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  ? 第九十一章


    ◎洞房(下)◎


    她的头发散乱在床褥上, 乌鸦鸦的一团,衬得皮肤越发莹白,李承秉隐约还能闻到一阵暗香, 幽然如兰,他心里像是被什么挠了一下,不由低头朝她颈间嗅去。


    肖稚鱼全身发僵, 感觉到他呼出的热气喷在肌肤上, 夹着酒味似乎都变得滚烫起来。


    李承秉察觉到她的僵硬, 低沉地笑了一声,板着她精致小巧的小巴微微一抬,直接亲了上去。


    这个吻强迫的意味太浓,肖稚鱼感觉不舒服,浓郁的酒气传来, 熏得她头脑发胀,想躲也躲不开, 眼睛渐渐湿润。


    李承秉不轻不重地纠缠她的唇舌,手直往下探。


    在走入寝殿之前,他还犹豫是不是该好好冷着她。外面都传他对这门亲事不满, 无论人前背后,李承秉都未隐瞒这点。若非皇帝亲自指婚,他怎么会将前世背叛自己的女人再娶回来。


    前世的记忆骤然涌上来,李承秉心中一阵难言的疼痛。


    肖稚鱼大口喘着气, 憋着泪见他脸色阴鸷,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用力撑开他的身体, 手忙脚乱往后缩。


    李承秉一把抓住她的脚踝, 将人拖了回来。触碰到的肌肤白嫩细滑, 他并未松手,呼吸粗重,将人牢牢困住。


    去前头宴席敬酒时,李承秉在厅外就听到李茂在对人夸耀她的美貌,心中莫名冒出些火气,进去之后将所有来敬的酒都喝了,身上有几分飘飘然,但脑子却格外清楚。


    就在她在床前犹豫又将要转身的时候,他还未想清楚,身体却似有本能,已伸手抓住她的手腕。


    李承秉心里似有火在烧,低头见她衣裳已乱,露出的纤细的小腿仿佛轻易就能折断,脚掌小巧可爱,他猛地喘一口气,酒意全化作烈火,浑身的血液似乎都燃了起来。


    其中滋味销魂——这一刻他别无他想,前世之事也尽数暂抛脑后。


    何必瞻前顾后,他是豫王,天潢贵胄,何必要屈着自己。


    何况她本就是他的妻——


    若是前世之事重现……


    想到这儿,他目光一狠,面色骤然狰狞。


    肖稚鱼吃疼,眼泪忍不住唰唰往下掉,李承秉就像一块石头,硬邦邦的有千斤重,她几乎喘不过气,但凡有所挣扎,他就会变本加厉。


    比前世不知粗鲁野蛮了多少。


    肖稚鱼原先想着软言好语的示弱,或是干脆相敬如宾互不相犯,统统都没用上。刚才她惊惶失措,七分是真,另有三分便是有意表现。李承秉对她是否有前世记忆还存疑,她不敢露出丝毫熟悉的感觉。


    可她没想到,到底两世之别,上一辈子身死时已是二十多岁,现在这个身躯还稚嫩,根本无需刻意作态,她与李承秉也已陌生了。


    更为可恨的是,他肆无忌惮,手掌贴着她,声音暗哑地笑了一声道:“小了。”


    肖稚鱼满脸通红,有羞又臊又气,抬脚便往他身上踹去,只是这个动作却让他眸色更暗。


    过了不知多久,肖稚鱼身上酸疼,睁开眼睛,昏昏沉沉望向外面,只见一对长明烛已燃了大半,滴露的烛泪堆积了一团。她实在累极,嗓子眼干得生疼。


    入夜前便觉得口渴,直到天快亮了也没能喝上茶,肖稚鱼又渴又累,忍着身上不适睡了过去。


    才睡得片刻,迷糊感觉身边有淅淅索索的声音,她勉强掀开眼皮,身旁李承秉已先一步醒过来。


    门外侍卫声音压低了禀报:“……大都督连夜赶路,清早至城门,着人喊开城门,此时已有人赶去宫中。”


    李承秉听得这话,原本散漫的神情一敛,坐直身体,一掀帐幔下床。寝殿内并没有留人值守,他只穿着一条单薄绫裤,袒露着结实精壮的上身,也没叫人进来伺候,大步走到屏风后换衣。


    肖稚鱼听提到大都督,不自觉便留心起来,这时李承秉穿上外衣,从屏风后走出来,她忙闭上眼。


    李承秉回头朝床上瞥去,烛火暗淡,映照着里头朦胧一团。他一眼扫过,抬腿就往外走。侍卫见寝殿门从里头打开,忙将头垂下,不敢多看,张口还要继续说事,李承秉挥手打断他道:“出去再说。”说着就朝书房走去。


    范阳大都督康福海在去年年关前就上书,说要来京城庆贺太子大婚,四月被河东的事耽搁,迟了两个月才抵京。李承秉对康福海最是戒备,早让人盯着他的举动,侍卫天不亮收到消息,不敢耽误,壮着胆子来殿前传话。


    去书房的路上李承秉已命人去叫了幕僚严全规过来和几个亲信过来。


    严全规布衣出身,五年前年前来长安到处找世家自荐,却找不到什么门路,蹉跎近一年光景,正当他钱财耗尽不得不回乡之际,突然有一日被王府的人请了过来,自此便为豫王做事,这几年早就为李承秉过人的眼光及谋略城府所折服。刚才严全规在睡梦中被侍卫叫醒,听到是豫王召他去议事,一时还恍如梦中。谁不知昨夜豫王新婚,天才亮就已经开始处置政事。


    一时之间,严全规也不知是错愕还是惊叹,赶紧批上衣裳赶来。


    李承秉坐在书案前,严全规,王应青,陆振几人进来时看见他头发及衣裳,就知道是没好好收拾过,能让豫王如此匆忙,可见大都督康福海的份量着实不轻。


    李承秉问道:“还没到开城门的时辰,他来叫门时是谁代为宫中传话的?”


    侍卫道:“属下听闻是监门将军去宫中通传,路上曾在沈家停留片刻。”


    李承秉面色沉静,眉心轻轻拧了一下。


    王应青道:“不到时辰要开城门,需城门郎,监门将军和中郎将三个对勘合符,此事谁也拿不准主意,唯有去宫中请旨。若是别人来叫门,只怕没人理会,大都督节度三地,深受盛宠,到底是不同。”


    严全规刚才一直听着众人说话,想到李承秉洞房之夜都不多留,他忽然想到什么,面色微变,道:“殿下莫非担心大都督有异心?”


    这话一出众人大惊。大都督康福海这回上京的意图大家都明白,他原是任平卢兵马使,节度两地,领范阳大都督还是前年的事,当初康福海与宰相多有往来,与杨忠不对付,如今宰相谋逆病死了,他是为了探查朝廷情况,稳固圣心。


    康福海善于钻营是不假,但要说他有反心,几人心里俱是打鼓。


    严全规想着过去几年间,豫王目光长远,所料之事无有不中,他神色肃然,道:“陛下信重大都督,殿下打算如何做?”


    李承秉淡淡看向众人,默然片刻,语气阴恻恻道:“我想叫他有来无回。”


    ————


    李承秉走后,寝殿内静悄悄的,肖稚鱼稍稍一动,便觉得浑身骨头都像刚拼凑的,脑子也昏沉,什么都想不起,没一会儿又睡过去,直到外间传来景春叫起的声音,她开口应了一声。


    门被轻轻推开,景春先进门来,走到床前将肖稚鱼扶起来,见她脸色发□□神也不济,再一看凌乱的被褥,扭头叫婢女进来。


    端着水盆梳洗等物鱼贯而入两个婢女,都是这回肖稚鱼从肖家带来的,豫王府的宫女只守在外面并未入内。


    肖稚鱼见身边都是熟悉的人,心里也就没那么别扭,起来梳洗擦身,换上一身干净衣裳,这才觉得舒坦许多。


    宫女在门外提醒,今日要去宫中拜见。


    肖稚鱼瞧了眼外面天色,不知李承秉去了哪里。


    92  ? 第九十二章


    ◎入宫◎


    方才天亮时她听见有人来禀大都督的事, 只是迷糊间没听清楚说的是什么,此时静心一想,她猜许是大都督要入京了。


    景春为肖稚鱼梳拢头发, 另两个婢女将备着的衣裳拿来,花枝绣纹朱罗衫,下面是八彩绫裙, 裙料各一色, 八幅缝成裙, 极为艳丽夺目。衣裳在熏香架子摆了一夜,料子平整顺滑又带着馥郁香气。


    肖稚鱼才换上衣裙,李承秉就从外面回来了。


    宫女侍从有的打水拿帕子,也有的端茶送新衣。等了片刻,他便换了一身绛色袍衫出来。宫人已摆上早饭, 有八仙盘,桃仁粥, 还有胡饼和羊汤。李承秉坐下,朝内间看去。


    肖稚鱼梳妆打扮完毕,听见外面动静, 起身出去,坐到桌旁。


    李承秉抬头看了她一眼,眉头微蹙,却没说什么, 拿起筷子用饭。


    屋里没有声音,只有碗碟偶尔轻触,肖稚鱼身子酸软, 想到李承秉昨晚那股狠劲, 心里不禁有些发怵, 她能感觉到李承秉还藏着对前世的恨,千万不能让他发觉她重生的事实。不然以他如今狠厉手段,还不知会如何。


    肖稚鱼心里打了个突,没了胃口,很快放下筷子。等李承秉吃完,她这就要起身,他忽然开口:“去把衣裳换了。”


    肖t?稚鱼低头看了眼衣裙,这是她出嫁前请了绣娘做的,前后用了一个多月,便是嫁衣都没那么用心,为的就是今日在宫中露面。本朝风气崇尚奢靡华美,有道是先敬罗衣再敬人,宫里宫外那么多双眼盯着,自然要用心打扮,不能叫人小瞧了去。


    她看不出哪里不妥,坐着没动。


    李承秉道:“花里胡哨的,太过繁杂,去换身素净的来。”


    肖稚鱼有些恼:“长安如此用颜色的满街都是。”


    李承秉眉梢一抬,“让你去就去,快点。”


    肖稚鱼暗自咬牙,在他目光注视下慢吞吞站起来,到里头去换衣裳。景春刚才在旁候着已听见了,动作飞快在箱笼里又找了条樱草色流云绫裙出来。


    肖稚鱼重换了裙子,照镜时轻叹了口气,很快将心里那点不快压下去。她已是豫王妃,所想的长久富贵也离不开李承秉的身份,何必为件衣裙就恼,素就素点吧。


    等换了一身出去,李承秉上下打量她,似仍有些不满意。


    侍从在外面道:“殿下,王妃,辰时三刻了。”


    李承秉吩咐一声备车,提步就往外走。肖稚鱼也跟着出去。


    太阳出来已有一会儿,渐起一层热气,来到马车前,肖稚鱼踩着马凳上车,刚坐下,就见李承秉掀开车帘也坐了进来。她刚想着歇会儿,却又不得不打起精神来。


    一路无话,车到了望仙门停下。


    车外有宦官的声音传来,“陛下在含元殿等着殿下与王妃呢。”


    李承秉刚才坐着闭目养神,此时睁开眼,嘴角已是微微含笑,道:“怎是冯公公在这儿候着。”


