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寻10
谢无痕不想理这三人,嫌他们聒噪。
他低喝一声:“都出去。”
三人不出去,继续对着他聒噪。
春兰甚至说:“只要姑爷能收回诛杀令,奴婢愿以命抵命。”
谢无痕恼火得很,干脆下床出屋,将那三人留在了屋内。
屋外已是深秋,冷风阵阵,落叶纷纷。
他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外衣,但丝毫感觉不到寒冷。
恍惚间,他好似还处在夏日——好似树上有安逸的蝉鸣、廊下有煮茶的娘子,闲间里还有她为他布下的饭菜。
月朗星稀的夜晚,他与她一边饮酒、一边试探,也一边亲昵。
他仍记得她的体香、她肌肤的触感、她梦中的轻喃,以及她在他身下颤栗时的样子。
一切都很美好,但一切都不复存在。
他提步来到了屋后的梅林,此时梅树树叶落尽,只剩光秃秃的树枝,或许再过月余就能长出花苞并肆意盛开了吧?
可即便盛开又能如何呢?
没人会来采集花露,甚至没人期待过这林中的花露。
在某一刻,他觉得他便是这座梅林,梅林亦是他。
晚些时候吴生也回来了,进屋唤了声“头儿”。
他正坐在棋盘前自己与自己对奕,闻言“嗯”了一声,头也没抬。
吴生禀报:“咱们的人又将李庄搜了一遍,仍没发现少夫人的踪迹,她租下的那栋宅子……也暂未去居住。”
他执棋的手在空中停顿了片刻,再次“嗯“一声,随即将一枚黑子放在了棋盘上。
吴生滚了滚喉头,嗫嚅着:“头儿,要不……您还是将诛杀令撤了吧……少夫人她……”
他沉声打断:“先出去吧。”
吴生苦着脸:“头儿……”
“出去。”
“是。”吴生悻悻地出了屋。
次日天刚蒙蒙亮,吴生再次被唤去了正屋。
他一头雾水:“头儿,这么早……您有何事吩咐。”
谢无痕已洗漱完毕,穿戴整齐:“备马,去梅州。”
吴生疑惑:“梅州距京城至少有四五日路程,头儿去那里做甚?”
他懒得解释:“你去备马便是。”
吴生点头应“是”,转身去备马。
四日后,主仆二人到达梅州。
谢无痕直接去找了当地知府,在知府的带领下,又找到了居于梅州九霄河畔的上官苍。
上官苍曾是先帝朝时赫赫有名的谏议大夫,因言论触及世家利益而被贬梅州多年,如今在当地也算是一方名士,食有鱼、居有屋,屋后还种有几亩良田,日子过得俭朴而充实,可谓是自得其乐。
他将谢无痕领至屋前的一处凉亭,凉亭下便是滔滔流淌的九霄河。
一阵冷风袭来,将二人的衣摆吹得猎猎作响。
上官苍年过六旬,眼窝深邃,目光灼亮。
他轻抚白须,开门见山:“阁下风尘仆仆前来找老朽,不知究竟所为何事?”
谢无痕从怀里掏出那本《为奴》,“小生拜读完前辈这本书后心生仰慕,故尔冒昧前来拜访。”
上官苍笑了笑:“没想到堂堂少卿大人,竟也看话本子。”
谢无痕答:“前辈也曾是堂堂谏议大夫,不也写话本子么?”
二人相视一笑。
随后上官苍接过《为奴》翻了翻:“这书页都卷边了,应该不只少卿大人一人翻看吧?”
谢无痕答:“内子对这本书也甚是喜欢。”
“怪不得。”上官苍合上书页,将书递还给他,“这已是老朽多年前的拙作了,没想到还能得你们喜欢,老朽深感荣幸啊。”
谢无痕顺势问:“当年前辈也是朝中重臣,为何会写一本事关奴仆的书?”
上官苍倚着凉亭的栏杆,看着眼前的滔滔江水长舒一口气:“世间事虽花样百出,世间人却万变不离其宗,高位者专制、低位者屈从,老朽虽为朝中重臣,又何曾不是更高位者的奴,少卿大人也应深有体会吧?”
谢无痕答:“小生遵循一条,食君,忠君事。”
上官苍的语气意味深长:“无论是臣忠君,亦或是奴忠主,这‘忠’之前还须得有个‘理’字,‘理’乃公道、公理、大义,否则,这忠便是愚忠。”
谢无痕顿了顿,一时无言。
上官苍继续说下去:“实不相瞒,老朽的内子便是家中的一名奴仆,因良贱有别,家母执意反对老朽与她的婚事,并趁着老朽上京赶考之际将她发卖出去,老朽入朝为官后费了许多心思去寻她,耗了整整五年时间才如愿将她寻回,后来也终于顺利娶她为妻,这本《为奴》便是老朽给内子的礼物。”
谢无痕听完心头思绪翻涌。
这老头儿竟也爱上一个奴仆,竟也因此寻妻多年,恍惚间,他与他好似站在了同一个时间节点上,莫名获得了许多理解的力量。
他抱拳施了一礼:“多谢前辈坦承相待。”
上官苍抚须而笑:“不过是讲叙一些旧事而已,有何可谢的。”
话刚落音,一老妇在凉亭外唤着:“老头子,饭做好了,快领着客人回屋吃饭吧。”
上
官苍答:“知道了,夫人辛苦了。”
那日,谢无痕留在了上官苍的宅中用膳。
上官夫人虽已成白发老妇,却是神清目明腿脚利索,时不时还要数落上官苍几句。
上官苍总是诺诺陪着笑脸,还不忘道一句“夫人我错了”。
两人嬉笑怒骂皆成意趣,将寻常日子过得简单却富足。
谢无痕看在眼里慕在心里。
他想,假如苏荷不离开,他与她老了之后,也应是这个样子吧?
用完膳,又寒暄了一会儿,谢无痕这便起身告辞。
回京途中,他还特意绕去了西山山脚的李庄,在苏荷所租的那栋空宅里转了一圈。
吴生提醒:“眼下风头正紧,少夫人肯定不会住进来的。”
谢无痕没立即应声,待走出宅子后,他定定看着远处山峦,沉声吩咐:“撤回诛杀令吧。”
又说:“仍须继续寻找少夫人。”
吴生面色一喜,大声应“是”。
他不再多言,翻身上马,朝着京城的方向疾驰而去。
而此时的夫子山上,苏荷正试着第二次供血。
白今安这次慎重了许多,他将苏荷与白辰所跪的蒲团安派得更近,且还提前在白辰掌心割了一道口子,以方便更快速地输血。
张秀花看着苏荷腕上的口子,怜惜地叹了一声:“这伤还没好呢,又要供血,也不知往后会不会留疤。”
苏荷浑不在意:“即便有疤也不影响我过日子。”
张秀花问:“小姐往后……未必就不打算嫁人了?”
苏荷顿了顿:“往后,没必要再嫁了吧。”说完转身去了最东侧的融洞。
张秀花则仍如先前那般守在洞外。
在开始供血前,白今安特意服了一枚丹药,也让苏荷服了一枚。
苏何问:“这是何药?”
白今安答:“姑娘放心,这药对你的身子有利无弊。”
苏荷依言服下,继而坐上蒲团,等待他取血。
不过片刻,那股力再次朝她围拢过来,她不受控地抬起了手臂,腕上很快便传来熟悉的刺痛感……
又过了几息,她再次听到一声巨响,震得她脑袋也跟着“嗡嗡”响,如上回那般,那股力再次将她推得跌倒在地。
同时跌倒在地的还有白今安和白辰。
供血似乎又失败了!
白今安口吐鲜血,似已竭尽全力。
白辰却从昏迷中醒来,嘴中正喃喃唤着“阿翁”。
白今安来不及抹掉嘴上的血迹,急忙上前将白辰扶起来:“辰儿,你总算是醒了,阿翁可把你盼醒了。”他百感交集,老泪纵横。
白辰面色苍白,神情仍有些恍惚,昏睡多年,眼前之景仍是如梦如幻。他说:“阿翁变老了,阿翁还吐血了。”
白今安连忙用衣袖擦掉嘴边血迹,又擦了擦眸中泪水:“阿翁没事,阿翁好着呢,只要辰儿能醒来,阿翁心里的大石便落地了。”
白辰也抬手给白今安擦泪:“是辰儿没本事,让阿翁担心了。”
白今安含泪而笑:“往后我的辰儿本事大着呢,现下当尽快养好身子才是。”
白辰点头应“是”,随后转头看向苏荷:“这位姐姐是?”
白今安答得含糊:“这是一位自愿给你治病的娘子,往后你身子的康健就全指望她了。”
白辰闻言颔首向苏荷道了声谢。
苏荷正由着张秀花给自己包扎手腕,闻声也客套了几句。
几人前后脚离开融洞。
白今安将孙儿安顿妥当后,将苏荷拉到一边,低声交代:“此次虽供血失败,但好在辰儿醒来了,好在老朽已将你们二人的血盛于瓶中,”他说着从袖兜里掏出两个小瓷瓶:“待老朽探一探你们的血质,弄清供血失败的原因后,咱们再来尝试,还望姑娘多些耐心。”
苏荷话里有话:“前辈手中还握着晚辈的半枚解药呢,晚辈不敢没有耐心呀。”
白今安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随后转身离开。
如今融洞内多了一个醒来的白辰。
他虽与苏荷男女有别,但洞内面积大,且各有单间,在生活上倒也并不妨碍。
期间方亦成过来看望过她两次,经过这些时日的调养,他伤势大好,已能活动自如了。
他似乎不大喜欢那个白辰,看他的目光总带着防备。
方亦成说:“若姑娘觉得住于此处不方便,我这便去问问白前辈,看看还有没有别的住所。”
苏荷微微一笑:“方公子放心,我住在这儿挺方便的,白辰他人也很好。”
方亦成闻言垂首,不再多言。
白辰看上去确实不错,懂礼貌,也知进退。
他于十五岁时昏迷,如今醒来已是弱冠之年,但眉宇间仍有着十五岁少年所拥有的纯真与稚气。
有一次用完膳,两人坐在洞中闲聊。
白辰问:“姐姐要如何给我治病?”
