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 第五十一章
◎梨园◎
肖明海张罗着与赵家议亲之事, 很快就选好了日子纳征。肖思齐当年离开东郡时分了一份祖产,多年来经营有道,前几年与族中修好后三伯父私下又给他一些田产铺子, 也算族中对他们兄妹的补偿。肖思齐将手上家业分了三分,除了给姐妹两个的嫁妆,剩下一份便是他成家之用。
这份聘礼在长安城不算贵重, 但赵家见了却觉满意, 谏议大夫赵堂私下对女儿道:“若是富贵人家, 再多一倍都不稀罕,但我听说他未及弱冠便独立支撑门楣,殊为不易,既知生计之难,读书也没有懈怠, 吃得了苦,内外兼修, 是个大才,胜过许多高门子弟了。”
如此肖赵两家定下亲事,倒也让宣平坊热闹议论过一阵。
转眼到了六月, 皇帝在梨园设宴,召长安城内高门官宦子弟同去打毬。这位皇帝年轻时就爱打毬,且技艺出众,在长安城内颇有名气。如今他年纪大了, 不再亲自下场,便喜欢看人击球。这一场打毬早就传出风声,士族年轻子弟应者如云, 很快便组了两队, 分别记在豫王齐王名下。
景春在肖稚鱼面前提起此事, 又将外头的流言蜚语说给她听,言语间对豫王齐王颇多夸赞,见左右无人,她笑道:“幺娘如此样貌,去梨园走一趟,说不定就有造化。我可听说,豫王没娶妻,这回是陛下要为他指婚。”
她见肖稚鱼半晌没应这事,而是专心挑着钗环,便不再提这话。
第二日清早,肖稚鱼起来梳妆打扮,上着月白绣云霞衣衫,下面是八彩团花纹裙,肩批紫帔,这一身并不十分华丽,却衬得她肌肤若雪,鲜亮明媚。
肖思齐亲自送她去梨园,马车到了长安东郊。梨园占地极广,远远看去,宫殿,楼阁,廊榭星罗棋布,气象万千。
就在入门处,车马如流水络绎不绝,四处都有锦衣华服的士族子弟和女郎,呼朋唤友,寒暄嬉闹,气氛极其热闹。
御林军守在门前,内侍则在登记迎客。偶有越过等候人群先入园的,都是高官名门。
肖稚鱼在车厢里等了小半时辰,才缓缓到门前,内侍将她名字记下,将兄妹两请了进去,他悄声道:“太子府里的人来打过招呼,你们兄妹都进去吧。”
肖稚鱼高兴地道一声谢,这便拉着肖思齐进去。
梨园入内,绕过影壁,便是一个宽阔广场,此时正有穿着绛色衣裙的宫女穿梭其中,代为招呼来客。肖家兄妹刚入园,就有不少人目光扫来,但肖家并非高门,无人认识,只因两人丰仪出众,这才注意的人多了些。
这时有宫女上前,指引肖稚鱼往后面去,肖思齐被户部度支部的同僚叫住,兄妹两便分开走。
宫人将肖稚鱼领到后面花园中,指了一些珍惜花木给她看,肖稚鱼一路赏看,很快穿过园子,忽听见前方传来一阵起哄声,如响雷一般。宫女道:“前面便是击毯场,定是有人击过毬门了。”
肖稚鱼随着她穿过院门,眼前豁然开朗,只见居中偌大一块平地,两头各设有毬门,此时十几匹快马正在奔驰,有人手中持长杆,一挥而下,正击中毯,飞射而出。四周观看的人便发出一阵唏嘘。
正对着毬场建着楼宇高台。两侧皆有长廊相连,此时站在廊间,各色华服,都是年轻娘子。
宫女将肖稚鱼带到廊前,行礼之后便走开了。
景春跟在肖稚鱼身后,从未见过如此场面,一时东张西望,兴致浓郁,这时有球击飞,她捂着嘴,轻声和肖稚鱼道:“我怎么瞧见有娘子上马了?”
景春从前只在东郡与登丰县待过,甚少见击毯,长安的风气跟随陛下喜好,女子击毯也是常事。肖稚鱼低声和她解释。
主仆正说话着,宫人又小跑过来,道:“肖娘子,中书侍郎家的赵娘子请你过去。”
肖稚鱼才来长安,根本不认识几个人,但听见是姓赵,又是中书侍郎家,她心立刻明白缘由。一路跟着宫人过去,很快来到游廊一处小桌前,有几个女郎围坐着,桌上摆放着几盘果子点心。
几人朝肖稚鱼看来,居中而坐的女子柳眉凤目,只是颧骨有些高,少了几分柔和,她盯着肖稚鱼上下看了两眼,对身旁一位衣着淡雅的女子道:“她便是你家亲戚?”
女子扭头看过来,展颜一笑,招手道:“肖家幺娘快过来,让我瞧瞧。”
席间其他几个女子都笑起来,说什么“你自家亲戚竟不识”。
肖稚鱼走到女子身旁,屈膝行礼道:“见过赵家姐姐。”
女子闺名唤琼林,是赵葳蕤的堂姐。这一回肖赵两家联姻,赵葳蕤备嫁未能来,便托了堂姐照顾肖稚鱼。赵琼林生得秀丽娴雅,她拉着肖稚鱼的手道:“原先葳蕤和我说你比天仙还俏,我还不信,今天才知道她半点没夸大。”
她语气亲热,肖稚鱼回道:“姐姐才跟画里仕女似的。”
赵琼林见她脸上含笑,说话也好听,主动和周围几个女子介绍。众人或陪着说几句好话,或是招呼一声便撇开脸去,并不把肖稚鱼这样的身份放在眼里。
正位上的女子忽开t?口道:“你这一身裙子好看,瞧着有些相冲,搭配在一起却别有韵味。把我身上的裙子都比下去了。”
肖稚鱼抬眼一扫,见她穿着一身绣牡丹金丝裙,“这位姐姐身上的绣花没有一两个月的功夫绣不出,精巧别致,我穿的料子普通,只好在颜色上用些功夫了,取得是个巧字,可不敢和别人相比。”
女子笑道:“是个爽快人,别站着了,让人添个座,你与琼林沾亲,就坐她一旁。”
肖稚鱼坐到赵琼林身边,听她轻声介绍,这才知道坐在正位的是杨十娘,是贵妃家中远亲。杨十娘幼时家境贫寒,兄弟姐妹夭折不少,只活下姐弟两个,贵妃得宠后,将杨十娘姐弟接到长安来。杨十娘过去吃了不少苦,突然乍富,受杨家上下奢靡攀比之风影响,花钱也是大手大脚没有收敛,又爱摆阔,长安城中士族小娘子碍着贵妃娘家的面子,在外不得不处处捧着她,背地里笑话的却是不少。
毬场里骑马演练的几个都是军士,这时周围忽然一声惊呼,原来是有个小娘子,身着窄袖衣衫,下着红裙,手持马杆直奔场内,她马术娴熟,从两个军士之中穿了过去,抬手挥杆击中飞球。那球弧度一改,正巧奔向毬门,只可惜力有不逮,未入门就落下来。
观球的几个小娘子叽叽喳喳议论,肖稚鱼隔着远,见那小娘子红裙猎猎,风姿潇洒,暗自叫了声好。这时却听旁边有人道:“那是沈霓吧?”
肖稚鱼立刻把刚才叫的一声好默默收了回去,垂眼喝了口茶。
沈霓会骑术她是知道的,却不知道她还有这样一手击毬之技。肖稚鱼看着场内,见红裙女子骑马绕到近前,她身材高挑,发髻高挽,只简单戴一只蝶钗,额上贴着金黄花钿,如灿烂金菊,更显娟丽无双,十足一个美人,不是沈霓是谁。
肖稚鱼不由将沈霓与记忆里对比,相比前世端庄雍容的贵妃,眼下的沈霓活泼轻巧,显得更好看些。
她心道:皇帝要为豫王指婚,全长安官宦人家都知道了,沈霓想嫁李承秉,今天就是最好的机会。等皇帝来了便要正式开始比赛,沈霓趁着现在露个脸正好。
肖稚鱼猜沈霓不会无的放矢,目光在场外遛了一圈,没看见李承秉,却看见了太子一行进来。沈霓这时已追上球飞落的方向,一夹马腹又加快速度追上去,旁边的军士不敢太过追赶,眼睁睁看着她一球击中门中。
周围无论是年轻郎君还是娘子,纷纷叫好。
太子李业走到场边,周围气氛热烈,只有几个瞧见太子,纷纷行礼。
沈霓停马转身,满面含笑,一张脸儿白里透红,光彩夺目。她挥动马杆,忽然看见太子,便从马背跃下,裙裾飞扬,身姿轻盈如乳燕,她行礼道:“太子殿下。”
李业道:“沈娘子击毬技艺精湛,不输男子。”
沈霓手指轻轻在鬓边擦过,匀了一下呼吸,道:“我跟着兄长偷偷学了一阵,刚才见大家演练,手痒这才想着一试,在殿下面前献丑了。”
李业笑着摇了一下头,身旁侍卫凑到他耳旁说了句话,李业对沈霓道:“御驾已至,沈娘子快去收拾一下。”
沈霓刚才打了两球,身上冒汗,发髻被封吹得有些乱,她眼睛睁大了些,然后提着裙子唤了一声婢子,赶紧跑开了。
李业见她举止活泼可爱,脸上含笑,随即带人前去迎驾。
肖稚鱼在廊下看见两人说话,眼皮直跳,心中生出一丝不好的感觉,莫非沈霓的目标是太子?
