她眨眨眼,道:“你看前面。”
肖稚鱼顺着她说的方向看去,看见酒楼里有个胡姬在跳舞,正值冬日,她穿的很少,腰上系着条薄纱,随着身子摇摆飘荡。
“酒楼老板说她跳得好看,是得到太子豫王重赏的呢。”赵琼林笑道,将豫王两个字咬得重了些。
几个小娘子都去瞧肖稚鱼脸色。
肖稚鱼哪里会把这种招揽生意的伎俩放在心上,笑眼盈盈地看了一会儿,也让景春赏了舞姬半贯钱,这才和众人一起回去。
小娘子们见她爽快大气,相处又亲近几分,时常相邀出行。
就这样日子一晃,到了季冬。皇帝在宫中举宴,请百官去听梨园新排的法曲,席间歌舞升平,一派盛世景象。
皇帝在骊山悠闲度日已有两月。临近年关,该到了回长安的日子。
如来时那样,百官车驾依次排序,禁军开道,浩浩荡荡往长安进发。
沿途山峦叠雪,银装素裹,白茫茫的大地上留下无数车辙印,仿若一条蜿蜒巨蛇匍匐在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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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内与御驾离去时相比更显热闹,各坊市内皆挂有彩灯,尤其东西两市,不管富贵贫贱,这些日子都有采买,于是人头攒动,吆喝喊麦声震天。
回到家中,第二日起肖思齐就开始忙于公务,度支郎中负责每年赋税统计与支调,每年元月总是最忙的,家中一应事务都交给了肖稚鱼。家中清扫,置衣添物还有仆役婢女的赏赐,年节人情往来都需仔细安排。幸好家中管事仆役都是肖明海挑选留下的,知道肖家兄妹才来长安,又有前途,府里内外人等都干劲十足,元月前就将宅子收拾干净,一些琐事也不需肖稚鱼操心。
家中过了个热闹的元日,肖稚鱼与兄长换上新衣,祭拜父母祖宗,然后坐下饮酒吃饭,应了团圆之意。
到了元宵这日,长安一百零八坊皆大开放坊门,彻夜点灯,如不夜之城。
皇帝在花萼相辉楼宴请众臣,通宵达旦吟诗听曲,观花灯,撒铜钱,引无数百姓围观,一时附近宽街小巷里都是人,伸长着脖子等铜钱落下好争抢,堵得是寸步难行水泄不通。
肖稚鱼趁夜也出去看了一会儿花灯,但路上摩肩擦踵,实在太过拥挤,肖思齐带着四个高壮奴仆护着肖稚鱼,也差点被人流冲散。倒有几个胆大的登徒子,偶然见到肖稚鱼披风下露出的半张脸,死皮赖脸凑过来,仆从摆足凶恶模样,才将人赶走。只逛了一会儿,肖稚鱼便感觉有些累了,和肖思齐一说,他立即拍板回家。
等元宵过去,长安城的喧闹气氛才渐渐褪去。
二月初六这日,肖稚鱼早早起床梳洗打扮,和肖思齐一同吃过早饭,就在家门口的巷子等待。
郭令与肖如英元宵过后就从太原出发,前几日还有捎来口信,算算日子,今日应该到长安了。
等了一个多时辰,郭家的马车果然到了。
前头一辆早早就掀开车帘,潮落从车上下来,对着肖思齐肖稚鱼喊“郎君”“娘子”。随后是个中年仆妇,伸手先将一个白胖小儿抱下车,站在一旁规矩行礼。
郭令搀扶肖如英下车来,抬眼看见兄妹,肖如英先红了眼,眼泪扑簌簌往下掉。
“阿兄,幺娘。”
肖稚鱼鼻子一酸,忍不住跟着掉眼泪,快步过去揽住姐姐。