苏荷坦然答:“你阿翁说了,让我给你供血调养,五年后你便可痊愈。”
他又问:“供血五年,姐姐的身子可受得住?”
苏荷答:“你阿翁为了救你,也定不会让我有事的。”
他顿了顿,欲言又止。
半晌后才说:“要不,姐姐还是离开夫子山吧。”
苏荷问:“为何?”
白辰嗫嚅着:“阿翁他……不是好人。”
第112章 真相
苏荷没想到白辰会这样说白今安。
她意味深长地打量他,语气戏谑:“你的意思是,你阿翁是坏人?”
白辰目光闪烁,扭头避开了苏荷的视线。
他虽年岁比她大,但心智与阅历均停留在十五岁,且还带着某种与生俱来的虚弱,故尔掩饰自己情绪时总有些欲盖弥彰。
他说:“反正……我不希望姐姐受到伤害。”
苏荷笑了笑:“你觉得你阿翁会如何伤害我?”
白辰顿了顿,答非所问:“我的意思是……姐姐应当保护好自己。”
苏荷也答非所问:“你阿翁以前就长这个样子么?”
白辰有些发懵,蹙眉看着她。
他蹙眉时两边眉毛会变得一高一低,这使他看上去愈发像个孩童。
他反问:“姐姐此话何意?”
苏荷从他的反应可判断出,这个白辰或许并不知晓自己阿翁与当今皇上长得一模一样的事实。
她微微一笑:“我就随便问问。”
转而岔开话题:“其实以咱俩的年岁,我应叫你哥哥,而非你叫我姐姐。”
白辰泄气地叹了一声,也不知他泄气什么。
末了道一句:“这些不重要。”
她问:“那你觉得什么重要?”
白辰抿了抿嘴:“活着才重要。”说完转身走开了。
她何尝不知活着才重要!
她向来的目的不过就是好好活着而已。
故尔,她并没生出那么多世俗欲望——她不像张倩儿那般执着于找个如意郎君,她也不像徐南芝那般执着于为家族绵延子嗣。
她不过是想要自在地、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但如今,洞内的白今安居心叵测,洞外的谢无痕随时要取她性命,活着这条路,她一直走得如履薄冰……
此时京城。
谢无痕刚一回府,赵富便来传话:“谢大人,皇上已等了你两日了
,你且速速进宫面圣吧。”
谢无痕闻言有些恍惚,连日来为寻找苏荷,他已许久没顾得上皇上那桩差事了。
他回:“公公稍候,我换身衣裳便立即进宫。”
谢无痕走进未央殿时,皇帝正与五皇子在棋盘前对弈。
数日不见,五皇子如拔节的竹笋般蹿高了好一大截,很有一副小大人的模样了,且他悟性极高、记忆力超群,才学了几日的棋,竟然下得有模有样了。
谢无痕刚一出现,他立即起身来迎:“谢大人来啦,太好了,你快来看看,我是不是很快就能胜过父皇了?”
皇帝也笑了笑,“小小年纪,你口气倒是不小。”
谢无痕上前施了一礼。
皇帝随即让赵富收走棋盘,又吩咐五皇子:“父皇有要事与谢大人商议,你且去偏殿自个儿玩一会儿。”
五皇子乖乖应了声“是”,又礼貌地向谢无痕颔首施礼,这才提着棋盘去了旁边的偏殿。
谢无痕看着五皇子的背影,不由得感慨:“没想到五皇子长进这样快。”
皇帝也颇为欣慰:“虽为黄口稚儿,却是天生聪慧,或许将来可堪大任。”
谢无痕垂首答:“臣,恭喜皇上。”
皇帝再次笑了笑,随即打量他两眼:“五皇子长进了,子谕倒是落泊了,即黑了,且瘦了,怎的,还没寻到你家娘子的消息?”
自他发布寻人招贴,谢家少夫人离家出走之事已然全城皆知,皇帝自然也已获悉。
他答:“是,还未探到内人消息。”
皇帝顿了顿,又问:“朕好歹见过你家娘子一次,亦看出她是个温婉、贤淑且通情达理的女子,缘何会突然离家出走?”
谢无痕答:“是臣对家事处置不当,让皇上挂怀了。”
皇帝叹了一声:“朕自是无暇干涉谢家家事,只是子谕啊,你眼下身负寻找公主的重任,万不能顾此失彼啊。”
谢无痕郑重跪地:“臣该死,是臣疏忽了。”
皇帝的语气柔和了些许:“你先平身吧。”
待谢无痕起身,又说:“你若分身乏术,朕可以多派些人手给你。”
谢无痕答:“人手自是多多益善,多谢皇上。”
皇帝看着殿外的暮色,眸中流露几许苍凉:“失去至爱,寻而不得,如今,你也算是与朕同病相怜了。”
谢无痕垂首,一时无言。
皇帝又说:“愿你的结果能比朕的好。”
谢无痕悲从中来,嘴上却回:“愿借皇上吉言。”
从皇宫出来,已是掌灯时分。
他问吴生:“今日各处的探子可有发现少夫人的踪迹?”
吴生摇头:“没有。”
其实他问出这问题时本也知道还没发现她的踪迹。
若有消息,吴生岂不会第一时间向他禀报?
但他仍忍不住面色黯然,心头失落。
他随即吩咐:“明日清早去无忧茶肆吧。”
吴生问:“是皇上在催促找公主的事么?”
谢无痕“嗯”了一声,又说:“放心,皇上会给咱们加派人手的。”
吴生这才舒了口气,垂首应“是”。
此时长乐殿里。
淑妃正斜卧在软榻上,由着婢女给自己脸上敷黄瓜片。
内侍川子匆匆进殿:“娘娘,皇上又召见了谢无痕。”
淑妃闻言一顿:“那谢无痕不是正忙着寻妻么,怎的又开始在御前走动了?”末了问:“可探听到了因何事召见?”
川子答:“应该就是那桩旧事,奴才还从赵富的一个干儿子嘴里探到了关于那桩旧事的情况。”
淑妃闻言一把抹掉脸上的黄瓜片,“嗖”的一声从软榻上坐起来:“是何情况?”
川子压低声音:“听说那名叫多福的宫女早就死了,死前确实留下了一个孩子,眼下皇上正让谢无痕全力寻找那个孩子呢。”
淑妃追问:“那个孩子是男是女?”
川子摇头:“奴才费了许多口舌也未曾探出,但据说谢无痕是通过无忧茶肆的老板才让调查取得了关键性的进展,眼下那老板仍被谢无痕囚在茶肆里不得外出呢。”
淑妃起身在殿内踱步,边踱边思量:“多福竟然死了,死了是好事啊,如此,再无人敢与本宫争宠了,只是如今,”她兀地顿住,愤恨地握了握拳,“皇上对五皇子愈发倚重,几乎是带在身边亲自教导了。”
川子出言宽慰:“娘娘放心,那五皇子还年幼,不足为虑。”
淑妃仍是忧心忡忡:“但眼下不是又冒出了一个孩子么。”
川子答:“可万一是个公主呢?”
淑妃反问:“万一是个皇子呢?”
川子垂首,不敢再出声。
淑妃继续在殿内踱步:“无论如何,本宫也不能冒险。”
川子问:“娘娘想如何行事?”
淑妃想了想:“那无忧茶肆的老板叫什么?”
川子答:“叫曾艺道。”
“谢无痕为何还要囚着他?”
“这个……奴才不知,或许他还有什么实情未曾吐露?”
淑妃咬了咬牙:“既然谢无痕是通过那曾艺道去找多福的孩子,那咱们便取了曾艺道的性命,以断了他的去路便是。”
川子有些为难:“那茶肆周围全是大理寺的差役,咱们的人……不好下手啊。”
淑妃冷哼一声,“既然不好下手,那就将茶肆一把火烧了,最好将那曾艺道烧得尸骨无存。”
川子眸中精光一闪:“奴才这就去办。”
淑妃唤住他,“记住,让咱们的人多带些火油,最好将茶肆周围的屋子也一并烧了,届时必然火光冲天,那曾艺道若想从火场逃出,咱们也好趁乱将他杀掉。”
“还是娘娘思虑周全,奴才记住了。”川子说完转身而出。
无忧茶肆起火时正是后半夜。
曾艺道多年被头疾所扰,向来睡得惊醒,当他发现屋内的火光时,急忙冒着浓烟去楼下唤醒了熟睡的安子。
安子又急忙唤醒了茶肆内别的伙计。
此时屋内屋外早已是火光通天,惊叫声、哭喊声、火焰的噼里啪啦声交织成一片。
屋顶横梁突然跌落,“轰”的一声腾起更大一片火光,半边屋子也跟着垮塌了。
几人只得闪身躲到屋子的另一边。
曾艺道一边捂住口鼻,一边对安子大声交代:“这火已越燃越大,你赶紧带着大家从后门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安子问:“先生不走么?”
曾艺道答:“我自有我的去处。”
安子看着漫天的火光都要急哭了:“都到这等境地了先生还有什么去处?”他说着拽住曾艺道的手臂往外拉:“先生快与我们一起跑出去。”
已有两名店铺伙计朝屋外飞奔出去了。
曾艺道却甩开他的手:“你快走,不用管我。”说完用力将安子往外推。
安子不撒手,连哭边嚷:“先生究竟要做什么?”