    肖稚鱼立刻就明白这宦官的身份,是皇帝最为亲信的内侍冯元一。


    李承秉掀开车帘先一步下车。


    冯元一是个白胖圆脸,身材也是微福,笑起来极为和气,不见半点锋芒棱角,道:“陛下记挂着豫王殿下,老奴这才来看看,听说大都督也快要来了。”


    肖稚鱼随后从车里出来,还未下来,冯元一立刻瞧了过来,她含笑点头示意。


    冯元一对李承秉夸道:“殿下与王妃真是一对璧人。”


    李承秉站在车轴旁,伸手过去。


    肖稚鱼没想到他会来扶自己,微微一怔,见他又看了一眼过来,忙将手搭上去。


    冯元一脸上堆着笑,心想豫王成亲是晚了几年,王妃家世不好,可眼下瞧着这门亲还过得去,尤其王妃这般姿容,难怪当日能被圣上指婚。


    他在前面领路,李承秉和肖稚鱼在后跟着。


    冯元一自年轻时便开始服侍皇帝,已有二十多年,对皇帝脾性喜好了如指掌,外间甚至戏称他半个宰相,就知他对皇帝的影响。路上冯元一与李承秉说话像长辈似的,多有亲近关心。


    到了含元殿,冯元一客气请两人稍候,然后进去禀报,没一会儿,传召的声音就传了出来。


    肖稚鱼跟着李承秉入殿。


    殿内铺着雕花青砖,两侧梁柱以沉香木筑,雕梁画栋,如真龙盘踞,栩栩如生。正中摆放御座,四周屏风,山河锦绣尽绣在上。皇帝高坐龙椅,贵妃陪伴在侧。


    李承秉与肖稚鱼双双跪地行礼,口称“万岁”。


    皇帝笑声郎朗,让两人起身,又赐座。他这些年行事越发随心所欲无所顾忌,对身旁贵妃道:“佳儿佳妇,很是般配。”


    贵妃想法更是简单,与肖稚鱼谈过几次曲乐,便觉得她人不错,笑着点头附和。


    皇帝对李承秉道:“耽误这些年,别人儿子都有几个了,你才娶妻。如今也该收收性子,千万不能和从前一样胡闹。”


    这个胡闹自然是指李承秉曾为太子出头,殴打过宰相从属。


    李承秉答应一声,神情闲适,也不见有什么惶恐或不安。


    皇帝并无不满,反而笑意更深,几个儿子见他都是战战兢兢,唯有李承秉最是坦荡自然,倒有几分寻常父子相处的感觉。他知道李承秉的脾气,说教两句后就开始问他府中之事,言语间颇为体恤,大有要重赏的意思。


    肖稚鱼在旁听着这对天下间至尊至贵的父子说话,却觉得有些怪异。皇帝慈父模样浮于表象,李承秉的对答分寸得当,显然是精心算计。


    不过想来也是,前太子就是皇帝所杀,后又不顾伦常夺儿媳,又怎会是真的慈父。


    皇帝与豫王闲谈片刻,外头来了个宦官,在冯元一耳边说了几句。皇帝瞧见了,便问什么事,冯元一低声说了。


    “这个康福海,性子居然还这么跳脱,还跟年轻时候一样,”皇帝笑了一声,对李承秉道,“太子大婚时他就想来,被河东的事耽搁了,这回进京,他原本打算赶上你的婚期,哪知路上又病了两日,紧赶慢赶,今日天亮才到。”


    李承秉面露意外,“大都督竟已到长安了?”


    皇帝道:“朕特让城门早开半个时辰,就是为了他。刚才又说要来谢恩。”


    李承秉点了点头,并未在意。


    皇帝心下越发满意,豫王在外有张扬跋扈之名,但在御前从未主动拿过主意,他扭头与贵妃说了几句,贵妃掩唇笑了出来。


    皇帝道:“这个康福海,送了两份贺礼来,又是个喜欢凑热闹的性子,传他申时入宫罢。”


    当即就有宦官领命而去。皇帝起了热闹兴致,便又命人去将太子夫妇请来。


    不到半个时辰,太子携沈霓就赶来了。皇帝今日高兴,对太子也是和颜悦色,只是太子素来谨慎小心,言谈举止远不如豫王洒脱,说了几句后,皇帝拧了下眉头,习惯便要呵斥,想起今日是豫王成亲来拜见,终还是没说什么。


    中午皇帝留太子豫王在宫中用饭,没一会儿,杨忠又来求见。


    肖稚鱼心道:外间都传康福海与杨忠是水火不容之势,康福海一有动作,杨忠这不就急赶着来了。


    杨忠向来口巧擅言,做事最能体察上意,皇帝对他也觉得满意,对贵妃笑语,“你这个堂兄实在机灵,挑着好日子就来了。”


    贵妃私心并不想理会朝堂事,不过杨家的人她总要照拂一二,说道:“兴许他有什么急事要禀。”


    杨忠来到殿中,跪拜依次行礼,提的却是今早叫门之事,“长安乃国之都城,康福海身为节度使,不曾将时辰安排妥当,却来叫门坏了开城门的规矩,此举瞧着是小事,实则有损长安,却助长他的嚣张气焰。”


    肖稚鱼倒有些意外,杨忠在外名声早臭透了,可这一番话倒是切中要害。


    皇帝听了却并未在意,道:“你为官时日尚短,不知这些胡人就是如此,不知礼节,他就是这样的性子,倒是没有什么坏心。好了,你既来了,等会儿康福海来的时候说他几句就是。”


    杨忠闻言,知道皇帝没有半点追究的意思,再一看太子与豫王都在,他最会察言观色,知道皇帝在兴头上听不进劝谏,当即话锋就转了,不再说正事,只谈些风花雪月逗趣。


    到了申时,康福海进宫来,他生得肥胖,一个人有两个人那么宽,五官深刻,双目深陷,满脸短虬胡须,别人进宫都是谨小慎微,他人还未到,却已经在高呼“陛下”。


    肖稚鱼前世知道这位大都督就是背后出兵的主导,却始终只闻其名不见其人,好奇地朝殿门看去。


    李承秉微微侧过脸来瞪她一眼。


    康福海腆着肚子来到殿前,扑通一声跪倒,重重磕头,道:“臣在范阳日日都思见天颜,万岁万万岁。”


    杨忠脸色微变。


    肖稚鱼心下咋舌,节度三地,手握重兵,不说身上没有半点将军威势,还能做出如此谄媚之态,这份心机城府实在令人心惊。


    【📢作者有话说】


    饼子为什么这样呢,我提前告知:康福海好色,皇帝又有抢儿媳前科


    93  ? 第九十三章


    ◎胡旋◎


    殿中众人神情各异, 太子面色沉稳,李承秉嘴角挂着笑,可眼底却藏着森然冷色。


    皇帝看着康福海头发卷曲, 跪着时身上的肥肉微微颤抖,被逗得直乐,官位做到节度使的, 哪个不是一身气派, 唯有康福海, 在御前丝毫不掩饰谄媚讨好,令他大为开怀,口称“康卿”,又命人给他添座。


    康福海起身坐下,先后又向太子与豫王贺喜。


    寒暄过后, 皇帝问他河东之事,康福海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道:“藩族在河东侵扰百姓,祸害更胜恶蝗,臣带着人击退了几次, 河东已平定下来。”


    听着戍边打了胜仗,皇帝不住点头,这也是他能将三处要地交给康福海的原因,确实是个少见的将才。


    “康将军此言, 应浮一大白。”


    康福海恭敬道:“陛下托付重任,臣夙夜兴叹,不敢有负。”说着便真的要酒喝。


    贵妃听他虽官话说的流利, 言语直白, 偶尔正经, 用词却有些不伦不类,令人发噱,贵妃忍不住轻笑出声。


    皇帝笑着让人拿酒上来。


    一坛美酒被宫t?人捧进来,正要打开盛放碗中,康福海却豪气起身,将坛开封,直接提着,对皇帝作揖道:“臣本来想以驱逐藩族的喜事为太子与豫王庆贺,可惜晚了些,当是罚酒。”说着仰头就饮,姿态豪迈。


    烈酒的醇香弥漫在殿中。以往来御前的大臣都讲究举止风度,哪有这样浅薄直白的。在众人注视下,便见康福海咕噜噜一坛全饮尽。


    皇帝高声赞道:“这才是朕旷达豪迈的康将军。”


    肖稚鱼环视一圈,见杨忠的脸色跟开了磨坊似的精彩,却还硬扯着笑。


    杨忠与康福海积怨已久,且他正是拼命想要捞权的时候,天下节度使那么多个,康福海是地盘最大兵权最大的,却摆明与他不和,这不单单是扫他脸面,更影响他在朝中的地位。


    可惜康福海太会做戏,皇帝视其为赤胆忠臣,偶有粗鲁失仪之处只是不通礼节。杨忠一时也拿他没法子。


    康福海喝了酒,与皇帝说话时更显得随意,眉飞色舞说些戍边之事,皇帝听得颇为入神。康福海一通夸耀战绩,转而又说陛下是古往今来少见的圣君,这才能让四方拜服,万国来朝。


    这话正说中皇帝心坎,他年轻时能在血雨腥风的朝廷争斗中胜出,从宗室子弟成为皇帝,励精图治多年,天下太平富庶,便在帝王之中,也唯有秦皇汉武才能相比。


    君臣相宜,冯元一在递茶过来之时低语一句,皇帝心情大畅,对众人道:“今天是豫王的好日子,恰逢康将军在此,晚上设个家宴,再叫些人来,一同饮酒庆贺。”


    无人敢扰皇帝兴致,纷纷答应下来。


    康福海脸色酡红,揉了把脸道:“饮酒不可无曲,臣愿献舞一曲。”


    皇帝哈哈大笑,道:“朕也许久没见将军跳舞,”说着又看向他的肚子,“还能跳得起来?”