郭令与肖思齐抱拳见礼,见她们姐妹话没说几句,两双眼睛俱都哭红了,连忙劝着进去叙旧。
肖稚鱼擦着泪,转头看见仆妇手中抱着的孩童,白嫩嫩一张圆脸,眼睛也是滚圆,看着虎头虎脑,十分可爱,此刻双眼亮晶晶正好奇望着她。
“溪郎。”她喊他的名。
溪郎嘴里啊呜啊呜,一脸欣喜,似是明白喊他,然后嘴角流下一串口水。
肖如英道:“先别逗他,谁叫他都能笑上半天,也不知随谁的性子。”
众人闻言莞尔。
一行人进了门,在堂屋里,仆妇要将溪郎抱下去,肖思齐招了招手,让她先将孩子抱到跟前,摸摸他的头,让人把准备的见面礼拿来。一套上好的笔墨砚台,留作日后开蒙读书用。肖稚鱼也拿了长命锁和玉饰几样。
肖如英让潮落收起来。兄妹三个说着话,一面逗弄孩子。溪郎平常不见那么多人陪他,兴奋极了,摇头晃脑,半点不怕生。但听乳母和婢女教他喊人,他张嘴叽哩哇啦一通,却没人听得懂。如此说笑一番,溪郎小鼻子里忽然冒了个泡。肖如英怕冷着孩子,这才让人抱着下去照顾。
刚才兄妹叙旧,郭令并未插嘴,只笑呵呵坐在t?一旁饮茶,这时见孩子抱下去,便对肖思齐说到书房议事,留姐妹两个单独说话。
堂屋里婢女与仆役全退了出去,肖稚鱼打量姐姐虽有些风尘仆仆,但气色极佳,这是日子过得闲适舒心的表现,骗不得人,穿戴打扮反倒还是次要。
肖如英道:“我在太原收到你和兄长的信,一来长安,阿兄与谏议大夫赵家定亲,你要嫁给豫王,这富贵来的太快,我简直不敢信,心里七上八下好些日子不平静。今天见着你和阿兄,气派十足,已经有贵人的样子了。”说着,她展颜一笑,道,“先前在太原我与你姐夫还时不时要受些闲气,这回来长安,家里的仆从婢女都抢着要来服侍,全是你和阿兄的面子。”
肖稚鱼知道郭令并无官身,出身名门不假,但在家中地位却不高,她道:“郭家有人为难姐姐?”
肖如英摇了摇头,可见肖稚鱼目光笔直看着自己,又长长叹了口气,“郭家几个长辈也不知想些什么,整日把亲戚家年轻貌美的小娘子往家里领,过一阵又送长安来,说是给她们找了好人家,你们来太原探我的时候,我还替你担忧过,等你被圣上指婚的消息传了来,家里那些长辈又有想法……”
她声音轻了下去,握着肖稚鱼的手道,“我们家人少,直到嫁给你姐夫,我才知道世家大族里人多是非多,理都理不清。”
肖稚鱼一听姐姐这样说,想到郭家行事作风,立刻就猜到几分,“郭家是想借着姐姐与我这层关系,搭上豫王?”
肖如英道:“我和你姐夫都没答应,这回出来,其他几房的人也没敢用,你放心,我不会让他们拿那些麻烦事来为难你。”
肖稚鱼心里一暖,阿姐半点没变,处处为她考虑。
她哼一声道:“郭家的那些不上台面的算计,从太原算到长安来了,我看他们家大郎生得不错,又会讨燕国夫人的欢心,既然是使美人计,何不舍了那些小娘子,让他们大郎屈身相就。”
肖如英杏眼圆睁,终是忍不住,噗嗤笑出声,“你呀你,胆子越发大了,什么都敢说。”
姐妹俩絮絮叨叨半日,分享各自在长安和太原的生活。
肖如英听得一时惊一时叹,道:“这么多事,亏你和阿兄都能应付得来。”
等肖思齐与郭令回来,仆役提醒,她们才发觉已到了用饭的时候。
郭家在长安另有宅院,提前半月就让人收拾出来。用过饭后他们就该回去安置,可肖如英有些不舍得走,恰巧溪郎犯困打瞌睡,乳母带着先去歇息,夫妇两就又多留了一阵。