可想着前世沈霓对李承秉一片深情,肖稚鱼又很快否了这个想法,说两句话而已,或许只是巧合。
这时浩浩荡荡一群人入园,众人尽皆跪地行礼,口呼“万岁”。
52 ? 第五十二章
◎击毬◎
肖稚鱼也跟着众人规矩行礼, 等内侍对四周喊平身的声音传来,她看向御林军和内侍团团围拢在其中的人。当今陛下六十许岁,头发仍是乌黑, 穿着一身赤黄色常服,身形偏瘦,腰板挺直, 看着比实际年轻许多。他一张脸鼻端目正, 双眸深沉, 闲步走来,气度雍容威仪。他不时与身旁贵妃说话,神态温和。
肖稚鱼看过皇帝后就很快挪到一侧贵妃杨氏身上。她身量不高,略显丰腴,婀娜多姿, 行走如弱柳扶风。几个小娘子凑在栏前,将贵妃身上穿着打扮都仔细瞧了个遍, 纷纷赞叹不已。贵妃实在貌美,如仕女图上走下来似的,五官肌肤身段无一处不美, 更难得她一颦一笑仍如少女,令人心折。
皇帝携贵妃到楼台上。还有两个貌美妇人随驾而行,一路说笑,不见拘束, 正是贵妃的姐妹,如今都已被封为夫人,是长安显贵。
肖稚鱼朝着高高的楼台望去, 上面人影绰绰, 瞧不清楚。
皇帝与贵妃并坐在御座, 毬场里演练的军士都已经牵马离开,长安勋贵子弟围绕在毬长边,或两三个交谈,或是抬头瞻望圣颜。
贵妃发髻如云,戴着一对翡翠坠子,顾盼之间耳下如漾清波,她对着下方空旷场地看去两眼,笑道:“这倒是让我想起三郎从前的风姿。”
皇帝笑道:“今日他们若是打得不好,朕亲自下去助阵。”
旁边噗嗤一声笑传出,陪驾的内侍与官员却并未露出丝毫异样。贵妃扭头看去,发笑之人是她三姐——燕国夫人。她生得艳丽无匹,如今已入夏日,衣着单薄,露出小半□□,目含秋水,眼中似有若无藏着媚意。
贵妃眉头微蹙,见皇帝嘴角含笑并不在意,便又松了开。
皇帝与左右官员谈笑,其中口齿伶俐,最懂揣摩的上意的就是杨忠,燕国夫人笑出声时,他却拍着胸道:“陛下若要下场,臣立刻就取球杖来,陪陛下同去,长安谁不知陛下技艺高超,直到现在还有人传唱着陛下打毬而归的歌谣。”
皇帝闻言郎朗笑出声,又命左右下去问豫王齐王可准备好了。
军士骑马绕场跑了一圈,确认并无异常,很快离开复命。
肖稚鱼与赵琼林低声闲话家常,赵琼林有意指点,将长安城内一些风俗人情说给肖稚鱼听。肖稚鱼一面听着,一面目光飞快在毬场梭巡。沈霓换了一身银红绣玉兰的衣裙回来,与两三个年龄相仿的小娘子坐在一处说话。
“你在看沈霓?”赵琼林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问道。
肖稚鱼道:“她击毬好看,我忍不住想多看几眼。”
赵琼林笑道:“长安有不少娘子玩击毬,从前没见过她。背后苦功用了不少,应该是特意为今天练的,可惜刚才来的不是豫王。”她当肖稚鱼初来乍到,不知长安城逸闻趣事,便将沈家有意让沈霓做豫王妃的事说了,“沈家是什么心思,长安城里长了眼的都知道,这两年豫王这儿没松口,我听说沈家前一阵子要为沈霓安排一门亲事……”
肖稚鱼听她说了几句,与前世记忆里相差不大,与沈霓议亲之人堕马而亡,随后长安便有一则流言,说沈霓命格非常,于寻常人家有碍,唯有嫁给命格贵重之人才能保平安。
两人说着话,突然听见一声锣响,如平地炸起的惊雷,楼上和场外都骤然安静下来。
皇帝吩咐一句,内侍手持令旗,站在高台上左右挥动。毬场两头同时传来马蹄奔走的声音,每一声响都像是踩在心口上,游廊里各家小娘子齐刷刷看向场内。
只见红衣蓝衣两队骑士快马绕着毬场奔行,红衣一队当前之人是齐王李承铭,生得一张白净的脸,高鼻深目,身姿挺拔如松,引得不少小娘子注目。
而蓝衣为首的是豫王李承秉,他身材高大,神色冷峻而平静,比齐王多了一份不怒而威的气度。
赵琼林和肖稚鱼悄悄说话,“这样放在一处瞧,应是豫王的赢面更大。”
肖稚鱼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了一圈,神色略有些恍惚,不过一瞬就清醒过来,想着前世吃过的苦,她暗哼一声,伸长着脖子扭头看高台上,却没能看见太子的身影。
眼下众人都关注着场上,豫王与齐王来到楼台下方,翻身下马,跪地行礼。
皇帝起身扶栏而站,从内侍手中接过令旗,声音洪亮,笑道:“今日谁得胜,朕重重有赏。”
李承秉兄弟应声抱拳,重新上马,一旁侍卫递上丈余长的球杖,杖身漆黑,呈偃月型。两队人马各奔一头,都是一般打扮,头戴与衣裳同色幞头,左手执缰,双腿夹紧马腹,各自分散开,目光炯炯盯着对方。
肃杀严酷的气氛顿时笼罩在毬场上。
李承秉兄弟两队选的都是长安城年轻官家子弟,再配两个军中老手,每队各十人,蓄势待发,又是一声锣响,彩画球被令官投入场中。两队如闪电般冲入场中,直奔球t?落地的方向而去。
马球风行已久,长安城内官宦子弟几乎人人都会,知道击毬重点有三,眼利,手稳,骑术精湛。众人议论纷纷,不知谁会先抢着落点先机。这时球已落到地上,两匹马抢先赶至。
高台上,有官员道:“豫王殿下与齐王殿下身手不凡,比别人快了不少。”
皇帝抚须笑道:“他们两个都曾问朕讨教过击毬之技。”
立刻便有老臣接口道:“臣还记得当年陛下与吐蕃比毬,正是东西驱突,所向无前啊。”
皇帝面露怀念之色,略点了点头,道:“若朕是七郎九郎这个岁数,当一扫全场。”
众臣皆知这些年皇帝是越发不服老了,嘴上则是奉承不断。
这时两队已争球至一处,李承秉比李承铭快了一步,将球击飞,落在无人空位,蓝队有一人飞马赶到,又是一击,将球往红队半场推进。
这一球来回传动,足见同队默契,不少人叫好出声。
李承秉手握缰绳,调转马头。
李承铭脸上露出一丝浅淡的苦笑,“七哥今日可要为我留些颜面。”
李承秉笑道:“九弟可不是这么快就认输的人。”
两人并骑而行,迅速又分开。李承铭看向李承秉背影,只觉得这个七哥的心思越发让人难懂了。
李承铭生于皇家,打小就知道父子兄弟关系与寻常人家不同。父皇是尸山血海里争位而出,对兄弟子嗣都有防范。从前他们兄弟之间感情和睦,并无龃龉。李业被立为太子之后,过得战战兢兢,就怕行差踏错丢了性命,行事还不如其他皇子潇洒自在。李承铭旁观太子处境,心戚戚然,心里还未燃起的火苗,早早就已熄灭,对那个位置没了想法。
这两年他隐约觉得李承秉改了行事作风。他几次与宰相作对都没有吃亏,揣摩圣意处处都能讨好,背地里行事果断狠辣,颇得朝中老臣赞赏。对外瞧着颇为张扬,实际上老练圆滑,在复杂诡谲的局势中周旋还有余力。
李承铭佩服不已,却又隐隐觉得李承秉对他有所防范。
他叹了口气,眼角余光瞥到球飞过,立刻回神,持杖追上。
场面十分热闹,你来我往,各有进球。
蓝队领先一球,场面上渐渐将红队压制下去。李承秉纵马如飞,手中一杖打出,砰的一声巨响,却是两根球杖击打在一处,球被碰飞转了位置,对准游廊激射而来。
观战正酣的小娘子们惊呼一声如鸟雀散。
肖稚鱼几个紧挨着飞球方向,也被这阵慌乱波及。众小娘子纷纷站起躲避。肖稚鱼向来谨慎惜命,对危险避之不及,赶紧拉着赵琼林走到一边。
一匹通体乌黑,高壮大马来到廊前,遮挡住日光,投下一道巨大的黑影。
肖稚鱼抬头看去,只见李承秉坐在马上,一张英挺硬朗的脸上满是汗水,他双目幽深,扫了一眼过来,有侍卫将球捡起奉上。李承秉接过,一拨马头,动作骤然一顿。
众多避球而走的小娘子,肖稚鱼站在其中,肩上淡紫色帔子轻轻拂动,如远山芙蓉一般。
她怎会在此?
李承秉身上热气腾腾,目光却冷,狠狠盯了一眼肖稚鱼,他夹紧马腹,急奔入场。
击毬重新开场,李承秉第一下挥杆,竟打了个空。这叫紧跟在他身旁的红衣骑士大喜,抢着空档将球击飞到己方,随即几轮渡球,最后击进毬门。红队大喜,挥舞球仗呼喊。
两队打平。
场面又陷入胶着,李承秉催马急奔,半圈跑动下来,又到游廊附近,他情不自禁投去一眼,今日小娘子们都穿得姹紫嫣红,一眼望锦绣成堆,压根分不清谁和谁。可他这一眼,飞快在肖稚鱼身上一扫,瞧见她与身旁人说着什么,眉眼弯弯,似说到什么喜事。
李承秉眉头一皱,朝着落球方向疾驰而去,电光火石之间,脑中闪过前世的记忆。
那时皇帝与太子先后亡故,李承秉仓促登基,戍边镇守掌着重兵,已生反心,他明面上下旨安抚,暗地里却已在募兵备战,朝中各大世家心思各异,更有人与戍边私下勾结,面对如此复杂诡谲的形势,李承秉几月忙于军务政事,连后宫都甚少踏足。
这日他驱马来到禁苑。
先帝爱好法曲,镇日流连梨园,荒废政事,李承秉登基不久就下旨遣散安置梨园宫女,只留了看守苑门的宫人。梨园几经修缮,内设殿室,酒亭,毬场。李承秉来到毬场,命宫人拿球杖。不一会儿便有身着灰色衣裳的宫人将一柄球杖奉上。李承秉伸手接过,翻身上马击毬。宫人左右看了看,也骑上一匹马,紧跟在他身后。
李承秉单骑击球,一路攻入毬门,他望着远方怔怔出神,神色晦暗不明,让人有些看不清。这时听见背后有马蹄声追了过来,他面露不悦,扭头看去,灰衣宫人骑马靠近。
他面色阴沉,正要发火,却在这时看清对方的脸,神色稍缓,语气却仍是生硬,“你来做什么?”
肖稚鱼头发全束于帽内,露着一张不施粉黛的脸,肌肤白净仿佛美玉,她骑马到他身边,脸上含笑,却又带着几分嗔怪,“月余都不见陛下,难得半日空闲,我来陪陛下散心。”
李承秉看了她一眼,并未说什么。
肖稚鱼则如随从般跟在他身后。
李承秉球杖轻轻挥动,球便在马蹄下方寸点的地方滚来滚去,犹如被无形的网困住。他耍得腻歪了,球杖点拨,一下就将球击飞,直落毬门。他侧过脸去看,肖稚鱼盯着球飞落的方向,眼睁得微圆。
李承秉嘴角微勾,招手道:“过来。”
肖稚鱼握着缰绳驱马上前,他却是飞快下马,换到她的身后,将球杖塞到她手中,手握着她的手腕,“上一回你不是赏了杜家娘子,说她击毬高明,既然喜欢,怎么自己不学?”
