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 第六十一章
◎狡辩◎
艳阳高照, 万里无云。
豫王府的队伍穿过崇仁平康等坊市,进入宣平坊,很快来到肖家。礼官站在门前, 各站一头,手中举册,将采择之礼一一核对送入门中。
肖明海脸上挂着笑, 拿帕子擦了额头细汗, 远远看见李承秉, 抬脚就迎过去。
李承秉下马,手中缰绳交给侍卫。
陆振小声提醒他肖明海的身份。
李承秉前世没见过几个肖家人,对肖明海没半点印象,他略略点头,道:“肖郎中。”
陆振心里咯噔一下, 官场来往,官职相称是正常, 但如今陛下指婚,肖氏女将是王妃,按说肖明海长了一辈, 豫王便是此刻提前称呼一声伯父也是应当。
肖明海似并未察觉什么,仍是笑得一脸和气,将肖思齐叫上前来。
李承秉目光睇去,神色淡淡地道:“原来是肖主事。”
肖思齐规矩行礼, 刚才目光对上,他只觉得豫王眼中似有审视之意,心里对肖稚鱼所说讨了豫王的嫌更信了几分, 只是脸上半点也不露。
肖家叔侄谦和有礼, 既无谄媚之态也不倨傲。
李承秉心里也不禁高看两人一眼, 只这沉稳性子,就可以算得上是人物。肖明海浸淫官场多年还不稀奇,肖思齐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已不见半点年轻人的浮躁。他转念又想起前世,肖思排挤拉拢的本事那才叫厉害。
李承秉眸色微沉,抬脚进入门中,随肖家叔侄一同前往正厅。
宾主落座,婢女奉上香茗,礼官此时已核点完采择,肖思齐收下礼册,并未查看,坐着陪伯父和豫王说话。
肖明海早已看出豫王神情冷淡,似有不虞,他暗自叹息,心想是不是肖家门第不显,这才招豫王不满,但他见多识广,知道与皇室联姻从来都不是件简单事,也半点不摆长辈架子,主动开口寒暄,李承秉听得两三句才应一句,肖明海也丝毫不觉难堪。只听他一个侃侃而谈,场面倒也没显冷清。
饮了两盏茶,李承秉将茗碗放下,道:“我想去后院走走。”
肖思齐眉心紧了下,肖明海给了个安抚的眼神,道:“此处坐着有些闷,殿下出去散散也好。”
李承秉起身带着近随离开。
屋里没有王府的人,肖思齐低声道:“豫王这样的脾气,幺娘只怕要吃亏。”
肖明海神色一敛,喝了口茶,道:“便是吃亏也没法子,这门亲事是陛下亲指,没瞧见豫王也只能奉旨行事,哪有我们置喙的余地。”
肖思齐面色越发担忧。
肖明海板起脸道:“就是嫁一户寻常人家,也未必就能保证夫妻相谐,日后如何全看幺娘自己的了。”
肖思齐刚才近处观察,只觉得豫王威仪过人,周身透着冷意,不由为自家幼妹担心,脸上露出一丝郁闷来,道:“陛下指婚太过突然,家里全无准备。”
“这些日子你做得很好,”肖明海道,“也别小看你的妹妹,她伶俐着呢,与其白白为她担忧,不如用心想想如何借着这门亲事在长安立足,你看杨家。”
肖思齐立刻明白大伯父的意思,杨忠不学无术却身居高位,为人所不齿,但他与贵妃后宫朝廷互为依助,使家族昌旺,令长安多少望族世家艳羡。
肖明海看了肖思齐一眼,没再多说,拿起茶慢悠悠地喝着。
肖稚鱼在房中心神不定,几次想让景春出去打听情况都忍了下来,她猜李承秉今日不会给人好脸色,但大伯父与兄长应该能应付下来。
敲门声突然响起,景春问了一声,外面传来婢女略带慌张的声音,“豫王殿下来了,请幺娘过去。”
景春脸色微变,扭头看向肖稚鱼,她怔了一怔,神色很快就变得平静,站起身来,问道:“他在哪里?”
肖家宅子不大,后院挖了个水池,靠水建石亭。已是入夏时节,天气炎热,日光白花花的一片,李承秉此刻坐在亭内避着日头,他头戴玉璧缠丝金冠,身着绛红色斜襟长衫,闻听动静,转头看过来,眉眼英挺,目光却有些晦暗不明。
亭子狭小,肖稚鱼站在石阶外行礼。
李承秉勾了勾嘴角,“进来说话。”
肖稚鱼听他语气温和,无来由地心惊肉跳了一下,踏上石阶,迈步进亭。
李承秉双目微睐,在她身上飞快划过,“肖娘子气色瞧着不错。”
他语气平平,听不出息怒,肖稚鱼深吐一口气,将脑中诸多纷乱念头抛开,她抬起头,绵密细长的睫毛微微一颤,露出明媚双眸,“殿下夸赞了。”
李承秉道:“入长安不到三月时间,先是施恩于太子,梨园为杨十娘伴奏一曲,得了陛下与贵妃的青眼,赐婚给我,真是了不得,那么多世家大族的贵女,一辈子做成的事还不及你这几个月的得利。”
肖稚鱼沉默听着他说。
李承秉挑眉,漫不经心道,“如何练的这份本事,不如和本王说说。”
肖稚鱼神色平静,道:“我并没有什么本事,能有如今的造化,只是运气比旁人好一些。”
李承秉“呵”地讥诮地笑了一声,“运气,”顿了一顿,又道,“你t?是记着上一世所有事,处心积虑,趋利避害,才能谋来这么多好处,真是好算计。”
他身子前倾,盯着肖稚鱼的脸,目光陡然锐利,如淬寒冰。
肖稚鱼心揪起,一直担心的事终于还是来了,冒险救下太子,让李承秉起疑,她早就猜到这天或早或迟总会来,李承秉等到现在才发作,自然是已去查过她的事。
今生与前世差别太大,根本瞒不过去。
她为此忧心许久,真事到临头,那一瞬的紧张过去后,反而渐渐平静下来,脑中飞转,想着自发现李承秉重活后困扰她许久的一个问题,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刻,她是否该坦白。
不,不能坦白。
若是说了,她与李承秉身份便立刻不同了,他是弃她而走,携贵妃逃命的昏君,她是委身反王,为活命毫无廉耻的妖后,如今两人才刚被陛下指婚,还未成亲就已承继前世恩怨,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肖稚鱼是个最现实的性子,过去固然不能忘,但将来更是重要,撕破脸皮容易,可全无好处,她事绝对不能认的。
迅速权衡出利弊,做了决定,可现在还有一个难题在眼前。
李承秉认定她也有前世记忆,她不能像广济寺那次那样哭闹,那时她还是年少孩童,撒泼卖痴是平常,也不能像救太子那夜完全装傻充愣,因为肖家诸多变化都与前世相差太大。
肖稚鱼垂着眼,脸色青白。
李承秉直直看着她,目光如刀,“怎么?说不出话……”
他脸上的笑已有几分阴森冷酷,肖稚鱼猛地抬起头来,目光不避不让,两人的目光撞在一处,她道:“殿下似乎已认定我记得什么上一世的事,自打头一回见面,对我不是骂就是训的,都说有前世记忆者是宿慧,殿下有两世记忆令人艳羡,我却没有这样福分。”
李承秉语气森寒,“装什么傻,你兄姐与前世命运大为不同,若是没有人插手,怎会变得这么多?救太子那回就更说不过去了,天时地利不可以或缺,这么巧偏偏你能遇上?”
肖稚鱼道:“阿姐与郭家结亲之时我才十二,哪有这样的本事能说动太原郭氏,阿兄阿姐皆是有主意的,肖家能有现在这般光景,与我并无关系,全是阿兄支撑下来。至于救太子那回,实在是凑巧,我轻狂不晓事,只是听说长安城外的河边杨柳依依,是难得一见的景色,白天错过,只想着去瞧一眼。”
她说着眼睛渐渐水润微红,目光却清亮,没有丝毫躲避,“殿下口口声声说前世之事,难道前世我与太子亲密至此,能知道这样的隐秘事?”
李承秉脸色顿时一沉,沉吟片刻,大步往前,肖稚鱼不由往后躲避,亭子狭窄,她背抵倚栏,眼前是李承秉高大的身影。
他伸手捏住她的下巴,没有半点怜香惜玉,冷笑道,“说的再天花乱坠,本王也不信!”
肖稚鱼心高高吊起,狠咬舌尖,吃疼之下泪水涟涟,语气依旧坚定,“要如何殿下才能相信?莫非要逼我以死明志?”
李承秉嗤笑,“你敢么?”
肖稚鱼抬起手,作势去拔头上的金钗,在他微微意外的神情中,却是扭身往后一避,几步来到亭外。
“身体发肤皆授自父母,我不会伤自己去证明那些虚无缥缈之事,”肖稚鱼缓缓道,“殿下视我为仇敌,若我真有前世记忆,躲还来不及,何必出现在殿下面前。”说完不等他反应,愤愤转身就走。
景春跟上来,神色十分紧张。
陆振去看李承乾,他站在石亭中日光照不到的阴影处,面沉似水。
两人在后院见了一面,说话情形却不太好,这消息很快就让肖明海与肖思齐知道了,两人神色如常送走李承秉。
肖思齐立刻去找肖稚鱼,却见她坐在窗前乘凉,见他来了,神情自若,“阿兄要说什么我知道,不必担忧,更苦更凶险的事我都经过了,还怕受些委屈?”