曾艺道沉声回:“今日这火来得蹊跷、火势也蹿得太快,必是有人特意泼了火油,这人也定是冲我来的,即便我跑出去也是难逃一死,你们别与我搅和到一起,赶紧逃。”
安子哭着摇头:“小人生与先生一起生,死与先生一起死。”
曾艺道大喝:“你胡说什么,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安子大声反驳:“那先生为何不试着搏一搏,却要留在这火场被活活烧死。”
曾艺道再次厉喝:“我不会死的,你走。”
说完狠狠推了安子几把。
安子被推得连连趔趄、后退,又一根梁柱倒下来,他为了避让本能地跨向了火场外。
他嘴里连连喊着先生,先生却未挪一步。
在那片灼热而耀眼的火光里,曾艺道面色淡淡、嘴角含笑,目光安祥而平和,仿佛他不是处在生死之间,他只是如每日清晨那般站在茶台前煮茶而已。
安子不知先生为何执意要留下,也不知先生会不会死,好歹他是逃出来了,也活了下来。
黎明时分,当谢无痕闻讯赶来时,无忧茶肆已被烧成一片废墟。
曾艺道没了踪迹,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第113章 真相2
谢无痕看着被烧成废墟的无忧茶肆,脑中浮现出的却是雨天走进茶肆见到苏荷与曾艺道一道下棋时的情景。
快入冬了,不会再有那样的雨天了。
更何况,往后也没有无忧茶肆了。
而往后,她还会回来吗?
他抬眸看向灰蒙蒙的天空,心头苦涩难言。
吴生绕过一堆废墟,匆匆赶来禀报:“头儿,我刚又找了一圈,确实没见到曾艺道的尸首。”
谢无痕问:“起火时,咱们的人手可有忙着救火?”
吴生答:“有几个人帮忙救了火,但别的人一直守在茶肆四周,根本没见到曾艺道逃出来。”
没逃走,也没被烧死,这个人莫非人间蒸发了?
谢无痕沉默半晌,吩咐:“先将被烧伤的居民送去医馆吧。”
吴生抱拳应“是”,转身离开。
谢无痕也围着废墟转了一圈,在两处不显眼的角落,他兀地发现了些许泛着斑斓光泽的油渍。
他用指腹沾了些油渍放在鼻际嗅了嗅,果不出所料,是火油,且还是朝廷明令禁用的猛火油。
能弄到这猛火油之人,必定非富即贵。
或许,是宫里的人也说不定。
看来,有人不想让曾艺道活着。
或者,有人不想让他接触到曾艺道?
晨光熹微,萧瑟的秋风里,是一片萧瑟的景象。
一场大火,不仅毁了无忧茶肆,就连周边商户也被烧成灰烬。
有人在叹气、有人在痛哭,有人在弯腰清理废墟中的物件儿。
还有人在跪地大呼:“天爷啊,你缘何这般不长眼啊,没了店铺,我一家老小该如何活呀?”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这世道向来是强者尊、弱者贱,强者动一动手指,弱者便是万劫不复。
谢无痕心头涌动着一股莫名的悲愤,待安置好伤者,他又吩咐吴生去调查背后纵火之人。
吴生有些担忧:“若是这纵火之人真是宫里的人,咱们……还要不要查下去?”
谢无痕冷声回:“查下去。”
随后,他又吩咐大理寺差役开始挖掘废墟。
至暮色时分,整片废墟几乎全刨了一遍,仍没发现曾艺道的踪迹。
此时长乐殿里。
川子匆匆进殿禀报:“娘娘,那曾艺道仍是生死不明。”
淑妃刚洗漱完毕,正在涂面膏,闻言将面膏盖合上,轻抚着自己脸上细腻的肌肤:“看来还是火油用得太少,火烧得不够大呀。”
川子答:“眼下谢无痕仍守在火场刨废墟。”
淑妃不屑地笑了笑:“管他是生是死呢,反正咱们寻不到人,那谢无痕定然也寻不到人。”
川子压低声音:“娘娘,谢无痕已经在差人打探火油的来源了。”
淑妃顿了顿,冷声问:“周乔木那里可有安顿妥当?”
川子答:“奴才已按娘娘的吩咐给了周乔木一笔丰厚的银子,他定然不会乱说的。”
淑妃思量片刻,摇头:“既然谢无痕已查到了火油,区区几百两银子怕是平不了此事了。”
川子问:“娘娘想要如何?”
淑妃的面上浮起狠戾之色,“这世道,向来只有死人的嘴最让人安心。”她说着抬起白皙柔滑的手掌,在自己脖子上做了个“杀人”的手势。
川子瞬间了然:“奴才这就去办。”
“等等。”淑妃唤住他,低声交代:“记住,手脚利索点,不能留下任何把柄。”
川子回:“娘娘放心。”随后转身出屋。
天已黑尽,月亮升起来,如银月色与黑漆漆的废墟交织成一道鲜明的光影,如梦如幻。
谢无痕坐在废墟旁的一根枕木上,看着那明明暗暗的光影怔怔出神。
小六子出言提醒:“头儿,您今日都在这儿耗了一整日了,要不还是先回府吧,明日再过来?”
谢无痕哑声回:“人没找到,如何能回去?”
小六子哽了哽,不知该如何答了。
二更时吴生匆匆赶来。
他先是去了一趟谢府,知道主子没回府才赶到这边来,“头儿,查到了,那猛火油乃是左千牛卫首领周乔木近期缴获的。”
谢无痕问:“既已缴获,为何会外泄?”
吴生答:“小人本想亲自去找这个周乔木问一问情况,没想到他竟在两个时辰前酒后失足,掉进清水河里淹死了。”
谢无痕暗暗握拳:“这杀人灭口的速度倒是快得很。”
吴生答:“头儿说的没错,只是此人做事干静,现场没留下任何痕迹,小人接着又私下探访了一圈,有人透露这个周乔木与长乐殿一个叫川子的内侍交往甚密。”
谢无痕看向茫茫夜幕:“果然啊,是长乐殿。”
吴生有些无奈:“周乔木一死,线索便断了,眼下咱们该怎么办?”
谢无痕答非所问,“淑妃这是害怕咱们找到多福娘娘的孩子,她以为那个孩子会威胁到二皇子的地位。”
吴生恍然大悟:“看来淑妃并不知道那是位公主。”
谢无痕思量片刻,再次看向眼前的废墟:“那咱们就非得要找到曾艺道不可了。”
只有通过曾艺道,才能探到那个孩子的去向。
吴生有些为难:“如何找?”
谢无痕吩咐:“就在这废墟里找。”
吴生一哽,“可咱们已将这废墟刨过一次了。”
他狠厉答:“那就再刨。”
那狠厉的声音里带着几份绝望。
数月来,他一直在寻人,似乎寻的时间越长,需要寻的人数就变得越多,从一开始的多福娘娘,到多福娘娘的孩子,再到他的娘子,再到曾艺道……
老天爷似乎在与他开着一场接一场的玩笑。
至次日天蒙蒙亮,整个废墟又被刨了一次。
但刨来刨去仍是一无所获。
谢无痕唤来安子,再次向他问起火时的情况。
安子早已向他描述过好几遍:“小人真的再想不起什么了,小人也希望先生还活着,可是小人确实是眼睁睁……看着先生葬身火海……”说完他再次泪湿眼角。
他并不知道先生的生死,但他不能让这个少卿大人再盯着先生不放了,说先生“死”总比说先生“生”安全。
谢无痕质问:“他当时为何不跟你一起逃出火海?”
安子答:“先生说了,是有人蓄意放火害他性命,即便他逃出火海,也必定难逃一死。”
谢无痕沉沉盯着他:“所以,你便目睹你家先生变成一个火人?”
安子并没目睹自家先生变成火人,他当时只看到了越来越升腾的火焰,以及先生消失在火焰中的背影,但他不能如实道出。
他答非所问:“小人并无半句虚言。”
谢无痕也不与他为难,道了声“你先下去吧”。
安子乖乖地下去了。
随后谢无痕开始在废墟中穿梭,似在寻找什么,又似在清理什么,在行至茶肆原来的大堂位置时,他兀地停下来,蹲下身体细看脚下的地板。
茶肆地板乃木质,一场大火下来,要么被烧成焦炭,要么在水与火的侵蚀下变得松软,但他脚下这块数尺宽的地板却甚是硬朗,
他用脚在地板上跺了几下,地板上传来“咚咚”的响声。
细听下来,那“咚咚”声明显比别的声响更为空鸣。
他唤来差役,沉声吩咐:“将这块地板撬开。”
差役急忙拿来铁锨,有两名差役干脆用刀,几人合力终于将整块地板撬开,再合力将地板抬起、翻开。
那地板格外沉,表面上看是木质,翻个面看,才知竟是一整块铁。
地板下是个黑布隆冬的入口,入口处还有几级向下的台阶。
谢无痕吩咐:“拿火把来。”
吴生递来一束火把:“头儿,我随你一起下去。”
谢无痕“嗯”了一声,拿着火把走进了入口。
那不过是一间地下密室,面积不大,也就十余平米的空间,二人走下台阶,穿过一扇门廊,便一眼望见坐于屋内的曾艺道。
他正在屋内煮茶。
因光线昏暗,茶台上还燃着一盏烛。
“少卿大人好本事啊,竟找到了曾某这间密到。”他语气淡淡,面色从容,似已恭候多时。
谢无痕将手中火把递给吴生,继而坐到了茶台的另一边,与曾艺道面对着面。
数日不见,二人眸中皆多了几许孤决。
谢无痕一声轻笑:“果然是狡兔三窟,曾先生好谋算。”
曾艺道为他斟上一盏茶,“有人要杀曾某,曾某自是要有所防备。”
谢无痕话里有话:“曾先生想防备之人,恐怕不只纵火之人吧?”
曾艺道也微微一笑:“只叹曾某终就是棋差一着啊。”
谢无痕盯了他片刻,随即将身上长剑解下,“啪”的一声放在了茶台上:“但今日想杀曾先生之人,可不只纵火之人。”
曾艺道放下茶壶,不疾不徐地问:“少卿大人这是在威胁曾某?”
谢无痕饮了口茶水,也答得不疾不徐:“本官只是实话实说。”
“若杀了曾某,少卿大人便再也找不到师妹的孩子了。”
“若曾先生一直不说,本官留着曾先生又有何用?”
曾艺道故作随意:“少卿大人当知,曾某并不惧死。”
谢无痕语气戏谑:“既不惧死,又何必挖这间密室?”
