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t?1  ? 第四十一章


    ◎记起◎


    肖稚鱼回到屋里, 陪着诸位小娘子又说笑一阵才散去。这期间姜敏之佯装若无其事,却偷偷瞥了她两眼。肖稚鱼谈笑风生,像是从未在听见那两句话似的。


    回到绿杨院的时候, 肖稚鱼进门前收拾了心情,笑着走进去。肖思齐坐在堂屋中,手里拿着一只锦缎八角球弯腰与溪郎说话。都说外甥似舅, 溪郎白净可爱, 与肖思齐果然有三分相似。


    肖如英见她来了, 叫人将溪郎抱下去。


    往常这个时候肖思齐该在外头,肖稚鱼过去坐在兄姐跟前,问有什么事。


    肖思齐道:“我的任命已经定了。”


    肖稚鱼与肖如英同时一喜,异口同声道了一声“恭喜阿兄”,又赶紧问是什么官职。


    肖思齐淡笑道:“度支主事, 下月就要去长安上任。”


    肖如英道:“度支掌天下租赋,物产丰约, 还有水陆道涂,八品实缺,是份好差事。”她说着脸上喜不自胜, “上月我在寺中许愿,明天就叫人去添香油还愿。”


    兄妹三个说了一回话,都是为去长安做准备。肖思齐起身要走,将肖稚鱼单独叫了出来, 两人来到门外,肖稚鱼如有所思问道:“阿兄可是有话要说?”


    肖思齐道:“听说周氏待你很好,这些日子有没有和你说过什么?”


    肖稚鱼道:“送了些首饰绸缎, 也有吃喝, 不光对我如此, 对其他小娘子也都很笼络。”


    听她直言不讳说“笼络”,肖思齐道:“今天有郭氏的族老,问我可有为你安排亲事,又说郭家在长安人脉广,不如将你认做郭家的义女,以后也好嫁个好人家。我没同意,他马上就拉了脸,说户部度支的差事没那么好做,若朝中无人,最容易受挂落牵连。”


    肖稚鱼蹙起眉头,盯着肖思齐脸上看。


    “怎么?”肖思齐问。


    肖稚鱼问道:“就没说些更难听的?”


    肖思齐笑道:“无非是些敲打话,就不说给你听了。”


    肖稚鱼知兄长性子最是藏得住事,那些说话定是刺耳至极,他才会如此轻描淡写带过。只是前世郭家这些话她听过不知多少,稍一想就知他们能说些什么,她压着声音道:“是不是还用阿姐来说你了?”


    肖思齐脸色稍严肃了些,左右看了一眼,道:“郭令是郭家子弟,英娘又生了孩儿,他们嘴上说些厉害话,只不过想叫我这个晚辈低头,把这些日子安稳度过,我们就要去长安,毋需事事计较。”


    肖稚鱼一听明白了,郭家果然想拿用肖如英拿捏肖思齐,还想摆布她的亲事。姜敏之在院中说的那两句话用心不良,但并非全是捏造。她嘴上噙着一抹冷笑,“阿兄我知道轻重,不会生事,等离了郭家再说。”


    将肖思齐送到院外,肖稚鱼回来歇息没一会儿,周氏派人将她叫了去。进门时周氏仍如过去一般待她亲热,说了没几句,婢女几个便起哄,说周氏与肖稚鱼有缘,不如认了做母女。肖稚鱼脸上笑着,却死咬着没开口。周氏见她油盐不进,脸色渐渐拉下来,嘴角含笑,眼神却冷,对左右道:“肖家娘子这是眼界高,寻常人都不入眼,你们可别逼她,生得叫别人说我强人所难。”


    肖稚鱼仗着年纪还小,只做听不懂,道:“都是亲戚,原也是断不了的关系,认不认的不过口头称呼,我心中待伯母是最亲近的。”


    周氏自己是个嘴甜心苦的,没想到话都说到这份上,肖稚鱼却像毫无芥蒂,嘴上依旧这么甜,反把周氏给噎住了,她干脆一摆手,说累了要休息,让人把肖稚鱼送出去。


    厅里婢女几个纷纷说肖稚鱼不识抬举,周氏沉着脸,片刻过后开口道:“这两天沈玄来了,似乎是看中了她?”


    不管是郭九娘一反常态,还是其他几位小娘子明里暗里的议论,周氏心里门清。她掌管郭家老宅多年,早就养成了说一不二的性子,对肖稚鱼花了那么多功夫却不见成效,她饮了一口茶,道:“你们给我盯紧了,既然她不听郭家安排,不愿去长安贵人府里,只要她和沈玄私会,就叫她去给沈玄做妾好了。”


    周氏冷笑两声,打定主意要给肖稚鱼一个终生难忘的教训。


    这日深夜,晚风习习,各院灯火渐熄,沈玄带着随从来到后院墙角,等了一盏茶的时间,没见肖稚鱼现身。随从偷瞥一眼沈玄的脸色,有些着急道:“奇怪,白天明明说好的,怎么肖娘子没来,莫非是认错了地方?”


    沈玄环顾四周,脸上并无愠色,又站立片刻,道:“走罢。”


    随从不解,却不敢多问,立刻跟上。


    此时,肖稚鱼正在绿杨院内散步,抬头看见今晚云沉月隐,天色如墨,她从墙上镂空的花窗朝外看去,远远的似乎看见两道人影从花园离开。景春因在绿杨院中,内外都是肖如英的人,便壮着胆问:“那个应该就是沈家郎君,幺娘白天还答应去的,现在怎么不去了?”


    肖稚鱼气定神闲道:“都和周氏撕破脸了,我可不敢小瞧了她。”


    景春道:“郭家这样的人家,还是亲戚,不至于使龌龊手段吧。”


    肖稚鱼轻轻摇头道:“使什么手段可不看门第,只看心够不够狠。”


    景春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肖稚鱼目光穿过窗棱,这时看到沈玄的随从回头张望。这个年轻小伙一张脸斯文秀气,他飞快转了一圈又扭头回去。肖稚鱼心头骤然闪过一道电光,霎时照得她心头一片雪亮。


    难怪觉得眼熟——她终于明白心头萦绕大半日的不安从何而来了。


    刚才夜色中远远看到随从的脸,让她想起前世身边的宫女,岁红。这两人的五官有七八分相似。


    肖稚鱼闭了一下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冰凉。


    郭家会如何行事,她早就知道该如何防范,但沈玄身边这个随从,究竟是巧合,还是藏着什么玄机?


    她从不信巧合。


    42  ? 第四十二章


    ◎算计◎


    肖稚鱼看着沈玄主仆彻底消失在夜色花园里, 耳边听景春关切问道:“是不是吹着冷风了,幺娘你脸色差了许多。”肖稚鱼心中又惊又疑,更有愤怒后悔等情绪错乱交杂, 她咬紧了嘴唇,对着景春摇头说无事,拉拢衣襟她便说要回去休息。


    这夜肖稚鱼心潮翻涌难以入睡, 想起前世宫中大乱, 身边得用的人也没剩下几个, 最倚重的就是岁红。肖稚鱼私下赏不少金银给她,许诺等局势安稳便放她出宫去与家人团聚,又问她家中还有何人。岁红感激涕零地谢恩,犹豫片刻才道双亲病故,只有一个兄长在外面。


    肖稚鱼心中大呕, 暗想,若无血缘, 世上岂有如此相似的相貌,只怕这两人正是兄妹。况且这个随从跟着沈玄,她不敢视之为巧合。前世她在宫中根基浅薄, 孤立无援,又经历过几番争斗,拔除郭氏安插在她身边的眼线,她更多倚重毫无背景的宫人, 没想到还是着了道。


    时隔太久,她已想不起当初岁红做了些什么说了什么,或许是一两句话, 影响了她的想法, 又或是将她的消息透露出去, 帮着别人算计她。睁眼看着床帐,肖稚鱼的心仿佛被油煎似的难受,与沈家的前仇旧恨尽数都勾了起来。过了许久,她深深吸一口气,才将这口恶气压住。


    前世的恩怨难以算清,如今换了一世,她未必还能再遇着岁红,这份怀疑便如一根扎在她心头的刺。


    当初身为皇后之时还有诸多行事不便,如今她只不过是个普通士族小娘子,藏着前世诸多回忆与不甘又能如何?这些年她因为对重活过来的李承秉心怀忌惮,也不敢过多去想长安的事,偶尔也曾有过念头,家中境况转好,不如就谋个好人家嫁了,过太平日子,可她心里藏着上辈子太多事,如何能咽的下这口气。


    今日被周氏话里话外地敲打,她还得撑着笑脸,忍气吞声,如今发现沈玄身边随从的可疑,她也只能佯作无事——泪水悄无声息地滑落,肖稚鱼抹了把脸,还以为两世为人,该看开了些,可她本性到底还是个俗人,过往恩怨一桩桩的都记得分明,根本不能忘。权势富贵她必须要争,唯有将前世痛苦根源化解,她才能活得痛快。