肖如英来到肖稚鱼的闺房,坐到床边,看着妹妹道:“刚才说了那么多,你怎么一句也没提到豫王?来长安之前我就听说了,豫王英武,是陛下最受宠的儿子。”
“传言大多失真,”肖稚鱼慢吞吞张口,见肖如英脸色微变,话锋立刻一转,道,“不过这两句倒没唬人。”
肖如英像小时候那样伸手点她脑门,“你这调皮鬼。”
肖稚鱼便靠着她撒娇道:“阿姐,管他如何,反正亲事已经定了,日后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肖如英听这口气觉得不对,伸手扶正肖稚鱼的肩膀,笑容一敛,正色道:“幺娘,任他身份如何,夫妻之间至亲至密,是最难分的关系,若是夫妻和美,那遇着什么难事也不怕,自能携手共度,若是夫妻失和,泼天的富贵也难熬。”
肖稚鱼见她严肃,不敢嬉笑,赶紧应下来,但心里想的却是另一回事。
肖如英说了一声“等等”,转身亲自从行李里翻出个小包裹,塞到肖稚鱼手中,“这个你拿着,回头好好翻看,若是遇着难解之事,可以来找我说,千万别害羞抹不开面子。”
等肖如英走后,肖稚鱼将包裹打开,里面有个黑皮册子,什么字都没有,她翻开一瞧,眼睛默地睁大,只见册子里图文并茂,生动丰富……
肖稚鱼有两世经历,翻了几页都不由脸红,赶紧收拾藏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今天可以理直气壮的说,这是肥章吧
89 ? 第八十九章
◎迎亲◎
光阴抛旧岁, 年关一过,转眼就到了三月,太子大婚。
长安城中着实热闹一阵, 这并非是太子第一回娶妻,但京兆沈家是名门之后,累世簪缨, 沈玄更是才名远播。婚仪没有半点马虎怠慢, 礼节场面样样周全。原本要来观礼的范阳大都督康福海因河东有外族异动, 暂缓抵京,派人送来了重礼,一时成了京中热议的焦点。
肖家这时却无暇他顾,内外忙的不可开交,四月便是肖思齐娶妻的日子。肖如英自打来长安, 往娘家就跑了好几回,郭令也来帮忙, 帮着肖思齐往来应酬。三伯父肖明川更是将这次迎娶视为头等大事,凡是婚礼相应之物皆一一过目检查,不敢丝毫放松。
肖家兵荒马乱地筹备, 到了迎娶之日果然办的井井有条,场面热闹漂亮,肖赵两家皆是脸上有光。
如今赵堂已官晋一级,为右谏议大夫, 已迈入高官之列。赵葳蕤嫁来肖家是板上钉钉的下嫁,但赵家仆从行事半点不见倨傲,十分规矩有礼。新婚过后, 赵葳蕤将肖家内务接手过来, 瞧着温柔面软, 做事却干净利落,几天功夫,就让奴仆收心,事事料理妥当。
肖稚鱼瞧着嫂子来了之后,家中琐事都理顺,肖思齐原先总是一副少年持重,老年横秋的模样,可如今皱眉的时候都少了许多,反倒更合他的年纪。
肖稚鱼坐在廊下望着院中枝叶碧绿的石榴,想着家中与前世已是天翻地覆一般的变化,心绪起伏,颇不平静。六月十七就是太史监选定大婚的好日子,满打满算,能在家中逍遥度日不到两月时间。
她在屋里长吁短叹,只听婢女在门外说赵葳蕤来看她了。
肖稚鱼站起身,赵葳蕤走了进来,拉着她重又坐下,闲话起家常来。赵葳蕤出身高门,谈吐优雅不俗,说起家中小事也颇有意趣。聊了一阵,她起了话头道:“这几天我看你总是心不在焉,可是因为成亲的日子将近了?”