    安福海一拍肚子,“只要陛下想看,臣必定能舞。”


    皇帝在含元殿坐了半日已有些累了,命人去备宴后起身带着贵妃先去休息。


    杨忠面色不虞,本想跟上去却又停了脚,和太子豫王行礼后快步离开。


    康福海刚才猛灌一坛酒,此时酒劲上来,肥胖的身躯就地往梁柱一靠,全然不顾仪态。


    太子忙叫人扶康福海去醒酒,随后和李承秉招呼一声去别处说话。


    皇子年少时也在宫中居住,到了十四岁才搬去永兴坊。宫中殿室仍留着,以做入宫时暂歇之所。


    太子与豫王说话,沈霓与肖稚鱼去后殿喝茶。


    在含元殿坐了大半日,肖稚鱼早就腰酸腿疼,苦不堪言,面上还不敢露出分毫,强撑着笑,脸皮都觉着有些酸。


    一进门,景春就拿了个银丝绣花软枕放在肖稚鱼腰后。


    沈霓与太子分头走之前说了几句话,这才落在肖稚鱼后面,她刚才有留意,李承秉只简单交代一句就走了,丝毫没有你侬我侬新婚情意。


    她目光稍稍在软枕上一停,再看向肖稚鱼,两人自从离开华清宫就没再打过交道,半年不见,肖稚鱼又长开了些,眼角眉梢染着若有若无的媚意。


    沈霓坐在桌子另一头,拿起茗碗,慢条斯理地饮茶。


    房中安静,肖稚鱼喝茶歇了片刻,四下打量一圈,家具摆设半新不旧,并不如何奢华。


    这时宫女送了糕点果子进来,沈霓招呼肖稚鱼一起吃,这才打破屋里的宁静。


    沈霓不像过去那样,嘴里姐姐妹妹的热情,只维持了个表面客套。


    肖稚鱼也没精神做口舌争锋,一时两人倒是相安无事。


    肖稚鱼吃了半块蜂蜜荷花糕,倦意涌上来,眼皮发沉,悄悄和景春说了几句,景春出去很快带着两个宫女进来,在内间收拾出一张软榻。肖稚鱼和沈霓打过招呼,进去躺下小睡。


    沈霓干坐片刻无趣,她也有些累,但不想和肖稚鱼同处一屋睡觉,干脆站起身,出去透透气。


    在外面小园子里转了一圈,沈霓看见太子与豫王在凉亭中说话,脚步一停。兄弟两个年纪差了八岁,外表瞧着却像隔着一轮。太子样貌身量都是中等,站在身形挺拔的李承秉身旁,便显得平庸了许多。


    沈霓怔怔看着前方,似有些失神,直到婢女青亭提醒,这才回过神来,转身快步走开。


    肖稚鱼睡了一觉,直到景春过来将她唤醒。


    宫中筵席已备好了。


    皇帝摆宴是临时起意,宫人匆忙打扫殿阁准备吃食,幸好一应物资俱全,准备充足。冯元一知道皇帝的习惯,去梨园调来宫女乐师若干,以作娱宾。


    已是傍晚时分,华灯初上。肖稚鱼稍作收拾,李承秉与太子一起过来。沈霓含笑相迎,太子语气温柔地问她累不累。


    李承秉来到肖稚鱼身前,神色淡淡的,没说什么。


    宫人来请太子豫王入席。


    六月正热,入夜才有凉风,宴席摆在花苑湖边。


    夜色沉沉,月华如练,亭台楼阁皆高挂宫灯,灯火映照在湖面上,波光粼粼,如梦似幻。


    宫女们端着菜肴美酒在席间穿梭。


    亭中设有御座,皇子与朝臣左右分列。因皇帝先前说是家宴,齐王夫妇也来了,另还请了右相裴少良及几位近臣,肖稚鱼落座之时匆匆一扫,陪坐末席的绿袍男子转过脸来,眉目俊美,正是沈玄。


    皇帝这些年喜欢热闹场合,又喜音律几吟诗,沈玄有才名,就算官阶不高,也时常能在御前露面。


    她很快便撇开了脸。太子与豫王到来,众人先后行礼。


    肖稚鱼刚落座,旁边桌的宋氏起身挪了两步到她身边,先道了一声喜。肖稚鱼回礼,宋氏道:“天气太热,难得走动,我还想过些日子邀你赏花喝茶呢。”


    肖稚鱼笑着先答应下来。


    宋氏道:“这么长时间没见,这回私下该叫你一声七嫂,我在东市淘了对玛瑙杯,听说是从西域来了,样式别致少见,改日就让人给你送来。”


    说着怕她拒绝,宋氏拉着她的手,“可别和我客气,这是我谢你的一片心意。”


    肖稚鱼道:“有什么要谢我的?”


    “你忘了,去年年岁你荐给我的两个郎中,我都派人去请了,吃药有好几个月了,你瞧我气色还好?”


    肖稚鱼这才借着灯光仔细打量,宋氏梳着倭堕髻,面贴金色花钿,瞧着没了病气,精神许多,眉目宛然,更见秀丽。


    “半年不见,果然看着好多了。”肖稚鱼也觉得高兴。


    “都是你将我的事放在心上,”宋氏道,“说起来还奇怪,安邑坊的那位名声响亮,但延福坊的胡郎中着实让我意外。”


    “意外?”


    “胡郎中从徐州来长安,落脚不到两月,只给邻居看过病,还没闯出名声,你竟也知道他,莫非曾去过徐州?”宋氏顿了顿,又道,“两位郎中,我觉得胡郎中还更高明些,吃了他开的药,我这心疾再未犯过,气血也更好了,全是托你的福。”


    肖稚鱼听了这话,眼角余光去看李承秉,他与一位身着深绯色官服的老者说话,并未注意到这儿,于是悄悄松了口气。她赶紧岔开话题,未与宋氏再说郎中之事。


    宋氏只当她是不以恩情自居,倒是越发佩服。


    两人闲聊好一会儿,李承秉与人寒暄完,回头正看到宋氏和肖稚鱼说了一声回齐王那一桌,他眯了眯眼,撩袍坐下,手里握着酒杯轻晃,却没有饮酒,忽然问道:“齐王妃过来说什么?”


    “聊些养身子的方子。”


    李承秉看了她一眼,眼中意味难辨。


    这时宦官一声传唱,皇帝携贵妃往亭子走来,身后几步跟着的正是康福海。


    贵妃头戴金凤簪,一串滚圆雪亮的珍珠垂在发髻旁,顾盼生辉,直如神仙中人。


    席间皆跪拜行礼,皇帝抬手示意免礼。


    众人皆落座,随即丝竹管弦从湖上榭台传了过来,乐工吹弹,更有十余个宫女,身着罗衫绫裙,随乐飘飘起舞。君臣隔湖观望,眼前之景美轮美奂,天上人间都少有。


    太子对这类靡靡之音并不喜欢,只是不敢招皇帝厌恶,脸上才佯作欣赏之色。脑里想着李承秉和他提过禁军反不如节度使手中兵马,不由又忧心忡忡。忽然有只柔软的小手偷偷捏了他一把,太子转过脸,沈霓将酒杯递到他跟前,软语细声和他说曲子里的美妙之处。


    太子心里一软,两人成婚以来,沈霓待良娣宝林如姐妹般,对小郎更是宽厚,温柔大气,气度雍容。如此太子妃正合他心意,这两个月里相处融洽,恩爱非常。


    此时一曲结束,不少人喝彩。


    皇帝说赏,水榭上乐工宫女纷纷叩谢,又弹奏新曲。


    杨忠提了酒越过右相裴少良的桌子,仗着贵妃兄长的身份向皇帝贵妃敬酒,他插科打诨,逗得贵妃喜笑颜开。


    康福海见状撇嘴一笑,眼藏不屑。


    朝中有不少人对他这位节度三地的大都督极为有兴趣,往来寒暄应酬不断。康福海逢t?人皆是笑脸,豪爽直性让不少人都称赞。


    酒过三巡,皇帝兴起,亲上水榭击鼓助兴,康福海哈哈一阵大笑,将酒杯重重搁在桌上,朗声道:“臣愿跳一曲胡旋,以助雅兴。”


    皇帝放下鼓锤,道:“康将军上来。”


    康福海眼珠子一转,又道:“臣在河东都曾听闻,贵妃娘娘琵琶曲艺高超,今日斗胆请贵妃娘娘以仙音助我。”


    众人皆佩服他胆大。


    皇帝不以为意,走入亭中,和贵妃说了两句。贵妃站起身,招手让宫女送琵琶过来。


    康福海抬脚已往水榭上走,眼睛却往亭上看,贵妃果然要弹琵琶相助,端详她仙姿玉貌,他眼睛都有些发直,好个美人,再看她身边站着垂垂老矣的帝王,康福海在心里呸了一声。他在御前表现的憨直,实则心狠如虎豹,这次来长安就为了探查朝中情况,这才不到一日,他就发现皇帝比起几年前越发老迈昏聩了。


    康福海站在水榭中央,隔着湖水将对岸君臣尽收眼底。


    杨忠见脸色气得发青,贵妃什么样身份,竟为个胡杂弹曲,众臣都在,他自觉杨家被扫了脸面,正要想办法劝阻,他刚才喝了不少酒,不及平日清醒,眼睛转了一圈,忽然开口道:“娘娘,豫王妃也擅琵琶,这一曲不如……”


    李承秉脸色已骤然沉了下来。


    康福海闻言看过来,灯火之下,豫王妃肤如凝脂,细腰杨柳,此时杏眼圆睁面露惊讶,不及贵妃艳丽,娇美却更有胜之。他还要再看,却见李承秉已转了半身过来,挡住他的视线。


    众人听见杨忠之言,都看了过来。肖稚鱼恶狠狠暗骂了一声小人,双手端着酒杯站起,脸上笑盈盈,道:“父皇,娘娘,我学琵琶时日不长,胡曲弹奏不多,恐技艺不精,反误了大都督的舞,如此我自罚一杯。”


    说完她将酒一饮而尽。


    皇帝摆摆手,笑道:“今日摆宴就是为了七郎和你,坐着听曲观舞就是。”


    杨忠不敢多言。


    沈霓坐在太子身侧,斜目看来,见肖稚鱼当着皇帝众臣神色从容,说不出的落落大方,心里无端有些发酸。她将手中小半杯酒饮尽,不想去看肖稚鱼出风头,视线移得远些,看见自家兄长沈玄双眼正对着这里,她微笑示意,却觉得有些不对,沈玄毫无反应,再一细看,他极目所注视的,分明就是肖稚鱼。


    沈霓心下咯噔,怔在那里。


    此时贵妃抱着琵琶坐到亭边,手指拨动,泠泠琴声作响。


    康福海双臂抖动,随乐起舞。


    席间众人都觉意外,不想康福海如此胖,跳舞似模似样,手脚灵活,颇合韵律。一曲胡旋舞跳完,皇帝先喝了声彩,众人也跟着吹捧起来。


    皇帝喜欢举宴,但到底上了年纪,戌时末困倦上头,便让众人散了。


    康福海依旧喝了大醉,几个宦官合力抬着他往外走,送到宫门前,再由范阳大都督府的侍卫接手过去,这几个侍卫跟着康福海一路征战,忠心耿耿。康福海被侍卫放进车内,他生得高壮肥胖,躺平之后车内就没了空余。侍卫听见康福海嘴里呢喃,凑近了,听见他醉醺醺吐出一句,“贵妃甚美,皇帝老儿不中用……”


    侍卫背脊一凉,冷汗直冒,将车帘塞地严丝合缝,立刻赶着马车离开大明宫。


    宴席结束,肖稚鱼跟着李承秉走到宫门前,太子临走时过来招呼,左右无人,太子这才吐露一句实话,“大都督这番举止,若全为蒙蔽圣听,这份城府就太过骇人了。”


    李承秉道:“藏得再好日子长了也会露出来,先看他在长安留着要做什么。”


    太子低叹,对肖稚鱼微微颔首,转身带着沈霓走了。


    沈霓走了几步,一扭头看过来,见肖稚鱼踩马凳上车,李承秉冷口冷面站在一旁,突然伸手在她腰间扶住。从背影瞧着,两人竟十分般配。她心头忽然涌起各种滋味,最后全化作了一种刺痛,扎在心上。