    肖稚鱼并非是自怨自艾的性格,这几年平静安稳的日子是让她软了些心肠,可如今骤然记起前事,她立刻飞快盘算起来,想了许久,曾经那个模糊的念头如同拂尘的镜子,重又清晰明亮起来。


    第二日周氏听婢女说昨夜沈玄到后院逗留片刻又走了的事,她冷哼一声,面色不虞。这日开始,府中众人都知道周氏态度改变,从前隔三差五叫肖稚鱼去说话,时常还赏些东西,如今却只叫那几个小娘子,对t?肖稚鱼极冷淡,连带着对肖如英都不怎么待见。肖如英猜着几分其中原因,并未放在心上,她嫁来郭家几年,郭令虽然没有官身,但掌着银钱,身边也有得用之人,顶多就是在院中少出去走动。


    肖稚鱼这几日偶有碰着沈玄两次,都没有说着话,她早已练成表里不一的本事,心里对沈玄藏着恨,碰着的时候,却能装着一副明媚可爱的模样,在别人说话的间隙,偶尔与沈玄的目光相撞,她若有似无地笑,眉目间仿佛含着情意,可细瞧又仿佛全是错觉。


    沈玄在郭家做客,也听说了一两句闲言碎语,知道后院起了风向变化,他对随从瑞儿低声吩咐几句。


    这日景春端茶路过花园的时候,被容貌周正还有些斯文的瑞儿叫住,他道:“那日我家郎君等了许久,也未见着肖娘子,可是娘子有什么难处?”


    景春道:“难道你家郎君没瞧出来,郭家上下待我家小娘子大不如从前。”


    瑞儿忙问缘故。景春重重叹了口气,含糊道:“这里头的事……可不能对外说。”


    瑞儿得了沈玄嘱咐,见问不出个详细,便说晚上让沈玄与肖稚鱼见一面。


    景春摇头道:“府里正盯着我家娘子呢,再过几日我们就要走了,这个时候可不敢惹事,若你家郎君真要与我家娘子说话,只能在那儿。”


    瑞儿见她指着墙根,吃了一惊,再要说两句,景春已经端着茶走开了,最后还说了时间。


    瑞儿回去禀报沈玄,他闻言笑了笑,心下觉得有趣,肖稚鱼确实貌美,他也有点心动,但更紧要的,他想从她这儿探一下郭家要往皇子身边送人的打算。上一回约着未见到人,他已经猜到其中有什么事。如今再约,除了好奇,他心下还觉得有些有趣。


    这夜,沈玄来到绿杨院外的墙下,此处偏僻,附近没有几盏灯,他在外行走多年,预到过不少娘子妇人示好,却也没有过这样的经历,透过花窗看院子里面,这样的经历少有,沈玄觉得有些好笑,这时一缕清冽的香飘过来,他朝窗内看,才看见肖稚鱼不知何时已经走近,站在墙那另一头。


    “肖娘子,”沈玄开口,声音不禁有些低,“听说这几日你遇着难事了?”


    肖稚鱼倚墙而站,只露出一点头发和背影,道:“我得罪了郭家二夫人,家里上下都盯着,上回我也是怕连累了沈郎君。”


    沈玄道:“如何得罪的,或许我可以帮着说和?”


    肖稚鱼摇了摇头。


    沈玄透过花窗缝隙,只见她乌黑的头发轻轻摇晃,轻白的月光勾勒出她的腰身纤薄如柳。他心下一动,仍问着肖稚鱼与郭家的事。他脸上带着恰到好处一丝关切,双眸漆黑,挺鼻薄唇,在月色下越发显得俊逸。肖稚鱼侧过脸来瞥他一眼,脸微微有些红了,似是经不住他催问,张口道:“其实是那天我听到郭二夫人在屋里说话,叫人看见了,郭二夫人便对我生了恶感。”


    沈玄顿了一下,问道:“你听见了什么?”


    肖稚鱼道:“我也没听明白,好像是与宰相有关,”她声音又轻了些,犹豫道,“其实我也并非故意偷听,只是正好路过才听见,哪知郭二夫人竟发那么大脾气。”


    沈玄皱了下眉,心想莫非真让她听见了什么要紧事。


    肖稚鱼在他几次追问下,才终于耐不住开口道:“长安城西丰庄……我就听见这个。”


    沈玄问不出其他,将这个地址记下,又安慰了肖稚鱼几句才走。


    肖稚鱼等他离开,刚才说话时委屈可怜的样儿全没了,看着沈玄背影冷笑一声转身就走。


    43  ? 第四十三章


    ◎时机◎


    景春在院里守着, 等肖稚鱼回来,见她眉角眼梢舒展,心说莫非幺娘真是看上了沈家郎君?可细瞧着又觉得不像, 便试探问道:“我看沈家郎君对幺娘格外上心……”


    才说了一句,肖稚鱼就笑出声来,道:“我给他找了件更上心的事。”


    景春没怎么明白这句, 两日过后, 她听说沈玄已告辞离开郭家, 走的匆忙,那几个小娘子身边婢女背后议论纷纷,私下取笑肖稚鱼,什么难听的话都有,景春听了几句, 气得变了脸色,回来忍不住和肖稚鱼抱怨。


    肖稚鱼听到沈玄离开的消息, 不怒反喜,她扔下的饵,沈玄终于还是没忍住上钩了。


    只看沈玄私下为太子巫蛊案奔波, 就知沈家一改往日圆滑作风,已偷偷倒向太子,这里头最大的原因,外人不知晓, 肖稚鱼却清楚,宰相病重,恐时日无多。此消彼长, 长安城里的勋贵高门都在衡量局势。


    她昨天含糊透露长安城西丰庄的地址, 是宰相的产业, 沈玄稍一打听就知道。但他不知道的是,如今宰相病着,贵妃之兄杨忠已经偷偷瞄上了宰相之位,再过不久,就要借丰庄炮制出一桩谋逆案诬陷宰相。


    肖稚鱼有前世记忆,知道这个案子的凶险,从丰庄中搜出许多兵器,宰相党羽被牵连者众多,都被杨忠清算,便是不相干的人牵连进去,也要脱一层皮出来。她昨天语焉不详,在沈玄看来,误会郭家与宰相之间有什么往来。沈家背地里谋着从龙之功,自然是要做些什么实绩出来,最好能在这个时候给太子雪中送炭,能探到些别人不知道的消息。


    可只要这个关口,沈家派人去丰庄打探消息,必然会被卷入这桩谋逆案中。


    况且李承秉也重活两世,绝不会错过这桩案子,这些年肖稚鱼从肖思齐这儿听到一些长安的消息,太子境遇比起前世已是好多了,背后应是李承秉使了力。如今陛下仍在,他身为皇子行事需处处谨慎,但几桩影响朝廷的大事背后他定会关注,肖稚鱼心道这回只要沈家敢去查丰庄之事,提早将倾向心思暴露在李承秉面前。想着那样的场景,她睡着都能笑醒过来。


    肖思齐也听见了后院传来的风言风语,他见肖稚鱼并不在乎,这才放下心来,可还是命人收拾行李,提早和郭家打了招呼,要携妹前往长安。


    周氏这些日子见肖稚鱼沉得住气,再看另几个小娘子在她面前争宠,便到郭老太公面前,说道:“看来看去,还是肖家娘子样貌性情最适合,不如用些手段,阻一阻她兄长前程,或是将她姐妹叫来道明厉害,家里若能出一个皇子贴心人,诸多好处谁不眼馋,她们真能矜持的住?”