62 ? 第六十二章
◎见面◎
肖思齐微怔, 看着她沉吟片刻,道:“莫说丧气话,世上哪有一成不变的事, 今儿是这个想法,明天或许就变了,豫王也不会例外, 日子还长着呢。”
肖稚鱼暖暖笑了一下, 不谈豫王, 转而说起与赵家定日子的事。
话题到自己身上,肖思齐轻咳两声,向来老气横秋的性子也露出几分少年意气来。说了一会儿话,肖思齐见她果然并没有半点沮丧灰心,便也放下心来。
肖思齐坐下没多久, 潮生从外面拿了几封帖子来。近日肖府在长安城内也算露了一回脸,争相上门的邀约不少, 因肖家不是大族,有官身只有两个,肖思齐又是刚出仕, 许多事需亲力亲为,他站起身就要走,忽然想到什么,回头向肖稚鱼笑道:“前两日陛下和高尚书相谈时提到了我。”
肖稚鱼眼睛微亮, “能叫陛下记着名字就是好事。”
“全是沾你的福,”肖思齐道,“家中上下皆受了好处, 你也别怕没有依靠, 无论什么事, 大伯父与我都会尽力帮你。”
肖稚鱼笑着点头,看着肖思齐离去的背影。刚才她在李承秉面前表露出愤怒表情,借机离去,正是为将来留几分余地。两人毕竟是要成亲的,无论如何都不能彻底撕破脸皮。李承秉是天潢贵胄,可以依着性子行事,她不过是小门户出身,为了自己,也为兄姐家族考虑,豫王妃这个位置先要坐稳,至于以后会如何,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如此一想,肖稚鱼反而想开了,拿着扇轻轻摇着风,将先前的苦恼愁闷统统吹散了。
采择之礼过后,没几日宫中命太史局算吉日,很快又有旨意下来,命太子在四个月后的吉日完婚,而肖稚鱼与李承秉的婚事则定在来年春,距离还有大半年的时间。肖稚鱼知道后悄悄松了口气,几日下来,豫王府没有动静,李承秉没再来找什么麻烦,离成婚还有一段舒心日子可以过。
转眼一个月过去,肖明海任襄州刺史的任命下来了,他将肖思齐肖稚鱼兄妹两个叫了去,仔细托付。肖思齐将在年内完婚,但他这一走,就无法主持婚事,于是一封书信去东郡将老三叫来。肖明海原还想将儿子留下,可考虑到肖家兄妹如今情况,未必能顾着堂兄,又想着自家儿子并没有十分出众才干,留在长安这种人精扎堆的地方肯定要吃亏,反过来拖累肖思齐兄妹,于是不再犹豫,命仆从将行李收拾好后,带着一家老小去襄州上任去了。
大伯父一家走后没多久,天气转凉,枝叶渐黄,已是要入秋了。
这日外面送来帖子,递到了肖稚鱼面前,素色的纸,笔墨里却掺着金粉,展开时还有一阵浓郁的香风,肖稚鱼没看上面落款已猜到是何人发帖——燕国夫人杨氏。
要说燕国夫人,近些在长安城里的风头几乎都要盖过贵妃,她的车辇贴着金箔,四角系驼铃,所过之处香风阵阵,铃声飘扬,出街时时常有好事者围观,因此每次出行都阵仗极大。如今她与皇帝之事风声已传到民间,杨家却没有半点遮掩的意思,行事越发张扬。
燕国夫人以容貌自傲,时常不用脂粉,素着一张脸示人,以彰显美貌。她在长安的宅子刚修了个新园子,这次宴席邀了不少人,其中就有将要成为太子妃沈霓和豫王妃的肖稚鱼。
拿着帖子,肖稚鱼心里有几分古怪的感觉,她与燕国夫人只在梨园见过一回,她抱着琵琶弹奏,不敢贸然看上面的人,想是燕国夫人也没认真看她,能下帖请她,全看是看在豫王的面子上。
肖稚鱼心道,果然还是身份权势才最有用。
燕国夫人风头正盛,既下了帖子来,肖稚鱼当然不能拒绝。让人出去一打听,长安城内有头有脸的都被邀了。想到那一日要与沈霓遇上,肖稚鱼心头还有些异样,细想一阵,两人如今还没有恩怨,只是前世的事她无法忘怀,心底更是不能将沈霓完全视作陌生人。
到了赴宴这日,肖稚鱼略施脂粉,换了一身芙蓉色夹缬裙子,前世她就擅长辨别搭配各种颜色,便是相冲的颜色搭配,也能显出艳丽来,但今天是去见燕国夫人,她有意收敛,便只简单做了打扮就带着景春出发了。
燕国夫人的宴席果然热闹非常,马车缓慢移动,到了门前,她下了车,马上有管事人物上前迎接,将她接入府中。一路走过来,不少人都打量她,窃窃私语讨论一阵过后,也有许多人争相过来套近乎。肖稚鱼脸上含笑,客气应对,有些人前世也是认识的,该说什么拿捏尺寸如何她心中都有数。
等进入宅子后头的花园里,肖稚鱼已算得见多识广,可目光四下一扫,仍是惊叹此处奢华,t?所见屋舍,山石,树木都建造的精巧不凡,几乎已快赶上宫中。院子中央已摆放了几席,锦衣华服的年轻郎君与女郎众星拱月般围着居中的美妇人,正是燕国夫人。
肖稚鱼抬眼看过去,燕国夫人正好也看过来,她抬起胳膊招了一下,道:“肖家娘子过来。”
周围人见怪不怪,丝毫不觉得燕国夫人如此随意的态度有问题,许多人还有些好奇,沈霓在长安城中原就有些名声,但这位陛下亲指的豫王妃像是突然蹦出来的,正好要看看有什么特别之处。
肖稚鱼缓步走过去,对着燕国夫人行礼,道贺新园子建成。
燕国夫人身上穿着一身翠色洒金短衣和绣花草杏黄色裙子,她身段丰腴,胸前一勒,越显风情。身边也有几个长得好的小娘子,与她一比,却显得太过稚嫩。
肖稚鱼如此想着,燕国夫人也在打量她,微微眯了下眼,笑着招呼她坐下。
立刻便有人过来招呼肖稚鱼过去坐。
一群人围着,看得眼有些花,肖稚鱼初来乍到,客随主便,被几个小娘子拉到席上,坐下时才发现有一人端坐未动,她看过去,两人目光对上,对方含笑点头。
63 ? 第六十三章
◎宴◎
沈霓一张鹅蛋脸, 柳眉秀目,肌肤雪白,身量高挑匀称, 是个处处都挑不出错的美人儿。她此时脸上带着春风拂面般的笑意,主动先开口道:“肖娘子。”
肖稚鱼看向她,目光凝了一瞬, 心下感觉十分别扭不舒坦, 但脸上没露出来, 还笑得更甜,道:“沈娘子见安。”
沈霓示意身旁婢女奉茶,招呼肖稚鱼坐下饮茶吃点心。一旁坐着的几个小娘子家中都与沈家交好,对肖稚鱼也表现地十分殷勤,说说笑笑的, 席间气氛十分融洽。
沈霓头侧过来,将一碟甜糯的糕点稍稍往肖稚鱼面前推了推, 轻声对肖稚鱼道:“这是透花瓷,只在燕国夫人府上才有,你快尝尝。”
肖稚鱼低头看去, 见碟里盛着几块花型糕点,手艺火功皆上乘,外面一层糍糕呈半透明,将里头豆沙馅料呈现出来, 精巧真如花瓣似的。沈霓笑着和她介绍长安几样有名的吃食,语气温和,明摆着有亲近拉拢之意。肖稚鱼拈起一块, 慢慢吃了, 顺着她口风称赞。
既起了话头, 两人便聊起来,谈些闲事。
说了一会儿话后,沈霓笑道:“肖娘子莫怪,我家中只得一个兄弟,同辈姊妹极少,往常见别人姊妹热热闹闹心里都是羡慕的,今天一见你,不知怎的心里就感觉亲近,又虚长你几岁,这才多说了几句。”
肖稚鱼听了这话,赶紧拿起茗碗喝口茶压惊,前世两人在背地互相算计斗法,没过几日安宁日子,听着沈字她都觉得心烦。如今形势变幻,沈霓竟主动与她来讨近乎。肖稚鱼心里翻江倒海似的,一时好笑,一时又觉荒谬,仔细看了沈霓一眼,她语气真挚,说的话如发自内心。
肖稚鱼拿帕子擦手,然后轻轻拉住沈霓道:“我初来乍到,也不懂那么多,这才头一回见,沈娘子就如此照顾,我心里也拿你当姐姐看。”
同席几个小娘子见了,笑道:“什么姐姐妹妹的,日后还会更亲近呢。”
沈霓先红了脸,淬了她们一口。
肖稚鱼跟着笑,听几个小娘子谈笑风生,偶尔跟着说两句,并不抢出风头。
临近午时开席,外面的来客络绎不绝,园子里越发热闹起来。
沈霓看着园子门口,以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低语道:“好大的排场,有头有脸的人家全来了,我瞧着和宫中宴席也没什么差。”
肖稚鱼连连点头,眼前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场面,谁能想到几年后朝廷便内忧外患齐齐冒出来,搅得江山社稷不稳。她朝燕国夫人方向飞快瞥去一眼,周围人不知说了什么笑话,逗得她笑个不停,头上珠翠反射着日光,闪烁不停。
仆从这时高声传齐王携王妃到。
燕国夫人等到人走进园子,才慢慢起身相迎。
齐王李承铭身量挺拔高瘦,眉眼俊朗,头戴云纹金冠,身着墨竹丹青长袍,腰系雕花扣金銙带。齐王妃宋氏生得纤细,修眉俊目,十分清秀,只是近瞧脸上胭脂用得稍重,显得皮肤略有些憔悴苍白。
小娘子几个悄悄议论,“齐王妃身子不好,日日不可少药。”
“我倒是听说才嫁去一年,太医都去看过两回了。”
肖稚鱼知道她们说的并非空穴来风,齐王妃宋氏身体不好,前世难产血崩而亡,拼死留下个孩子,可很快也夭折了。她前世没见过宋氏,偶有宴席,宋氏都称病不出。如今见她脸色,似有些先天不足之象。
沈霓显是早听过关于齐王妃的各种消息,神色如常,对肖稚鱼道:“看来夫人是连永兴坊的都请了。”
永兴坊内十王宅,是皇子们的住所。肖稚鱼心下咯噔一下,心想豫王不会也要来吧?