    肖稚鱼也有些意外,进宫一整日,又饮了酒,她身上没力,上马车时不得不停下歇一口气,没想到李承秉在她腰后托了一把。


    坐在车厢内,她靠着褥垫身子歪斜,已全然没了仪态。李承秉进来时忍不住看了她两眼。


    肖稚鱼也顾不上看他脸色,闭目休息。


    马车一路疾驰入永兴坊,进了王府。


    李承秉自去洗漱。


    肖稚鱼精神不济,全由景春伺候擦脸净身,躺下的时候一句话都不想说,几乎是一触着枕头就睡了过去。


    片刻过后,李承秉头发微湿站在床前。


    94  ? 第九十四章


    ◎翌日◎


    低头见她脸朝里侧睡着, 散着乌发,许是有些惧热,只在肚子上搭了半截薄被, 手脚都露在外面,背影纤薄,像是春日的杨柳。


    李承秉站着未动, 心想这女人在宫宴上举止从容大气, 那一番御前应对甚是得体, 他在席间应酬时几次注意到她与齐王妃宋氏十分亲近,一时也觉得诧异,她和前世竟如此大的不同。


    李承秉正想着事,宫女拿着帕子和玉梳轻轻推门进来,他转身去了外间, 等头发擦干了回来睡下。


    一夜安静无事。


    李承秉他一向有晨起练武的习惯,这日清晨却起得稍晚一些, 睁开眼时感觉身侧有人,尚有些不习惯,肖稚鱼熟睡时不知何时翻过身, 脸朝外,双唇微启,瞧着多了几分天真稚气。


    宦官常德听见门里无声,又在外喊了声殿下, 往常都是他来叫起,今日却格外慎重。


    李承秉掀开被子起床,余光瞧见肖稚鱼眉头皱了下眼皮微动, 已被吵醒, 但她没有动作, 紧闭双眼仍是继续睡着。李承秉轻哼一声,自去梳洗练武。


    肖稚鱼又睡了大半时辰才起来漱口擦脸,李承秉练武回来,进门时肖稚鱼正对着镜子梳妆,从光鉴的镜面看见他一身臭汗,嘴角微微一撇。哪知李承秉正看过来,将她这细微的表情看在眼里。他眉头几不可见地皱了一下。


    宫女前来服侍,一个端着铜盆,另一个来解腰带,因习武系得紧些,宫女低头正要解开,李承秉道:“怎么伺候的,换个来。”宫女不知所措,便去瞧另一个。豫王冷脸时尤为冷峻威严,宫女不由胆颤,端铜盆的那个宫女换手后正要过来,李承秉瞧也不瞧,不悦道:“粗手粗脚,让开。”


    两个宫女面面相觑,满脸为难,其中一个较为机灵的,见豫王朝王妃妆奁处看去,便壮着胆子过去问了一句。


    景春为肖稚鱼梳着头发,听见屏风后的动静,豫王脾气不好,她听着也有些发怵,可眼见那宫女求到面上,也只能放下梳子硬着头皮去帮忙。


    肖稚鱼看着镜面,听见那头又是一声呵斥,心下腹诽:真难伺候,但事关景春,却不得不起身过去看情况。


    李承秉站在花草纹织锦插屏后,一身劲装,袖口紧束,连腰带都未曾解开。


    李承秉面色不虞,见她来了,头发还没梳好,大半散着到腰部。她探头往里凑一眼,和他目光对上,往后缩了半步,李承秉面无表情。


    肖稚鱼心中猜测,他定是为了康福海的事着恼,两世许多事都改了,可康福海依旧如此厚颜无耻,为巩固权位什么都做得出,偏偏皇帝还真吃这一套。


    眼见景春和两个宫女站在一旁像鹌鹑似的不敢吱声。肖稚鱼只好试探开口道:“殿下可需人服侍?”


    李承秉不置可否。


    肖稚鱼抬头对上他的目光,想了想,终究没在这时出去叫人,而是两三步上前,伸手去解他身上腰带。


    李承秉练武一个时辰,衣裳内外皆湿透了,身上透着勃勃热气,混着男子气味和甘松木香钻进肖稚鱼鼻子,实际上并不难闻。她手指灵活,松开他的腰带放到一旁,再解开他衣襟。


    李承秉没再嫌弃什么,微微垂了眼,瞧着她的发顶,前世的记忆突然浮现脑海,她曾经也是这样为他更衣,含羞带怯,温柔体贴,哪有像现在这样不情不愿的。


    衣襟敞开,露出的胸膛肌肤紧实,肖稚鱼感觉到头上目光如有实质地紧盯自己,不由头皮一紧,忽然又想到什么,长睫微颤,脸色微红。


    李承秉道:“行了。”


    她赶紧退出屏风,还不忘给景春使了个眼色。


    回到妆奁前重梳头发,肖稚鱼心中还有疑问:刚才李承秉那番举动,是想到什么,还是有意试探?


    等用过早饭,李承秉便走了。肖稚鱼也没去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两人虽已成了夫妻,但相处却仍有些生疏。在廊下赏了一会儿景,肖稚鱼将栽花种草的仆从叫来,问了几株花木的名字与习性,让景春赏了些钱。


    栽花的仆从哪曾受过重视,突然得了赏,喜得不知道该怎么办好,逢人便说王妃好话。


    肖稚鱼在花园中走走逛逛,见了好些宦官宫女及仆从t?。永兴坊内每座王府服侍的宦官宫女皆是从宫中指派,便是太子别院也没区别,另有亲兵仆役等则是府中挑选。还有一些是他人所赠,因此来历各有不同,牵连甚多。


    肖稚鱼用小半日见了不少宫人仆从,与前世记忆相比,王府中人竟有大半皆不同了,她曾住过的东苑屋子,也被改了布局,仆从无意间透露,原来是四五年前李承秉发火,下令修整,将东苑屋子全改了。


    肖稚鱼没有多问,算日子,应该是又重活一世刚回来的时候。


    陪着肖稚鱼说话的宫女名叫穗儿,也是从宫中来的,陪着肖稚鱼在后院走了一圈,不用发问也会主动告知情况,肖稚鱼所知道王府前世情况如今大半都用不上,见有人主动献殷勤,便任她靠近。


    王府后院有个池子,养着几条鲤鱼。因“鲤”与“李”同音,早先就有律法不许民间私养鲤鱼,皇亲宗室不在此列,肖稚鱼说去池边看看,景春与穗儿在左右陪着她,穿过游廊,顺着花园竹林小径走,很快便到了池塘边。


    只见有个身材高挑,身着翠碧襦裙的女子站着,手里洒了些蒸饼沫子喂鱼,一尾尾红白相间的鲤鱼蜂拥而至,挤在一处如翻滚的浪花。


    肖稚鱼一眼看见那女子就觉得眼熟。


    刚才还说个不停的穗儿蓦然住嘴。


    景春问道:“这是何人?”


    穗儿道:“她叫朝碧。”


    单只说了个名字,却不像方才,无论逮着什么都要介绍一番,恨不得将过往来历都扒个清楚。


    肖稚鱼睨她一眼,微微含笑。


    穗儿也不知怎的,竟觉得有些害怕,立刻又道:“朝碧在宫中时就已在殿下身边伺候,管着内院。”


    肖稚鱼心中“咦”的一下,诧异地看向池边。


    95  ? 第 95 章


    ◎疑问◎


    朝碧她认得, 上一辈子肖稚鱼是郭家献给豫王的美人,初入府时身边只带着个郭家的婢女,宫女们瞧不上她的出身, 避之不及,直到她在后院脱颖而出,身边的人这才渐渐开始多了。朝碧便是其中之一。


    肖稚鱼原就猜忌郭家派来的婢女, 可身边总要有得用之人, 岁红与朝碧做事仔细, 又都是从宫中来,与外面并无过多牵扯,她使唤的就多一些。朝碧二十出头配给了豫王身边的亲兵,自请离府,岁红则留了下来。


    想到岁红, 便触动肖稚鱼的心思。自从发现沈玄的近随瑞儿与岁红相貌有几分相似,她便存了猜疑, 只是今生未曾见着岁红,始终没法验证这个猜想。如今她已经身为豫王妃,要调用府中婢女很容易, 但怕引起李承秉的怀疑,她不敢有什么动作,尤其是关于岁红。


    今天闲逛,肖稚鱼见了不少人, 便是想想看看是否能找到与岁红有关的消息。在发现今生前世王府不论是院子格局还是宫女仆役都改变许多,不免有些失望,还以为李承秉提早将与她有关的人全赶走了, 这时就见着朝碧——前世朝碧与岁红相处比旁人都要亲厚些。


    肖稚鱼兀自沉思, 见前头朝碧喂了鱼要走, 便让景春喊人。


    朝碧听见背后有人喊她名字,转过身来,见着肖稚鱼便是一怔,然后提了提裙子,走过来行礼。


    肖稚鱼上下打量,只见她脸上用了脂粉,描眉画眼,一身碧翠衣裙,颇有几分美人模样。这与前世又大为不同,肖稚鱼记得,朝碧刚到她身边时,形容缩手缩脚,却不如现在这样有气派。


    “你叫什么名?”


    “回王妃,我叫朝碧。”


    朝碧行了个礼,飞快向肖稚鱼觑了眼,又立刻垂头。


    肖稚鱼和颜悦色地问她今年几岁,识不识字,在哪里伺候,又问池子里的鲤鱼如何养。


    朝碧回说认识些字,又说了些喂食与池子清扫的门道,“鲤鱼并不难喂,只是外间少见,这一池的鱼还是惠安公主从云鼎观挪来,路途不易,死了一多半,剩下这些精心喂养了好些年才长得这么大。


    穗儿道:“上回公主来,还夸朝碧姐姐把鱼养得好,格外赏赐呢。”


    肖稚鱼从来不喜惠安公主,看着池塘里得鱼挤在一处抢食,也不觉得如何好看,脸上却没表示,和之前一样,让景春赏了些钱给朝碧。


    等朝碧离开,肖稚鱼便说有些疲了,一并打赏打发穗儿去了。


    穗儿将赏钱拿到手里,二十几个钱,比刚才一路走来各个赏赐都多,心中窃喜,回去的时候脚步都轻快了几分,她走得快,赶上先走的朝碧,亲热上去招呼,见左右无人,便拉着朝碧到山石后说话。


    “朝碧姐姐,恭喜你了。”


    朝碧笑道:“不过得些赏钱,值得你这般贺喜。”


    穗儿道:“姐姐得过殿下和公主的赏,这点小钱当然还不放在眼里,可方才头一回拿王妃的赏,这份脸面可不同。”


    “王妃娘娘已赏了不少人。”


    “我跟着娘娘一路,觉得她问姐姐最多,可见是见姐姐有些眼缘,”穗儿笑嘻嘻的,忽然压低了声音道,“娘娘年岁小,瞧着脾气也好,身世又是……我看是姐姐的福气来了。”


    朝碧眼睛左右看了看,“胡说什么。”


    “哪是胡说,句句出自肺腑,前些年府中那么多人都被赶了,那些不管是温柔还是妖娆的,一个都没留,唯有姐姐不同,我看着殿下对姐姐格外容情。”


    朝碧脸刷的一下就红了,“在宫里的时候我在殿下身边伺候,殿下是念旧之人,以后这种话可千万别再提,让王妃听见就是惹祸了。”