    郭老太公当年曾任吏部尚书,如今归乡养老,一身积威仍在,他听了这番话后,眼皮老垂,搭着眼沉吟片刻,道:“若是外人用些手段无妨,可到底还有层亲戚关系,四郎这些年为家中生计奔波,不可寒了他的心。裙带好处人人都看得见,可家中和睦也不容忽视,内外一心,才是家族长久之计。都城如今局势未明,送人过去也要讲究时机,还有时间。这几个小娘子你觉得不好,再花心思找找就是。”


    郭老太公发了话,周氏也只好作罢,等肖氏兄妹前来告辞时,她又重换一张笑脸,嘘寒问暖说了几句,叫婢女送上些干粮糕点,将两人客气送走。


    肖稚鱼临行前与肖如英话别,拉着她的手低声道:“为了溪郎的前程,阿姐也该多劝劝姐夫日后往长安来。”


    肖如英道:“如今开始打算也没那么快就能成的,长安富贵,险阻也多,你与阿兄还需小心谨慎。”


    肖稚鱼坐上马车,频频回首,在姐姐目光中起行,郭令这一趟将兄妹两个送出太原便打马回去。出太原至长安,日行两百余里,路上需走半月多的路程。


    一路无事,进入到关内道后,肖稚鱼渐渐沉默起来,肖思齐还以为她是要入长安心情有异,特意来开解,说了许多长安趣事,肖稚鱼听了一阵笑。这日傍晚,马车已快到长安城外,肖稚鱼突然身子不适,说要休息。肖思齐便未急着入城,带人在城外驿馆住下。


    肖稚鱼连着两日都未起床,肖思齐要叫人去请大夫来看,肖稚鱼阻拦,道:“突然换了地方,我肠胃不适,阿兄再容我休息两日就好。”


    肖思齐注视于她,动作温和地摸摸她的头道:“再留一日,若是还不好,就要叫大夫来看。”


    肖稚鱼答应下来,心中却砰砰直跳,转着一个念头。


    时机到了。


    这日入夜,她掀开被子起来,叫景春从行李中找一套杏色衣裙出来。


    景春很清楚这两日她身上并无任何不妥,此时见她梳妆打扮,不由担忧:“幺娘,都已经要入夜了,你还要出去?有什么事吩咐人去做就是,何必亲自操劳。”


    肖稚鱼道:“这件事只能我自己去,天亮前定会回来,你给我看好此处,应付阿兄。”


    景春拗不过她,只能无奈应承下来。


    肖稚鱼梳妆t?打扮,外罩披风出门。她到了楼下,牵了一匹马从后门离开驿馆,骑马直奔郊外河边而去。


    前世她从东宫旧人口中得知一件隐秘,五月初七的夜里,太子曾出城散心,在渭河以北,失足落于河中,险些酿成大祸,幸而很快被救起,当时正是宰相病重,其麾下官员正盯着太子错处的时候,因而太子此事秘而不宣,所知者甚少。


    肖稚鱼自从太原出发就算着日子,前两日就到了长安城外,却拖延着不肯入城,她便是有意等着这个时机。


    就在今夜——


    既然正好碰上,肖稚鱼只当这是天意,她等到今夜来试试运气,能救下太子,她便要借此机会入东宫。


    快马来到城外河边,肖稚鱼按辔徐行,前世宫人曾说过那段河边有一排柳树,她趁着疏淡的月色找着,果然看到柳树。她将马栓在岸边,看着蜿蜒而过的河水,黑暗中如一条幽深不见尽头的长道。


    44  ? 第四十四章


    ◎恩◎


    河水流淌, 月色如霜,浅淡一层照拂着水面,反射着粼粼波光。


    肖稚鱼左顾右盼, 将柳树周围看了仔细,又与前世记忆中宫人所说的印证。夜风微寒,吹了片刻, 肖稚鱼手脚发冷, 可周围并无挡风之处, 又怕错过关键时刻,她拢了拢领口继续等着。


    如此过了不知多久,黑云遮蔽了月光,四周漆黑,只有河水潺潺的声音。就在肖稚鱼想着前世今生或许已有改变, 就要放弃之时,耳边忽然听见远处传来惊呼。肖稚鱼隔河朝着上游望去, 远远的依稀有人影站在河边。她的心一下拧紧了,立刻低头盯着河面。


    一个黑色人影被水浪裹挟而来,他伸手挥舞, 嘴里含糊地不知喊了句什么,沉进水里又浮起来。看不清此人样貌与身材,肖稚鱼心下却觉得肯定就是太子。


    这么长的时间并没有白等,她刚才就看准了地形, 站在河道弯曲的折口,还有一块巨石挡在中央,若要救人, 此处最佳。肖稚鱼几步本至大石旁, 看见人顺着河水冲流过来, 赶紧伸手去够。


    太子李业在水中起伏,被灌了一肚子的水,头晕眼花时,忽然感觉水流放缓,他睁开眼,迷蒙间见到一片杏色衣裙,还有一截纤细白嫩的手臂,手掌正朝他面前伸来。李业抓住那只手,咬紧牙关,趁着稍缓的水势,另一只手去攀住突出的大石。


    这一段河流缓和,但他整个人的冲劲,仍是将肖稚鱼直接拖扯过去,她用尽力气,一脚踩入河中,半个身体都被打湿,幸而太子这时稳住了。


    李业大口呼吸,手脚并用爬上岸来,浑身湿透,头发披散,他张嘴吐出河水,深深呼吸,被冷风一吹这才想起出手相助的人,扭头朝肖稚鱼看去,“多谢小娘子相救。”


    肖稚鱼拍着身上湿衣,看清李业与李承秉有几分相似的眉眼上,心下大定,果然是太子。她暗喜不已,面上却做足姿态,“公子无事就好。”


    李业打了喷嚏。


    肖稚鱼刚才匆忙解下扔在岸上的披风捡起来,递过来道:“公子先披着挡风。”


    李业性情温和,明明已经被冻得抖如筛糠,仍是摆手道:“我无事,小娘子刚才为救我涉险,莫冻着身子,快些披上吧。”


    衣裳湿哒哒沾在身上,夜风吹来,冷意直透肌骨,肖稚鱼心下一时回转,想着若是奉承太过,未免落了痕迹,何况她湿了半身衣裳,不想冻出毛病,于是也不客套,将披风系上。眼看太子李业冷的脸色发白,双唇发紫,她面露忧色道:“这位公子家住何处?”


    李业抬起眼,借着一点月光这才看清肖稚鱼,不由怔了一怔,当此黑夜,星月朦胧,眼前少女仿若戏曲话本里的精怪所化,他一个愣神,倒没听清肖稚鱼问的什么。


    这时岸边已经有几匹快骑追了过来,还有人高声喊着:“殿下。”


    肖稚鱼佯作吃惊的模样,往后退了两步。


    李业从石头上站起身,喊了一声“我在这儿”,转过脸来又安慰肖稚鱼道,“小娘子莫怕,是来寻我的人。”


    肖稚鱼期期艾艾道:“殿、殿下?”


    李业见她睁圆了眼,娇怯可爱,神色越发柔和,“我叫李业,小娘子是哪里人,夜里怎会在此?”


    “我到河边散心……”肖稚鱼并未透露姓名,心中盘算着是立刻告知身份做实了恩情,还是此时仓促离去,给太子留下个深刻印象,下次出现再打动他就容易多了。念头才闪过,几名侍卫快马已奔至,匆匆跳下马,俱是一脸惊容。


    “殿下。”


    其中一个脱下大氅,罩在李业身上。又有内侍骑马也赶了过来,满头大汗,大哭小叫,“幸而殿下无事。”


    李业道:“石桥断裂,与尔等无关,莫要哭哭啼啼,惹人心烦。”


    内侍见他无事放下心来,又见他身上还淌着水,当即就有人要脱下自己身上衣裳。李业又打了个喷嚏,指着肖稚鱼道:“这位小娘子将我救起。”其中一个长相精明的内侍当即过来谢过肖稚鱼,又问她姓名出身。


    肖稚鱼元低声说了。内侍不着痕迹上下看她,心下啧啧称奇几声,道:“小娘子身上也湿了,快随我们一起走,先换身干净衣裳。”


    肖稚鱼道:“我夜里出来散散,阿兄还在驿馆等着,该回去了。”


    内侍忙拦着道:“小娘子这样回去不免叫人担心,还是先跟我们去换衣裳,若是冻着倒是我们的罪过了。”


    肖稚鱼神色为难。


    李业听见两人说话,心道这小娘子真是人美心善,若换做他人,知道对当朝太子有恩,肯定不会急着要走。他刚才听见肖稚鱼自报家门,便道:“你若是怕兄长担心,我先派人去驿馆给肖大人传信。”


    肖稚鱼垂了脸,经不住众人相劝,这才点头答应下来。


    突然夜色中又有几匹快马飞奔而至,她还以为又是东宫侍卫,抬头看去,只见为首一匹马上的骑士身形高大,宽肩阔背,一张脸冷峻英挺,双目如电正扫过来,见到太子脸上神情略松了松,正是豫王李承秉。


    肖稚鱼脑中仿佛响了个霹雳惊雷,吓得心都漏了两拍,他怎会在这儿?她之前也曾考虑过,若要去太子身边,总会与李承秉碰着,但这个时机越晚越好,等她在东宫站稳脚跟,李秉承也未必能拿她如何。但是现在,她才与太子初见面,他怎么就出现了,肖稚鱼暗道时运不济,忙垂了头,对内侍道:“我还是先回去了。”说着转身就要走。


    李承秉对太子说了一声无事就好,眼角余光见着杏色衣裙,只是个背影,窈窕多姿,却莫名有一丝熟悉之感。李承秉对太子落水之事尚有疑虑,见着个陌生人出现在此,皱起眉头,道:“站住。”