她不好直接提豫王,只能婉转问:“太子殿下也要来吗?”
沈霓摇了下头,道:“他有事在身,不便过来。”脸上适时露出一丝羞赧。
齐王携王妃在燕国夫人身旁一席坐下。燕国夫人想着什么,对宋氏道:“有两个人正要介绍给你认识。”说着转头朝沈霓与肖稚鱼这里看过来,招呼她们过去。
沈霓手指在袖下轻轻捏紧了。她是未来太子妃,自圣旨下来,遇着的人都热络殷勤,处处捧着她,便是从前几家世家大族的娘子,如今待她也十分客气谦逊。今日来之前,她还想着不能太过张扬,需谦虚内敛些才显得雍容大气,哪知燕国夫人这般抬手招呼的模样,竟也没把她这个太子妃太当回事。
她心头暗生恼意,笑着起身,拉着肖稚鱼一同过去。
燕国夫人和宋氏介绍两人。
宋氏并未怠慢,含笑对两人颔首示意,又主动寒暄。
眼看三人气氛融洽,燕国夫人掩口笑道:“你们三个是该亲近才是,要我说,沈娘子有这般造化倒不稀奇,只是没想到……啧”
她话只说了半句,笑得别有深意。
沈霓脸色微变,却不好发作,只能装作没听懂。
肖稚鱼更是不上这当。
反倒是宋氏听了有些尴尬,很快将话题转开。
齐王听几个女人说话有些烦,让宋氏坐着,他起身去园子别处走动。
燕国夫人这个新建的院子占地极广,宾客来了许多,分开各处招待也半点不显局促。他才刚起身,仆从便来传报,豫王到。
燕国夫人闻言倒不像刚才,笑吟吟地就已经起身等着人来。
李承秉大步走进来,看见燕国夫人席前几人,怔了一怔,目光掠过众人,没有什么表示,只对燕国夫人道了一声贺喜,又让仆从将礼物抬上来。
燕国夫人喜笑颜开,豫王受皇帝偏宠,与别的皇子又有不同,今天准备厚礼,这份面子可不寻常。别看她胸脯大些,心胸却并不宽广,之前盘算将杨十娘嫁给豫王并未成功,心里早有不满,眼下见着几大箱子的东西,笑道:“七郎如此客气。”
李承秉脸上挂着笑道:“全是父皇赏赐,我不过顺路捎带过来。”
64 ? 第六十四章
◎冷淡◎
燕国夫人脸上的笑一僵, 很快掩了去,让仆从将皇帝送来的赏赐收起来,连箱子放的是什么都没看。每年她所得皇帝赏赐脂粉钱都有千贯之数, 四方奇货见多了,寻常金银绸缎还未如何看重。刚才她误以为这是豫王所送之礼,有心显弄, 如今知道是误会, 心里却又添了气。
燕国夫人目光一转, 笑道:“七郎瞧瞧我这个园子如何?”说着她手一指,却是有意点向肖稚鱼和沈霓的方向。
李承秉神色淡淡的,未多做理会,嘴上敷衍一句,“燕国夫人的府邸, 长安城谁人能比。”
如今杨家正在风头上,别人说这话大多是奉承, 但李承秉语气冷淡,透着讥讽。
燕国夫人道:“今日是好日子,知道七郎你要来, 你看我把肖家娘子都请来了。”说着,她招手让肖稚鱼靠过来些,笑道,“还是陛下有眼光, 这样才貌双全的小娘子,我瞧着都喜欢。”
肖稚鱼知道燕国夫人的性子,最最欢争奇斗艳, 压人一头, 将脸面看得比什么都重, 曾经还让仆从鞭打过公主,那是不受皇帝宠爱的女儿,事后公主到御前哭诉,皇帝也只打杀了动手的仆从,并没有对燕国夫人有其他责罚。因此事杨氏声名鹊起,在长安城中横行无忌。刚才李承秉让她损了脸面,她现在摆出长辈姿态,就是要把脸面撑足。
肖稚鱼心知自己是遭了池鱼之殃,在燕国夫人目光注视下也只能过来,对着李承秉行礼,轻声唤一声“殿下”。
李承秉视线掠过她,并无任何表示,又四下一顾,对燕国夫人道:“来的t?时候行马急了,这里太闹,就去后面找个安静地方喝两盅酒。”
燕国夫人见他与肖稚鱼两个连眼神都没碰过一下,若所有思,将贴身侍婢叫来领路,让李承秉到后面花厅去。今天来的皇亲宗室不少,也有不愿在院子里凑热闹的,大多都安排去厅堂中。李承秉转身就走,大步走了两三步,忽又回头,对着齐王李承铭道:“走罢,刚才你不是要找地方去?”
“七哥好眼力,”李承铭起身,对王妃宋氏低声吩咐一句,也往园子外面走去。
眼看李氏兄弟两个走了,席间一时有些安静,也有几人偷眼望向肖稚鱼。刚才李承秉的态度冷淡,虽说明眼人知道是针对燕国夫人,但对未来王妃他连多余一眼都不给,可见这桩赐婚并不合豫王心意。
燕国夫人媚眼含笑,待肖稚鱼却比刚才还要热情几分,拉着她说了好一会儿话,殷勤劝酒。等肖稚鱼回到席上,沈霓亲手将一杯热茶端到她面前,柔声劝慰道:“别放心上,豫王脾气一向都大,长安城里也只有他敢在这儿摆脸色。”
肖稚鱼笑着接了茶,轻轻呷了一口。
一旁几个小娘子听了,暗地里目光交流,心想听口气分明是沈霓更懂豫王,可见前几年说她与豫王亲近并非只是流言。肖稚鱼是生得好看,但比沈霓还是差了时机与身份,不得豫王的喜欢。
肖稚鱼喝了半杯热茶,对刚才丢了面子的事没放心上。李承秉对她更凶戾的时候都见过了,现在不过冷脸相对,她还不至于为此弄没了好心情。
她想的开,旁人却不那么想,沈霓劝她的话最多,只说是豫王瞧着冷峻傲气,有什么都摆在明面上,等日子长了,就能知道他实则是个用情念旧的人。
肖稚鱼越听越觉得不对,抬起眼,和沈霓打量过来的目光一撞,她怔了下,立刻挪开眼。
这时院子一处高台上几个身着纱裙的女子伴随丝竹起舞,为园中宾客表演,琴声袅袅,香风飘飘,又有婢女送了酒水来,一时席间极为热闹。这时有婢女来到燕国夫人身边,蹲着低语两句。燕国夫人以丝帕掩唇,对左右说了一声,便带婢女走出园子,到后院一处偏僻地方,只见一个年轻男子站着,样貌风姿不俗。
燕国夫人笑道:“怎不进去喝酒?莫非我这儿还缺你郭郎君一杯酒吗?”