曾艺道一顿,一时语塞。
但他向来端方如玉,即便被人看穿,也仍是不慌不忙地饮了两口茶水,语气淡淡:“看来,皇帝给少卿大人下了最后通牒。”
谢无痕答:“故尔,本官给先生也下了最后通牒,若先生执意不说出公主的去向,本官今日便会取了先生的性命。”
曾艺道瞥了眼茶台上的长剑,那剑宛如玄冰凝结,锋芒毕露,杀气腾腾,一看便知嗜血无数。
他说:“曾某可以说出公主的去向,但曾某有个条件。”
谢无痕问:“是何条件?”
曾艺道答:“曾某想见一见少卿大人背后的那位皇帝。”
第114章 真相3
谢无痕沉沉盯着曾艺道,片刻后一声冷笑:“曾先生乃一介白衣,倒是挺能异想天开的。”
当今皇上哪是他一介白衣想见就能见的?
曾艺道却话里有话:“少卿大人若能满足曾某心愿,曾某必定还给少卿大人一个真相之外的真相。”
他眼睫翕动,“你此话何意?”
曾艺道慢悠悠地晃动手中茶盏:“少卿大人可知,此茶乃少卿夫人离京前所赠。”
一提到苏荷,谢无痕兀地握住了茶台上的长剑,握得指节根根泛白。他冷声质问,“她离京前还见过你?”
曾艺道摇头:“非也,这不过是少卿夫人让婢女送过来的离别礼。”
谢无痕再次质问,“你为何突然提起她?”
曾艺道的语气意味深长:“少卿大人现在该想想,要如何才能达成曾某的心愿。”
“莫非她与你所说的真相有关?”
“曾某不会再回答少卿大人的任何问题,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谢无痕沉默片刻,继而起身:“好,我答应你。”他收起长剑,提起长腿转身出屋。
次日辰时,谢无痕领着曾艺道穿过重重宫门,进入了未央殿。
那时皇帝正端坐于龙椅之上,面色肃穆,气势威严,犹如一座巍峨山峰,令人望而生畏。
二人先是屈身施礼。
随后谢无痕垂首立到了一侧,殿中空地上只剩了曾艺道一人。
宫仆皆被屏退,殿内变得空旷而寂静。
晨光自殿门外泄入,映得地砖一片锃亮,也映出了曾艺道孤高而决绝的身影。
隔着半丈的距离,两个男人沉沉对望。
皇帝率先开口:“你姓甚名谁?”
曾艺道答:“草民姓曾,名成器,后改名为艺道。”
“你为何执意要见朕?”
“草民想看一看害死师妹的男人究竟长何模样。”
一旁的谢无痕听不下去,厉喝一声:“曾先生请慎言。”
皇帝朝他摆了摆手,随即从龙椅上走下来,走到了曾艺道面前,沉声开口:“既然你敢来见朕,那今日你与朕之间便无君臣之别,你与朕,便只是失去至爱的两个男子而已。”
曾艺道眼圈泛红,一眨不眨地直视着皇帝。
自皇帝登基以来,还无人敢这般直视他,他自也沉沉与其对望。
两个走入暮年的男人,两个地位悬殊有着云泥之别的男人,因为同一个女子,竟以这样的方式在这样的时间节点相见,胸中不禁都怀着几许酸楚与敌意。
曾艺道的敌意格外明显:“皇上若视师妹为至爱,又何至于让师妹逃出皇宫、沦为奴仆,直至落到被人割喉的下场?”
他向来端方如玉、彬彬有礼,但今日、在面对眼前这个男人时,他句句泣血字字铿锵,俨然已到了失控的边缘。
皇帝的眸底浮起深深的愧疚与无奈:“你说得没错,是朕之过。”
曾艺道咬着齿关:“所以,别说她是你的至爱,你不配爱她。”
听到“不配”二字,皇帝也红了眼圈:“试问,你就配爱她吗?她不是找过你么,你可有护好她?但凡你有半分护她的本事,她也不至于沦为奴仆!”
曾艺道气得面色胀红,额上青筋暴起:“当真是贼喊捉贼啊,若无你,她又何至于落入深宫、何至于怀着身孕四处逃亡,她本该是浏阳山上一个无忧无虑的煮茶女,本该与我相守到老平安喜乐过完这一生,可最终因为你的出现、你的干预……她香消玉殒、尸骨无存,如今甚至连一堆祭奠的坟冢也寻不到,你还有何脸面来质问我?”
皇帝几度哽咽,直至落下泪来。
他向来沉稳,从未在臣民面前失态,今日却是再也控制不住。
他哑声反问:“你又怎知,她在宫中的日子不快乐?”
曾艺道冷声嘲讽:“这皇宫于她而言,不过就是一座牢笼。”
皇帝有些恍惚,却毅然摇头,回忆如潮水般汹涌而来,“多福曾说,遇到朕是她此生最幸福的事,还说她最大的愿望便是与朕长相厮守、为朕生儿育女,她喜欢为朕煮茶,也喜欢与朕下棋……”
曾艺道狠戾地打断他:“师妹的茶与棋皆是由我所教……”
皇帝并没看曾艺道,而是看着殿外的天光,“多福的茶艺乃是由其师曾无声所授,至于她的棋艺,确实是很糟糕,是朕手把手教会了她多种棋局,她颇具天分,且称朕才是她学棋路上的第一位师傅。”
曾艺道气得再次咬紧牙关,咬得脸颊肌肉“突突”跳动:“你位高权重,师妹自然要对你虚与委蛇。”
皇帝反驳:“你位卑言轻,多福自然无暇与你交心。”
“你……”曾艺道一时语塞。
两个男人再次沉沉对望。
曾艺道满目愤慨,皇帝则满目隐忍,千军万马与刀枪剑戟皆已在目光中将对方辗碎了千遍万遍。
一旁的谢无痕看不下去,出言提醒:“皇上,今日正事乃是为了找到公主的去向。”
皇帝闻言缓了缓,沉声开口:“子谕说得没错,朕今日与曾先生相见,是为了找到多福为朕所生的那个孩子。”
曾艺道也缓了缓,敛住神色,收起满目的戾气。
他又变得温润如玉了,先是对着皇帝纳头施了一礼,继而娓娓致歉,“刚刚草民言辞过激,还望皇上恕罪。”
皇帝面色沉静,觑了他一眼:“曾先生不必虚礼,切入正题吧。”
曾艺道看了皇帝一眼,又看了谢无痕一眼,嘴角竟浮起几许笑意,那笑意里还潜藏着某种快意。
他说:“师妹的女儿其实一直生活在京城,且还生活在少卿大人的眼皮底下。”
谢无痕有些不可置信:“生活在我的眼皮底下?”
曾艺道仍在笑,“不仅如此,或许皇上也见过自己的女儿。”
皇帝与谢无痕同时追问:“她是谁?”
曾艺道顿了顿,并未立即回应。
此时殿中万籁俱寂,两个男人都在急切地看着他。
他却偏偏想要拖延,想要细细碎碎地折磨他们。
他说:“曾某说过的,少卿大人要做好面对真相的准备,不知此刻你是否做好了准备?”
谢无痕忍无可忍,厉喝一声:“你且废话少说。”
曾艺道毫不介意这声厉喝,他的语气仍是不
疾不徐:“那曾某就要揭开真相了,你们可要听好了。”他说完笑了笑,这次的笑里不仅有快意,甚至还多了几许邪恶。
他一字一顿:“师妹名叫苏雪儿,她所生的那个孩子则名叫苏荷,‘苏荷’这个名字少卿大人应该很熟悉吧,她正是皇上下旨赐婚、少卿大人明媒正娶的妻子啊,只是可惜,她现在已离开了谢家!”
犹如石破天惊,犹如晴在霹雳。
恍惚中,好似整座未央殿都变成了一个梦境。
谢无痕一瞬回不过神来,甚至还喘不上气来,连耳朵都要失聪了。
随后他以闪电之速上前,一把掐住了曾艺道的脖子:“你再敢胡言乱语,我现在便割了你的舌头。”
曾艺道被掐得面色胀红,但嘴边仍挂着笑:“少卿大人反应这样激烈,看来……是并没做好面对真相的准备啊。”
谢无痕咬了咬后牙槽:“你在故意扰乱视听,想将我娘子牵涉其中是吧?”
曾艺道吃力答:“曾某不过是实话实说,莫非……少卿大人就从未怀疑过自己的妻子?”
谢无痕被他问住,半晌无言。
他确实发现她总有事瞒着自己,但他从未想过她竟有这重身份。
此时的皇帝也有些回不过神。
他恍然忆起那日宫宴时见过的那位女子,她容貌清丽、眉目如画,与当年的多福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的样貌。
他甚至还差人去查过她的母族,确认她不是自己的女儿后才黯然罢手,如今这个曾艺道竟说她就是自己的女儿,他一时悲喜交加。
皇帝沉声吩咐:“子谕,你先放开他。”
谢无痕怒火难消:“皇上,这个人明显在胡乱攀咬。”
皇帝厉喝:“你先放开他。”
谢无痕只得强行压下心底火气,松手放开了曾艺道。
皇帝肃穆地盯着曾艺道:“朕当日下旨赐婚乃是赐李家与谢家结成姻亲,缘何子谕的妻子又姓苏了?缘何她变成了朕的女儿?”
曾艺道喘了口气,摸了摸自己被掐红的脖子,随即看向谢无痕:“少卿大人为了寻找出走的妻子应该做过不少调查吧,应该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吧?”
皇帝也看向谢无痕:“子谕,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谢无痕的心绪仍是起伏不定,垂首,无言。
皇帝只得吩咐曾艺道:“你来说。”
曾艺道颔首施礼,“草民遵命。”
随即他娓娓道来:“当年师妹被杀后,她的孩子便落到人伢子手里,几经转卖,进到了李家后宅,也就是少卿大人的岳家李泰安的家,成为了李家嫡女李姝丽身边的一名婢女,据说那李姝丽飞扬跋扈性情残暴,对婢女是非打即骂,那孩子在李家应该挨了不少打吧?”