肖稚鱼脸耷拉下来。
赵葳蕤莞尔笑道:“我猜就是如此。”她是新妇,成亲之前也曾经历过忐忑难安的心情,又想着长安好几家原有望与豫王结亲的,背地里传些酸话,说豫王不喜这门亲事,她便想着来为肖稚鱼开解心情。
“世上哪有十全十美之事,豫王相貌堂堂,文才武功在皇室宗亲里是最好的,虽然外头都说他嚣张跋扈,可真说起来,谁还没个毛病,比起那些混不吝又喜胡闹的,已算得是不错了,”赵葳蕤缓缓道,“我父亲都说过,这些年豫王做的那些出格混账事,大半都是为太子出头,究其根本,其实是重情义又护短。只要能入豫王的眼,他自会保护你周全。你与别个不同,将是他的妻子。”
肖稚鱼知道嫂子的意思,可听她一番劝,不由苦笑连连——李承秉对她犹有前世的恨意,今生是休想入他的眼了。自从圣上指婚,她想做皇后雄心壮志熄了大半。夫妻恩爱这种事更是做梦都未曾梦过,现在唯一想的,就是抓着豫王妃这份体面与尊荣,能幸免几年之后的战乱之苦。
赵葳蕤又说了些夫妻相处之道,到底是新妇,凡事皆点到为止,说得深了自己倒先脸红。坐了一下午,说了不少话,论本心赵葳蕤挺喜欢肖稚鱼这个小姑,自从她嫁过来,料理家中事务肖稚鱼从无二话,处处支持。为人处世半点不见小门小户的偏狭,从前她只觉得肖稚鱼容貌出众,一瞧就有富贵前程,如今却希望她能过得更平安顺遂些。
到了六月,夏木茵茵,花草芳菲,长安城中已都换了夏衣。
到了十七那日,李承秉清早就被叫起,穿衮衣,戴金冕,垂白珠十二旒,腰配革带白玉双佩,前往太极殿。
皇帝端坐殿中,见到豫王前来,面含笑意,命礼官传唱,“往迎尔相,承我宗事,勖帅以敬。”
李承秉在殿前跪拜,接旨之后离开太极殿,带着礼官侍从前往宣平坊。
今日肖家早早就有侍卫将门前一条街巷全看守起来,不许闲杂人等靠近。礼官早在几日前就来到肖家,指点礼仪与陈设。
宣平坊位置不错,临近东市,住着不少官吏,但大多是品级较低,高官勋贵少见。今日坊里喧闹,锣鼓震天,看热闹的人来了不少,都听说肖家将要出一个王妃,不由啧啧称奇。
“从未听过肖家之名,想来不是世家出身,竟能出个贵人。”
“你是没见过肖家娘子,长得跟画上的天仙似的,合该有这份富贵。”
“世道真是变了,养个小子还真不如生个女儿,若是貌t?美如花,说不定就能捞个妃子当当,那荣华富贵还不是享之不尽。”
鼓吹的乐声越来越近,不一会儿侍卫开道,执烛前马,豫王骑马缓行而来,路人方才议论纷纷,这时目光齐刷刷转向豫王,只见他身形魁梧高大,眉眼英挺,在日光照耀下金冕垂珠皆熠熠生辉,更添威势。
肖思齐在门前相迎,神色瞧着稳重,实则心下也颇为紧张,时值六月,已是入夏,他背上起了层细汗,一抬头看见豫王下马走来。
礼官唱喝,令双方行礼,一套规矩完成,这才到内院将肖稚鱼请出。
这便是大婚亲迎之礼。
李承秉脸上并无欣喜之色,礼官怎么说他便怎么做。
等一阵鼓吹之乐结束,肖稚鱼在婢女簇拥下款款走了出来。她身着青色礼衣,袖口、衣缘及大襟为朱纱,戴的宝钿花叙,以扇遮面。
门外有不少人争相张望,恨不能亲眼看一看王妃模样,却只能瞧个依稀轮廓,起哄着喊美。
一阵风吹过,肖稚鱼鬓边的珠翠金钿微微颤动。
李承秉目光落在她身上,只一瞬又飞快移开。
礼官引路,将肖稚鱼送到马车上,肖思齐在门前相送,眼看车轮转动就要起行,他忍不住追了两步,被礼官拦住。