肖稚鱼一怔,随即笑道:“她们都是长安贵女,我如何能比,小时候我还在山野间嬉戏,从没见过击毬,还是到了长安才头回得见。”
李承秉沉吟不语,抬手摸了摸她的脸,然后便揽着她,教她如何挥杖,又怎样判断落球位置。
肖稚鱼刚上手不适应,挥舞球杖熟练之后,一记将地上的球打飞出去,在空中划出一个高高的弧度。她渐渐得趣,提马追了上去,又一杖用力挥动,却没注意动作太大,杖柄猛地撞在李承秉脸上。
李承秉嘴里“嘶”的一声吃痛,肖稚鱼赶紧将球杖扔开。转头去看身后人不便,她先跳下马,李承秉也跟着下来。他揉着眉梢,摸到些许潮热,放下手一看竟是见了血。便是他年少时与兄弟几个学击毬,也从弄伤过脸。
肖稚鱼心道不好,手忙脚乱捂向他的眉梢,露出可怜巴巴的表情,“陛下,我、我手里没个轻重……”
李承秉额角一抽抽地疼,可看着她水汪汪的眼,伸手抹去伤口沁出的血丝。
内侍这时觉得不对劲,已小跑过来,见到李承秉脸上的伤,大惊失色道:“陛下怎么伤着了?”
李承秉淡然道:“久未击毬,刚才不小心伤着,莫要声张。”
内侍立刻去取了伤药来,小心翼翼地上药,李承秉透过身旁围着几个内侍,余光注意到肖稚鱼站地不远,垂着脸似乎还在害怕。他心下一软,推开身前内侍。
肖稚鱼抬头,见他眉毛被伤药糊着,一时没忍住,噗嗤低笑出声。
李承秉心想,刚才可怜的样子果然是装的,这小狐狸。
前世记忆如潮水涌至,李承秉有片刻恍惚。
就在这时,毬场四周人群骤然发出惊呼。
【📢作者有话说】
今天稍微多一点字数了,我才敢冒头说话,男女主的鱼饼cp我觉得取名得敲可爱,谢谢大家
53 ? 第五十三章
◎各异◎
李承秉有片刻恍惚, 忽听周围惊叫呼喊,耳边听见一记刺破空气而至的微弱声音,他双眸一凝, 身体已做出反应,翻转躲避。
马蹄未停,豫王却骤然消失, 像是落下马去。
场外众人大惊失色, 都未去注意球落下的位置, 离马近些的人才能看见,李承秉一脚踩在马镫上,人贴在马身一侧,躲开飞球后,他脚在地上一点, 重又跃起上马,立刻引起一阵轰然叫好。
高台上, 皇帝抚须而笑。
贵妃刚才没看清马上情况,掩唇低呼一声,此时见豫王无恙, 笑道:“难怪陛下整日夸豫王,果真不凡。”
皇帝道:“诸子之中,七郎与朕年轻时最是相像。”
靠的近的几位大臣听了,倒也没有别的想法, 只陪着应和几句,夸豫王身手了得。杨忠面上闪过一丝若有所思的神情。这时红队已将球传击到毬门前,李承铭挥动球杖骗开拦截之人, 然后一击得手, 进球比蓝队多出一个。
红队上下挥舞球杖呼喊相庆, 立刻便增添几分气势。
此后一炷t?香的时间,两队你来我往,各有进球,但蓝队追赶不及,始终差了红队一球,直到结束的锣声敲响,内侍挥动令旗让两队退至两边,回禀道:“陛下,红队胜了。”
皇帝自年轻时就爱击毬,刚才全程都未曾移开视线,与贵妃臣子说所也都是场上两队形势变化,他眯了一下眼,道:“九郎赢了,该赏。”内侍弯腰,听他嘱咐两句,又到栏前,对下方高声喊道:“陛下赐红队绢五百段,钱三百贯。”
红队齐呼万岁,李承铭翻身下马,带着红衣骑士到楼台上行礼谢恩。
皇帝面上含笑,勉励几句,等回到御座上,却是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
别人都未听见,贵妃却察觉到,侧过脸,柔声问道:“三郎叹什么?莫非是可惜豫王未曾胜?”
皇帝道:“七郎击毬之技更高一筹,却不知是何缘故,竟分神失了先机,刚才若是七郎得胜,朕便有由头赏他一门好亲事。”
豫王二十有二,府中却还没有正妃,成了皇帝一桩烦心事,贵妃最是清楚不过,略想了想,道:“今日还有筵席,陛下等席上再说也不迟,”说着她一顿,见到杨忠在不远处悄悄使了个眼色,话锋一转,又问道,“不知道陛下看中哪家贵女?”
“朕看今日来的小娘子都不错,”皇帝说着,看了一眼下首坐着的李业,他正襟危坐,比旁边诸位大臣都显得拘束,皇帝眉头微皱,唤了一声,“太子。”
李业立刻转过身来。
皇帝道:“豫王到现在还没娶妻,你身为兄长半点不上心?”
李业面露一丝苦色,这些年他明里暗里都劝过几回,李承秉总是敷衍而过,对娶妻并不上心。李业拗不过兄弟,也不能将情况明说,这些年皇帝对他总是苛责多于褒奖,李业心里很清楚这是身为太子的代价,他道:“刚才七弟去捡球回来就有些分神,也不知是什么缘故,我先去问问清楚。”
皇帝听他顾左右而言他,板起脸正要呵斥,可目光一转,看见太子垂着头,发顶上露出丝丝白发,皇帝心下微微一动,轻叹一声,并未说其他,只道:“去罢。”
李业领命从高台离去,拾阶而下,到了毬场外,他也悄悄松了口气。这个时候红蓝两队都已经散了回去,几个长安子弟便三两个邀约,呼朋唤友,要在御前赛上一场。
李业叫内侍来,吩咐将陆振喊来。不一会儿,人就被叫来了。
李业把人带到偏僻角落,问:“击毬的时候七郎怎么失了魂似的,还险些被球击中,是有什么事?”
陆振身为豫王亲兵,击毬比赛时一直站在场外留意情况,他面露犹豫,说话便有些支吾。
李业板起脸,“对我还有什么隐瞒的?”
陆振只好坦白,“我觉得殿下是瞧见肖家小娘子……才有些异样。”
李业怔了一下,朝游廊看去,他目光遛了一圈,很快就看见肖稚鱼。她似有所觉,看了过来。
李业赶紧移开眼,暗自感叹,真是个美人,难怪他那个冷峻高傲的七弟也要生出心思来。可惜肖稚鱼出身上差了些,实在难以配豫王,他心中想着,缓步往回走,一时觉得这些年李承秉身边都没个妥帖人,难得对女子有意,该成全才是;一时又觉得皇帝既有意亲自指婚,必是已有打算。他心中举棋不定,思来想去,觉得还是走一步看一步,等会儿要向李承秉问明白他是什么打算。
毬场里一群年轻子弟很快便组了两个队击毬,可论配合和技艺,都不如刚才红蓝两队,不过也算玩个热闹,边上更是有好事者不时喝彩嬉戏,场面十分热络。
皇帝见状心情舒畅,命身边诸人点评击毬场面。
杨忠趁着众人都观看下方,悄悄来到贵妃身边,亲手斟了一杯茶,奉上道:“娘娘可以将十娘叫上来。”
贵妃美眸一转,看过来,只是一个眼神就明白其用意,她蹙起眉头,轻声道:“豫王的亲事,陛下相中的是沈家娘子。”
杨忠道:“事在人为,比起旁人娘娘的话陛下还是听得进去的。”
贵妃并未接话。这时忽然一只纤纤玉手搭在了贵妃的袖上,“就该听阿兄的,家里再出一位皇子妃再好不过,娘娘若不去,我去说便是。”
贵妃面色微沉,看着她不语。
燕国夫人不在意地耸了耸肩,花草彩绣帔子往下垂,露出更多一点肌肤,她笑起来眉眼有细微的纹,但如此却让她更添成熟风韵,“娘娘如今这样的身份,何须瞻前顾后,徒惹人笑话。”
贵妃道:“家中的富贵还不够?我不爱折腾,你们想做什么也不不必来问我。”
杨忠听两人口气已有些不对,忙转了口风道:“娘娘别恼,不过叫十娘上来,让陛下见见人。”
燕国夫人却已经不耐烦,径直走到扶栏前与皇帝说话。
皇帝听她说了两句,畅快大笑,命人下去将杨十娘请上来。
54 ? 第五十四章
◎奸情?◎
杨十娘和赵琼林肖稚鱼等小娘子说说笑笑, 听到内侍说皇帝穿她上去,杨十娘嘴里含着半块甜糯的米糕,赶紧咽下, 茶水漱口,这才跟着人去。
席间众女议论纷纷,都是羡慕杨家如今威势富贵。十娘是杨家隔着辈的远亲, 竟也有这样的排面。
杨十娘跟着内侍到了高台上, 一看上面守卫森严, 高官内侍众多,她心里打了个突,幸好这时听见有个尚算熟悉的声音唤道:“十娘,快过来叩见陛下。”
杨十娘循声看过去,只见一个美妇人陪伴在御驾身旁, 正是燕国夫人,她立刻过去, 扑通跪倒,口呼万岁。
皇帝将杨十娘上下打量,心下微叹, 虽然是个美人模样,但行礼生疏的模样就知是才学不久,仪容举止远不如长安各家贵女。他说了一声平身,语气温和地问她读过什么书, 平日在家做什么。杨十娘跟着杨家好日子没过几年,过去哪曾正经读过书,字还识不全, 因此支支吾吾说不清。
贵妃适时出声, 将杨十娘叫到身边, 让宫人给她倒一杯热茶喝。
皇帝又去看场上击毬,燕国夫人见他神色淡淡的,也知他并未看中杨十娘,嘴上陪着热闹说几句,暗地里给杨忠使了个眼色。
周围全是朝中权贵,杨十娘十分不自在,和贵妃告罪一声便要回去,刚下楼梯就被杨忠叫住。杨忠道:“申时筵席,必有法曲歌舞相伴,你快准备准备,到时安排你在御前表演。”
杨十娘咬着嘴唇,“我不成的……”
“不成也得成,杨家在长安城里如今只得你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听叔父的安排准没错,等你成了豫王妃,日后披金挂银,富贵泼天,就能记得叔父姨母的好处。”
杨十娘知道这位叔父,从前就是个泼皮,但察言观色的本事不小,又擅钻营,借着贵妃兄长的名头行事,百般奉承陛下得了不少好处,为了稳固杨家权势,什么手段都能使出来。杨十娘内心对杨忠颇为畏惧,只得点头答应下来。
杨十娘回到游廊上,不少小娘子趁机打听上面情况,她神色微僵,并未回答,又坐了片刻,场上精彩的击毬半点都看不进去。杨十娘想着御前献艺之事,心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她环顾四周,这几个平日吃喝玩在一处的小娘子背后如何议论自己她略有耳闻,犹豫半晌,她将赵琼林单独喊出来,将杨忠要她御前献艺的事原原本本说了,只隐瞒杨家有意豫王妃一事,她道:“你可得好好帮我,这回若丢人,只怕杨家都容不下我了。”
赵琼林想了想,“我只会些书画,这一时半刻也不能教会你,还是要想些其他法子。”
两人商量好一会儿仍是苦恼,赵琼林提议找多找个人想主意,要将肖稚鱼叫来。杨十娘想着肖稚鱼才来长安不久,与杨家也并无瓜葛,倒也不担心她使坏,便同意了。
肖稚鱼原本见两人在角落里说话就生了几分好奇,等听两人说明缘由,她微怔,看了杨十娘一眼,顿时猜到这里头的猫腻。杨家将杨十娘叫去给皇帝相看,定是有意将杨十娘许给太子或豫王,刚才太子就在上面,杨忠也不会做得如此明显,倒是豫王更有可能。
想明白这一点,她便打起精神为杨十娘出谋划策,“诗画难作,听说陛下好音律,不知十娘可有学过的?”