    肖稚鱼恍若未闻,反而加紧了步子。李承秉大步追上来,挡在她面前,“叫你站着。”


    他目光下垂,脸色骤然一变。


    【📢作者有话说】


    看到上一章的疑问,这里来回答一下,小鱼儿透露丰庄的事,让沈家掺和进去,这招实际上非常毒辣。丰庄一案是即将要上台的新宰相杨忠对付现在宰相的杀招,诬陷他谋逆,丰庄一案,此时参与进去的,只可能属于两方,现宰相与未来宰相杨忠的人,所以沈玄哪怕只是派人去打听,都是惹了一身腥,尤其是李承秉前世当过皇帝,还经历过叛乱,对臣子都不能放心的情况下,沈家这时候暴露,想再博取他的信任就很难了。所以小鱼儿这里,是四两拨千斤


    再解释一下太子落水的疑问,小鱼儿前世是宫中收纳了一个东宫旧人,听他说起旧事才知道这个隐秘。李承秉与太子虽然是亲兄弟,也不是事无巨细都知道的,而且他当皇帝之后重点查的是太子之死,不是太子生平所有事,这是一个信息差的情况。至于这次李承秉为什么还是来了,下一章会解释。


    45  ? 第四十五章


    ◎疑心◎


    肖稚鱼脑子嗡嗡的, 长睫轻颤,抬眼去看他。


    李承秉脸色还算平静,可内里一股怒气上涌, 气得他眼前刹那发黑。站在他面前的肖稚鱼披风下衣裙湿了大半,发丝上还垂落着细小的水珠,她领如蝤蛴, 肌肤雪白, 不再是前些年女童模样。李秉承看着她, 却是想起前世旧事,额头青筋紧绷,“你怎么在这里?”


    肖稚鱼和他打了个照片,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禁往后退了小半步。


    李业面露诧异道:“七郎, 你竟认识肖小娘子。”


    “认识,早些年就见过。”李承秉对着肖稚鱼阴恻恻笑道, “你一个人深夜怎么跑河边来了?”


    肖稚鱼太阳穴突突地跳,仿佛有个槌在敲动,别人不知李承秉底细, 她却知道他也有前世记忆,心里不由害怕,轻声道:“出来散散。”t?


    李承秉冷笑,“如此夜里, 一个小娘子跑来这种偏僻地方散心?骗鬼听呢。”


    “七郎,”李业道,“小娘子方才救我性命, 你客气些。”


    肖稚鱼千算万算没算到会在这儿遇到李承秉, 还以为救了太子, 她孤身在这儿的事不会有人在意,哪知李承秉一来就追着问。她心虚气短,手藏在袖里却是掐了自己一把,吃痛之下微红了眼眶,她道:“我心中烦忧,排遣不过,所以才到河边来散散……”


    李承秉眯起眼打量她。


    李业想着今夜出城是临时起意,就连侍卫宫人都无人实现得知,对肖稚鱼所说并不在意,对李承秉道:“你莫黑脸吓着人了,没半点怜香惜玉之心,肖小娘子为救我险些落水,险急救人做不得假。这份恩情该好好回报才是。”


    肖稚鱼心道:太子果真性情温和,比李承秉容易说话。且有河中相救的恩情在,她面色可怜兮兮地朝太子看去。


    李承秉眼里掠过冷光,伸出手,将肖稚鱼猛地一拉。


    李业眼睛都睁大了些,虽说李承秉行事向来雷厉风行,但从未对小娘子这般无礼过。他正要张口说两句。


    李承秉抢先道:“太子先回去,天这么黑,我亲自送肖小娘子回去。”


    肖稚鱼肝胆皆颤,有心要拒绝,却不想李承秉盯着她,双目如电,“小娘子孤身行路,万一遇着危险就不妥了。你才救太子,这份恩情不能不报。”


    李业闻言点头称是。一旁侍卫宫人都劝他赶紧回去换衣裳。李业又叮嘱李承秉两句,让他好好谢过肖稚鱼,说着连打两个喷嚏,被众人簇拥着离去。


    肖稚鱼被李承秉牢牢抓着手腕,挣脱不开,一张脸都涨得红了,有心要说什么,可众目睽睽她也不敢阻拦太子去换下湿衣,脸色十分可怜。


    太子带着人走了,眨眼河边没剩下几人,李承秉看着肖稚鱼冷笑,“肖娘子好大神通,到河边散步竟还能救太子,这份恩情是该好好算一算。”


    肖稚鱼被他神情吓得头皮发麻,心里最怕就是重活两世的事被揭穿,李承秉立刻便要算旧账。她不敢用性命去赌他心头的恨意,便道:“机缘巧合,我不过顺手而为,实在称不上什么恩情,天色已晚,殿下放我回去罢。”


    李承秉目光从她的额头慢慢往下,直落到她的唇和下巴处,双眼如藏着刀似的,直要刮下她一层皮来。


    肖稚鱼打了个哆嗦,不禁有些后悔今晚来救太子。


    李承秉不由分说,拽着她往前走。身后几个侍卫面面相觑,只觉得豫王今日言行举止都有些反常,却又不知该不该劝。


    “天黑路上不明,太子都吩咐了,我当然要亲自送你回去。”走到岸边柳树旁,就见一匹栓着的马。李承秉下巴一抬,侍卫去解开缰绳,牵到肖稚鱼面前。


    肖稚鱼感到李承秉松开手,赶紧翻身上马。


    李承秉和侍卫几人骑马就在她身旁。


    肖稚鱼环视周围一圈,心下叫苦。


    “走吧。”李承秉道。


    当前有侍卫提着灯笼带路,一行人骑马缓行,马蹄落在地上,发出答答声。


    李承秉脸色紧绷,目光落在前方黝黑的路上,心里的火一阵又一阵往上拱。今天华灯初上,他去到太子府上,听说太子悄悄去看了废妃韦氏,心情低落,出城散心去了。李承秉忽然想起前世太子曾有一次夜里出城回来病了几日,据说是因落水受冷,也不知是不是这一次。他带着人出来之后找了一阵,碰到慌乱的宫人,这才知道太子落水,立刻赶了来,却不想见着肖稚鱼。


    相比几年前,她已是长开了,肤如凝脂,容貌娇美,与他记忆里的模样重合。李承秉胸膛仿佛被重重捶了一下,堵着恶气,他面色如笼寒霜,恶狠狠盯着她。此刻见她湿衣狼狈,多了楚楚之姿,心里那股戾气几乎快压抑不住。


    从河岸回驿馆不过两里地,李承秉一路面色不善,肖稚鱼心知肚明,也不敢吭声,直到远远看见驿馆门前挂着的灯笼,她悄悄松了口气,面上礼数做足,道:“谢谢殿下一路相送。”


    李承秉忽然勒马停在肖稚鱼身前,道:“小娘子随谁一起来长安的?”


    肖稚鱼心下一咯噔,轻声道:“跟阿兄一起来的。”


    李承秉道:“肖家郎君有官身?”


    肖稚鱼越发不安,抬起眼偷偷看一眼他,对上他嘴角噙着的冷笑,她点了一下头,没有多说一个字。


    李承秉见她低眉顺眼极其老实的模样,心中怒气稍消退,但另一层怀疑却渐渐浮起,他微眯着眼,上下打量她,语气却变得温和起来,问她家中有几人,打听她兄姐情况。


    肖稚鱼一听就猜出他用意,心揪着,脊背窜起一股凉意。可李承秉拦在马前,摆明了要问清楚,不会轻易放她过去。肖稚鱼还只能佯作无事,将家中情况告知。


    李承秉听她说肖思齐明经及第入长安为官,面无表情,双目深沉,他盯着她看,忽然轻笑一声,踩镫下马,几步走到肖稚鱼马上,忽然伸臂,将她从马上捉下来。


    46  ? 第四十六章


    ◎试探◎


    肖稚鱼心狠狠拧成一团, 面色煞白,双眼泛起泪。


    几个侍卫跟着下马,为首者正是陆振, 他想起前些年在广济寺的事,心里嘀咕,豫王碰上这小娘子似乎脾气总是格外的暴, 便往前走了两步, 有意相劝。


    李承秉扭过头来, 铁青着脸喝道:“滚远点。”


    陆振和侍卫提着灯牵马往后退开,面朝外远远守着。


    李承秉抓着肖稚鱼,脸背着光,透着一股子阴沉,他双目死死盯着她, 缓缓道:“原来你也重活过来。”


    肖稚鱼听见这句,惊得三魂丢了两魄, 瞪直了眼,可心底一根紧弦崩着,告诉她绝不能认。若她不认, 还可以装作无辜再做打算,但若是认下,李承秉岂能放过前世恩怨。


    她深深呼吸一口,眼泪串串掉落, 直视着李承秉的双眼道:“殿下说的何意?刚才虽然涉险,并未危及性命,谈不上重活。”