李承秉上马,神色冷峻而从容,一手紧握缰绳,轻轻一挥,马蹄前行,带着迎亲队伍往王府方向而去。
【📢作者有话说】
洞房……头秃
90 ? 第九十章
◎洞房(上)◎
锣鼓吹吹打打, 沿途百姓皆驻足观望,直到迎亲队伍入了永兴坊。
豫王府里早就摆好喜宴,从清早到傍晚, 上门的宾客络绎不绝。正堂里坐着的全是宗室皇亲,比外间更为热闹,就连从华清宫回来就一直称病少有出门的吴王都来了。各桌都已呈上菜肴和酒水, 杞王之子李茂从外面小跑进来, 来到太子这一桌, 笑着道:“来了来了,已经接回来了。”
当即便有几个年轻李氏子弟嚷嚷着要去见新娘子。如此大喜日子,没人扫兴,又有个最喜看热闹的李茂在,领头凑了一群人往内院去了。
太子见状摇头轻笑, 这时却听旁边有人唤了声“太子哥哥”。
惠安公主李云萱举酒坐到他身边,笑盈盈道:“今日瞧你这脸色都红润许多, 想来是太子妃得你心意,到底是京兆名门家的娘子。”
太子李业知道这位妹妹一向作风大胆,却也不想与她讨论内院之事, 有一搭没一搭地敷衍着。
李云萱说了几句沈霓的好话,话锋一转,又道:“太子妃的兄长沈玄,原先不肯听逆相吩咐, 也没逢迎杨家,在大理寺压着不得迁升,如此良才放着只去管那些刑案实在太过可惜, 豫王妃那种不上台面的出身, 她兄长如今娶了赵家女郎, 上月竟升任殿中侍御史,为官才一年不到,谁有他升的快,不过是沾着裙带关系才冒出头,太子哥哥,沈玄是你妻兄,如此下去倒要让人小瞧了你。”
“惠安,慎言。”太子皱眉,明眼人都瞧的出,肖思齐升官是皇帝的意思,摆明了是要抬举肖家。他正要说两句李云萱。刚才去后院看新娘子的一群宗室子弟跑了回来。
堂中顿时又热闹起来,李茂与众人夸口道:“可惜你们没瞧清楚,我曾见过一回,豫王妃那样貌,啧啧,真是少见。”
原来刚才几个宗室子弟刚才跑去后院,在花园入口还真碰上了迎亲队伍,可肖稚鱼被婢女围着,不曾停留直接往寝殿去了,有胆子大的要往前凑,却见豫王亲兵往那一杵,气度森然,到了跟前他们反而不敢再闹,灰溜溜地回来了。
在座的一群人里,没几个见过肖稚鱼,听李茂形容的跟仙女似的,有的信有的不信,你一言我一句的讨论起哄。
李云萱见太子与众人说说笑笑,刚才说的也不能继续,耳边又听几个宗室纨绔在那夸豫王妃貌美,她心下不喜,拢了拢头发,对李茂道:“你呀,见着个齐整点的就能夸成天仙,不然能往家里收那么多个?我瞧着都是些庸脂俗粉,要说美人,太子妃那等样貌气度,才是长安女郎里最拔尖的。”
李茂一撇嘴,知道惠安公主看着是出家了,实则性子极厉害,也不与她争辩,喝了一口酒道:“反正我见过的女子,就属豫王妃最美。”
李云萱愈发觉得不舒服。
这时堂前一阵喧闹,李承秉来到席间回礼,李茂蹭地一下站起,提着酒壶就去敬酒了。
这些宗室子弟前两个月刚参加过太子婚宴,不过太子是储君,又比他们年长许多,闹腾不起来。几人打定主意要闹豫王一回,敬酒的人一窝蜂全拥了上去。李承秉来者不拒,来敬酒的他都回一杯,席间推杯换盏,不知上了几回酒。
太子心疼兄弟,眼见外头天都黑了,赶紧过去劝阻,“平时不见你们几个这么能喝,要灌醉七郎不成。”
众人哈哈直乐。
齐王见状也过来挡酒,道:“我代七哥喝。”
众人便起哄道:“这岂有代的。”
李承秉摆摆手,让开齐王的手,手持酒杯,一口气连饮三杯。
宗室子弟又喝道:“好。”