杨十娘长叹道:“那些排箫,笙,笛什么的,我只听别人吹过,至于琵琶,箜篌更是不懂,要学也是晚了。”
肖稚鱼立刻就明白刚才赵琼林的难处,杨十娘并无才艺,这分明是赶鸭子上架。杨忠是个极精明的人,此前竟没叫自家人先做准备,莫非也是临时起意?陛下爱宠贵妃,杨家人就算敷衍一二,他应该不会生气,但面上总要过t?得去才是。
肖稚鱼又道:“不擅音律,可让别人代劳,十娘或许可以用鼓。”
赵琼林点头,“这倒是个法子。”
杨十娘正要答应,忽然想起一事,“对了,我会甩几下剑。”
肖稚鱼眼睛一亮,“耍得如何?”
杨十娘道:“从前我在蒲州时,隔壁就住着个会唱戏的,教了我几手耍剑的功夫,我瞧着和西市卖艺的相差不多。”
赵琼林险些笑出声来,正经士族女郎,哪有将自己与西市卖艺相比的。
肖稚鱼也忍着笑意道:“这不叫耍剑,是剑舞。”
“对对。”杨十娘忙不迭点头。
肖稚鱼又道:“剑舞还需曲乐相合,十娘不如再叫上几个精通器乐的小娘子同行,如此不会丢了场面,陛下与诸位大人看在各家面子上也会有赏赐。”
杨十娘闻言大喜,她对豫王并没有多少想法,只怕给杨家丢人,遭杨忠贵妃嫌弃,日子不好过,若按如此安排,她就是表现得再平常,也不会落人口舌。她笑逐颜开,拉着肖稚鱼的手道:“幸而有你在,我不会忘了你这份恩情。”
肖稚鱼忙谦虚几句,又说自己会弹琵琶,可以给她配乐,杨十娘又从相熟的几家小娘子中找了两个出来,分别擅吹笛与弹琴。这两人知道是御前献艺,满口答应下来。杨十娘领着几人离开游廊,在梨园找了一处空置的殿室练习。如今贵妃得宠,杨忠又将是宰相,内侍不敢为难杨十娘,很快就将各色乐器备齐,还找来一把未开锋的长剑。
杨十娘说会耍剑倒不是大话,她身形修长,细腰柔骨,使了几招剑式有模有样,更显英气别致。
肖稚鱼见识过不少剑舞,给她指点几处,成效明显,没一会儿,杨十娘便舞动长剑融入乐声,配乐的小娘子也越发用心。
肖稚鱼看着杨十娘手中银龙剑舞,红缨翻飞,脑中忽然闪过朦胧画面,原来杨十娘的名头她前世就曾听过,还是一桩震惊长安城的大事,杨十娘嫁给莱国公,杨忠成为宰相后,权倾朝野,杨家上下皆行事跋扈霸道。莱国公置了一房外室,听说是歌姬出身,爱宠的不行,还偷养了个孩子。杨十娘知道后杀上门去,莱国公闻讯赶紧去拦,却被杨十娘提剑追了两个坊市,闹得沸沸扬扬,长安无人不知。
肖稚鱼偷摸着一阵乐,刚才她帮杨十娘出谋划策,也是为自己打算,图的是御前露脸,引太子注意。如今想起旧事,她更是打定主意要帮杨十娘一把,若是让杨十娘成了豫王妃,李承秉与沈霓以后可有得麻烦。
杨十娘又练了小半时辰,自觉有几分把握,便停下让大家休息,留着力气放到筵席上表演。内侍又来传信,说击毬已经散了,陛下与贵妃正在殿内休息,等申时再摆宴饮乐。
肖稚鱼和赵琼林从殿室中出来,在花园中散步,路上见草木葱茏,便停停走走,赏玩说笑。因今日来梨园的都是长安城显贵人家,她们有意往园中僻静处走。这时忽然赵琼林忽然顿住脚,道:“你听见没有,好像有哭声。”
肖稚鱼张望左右,仔细聆听,果真听见年轻女子哭泣的声音。
赵琼林绕过山石,只见一对男女在说话。她瞧了一眼,立刻大惊失色,退了几步,拉了肖稚鱼就走。
两人走远了些,肖稚鱼好奇地问:“刚才是谁?”
赵琼林道:“是太子和沈霓。”
“什么?”肖稚鱼大吃一惊,脱口而出。
赵琼林道:“我也以为看错了,怎么会是他们两个,沈霓还抹着泪儿,真是奇怪。”
肖稚鱼脑中闪过念头,莫非沈霓也记得前世?可想想还是觉得不对。沈霓和李承秉到现在亲事没成,反而与太子有所牵连,难道沈霓八字和她相冲,无论前世今生非要相争不可。她心里不安,立刻找个借口单独带着景春出来,快步往花园僻静处走去。
来到方才听见哭声的附近,肖稚鱼看见假山石后有一片衣角露出来,她捋了捋裙子,打定主意要破坏太子与沈霓相会,对景春使了个眼色,佯装着寻找什么,嘴上道:“快找找,是不是落在这附近了。”说着她不小心往山石后站人的位置撞了上去。
景春见山石后真有人,低呼一声:“娘子小心。”脸上焦急万分,脚下却纹丝不动。
肖稚鱼撞上一片硬邦邦的胸膛,鼻间闻到青松和皂角的味道,还夹杂着一股让她熟悉的男子气息,她身体一僵,陡然生出一丝不妙之感,掀起眼皮偷偷看去,对上一双锐利的双眼。
李承秉!
肖稚鱼头皮发麻,又想,莫非他也是来捉奸的?
【📢作者有话说】
年,大家新年快乐呀!
虽然废材但也还在坚持的我,已经写文好多个年头了,感谢一直相伴支持我的读者,要健康快乐……爱你们哟
55 ? 第五十五章
◎石后◎
李承秉不防突然有人从石后撞来, 入怀一片香软,他动作粗鲁生硬将她推开,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肖稚鱼站定, 惊慌的神色一闪而过,稍退后行礼道:“殿下。”
景春察觉不对,赶紧过来查看, 见着豫王大吃一惊, 跟着行礼。
李承秉目光冷冷掠过两人, 道:“你们到这里做什么?”
肖稚鱼刚要张口,李承秉指着景春道:“你来说。”
景春垂着头道:“我家娘子丢了东西回来寻。”
“丢了什么?”