年轻男子转身过来,正是太原郭家郎君郭申,他对着燕国夫人深深作揖,道:“夫人今日宴客,还能拨冗来见我,实令我喜不自胜。”
他是个翩翩君子模样,朝燕国夫人看来,眼中藏不住的惊艳与倾慕。
燕国夫人与皇帝有说不清的牵连,但对这些年轻郎君也是愿意亲近的,见他嘴里说的甜,表现也叫她心理满足,媚眼如丝,笑道:“别拿迷汤来灌我,有什么事不到前头去,非要在这儿说。”
郭申一面说着夫人慧眼如炬,一面靠近了,几乎就站在燕国夫人身侧,俯首帖耳说了几句。
两个跟着燕国夫人的婢女只当做不知。
燕国夫人蹙起眉头,斜他一眼道:“你们郭家也想着打豫王主意,并非易事。”
郭申听她透露一个“也”字,和前阵子听到的风言风语佐证,也明白了几分,道:“还要夫人成全,此事成了,郭家不会忘记夫人的恩德。”
燕国夫人想着郭申知情识趣,又听他许诺了诸多好处,颇为心动。这些年谁见了杨家人不退避三舍,唯有豫王软硬不吃,皇帝偏宠这个儿子,贵妃没有孩子,杨家也不敢真往死里得罪豫王,这才想着将十娘嫁给豫王拉拢,偏偏这个谋算也没成功。燕国夫人想了片刻,道:“我瞧豫王也并非好色之人,肖家娘子如此一副好容貌,他都没放眼里,你们所谋恐难成事。”
郭申道:“男子能有几个不好色的,几杯酒下去,自然就迷了眼,这女子韵味,也并非只看脸。成不成总要试一试,夫人只需给我行个方便,若是不成,夫人只当不知道就是,不会牵连到夫人头上。”
燕国夫人笑道:“这回就当卖你太原郭氏一个面子,什么牵连,长安城里难道还有我怕牵连的,你准备的人先候着,等到了时机就试试。我也想看看这豫王到底是不是嘴上一套心里一套。”
两人又讨论几句,这才各自散开。
燕国夫人回到席上,听高台上几名伎子高歌,只觉得这样的唱法听着寡淡,哪有里头将要发生的热闹好玩。她举杯饮酒,与身边几人说笑,目光一转,又看到沈霓与肖稚鱼两人,嗤笑一声,心道这两个假惺惺,见面处得跟姊妹似的,一个是故作雍容,还没进太子府,恨不得就要摆出母仪天下的端庄样来,另一个则是装乖卖傻,不知藏着什么心眼。
她看着两人,忽然又生出个念头来。
【📢作者有话说】
很抱歉,这几天我经历了一些事,职场上遇到比较大的变动,非常耗精气神,躲避了好几天,什么事和人都不想看到,事情躲总是躲不过去,还是要面对,我又回来了
65 ? 第六十五章
◎讨好◎
后院一处厅堂, 四周种着几株桃树,位置偏僻,却是格外清奇幽雅, 秀丽宽平,里头摆了几桌酒,坐着的大多都是皇亲宗室, 李承秉手持杯盏, 脸上含着若有若无一丝笑, 听几个年轻李氏子弟说笑。
酒喝了几杯,言谈无忌,气氛热闹起来,几个年轻郎君过来和李承秉碰杯敬酒,嘴里说的都是贺喜之词。
同席吃酒的除了齐王李承铭, 还有杞王之子李茂,新昌公主驸马萧恒等人。
李茂是个混不吝的性子, 又素喜拈花惹草,在外花名远扬,他喝得微醺, 对着李承秉挤了挤眼道:“听说七哥亲事定了,我还为七哥不平,这肖家什么来路,听都未曾听过, 与杜家可差远了……”
萧恒手肘轻轻撞了他一下。
李承秉漫不经心道:“一切都听父皇安排。”
萧恒笑道:“圣上亲自掌眼看过的人,岂能有错。”
齐王李承铭跟着道:“今日见着人,我觉得七哥日后有福。”
李承秉手里的酒杯轻轻摇晃两下, 微眯着眼道, 仍是笑吟吟的, “哦?九郎刚才看仔细了?”
李承铭听着这句问话有些奇怪,朝他看去,见李承秉嘴角含笑,并无异色,便道:“刚才在院子里见着一面,举止做派在长安城中都是拔尖的。”
李承秉饮了一口酒,神色如常,“还是你有心。”
李承铭无端心头一凛。
这时李茂一手持酒壶,一手捏着酒杯,挤到两人身旁,脸上酡红,道:“刚才说了一半,九哥说什么言谈举止,我看都是虚的,院子里那么多人,在燕国夫人面前依旧不失颜色的,也只有这肖家小娘子……”
话还未说完,就被萧恒拉住袖子,“才喝了几杯,都醉得糊涂了,尽说胡话。”
李茂摇头晃脑道:“谁醉了,我说的都是实话,身边人什么最要紧,当然是赏心悦目,若是换个丑的,看着都糟心,便是家世再好又有何用……”
萧恒见李承秉脸上笑着,眼中却似乎有些晦暗,他赶紧在李茂的肩上拍了一记,说:“正有桩要紧事和你商量,跟我来。”
李茂被萧恒拉着踉跄走了。
李承秉将酒杯放下,脸上笑意半点不剩,眼角余光扫了眼李承铭,他扭头与身后一席说笑。刚才李承铭谈论肖稚鱼的那句话似是无心之语,却叫李承秉怫然不悦。
婢女为桌上空盏添酒,因蹲着身子,倒是露出胸口一片雪白,她垂着眼,温柔道:“殿下已饮了不少,可去后头院子里散散酒气。”
李承秉起身就往外走。
后院种着几株桂花,淡淡馨香漂浮。此时萧恒正低声和李茂说,“太子娶京兆沈家的娘子,七郎的亲事却只定了个小门户出来的,陛下这是防微杜渐,省得叫一些人生出别的心思来,七郎对这门亲事不满,你难道看不出来?何况娶妻娶贤,你说的那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快吹风静静心,进去别再胡话了。”
李茂听他这番话,又散了会儿酒气,这才有些回过神来,在外兜转片刻,这时听见有人唤他,转头一看,是个平日走的近的酒肉朋友,也是长安纨绔之一。他把李茂叫去,说了几句话,李茂眼睛一亮,道:“真的?”对方连连点头,李茂搭着他的肩道:“你小子颇有门道,郭家这点事都这么清楚,来的正好,刚才我喝醉好像说错了话,此事正好弥补一二。”
他拔腿就往回走,在院子里见着李承秉,赶紧迎上去,道:“七哥,有桩好事,快去瞧瞧。”他拉了一把李秉承,却没能拉动。
李承秉目光斜睨过来,“还没醒酒呢?”
李茂道:“瞧我这张嘴,刚才t?不知胡诌什么,七哥别往心里去,刚才我可是听说一件好事,太原郭氏有大礼孝敬,与七哥有关,过去一瞧便知。”
李承秉听他提起太原郭氏,立刻就想到什么,晃神的片刻,已经被李茂拉着往前去了。
正在一墙之隔的小院里,几个妙龄女子正练着法唱,锦衣华服,摆手弄姿。李茂在女色一道上向来精通,透过院门看见里头情形,笑着道:“七哥你看,这些小娘子都是有些出身来历的,举止与外头那些可不同,七哥就要娶妻,后院也该多添些人,这几个都是从太原选来的美人,七哥这就瞧瞧,可有能入眼的。”
李茂是个好色之徒,想的也简单,既然知道李承秉不满意陛下指婚,对正妃已生了恶感,另外挑几个可心的放在身边才是正途。他刚才知道太原郭家打算,反正人已经在这儿了,借花献佛说几句好话,就算揭过刚才无心说错的话。
他笑嘻嘻的,话里话外都是讨好。
李承秉面无表情,却瞧不出喜怒。
这时院子里几个练唱的女子,说说笑笑,忽然有人抛了个皮制的毬出来,穿过半开的门,落到了外头。
李茂顺势捡起,低头看了一眼,就马上塞到李承秉的手里。
李承秉皱眉,嫌他多事,正要扔还回去。一个身着碧霞纱袖裙的女子款款从门那走出,是个姿容上佳的美人,径直朝李承秉走来,笑盈盈地行礼,道:“劳郎君将毬还回。”说着一双白皙玉手朝李承秉伸来。
李承秉见她眉眼姣好,含羞带怯,虽姿态故作落落大方,但微颤的指尖,还是暴露了她心中的不平静,显见是知晓他的身份。将毬随意放她手里,他转身就要走。
女子大急,她来到这儿之前,已经在郭家练习了许久,知道自己何种姿态何种角度最美,但刚才这番作态,没能叫豫王意动,她咬了咬牙,佯装脚下不稳,却是直接扑在李承秉的身上。
李承秉眸光微沉,蓦然想起前世,肖稚鱼也是突然冒出来,佯作跌倒,直接冲他胸前来,他抬手就要推开,却被她双手抓住衣袖,一双眼儿水汪汪的,泫然欲泣道:“求殿下给我留一分薄面,不然回去我兄长阿姐都要被连累。”
李承秉心头不禁一软。
66 ? 第六十六章
◎提醒◎
后院里, 仆从支起帐子,纱布绵密精细,席间妇人贵女皆识货, 一瞧这些料子便是裁做衣裳也属上乘,眼下却只拿来挡风,不由暗自感叹燕国夫人府上豪奢。
席间几个乐者在抚琴弹唱, 众人说说笑笑, 气氛融洽。
肖稚鱼如今有未来豫王妃的名头, 沈霓又是一副有意结交的模样,长安贵女们不管心中如何想,面上对肖稚鱼皆是客客气气,殷勤备至。婢女送上几盅好酒,肖稚鱼与众人凑趣小酌几口, 才放下杯子,这时案几前来了个高挑气派婢女, 身着簇新的碧绿色衣裳,是燕国夫人近身侍女,叫做绿澜。她在席间做了个礼, 走到肖稚鱼身旁,弯腰悄声道:“肖娘子,豫王殿下在后头有些事,还请您过去瞧瞧……”她含糊其辞, 脸上做出为难之色。
肖稚鱼心生提防,微微侧倾着身子,没有去接话茬, 脸上露出羞涩, 道:“莫非是喝醉了?”