太子吩咐人准备醒酒汤,借着斟酒的空当,将李承秉拉到一旁,见他一身酒气,没好气道:“成亲第一天,你就这样去见王妃,也不怕她嫌你。”
李承秉漫不经心“呵”地笑了一声。
太子觉得有些不对,亲自出面挡了两回酒,这才把那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宗室子弟给挡了回去,又叫来陆振,让他扶着豫王回去,别耽误了洞房。
陆振没想到豫王喝了个酩酊大醉,扶着人往后院走,路上正遇到宫女送醒酒汤来,赶紧停下。
宫女见豫王醉着,大着胆子将醒酒汤喂到他嘴前。
李承秉喝了两口,手一挥,将醒酒汤连碗打翻,抬脚往寝殿走去。
肖稚鱼坐在榻上,身边有宦官与宫女各四人候在殿前,瞧得出豫王府规矩不错,没人打量她,也无人说话。倒是前面厅堂不断有热闹的声音传来。景春和两个婢女将她的妆奁和衣物都收拾摆放好。
此时已入夜,宫人急步到殿前,道:“殿下来了。”
肖稚鱼重又坐正了,只听一阵略沉的脚步声靠近,在殿前停了一停,然后迈步进来。陆振送到门前止步,侍从徐云见豫王醉眼惺忪,忙上前搭把手,道:“殿下慢些。”
李承秉在搀扶下坐到长榻另一头。
迎亲入后院的时候,已完成却扇礼,现在肖稚鱼不用举扇遮面,视线毫无遮挡地看向李承秉。
他满身酒气,垂眼斜依着榻,没看她一眼。
宫女从外端着托盘进来,上面放着一分为二的匏瓜,中间以丝线各系一头,瓜中盛酒,名曰合卺。
徐云与宫女各将一头递给李承秉和肖稚鱼,嘴里说着喜庆吉祥话。
低头看着匏瓜,酒水清冽,肖稚鱼低头看着,想着前世竟还没喝过合卺酒,心下一哂,双手端着匏瓜,就着喝了。
李承秉也浅饮一口,将匏瓜放下。
侍从徐云已觉得气氛不对,全无婚嫁的喜意,幸而合卺酒已饮,他使了个眼色,让宫女退下,然后服侍李承秉梳洗。肖稚鱼到屏风后,将首饰衣裳都换下,洗脸卸妆,穿上寝衣。
六月天热,到了夜间才多一丝凉气。
肖稚鱼从屏风后出来,侍从宫女退得一干二净,景春端着水盆,行礼过后也很快离开。
内室之中,烛台点着一对烛,灯火朦胧地照在床前。
肖稚鱼知道这对烛有吉祥和美之意,需彻夜长明,不可熄灭,她盯着烛火看了片刻,这才挪动脚步,朝床走去。
李承秉闭眼躺在床上,许是喝太多酒,梳洗过后仍是有股浓郁酒味,将屋中的熏香都冲淡了。
肖稚鱼离床越近脚步越轻,走到近前,低头看他,只见李承秉双眼紧闭,脸色比来迎亲时温和许多,没了那股迫人的威仪,倒像个英俊优雅的公子。
对于今夜,她虽早有各种猜想,却依旧没想到是现在这样的景况,一整日的规矩和礼数足够磨人,她已有些倦了,懒得再去细想什么,这时又觉得有些口渴,于是转过身,想去找杯茶喝。
突然一只大手擒住她的手,用力一拽。
肖稚鱼顿时天旋地转,反应过来时已经被扔到被褥上,并不如何疼,却让人有些害怕,抬头只见李承秉俯身压着她,一双眼漆黑深沉,居高临下盯着她,目光锐利如剑,直要刺穿人心似的。
肖稚鱼心突突直跳,喉咙发干,也不知说什么,干巴巴唤了声:“殿下。”
李承秉伸手捏住她的下巴,脸上的神情藏着一丝玩味,“洞房花烛,要去哪?”
“我口渴,想饮茶。”
李承秉见她脸色微微泛白,一双眸子却有所躲闪,似乎是慌张,手上的力道越发重了点,捏着她的下t?巴逼着她只能看向自己。
【📢作者有话说】
我想想,让我再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