曾艺道说着顿了顿,“后来,李姝丽因与继母发生冲突被李泰安贬去了西山别院,也就是在西山别院,那孩子不堪李姝丽的打骂而一举将其反杀,并取代李姝丽的身份嫁入了谢家,成为了少卿大人的妻子,并借着少卿夫人这重身份的便利,顺利地报完了自己的血海深仇,并顺利离京消失在少卿大人的生活之外,现下,少卿大人可否觉得曾某是在胡言乱语?”
谢无痕暗暗握拳,仍是无言。
殿外的晨光落到他的侧脸上,映出他英挺的五官以及苍白的面色。
他仿佛仍处在一个醒不来的梦境里,神情里仍有几许恍惚与茫然。
他自认为将苏荷冒名顶替之事藏得隐蔽,却没想到仍被曾艺道窥探到了。他哑声问:“你是如何知晓她取代李姝丽之事的?”
第115章 真相4
曾艺道看向殿外的天光,轻舒一口气:“曾某去岁便查到师妹的女儿沦落成李家女的奴婢,于是费尽心机在李家安插了一名眼线,从这名眼线口中得知,师妹的女儿在李家女被贬去别院时便被其发卖,不知所踪,且那李家女自别院返京后也性情大变,不仅不跋扈了,且还时常大发善心对下人施以恩惠,俗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曾某不相信一个人能这般轻易地脱胎换骨,故尔找到李家别院的几名奴仆一番打听,由此便推断出师妹的女儿已顶替李家女的身份顺利进入李家,而真正的李家女或许已被其杀死。”
谢无痕无言,不想反驳什么,也不想透露什么。
他只感觉到无力,感觉到心上长出了一堆窟窿,令他的胸口“呼呼”冒着风、漏着气。
皇帝却情难自抑,双眸因激动而灼灼生辉:“看来……她确实是朕的女儿,朕也确实见过自己的女儿。”他说着顿了顿,面上随之浮起几许疑惑:“她既是朕的女儿,长得也像多福,那又如何去冒名顶替那李家女呢,莫非李泰安不认识自己的女儿?”
曾艺道答:“据说师妹的女儿与那李家嫡女长得颇为相像,不知后来又用了什么法子,令二人相貌再无二致。”
皇帝忙不迭点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转而又问:“你可知公主现在去了何处?”
曾艺道垂首答:“草民不知。”
皇帝又问谢无痕:“子谕也查了好些时日了,可有查到什么眉目?”
谢无痕垂首,摇头,一言不发。
他整个人恍如一根被折断的树,突然失去了一切生机。
皇帝瞧出他的异样,吩咐曾艺道:“今日就到此为止,你先退下吧,来日若有公主的消息,可随时进宫来见朕。”
曾艺道也不再废话,抱拳施了一礼,躬身退下了。
他徐徐步出未央殿,行至殿门外时抬眸看天,天空覆着厚重的云层,不见阳光。
他对着天幕自言自语:“师妹,现在的结局是你想要的吗?”
无人应他。
天幕也仍是那块天幕。
他长长叹了口气,提步走下了台阶。
秋日冷风里,他的背影愈发孤冷而决绝。
未央殿内,谢无痕的神色仍有些迟滞。
真相压垮了他,令他一时难以自持——令他对自己、对周围世界产生诸多质疑。
皇帝软言相劝:“子谕,你得振作,你得替朕找到公主,你得替自己找回娘子。”
谢无痕躬下身体,屈膝跪地,“皇上,臣……没想到家中娘子便是……公主……”
皇帝弯腰去扶他:“这世间事,总有些是让人意想不到的,你今日回去后休整一晚,明日进宫与朕商议寻人之事。”
他喃喃应“是”,随即起身出了未央殿。
他记不清自己是如何走出的宫门,如何坐上的马车,即便马车到达谢府门口,他仍是浑浑噩噩地靠在车壁上,一动也未动。
吴生提醒:“头儿,到了,该下车了。”
他没理他,也未下车。
吴生有些疑惑:“可是皇上下达了什么旨意,令头儿这般消沉?”
他总觉得自打头儿从宫里出来后,便好似被抽空了精气神儿,整个人都萎靡了下去。
谢无痕喃喃低语:“无事。”随即才起身下了马车。
正值午后,府中诸人皆在歇晌,甬
道上一片寂静。
寒风袭来,拂得他的衣摆猎猎作响,也拂得他心头一阵空鸣。
他记得他也曾无数次与苏荷走在这条甬道上,有时他们携手而行,有时他们并肩而往。
有时他们打闹、逗趣;有时他生闷气、她安慰他。
正是在这条甬道上,她向他道出自己的小名叫“妞妞”,后来又说不想让他唤“妞妞”,想让他唤“和和”。
他一瞬情难自抑,将脑中的回忆狠狠摁灭,快步回到了春华院。
春华院仍是原来的样子。
除了女主人失踪,一切如常。
她虽离开了,却未带走一分一毫,甚至连木柜里的衣物也未少一件,甚至连他最后送的那副头面也未挪动半分。
她是不想得到他半点好处吧?
还是不想让事情穿帮,以便让那个真正的李姝丽蒙混过关?
她就那么希望让另一个女人来成为他的妻,来取代她的位置?
想到这些,他胸间又涌动着无尽的悲痛与愤恨。
春兰入得屋来,试探问:“姑爷可用了午膳,要不要让后厨备些膳食?”
自上次在府邸门口虚惊一场后,谢无痕便再未让她回柴房,她也就顺势留在了春华院伺候。
他疲惫不堪地靠在玫瑰椅里,哑声答:“不用了。”
春兰又问:“姑爷要不要吃些小食?”
他冷声回:“出去。”
春兰吓得一顿,忙垂首退出了屋子。
片刻后他从玫瑰椅里起身,去博古架上取了一瓶桃花酿,那还是以前他与苏荷喝剩的酒。
他脑子里塞了太多往事,不想回忆却又控制不住回忆,他想灌醉自己,让自己沉沉睡一觉,醒来后或许就能轻松些了。
他将一整罐桃花酿全灌进了肚子里,灌得他意识迷离、神思恍惚。
恍惚间,他好似又看到娘子在唤他“夫君”,在劝他少饮。
娘子问:“若夫君抓到那个杀人的女子,会将她斩首吗?”
他摇头:“不会,我不会将娘子斩首的。”
娘子又问:“贫妾骗了夫君,夫君会恨贫妾吗?”
他仍是摇头:“不会,我舍不得恨娘子,舍不得……”
他自诩聪慧过人,却从未想过,他要找的人一直就在他的眼皮底下,一直与他同住一屋、同睡一床。
他甚至几次差点就发现了她,譬如他明明知道刘达忠被杀那晚她出过城门;譬如他明明在周元泽被杀时在清水河南岸的茶铺里遇见了她……
可他从未疑过她是杀人凶手、从未疑过她是冒名顶替。
他更是从未疑过她就是他寻找了数月的公主。
倘若他能及时认出她,她便不会离开他了吧?
他一口一口地猛灌着自己。
悲痛与悔恨如两把利刃,在他胸口上来回凌迟。
吴生满脸担忧地进屋:“头儿怎还把自己灌醉了?”
又说:“头儿若是想念少夫人,明日小的便加派人手去找,即便将梁国翻个底朝天,也定会将少夫人找回来的。”
谢无痕浑身酒气,踉跄了一下,倒在了屋内的软榻上。
他似半梦半醒,喃喃问:“你说……我是不是很无能?”
吴生答:“头儿英明神武智勇双全,连皇上都对头儿赞赏有加呢,头儿又怎会无能?”
他“嗤笑”一声:“这不过是假象而已……一切都是假象……”
吴生不解:“头儿今日究竟怎么了?”
他迷迷糊糊回:“没怎么,我就是……难受……”
为自己的无能难受,为自己的笨掘懊悔!
吴生伸臂去搀他:“时辰不早了,头儿还是去床上歇息吧。”
喝醉的男人甩开他的手臂,继而将整张脸埋进了软榻的棉垫里,那棉垫上似还残留着苏荷的气息。
吴生无奈叹了口气,“既然头儿不想睡床,那干脆就睡在软榻上吧。”他说完给主子脱掉鞋袜、外衣,再将床上的被褥抱到软榻上,盖在了主子身上。
谢无痕这一觉睡得很沉,次日醒来已是日上三杆。
知道他醉了酒,下人也不敢叫醒他,怕一不小心触了霉头,吴生更是提前去大理寺给他告了假。
天气晴好,心绪也略略舒缓。
他从榻上起来,自行更衣洗漱。
吴生领着春兰提着早膳进屋:“头儿吃完饭继续睡吧,刘祈年已允了头儿的假。”
谢无痕又恢复了往日冷峻的面色:“不必,待会儿备车,去宫里。”
吴生不解:“昨儿个才去过宫里,这会儿……又要去么?”
昨儿个去宫里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所以头儿才会那般反常,不知今日去宫里又会发生什么,不知头儿又会如何反常。
谢无痕却语气冷硬:“你去备车便是。”
吴生垂首应“是”。
早膳乃是春兰做的玉米饼、板栗糕,以及小米粥。
谢无痕看着那盘板栗糕兀地怔了怔,他记得她爱吃栗子。
他喃喃问:“你家小姐以前,是不是也喜欢吃这板栗糕?”
春兰答:“是,凡是栗子做的糕点,小姐都喜欢吃。”
他又问:“你们以前在李家时,也能吃到这些吗?”
春兰摇头,又点头:“李姝丽每每殴打完婢女后,便会给挨打的婢女赏一盘糕点,偶尔……便也能吃上一回。”
谢无痕半晌无言,随后吩咐:“今日这盘板栗糕便赏给你吧。”说完放下碗箸,起身出了屋。
薄薄的晨雾里,他的背影也带着几份孤冷与决绝。
谢无痕到达未央殿时,皇帝已等候他多时。
皇帝开口便说:“朕会再给你加派人手,以便更快地找到公主。”
谢无痕面色肃穆,目光幽深。
一夜醉酒,一夜沉睡,他看上去更消瘦了,却也更沉稳了,似是某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力量在支撑着他。
他说:“臣记得皇上曾与臣提到过塑骨。”
皇帝蹙眉:“为何突然提起这桩?”