绿澜道:“娘子过去一看便知。”
“殿下身边有个叫陆振的, 行事稳重,快叫他来。”
婢女看了她一眼,道:“唯有娘子去才妥帖。”
肖稚鱼脸上只做扭捏模样,坐着纹丝不动。
婢女又劝两句,嘴里说着豫王,却始终未曾言明情况,她见肖稚鱼不动,脸上的笑淡了,道:“娘子如今身份贵重,事关豫王,燕国夫人命婢来请都请不动了。”
肖稚鱼皱起眉头。
沈霓刚才就注意到这里的情况,眼角余光一瞥又收了回去,与身旁亲近的两个贵女说话。等肖稚鱼起身跟着绿澜走了,沈霓饮了口酒,放下杯盏时又似无意间朝两人背影看去。
青亭是沈霓贴身婢女,刚才在席间伺候,将绿澜与肖稚鱼说的话听了大半,趁着斟酒的功夫,她便将听来的那些话偷偷传给沈霓听,又轻声道:“肖娘子不肯去,绿澜却将燕国夫人抬了出来,瞧着不是待客之道。”
沈霓怔了一下,面色依旧平静。
青亭趁着左右没注意,又道:“娘子是不是要相帮肖娘子?”
沈霓略一沉吟,几不可见摇头道:“与我等无关。”
青亭便退下,沈霓从盘中拈起糕点,吃了一小口。她在长安城中长大,与太子豫王也早就认识,知道他们兄弟感情一向深厚。圣上赐婚下来,太子府与杜家礼节往来,太子亲信还特意转达过太子的意思,让她与肖稚鱼多些亲近,也照顾几分。沈霓今日摆出与肖稚鱼一见如故的样子便是为了太子的缘故,可真要论私心,她见着肖稚鱼便觉着有些不舒服。
未赐婚前,长安城里都传她要嫁去豫王府。李承秉出身高贵,雄姿英发,是诸王之中最得圣宠也最意气的。家中长辈兄长近年来有意促成此事,她面上虽不显,心中也认定自己将是王妃。可世事难料,李承秉态度冷淡,明里暗里都拒了杜家。沈家百般谋划,沈霓终于成了太子妃。
太子是国之储君,论身份比豫王更尊贵些,家中上下皆是满意。可沈霓到底还是年轻,仍是少女心性,太子虽然身份贵重,但无论样貌人才还是行事手段,都不如豫王。她听到赐婚的消息,既松了口气又隐隐有股不甘——论才貌人品,长安贵女里她都是拔尖的,为何豫王却不愿娶她。
沈霓拿起酒杯饮喝了一口,微甜带酸的滋味留在嘴里。肖稚鱼是有几分姿色,但论出身比她差着远去了,现在一飞冲天成了豫王妃,让沈霓心中颇不是滋味。又想着这样的女子无甚见识,燕国夫人若心存恶意,还不知会弄出什么事来。若日后太子问起此事,她只需推脱燕国夫人势大,又在风头上,谁敢阻扰。肖稚鱼真露什么丑也怪不到她身上来。如此计量一番,沈霓心里反而还畅快了些,仍与其他贵女们闲话说笑。
绿澜领路,带着肖稚鱼穿过小花园,往更深一个院子走去。刚拐过假山石,迎面见着几个锦衣公子走来。绿澜是燕国夫人身边伺候的,进出皇宫外出应酬都跟着,认识的人也多,行事举止学了几分燕国夫人的做派,她见着人脚步缓下来,笑盈盈地打招呼。几个年轻公子停下来,语气熟络,眼见是认识绿澜的,其中还有一个语气格外温柔,眉眼间含着几分情意似的。
肖稚鱼原本无意掺和,有意后退两步,听他们寒暄时忽然感觉身边有人靠近,抬眸望去,只见几个年轻公子已来到近前,杜玄就在其中,站在最边上,脸上含着一丝客套的笑,目光并不往肖稚鱼这儿看,往前走时却似无意稍离了两步。
绿澜说笑几句,还记着正事,便告辞一声要走。
有年轻公子调笑似的还要挽留,绿澜媚眼含波,笑着横了一眼,却是推开人往前走。
肖稚鱼从几人身边走过,忽听见旁边很轻地传来一声,“别去,有人正给豫王献美人。”
听声音就知是沈玄。
肖稚鱼睫毛轻轻一颤,头未抬,脚步没有丝毫停留。
年轻公子里有人问沈玄,“刚才那美人眼生,你认识?”
沈玄语气平淡说了声“不认识”,众人也不疑有他,只讨论猜测肖稚鱼身份。沈玄侧了脸,对着刚才离去的背影盯了一眼,面色无波,让人瞧不出情绪。
肖稚鱼跟着绿澜走到一个院子门口,门半敞着,里面静悄悄没什么动静。绿澜忽而站定回头,脸上露出为难之色,道:“肖娘子,这事真不知该如何说,你还是快进去瞧瞧吧。”
肖稚鱼刚才听见沈玄说的那句,已经猜到是怎么回事,前世她怎么到李承秉身边的,不正是也是献美一途。她心中并无波澜,反而倒因着记忆生出一丝惆怅来。
绿澜得了燕国夫人吩咐,怕差事办不好,说了这一句后,伸手拉住肖稚鱼,往门里推了推,道:“我家夫人也是好心,娘子快去吧。”
肖稚鱼心知这番安排非是好意,但在燕国夫人府中,她迈步走进院中。
67 ? 第六十七章
◎做戏◎
院里种着几株桃树, 厅堂四面窗都开着,里头什么情形一目了然。肖稚鱼抬眼望去,就见堂内摆着酒席, 李承秉身着一身绛紫色圆领澜袍,意态闲适,同席两个锦服男子, 瞧着也是身份不凡, 美人们在席间抚琴弹唱, 更有侍酒的美婢,身子半搭在男人身上,场面颇为旖旎。
肖稚鱼站在树下,探着半个身子朝里张望。心想燕国夫人安排她来,又让绿澜一路上说些什么诸如“娘t?子是圣上钦定王妃”等言语, 分明是想挑拨着她闹出些事来。
前世之时肖稚鱼就听过燕国夫人的名头,知她心高气傲, 得了圣宠后在长安更是横行无忌,半点不把她这个没有家族背景的豫王妃放在眼里,有意要看豫王笑话。
肖稚鱼揣度着燕国夫人想法, 垂了眼思索如何表现才能应付过去。
她还没动,堂里的李茂听着曲儿摇头晃脑,一眼扫过外面树下。他怀中正搂着个美人,低头喝酒时看见肖稚鱼, 怔了一下,随即眼睛便亮起来,狠灌一口酒, 对着萧恒挤眼睛道:“快瞧……那个不是七哥将来的王妃?”
萧恒身为驸马, 没他这般放浪作态, 闻言扭头看去,赶紧重重干咳一声。
李承秉察觉左右异样,顺着两人视线看去,面上不动声色,目光微沉。
琴声恰在此时一曲结束,姜敏之含羞带怯地朝李承秉递去眼波。她本就是郭家安排赠予权贵,半月前来到长安,辗转各处,今日来到燕国夫人的府邸,才算明白什么是泼天富贵。
姜敏之心道,这些日子里也算见过不少长安贵人,论出身,哪个及得上豫王。况且眼前男人英俊伟岸,一身贵气,她暗自心旌荡漾,从婢女手中接过酒壶,斟满一杯双手奉至李承秉身前,又想着他虽没有表示,但也并没有拒绝她的讨好献艺,胆子又大了些,柔声道:“这酒不醉人,殿下请饮。”
李茂瞧瞧外面又看里面,表情有几分古怪。
萧恒要劝,刚开口:“殿下……”
话音未落,就见李承秉已接过酒杯,动作潇洒,一饮而尽。
李茂与萧恒对视一眼,心想肖家娘子就在外面,豫王竟半点面子都不给,可见心里对这门亲事是真的不满。
萧恒有意打个圆场,对美婢道:“你们先下去。”
席间众女闻言也不敢多问,纷纷起身行礼要走。姜敏之不舍就这样离去,脚下慢吞吞挪了几步,忽然注意到鱼院子树下有人,细眼一看,认出肖稚鱼来,姜敏之暗自冷笑,心里泛酸。当初在太原郭氏时,两人无论处境地位相仿佛,可转眼肖稚鱼来到长安,竟成了圣上亲指的豫王妃,如今再见,两人身份已是云泥之差。
姜敏之心头不自在,脸上也露出几分,想起在长安所见的繁华富贵,旋即脚下顿住,扭身又走回李承秉身边,盈盈含笑,娇声软语道:“诸位贵人在此,怎能无人侍奉。”
萧恒皱眉看她一眼,正要开口,见李承秉一摆手并不在意,便也不再说什么。
姜敏之暗喜,脸上越发笑得甜媚,添酒布菜,服侍殷勤,她有意对着站在院子里的人展露,在李承秉左右不肯稍离,身段柔软,几次就要依偎到他身上。
李茂是个喜欢热闹的,身边没有婢女服侍,便觉无趣,时不时拿眼去看院子。刚才进府时他曾远远看过肖稚鱼一眼,知道是个美人。此时认真打量,只觉得她年岁尚小身材纤薄,看着娇弱堪怜,又垂着头似掩面垂泪,露着小半截脖颈肌肤如雪一般。
他多瞧了几眼,萧恒便不住对他使眼色。李茂转过头,见李承秉正面无表情地看他。
李茂眯着醉眼:“七哥不常与我等出去玩耍,原来也是怜香惜玉之人,只是这眼光……”说着瞥一眼姜敏之,嘿的笑了一声。
萧恒道:“你这浪荡子,喝多了就开始满嘴醉话。”
李承秉拉着个脸,斜了李茂一眼并不说话。
萧恒连忙说些场面话,又敬一回酒。
一旁侍立的姜敏之听出李茂话里的揶揄,涨红了脸,暗自咬唇。可转念一想眼前几人的身份,什么忍不得,便又重拾起笑,眼角余光瞥一眼院子,见肖稚鱼还站着没走。姜敏之心下隐隐有些快意,便是钦点的豫王妃又如何,豫王不喜,还不是只能眼巴巴看着。
她取出丝帕,伸手去擦李承秉的衣襟,道:“殿下饮酒慢些,都淋在衣裳……”她动作温柔体贴,可话还没说完,李承秉毫无预兆地将她推开,豁然站起身,大步朝外走去。
李承秉离了厅堂,来到桃花树前,目光瞟向肖稚鱼,“还嫌不够现眼丢人,留着不走要看什么?”