    说着她不再与穗儿闲话,匆匆从山石后头走开。


    穗儿看着她背影,脸上笑容全收了,啐了一口,心道:嘴都裂到耳朵后头了,还装什么,上一回听惠安公主说一句朝碧穿碧色好看,又和名字相合,自此她便经常穿碧裙,整日打扮的鲜亮。殿下身边统共也没几个宫女,朝碧却仗着自己资历,插手管教那几个。


    不过是看王妃并非高门出身,觉得自己有机会罢了。穗儿与朝碧是一同出宫来豫王府,这些年不上不下,也没捞着什么好处,她用手垫垫赏钱,心思活络,与其指望朝碧能拉扯自己一把,还如干脆去亲近王妃算了。


    肖稚鱼回到屋中,临窗而坐,吹风乘凉,心想:前世朝碧不识字,今生怎么又不同了。刚才她做出赏识的样子有意考校,发现朝碧不通文墨,所识的字大半都为记账用,看她穿着打扮,比起前世处境好了何止一点。李承秉把府里伺候的人换了许多,为何朝碧却不受影响。


    肖稚鱼越想越觉得奇怪,原先只想打听岁红的消息,如今对朝碧又存了疑,想来想去都没想出个头绪,最后暗自苦笑。前世身边所用之人现在瞧着都有几分古怪,识人不明,难怪最后会落得那个下场。


    她不禁伸手摸了摸胸口,身死之时箭从背后射来,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苦已经很长时间没再想起了。


    婢女端着茶水进来,说齐王妃派人送了礼过来。


    肖稚鱼叫人拿进来,里头放着一对绿色玛瑙杯,光滑细腻,是少见的珍品,她赏玩片刻,让景春收拾起来,进屋小睡。


    申时二刻,李承秉回到府里,一路走进后院,有宦官宫女迎了上来,他往寝殿扫了一眼,问府礼今天有什么事。宦官宫女目光面面相视,往常豫王少有这么问,一时倒不知该怎么回答。


    朝碧开口道:“王妃娘娘今日在府里走动。”


    李承秉没说话,她将帕子递去,将肖稚鱼今日见了哪些人,赏赐了什么都禀报了一遍。


    “她和你说了什么?”李承秉突然问道。


    朝碧听他不问别人,单只问自己,心扑通扑通直跳,脸上有些发热,道:“王妃娘娘赏了会儿鱼,问如何养鱼,便没说别的。”


    96  ? 第九十五章


    ◎归宁◎


    她想着肖稚鱼问的那些年龄识字都是寻常问话, 此时便没有提。


    李承秉又问:“王妃可有说让你再去?”


    朝碧摇头,她得的赏钱与其几个一样,倒是听说穗儿入了王妃的眼, 拿的赏钱多些。


    她将这话说了,李承秉抬脚往寝殿走去,到了屋门前, 见她还跟在后面, 摆手道:“这里不用你伺候。”


    朝碧躬身退下, 眼看着豫王步入屋内,她站在院里稍稍站定片刻,有路过的宫人频频,她这才赶紧转身走了。


    天色渐暗,她回到屋里, 先倒了一杯茶喝,也不点灯, 独自坐在凳上,环顾四周,蓦地长出一口气。别的婢子都是三四个住一屋, 稍有体面的也是两人住,唯有她,自从几年前府中换了一批人,便一直是独居一屋。


    殿下待她, 确实与别的婢子不同。


    朝碧脸上飞红,心跳也不由紊乱了几分。豫王年轻俊伟,仪表堂堂, 当年跟她一同被送来的宫女, 争着殷勤伺候暗送秋波, 其中不乏有婀娜多姿或是文采过人的,t?可豫王一个都未收入房,送走时也没有半分不舍。


    她却被留了下来。


    朝碧自知相貌只属中上,可那些更妍丽的美人也没得到豫王喜爱,今日所见的王妃,即使在宫中,也没几个能比,可据她所知,殿下对这门亲事并不满意,才成婚两日就往外跑,没有半点柔情蜜意,可见殿下并非只图美色之人。


    朝碧摸了摸脸颊,在桌上拿起铜镜照起来,只要精心打扮,她便也能担得起美人称呼。


    想起今日穗儿所说,刚才豫王进屋又独独将她叫走,朝碧浮想联翩,只觉得此举别有深意。豫王是个念旧情的,王妃又非高门贵女,或许还真有什么机会。


    ————


    午后暑气正盛,肖稚鱼躺了好一会儿还没睡着,心里又有事,越发烦闷。景春拿了蒲扇来,坐在床边轻轻扇风,肖稚鱼打了个哈欠,迷糊说了句,“等我睡着你自去乘凉,把帐子留一半。”


    迷迷糊糊终于睡着,却陷入一段旧梦之中。


    她从东苑出来,顺着花园小路走,来到一处山石竹林,因地处偏僻,远离豫王寝殿,便少有人来,肖稚鱼每逢气闷爱来此独处。这回她没坐片刻,就听见背后竹林里有女子交谈声传来。


    “你说什么,沈家女郎的亲事吹了?那与我们王府有何关系?”


    “你才来几年,不知这里头的事,殿下未离宫开府时我就在宫中伺候,沈家女郎与殿下是青梅竹马,是打小的情谊。若非当初宰相阻挠,说不定早就成亲了,与沈家女郎定亲的人堕马而亡,瞧着吧,说不定日后还是要嫁来王府。”


    说着那女子声音轻了几分,又道:“说不定堕马那事也有蹊跷,豫王殿下行事可是一向霸道。”


    “瞧你说的我都害怕了,如今府里殿下最宠爱的,不是肖娘子吗?”


    女子嗤笑一声,道:“太原郑家送来邀宠的,不过是伺候人的玩意,还不如你我呢。”


    听两人笑作一团,肖稚鱼手攥紧,又是气恼又是难堪,心仿佛被狠狠刺了一下,泪水兀自簌簌而落。


    背上被人用力拍了一下,肖稚鱼猛然睁开眼,对上李承秉的双眼,她屏住呼吸,怔忪过后才回过神来,原来是做梦,她垂眸,看了眼幔帐上的绣花,道:“殿下回来了。”


    李承秉在她脸上转了一圈,还未说话,便听宫女在门外问用饭。


    肖稚鱼起身绕过李承秉下床,抢先回了一声,让人摆饭。


    李承秉不置可否,自去更衣。


    肖稚鱼悄悄松了口气,叫景春过来,重新擦了把脸,再出去用饭。


    宫女将饭菜摆上,见豫王没有其他吩咐,便全都退下。


    天热困倦,胃口不开,肖稚鱼只拣了几道素菜吃,又饮了小半碗汤就觉饱了。


    李承秉没看她,等吃饱了放下筷子,忽然开口道:“听说你今天在院子里逛了半日?”


    “嗯。”肖稚鱼应了一声。


    李承秉睨她,想着刚才进屋的时候,她睡在床上,身子蜷缩,小小的一团,瞧着竟有些可怜。他正要走开,此时却听见她嘴里极轻的呜咽,似有似无,像是做了噩梦一般,他觉得奇怪,看看外面天色,索性将她拍醒。


    这女人醒来的时候脸色难看,睁眼看他第一下就跟见了鬼一样,李承秉还没问什么,她脸色已飞快恢复正常,没事人一样,他不自觉拧了下眉头,隐隐觉得不快。


    肖稚鱼听他问了一句正警觉,想了好几种说辞。却见他扭头问门外:“明天可备好了?”


    若说的明天,只有归宁这一件要紧事,礼官早已告知礼制,肖稚鱼掀起眼皮去瞅他脸色,心微微提起。


    宦官站在门前回话,将准备的礼一一禀报,有绸缎皮料玉璧等物,还有鸡鸭蔬果若干。


    李承秉听了开头几样便觉不耐烦,没再让人说下去,目光一转,却见肖稚鱼支着耳朵听得正仔细。见他看过来,她回以一笑,诚挚无比。


    这时侍卫进来将一张纸笺交到李承秉手里,他拿过一看,脸色未变,目光冷了几分,起身便往外走。


    肖稚鱼叫人进来收拾残桌,刚才听那几样归宁礼,心中已有数,备的那些东西不算特别丰厚,却符合礼制。她原先担心李承秉有意怠慢,如今倒是稍松了口气。他行事手段如何且不论,至少行事还不算小气,没有让肖家落面子。


    这夜李承秉回来的很晚,却见屋里点着灯,肖稚鱼一手打扇一手支着颚,正在等他的模样。


    李承秉瞥她一眼,叫人打水进来,肖稚鱼站起身,将扇子一扔,捧着寝衣送到屏风后。


    李承秉脑里还想着刚才在书房所议之事,便由她帮着更衣。等洗漱后睡到床上,肖稚鱼始终动作轻柔,睡的姿势也规规矩矩。李承秉余光注意到,暗自嗤笑一声,好一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性子。


    第二日肖稚鱼早早就起了,趁着李承秉晨练之时,将景春和两个婢女叫来,交代一些回去的事。等李承秉回来,她便帮着更衣,忙前忙后,颇为殷勤。


    用过饭,王府外早就备了马车,肖稚鱼出门时见侍卫牵着一匹高壮雄峻的黑马,正是李承秉的坐骑。见他今日不坐马车,肖稚鱼来到李承秉跟前,轻声道:“殿下,今日我三叔父也在家中,他长居东郡,没有官身,若有失礼之处还望殿下包容。”


    李承秉道:“行了,谁会同他计较。”


    肖稚鱼转身上车。


    车马起行,往宣平坊肖家去。


    肖明川和肖思齐夫妇在门前相迎,见着王府车马,齐齐迎上来。


    李承秉翻身下马。


    肖明川本就心里头发虚,见豫王被侍卫簇拥着,一身贵气,更添敬畏之情,顿时不知该说什么。


    后面车帘撩起,肖稚鱼下车来,满面含笑,先唤“三叔父”,然后又叫兄嫂。


    肖明川喜笑颜开,总算还记得先前礼官提点,手往屋里让道:“殿下,王妃,里面请。”


    进了肖府,在堂屋落座,肖明川身为长辈坐主位,只是身份与豫王相差太远,心中又是欢喜又是惶恐,有些不敢开口,频频朝肖思齐示意。


    肖思齐主动将寒暄接了过去,赵葳蕤身为长嫂,请肖稚鱼去后面叙话。


    两人到花厅坐下,屏退婢女,赵葳蕤仔细打量肖稚鱼气色,略点了点头,问起她在王府过得如何,豫王待她可好。


    肖稚鱼说了些王府里的事,谈及豫王也没避讳,说他脾气大难琢磨。


    两人讨论家长里短,说说笑笑气氛正好。堂屋中却是另一番景象。


    肖明川不敢以长辈自居,所说的话大半都是吹捧之词,李承秉皱眉。肖思齐见状,叫仆从送茶进来,对肖明川使了个眼色。


    饮茶过后,肖明川赶紧换了话说,谈起东郡之事,没想到李承秉反倒比刚才耐心些,偶尔还问两句风土人情。肖明川不知不觉说得多了些,直到摆饭上来,还在说肖稚鱼兄妹在东郡住过那段日子。