他答:“公主的面相,应该是塑了骨。”
皇帝神色一顿,眸中浮起几许慌张:“当今熟知塑骨这门技艺之人,唯白今安也。”
他问:“白今安是何人?”
皇帝答:“正是那位与朕有着一模一样的容貌、一门心思想要谋权篡位之人。”
谢无痕胸口一紧:“也就是说,公主有可能落到了此人手里?”
皇帝面色发白,随后抿着唇角发狠道:“朕带你去一个地方。”
他问:“去何处?”
皇答冷声答:“去了你就知道了。”
当日,皇帝坐上轿辗出宫,带着谢无痕去了一处暗牢。
二人穿过暗牢幽暗潮湿的走廊,来到了一间囚室门口。
透过结实的铁栅门,谢无痕一眼看到了囚室中的囚徒,那是个精神矍铄且白发白须的老头儿……
第116章 真相5
老头儿盘腿坐于囚室内,正闭目养神。
他看上去清瘦而单薄,手里握着一串佛珠,颇有几分仙风道骨般的超然。
谢无痕问:“此人是何人?”
皇帝盯着囚室中的老头儿,沉声回:“此乃白今安的双胞胎弟弟白今福,他们二人本生着相同的容貌,但后来白今安为了谋权篡位将自己塑骨,塑成了朕的容貌。”
话刚落音,白今福慢条斯理地开口:“莫非草民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兄长近日动手了,否则日理万机的皇上又怎会有闲来此探望草民?”他说话时仍然闭着眼眸,全然一副漫不经心的架势。
皇帝冷冷回:“你应庆幸朕的耐心不错,否则也不会将你这条性命留到现在。”
白今福笑了笑,继而打开眼眸,走廊上火把的光线太刺眼,刺得他不得不蹙起眉头,“草民更应庆幸兄长的耐心也不错,否则草民也活不到现在。”
皇帝面露不屑:“看来,这么多年你在这间囚室过得还挺自得。”
白今福答:“托皇上的福,草民这二十多年来衣食无忧、心境安定,确实过得不错。”
皇帝冷笑:“既然如此,那你便继续在此过下去吧。”
白今福颔首施礼:“谢皇上隆恩。”
皇帝神色愈冷,嘱咐谢无痕:“你设法撬开他的嘴,说不定能获知那白今安的动向。”
白今福接过话头:“你们就别白费力气了,草民已被囚二十多年,不闻烟火、与世隔绝,不说兄长的动向,即便是今夕是何夕,草民也是全然不知了。”
皇帝没理他,继续叮嘱谢无痕,语气狠戾了几分:“无论你对他实施何种刑罚,朕概不过问,只一点,保住他一条贱命即可。”
谢无痕垂首应“是”。
皇帝最后瞥了眼囚室内的白今福,随后转身离开。
谢无痕留了下来。
接下来两日,他不眠不休地在暗牢里审问白今福。
白今福一把年纪了,承受不住太重的刑罚。
他只得将其
绑在老虎凳上,令其也日夜歇息不得。
但凡白今福想打盹,他便一桶冷水泼上去,泼得白今福霎时清醒。
白今福一脸憔悴:“大人再这么折腾下去,草民这条贱命怕是就要交代在这儿了。”
又说:“大人可知皇上为何要留着草民这条贱命?”
谢无痕沉沉看着他,一言不发。
这几日他也愈发憔悴,骨相愈发突出,唯有一双眸仍然幽黑深沉。
白今福虚弱地笑了笑,继续说下去:“皇上这是想在兄长发难时以草民为质啊,以此证明兄长的长相并非他自个儿的长相,兄长的真实长相乃是草民这副长相啊。”
他说着抬头吐出一口浊气:“自兄长对权力生出觊觎之心,老朽便注定逃不过这场劫难了。”
谢无痕顺势问:“你恨你兄长吗?”
白今福一脸苦相:“恨有何用,想当年兄长还是皇上的伴读时,白家倒是沾过他不少光的,如今算是把当年沾过他的那些‘光’都还了回去。”
谢无痕思量片刻,突然上前解开了他身上的绳索。
白今福一头雾水:“大人这是……不审了?”
谢无痕答:“不审了,本官今日便放你离开这囚牢。”
白今福有些不可置信:“皇上同意了?”
谢无痕答:“皇上那里自有本官去应付。”
白今福身上已无束缚,但他仍一动不动地坐在老虎凳上,似舍不得离开,神色也有些发懵。
谢无痕上前打开屋门:“前辈请离开吧。”
白今福嗫嚅着:“当……当真?”
谢无痕语气笃定:“没错,当真。”
白今福起身往门口走了两步,但很快又退了回来,重新坐到了老虎凳上。他的语气意味深长:“草民差点就信了大人的话呀,所幸草民反应及时。”
谢无痕答:“本官所言非虚。”
白今福嗤笑一声:“但凡草民敢走出这座囚牢,便会被大人派出的暗探日夜监视吧?大人这是想以草民为饵引出草民的兄长对吧?”
谢无痕并不否认:“即便如此,前辈也能借此搏出一线生机,不是吗?”
白今福反问:“倘若草民走出囚牢后并不去找兄长呢?”
谢无痕冷笑:“你兄长得知消息后自也会前去找你的。”
白今福看着壁上的火把,长舒一口气:“大人说得没错,若草民顺利出狱,兄长必会去寻我,他寻我并非是与我团聚,而是为了杀我,这世道啊,各人心中皆有盘算,即便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也不一定就能毫无嫌隙彼此信赖,毕竟只要草民死了,便无人可追溯兄长的来处,毕竟他连谋权篡位的事都做了,还有什么事是不敢做的呢?故尔,”他说着抬眸环视一眼幽暗潮淡的囚室:“这座囚牢,才是草民真正的保命之地,草民又怎能轻易离开此地呢!”
谢无痕屈身坐到了白今福对面的太师椅上,“前辈既然无地可去、无处可依,何不与本官合作,以谋一线生机?”
白今福怔了怔:“原来大人早料到草民不会走?”
谢无痕答:“本官不过是想让前辈认清现实而已。”
白今福无奈摇头:“实不相瞒,草民也想配合大人,但草民被囚多年,哪里还会知晓兄长的去向?”
谢无痕似笑非笑:“本官还想提醒前辈一句,前辈与白今安乃是相生相克的关系,他为了掩盖出身想取前辈的性命,而他的性命又何尝不是攥于前辈手中。”
白今福反问:“你此话何意?”
谢无痕答:“白今安折腾一日,前辈便不得自由一日,若是前辈认清局势助力皇家抓到白今安,前辈自此便可出得囚牢活出自在。”
白今福沉默了半晌,终于下定决心,喃喃开口:“草民虽不知兄长眼下究竟在何处,但草民自小与兄长一块儿长大,他在习得塑骨之法时草民也一直陪在他身侧,草民虽未习那邪门怪法,却知若想顺利完成施法,对周围环境要求甚是严苛。”
谢无痕微微蹙眉:“如何严荷?”
白今福答:“须得在有石有水且温度湿度光线皆为适宜的地方施法,否则必定法术失灵功亏一篑。”
谢无痕默念:“有石有水?”
白今福又补了句:“最好是山中融洞,如此便可事半功倍。”
谢无痕眸中亮光一闪,恍然大悟:“夫子山?”
他虽派人将夫子山上上下下搜了个遍,却从未想过要去探一探那山中是否有融洞。
他道了声“多谢前辈”,转身出了囚室。
此时长乐殿里。
川子进殿禀报:“娘娘,查到了,两日前皇上确实召见了谢无痕,且下旨让谢无痕去寻找那个宫外的孩子。”
淑妃气得面色发白,胸膊也跟着起伏:“老东西果然负了我。”
又说:“他如此急切地将那孩子寻回,定然是个皇子无疑了。”
她随即吩咐:“传二皇子进宫。”
川子垂首应“是”。
不过半个时辰,二皇子赵博匆匆进了长乐殿。
淑妃几番懊恼,几番数落,末了道一声:“儿啊,你父皇怕是指望不上了,咱们须得靠自己了。”
赵博却面色沉稳:“母妃勿忧,您别忘了,宫里还有个五皇子呢,眼下最多是三足鼎立的局面,坤宁宫那边应该比咱们更着急。”
淑妃惶惶然摇头:“五皇子年幼,暂无优势,倒是那个宫外的孩子,与你年岁相当,且深得圣心,他才是咱们的心头大患啦。”
赵博思量片刻,安慰她:“母妃放心,儿臣会加派人手盯紧谢无痕,但凡宫女之子敢露面,儿臣必然将其诛杀。”
淑妃仍是摇头:“那谢无痕武艺高强,且狡诈多端,万一被他钻了空子领回了宫外之子,咱们便功亏一篑了,咱们须得做好两手准备啊。”
赵博问:“母妃想要如何行事?”
淑妃答:“你速速去找一人。”
“何人?”
“白今安。”
“白今安是何人?”
“一个长得与你父皇一模一样、且还欠着本宫恩情之人。”
赵博愈发不解:“此人……跟父皇有何关系?”
淑妃冷冷一笑,忆起往事:“此人曾是你父皇的伴读,深得你父皇的信任,不成想,在你父皇登基那年,他却通过塑骨塑成了跟你父皇一模一样的样貌,并通过买通宫中内侍妄图冒名顶替谋权篡位,只是可惜啊,他棋差一着终是被你父皇识破,绝望之下,他欲纵火自焚,是本宫心生恻隐助他逃离了皇宫,如此,他才能苟活到现在。”
赵博觉得不可思议:“儿臣怎从未听人提起过此事?”
淑妃答:“此事乃你父皇逆鳞,谁敢擅自提起?再说了,此事已过去数十年,当事人老的老、死的死,也鲜少有人重提旧事了。”
赵博问:“母妃的意思是,找到这个白今安,再来个李代桃僵,借他之口,堂而皇之地立我为太子?”