肖稚鱼半垂着脸抬起,眼圈泛红,眼眸水润,是一脸哭过的模样。
李承秉唇角勾起,目露讥诮,“这就瞧不过眼?”见她满脸委屈不说话,嗤地笑道,“既然你说不记得前世之事,是该认真瞧瞧,前世你与她也无甚分别,也是这般虚情假意,惺惺作态。”
肖稚鱼原本哭兮兮的只是做个样子,可此刻心里忽然堵得有些难受。她拭了下眼角,道:“殿下只瞧见别人讨好献媚便觉着虚情假意,可殿下代圣上送礼,燕国夫人引我来这儿,难道是出自本心,可见无论身份高低,谁都少不了要敷衍作态的时候。”
说完这句,李承秉的脸色已是比寒冬腊月更冷,肖稚鱼见堂屋里有个富贵公子抻着脑袋往这处张望,她还不想和李承秉当着人前撕破脸,低声道:“都是燕国夫人的把戏,殿下也不想让她如意吧。”说完捂着脸,大声嚎哭一声,不去看李承秉如何表情,扭身就往外跑。
李茂惊道:“七哥说了什么难听话,三两句就把人吓哭了。”
李承秉听他咋呼出声,太阳穴突突直跳两下,铁青着脸回到堂内。
姜敏之瞧他脸色,不敢像面前那般献殷勤。
萧恒将婢女仆从又叫了回来,席上换了菜肴新酒。
吃喝一阵,李承秉仍是气闷,对应酬颇为不耐,左右招呼一声便要走。
姜敏之眼睛溜过去,见李承秉走得利落,心下一紧,眼下的机会难得,错过了什么时候才能再碰上。她咬唇,几步追上去,“殿下。”
李承秉微侧了头。
姜敏之红着脸,神态柔媚,“还有几曲未奏,殿下何不听了再走。”说完偷偷看了李承秉一眼,见他眉眼冷峻并无表示,她扑通一下跪倒,眼里水光隐现,“还请殿下怜惜。”
李承秉皱眉,姜敏之打的什么主意他心里再清楚不过,上辈子有肖稚鱼的前车之鉴,他如何会再带一个入府,况且真要比较起来,姜敏之手段浅显,哪里又比得了肖稚鱼。李承秉越发心烦,见李茂正看热闹,指着道:“这不是有留着听曲的。”
姜敏之大急,还欲纠缠,李承秉已头也不回大步离去。
李茂大笑着过来,伸手去拉姜敏之,调笑道:“美人快起来,七哥不听,我听。”姜敏之无奈,看着李承秉背影扼腕不已,在李茂注视下也只能收了泪,叫来俏婢几个,准备弹唱。
——————
绿澜守在院门外,听不见里头吵闹动静,正觉不耐烦。这时肖稚鱼哭哭啼啼地跑了出来,她赶紧将人拦下,打听内情。
肖稚鱼向来是做戏做全套的,当即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诉苦,将里头的情形添油加醋地说了。
绿澜脸色复杂,再看肖稚鱼又有几分轻视,只觉得她空长一张好脸。绿澜还记得燕国夫人的吩咐,劝慰几句,又鼓动着肖稚鱼进去哭闹。
肖稚鱼却不迭摇头,不劝还好,一劝泪珠越发止不住。绿澜暗骂一声窝囊废,却也只能作罢。
两人原路回去,绿澜半路叫来一个婢女,让她服侍肖稚鱼,自己去寻燕国夫人复命。
肖稚鱼早就哭烦了,等绿澜离开,她眼泪一收,重又洗脸梳洗回到前院席间。
沈霓仔细她一眼,面露惊讶道:“你去了何处,脸色怎如此难看,是受了什么委屈?”
肖稚鱼脸色如常,但眼圈未退的微红瞒不过有心人。一旁坐着的几个贵女妇人心中便有不少猜想,齐王妃宋氏都朝这儿看过来,对上肖稚鱼的眼,她微微一笑,颇为温柔可亲。
肖稚鱼口中说着“无事”,沈霓却不信,拉住她,亲热和她说话:“我知你定是受了委屈,豫王样样都好,就这脾气大了些,如今你们相处时日不多,等成婚后熟悉彼此性情就好了。”
“多谢,”肖稚鱼反手握住沈霓的手,道,“我才来长安没多少时日,许多事都不懂,就怕惹人笑话,也只有沈家娘子与豫王相识多年,知他脾气,还愿意与我说这些贴心话。”
沈霓听得眉心一跳,疑心这话里有话,看了看肖稚鱼,见她神情诚挚,反倒像自己多心了。
68 ? 第六十八章
◎各方◎
沈家当初想将沈霓嫁给豫王的事长安皆知。两人说话时, 一旁贵女仆都在打量,沈霓略有些尴尬,立刻转了话头, 避忌谈论豫王,转而说起长安时鲜事来。
直到筵席结束,沈霓与众人话别, 来到马车前, 见着兄长沈玄, 立刻便拉了脸道:“那肖家娘子若不是个乡野愚妇,便是个心里藏着奸的。”
沈玄扶她上车,道:“莫非是她说什么得罪了t?你?”
沈霓等马车驾动,离开燕国夫人府邸,这才将筵席上的事说了一遍, 又道:“她口中说的全是好话,可又不避讳, 当面挑明我与豫王早就相识的事,我才不信有如此赤诚淳朴之人,定是在和我装傻。”
沈玄严肃地看她一眼:“你如今已是太子妃, 当着外人不可再提豫王。”
沈霓道:“这点轻重我心里清楚。”
沈玄摇了摇头:“真知轻重就该多笼络肖家娘子,你也知太子与豫王兄弟情深,若与肖家娘子交好,显出你心胸气度, 太子自然会敬重你。”
沈霓皱眉,低头想了一回道:“要笼络也不难,今天她不是受惊了, 等回头挑些绸缎首饰送去。”
沈玄道:“应酬往来你把握就好, 不过既打定主意要交好, 财帛上就不必吝啬。”
沈霓一听这话就知礼不能轻,心里越发烦闷,不再多言,闭上眼睛休息。
沈玄拿起茗碗,喝了一口茶,想起之前在院中见着肖稚鱼的情形,嘴角微勾,露出一丝若有所思的笑。要说那小娘子是愚妇,他是不信的。燕国夫人有意要给豫王难堪,肖稚鱼这样的身家背景注定要被拿捏戏弄,他本无意掺和此事,但刚才见她与绿澜一同走来,却鬼使神差地提醒了一句。她明明听见了,举止神态没有丝毫变化。
沈玄心下微微有些异样,与众人宴饮说笑仍不时关注这处院子,后来远远瞧见她哭哭啼啼出来,直到绿澜走后,她捂着脸的手放下。沈玄讶然,虽隔着还有些距离,也能看出的肖稚鱼身上没半点伤心模样。
再听沈霓说筵席上的事,沈玄立刻就明白,肖稚鱼可不如表面看着那样软弱可欺。只是这个岁数的小娘子,正是最重视脸面的时候,就连他的妹妹沈霓,家中着力培养多年,涵养功夫过人,遇上事了也难免要露出些真性情。肖稚鱼却能半点不计较面子,示弱与人,着实让他觉得意外。
沈玄又饮了口茶,放下茗碗,手指无意识摩挲了一下釉面,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
李承秉离开宴席时被燕国夫人拦下,他嘴角噙着一丝笑,看着她打什么算盘。
燕国夫人道:“听说刚才殿下在后头院子里赏看歌舞,那几个小娘子是我请来,太原人氏,也是正经官宦人家出身,难得能入了殿下的眼,我便做主赠予殿下。”
李承秉挑眉,语气讥讽道:“正经人家出身还能如奴婢一般相赠?”
燕国夫人笑道:“平常人自是不能,可殿下什么身份,我到底也算殿下的长辈,送的人当然要千挑万选才行,不然让陛下知道了也要怪罪我。”
李承秉见她以长辈自居,还将抬出皇帝的名头,心中厌恶,回头对着身后招了招手。
李茂本就与李承秉走一处,刚才见着燕国夫人有事才有意避开,这时立刻跑了上来。
李承秉笑道:“刚才你不是瞧着那两个小娘子才艺出众眼睛都挪不开,你我兄弟,夫人这番盛情,你就代我受了吧。”
李茂嬉皮笑脸的,他本就是李氏宗族子弟,与太子豫王亲近,并不畏惧杨家,还是个喜欢美色的,家里养着一群姬妾,也不怕再多一两个,于是先谢过李承秉,再对着燕国夫人拘礼道:“还是夫人疼惜晚辈,多谢夫人。”
燕国夫人言笑晏晏将两人送走,转身回院子瞬间面显怒色,将仆从送上来的茶水打翻在地。身旁几个婢子知她脾气上来,都不敢劝,只小心翼翼侍奉。
一个时辰过后,天色已是黑透了,外间传来马车声,仆从几个举着灯笼引着个中年男子进来,正是杨氏如今掌家之人杨忠。他来到近前,从婢女手中接过热茶,坐到燕国夫人面前道:“谁让三妹生气了?”