    李承秉胸中憋着恶气, 咬着牙根, 一把捏住她的脖子, 声音几乎从牙缝里挤出,“与齐王勾连,私开城门,你可真对得起我,桩桩罪行,便是杀了你也不冤枉”


    肖稚鱼险些呕血,暗骂他颠倒黑白,恨不得当场和他掰扯清楚,可理智尚存,她惜命,只能顶着他凶狠的目光,委屈地哭,“我全不明殿下所指……”


    泪水滴在李承秉手背上,让他动作稍顿了顿,冰冷看着她,似在辨别她话里的真伪。


    肖稚鱼哭得一抽一噎,抬起脸来,直视着他道:“殿下对我陈见已深,无论说什么都是不信,干脆杀了我算了。”她嘴上说的英勇,神色却委屈至极,泪流满面。


    “殿下。”陆振回头看了一眼,见李承秉抓着肖稚鱼不放,手上稍一用力就要折断她脖颈,陆振实在忍不住,出声提醒,“太子吩咐送小娘子安然回来。”


    李承秉皱着眉头,长长出一口气,手上稍松。肖稚鱼赶紧从他手里逃出,躲到一边马的身旁,手抹着泪,警惕看着李承秉,像是受惊过度的小兽。


    李承秉道:“过来。”


    陆振劝道:“殿下,她救了太子殿下,便是言语上有什么冒犯,殿下也别同她计较了。”


    李承秉横眉立目,面色不虞扫他一眼,“啰嗦什么。”他转脸看向肖稚鱼,“还不过来,要我过去请你?”


    肖稚鱼挪了两步,从马儿身侧露出半个身体,眼神畏惧,“殿下有何吩咐?”


    李承秉“呵”地低笑一声,眸光深沉,道:“你救了太子,这份功劳必须要赏。”


    他刚才还恶言恶语,恨不得捏死她,突然之间语气变得温和,肖稚鱼打了个寒颤。


    李承秉凝视着她,目光一错不错。她身上疑点众多,虽然刚才哭得伤心委屈,却不能叫他相信,但她救下太子是真,当着侍卫的面,李承秉不能逼迫太过,将心头诸般复杂的情绪都暂时压下。


    肖稚鱼抬起头,和他目光触到,顿时一个激灵,想要避开,可自知不妥,只要硬着头皮没避,道:“是太子洪福齐天,我不过搭了把手,不敢居功。”


    “行了,这些虚话不必多说。”李承秉笑了一下,笑意却并未达眼底,“你今年几岁了?”


    肖稚鱼道:“十五。”


    “我看太子对你另眼相待,干脆送你一场富贵造化……”


    肖稚鱼心高高提起,还以为他要说与东宫相关之事,却不想他话锋突转,道:“我府中还缺人服侍,看你还勉强入眼,不如跟了我去。”


    陆振目瞪口呆。


    肖稚鱼暗自咬牙,知道他这仍是试探,若她有两世记忆,当会断然拒绝。她面露惊讶与害怕,垂了头思索,神情似有所动,但又因刚才他的行为惧怕,没有轻易答应。等了一t?会儿,才道:“我要回去与阿兄商量。”


    李承秉点了点头,见她既害怕又意动,展露虚荣姿态,挪开了目光,叫陆振过来,“就这几步,你送她回去。”


    肖稚鱼重新上马,陆振牵着马去了驿馆,将门叫开,并未惊动旁人,悄悄将她送了进去,这才回来。


    李承秉看了一眼驿馆,带着侍卫骑马离开,路上陆振几次想开口,见他面色沉沉,只要把话憋在心里。


    长安城门关闭,李业就歇在城外庄子,李承秉快马来到庄里,内外灯火通明。太子落水一事不小,幸而今天跟着出来的全是东宫心腹侍卫,下了封口令便无人敢对外透露。


    李承秉叫来仆从问情况,知道太子服用汤药刚睡下,便没去打搅,自顾回房,简单梳洗换了身衣裳,他并未休息,而是命人将太子身边的宫人叫来,问今日落水前后发生的事。宫人一五一十告知,这些年太子受困许多事都由豫王代为出头,兄弟亲厚,所以宫人并无隐瞒。


    李承秉沉思不语,将心腹王应青叫来,冷声道:“去将肖稚鱼这些年身边发生的事给我查明白,一桩都别漏。”


    王应青满头雾水地答应,出来去找陆振打听,这才知道刚才豫王所说的肖稚鱼是哪一个,自去想法子去探听。


    李承秉又独坐片刻,今日太子落水之事是突发状况,背后无人使坏,想着想着,他又想到肖稚鱼身上,她无故出现在河边,让他起疑,刚才一应试探,她的表现没有破绽,尤其是他最后让她入府,她脸上神情既虚荣又胆怯,和前世简直一模一样。


    李承秉揉了下发胀的眉心,阴着脸心里极不痛快。


    这时陆振声音从外传来:“殿下,有丰庄的消息。”


    “进来。”


    陆振走进来,行礼之后将一张纸条呈上。李承秉打开看了一眼,眸光闪动,面无表情,随后就将纸条攥在掌心捏成一团。房中静谧,须臾过后他问道:“吴载与沈家还有联系?”


    陆振道:“两三月会有吴家亲戚上门,那家的儿子经常去沈家借书看,说是从小有些才名,受沈家资助功读诗书。”


    李承秉冷笑,“手伸的倒长。”


    陆振并没有接这话,垂手肃立。三年前李承秉命人去找一个名叫吴载的文士,王应青根据几句提示就找到了,正要将人带回豫王府,无意间却发现这个吴载并非士族出身,私下与沈家往来密切。陆振知道李承秉夸吴载有才,有意重用,这才寻人,在知道吴载与沈家有联系之后,李承秉仍是将此人找来,却只当个普通文吏用着,给的差事都不痛不痒,无关紧要。


    陆振隐约还察觉到,自那之后,外面几次有意将沈家娘子沈霓说给豫王为妃,都被李承秉推了。有一回宴席上两人见着,沈霓让婢女来请李承秉,想要单独见一面。李承秉未作理睬,一副淡了心肠的模样,沈霓当日散席时不知是饮多了酒还是伤了心,离开时眼圈泛红,叫不少人都看了去。


    李承秉神色肃然,对陆振道:“继续盯着,丰庄是杨家留的后手,沈家想掺和,就看看到底他们到底想要如何。”


    陆振领命而去,李承秉径自回房。前世离开都城后身边能用的臣子并不多,不得不倚重沈家,今生醒来之后,他不动声色慢慢谋划,要应对前世之难,现在沈家还没有显山露水,他却已看出不少问题,曾重用的幕僚与沈家私下往来,投效忠心皆成疑,他只觉得如今所见与前世记忆已有了偏差。


    那个女人呢,懵懵懂懂的模样似乎与前世已完全不同,可偶尔露出脾性却又并未有改变。


    他目光幽暗,忽然脸色又是一沉,诸多筹谋还需徐徐图之,哪有多余的心思去想那等薄情寡义之辈。


    47  ? 第四十七章


    ◎打算◎


    肖稚鱼回到驿馆, 在门前轻轻敲了两下,景春来开门,见着人这才松了口气, 等迎着肖稚鱼进去,见她头发和披风里的衣裙湿了大半,惊得低呼, “幺娘。”


    “别声张, 快找身干净的衣裳给我。”肖稚鱼道。


    景春忙去张罗, 不一会儿就打了盆热水进来。肖稚鱼简单擦洗一番,绞干头发。景春收拾着湿衣,打听她晚上去了哪里。


    肖稚鱼只含糊道:“去办了件事。”


    景春忙道:“虽说此处是天子脚下,离长安不远,但娘子晚上一个人出去实在太过危险。”


    肖稚鱼见她几乎都红了眼, 忙安慰说绝没有下回,这才哄着景春安心离开。她则在床上辗转难眠。回来路上李承秉的试探, 她应对还算恰当,未露纰漏,到底能不能瞒过他, 她心中着实没底。现在的李承秉,已是经历过前世朝政动荡,城府极深,心思更是让人难以揣测。


    她心中苦恼, 今日冒险行事,还真救下太子,原是好事一桩, 却不想遇到李承秉, 好事差点成了坏事。如今只希望太子仁厚, 能记着这份恩情,才不白费了她这份苦心算计。她一时懊恼一时惆怅,过了许久才觉得疲惫睡去。


    第二日清晨,肖思齐早就叫人收拾行礼备好车马,带着肖稚鱼出发去长安。


    此时春日已过,夏木阴阴,阳光在长安巍峨高耸的城墙上洒上一层淡淡的金色。


    下午来到城门前,肖家的仆从缓行马车,对守城军士递上符传,查验过后放行。马车正要随着人流入城,一旁忽然有小吏跑来,对着守城军士说了两句,军士忙喊住马车。


    肖思齐听见外头动静不同寻常,掀开车帘,只见有小吏恭敬站在车前,行礼问道:“可是东郡肖郎君与娘子当前?”