淑妃点头,眸中净是狠戾:“你父皇敢欺我,便别怪我对他以牙还牙了。”
赵博又问:“这个白今安现在何处?”
淑妃答:“我前不久差人联络过他,他此时正在夫子山的一处融洞里。”
赵博抱拳:“儿臣会立即派人去夫子山。”
淑妃“嗯”了一声,重重吐
出一口浊气,似将这些年所受委屈一股脑儿全吐了出去。
此时坤宁宫里。
庆嬷嬷也进殿禀报:“娘娘,自前两日皇上召见谢家大郎后,两方皆有异动。”
皇后正在侍弄花草,闻言一顿:“是何异动?”
庆嬷嬷答:“那谢家大郎今日午时便带着一队人马出了城,二皇子那边似也派人跟出了城。”
皇后放下泥铲:“可知他们去了何处?”
庆嬷嬷摇头:“这个倒没探到,老奴估摸着八成是为了宫外那个孩子,咱们是不是也派人跟过去瞧一瞧?”
皇后思量片刻,又回眸看了眼正在偏殿里温书的五皇子,随即拍了拍手上的泥灰:“不必了,眼下真正着急的该是长乐殿的人才对,咱们只管坐山观虎斗。”
第117章 真相6
春华院里,吴生匆匆进屋禀报:“头儿,长乐殿的人果然上当了,他们以为您真出了城,便倾巢而出跟出了城。”
谢无痕坐在屋内的玫瑰椅里,定定看着屋外的天光。
正值黄昏,晚霞染红了半边天空,也令他坚毅的面容里多了几许柔和,他问:“坤宁宫的人没动静么?”
吴生摇头:“坤宁宫这回倒没掺合进来。”
“皇后倒学聪明了,她这是想坐山观虎斗。”谢无痕说着长舒一口气,继而沉声吩咐:“让咱们的人一直往北走,将长乐殿那伙人引至边疆去。”
吴生面露喜色:“如此,咱们便能安全无恙地去夫子山接回公主了,头儿果然英明。”
末了他又有些疑惑:“少夫人之前便去过夫子山,这位公主竟也藏身于夫子山,头儿您说这夫子山是不是有什么魔力?”
他半晌无言,火红的霞光在他眸中灼灼燃烧。
半晌后他抿紧唇角,似下了很大决心,哑声开口:“以后这世间再无少夫人了。”
吴生一顿:“头儿这是……打算放弃寻找少夫人了么?”明明他脸上还是一副离不得少夫人的样子。
他的语气狠戾了几分:“记住,少夫人被人杀了。”
吴生大吃一惊:“被……被谁杀了?”
谢无痕没应他,起身往外走,边走边吩咐:“将李姝丽押出密室。”
吴生一头雾水,提脚跟上去:“头儿打算如何处置?”
他答:“押去李家。”
吴生愈发震惊,当初头儿将李姝丽藏进密室不就是为了给少夫人铺一条回来的路么,如今竟直接将李姝丽送去李家,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拆台么?
“头儿,您当真想好了么?若让这个李姝丽回到李家,少夫人她……便再也回不来了……”
谢无痕仍旧没应他,径直往前走了。
当李姝丽被押到李家时,李泰安刚洗漱完毕,正准备与月娘就寝。
管家夏壮慌慌张张跑来禀报:“老爷,姑爷带着小姐回来了。”
李泰安闻言一喜:“无痕果然找回了丽儿,且速速给我更衣。”
末了还不忘训斥:“小姐回府乃是好事,你如此慌张成何体统。”
夏壮面色发白,嗫嚅着:“小姐是被姑爷……捆绑着送回来的。”
李泰安一怔:“为何?”
夏壮压低声音:“姑爷说……这个小姐是假冒的。”
李泰安心知此事非同小可,急忙跨出院门,赶往前厅。
此时前厅里烛火通明,被五花大绑的李姝丽正跪伏在屋中空地上。
起先她不愿意跪,是吴生用剑柄狠狠将她摁下去的。
即便被死死摁着,她嘴里仍不忘大喊:“父亲救我,救救您的丽儿,父亲,这个谢无痕不是个好东西、他不是个好东西啊……”
当李泰安走进前厅时,刚好听到李姝丽长一声短一声的哀嚎。
他有些不敢置信,探头打量跪伏在地的女子,只见她衣衫褴褛、满面污垢,狼狈如街头乞丐,与他印象中的女儿判若两人。
但细看女子的面容,那眉眼、那口鼻,又似与他的丽儿一模一样。
他不明就理:“无痕,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不待谢无痕回应,李姝丽急着想要站起来分辩,却被吴生再次狠狠摁了下去。
她只得哭着大喊:“父亲,我被这个谢无痕关进了地下密室,且还被他施以刑罚,父亲救救我……”
吴生嫌她聒噪,扯过一块巾子塞进了她嘴里。
李姝丽被强制失语,只得含着巾子“嗷嗷”乱叫。
李泰安于心不忍,却又不知内情,看了眼李姝丽,又看向谢无痕,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嘴里嗫嚅着:“这……这……”
谢无痕抱拳施了一礼:“岳丈大人有所不知,此女并不是真正的姝丽,她不过是个冒牌货而已。”
李姝丽一听说自己是冒牌货,急得又开始疯狂挣扎,并继续冲着李泰安“嗷嗷”乱叫。
吴生下了狠力摁住她,“你再敢乱动,我现在便割了你的喉。”
李姝丽吓得一顿,总算安静下来。
李泰安仍是不敢置信,觑了李姝丽两眼:“她这长相……未免与姝丽太相像了。”
谢无痕答:“此女通过塑骨,塑成了与姝丽一模一样的容貌,并试图取代姝丽而成为谢家少夫人,幸亏小婿心有防备及时发觉,否则谢李两家皆要被此女所骗。”
李泰安有些惶惶然:“人……竟还能塑骨?”
又问:“那我家姝丽究竟去了何处?”
谢无痕沉声答:“姝丽已被此女杀害,并被抛尸乱葬岗,小婿昨日已去乱葬岗寻过,姝丽她已……尸骨无存。”
最后一句话,他说得咬牙切齿。
李泰安怔愣了片刻,不禁悲从中来。
长子病故,如今女儿也被杀害,再如何铁石心肠,也承受不住这重重打击啊。
他狠狠瞪着李姝丽:“你年纪轻轻,竟然如此歹毒。”
李姝丽在朝他拼命摇头,边摇头边哭,泪水沿着她的脸颊落下来,染湿了她口中的巾子。
她今日被带出密室时本是满心欢喜的,在被带回李家时更是满心欢喜的,她以为父亲定会解救自己,以为这次定能逃出谢无痕的魔掌。
却没想到啊,父亲非但没解救她,且还被谢无痕贼喊捉贼几番挑拨,明明她才是真正的李家嫡女,明明那个苏荷才是真正的冒牌货,现在却是黑白颠倒,她反倒成了假的。
她眼睁睁看着父亲不能相认,眼睁睁看着有家不能归,她哭得撕心裂肺悲痛欲绝……
李泰安看着她悲痛的泪眼,不禁又有些摇摆。
甚至在某一刻,他觉得眼前女子或许就是自己的女儿。
他喃喃问:“无痕啦,你说这事儿会不会搞错?”
“此事已确定无疑。”谢无痕掷地有声:“若岳丈大人仍然心中有疑,可直接去大理寺提起诉讼,届时大理寺会当着全城百姓公审,以便辩个是非黑白。”
一听说要“公审”,李泰安连忙摆手:“诉讼就不必了,李家虽比不得名门望族,却也是满门清誉,可丢不起这个人啦,只是……如今姝丽不在了,那谢李两家的关系……”
谢无痕接过话头:“谢李两家照常走动,小婿依然会将李家当成自己的岳家,待明泽长到六岁,小婿会将他安排到麓山书院去就读,以助他往后搏个好前程。”
麓山书院乃是城中的世家书院,就读之人皆是名门后代,像李泰安这种末流小官压根儿挨不着边。
如今他竟得了这么大一个许诺,不禁心头暗喜,“多谢无痕,往后泽儿的前途就指望无痕了。”
“岳丈大人不必与小婿客气。”谢无痕说着言归正题,指着李姝丽道:“那请问岳丈大人,此女该如何处置?”
李姝丽看着这二人言笑晏晏,心头愈发绝望,对着李泰安更大声地“嗷嗷”乱叫。
吴生只得加大力度,狠狠摁着她。
李泰安看着被摁住的李姝丽,心底涌出些许歉疚。
恍惚中,他再次莫名感觉到这或许真是自己的女儿。
可眼下他的感觉不重要了,谢无痕说真才是真、说假便是假。
毕竟
,他得为李家长远考虑,得为李家唯一的男丁考虑,牺牲一个女儿算不得多大的事,何况还是个不知真假的女儿。
他避开了李姝丽的视线,小意问:“无痕觉得要如何处置?”