燕国夫人不说话,一旁站着的绿澜赶紧将今日府中种种事都说了出来。
杨忠闻言只是一笑,杨家人都生得好样貌,他天庭开阔样貌亦是俊朗,只是精于算计,笑容也是精明外露,“你也太心急了些,十娘的事不成,豫王什么脾气,哪是那么容易拿捏的,日后再从族里挑个样貌出众的找机会送去。”
燕国夫人恼恨李承秉不给她脸面,咬牙道:“他油盐不进,如今尚有陛下庇佑,日后若是太子继位,这兄弟两还不知会如何对我们杨家。说到底,贵妃若能有个孩子,便谁的脸色都不用看了。”
杨忠在她说第一句时已是目光恶狠狠扫向四周,婢仆皆已退开,听燕国夫人一通埋怨完,他眉头皱起,道:“贵妃入宫多年,子嗣之事是天定,难以强求,我们与太子豫王的关系不可弄得太僵。我看豫王是还不识得温柔乡的好处,等娶了妻,再多几年,再送人去他身边不迟。陛下当年也是英明神武,遇见贵妃照样迷了眼,不惜坏了伦常也要纳进宫,豫王与陛下年轻时极为相似,现在只是还没遇上心仪的,将来还不知是什么样。好了,这些都是日后之事,现在挡在我们面前的,不是太子豫王,还有更紧要的。”
燕国夫人经他一通劝,怒气渐消,闻言眼波如水,斜着看来,道:“你不是已准备了许久,是该要发作了吧。”
“我早在城西丰庄做了准备,只等找个时机抖落出来,这事还需你与贵妃在圣上面前出些力。”
“只要是为杨家好的,我哪次不尽力了?”
这两人越说越是贴近,姿态亲昵远胜寻常兄妹。
69 ? 第六十九章
◎偶遇◎
肖稚鱼宴毕归家, 肖思齐到门前来迎,潮生举着灯在前面走,兄妹俩缓步往里走。
肖稚鱼将在燕国夫人府上的见闻说给兄长听, 肖思齐含笑听着,拐过回廊时,他停住脚, 开口道:“长安遍地都是贵人, 我们家没有根基, 能与豫王结亲,必是碍了许多人的眼,你这一趟去,听着见着的可不仅仅都是说的这些好的吧?”
肖稚鱼在宴席上哭了一场又与众人敷衍说笑,也觉得烦闷, 听兄长这么说,心里一股郁气倒散了大半, 道:“杨家原也没什么可称道的,只是如今狷狂,连宗室子弟都要避让, 我受点委屈算不了什么,阿兄不必担心,我应付得来。”
肖思齐看了她一眼,见她面带倦色, 有些心疼,道:“杨家势大,幸好豫王受陛下重视, 等你嫁过去就好了。”
肖稚鱼听到兄长说“嫁过去”, 暗自深吸口气, 今日见着豫王又是不欢而散,他们历经两世芥蒂太深,说实在的,她并不惧怕燕国夫人的为难,杨家的风光就在这几年,起的快败的也快,大不了她躲着些。而李承秉则不同,成亲之后更是避无可避,她一想起这事就觉得头疼。
肖思齐抬头轻轻揉了一下她的发,“快去歇着吧,再过半月三伯父就要来了,到时家中也有个长辈照看着。”
肖稚鱼和他又说了两句家中事,便回房休息。
这日过后,肖稚鱼收到不少贵女邀约帖子,皆是长安城里官宦人家。肖思齐一向为妹妹操心惯的,怕她不知道这些人的家世背景,有意指点一二,后来见肖稚鱼对这些交际深浅十分熟稔,便安下心来,放任她去处置。
七月流火,八月萑苇,天气转凉添上了秋衣。这日肖明川携家带口来到长安,肖思齐肖稚鱼亲去城门口相迎。
肖明川一家住在肖明海的宅子,家婢仆从用的都是肖家旧人,倒也便利。肖明川在东郡时对肖家兄妹就颇为照顾,如今再见态度更见亲近,叙旧闲话半日,到了午时又留下两人一起吃了顿饭。
家中摆饭,席间上酒,等酒足饭饱,肖明川抚着须,忽然笑着说道:“当初在东郡请来的看相人,说我们家中将出贵人,如今全应验了。”
肖思齐知道这位三伯父为人庸碌,却对玄理命学十分信服,心下不以为然,他道:“走江湖的哪有不说好话给人听的,三伯父可莫要挂在嘴边,幺娘年纪还小,夸得太过则损福,如今有不少人正看着我们肖家,让有心人听去也不好。”
肖明川连连点头,“有些时日不见,你处事越发沉稳了。”
又说了一阵话,肖明川让亲随将几封信件拿来给肖稚鱼,道:“除了这些信,还有几样东西,都是你族中姐妹这次托我一起捎来的。”
肖稚鱼道了声谢,肖明川道:“都是一家人,说什么客套话,她们都已成家脱不开身,你出嫁时未必能到长安来看你,你可别怪她们。”
“三伯父才说一家人不说客套话,怎么自己先说上了。”肖稚鱼佯作生气地嗔怪。
肖明川哈哈大笑,接着闲话几句,他叫上肖思齐去书房,留下肖稚鱼查看信件和姐妹几个送来的东西。
来到书房里,肖明川挥手让仆从退下,与肖思齐说起与赵家婚事操办事宜,t?因太史局为豫王算定的吉日在来年三月,肖思齐便与赵家商量早日完婚,不然幼妹出嫁,家中只有长兄不成家,面上也不好看。
肖明川来京主要就为了兄妹两个主持婚事,于婚礼事无巨细当都要一一过问,确认家中筹备还算有序,肖明川将早就准备的一个梨花木箱子取来,交给肖思齐道:“你娶的是京中贵女,幺娘的亲事虽说有太常寺操办,但我们家该有的花销也不能省,否则叫人笑话成小门小户,这些是族中给你们兄妹的贴补。”
肖思齐一怔,低头看了眼箱子,起身行了一礼。
肖明川笑道:“我就知道你不是庸腐的性子,好,既能稳得住,该爽快时也该果断行事。我肖家日后前程,还是要看你与幺娘。”
等诸事议定,肖思齐起身要告辞,肖明川面露犹豫,还是叫住了他。
“三伯父有事直讲。”肖思齐道。
“我知你不信那些命理之说,但这事不可轻忽,”肖明川道,“当年我以为那道人算的不准,便给了些钱打发他走,临走时他却说,我们家这位贵人之命相如金莲,贵不可言,但就是水上之物,飘无根基,璨璨生辉,却不能久远。”
话音未落肖思齐已是脸色微变,目露怒色。
肖明川叹气道:“这命数之说已对了一半……”
肖思齐打断他的话头:“江湖术士的胡言乱语岂能当真,再无根基,幺娘也还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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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稚鱼翻看书信,堂姐妹几个性格不同,信中有谈及家中趣事,有写了诗句鉴赏的,也有夸她荣耀显贵的,看完几封信,倒让她想起住在东郡的那段日子。等肖思齐从书房出来,兄妹两与肖明川道别归家。
肖明川来了长安后,肖家与赵家的亲事紧锣密鼓地筹备起来。家中屋墙是新刷的,便只添些新家具,摆件物什,另有金银玉器,绫罗绸缎等等。
日日都有仆从匠人进出,家里一片繁乱,肖稚鱼反倒无事闲了下来。这日仆从拿了赵家帖子进来。是梨园相识的赵琼林请她去玩。
自从在燕国夫人宴席上露面,肖稚鱼就收到不少帖子,大部分直接推拒了,剩下几个则亲笔写了信去,她心里清楚,自己并非在长安长大,根本不认识几家,这些人十有八九是奔着豫王的名头来的。还有更紧要的一点,眼下瞧着风平浪静,实则暗潮汹涌,她势单力薄,绝不能被卷入是非之中。
帖子里头,只有赵家与肖家是姻亲,关系非比寻常。肖稚鱼和肖思齐说了一声后,便收拾打扮带着婢女出门赴约。
赵琼林在门前相迎,亲热地拉着她到花厅,婢女端茶倒水,又奉上糕饼果子等点心。
坐下寒暄过后,赵琼林道:“葳蕤一直也念着你呢,只是这些日子不好出门。”
本朝对女子规矩束缚较少,高门第出身的女子更是自在,但仍有前朝遗留旧俗,婚前女子避见夫家人。所以赵葳蕤最近一段日子在家已鲜少见外客,赵琼林出面请她,也是表明赵家亲近的态度。
两人说笑一阵,赵琼林提议道:“你来长安这些日子,家中忙乱,还没去过东市吧,听说最近新来支胡商队,有不少时兴物,我们同去瞧一瞧可好?”