    归宁家宴少不了上酒,有李承秉在,没有推杯换盏的热闹,气氛稍显凝滞,肖思齐方才一直没怎么出声,此时却举着杯向李承秉敬酒,道:“幺娘自幼跟我离家,颠沛流离,如今能嫁于殿下是肖家上下都没想过的福气,若她有什么不足,望殿下念着她年纪还小,尚能改过,多容她几分。”说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李承秉执着酒杯,这才正眼看向肖思齐。前世他便知道此人,极善钻营,短短几年便在朝中笼络出一股势力来,俨然又是杨忠一般的人物。他不愿重蹈父皇覆辙,对肖思齐十分提防。这次归宁,他冷眼旁观,肖思齐二十出头,处事圆滑已胜过肖海川,几次提醒都恰到好处。


    凡是佞臣,皆是眉眼通透,言谈喜人之辈。


    可让他意外的是,肖思齐没有阿谀讨好之举,任由叔父不着边际地闲聊,方才郑重其事说一番话,全是为了肖稚鱼。


    这倒让人颇为意外。


    97  ? 第九十七章


    ◎几方◎


    李承秉喝了一口酒, 笑道:“听说你在度支公廨做的不错,不到一年就升了官,在长安升官这么快的, 上一个还是杨忠。”


    肖明川今日高兴,喝了不少酒,此时已有些微醺, 听到李承秉赞赏, 当即喜笑颜开, 附和道:“肖家子孙里,唯有安贤最有出息。殿下莫看他以明经入仕,那全是为家中生计奔波拖累,若不然,便是进士科也考得……”


    肖思齐却微微皱眉, 听出豫王话里别有意味,杨忠的官声可不好, 不学无术,原先名不见经传,以贵妃堂兄的裙带关系上位, 心胸狭隘却又无甚本事。他神色沉稳,夹了一筷子菜过去,劝三叔父吃,放下筷子, 这才慢条斯理道:“度支管五穀治粟,我自上任以来,处处谨慎, 不敢算有错漏, 侥幸得了些赏识。论升官, 长安有诸多达官显贵,名门子弟,我远远t?不如,更难以与杨相相比。”


    杨忠虽然没争得过裴少良,被压了一头,但如今官至侍中,也称左相。


    李承秉见他说话滴水不漏,笑了一声,官场上嘴皮子厉害的多了去了,未必就有真材实料,又随口问了一些事。


    不管是先任度支郎中,还是现在的差事,肖思齐都说得头头是道,见解颇深。


    不知不觉便聊了许久,李承秉不由刮目相看,问话不知不觉带着几分考校之意,“范阳河东的军资粮杖每年所费几何?”


    肖思齐沉吟不语。


    肖明川刚才插不上嘴,这时见肖思齐不说话了,想要出来打圆场。


    肖思齐却将服侍的仆从屏退,神色一正道:“殿下是自己人,我就毋需隐瞒了,范阳河东所耗军资原比其他地方都要多,便是禁卫也差的远了。所缴赋税却逐年减少,一两年的还说的过去,若是时间长了,必生祸害。”


    李承秉原先存着的轻视之心,此时全消了。


    日落时分,晚霞如练。


    肖明川喝醉了,支撑不住,被人搀扶着将豫王夫妇送到门前就回去了。


    李承秉喝了些酒,眼神清明没有半点醉态,踩鞍上马后,回头看向马车。


    车帘子高高掀起,肖稚鱼与兄嫂话别,赵葳蕤嘱咐两句照顾身体,便退后两步,让兄妹两说话。肖稚鱼知道兄长有才干,如今有了岳家助力,日后前途无量,便笑嘻嘻和兄长说玩笑话,劝他和嫂子早些生个孩儿。


    赵葳蕤也听见了,顿时羞红了脸。


    李承秉见他们说的热闹,盯着肖稚鱼的脸瞧了又瞧,同样是笑模样,她与在王府的时候格外不同。


    肖思齐对幼妹的调侃一笑置之,最后压低嗓门,以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殿下胸有大志,是能听得进理的,若遇着有什么事,你不妨和殿下直说。”


    肖稚鱼知道两人吃酒谈了许久,不知到底聊了什么,兄长竟开始为豫王说话,她敷衍应了一声,又见李承秉调转马头看过来,有催促的意思,便将帘子放下。


    等豫王一行走远,肖家人回到堂屋,肖明川喝着仆从送来的解酒汤,见他进来了立刻放下碗问道:“走了?”


    肖思齐点头,又道:“叔父身子还好?”


    肖明川笑道:“当初应酬时再喝两壶都没事,现在老了,不能与年轻时相比,”顿了顿,他又道,“不过醉了也好,说些胡话别人也不能计较,我还想着万一你说错什么,我卖着老脸也能弥补一二,安贤你是有真本事的,不需要帮衬,也能叫人信服。”


    肖思齐却恭敬扶住肖明川,道:“刚才多亏叔父说些旧事,也让殿下心生恻隐。”


    肖明川哈哈笑了两声,“全是实话,你们兄妹从前生活不易,只望殿下听进去,对幺娘也多几分宽容。”


    …………


    回家待了半日,肖稚鱼心情舒畅,回寝屋头一件事就是叫婢女打水洗脸,卸了头上钗环,今日归宁她打扮的隆重,天气炎热,早就有些耐不住了。


    李承秉也叫了人来更衣,期间两次眼睛都往她这儿看。


    肖稚鱼手里拿着把扇子轻摇,心不在焉,压根没注意到。


    换过衣裳,李承秉坐在榻上没有走,肖稚鱼看了看外面的日头,坐到靠阴的窗边,让景春拿了笔墨和纸过来。


    李承秉散了会儿酒气,眼角余光一瞥,见肖稚鱼提笔写满一张纸,又让婢女翻了个包裹出来,开口问了句:“这是什么?”


    婢女是肖稚鱼从家中带来的,面对豫王胆子还小,不敢回答。


    肖稚鱼道:“我给阿姐写的信。”


    李承秉自然知道她还有个阿姐,前世以风流名传长安。也不知是不是酒劲仍在,他突然多问了一句:“写些什么?”


    肖稚鱼微怔,奇怪地看他一眼,道:“给溪郎送些东西,上回在家里的时候看他喜欢玩布缝的小玩意,就叫人做了点。”


    李承秉“嗯”的一声,见她打开包裹,要将信笺放进去,里面果然放着几样玩物,都是绸缎布料缝的,塞得鼓鼓囊囊,五颜六色,模样奇特,一看就是给孩子玩耍的。


    他捏下眉心,不记得前世她的阿姐是否有孩子,走过去将布玩物提起一只,瞧着是老虎模样,“你阿姐来了长安?”


    肖稚鱼点头。


    李承秉看着布老虎,又放回包裹中,道:“我出去一趟,晚饭不用等我。”说着转身去了寝屋,往外面去。


    陆振早就备马在外面等候,日头正烈,热的他直冒汗,额头油光水亮。


    李承秉带着侍卫出门,在酒楼与河东一位偏将谈了小半时辰,人走之后,又换了王应青和严全规进来,王应青将康福海近日去了何处见过何人一一回报,最后道:“康福海这厮厚颜无耻,便是出来饮酒作乐也带着亲兵,各个都是军中好手,极难对付。”


    李承秉早知康福海是什么样人,狼子野心,狠毒至极。他到长安来也是有所防备,要寻机对付他不是件易事。


    严全规的想法也差不多。以豫王这些年的韬光养晦,要奋力一击倒不是不可以,但这样一来便会暴露人前,以皇帝的心性绝不能容忍有儿子在他眼皮子下面弄鬼。


    他忍不住劝道:“殿下,我们在暗康福海在明,何不再等几年,更有把握。”


    “等不了了。”李承秉沉声道,也没解释,只是让人继续盯着。


    又商量一阵,公事谈完,李承秉靠着椅背未动,微微有些出神,忽然向严全规问道:“先生可相信有人性情大变,与从前恍若两人的?”


    严全规面露诧异,自从入王府做了谋事,他见着李承秉从来都是商讨公事,但这句分明是句私话,他蓄了一溜胡须,三寸长,此时细细捻着,开口道:“经历过大事,尤其生死,性情有所改变也是正常。”


    李承秉并不满意,“若是一样的人,经历与身边人都有所不同,其人也会改变?”


    严全规越听越糊涂,硬着头皮作答,“殿下问的可是淮南为橘淮北为枳?便是一样的种子,种在不同地方结果当为不同。我想人也是如此,论语亦有云,性相近也,□□也。”


    李承秉望着窗外,若有所思。


    皇子与戍边将领相见是大忌,李承秉在酒楼中又应酬一番以作掩饰,到入夜才回府。他中午在肖家吃饭喝酒,晚上应酬又免不了喝一些酒,脚下略有些虚浮。


    到了寝殿门口,朝里一望,除了值夜宫人点着灯,屋里漆黑一片。


    李承秉想着肖稚鱼昨天的等门果然是惺惺作态,今天顺利归宁归来,她连表面样子都不摆了。他推门进去,梳洗更衣,床里头的人毫无动静,睡得十足安稳。他心里冷笑一声,叫宫人留下一盏灯,躺到床上。


    她面朝里侧睡得正香,幔帐掀起一半,灯光照了些进来,勾勒出身形,腰间弯曲的弧度如此分明,引人目光。李承秉看着有些眼热,其实成婚以来,身边多了个人他怎会无知无觉。


    夜深宁静之时,从她身上传来的幽香,时隐时现,时常扰得他心绪不宁。


    唯有记着前世刻骨铭心的背叛之痛,他才勉强压下那股灼热的欲望。


    李承秉长吐一口酒气,目光紧紧盯着灯影描绘她的身影,今夜尤为深幽,也似乎变得更加危险。他闭上眼,忽然又睁开,一把握在她的腰间。


    肖稚鱼有些畏热,夏日睡前常要人打扇才能睡着,夜里忽然又被热醒,难以抵抗的热气缠绕着她,让她身子发抖,猛地睁开眼。


    李承秉目光灼灼盯着她。


    肖稚鱼偏过头,见床边点着灯,便有些赧然,低声道:“忙了一日,实在劳累……”


    李承秉粗粝的手指在她腰间摩挲,轻而易举激得她发抖。同时,他俯下身,贴着她白嫩的耳朵细语,“又不用你出力……”


    肖稚鱼没料到他说如此浮浪,一时涨红了脸,想要挣扎却发现是蚍蜉撼树,正要再说什么,却被他一下堵住了嘴。


    夜色沉沉,一灯如豆,屋中愈发闷热……


    直到烛火燃尽,屋里又恢复宁静,过了片刻,李承秉朝外喊了声,宫人送了热水进来,肖稚鱼身子发软,强撑着起来擦洗过后重新再睡。


    刚才的李承秉的热情让她想起前世的他,可他如今不是戒备极深,怎么突然又一反常态了?