    肖思齐见此人举止气派,显见有些来历,下了车来查看。


    小吏微笑迎上来道:“肖娘子对我家主人有恩,特命小人将谢礼送上。”


    肖思齐吃了一惊,不知肖稚鱼做了什么,更不知对方身份,只含糊说了两句客气话,不动声色打听对方身份。


    小吏并未明说,让身后仆从过来,将两个箱子送到肖家马车上,和肖思齐寒暄几句后道:“肖娘子可在车上?”


    肖稚鱼早就听见外面说话的声音,小吏得到肖思齐应允,来到车旁,行了个礼道:“肖娘子这番恩情主人都记在心上,若娘子在长安城遇着什么难事,使人到永兴坊来说一声便是。”


    肖稚鱼听见这一句,便觉得昨日冒险还算值得,太子命人转达的这句已算是承诺,她灵机一动,捏着鼻子,嗡声嗡气对外道:“多谢你家主人。”


    小吏送完礼没有多逗留很快便走了。


    永兴坊紧邻皇城,当今陛下兴建十王宅,太子与诸王皆住在此处,太子居所就是太子别院。李业昨日落水,今日回到府上,喝了药发一身汗,祛除了身上的湿寒。李业年近三十,相貌端正儒雅,只是精神略有些不济。小吏回到府中,到李业面前复命。


    李业便问起肖家是什么情况,小吏如实禀报,说肖思齐相貌堂堂,行事周到,又道:“听声音肖娘子似乎着了风寒。”


    李业想到昨天肖稚鱼几乎被他拉进河里,颔首道:“夜里水凉,她一个小娘子身娇体弱,今日又要赶路,实在不易。”想了想又道,“明日再送些好药材过去。肖家才来长安,人生地不熟,派人去看着些,给他们行些方便。”


    小吏与内侍闻言都暗自吃惊。这几年皇帝放任宰相攻讦太子,太子妃都被逼得出家,太子平日行事小心谨慎,从不与朝臣走得过近,没想到到肖家初来乍到,却得了太子如此关照。


    站在李业身后的内侍笑着说道:“殿下似乎对这小娘子格外上心。”


    李业道:“昨夜幸亏她在河边救起我,这份恩情深重,不可不还。”


    内侍名叫静忠,服侍李业多年,深得信任,道:“听说这小娘子生得甚美。”


    李业笑着摇了摇头,道:“是少见的美人,昨日七郎送她回去,路上都说过有意让她入府。”


    静忠露出惊讶之色,“豫王殿下?”


    不怪他如此吃惊,豫王年过二十还没有正妃,固然是这些年他为太子多番与宰相作对,耽误了亲事,但这只是一部分原因,陛下向来偏爱豫王,曾有过指婚的念头,还是豫王自己去推了亲事。先前听说有几家高门出身的娘子有意豫王妃之位,蹉跎两年,如今却都已经嫁人去了。


    李业道:“七郎到这个岁数还未成家,这些年也没见他对哪家娘子上过心,难得这一回露了心思,我当然要为他上些心。”


    内侍与小吏听了都点心,谁不知太子豫王兄弟感情深厚。


    肖家马车缓慢驶过长街,路上所见屋舍鳞次栉比,人流如梭,沿途绢布,瓷器,铁器铺子,是世间一等一繁华城池。仆从驱马进入宣平坊,此处临近东市,住着不少官吏。t?肖思齐月前就写信给肖家大伯父,请他代为租赁宅院,就在宣平坊内。


    长安市价贵,肖思齐租住的院子不大,早有人收拾停当。等马车穿过一条宽巷,来到宅子面前,肖思齐和肖稚鱼下车进入院中。肖思齐让仆从将行李搬进来,对各个屋子做了安排。这时潮生带着人搬着今日城门前小吏送来的两个箱子进来。


    肖思齐让人把箱子拿到面前,打开一看,面色微变,他合上木箱盖子,神情严肃问道:“到底怎么回事?你什么时候对人有恩,这人又是什么来路,送来的东西如此贵重。”


    肖稚鱼让仆从离开,屋里只剩下兄妹两个,她才开口:“我昨天晚上出去,在河边救了太子性命,这是他给的谢礼。”


    饶是肖思齐已有不少想法,仍是被这个消息震得说不出话来,过了半晌,他目光略带奇异地看向肖稚鱼,“你有什么打算?”


    48  ? 第四十八章


    ◎闲事◎


    肖稚鱼沉吟片刻, 道:“阿兄,这是天赐良机。”


    肖思齐叹了口气,半晌才又开口, “凭这份恩情某些好处容易,若你还有其他打算……”


    肖稚鱼道:“救下太子性命,只图些金银财帛未免太过短视, 借此良机入太子府, 才能谋得长久富贵。”


    肖思齐看着肖稚鱼, 想起几年前她曾在家中放言要做皇后,当时只当做戏言一笑置之,眼下却不得不郑重以对。他皱着眉,语气肃然,“入太子府可没那般容易, 京兆韦氏这样的门第,当年也保不住太子妃, 太子处境微妙,弃妻自保,如此软弱, 又岂能视作依靠。”


    肖稚鱼道:“此一时彼一时,宰相沉疴难治,恐时日不多了,陛下年迈, 再熬些时日说不定就要改换一番天地。”


    她不能对兄长详说此后几年间朝政变化,只能含糊提示。


    肖思齐想了想,轻轻摇了摇头:“还是太过冒险, 真去了太子府, 家中对你无力庇护, 你可知其中会有多少艰险。”


    肖稚鱼闻言心头一暖,道:“阿兄苦读考取科举,十取一二,其中艰辛也不少,而那些门荫入仕的,大多都是尸位素餐之辈,贵妃之兄不学无术,只会阿谀奉承,已被视为未来宰相,说到底,无非是朝中或是宫中有人,有所依仗罢了。阿兄你样样皆不输人,费尽心思,奔走这么久才谋了支度主事的差事,所缺的就是机缘。如今有这样的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岂能轻易放过。我已下定决心一搏,为的就是日后不仰人鼻息,能活得自在些。”


    肖思齐一怔,抬眼看她,只见她神色认真,神采奕奕,他脑中不禁想起肖稚鱼小的时候,长得玉雪可爱,常说些童言稚语逗人喜爱,他知道肖稚鱼一向是聪明伶俐的,前些年就已显露出心机城府,她又生得貌美,若是去宫中,说不定真有一番富贵造化。


    可看她单薄的双肩,想到前太子妃韦氏的下场,他顾虑未消,又有些心疼,道:“这条路不好走,若你决定了,阿兄便是你的倚靠。”


    肖稚鱼盈盈一笑。这句话的分量她最清楚,无论前世今生,唯有兄姐至始至终从不曾舍弃她。肖稚鱼拉住兄长的手道:“有阿兄这句话,前头便是有刀山火海,我也敢去闯一闯。”


    兄妹两个又说了一会儿话,肖思齐对长安时势的判断极为精准,肖稚鱼暗自点头,越发觉得肖思齐所缺的只是个施展才华的机会。


    肖思齐将太子送来的木盒打开给她看,珠钗宝石等物闪耀出一片金晃晃的光彩,刺人眼目。肖稚鱼见这份价值不菲,着实贵重,心想太子肯定是将这份恩情记在心里了。如她先前所料,太子果然脾气温和稳重,又念旧情,更多好处还在后头。有了河边一事做铺垫,要接近太子容易许多,太子妃空悬两年,陛下再是铁石心肠,也不会允许这个情况长久下去。肖稚鱼算了下日子,一个月后,说不定就要再次见到太子。


    在昨晚被李承秉拿话试探过后,她反而更是心急要入太子府上,唯有这样,才能杜绝后患,就算有一日李承秉知道真相,也只能忍着她。


    肖稚鱼如此盘算,心下稍安。


    肖家兄妹入住新宅,内外收整,忙了两三日才算安顿下来。肖思齐命人往大伯父肖明海府上递了拜帖,等家中安置妥帖,又得了回信,这日他便带着肖稚鱼前往光福坊。


    肖明海如今官升一级,任司勋郎中。


    肖思齐兄妹到了伯父家中,肖明海特地亲自迎了出来,这些年东郡肖家子弟有好几个参加科考,却没一个及第的,肖思齐年纪轻轻就到长安为官,肖明海收到老家书信,认定这个侄子是个人才。肖明海身形不高,大腹便便,满脸含笑,瞧着倒是和气,他见过肖思齐与肖稚鱼,抚须不住夸奖,“你们阿父阿母若是活着,福泽比我深厚的多。”说着他将两个儿子叫来与兄妹两相见。