长安东西九市,南北十四街都是有名的,肖稚鱼前世也曾去过两次东市,只是来去匆忙,未窥全貌,听赵琼林这个建议,她立刻应了下来。
赵琼林见她爽快,脸上笑意更盛,叫人备马车,另有婢女将点心茶水等物带上,一行人很快便离了赵府往东市而去。
路上肖稚鱼掀开帘子打量外面,只见街面宽阔,道路通顺,来去车马人流不绝,一派繁华景色。赵琼林等她看了片刻回过头来,将一杯茶递到她的手里,坐到窗边,对着路边所见一些屋舍楼宇指指点点,向她介绍起来。
马车过了坊市槛道,放缓速度,车马如流水般进出东市,一时间车声人生叫卖声如浪潮般从车外传来,赵葳蕤命婢女将车帘卷起,抬头只见街市两边都打着旌旗,各色各样,被风一吹,高高飘举,如遮天蔽日一般。
沿街的绸缎铺,瓷器铺,胭脂水粉铺都敞开大门,还有吃食铺子门前站着小二,满脸堆笑着吆喝。马车经过一家酒铺,门口围着不少人,肖稚鱼从车上眺望过去,看见有个穿着五彩舞衣的胡女扭着腰肢跳舞,妖娆柔软,勾动人心,经过店门前的人不由就放慢了脚步朝里张望。
肖稚鱼左顾右盼,一时去看胡姬舞娘,一时又去看售卖稀罕器物的铺子。
赵琼林见她如孩童般,掩嘴笑道:“前面就有我常去的珠宝行,说贵妃都喜欢那的首饰。”
马车穿过热闹的街口,停在了宽巷口,赵琼林先下车来,正要将常去的铺子指给肖稚鱼看,却见有四五个健壮的卫士拦在门前不许人进去。当即就有仆从前去打听,很快跑回来道:“是齐王妃在里头。”说着又压低声音道,“听说刚才心疾发作,店家不敢让闲杂人进去惊扰,便关了铺子。”
肖稚鱼下马车的时候正听见这句,讶然朝铺前望去一眼,齐王妃宋氏前世早逝,难道就是因为心疾?她虽然与齐王颇多纠葛,但那时对他这位先王妃所知并不多。
赵琼林眉头皱起,道:“走,我们去瞧瞧。”
“齐王妃身子不适,我们这个时候去,岂不是添乱。”肖稚鱼早就打定主意不再掺和齐王的事,赶紧劝道。
70 ? 第七十章
◎认出◎
赵琼林听了, 脚步没半点缓下来,一边走一边道:“你不知道,齐王妃与我表姐在闺阁时就交好, 要是我路过不闻不问才失了礼数。”
肖稚鱼没再说什么,长安高门官宦人家有联姻关系的不知凡几,沾亲带故半点不稀奇。
两人来到店铺前, 仆从上前通报, 卫士很快放行, 赵琼林也怕人多碍事,与肖稚鱼各自只带了一个婢女进去,其余仆从仍在门外等候。
店堂里十分宽阔,两侧摆着木架,上面皆是琳琅满目的珠玉。此时却无人欣赏。齐王妃宋氏靠墙依坐在圈椅上, 她身着一身碧城色衣裙,发髻高耸, 戴着珍珠步摇,打扮靓丽,两颊却泛着白, 额头上满布一层细汗,婢女打湿帕子绞了水给她擦拭。
宋氏见人进来,虚虚一点头,一手捂着胸口却难以说出话来。一旁仆妇上前招呼了赵琼林与肖稚鱼, 面上略有焦急,却仍是老成持重,礼数周全。赵琼林主动询问, 仆妇回答道:“王妃方才心痛发作, 已服了药, 歇息一下就好。”
赵琼林和肖稚鱼静候一旁,等了一盏茶的时间,宋氏面色渐有好转。这时,店铺主人满头大汗领着个布衣郎中进来,让他为齐王妃诊脉。这位店主平日迎来送往都是长安富贵人家,就怕齐王妃在这儿有个好歹,刚才见机跑去将最近病坊的郎中请来。
郎中净手之后为宋氏诊脉,放下手后脸色慎重,欲言又止。
仆妇面露不悦。宋氏却摆手道:“这病症我心里清楚,你不必下方,只看我此刻是否转好。”
郎中悄悄松了口气,道:“贵人用的药极好,气血运行已无碍,回去再细心调养就是。”说着又说了些益气温养之法。
宋氏命人递上赏钱送他出去,含笑转过脸来,扬手招呼赵琼林与肖稚鱼,“刚才我胸闷,想说话也不成,虽是无意,却也怠慢了你们,莫怪罪。”
赵琼林连说不敢,又关心问她情况。
宋氏额头上还有几缕被汗沾湿的发丝,笑容依旧温柔,道:“都是旧疾了。”她扶着婢女的手坐直身子,伸手捋了鬓发,对肖稚鱼称呼了一声“肖家娘子”。
肖稚鱼回了个礼。
宋氏道:“上一回见面太匆忙,都没能说上话。其实那日见到娘子,就知圣上为何会亲自指婚了。”
肖稚鱼听她这句夸赞,心道宋氏身子病恹恹的,可瞧言谈举止却无弱气。刚才她病痛难受,对来看诊的郎中始终客客气气,可见是个温和宽厚之人。想到这里,倒越发惋惜她的早逝。肖稚鱼笑吟吟回道:“是我那日运气好罢了。”
宋氏闻言也笑起来。肖稚鱼明年就要与豫王成亲,两人将来身份相当,而且就她观察,上一回在燕国夫人府上,肖稚鱼应是背地里受了刁难,但此后并没有闹出什么风波,席间表现如常。宋氏心里有计量,态度上便也表现得更亲近。
谈笑一阵之后,宋氏知道她们两个来东市闲逛,让店家将首饰玉器拿来挑选。
珠宝首饰向来是长安贵女喜好之物,聊起来气氛融洽。
宋氏忽然想起一事,低声对肖稚鱼道:“宫里已有消息传出来,月底陛下就要游幸华清宫,你也可以准备起来,令兄得陛下赏识,这次肯定是t?要随驾同行。”
肖稚鱼一怔,随即就想了起来。当今陛下自继位以来就着人扩建修缮华清宫,对这处行宫极为喜爱,每年入冬时就会带着妃嫔宦官,朝臣勋贵前往,直至年关才返回长安。前世李承秉每年这个时候也都要随驾,她却一次都没去过,华清宫宫阁宏伟,华丽非常,她也曾偷偷期盼过李承秉能带她一同去。后来好不容易等到李承秉继位,宫中多变故,她再想去华清宫也没了机会。
她在心中暗啐一口,只有垂垂老矣之人,才会总忆过往。如今身份已大不同,她与兄长定当可以随驾而行。
“多谢王妃指点。”肖稚鱼听宋氏提醒后道谢,见她脸上依旧没有血色,轻声劝道:“王妃还是早些回去歇息罢。”
宋氏轻叹口气,也不逞强,慢慢站起,对两人道:“见着你们,我心里高兴,今日不巧我身子不好,不能陪你们再逛逛。”
肖稚鱼与赵琼林送她走到门前,看着她被婢女扶上马车。
仆从卫士簇拥着马车,缓缓前行。
赵琼林长长吁了口气,道:“幸而王妃无事。”身边并无回应,她侧脸,见肖稚鱼眉心微蹙,便问,“怎么了?”
肖稚鱼很快舒展了神情,道:“无事。”
心跳却怦怦加快了速度,刚才她看见了谁……
——杨杲。
就站在齐王府的马车旁,虽然这些卫士都是一样的武士服打扮,杨杲又站得靠后一些,脸都看不清,但她只需一眼,就能从身型轮廓认出来,绝对是杨杲无误。
没想到他竟如前世一般混到了齐王身边。
肖稚鱼指甲掐了下掌心,将心中一丝强烈的不快掩住,盯着齐王府远去的马车看了一眼,转身和赵琼林回铺里继续看首饰。
车轮辚辚,马车平稳地行驶着。四周人声嘈杂,往来东市的都是富贵人家,齐王府的车驾也并未如何显眼,此时,跟在末尾的两个年轻卫士正在悄声交谈。
“奇了,往常你一向喜欢在殿下与王妃面前露面,刚才将郎中请来,还是你与那店主同去,怎么回来的时候反而不进去邀功了?”面色黝黑的卫士好奇问道。
杨杲生得俊朗,在王府众多卫士中也算拔尖,刚才却好像刻意隐藏,站在队伍最后面。
他面色沉静道:“我也未曾与你们抢过功,只不过见机行事。”
黑脸卫士道:“我也不是与你说这个,只觉得刚才你有些反常。”
杨杲道:“路上人多,别分心多事。”
说了这句后就不再与其他卫士交谈,他身形笔直,目视前方,直到走到街市口,估算着已离得很远,他才飞快回头一瞥。
他帮着请来郎中,为何在进入铺子前立刻退了出来,因为他看见了那个肖小娘子。
她正与人说话,神情温和,一身打扮与在光州时截然不同。
那个时候他受恶奴欺辱,趁夜逃跑,对客栈里所见郭肖两家的人都记忆深刻,尤其是那小娘子,她微抬着精致的下巴,朝他看过来的目光似笑非笑,似乎还藏着一丝让人难以察觉的冰冷,可他却被惊艳地挪不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