景春听豫王语气平淡,却似隐约藏着责难的味道,刚才肖稚鱼临时起意,两人也没对过说辞, 她心里发紧,偷眼朝前看去。肖稚鱼不动声色摸了摸耳垂, 景春心领神会,道:“是丢了耳坠子。”
李承秉目光下移,在肖稚鱼耳朵上打了个转, 只见她白嫩小巧的耳垂上果然空着,又很快挪开,面色冷淡如笼寒冰,又扫了眼四周, 什么都没说就走了,一旁陆振赶紧跟上。
等人走远,景春身子发软, 长吐口气, 道:“幺娘日后还是小心着些, 刚才差点说破……”她自觉失言,将后半句咽了回去,又叹道,“豫王殿下看着真是威风。”
肖稚鱼心道他前世皇帝都已经做过一回,远比现在的年纪要深沉许多,口中却道:“兴许是击毬输了心里不爽快罢。”
景春一听却更是有些后怕,催促着肖稚鱼离开。
肖稚鱼无奈叹气,这一趟扑了个空,太子与沈霓不见影踪,反倒碰着李承秉。自从发现李承秉有前世记忆,她心中便多了一层隐忧和惧怕,只想躲着他走。这也是肖稚鱼急着想要进入太子府的原因。李承秉与太子兄弟感情深厚,她若成为太子的人,便多一层保障。等日后她能站稳脚跟,巩固权势,再来同他清算不迟。
肖稚鱼有这样的打算,对太子便格外注意,沈霓两次与太子相谈,若说只是时机凑巧,她是万万不信的。只是如今身在梨园,又有御驾在此,内外皆戒备森严,她也不能到处走动寻找太子踪迹,只好先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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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承秉从花园幽静处出来,穿过一片矮林,只见前面有人匆匆走来,正是太子李业。
“七弟。”李业招呼一声,走上前来,道,“你来了。”
“兄长何事急着找我?”李承秉正是收到内侍传来的消息,太子约他到此处说话,这才来了。
李业拉他一把道,“是有些话要和你说,走,后面院子里清净。”
李承秉站着没动,道:“这里也无人,兄长放心说就是。”
这些年李承秉行事稳健可靠,李业只匆匆一扫周围,身后侍卫与陆振都远远站着戒备。
他便开口道:“你与九郎击毬之时,杨忠与燕国夫人对父皇说杨家十娘诸多好处。”
李承秉一听就明白,挑眉冷笑,“宰相之位还没坐稳,主意就打到我头上来了。”
“父皇没答应,那杨十娘我刚才已见着了,只样貌还过得去,其他样样不行。”
“只要她姓杨,我就绝不会娶。”
李业道:“父皇这回不会再由着你任性,打定主意要为你定一个王妃,九郎都已经完婚,你身为兄长后院还没个体贴人,成什么样子,今天长安贵女几乎都来了,你若有心,就尽快拿主意,筵席之前和父皇说一声,省得到时候真强塞一个不合心意的人给你。你该知道,妻室与姬妾不同。”
李承秉听着眉头紧皱,心头一股燥郁。
李业见他不啃声,拍了拍他的肩膀,又道:“其实先前有好几家都不错,也都是咱们认识见过的。”说到这里,他略顿了一下,突然想起刚才院子里见着沈霓的情形。
李业处处受皇帝监管,与兄弟说话都要处处小心,他有意避开梨园众多朝臣与御林军士,让人传信过去,约李承秉在偏僻地方说话。刚才他来的早一些,正等着,依稀听见女子t?哭声,往茂盛花木后望去,只见有个婢女正在与银红裙子的年轻女子说话。
侍卫正要过去赶人,被李业拦住。他性情温和,又不想露面,这就要走,这时却从婢女嘴里听到与李承秉有关的话来。
“……从前都不能与娘子坐同一席,如今竟背后编排娘子,说什么娘子卖弄风情,可惜豫王却瞧不见,生了张好脸有什么用,连个男人都笼络不住,还说娘子攀附富贵不成,已是沈家的笑话。”
沈霓垂着脸,似盯着地上一株花木瞧得出神,道:“我与豫王本就是没根没影的事,却传得到处都是,我百口莫辩,也不能逢人便解释,清者自清,随她们怎么说罢。”
她话虽这样说,声音却是颤抖的,藏不住的哭腔。
婢女早就气哭出来,道:“娘子被人看轻,我恨不得上去撕了她们的嘴。”
主仆两个委屈相对,沈霓反要来劝几句。李业听了,心中对这个小娘子有些刮目相看,看她击毬时动作利落,颇有几分英气,现在听她几句话,明明自己才最委屈,却能规劝婢女,着实聪慧大气。
他听了两句,刚转过身,这时沈霓抹着泪转过头来,瞧见山石旁有人,掩着嘴低呼一声。
李业走出来,沈霓拉着婢女跪倒行礼。李业将两人叫起,语气平和。沈霓不知他刚才听进去多少,一张脸儿涨得通红,如布红霞,更觉得丢尽脸面,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李业也略有些尴尬,想着若李承秉这时过来,场面越发难以收拾,便有意将沈霓引开,等将沈霓送走,他这才重又回来。
这里头缘由不便细说,李业心头有一丝异样,恍惚了一瞬,道:“沈家娘子如今年岁不小,你若是有意,就别耽搁了。”
李承秉不耐烦道:“和她没有关系。”
李业瞥他一眼,道:“说起此事,击毬时你怎么分心了?九郎刚才高兴坏了,说要在府中宴请。”
李承秉道:“击毬胜负都是平常,今日是他运气好。”
太子摸了摸下巴,道:“我让人将肖家小娘子也请来了,方才就在廊下看毬……”
他还没说完,李承秉侧过脸来,“兄长莫非看上她了?”
56 ? 第五十六章
◎各方◎
他脸上含笑, 似随意相问。
李业道:“她与我有救命恩情,我府中是什么情形你也知道,哪里能有什么别的念头。”说着他别有深意笑了一声, 道,“再说她年岁尚小,该配个少年郎君才是。”
李承秉脸色淡淡的, 瞧不出喜怒。
李业打量他一眼, 又转了话题, 谈了几句,侍卫来传话,说陛下与贵妃到后殿歇息,梨园上下都在准备筵席,李业这就要回去, 临走时仍不忘嘱咐一句,“父皇对你一向亲厚, 但这些日子燕国夫人风头正盛,打主意让你娶杨氏女回去,日后必是麻烦, 还需早做打算。”
李承秉与李业分头走,刚离开花园,脸色就沉了下来。他脚下加快,来到所居殿室, 将近身内侍林守叫进来,吩咐几句,又让陆振取了一对红色玛瑙杯来, 另还有两张契书交到他手中。
林守捧着东西出去, 很快就来到陛下所歇殿室外, 御林军进去传话,不一会儿里面走出一位身着靛蓝衣裳的内侍,此人身量中等,长眉细眼,眉发都已雪白,但走路仍是精神,正是皇帝身边内侍冯元一。
林守跑上前去,躬身行礼,将李承秉吩咐的话转述,然后将盛放玛瑙杯的盒子双手恭敬奉上。
冯元一微眯着眼,略犹豫片刻,将盒子接过,道:“豫王殿下的意思我知道了,当尽力而为。”
他转过身回去,到僻静处,将盒子打开,见里面不但有一对少见的红玛瑙杯,下面还夹着两张地契。冯元一心道:外面都说豫王张扬跋扈,可这一出手,就知道其行事周到。他将东西收好,随后到茶房端了两盏热茶出来。
正殿内,皇帝端坐榻上,与一个年轻军士聊击毬。冯元一将热茶放在矮几上,再一看贵妃并不在殿中,应该是去内室休息了。
军士所说正是刚才豫王与齐王那一局,他道:“……豫王殿下将毬拿回时心不在焉,这才错失先机。”
皇帝哈哈大笑,道:“廊下都是长安贵女,莫非他是瞧见什么人分心了。”
军士含糊其词,被追问再三,才说廊下有杨十娘和其他几个小娘子。
皇帝又与他闲聊两句,便摆手让他离开。
门外又有内侍进来,低声禀了一句。冯元一束手垂立在皇帝身后,听得清楚,内侍说的是,刚才太子与沈家女郎相伴在院中走动,被不少人瞧见。
皇帝脸色未变,拿起热茶呷了一口,沉吟片刻,道:“沈家娘子怎么与太子走到一处去了?”
殿中并无他人,冯元一便接口道:“今日梨园来的人多,总有无意碰上的时候。”
皇帝不语,将茶缓缓饮尽,冯元一正要叫人来换茶,皇帝却已经站起身要去殿外走动。
殿外草木葱郁,闲静雅致,若细听,远处隐约传来丝竹之声。皇帝喜好音律,侧耳听了片刻,忽然又叹了一声,道:“七郎向来心高气傲,不会因杨十娘失神输了击毬,朕本已为他择定王妃,如今倒有些为难……”
冯元一沉默不语,如一块老石。
皇帝道:“你跟着我多年,也是看着七郎大的,就没什么说的?”
冯元一道:“陛下心疼豫王殿下无妻,其实太子殿下……也是如此。”
皇帝皱着眉头,旁人都不敢这样直言。冯元一似是没看见皇帝复杂的目光,继续道:“两位殿下兄友弟恭,感情亲厚,实在不易。陛下对太子从来都是历练磨砺,别人不知陛下苦心,怕就怕有宵小生事,从旁挑拨,若让他们兄弟生了龃龉,于朝廷也是不利。”
皇帝盯了他一眼,随后又挪开目光,道:“就你敢说。”
冯元一垂头道一声不敢。
皇帝在外逛了一圈,回到殿内,燕国夫人匆匆赶来,陪着他用了一盏茶,好说歹说,为杨十娘求了一个御前献艺的机会。皇帝见燕国夫人百媚千娇,使尽手段,又想着刚才“兄友弟恭”之语,却是拿定主意不能让杨氏女嫁给豫王为妃。
到了申时三刻,梨园内外张灯结彩,装点有如仙境。皇帝端坐在御座上,贵妃相伴,文武官员则分列两侧。
筵席开始,丝竹声悠扬而起,几十名宫女乐人持各色乐器演奏,身着彩衣的窈窕女子如彩蝶起舞,飞入场内,长袖飘飘,各展所长。
长安年轻子弟也很少见识如此美轮美奂的歌舞,且梨园内许多舞曲都由皇帝与贵妃相商编排,因此众人待乐曲结束,都是纷纷道好。
皇帝与几位近臣谈笑风生,燕国夫人几番劝酒,他连着饮了几杯。贵妃见状,却婉转劝道:“三郎莫多饮,明日该头疼了。”
皇帝握住她的手,笑着点头。
燕国夫人趁此机会又提杨十娘献艺之事。
皇帝道:“让她上来罢。”
肖稚鱼与杨十娘几个坐在一处,等了大半个时辰,刚才梨园的宫女乐人奏完乐曲,几个小娘子听了都十分紧张,唯有她还算淡定。杨十娘不解,问道:“你不怕被人比下去?”
肖稚鱼心想梨园这些宫女乐人都是陛下亲自挑选出来,日日操练,才有这般娴熟的曲乐技艺,杨忠和燕国夫人若是聪明,也不会让杨十娘现在上去。她道:“再耐心等一等,不会现在就去。”
正如她所料,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内侍快步来叫杨十娘几个过去。
杨十娘换了一身茜素红的窄袖衣裳,背手持长剑,刚入席间,便引起众人目光注视。刚才燕国夫人当众夸口说杨家女郎善舞,众人都被勾起几分兴趣。
肖稚鱼跟在几名小娘子身后,她年纪最小,身量单薄,并不引人瞩目。各人按下午排练时呈扇型各坐其位,杨十娘回头看了一眼,举手一个剑花。这一招有模有样,顿时有不少人喝彩。
肖稚鱼抬起头来,手指拨动,铮铮几声,如银瓶乍破。
皇帝喝的微醺,听到琵琶声响,所谓听弦听音,明显比旁边的乐声高明不止一筹,他打量看去。只见抱着琵琶的女孩儿肌肤雪白细腻,一张脸儿秀丽娇美,如海棠花似的,如今还有几分稚嫩,若再过几年,必是绝色无疑。
李业也看见肖稚鱼,怔了一下,又见杨十娘剑光舞动,他扭头看了眼对面席上的李承秉,他根本不看席间表演,自顾饮酒。李业暗叹一声,想了想,还是放心不下,走到御前,低声道:“父皇,弹琵琶的是肖家女郎,司勋郎中肖明海是她伯父,七郎刚才好像就是见着她才分了心。”
57 ? 第五十七章
◎权衡◎
皇帝先瞥了眼太子, 重又看向席间,如此容色,难怪能叫七郎动心思。只是t?家世不显, 差着太多。长安显贵门庭几个出色的未婚娘子他心中有数,也曾问过李承秉的意思,都被他不动声色地推了。像他这个岁数的郎君, 儿子都该有了, 豫王府却还未立正妃, 皇帝经过多少风浪,见过多少阴私,暗地还怀疑过儿子或许是有什么怪癖。
今儿一瞧,原来还是喜欢美人。皇帝心下一松,能识得美人总比全然无动于衷的好。
皇帝眼风往李承秉处一扫, 他眼观鼻,鼻观心, 作态与旁边各人都望向几位小娘子截然不同。皇帝了然于心。
冯元一躬身给桌上杯盏斟酒。皇帝拿起酒,又往太子看去,他躬身坐在御座下, 背脊微弯,三十许岁的人,已显出几分老态。皇帝有一瞬的动容,想起刚才在殿外的谈论。
这些年太子的处境他都清楚, 宰相种种行事,也有他纵容的缘故,本朝宗室从来不太平, 他当年为太子时也经受多番暗害, 不经历这些, 如何在兄弟之中显出来,也算得上是一种磨砺。
皇帝并未有过换太子的念头,但这两年,已有不少人在他面前提过其他皇子的好处,说豫王的最多,一来他偏爱豫王,二则豫王为太子出头,与宰相几番争斗,处事圆滑老道,也让不少朝臣另眼相待。
皇帝默然一叹。太子性情温和内敛,虽然处事平平,但多年来谨言慎行,并无过错。如今朝中有些人心思浮动,他若是立高门贵女为豫王妃,保不齐有人会多想。就算豫王没有想法,身边人生了其他心思,也会推着他往那条路上走去。皇帝最清楚皇室内部倾轧有多残酷。他自己是在兄弟相争之中胜出,却不想自己的儿子也互相暗算相害。
杨十娘长剑挥动,如银蛇游走,全场的目光都投聚过去。
肖稚鱼十指拨弄弦丝,手腕转动,一阵急促音响,乐曲结束。
杨忠抢先高呼一声“好”,众人也跟着纷纷响应。
他抬头看向御座。
皇帝蹙着眉心,目光悠远,竟是并不在意席间剑舞。
燕国夫人巧笑嫣然,问道:“十娘这番剑舞连我都不曾见过,陛下觉得可好?”