    大伯父肖明海长子名叫肖适志二十有六,样貌端正,但好像读书伤了眼,瞧人时总眯着眼,性子也沉闷,俗话说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除了出来时对兄妹称呼过,陪坐半晌连句囫囵话都没说过一句。肖明海幼子肖知鹏十六岁,与他兄长截然相反,性子极是活泼,拉着肖思齐问了许多东郡与登封县的事,还从身上掏出一只草编的蚂蚱,随手赠予肖稚鱼,气得肖明海吹胡子瞪眼直呼无礼。


    肖明海留肖思齐兄妹吃饭,席间教授不少官场上的门道给肖思齐。等吃完饭,他又将肖思齐叫去书房,谈起他的亲事,“这两年都给你留意着,先前觉得时机不好,现在你已入仕为官,就该早早安家才是。”


    肖思齐也知家中早有这个打算,并不意外,便问大伯父可有人选。


    肖明海道:“谏议大夫赵堂之女,芳龄十七,才貌皆属上乘,等过些日子我就安排你们见上一面。”


    肖思齐这样的岁数的郎君大多已成家,他再是冷静自持,听到娶妻一事,心头忍不住一热,又与肖明海说了几句,这才带着肖稚鱼回去。


    肖明海说安排,没几日就传了信来,让肖思齐三日后去慈恩寺,到时赵家娘子去上香,两人正好可以见上一面。


    到了这日,肖思齐带着肖稚鱼一同前往慈恩寺。此寺造得虹梁藻井,丹青云气,十分华丽雄伟,地处晋昌坊内。肖家车马到了山门前就不得不停下。门前车水马龙,山道被堵了个严实,肖稚鱼下车来一看,香客有不少,很多锦衣华服,使奴唤婢,一瞧就是富贵出身。


    肖思齐让马车在外候着,带着肖稚鱼入寺,两人在大雄宝殿敬了柱香,就绕道后面,去往大雁塔附近。肖明海和赵家通过气,让赵娘子在塔前稍候。


    大雁塔高七层,佛脚石刻,高耸雄伟,此时塔下正站着个背影窈窕的娘子,身旁跟着两个婢子。


    49  ? 第四十九章


    ◎相看◎


    肖思齐停住脚步, 肖稚鱼笑道:“还是我为兄长先去探探。”


    今日来寺中烧香的人多,高门贵女也不少,她先去打听身份也不显失礼。肖稚鱼带着景春走上石阶, 离得近了,这才看清塔前的女子头戴芙蓉玄冠,身着黄裙绛褐, 是个出家的女冠。


    那女冠观看塔前装饰, 侧过脸来与婢女说笑, 只见她头上金灿灿一朵芙蓉冠,层层花瓣金片打造,左右配花丝凤凰,又镶着各色宝石,耳上垂着白玉坠儿。她生得鹅蛋脸, 细眉凤目,眉宇间隐含妩媚, 身段更是玲珑有致,胸鼓腰细,虽穿着一身女冠衣裳, 却更有几分韵致。


    肖稚鱼看清女冠的脸,竟是她前世的熟人——惠安公主李云萱。


    她立刻便站住了,目光扫过公主婢女三人,很快又移了开去。肖稚鱼前世与惠安公主十分不对付, 惠安公主生母是贵嫔刘氏,并不受宠,只得惠安一个孩子, 她身体不好, 曾将惠安公主托给同为贵嫔的杨氏照料过几年, 杨氏是太子与豫王的生母,惠安因此与两人关系亲近。太子这些年谨小慎微,除了豫王,其他兄弟姐妹都有意躲避,惠安出家修行,也算是躲开这些纷争。等皇帝病重,她便立刻与太子联系密切起来,皇帝驾崩太子中毒而亡,她四处奔走,支持李承秉继位。


    肖稚鱼记得,前世自从李承秉登基后,惠安一跃而成了朝中贵人,所居道观每日迎来送往皆是高门望族子弟,她时常出入宫闱,将外面的事说给李承秉听,颇有为新帝耳目的意思。这位公主审时度势趋利避害的本事实数一流,虽遁入道门,却仍是过得潇洒自在,时常召年轻俊彦喝酒作陪。


    若惠安只是如此,肖稚鱼与她并无瓜葛,除了暗自羡慕她行事潇洒,别无他念。t?但惠安每次入宫,肖稚鱼便敏感觉着李承秉态度有所转变,偷偷查了惠安一回,这才疑上了她。


    前世惠安虽然明面上与她没有利益冲突,但早就成了她想拔除的一根刺,只是没等她想办法去算计惠安,齐王便反了。想着这些,肖稚鱼心往下微微一沉,佯作无事地打量大雁塔,转身回去找肖思齐,告诉他并非是赵家娘子,而是个女冠。


    肖思齐和肖稚鱼在高塔周围走动,饶了一圈回来,惠安公主带着婢女下台阶迎面走了过来。她随意一扫,看见个相貌堂堂,俊逸不凡的郎君,眼睛顿时一亮。她身形略顿了一顿,眼波流转,将肖思齐从上至下看了一圈,她摸了一下耳垂,这时才注意到肖思齐身边还有肖稚鱼在。她脸上笑容淡了些,带着婢女径直从肖家兄妹身边走过,听见他们以兄妹称呼,眼角余光又瞥了眼肖思齐。


    肖稚鱼不动声色,在惠安走过之后,过了片刻,才往她背影看去,心中却猜测着她到慈恩寺来做什么。


    肖思齐在塔下兜兜转转一圈,没见着年轻小娘子,倒也不觉得急躁,心平气和看着塔内供奉装饰,不时与肖稚鱼探讨几句。这时一个婢女跑来,走近了问道:“这位郎君,刚才我家主人落了耳坠子,不知郎君可有见着?”


    肖稚鱼蹙眉,这个婢女正是惠安身旁的,去而复返,却直奔肖思齐问这句。惠安是有些风流习性的,她自诩美貌过人,又有世间一等的出身,得男子爱慕奉承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当今陛下对儿女大多感情淡漠,惠安公主现在行事还算内敛,等日后才叫恣意纵情。不过那么多高门望族的子弟之中,沈玄却是她最在意的。


    肖稚鱼心道:婢女这般作态,莫非刚才惠安路过,对她阿兄还起意了?


    不等肖思齐回答,肖稚鱼抢着道:“女子首饰,我阿兄如何能见着,你这婢子倒是有趣,不好好替你家主人去寻,却跑来问不相干的人,是何用意?”


    婢女脸色微变,愠色一闪而过,想到什么又忍住,道:“小娘子何必如此,刚才只见你们经过,这才来问,没有别的意思。瞧两位好像不是长安人,不知从哪里来的?”


    肖稚鱼笑吟吟道:“长安的规矩是主人丢了东西,婢不急着找,却要与别人闲话的?”


    婢女又被她一句话噎住,自知不能打探出什么,悄悄一跺脚,装模作样在附近地上看了一圈就走了。


    肖思齐对肖稚鱼问道:“今天说话怎如此不客气?”


    肖稚鱼道:“阿兄今日来相看赵娘子,与那些不相干的人纠缠什么,她家主人就是刚才过去的女冠。”


    肖思齐刚才并未仔细看惠安面貌,听肖稚鱼这么说,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什么。


    两人在塔下慢慢走着,又见一个十四五岁的婢女快步过来,规矩行礼道:“可是肖家郎君当面?”


    肖思齐说了一声正是。婢女面露喜意,道:“我家赵娘子请肖郎君和小娘子过去饮茶。”说着对着后院客堂方向指去。


    两兄妹跟着婢女前去,到了寺院后方客堂院子,石桌旁坐着个少女,十七八岁年纪,发髻高耸,身着白底织锦褙子,下面一条翠蓝色绣金裙,她眉端目正,樱桃小口,皮肤细嫩,四肢修长,是个美人模样。她起身对着肖家兄妹屈身一礼,道:“刚才塔下有人,我觉得不便说话,这才让人请你们过来,两位莫要怪我失礼。”


    肖稚鱼见她说话不急不缓,气质淡雅,心里已生了几分好感,哪里会怪罪。


    肖思齐也是差不多的意思,两人坐下后,婢女立刻就奉上热茶。


    赵家娘子名叫葳蕤,态度落落大方,丝毫没有扭捏,与肖家兄妹寒暄几句后便聊起来。说的虽然都是些无关既要的闲事,但观她言行举止,正是高门士族教养出来的娘子,绝非小门小户女子可比。


    肖稚鱼稍坐片刻,见两人相谈甚欢,寻了个借口带着景春就便离开院子。


    景春笑道:“看赵娘子人品相貌与郎君十分般配。”