    肖稚鱼脑子糊涂,想不清楚,很快就放弃了思考,昏昏睡去。


    …………


    是夜,一辆马车晃晃悠悠来到平康坊向南一处宅子门前,车帘高举,从中走出两个样貌一模一样的婢女,左右侍立在车旁,转身又从车里扶出一位年轻女冠,发髻高绾,身着青纱裙。她看了眼沈府的匾额,着婢女前去叫门。


    开门的仆从见着来人赶紧进去通报,片刻过后,沈玄来到门前,对着女冠行礼道:“不知公主驾临,有失远迎。”


    惠安公主李云萱淡淡一t?笑,气度高华,声音却压得很低,“我闻听府上有喜事,赶着来报喜。”


    沈玄神色波澜不兴,提醒道:“殿下,坊门快要关了。”


    “那你还不赶快请我进去。”说着惠安稍提裙子,侧身径直带着婢女向内走去。


    沈家仆从看得发愣。沈玄嘱咐两人先关上门,便陪着往里走。


    惠安左顾右盼,见沈府内楼台林立,小桥流水,赞叹道:“到底是京兆名门,这个宅子在长安城里也数得着。”


    沈玄将她领到花厅坐下,婢女来上茶,惠安喝了一口,一双眼滴溜溜地在来往婢女身上看去,等沈玄将左右屏退,她噗嗤一下笑出来,刚才在外面的清贵姿态顿时就没了,眉眼间风情流露,“沈郎,我听到你将要升官的消息特特赶来报讯,你怎么还摆出这样一副臭脸色。”


    沈玄并未问升官的事,淡淡道:“殿下这个时间来,让人看到了徒惹麻烦。”


    惠安道:“怕什么,我已是个出家人,谁也碍不着什么,哪个会来多事。”说着,她满脸含笑,站起身,越过桌子,就要坐到沈玄怀中。


    沈玄一手擎住她的肩,轻轻往外一推。


    惠安抓着他的手道:“沈郎,你好狠的心,有多久未曾来看我了。”


    “公主。”沈玄的声音已有几分冷意。


    惠安见他沉了脸,也不恼,道:“好,好,先说正事,听说圣上要升你做中书舍人,如何?心里可高兴?为了你的事,我可是不少奔波,宫里,太子那里,都替你说不少好话,如今总算升了官,你打算怎么谢我?”


    沈玄见她身着出家人的衣裳,脸上脂光粉艳,媚态横生,心底生起一丝厌恶,脸上却做出笑模样,“多谢公主出力。”


    惠安看着他剑眉朗目的一张脸,双眸含情脉脉,“沈郎,你亲亲我。”


    沈玄见她歪缠不过,忍着烦在她脸上亲了一下,“公主来报信,我很感激,不过时辰太晚了,在路上扎眼,还是快些走吧。”


    惠安又喜又恼,喜他就算升官了也淡然处之的气度,恼他三催四请地让她走。


    沈玄却不由分说,拉着惠安的手腕,动作强硬的将她拉出花厅门外,惠安暗骂一声冤家,贴耳私语道:“也就是你这样冷淡待我,我却将你看得最重。要知不知多少公子哥,整日都在观外候着我。”说完这句她盯着沈玄脸色,却没瞧见任何异色。


    惠安忽然在门前站定,神色变幻不定,忽然她收了媚笑,凑近了沈玄,轻声道:“我知道你们沈家在算计什么,原来想将沈霓嫁给豫王,后来干脆就是太子,你与我周旋,沈郎啊沈郎,你们家真是把算盘打在太子身上,那可要对我再好些,我能帮你的地方多着呢,要是再对我这么冷淡狠心,小心我哪天也要翻脸无情。”


    98  ? 第九十八章


    ◎花结◎


    沈玄将惠安公主送到车上, 眼见马车在侍卫护送下轻晃远去,他转身进入门中,径直往东面祖父所住的院子走去。到了门前, 他脚下一顿,在夜风里稍稍平定心绪,刚这才走了进去。


    沈老坐在屋里, 因年纪大身子虚, 畏寒不畏热, 此时身上披了件外衣,点了点面前的椅子,让沈玄坐下,“听说前头来了贵客?”


    沈玄将惠安公主刚才的话又说一遍。


    沈老嗤笑,“中书舍人是你早就属意的官位, 趁着这回朝中变动,各方都给了好处使了力, 这才稳稳拿下,她一个已出家的公主,听到点风声就来卖弄好处。”他说着喝了口茶, 缓缓又道,“不过是仗着与太子与豫王亲近,也敢如此张狂行事。”


    沈玄想起刚才惠安那几句威胁的话,语气冷冽道:“惠安没甚本事, 野心却不小,自以为拿捏了我们家中的短处,还想掺和一脚, 我打算……”


    沈老似是猜到他要说什么, 断然截住他的话道:“小不忍则乱大谋, 就让她再狂些日子又如何,一个女人而已,还能阻你的大事?切莫感情用事。他们这些姓李的,不管男女,骨子里皆是好权,她既然说了要助你,有的时候不妨就用她,毕竟在宫里的时候她与太子豫王走得最近,圣上还有几年好活,真等到太子出头,她这个公主的份量又不同了。”


    他见沈玄脸色冷淡,声音软下几分,“我知道,当年就是她闹着要嫁你,弄得长安流言纷飞,不然你也早该成亲了,再忍忍吧,家里所有该用的人脉关系都已经用上,就连你妹妹的亲事,都是为了将来做打算。还有你叔父那里,下得也是一步险棋,可如今看来,这些准备都没白费,迟早都会用的着。你且忍住性子,无论是哪边得势,我们家都有好处,到时候你想要娶什么样的妻子不得。”


    沈玄道:“祖父多虑了,娶妻之事我不担心。”


    沈老看了他一眼,“中书舍人乃天子近臣,掌诰敕宣诏,对宫中动向从来都是先知道的,日后你能施展的地方就多了,也该更小心,不知多少人会眼红。”


    “祖父放心吧,我知道该怎么做。”


    “我原来是放心的,哪知你先前险些被牵连到丰庄这事里,”沈老闷哼一声,适当敲打过后就转了口风,“行了,这事也过去了,听说三日前豫王成亲,你特意出去看了?”


    “祖父消息灵通……”


    “怎么?当我在你身边安插人了?那日我派人找你,才知道你出去,你身边那些个口风紧的很,什么都没说。”


    “对了,我早说过,圣上既然给豫王指了这样一门亲事,那个位子他就没可能了,再是受宠又能如何,豫王那里不必再费心神,如今最紧要的,就等着霓儿那里有好消息。”


    沈玄闻言点头,并不解释自己出去的理由。听沈老训了一阵,他忽然道:“祖父对康福海怎么看?”


    沈老皱眉沉思,道:“养不熟的胡杂豺狼,别看现在拼命摇尾巴,迟早是要吃人的。”


    “圣上糊涂了,给他的手兵权太重,真轮到太子的时候,这就是个尾大不掉之局。”


    “那是李家人该愁的,你妹妹那里只是家里一个打算,当然,是现在瞧着最有把握的,但说不定也还有其他变数,所以手里的筹码要多,你叔父那边也盯着呢,真要有什么万一……”沈老说到这里,眼睛忽然多出一抹精光,“那说不定就是我们家的运势来了。你小时候读书的时候,我就告诉过你,天下从来不是哪一家能永远坐着那个位子,姓刘的,姓杨的,姓李的都坐过,谁说以后就不能有其他的姓呢。”


    沈老这番话已算得上大逆不道,沈玄却只是勾起唇角笑了笑,“祖父说的极是。”


    ……


    肖稚鱼这夜累的厉害,第二天醒的特别晚,李承秉早就出门去了。


    肖稚鱼直觉李承秉态度似乎有些松动,还有些糊涂,想来想去也不知是为何,倒是有件小事,昨晚她累得就要昏睡过去,似乎听见李承秉嘀咕了句,“你们兄妹关系倒是不错……”


    她是怎么答的?


    肖稚鱼绞尽脑汁,直到起床梳洗过后才终于想了起来,当时她身体沉如灌铅,想睡又被吵着,实在不耐,拍开他的手道:“你懂什么,当谁都和你们兄弟感情一样徒有其表……”


    冷汗一下冒了出来,肖稚鱼又仔细回想一遍,确认自己没再说其他的话,这才又把心放下。


    李家几代互相倾轧的事真不少,她这句话也不算说错。


    此后几日,肖稚鱼还想对李承秉的态度稍作试探,哪知他却忙碌起来,整日早出晚归,少见人影。


    直到外面各种消息传来,肖稚鱼才知长安城里如今正是热闹。康福海以忠君憨直的性子成了圣上面前的红人,就在几日前,他竟当朝要认贵妃为母。康福海的年纪,足以当贵妃的父亲,现在却要认母,其厚颜无耻的程度,让长安上至高门世家下至市井小民都为之咋舌。


    夏日苦短,转眼到了立秋,接连几日下雨,一场秋雨一场寒,天气渐渐冷了起来。这日府里管事带了绣娘来为肖稚鱼量身做衣裳,婢女几个举着各色衣料品头论足,说说笑笑热闹的时候,忽然有人报了声,“朝碧来了。”


    景春几个都停下动作朝外看去。


    肖稚鱼也有些意外,这段日子,主动往她面前凑的宫女有不少,里头没有朝碧。王府里关于朝碧的说法有不少,肖稚鱼好奇朝碧与前世的不同,更多的是警惕,没想到突然她就主动来了。


    朝碧穿着弧领牙色衫子,下着绿波裙,肩上搭着紫檀色帔子,缓缓走进屋,手中捧着个木盒,对着肖稚鱼恭恭敬敬地行礼,道:“听说娘娘要置新衣,我这儿有几样华结和帛带,都是自己做的,娘娘可别嫌弃。”


    99  ? 第九十九章


    ◎绣工◎


    屋里几个婢女暗地t?里交流眼神, 挤眉弄眼。


    朝碧分明有所察觉,却挺直了脊背佯作不知。


    肖稚鱼笑着说了句:“你有心了。”又仔细看她,不由暗自唏嘘, 和前世真是恍若两人了。


    朝碧听她语气温和,心稍定,忙将手里的盒子打开递上前, 里头放着几个五彩花结, 还有一条宝相绣纹帛带。


    肖稚鱼跳过花结, 直接将帛带拿起来,赞叹道:“好精巧的绣工,这是你亲手绣的?”


    朝碧垂着脸,眼眸微动,犹豫了一瞬, 然后点头道,“能入娘娘的眼就好。”


    肖稚鱼手指轻轻摩梭绣纹, 看了她一眼道:“想不到你竟有这样的手艺,王府里都挑不出几个来。”


    她好一番夸赞,又让朝碧也去挑匹好料子做衣裳。一旁两个缝衣绣娘听了却觉得不服, 主动要求赏看帛带,肖稚鱼让两人到跟前来。绣娘看帛带上的宝相纹用的是纭裥绣,确实精巧不凡,不由面面相视。她们和寻常婢子不同, 安身立命全凭一手绣工,听王妃对帛带赞不绝口,便起了争胜之心, 指着绣纹上最难两处问朝碧。


    朝碧支支吾吾, 绣娘中有一人道:“也不是要你说出独家技艺, 不过寻常讨论而已,何必敝帚自珍。”


    朝碧脸色涨红,双唇翕动,却始终没搭腔。


    肖稚鱼将帛带收起,又选了几块料子,剩下一些赏下去,众人都是高高兴兴的。朝碧得了赏没走,在肖稚鱼选衣裳的时候,在一旁帮着想配色花样。婢女端了茶水进来,朝碧上前接手,给肖稚鱼面前斟满一杯。


    这个时候谁还瞧不出她是有意献殷勤。


    肖稚鱼打发了一干人等,只留了景春在身边,这才问朝碧,“你可是遇着什么事?”