皇帝微微颔首,不等她继续说,目光一转,问贵妃道:“爱妃觉得刚才的曲乐如何?”
贵妃一怔,随即道:“我听着刚才的琵琶弹得极为出色。”
“朕也觉得是。”
燕国夫人道:“都是十娘精心准备的,陛下既觉得好,就该赏才是。”
皇帝微微一笑,道:“燕国夫人说的是,如此剑舞曲乐难得一见,朕观杨十娘秉性端淑,才貌俱佳,赐婚尚乘奉御冯焕。”
席间坐着一个年轻郎君,蓦然瞪大了眼,直到身边有人推了一把,这才反应过来,跌跌撞撞至席间,跪倒行礼,口称领旨。此人正是莱国公长子冯焕。
杨十娘也怔住,手紧紧攥住裙子,她抬头飞快朝杨忠看了一眼,仓促间却也瞧不出他喜怒,当此关口,所有人的目光都投注过来,她不敢多想,赶紧领旨谢恩。
皇帝脸上含笑,摆手让他们退下,似是做了个无足轻重的决定。
肖稚鱼见皇帝手指点过来,明知不是自己,却也忍不住心怦地重重跳一拍。她刚才用心弹奏,一曲结束时有意望向太子方向,可太子垂着眼,未曾注意到她。
肖稚鱼不禁有些沮丧,只要是精通音律之人,就能听出她弹奏的曲子出众之处,拒她所知,为迎合皇帝喜好,太子于音律上的造诣并不低,可刚才他似全然没注意到这里。她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倘若太子全然无意,为何多番派人送礼,又特意嘱咐让她来梨园。
肖稚鱼心中闪过一丝疑惑。这时目光一转,见到面色冷淡的李承秉,她赶紧移开眼,这时感觉似乎有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她借着怀抱琵琶的掩饰,扭头飞快瞥一眼过去,和沈玄对了正着。他头发束起,挺拔俊逸,脸上含笑,对着她微微一点头。
皇帝赐婚之后,燕国夫人眼中闪过一丝不满,可话已经说出去,她平日再怎样爱撒娇卖痴,此刻也不敢当着重臣的面反对,只能暗自一咬银牙。
皇帝这时却招手让杨十娘到近前来,问她剑舞何时准备的,身边又是哪几家的小娘子。
剑舞耗气力,杨十娘头上满布一层细汗,突然被御前赐婚,她脑子里嗡嗡的,也想不到其他,老实交代道:“我也不会旁的,还是肖娘子点拨,我才想到剑舞。因我是突然决定,在梨园中也无人可帮衬,只好找了几个识音律的娘子作伴。”她说了几句,对肖稚鱼倒是夸赞较多。
皇帝道:“倒是个心善的小娘子。”
肖稚鱼忽觉得场中目光朝自己这儿投来,心下一凛,抬起头,才发现是皇帝正看着自己,她挺直脊背,抱着琵琶微微躬身。
贵妃轻“咦”一声。
皇帝好奇看过来。
贵妃道:“这小娘子风姿独秀,举止也大方,倒是难得。”
皇帝笑了一声道:“这倒让朕想起头一回见你的时候……”
这话才起头,贵妃的脸色微变,皇帝察觉到,立刻转了口风道:“你想到哪里去了,她弹琵琶的样子,与你有几分肖似罢了。”眼见贵妃眼里有几分古怪,他无暇多想,脱口而出道,“这是七郎相中的小娘子。”
贵妃仍是有一分疑虑。
皇帝招手示意肖稚鱼到面前来。
肖稚鱼心头惴惴地过去,到了近前,她规矩行礼,先称万岁后称娘娘。
皇帝扶着长须,神色和蔼,问她家中还有何人,又问她读书喜好。
肖稚鱼心跳加速,心想难道是太子刚才和皇帝说了什么,她一一作答,态度落落大方。
皇帝暗道:这般美貌与性情都不可多得,除了家世,王妃也勉强做得。他沉思片刻,想到豫王府中空虚,到底还是心软,便问道:“豫王二十有二,尚未娶妻,你看他如何?”
肖稚鱼蓦地睁大眼,怔怔看着御座,一时怀疑自己是不是出了耳疾。
58 ? 第五十八章
◎赐婚◎
皇帝看见她无措的神情, 淡淡一笑,只觉得这样才符合她岁数,倒并未生气。
肖稚鱼咬牙, 埋下头去,将眼底纷乱的心全掩住,道:“豫王殿下龙姿凤章, 德才兼备, 是天子之子。”
皇帝又道:“豫王相中你了。”
这话传进肖稚鱼耳里, 恍若一道惊雷,劈得她头脚发麻,心里更是打颤,立刻磕头道:“我出生低微,与殿下有如云泥之差, 不敢妄想。”
皇帝见她磕得结实,额头通红一片, 确实是惶恐不敢攀附的模样,反倒是生出一丝好感来,心道这小娘子看着伶俐, 倒是个实诚性子,半点不浮浪。
贵妃忽然问道:“你的琵琶弹得出众,是跟谁学的?”
肖稚鱼正害怕皇帝继续谈论豫王,连忙回答贵妃, 说幼时家中境况不好,音律全由姐姐教导。
贵妃目光柔和不少,又想起自己幼时寄居叔父家中的日子, 道:“琵琶容易上手, 但要练至这般却也不易, 日后莫要荒废了。”
肖稚鱼应了一声,刚才抬头见贵妃娇姿艳质,恍若天人,且贵妃性情温婉,刚拜见时隐约有些戒备,听她说了几句,此时语气与目光已带上几分怜惜。
两人聊了几句,说的都是琵琶技艺与曲乐。
肖稚鱼前世与贵妃没有交集,但也听过不少关于她的传闻,在琵琶一道上两人倒颇为投契。
皇帝见状不由暗自点头。
燕国夫人在一旁听了,却有些不耐,笑道:“娘娘一聊琵琶就忘时辰,仔细冷落他人。”
皇帝这才开口让肖稚鱼退下。
肖稚鱼抱着琵琶回到几位小娘子身边,几女都艳羡地看着她,她们一同演奏,除了杨十娘,只有肖稚鱼被召到御前。刚才隔得远,她们并未听见皇帝贵妃与肖稚鱼说的什么,但看情形,皇帝与贵妃都是一脸和颜悦色,准是好事无疑。
肖稚鱼却没有半点欢喜之色,心中仍后怕不已,等歇了片刻,情绪渐渐平复,她顿生懊恼。也不知哪里出了差错,叫她一番算计都付诸流水。皇帝既已开口,太子在一旁肯定是听见了,以他温和守礼的性子,绝不会与兄弟相争。
肖稚鱼朝御座方向望去,心灰了一半。前世受苦不说,今生竟还与豫王扯上关系,她是倒了什么霉——如今只盼望皇帝是一时戏言,过了一阵就会忘之脑后。
她在那儿思绪乱糟糟的,御座之上,皇帝与贵妃笑着说话,很快被席间动静吸引注意力。几位朝臣正为今日筵席助兴赋诗,难分高下,有人特意将沈玄叫过来,皇帝闻言也与众人一同品评起来。
燕国夫人趁着众人论诗的时候,坐到贵妃身边,亲昵地挽着她的手,贴耳低语,“娘娘糊涂,皇帝看着那小娘子都快移不开眼了,你怎还说那么多好话,助长她威风?”t?
贵妃蹙眉道:“陛下是为豫王相看。”
“这话你也信,”燕国夫人道,“陛下就是个情种,那小娘子擅琵琶,与你相似,你也不想想当初如何入得陛下的眼,别说豫王有没有那个意思,就算是儿媳……”
贵妃骤然变色,目光转利,“三姐慎言。”
燕国夫人自知失言。贵妃原是寿王妃,出家后被皇帝纳入宫中,这事世人皆知,却无人敢在皇帝与贵妃面前提起。燕国夫人纤手抬起,在嘴上轻轻拍了一记,目光盈盈地看向贵妃,“是我情急说错了话,娘娘,话说的不好听,可我一心只为你考虑,如今家里都指望着你,宫里内外谁不巴巴看着,娘娘还是该小心些。”
贵妃挪开脸,看着皇帝与朝臣几个说笑,眸光微转,悠然长叹。
这晚沈玄所作“金杯满酌春酒香,香辇灯火照人红”一诗夺得头筹,皇帝含笑,连声道好,却没提赏赐,旁人只道陛下是酒醉忘记,为沈玄惋惜。可御前亲近人却觉得这里头别有玄机。
筵席过后三日,皇帝特意将司勋郎中肖明海召来,问他官员迁任与功赏之事。
肖明海从未有过单独面见陛下,战战兢兢,听见发问,立即将任事说的清清楚楚。并非他有所准备,实则是司勋属吏部,里头牵扯极多,他一无背景二无投靠,只能将自己手头上的事理得干净清楚,省得沾惹麻烦,不想今日在御前答话却正好用上。
皇帝听他说的头头是道,微微颔首,转而又问起肖稚鱼兄妹的事来。
肖明海心头剧震,隐约猜到什么,他藏在袖下的双手狠狠攥紧,将激荡难耐的心情往下压住,面上镇定地说起肖稚鱼兄妹之事,只说当初族中不公,兄妹三人艰难讨生,后来肖思齐带着姐妹两个回乡,与族中修好。
他双眼含泪,道:“只怪我多年未曾回家,不知他们兄妹受委屈,幸好这几个孩儿明事理念旧情,非我自夸,我那侄儿侄女聪明乖巧,比臣在长安见过的那些高门子弟半点不差。”
他这一句夸口并不叫人厌恶,皇帝道:“如此说来,这侄儿侄女比你儿子更出色?”