    肖稚鱼心下赞同,道:“还需兄长自己喜欢才好。”


    有意给肖思齐与赵葳蕤留下单独相处,景春便建议去看寺中菩提树,两人穿过客堂院子,深入寺院后,穿过几株海棠,临近夏日,树上的花谢了一大半,景春忽然拉了肖稚鱼袖子,下巴朝树林深处一努。肖稚鱼顺着看去,只见不远处有男女站在树下,姿态十分亲密。


    她正要离开,这时忽然看见女子头上金色亮光闪动,是日光照在芙蓉冠上。


    肖稚鱼拉着景春就近往树后一藏,偷偷向外张望。


    惠安与男子亲密说着话,粉面酥容,目中含波,她抬手在男子领上轻掸了一下。


    男子微微低头,直鼻薄唇,眉目深刻,肖稚鱼看得分明,正是沈玄。


    50  ? 第五十章


    ◎男女◎


    两人在树下说话, 隔着几株海棠树听不见说的什么,肖稚鱼心下冷笑,沈玄与惠安果然早就有所勾连。惠安虽为公主, 如今却不受宠,将来能有那般奢靡潇洒的日子,依仗的是与李承秉的兄妹情分, 只是她背地里如此倾力帮助沈玄, 不知是情根深种, 还是有别的图谋。


    肖稚鱼又想到本朝宗室皇亲内斗不断,自立朝之初便是杀兄弑弟,逼父退位,此后为了帝位,每代都有血亲相残之事, 公主参与谋反也能数出不少,宫中离奇荒谬之事更是远超前朝, 可见李氏一族从根上就乱了。她想了一回,随即暗笑自己想得远了些,前世敌暗我明, 她发觉的太晚,这才让惠安背后多次使绊子,如今明暗相易,她绝不会重蹈前世覆辙,


    肖稚鱼又朝前方男女望了一眼,带着景春悄悄离开,绕远路去赏看寺中菩提古树。


    景春神色忿忿, 道:“没想到那人居然是沈郎君, 私下与女冠如此亲密, 实在气人,当初在太原,我看他知情识趣,还以为是个可靠郎君。”


    肖稚鱼仰头看着枝叶繁茂的菩提,轻笑道:“凡是知情识趣,都是善于察言观色或是揣摩人心才能达成,这种人的心思就没有浅的。”


    景春又唏嘘两句,见肖稚鱼谈笑如常,根本没把沈玄女冠的事放在心上,转而专心赏景,两人走了一会儿,觉得出来的时间足够长,这才又回客堂去。


    海棠树下,惠安指间撵着一朵枯萎凋谢的花,漫不经心道:“过去邀你十次都见不到一回,今儿怎么有兴致出来了?”


    沈玄穿着一身藕荷色衣裳,腰系蹀躞,站在树下显得身姿挺拔,气度高华。惠安目光在他身上流连,脸上含着笑,说出口的话却隐隐透着埋怨。沈玄淡淡微笑,他本就是好相貌,这一笑越发俊逸出众,“殿下,我今日遇到一桩难事,无人可排解,只能来向殿下讨教。”


    惠安眼角本就微微有些上挑,上妆时又有意渲染,眼底飞红,斜里眼波睇来,别具风情,“哦,长安贵女就没个能帮你解惑的?”


    沈玄道:“此事除了殿下,他人恐无能为力。”


    惠安见沈玄肩上有片飞落的花瓣,伸手去拂,见他未曾躲避,心里也有些欢喜,轻声道:“我知道你前些日子离开长安办的事,时机把握正好,太子肯定要记你的情,耐心等等,迟早有重用你的时候。”


    沈玄听了这话,眼底掠过一丝精芒,惠安面上看着出家不问世事,实则与太子联系颇深,不然也不会知道他前些日子去办的事,他心中对此衡量了一番,又道:“都是为臣本分,这些年太子屡次被构陷冤屈,我也不过尽力去寻真相。只是前两日我见着太子,却觉得有些不妥,太子客气疏远,让我不安。”


    惠安挑眉:“有这样的事?”按理说,沈玄刚为太子办成一桩要紧事,如此已算是表明立场,他既年轻又有才,太子向来爱重人才,怎会态度疏远。她想了想道,“你回来之后可曾做了什么?”


    沈玄看了惠安一眼,见她神色关切,犹豫片刻,终究还是说了回长安有意调查城郊丰庄之事。


    惠安眉头紧紧皱了一下,道:“我记得丰庄是宰相的庄子,太子与宰相势同水火,你此举或许是让太子有别的想法,这也不难,等我遇见太子,与他解释几句。”


    沈玄道了声谢。


    惠安瞥他一眼,“何必如此客气,换做别人我才不理会此事,也就是你,我才愿意出力。”


    沈玄听了这话,面露动容,但目光却没有丝毫变化。


    惠安又与他调笑几句,沈玄应付老练圆滑,远一分则嫌冷淡,近一分太过狎昵。惠安颇为无奈,转而说起其他事来,“我听说你家中正为沈霓相看人家,怎么,已不打算做豫王妃了?”


    沈玄道:“豫王无意,强求不得。”


    “你们家也t?太过心急了些,父皇已不能忍着豫王如此下去,近日就要为他和太子选妃,沈霓已熬了这么久,难道就不能再多等一阵?”


    “陛下有此想法?”


    “韦氏出家去了,太子妃空悬,豫王前两日议亲,都被宰相一党的人所阻,如今这个岁数,还没娶妻岂不让人笑话。父皇早有指婚的念头,宫中传出消息,下月将在梨园设宴,陛下要将长安名门的郎君娘子同来。这就是在为太子与豫王选妃,”惠安说着,别有深意道,“你没瞧见杨忠是怎样上位的,后宫若有个得力的臂助,胜过千军万马。”


    沈玄听她这番话,心头一跳,他的胞妹沈霓,若不是为了嫁豫王,耽误至今已是年岁偏大,家中长辈已忍不住要为她安排其他亲事。现在看来,下个月就是最后的机会。


    他道:“若她有这份造化,绝不会忘记公主提点之恩。”


    惠安笑道:“我要她记着做什么,你该好好记着才是。她真要出头了,我也要和她多走动走动,以后的好处多着呢。”


    沈玄记下此事,又与惠安说了一会儿话,这才摆脱了她的纠缠,从海棠树林子出来,他到前面敬香奉上香油钱,这才带着随从要走,到了山门口,等着家中马车过来的时候,随从忽然开口道:“那好像是肖家小娘子。”


    沈玄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肖家兄妹正与人话别,随后肖稚鱼上了自家马车,她坐在车里,转头对着肖思齐说了句话,脸上笑盈盈的,娇如三月春杏。他微微一怔,对身边仆从吩咐,没等他说完,肖家马车开动,已经顺着山道缓缓离去。


    肖稚鱼回到家中,忍不住立刻问兄长,“赵家娘子如何?”


    肖思齐还从未与妹妹讨论过自己的亲事,不由脸上微红,道:“是个有见地的女子。”


    肖稚鱼微微笑道:“若只有美貌家世还不出奇,阿兄说她有见地,足见不凡,这事就该成了。”


    肖思齐道:“还需看赵娘子如何想。”


    肖稚鱼对兄长有信心,果然没过几日,伯父肖明海就将肖思齐叫去商议纳采之事。肖稚鱼为肖思齐感到高兴,给太原肖如英写信告知喜讯。虽说那日慈恩寺里她与赵葳蕤说的话不多,但这一个照面,就觉得赵葳蕤处处都要胜过前世那位嫂子。她想着以肖思齐的性情学问,也没沾染那些纨绔子弟的恶习,只要赵葳蕤有心,这门亲事定能比前世更为和美。


    肖思齐亲事仕途都已安稳,肖稚鱼就开始考虑自己的事。这大半个月里,太子府上派人送了两回药材,肖稚鱼暗地里也有些得意,那夜没枉费她精心打扮,太子如此表现,还不是已上心了?她趁着兄长为亲事准备时也添置了两套衣裳,为下个月的梨园盛会做准备。


    太子若真是有意,定会想办法让她参加。


    当今陛下精通音律,又酷爱法曲,特意选了三百坐部伎子弟在梨园习曲练舞,自从迎了贵妃入宫,两人时常在梨园消遣时光,这一次,陛下有意为太子与豫王指婚,白天要在梨园打马球,晚上饮宴,将四品官员家的郎君女郎都请了去。


    以肖思齐的品级,肖稚鱼没有资格参与梨园盛会,便是借伯父肖明海的名头,也只有从四品。她却有信心,只凭那日救下太子和太子府随后的表现,她肯定能去梨园。


    过了三日,太子府果然又派了个内侍来,此人长相有些丑,正是静忠,他代太子来传信,“下月十六陛下在梨园办一场马球,还有法曲宴会,太子殿下请小娘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