    朝碧见屋中清净了,再没有那些让人不自在的目光,便长长吁了口气,轻声开口道:“其实我早就想来拜访娘娘,府里总有些流言蜚语,我想着清者自清,不用理会,可又怕娘娘误会,这才壮着胆子前来。”


    景春脸色微变,直瞪向她。


    朝碧抬起眼,只看着肖稚鱼的脸色。刚才她在旁观察,发觉这位王妃似乎是天真绵软的性子,不像那些高门贵女傲气十足,她还知道,穗儿只是在王妃面前多跑了几趟,闲话传递消息,就得了不少赏。


    来之前她就已经将前前后后都想明白了,如今哪还有退缩的道理,她深吸口气,眼睛渐渐红了,“娘娘可别嫌弃我莽撞手笨。”


    肖稚鱼看着她,目光既惊奇又有些复杂,“流言蜚语?”


    朝碧手指拧在一处,“殿下还在宫里的时候,我就跟着伺候了,殿下念旧情,对身边人都是优待的,也不独我一个……”


    她声音渐渐轻下去。


    景春从鼻子里哼一声,想要开口讽刺,却见肖稚鱼悄悄给她使了个稍安勿躁的眼色,这才忍住了。


    肖稚鱼唇角含笑,道:“殿下念旧情是好事,何须你如此谨慎赔礼?”


    朝碧不知她是不是真的听不出来,心一横,道:“流言多了也伤人,殿下不叫我进寝殿伺候,想也是怕娘娘误会。”


    肖稚鱼眨了眨眼,好奇道:“误会什么?”


    朝碧讷讷说不出话。


    肖稚鱼脸上作思索壮,过了半晌,才恍然大悟,拿眼上下打量朝碧。


    朝碧忽觉臊得慌,把头垂下去,忽听肖稚鱼道:“行了,你说的事我都明白了,绝不会误会,你放心就是。”


    朝碧神色僵硬,不知该如何反应。


    肖稚鱼忽然又道:“你送的这条帛带我是真的喜欢,可还有其他绣品拿给我看看。”


    朝碧匪夷所思,话不说透,她刚才说到这个份上,肖稚鱼竟似完全不在乎豫王和她那点流言,反将帛带看得重要。朝碧心里有些发堵,闷声道:“只有这一条。”


    “纭裥绣可不常见,你既绣得这么好,就给我再绣条裙子,殿下这回也新置了几身衣裳,有一件衣襟上太空,正缺些绣纹,不如一起由你代劳了,我知道你辛苦,别的差事都可以暂放,绣的好我定会好好赏你,只这一回,以后也不会劳烦你,如何?”肖稚鱼笑着说,语气带着商量。


    朝碧一怔,脸色不自在,肖稚鱼可不仅提了裙子,还说了豫王的衣裳,她踌躇片刻,艰难开口道:“回禀娘娘,并非我不愿做,其实这条帛带不是我绣的。”


    “那是谁绣的?”


    朝碧道:“是与我一同从宫里出来的姐妹,叫做岁红。”


    “也是无妨,你把她叫来,交给她做也是一样。”


    朝碧摇头道:“她早就不在了。”说着便将几年前王府人事变动的事详细说给肖稚鱼听。她此时已有些后悔,来的时候她心存讨好之意,觉得几个花结送不出手,想起来几年前岁红送她的这一条帛带,用料绣工都是上乘,一直被她珍藏着,现在正好拿来送礼。她刚才认了这是自己绣的,现在却不得不自承其短,又怕肖稚鱼误会自己用心,只好费力解释,凡事都说的十分详尽。


    肖稚鱼惋惜叹气,“有这么好的手艺却被送走,倒是可惜了,也不知去哪再找一个。”


    朝碧想了想,道:“我倒是听说岁红运气不错,后来也不知怎的去了太子府当差。”


    肖稚鱼一番作态,全为了引朝碧多说些,却没想到竟能知道岁红的去处,她目的答成,便不再费心,有的没的又说了两句,便要打发朝碧走。


    朝碧还不想走,暗暗着急。这几个月豫王早出晚归,回来也是径直回寝殿,她不能进寝殿服侍,几乎没见着豫王的面。其实府里那些风言风语,刚传的时候她还忐忑,后来却渐渐生出一种感觉,自个儿真是有些不同的。可再有不同,也需要在豫王身边露面才成,她等了几个月,这才下定决心来找王妃,只要王妃点头,她便能出入寝殿。


    正在她思绪飘飞之时,互听屋外宫人道:“殿下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看到评论里饼子问严的评论,嗯,因为两世不同,饼子觉得可能这一世小鱼儿会不同,其实他在自我攻略


    我觉得有的地方不用写的很细,需要点留白……我的潜台词应该,大概,可能不是要大家也进行自我攻略,哈哈哈哈


    我这两天整理一下,然后要加快点速度了


    100  ? 第一百章


    ◎夜话◎


    肖稚鱼站起身, 景春与朝碧赶紧对着门前行李,李承秉走进殿内,见肖稚鱼手里拿着条帛带没放下, 身边只有两个婢女陪着,随口问了一句,“做什么呢?”


    肖稚鱼道:“今日选衣裳料子, 朝碧手巧, 还给我送了些东西来。”


    李承秉侧过脸一瞧。


    朝碧自他进来, 心兀自直跳,行礼时悄悄抬头,不知在期盼什么。可豫王进门之后,目光只在王妃身上,她不免有些失望, 可随即便想,王妃如此样貌, 自己也不是来争什么风头,只是想更近些伺候而已。此时听王妃提起自己,她心又提起来, 只听李承秉淡淡应了一声,再没别的表示,又叫了外面伺候的人进来。


    景春轻轻推了朝碧一把,“还愣着作甚?这里不缺人伺候, 快去忙你的吧。”


    朝碧羞得脸色通红,慌忙走了。


    景春将她送来的几样都收起来,悄悄和肖稚鱼耳语道:“娘娘可小心些, 那个朝碧瞧着老实心眼可不少。”


    肖稚鱼点了点头, 还在想着岁红的事, 前世她身边能用的人不多,近身侍婢之中,岁红是最得她信任的。今天知道她的去处,心中再不存一丝侥幸。若非与沈家有关联,一个被王府送走的宫女,怎又能入太子府。


    想到前世那些明里暗里遭受的暗算,可能全来自身边,肖稚鱼心里说不出的憋闷,用饭的时候便没什么胃口,李承秉看了她两眼,正要开口,这时宫人来报,太子府来人,李承秉放下筷子站起身,走出门的时候对景春吩咐一句,“多看着些,若想吃什么特别,就让庖屋做来。”


    景春忙应下。


    等李承秉走后,肖稚鱼心不在焉又吃了两口,怔怔坐了半晌。


    景春不知她心事,还当是刚才朝碧来添了堵,便劝道:“都说殿下待她如何特别,我瞧着也没什么,刚才连眼风都没扫她。”


    肖稚鱼笑了笑,道:“屋里坐着太闷,出去散散罢。”


    景春要进内间拿披风,肖稚鱼已走到门前,道:“就在园子里走动,不必费事了。”


    铅云低垂,暮色沉沉,花园里掌了宫灯,四下里一片安静。肖稚鱼走到石亭坐下歇了一会儿,秋风萧瑟,吹在身上有些发凉。天上一轮明月,撒下淡霜似的月光,肖稚鱼抬头看着月亮,还以为两世为人,必是通透明白,如今才知道,便是推心置腹,一同患难,到死都陪在她身边的人,背后藏奸藏得更深。


    更可恨的是,她如今要找人算账,也是桩难事。


    岁红去了t?太子府,沈霓又是太子妃,她便是有通天手段,也难以插手进去。


    她并非心胸开阔之人,面对眼下这无能为力的情况,越发心里堵的慌。


    李承秉在花厅见了人回来,路过园子时,一眼就看见了坐在凉亭里的肖稚鱼。


    李承秉揉了揉眉心,这段日子他与右相裴少良暗中商议如何钳制康复海,一面又要应酬各方宴席,表面和乐融融,背地里阴谋算计,他自重活过来,每一刻都为局势担心,便又束手束脚,不能放开手脚,成婚过后,对府里倒甚少关心。此时见肖稚鱼坐着出神,她仰头观月,脖颈纤细白皙,身形笼罩在月色之中,仿佛染上些许清冷孤寂,李承秉心里微动,突然涌起一股怜惜,脑中还未分辨,脚已大步走进亭子。


    “在这儿坐着想什么?”


    肖稚鱼扭头看过来,当然什么都不能说,敷衍道:“闲着无事,出来看看月色。”


    李承秉皱了下眉,将她拉了起来,目光一扫,语气淡淡道:“就穿这样单薄,也不怕吹出病来,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这样悲秋伤月的雅兴。”


    景春听了这话怕被责怪,赶紧退开躲远些。


    肖稚鱼刚才烦闷,也没觉得什么,被他这一提醒,还真觉得风着有些冷。李承秉大掌抓着她的手往寝殿走。进了屋里,肖稚鱼便挣开他的手,去梳洗换衣裳。等宫女铺好被褥,她躺到床上,心里还觉得有些别扭,脑里正乱七八糟地转着,被子忽然被掀开,李承秉已睡了上来。


    她闭着眼,就听李承秉问:“刚才看你留了朝碧下来单独说话?”


    肖稚鱼不想理会。


    李承秉忽然将她肩膀板了过来,“装什么睡。”


    肖稚鱼没办法,只好睁开眼,和他漆黑双眸对个正着,“也没说什么,她来送东西,又说有事要和我解释,殿下可要听详细的?”


    李承秉见她一脸戏谑,瞧着倒比刚才有生气多了,一时也没听清话里的意思,随口道:“什么详细的?”


    肖稚鱼道:“殿下几年前赶了府里那么多人,对朝碧却格外不同,让人背后说嘴,朝碧就是来和我说这事。”


    李承秉眉头紧了些,他原先还当朝碧如前世一样,要到肖稚鱼身边伺候,刚才已有生了些警惕,没想到却是这么一回事。他并非不通俗务之人,一听就明白这里头的玄机,当下看向肖稚鱼,见她看着自己,乌黑的瞳仁如水润的黑葡萄似的,他板着脸道:“底下这群人乱嚼舌根,是该管管,成什么样子。”


    肖稚鱼撇嘴笑了一下,转身要睡。


    李承秉却还想说说话,伸手将她揽住,道:“父皇定下秋狩的日子,就在十日后,明日开始你就可以叫人准备起来,前几年也办过,一切照旧就行。”


    肖稚鱼睡意消了一半,拼命回想,却没想起半点前世关于这场秋狩的记忆,她问道:“我也一同去吗?”


    “你不想去?”李承秉反问。


    肖稚鱼脑中飞转,她和沈霓只做表面功夫,没有什么来往,与太子府里其他人接触的机会更是不多,秋狩正是个好机会,她秉持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念头,总要找机会把场子找回来。当即点头道:“想去。”


    她垂眸想着事的时候格外乖巧安静,李承秉忍不住低头亲她的脸,“去也行,你会骑射?”


    【📢作者有话说】


    昨天打了狂犬疫苗,没想到副作用那么大,手臂疼,发烧,昏睡


    明天肥章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