肖明海毫不犹豫点头,“正是。”
皇帝哈哈大笑。
贵妃这时从殿后款款走出,皇帝神色意外,却并未责怪,招手让她来到身旁。
原来皇帝在殿中召见肖明海,燕国夫人将贵妃拉了来,道:“都过了几日,你看他还想打听肖家事,还不是为了那小妖精。”
贵妃在殿后听了几句,听见肖稚鱼年少便失了父母,与自己果真有许多相似之处,又经不住燕国夫人在旁边劝说:“若真配给豫王也是不错,既不让十娘作王妃,就给他一个出身寒微的。”
贵妃主动现身。
肖明海头也不敢抬,耳边听见皇帝问:“你怎么来了?”
贵妃道:“陛下还记挂着肖家小娘子的事?”
皇帝轻咳一声,说了一声“你想到哪里去了”,又道:“还不是为七郎的事操心。”
贵妃嗔视他一眼道:“我看这肖家小娘子才貌皆好,与豫王极相配。”
皇帝觉得家世上有所欠缺,可对上贵妃的目光,他不禁想起往事,蓦然一声长叹,心中已拿定主意。
且说肖稚鱼自梨园筵席回到家中,着实不安,整日无精打采。肖思齐只觉得她精神不好,有意劝解,可他刚上任不久,公事烦扰,抽不出空闲。肖稚鱼等了三四日,见外面并无动静,心忖那日只是皇帝一时兴起,随口所说,她心渐渐放松下来。
这日宦官携圣旨忽然到了门前。
肖家兄妹摆香案迎圣旨,官宦缓缓展开圣旨,颂读道:“……豫王质器冲远,风猷昭茂,东郡肖氏,清白流庆,含章秀出,伫闻六行之美,以引三善之德,是用册尔为豫王妃,往钦哉……”
肖稚鱼听到这里,眼前一阵发黑,险些晕厥过去。
59 ? 第五十九章
◎郁闷◎
宦官诵读完圣旨, 双手奉于香案上,随后满脸堆笑与肖思齐攀谈。
肖思齐做事向来最是细致周到,悄悄塞了一小块金子过去, 这才将宦官送走。他转身回到院子里,一看肖稚鱼脸上怔怔的,眼角泛红, 哪里有半点欢喜模样。他面色逐渐严肃, 将仆从撵退, 拉着肖稚鱼去书房。
“怎么不是太子,反成了豫王?”肖思齐刚才听见圣旨时心头就惊诧不已,再一想从梨园回来妹妹的举止就有反常,这时忍不住要问个清楚。
肖稚鱼摇头,将皇帝在筵席上问话告诉肖思齐, 心中又是委屈又是不解,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
肖思齐摸摸她的发, “就算豫王不能与太子相比,日后也是个藩王,论岁数样貌, 豫王与你更相配。”
肖稚鱼轻轻摇头。
肖思齐以为她盯着宫中的位置,如今希望落空,这才沮丧失望,却不知她是为性命担忧。
李承秉有前世记忆, 这一指婚,如入虎穴无疑。肖稚鱼原想着入太子府,谋长久富贵, 换了豫王, 她只有担惊受怕, 日后说不定还要遭李承秉算前世旧账,如此日子哪里还有盼头。
想到这儿,肖稚鱼眼泪簌簌而下,又不能和兄长说实话,伸手擦去泪水,道:“阿兄不知,豫王厌憎我,日后恐怕……”
肖思齐眉头紧拧,不等她说完丧气话,语气温和地劝道:“你样样皆不输人,便是长安贵女里也没几个及得上你,豫王也是肉眼凡胎,如今只是还不了解你,日子长了,哪里还能真厌你。”
肖稚鱼说不出话来,烦闷忧愁全压在心里。
这时仆从又来报信,说肖明海来了,兄妹二人忙迎出去。
肖明海满面红光,进门后让兄妹一左一右分坐身旁,口中称赞道:“好孩子,现在东郡肖氏的运势全落在你们身上了。”
肖思齐忙谦虚道:“幺娘能有这番造化,还是因伯父在长安打下根基。”
肖明海连连摆手,“一家人不是说两家话,我已得到信,陛下有意任我为襄州刺史,这也是沾了幺娘的福气。”
襄州刺史是三品官,更难得是主政一方,实权在握,难怪肖明海一脸喜气。他在吏部看人脸色多年,这才算彻底出头了。
肖明海将昨日御前对答之事说给兄妹两个听,“我就知道陛下突然传召必有缘由,只是宫中还没消息,我也不敢胡乱对外张扬,现在圣旨已下,再无意外。当年你三伯父写信给我,说请了方士来观望家中气运,说什么金莲朵朵贵不可及,我还当是遇着江湖骗术,现在才知是高人独具慧眼,全应验在幺娘身上。”
肖明海让仆从将准备的木箱抬来,当着兄妹两个的面打开,里头都是金器古玩和钱帛。他神色慈祥地说道:“这一去襄州,你们兄妹要使钱的地方还多,这是我多年积累,就留给你们使。”
肖思齐站起身,还没等他开口婉拒。肖明海摆出长辈威严道:“莫做扭捏之态,我在长安十多年苦熬都没能出人头地,若非幺娘被选中为豫王妃,哪有机会入陛下的眼,这些你们安心收下用就是。”
肖思齐再三拜谢,肖明海又嘱咐几句,这才乐呵呵准备要走。
肖稚鱼见伯父脸上喜色掩都掩不住,喉中泛起一丝苦味来,临走时对肖明海道:“伯父去襄州是好事,只是人生地不熟,大伯父行事需小心,切莫做过激之事。”
肖思齐暗自扯了她一把,眼中略带责备。
肖明海却没有怪罪她没大没小,依旧笑着,道:“幺娘年纪虽小,心性却稳重,把心放回肚子里,你大伯父我在长安风浪也经了不少,能安然到今日,别的不敢说,耐心却是足够的。”
将肖明海送走,肖思齐回头刚要说肖稚鱼两句,仆从又跑了来,说宫中赏赐到了。两人又谢一回恩,半个时辰过后,太子也派人送来一份礼。
上门来的内侍正是在城门前迎过兄妹的那位,他规矩行礼,连声道恭喜,将礼物放下后,他笑道:“肖娘子真是天生贵人,梨园那日太子殿下提了小娘子的名字,陛下心疼豫王殿下,这才有这样一桩好姻缘。”
肖思齐连忙道谢,请内侍转达太子。
肖稚鱼听了,这才知道原来全是太子进言,有了这桩指婚,她一口闷气憋在胸口,恩将仇报四个字在肚子里打转,脸上还得强打笑容,将人客气送走。
兄妹两个所在宣平坊,周围住的都是各署衙官吏,肖家几回动静,引得不少人来探听热闹。皇帝贵妃和太子轮番赏赐,一箱箱抬入肖家。闻讯而来的左邻右里齐来恭贺,门前一时喧闹嘈杂,仿若市井。
肖思齐忙于应酬,肖稚鱼则回内院休息,听着外面传来的热闹声音,她心中闷闷不乐。刚才宦官暗示,肖思齐已经在陛下这儿挂上名号,等着日后有机会定会提拔重用t?。以她的身份要做豫王妃实在还差着远,为着皇家的面子,皇帝有意提拔肖家人。照今日情形,可知东郡肖家还有不少好处。肖稚鱼看得出兄长心中欢喜,只是性格老成,这才稳住了。
她知道指婚的好处,可李承秉对她并无半点好感,全是仇恨,这门亲事一开头就错了,她实在难以想象嫁过去之后会遭遇什么。
肖稚鱼坐在书案前怔怔出神。
不一会儿,景春就从外面小跑回来,气喘吁吁道:“外面实在热闹,原来不止一桩指婚,京兆沈家的娘子被指为太子妃。”
肖稚鱼蓦然瞪大眼,“沈家娘子?沈霓?”
景春点头,“正是她。”
肖稚鱼越发觉得气不顺,现在情况竟与构想完全相反。等到日后太子登基,去宫中将要跪拜沈霓——她憋闷得胸口发疼。前世争宠明争暗斗多年,今生不成想一开始她就输了个彻底。
与此同时,永兴坊十王府正是热闹纷呈,指婚的圣旨先后传至太子府与豫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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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双更
60 ? 第六十章
◎诸多◎
已是入夏时节, 太子府中几株石榴树开得正盛,花红似火。
宦官传旨离开,李业脸上的笑敛起, 抬头看着远处碧翠枝叶,悠然长吐一口气,吩咐内侍, “去看看豫王可在府中, 传旨的人是不是已经去了。”
内侍一遛小跑去了。
静忠端上一盏热茶, 道:“殿下要见豫王?”
李业道:“没想到定的是沈家娘子。”
先前宫中就传出过消息,陛下要为豫王指婚,可太子身为兄长,自韦氏出家后,太子妃空悬, 极为不妥,皇帝便趁着这回一起定下两个儿子的亲事。
让李业感到为难的是, 前两年沈霓还被视为豫王妃人选,如今却被指为太子妃。他与李承秉兄弟情深,不想因此心生隔阂, 便想见一面说清楚。
静忠道:“我瞧着是好事,沈家系出清流,是京兆名门,沈家娘子聪慧明理, 又生得美。豫王妃肖家娘子家世不显,又是才来长安,与沈家差着远呢, 说起来, 这也是陛下为太子考虑的缘故……”
李业瞥他一眼, 道:“日后这些作比的话不要再说。”
静忠垂着头,闭上了嘴。
不一会儿内侍跑了回来,说豫王并不在府中,太子在院中踱步,将侍卫叫来道:“快去一起找找。”
宦官与侍卫在永兴坊内找了一阵,都没见着豫王。近日落时分,李承秉才带着随从侍卫回来,几匹马上绑着野鸡兔子等猎物。
李业闻讯匆匆赶来,在豫王府门前见着李承秉,“去郊外打猎了?”
李承秉翻身下马,见门前有不少人候着,还有宫中宦官,皱了下眉又松开,“怎么都在此处?”
“快进去吧,圣旨在里面,等你许久了。”
李承秉大步入内,稍作梳洗,在院中接旨。在听见皇帝将肖稚鱼指给他为妻之时,李承秉猛地抬起头,神色惊诧,双眼锐利冰冷。
李业忙使了个眼色过来。
宦官读完圣旨放下,王府中立刻有人招呼他去饮茶歇息。
李承秉脸色铁青,说不出的难看,将圣旨拿到手中展开逐字逐句看完,他将黄纸一卷,道:“我要去趟宫里。”
李业拉住他,“父皇亲下的圣旨,何时有改过,再说你现在这个样子如何能去宫中。”
李承秉面上如笼寒霜,气势迫人。李业将他拉去书房,好言相劝:“我知肖家娘子出身差了些,为你正妃,面上有些过不去,但到底是你相中的人,过日子知冷知热比家世什么的更要紧。”
李承秉眉头皱得死紧,“谁相中她了?”
李业吃了一惊,“不是你是谁,那日夜里你送她回去,还对人家小娘子动手动脚。”
李承秉咬牙,道:“那是有原因的。”他突然想到什么,看向太子,“莫非这桩赐婚是你……”
李业苦笑接话,“梨园那回杨家人想将杨十娘嫁给你,我只好告诉父皇,你已经相中了肖家娘子。不过也并非我一个就能说动父皇,听说贵妃对肖家娘子也颇有眼缘,说她一双巧手,必将成琵琶大家。或许有这一层关系在,父皇才破格将她许给你。”
皇帝这些年对贵妃的偏宠世人皆知,贵妃一句话,可抵千金。
李承秉听太子道明前后缘由,想起梨园那日,杨十娘带着几个小娘子御前表演,他远远的一眼就认出肖稚鱼,当即收回视线,半个眼神都不给。听见陛下为杨十娘另指了婚事,他便克制自己不去看席间,只闷头与几个宗室子弟饮酒说笑。
他掀起眼皮,瞥了眼李业,虽未明说,眼里却分明是“多事”的责备。
李业摸了下鼻子,面色有些讪讪的,道:“还有一件事,父皇将沈霓指为太子妃了。”
李承秉“嗯”的应了一声,神情也有些意外,反应却极平淡。
李业道:“你就不想说些什么?”
李承秉心中烦躁,随口道了一声“恭喜”,心思仍绕在自己这桩亲事上。一想到要娶肖稚鱼,仿佛心上扎了根尖刺,令他无比难受。
他手指在桌上敲击两下,想着是否有让圣旨收回的法子。
李业朝他看来,立刻就猜出他几分心思,道:“父皇什么脾气你很清楚,以往再偏向你,若是要违背他旨意,你该清楚什么后果。”
李承秉绷着脸不语。
“肖家娘子是个难得的美人,又是伶俐可人的性子,你为何会心生厌弃?”李业不解,又问道。
李承秉道:“长得好看心思不正的人多的是,娶妻岂能只看皮囊。”
李业道:“肖小娘子夜里听见我呼救,就敢冒险来救,心性善良自不必说。”
李承秉冷哼一声,没再继续说下去,话锋一转,提起沈家,“先别说我,长安高门不少,父皇却定了沈家娘子,沈家还真有本事。”
李业想起梨园里沈霓委屈安慰婢女的样子,慨然叹道:“沈家世代诗书传家,想父皇也是看重这点,沈家娘子年纪虽小,心胸开阔,有大家风范。”
说到此处,让他想起另一桩事,“前一回沈玄为我奔走,所立功劳不小,你让我别行重赏,这下却有些难办了。”
沈玄若只是寻常臣子,冷淡处置还说得过去,突然之间,他已成太子妻兄,于公于私都该厚待。
李业想到此都觉头疼,连连叹气。
李承秉道:“沈玄从太原回来,马上派人打探丰庄之事,与宰相杨家脱不了干系。”
李业沉吟片刻,道:“这些年宰相势大,朝中望风而动的人不少,沈家始终未曾投靠,行事也算中正。那些嘴上说着忠的,只能欺瞒一时,时间长了装不了,丰庄的事或许另有蹊跷。”
李承秉看了他两眼,忽然问道:“是不是有人在兄长面前说过什么?”
李业怔了一下,笑道:“是惠安,前几日她来找我,说了沈玄许多好话,还说现在忠心可用之人太少,要有些能力本事的,更是如凤毛麟角。”
李承秉眸光微动,冷笑道:“她倒是长本事了,出家还不忘插手俗事。”
“她出家是如何情形你也知道,也是因我的缘故,”李业道,“水至清则无鱼,这个道理我们都清楚,沈家如何,日后看着就知道了。”
听他口气,已是暂时放下发现丰庄一事时对沈家的猜忌,李承秉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两兄弟又说了一会儿话,李业不放心,再三叮嘱定亲之事不可怠慢,这才回太子府。
李承秉看着兄长走远的背影,心里对沈家警惕有增无减。活了两世,他早已没有年少轻狂的姿态,不会轻信于人,沈家这么多年不显山露水,左右逢源,好处拿了不少。长安众多高门贵女,沈霓脱颖而出被皇帝指为太子妃,若说这背后没有人使力,李承秉绝不相信。
回想过去,自沈玄成了长安新贵,一举一动都引人注意,沈霓跟着也名气不小,背后议论的都是她该嫁给哪位皇子。李承秉有意避开,拖了几年,原以为沈家应该歇了这份心,没想到现在反而成了太子妃。
李承秉揉了一下额角,心道不管藏着什么心思,狐狸尾巴迟早要露出来。
外面暮色四合,内侍轻叩门,在外轻声问是否摆饭。李承秉起身,接过随从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手,看了眼外面的天色,便叫人送饭过来。
不一会儿屋里就摆上饭菜,李承秉夹了几筷子,也不知怎的,入口皆没有滋味,又喝一口汤,汤是刚火上煨出来的,上面浮着一层油,不见半点热气,入嘴却是滚烫。李承秉皱了下眉头,手中筷子往桌上“砰”地一拍。身旁内侍皆是一惊,只见他已经豁然站起身,几步跨到门前。
“叫王应青马上过来。”李承秉厉声道。
王应青急匆匆赶到书房,左右看了一眼,只见侍卫严守在门前,这是往常都不见的t?阵仗,他心下一紧,又听李承秉的声音传来,“还不滚进来。”
他赶紧进去,李承秉坐在书案前,神色沉凝,头也不抬,劈头盖脸就问:“上回让你查的肖家事怎样了?”
王应青大吃一惊,抬起头来。今天圣旨到府里,指婚的事无人不知。肖家娘子——肖稚鱼已是豫王妃,他听到这个消息时便有些庆幸自己行事谨慎,调查肖家的事做了,但派去的人隐藏行迹,没让人察觉出来。他想着当初的命令应该不算数了,没想到还没入夜,豫王就来问此事了。
他见李承秉脸色冷肃,不敢隐瞒,将这些日子所查到的事全说出来。
李承秉听着,眉宇间的惊疑越来越浓,与前世相比,肖稚鱼身边事改变的实在太多。虽说两世之事未必完全一样,但他也清楚,在长安城中有改变的事大多与他有关。刚重活过来,他忍不住去了登丰县,可要说此后肖家之事变化是因他而起,实在太过勉强。
李承秉太阳穴一鼓鼓地跳动,他深呼吸一口气,将呼之欲出的强烈念头压下去。
若没有这份指婚的圣旨,他自可以随心所欲行事,但现在肖稚鱼被定为王妃,他只能先忍着。
王应青禀报了肖家之事,心下打鼓,可想了想觉得肖家并无什么出奇的地方,等了半晌不见任何回应,他悄悄看去一眼,只见李承秉面色如常,嘴角噙着一丝冷笑,叫人看了心里发寒。
太子豫王两桩亲事让长安城中议论纷纷。肖稚鱼一下子进入长安权贵的眼中,她与沈霓不同,初来长安,只在梨园里露了一面,被召到御前问话,没几日就成了天眷。论出身,她在众多长安贵女中称不上号,唯一足为人称道的就是一张好脸和琵琶技艺,因此背后不少人都说她肖似贵妃。
燕国夫人频繁往来宫中,正是在风头上的时候,近些日子听了不少关于沈霓与肖稚鱼的传闻,她掩唇一笑,对左右婢女道:“上一回她抱着个琵琶,畏手畏脚的,也没瞧清楚是什么模样,过几日府里不是要举宴,干脆把未来的太子妃豫王妃都请来,让我看看是是怎样的美人。”
肖家自从接旨后,家中每日都有来客,肖思齐官场人情往来也多起来,每日忙得脚不沾地,肖家根基尚浅,突然得势,贺喜的人多,观望和暗藏讥讽的人更多。家中上下都不敢怠慢,肖明海借了一些仆从过来,帮着肖稚鱼兄妹两个理家,让他们不至于忙中出错,惹出笑话。
转眼一个月过去,按宗室规矩,太子府与豫王府都该遣人往沈,肖两家纳采择之礼。太子早就叫人备足礼,又分心来关心豫王府中情况。
长安李氏皇亲众多,宗室安排两位皇叔出面帮着太子豫王操持。到了送礼求亲这日,太子早小半时辰出发。李承秉离开王府的时候,永兴坊内看热闹的人几乎已堵住街道。御林军开道,各色礼物一箱箱被抬着往外运,骏马成列,浩浩荡荡。
李承秉坐在马上,身旁侍卫如林,簇拥着他走在队伍最前面。他穿一身玄色衣裳,头发束起,宽肩阔背,体格俊伟高大。
穿过坊市大门,队伍一路行进,很快来到宣平坊,肖家大门敞开,肖明海与肖思齐已等候多时。
肖稚鱼在屋里,听见外面的动静传来,来到窗前,一脸担忧地看向外面。
这些日子她过得仿佛是个算盘珠子,别人怎拨,她就怎么动,全听伯父与兄长安排。在人前做出欢喜模样,实则心里的惶恐一日赛过一日。
这时忽听见外面声音变大——豫王上门了。
她心倏然高高悬起,手指绷得有些僵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