谢无痕答:“小婿今日将此女押过来,便是特意来征询岳丈大人的意思,毕竟姝丽乃李家嫡女,她如此惨死,李家也有做决定的权力。”
李泰安不安地搓了搓手,一时决定不下。
一路跟过来的月姨娘走上前来,戳了戳李泰安的胳膊肘,示意他别犹豫。
月姨娘和颜悦色:“既然此女是冒名顶替,无痕觉得该怎么处置便怎么处置吧,我与你岳丈都没意见,只是可怜了姝丽啊,年纪轻轻竟遭受这等无妄之灾……”
李姝丽闻言又开始绝望地“呜呜”乱叫,但没人理会她。
谢无痕神色微敛:“既然岳丈让小婿作主,那小婿便作主了。”
他沉沉看向李姝丽,掷地有声:“此女夺人性命、冒名顶替,丧心病狂罪不容诛,按律当斩。”
听到“当斩”二字,李姝丽吓得浑身瑟缩不止。
谢无痕厉声吩咐:“吴生,执刑。”
吴生大声应“是”,以闪电之速挥剑,狠狠刺进李姝丽的胸口……
李姝丽几乎来不及躲闪,便被一击即中。
巨烈的疼痛瞬间攥住了她,令她无法呼吸。
她看了眼胸口的剑,又看了眼陪她长大的父亲,父亲脸上除了愕然,竟无半份怜悯。
她吐了口血,苦笑,仰头看苍穹,天好黑啊,黑得深不见底。
而杀她的人何只谢无痕,杀她的人还有她的父亲,以及李家满门。
她也从未想过,她竟会顶着假李姝丽的身份死去。
早知如此,她或许不该被人救起,或许早该死在苏荷那个贱人的刀下,如此,她便不用辛苦地走到现在了。
如此,一切便都清静了。
李姝丽吐出胸间最后一口气,终是死不瞑目。
李泰安有些恍然,胸脯起伏不定。
月姨娘则看不到这血腥一幕,早躲在了他身后。
谢无痕则面色不变,沉声吩咐:“将她埋去乱葬岗吧。”
他抬眸看向屋外的夜空,长长舒出一口气。
李姝丽残暴狠毒,死有余辜。而不轮真真假假,这个世界也终于不再有李姝丽,也终于不再有人知道她的过往。
他曾给她铺了一条归来的路,如今他又亲手将那条路斩断。
从此,她只是公主苏荷,而不是谁的奴。
从此,她身世清白来历分明,无人敢在背后嚼她舌根。
从此,她只剩光明坦途,以及幸福安康。
第118章 怀孕
当夜,李家一阵忙乱。
待处理好尸体、清理完血迹后,时辰已到三更。
月姨娘挽着李泰安的手臂走回梨花园,第一次目睹杀人,她仍有些恍惚:“老爷,你说今日这姝丽……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
李泰安毫不犹豫:“自然是假的。”
月姨娘颤声问:“万一……万一是真的怎么办?”
李泰安厉喝一声:“说了是假的便是假的,无痕乃大理寺少卿,他说的话能有错么?”
月姨娘忙不迭点头:“对对对,无痕说的定然没错,若今日这姝丽是真的,那之前的姝丽便是假的,可之前的姝丽还将泽儿过寄到了主母名下呢,如此好心之人又怎会是假的?”
她说着忍不住落下两滴清泪:“只是,这世道好人没好报啊,姝丽她……竟是尸骨无存……”
李泰安沉默半晌,终是长长叹了口气:“各人有各命,我老了,管不了那么多了,眼下只能先顾着明泽了。”
月姨娘更紧地挽住他:“老爷一点也不老,老爷可是我们娘俩儿的指望呢。”
夜色下,二人亲密相依,却也似孤独无依。
从李家出来,天空现出一轮圆月,只是云层太厚,那圆月四周也被覆上一层朦胧的光影。
谢无痕抬眸看天,随即走向马车。
边走边吩咐:“明日动身去夫子山,找回公主。”
吴生垂首应“是”。
次日天蒙蒙亮,谢无痕便领着几名精干的下属出了城。
他们化妆成商贾,低调出行,尽量不惊动各方,待出了城,才各自骑上快马,朝着夫子山的方向疾驰而去。
此时夫子山。
白今安已对苏荷的血质几番探究,仍是没探出什么名堂来。
最后他没撤了,只得用不同的草药与血质混合,以试图测出血质的不同来。
这一日,他刚将蒜香草与血质混合,那血质立即呈现出一种紫黑色。
白今安面色大变,不敢置信。
他再次取出少量血液与蒜香草混合,血质再次从鲜红变成了紫红。
白今安道了声“果然”,不禁暗暗握紧了拳。
他转身去旁边的融洞找苏荷。
那时苏荷刚用完早膳,正与张秀花在洞内整理药草。
白今安站在孔洞门口道了声:“姑娘能否出来一下?”
苏荷怔了怔,问:“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白今安郑重点头:“没错,很重要的事。”
苏荷笑了笑:“要不,前辈还是进洞说吧,毕竟姑姑也不是外人。”
张秀花出言附和:“是啊,我与小姐向来不分彼此,白老爷也就不必避讳了。”
白今安点头:“既然如此,老朽便进洞来说。”说完提步走进了洞内。
这孔融洞乃是苏荷与张秀花的居所,里面收拾得井井有条,有榻有椅,甚至还用一块大石设了一副茶案。
二人面对面坐到了茶案的两边。
苏荷给白今安倒了一盏茶水:“不知前辈有何重要的事?”
白今安并没饮那盏茶水,向来和蔼的眉眼也显得格外凝重:“老朽能否给姑娘把把脉?”
苏荷愣了愣,不知他意欲何为,却知他眼下也不会将她如何。
于是放下水壶,将手腕沿着茶案伸过去:“那就麻烦前辈了。”
白今安伸手覆上她的脉搏,片刻后收回了手。
他的神色愈发凝重,长叹一声:“老朽总算找到供血失败的原因了。”
苏荷追问:“是何原因?”
白今安探究地看着她:“毒理向来以医理为基础,老朽教姑娘毒术,却没想到姑娘竟对自己的身体一无所知。”
苏荷不解:“前辈此话何意?”
白今安这才端盏饮茶,如实道出:“姑娘体内流着两个人的血,故尔才无法与辰儿的血相融。”
一旁的张秀花插话:“啥叫流两个人的血?”
白今安反问:“姑娘竟不知自己已怀有身孕?”
此言一出,石破天惊。
苏荷瞬间失语。
就连张秀花也惶惶然不知所措了。
白今安继续道:“此胎仅孕两月,还未成形。”
苏荷仍有些反应不及,本能问:“我体内有噬心花之毒,又怎会……孕育出胎儿?”
也正是仗着体内有毒,故尔才会带着侥幸,故尔才并非每回同房都会服用避子汤。
她蓦地忆起与谢无痕在浴桶的那一次。
那也是她与他的最后一次。
那一次她没让他弄在外头,她给了他最完美的体验。
他还问:“刚刚不会让娘子怀孕吧?”
她还答:“就一次而已,不会那么巧的。”
可偏偏一切就是那么巧,她竟然怀孕了——在她离开他的前夜,在她逃离京城逃离谢家的前夜,他在她体内植入了他的血脉。
她一时思绪复杂,心头沉重不已。
白今安答:“噬心花之毒只伤及母体,并不会伤及胎儿。”
张秀花大舒一口气,嘴里喃喃着:“那就好,那就好。”
苏荷却垂首,半晌无言。
白今安郑重问:“姑娘如何打算?”
苏荷这才抬眸看他:“前辈觉得我该如何打算?”
白今安又恢复了往日和蔼的面色,不紧不慢地饮了口茶水,娓娓道来:“姑娘若想解了体内的噬心花之毒,势必要给老朽的孙儿供血,若想要供血,势必要堕掉此胎。”
苏荷却反问:“若无解药,我体内残毒何时发作?”
白今安抚须而笑:“姑娘若拒绝供血,噬心花之毒将会在十个月之后发作,届时姑娘刚刚产子,便不得不与孩子阴阳两隔。”
苏荷轻笑:“我与腹中胎儿,只能活一个,对吧?”
白今安答非所问:“老朽会给姑娘一日时间考虑,明日此时,老朽会前来询问姑娘的决定。”
张秀花气不过:“为了自个儿的孙儿,却要将别人的孩儿置之死地,白老爷就不怕遭报应么?”
白今安淡然回:“若无老朽的塑骨之法,你家小姐早就命丧九泉,老朽不过是让你家小姐履行当初的诺言,又何来报应一说?”
此时白辰也正在门外偷听,闻言急步跨进来,苦言相劝:“阿翁,辰儿不需要姐姐供血,辰儿想让姐姐保下腹中的孩儿,并想让阿翁帮姐姐解毒。”
白今安没想到孙儿竟偷听到内情,一时有些恼火:“辰儿,阿翁这都是为了你好,你万不能有妇人之仁。”
白辰反驳:“阿翁待辰儿的好若是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辰儿情愿不要这个好。”
白今安气不打一处来:“你小子如今长大了翅膀硬了是不是,竟敢将阿翁的话当耳旁风。”
他说着拽住白辰的胳膊往外拖:“你别在这儿搅浑水了,先出去,阿翁有话与你说。”
白辰本就身子骨弱,被白今安拽了几下,迅速被拽了出去。
不过须臾,祖孙二人便去往另一边融洞。
洞内静下来。
苏荷坐在茶案前久久不言。
案上茶水的热气袅袅升腾,映得洞内愈发落针可闻。
张秀花心绪难平:“都怪我,这些时日竟忽略了小姐的信期。”
这些时日忙于逃亡、奔波,以及准备供血之事,桩桩件件皆是生死攸关,谁还顾得上这区区信期呢?
她转而又问:“小姐如何打算?”
苏荷自茶案前起身,在洞内缓缓踱步。
片刻后她停下来,用手掌轻抚自己的小腹,那里正悄然孕育着一个生命,她虽从未想过自己会成为母亲,但真到此刻,她心底竟也莫名涌出一股暖流。
她问:“姑姑觉得当如何打算?”
张秀花哽了哽,不禁泪湿眼眶:“小姐身上还留有白老儿所下的毒,现下……小姐肯定要先顾着自个儿。”
她吸了吸鼻子,又说:“再说了,小姐既已离开谢家、既已离开了姑爷,便没必要……再留下他的血脉了,对吧?”
苏荷闻言,轻抚小腹的手攥成拳,将裙摆攥出深深的皱褶。
张秀花见状忍不住再次追问:“小姐究竟如何打算?”
苏荷叹了一声:“我还没想好。”
她舍不得堕掉这个孩子,毕竟是她的孩子。
可她也不想死,她得活下去。
她陷入了两难。
俗话说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但此刻,她偏偏想要兼得。
至于以何种方式去兼得,她还没想好。
次日清晨,白今安如约前来,白辰也跟来了。
三人一道去了最东边那孔布阵的融洞。
白今安刚一进洞,便从旁边的桌案上拿来一个瓷碗,倒入提前备好的药粉,再倒入茶水,用勺子搅匀,端到苏荷面前:“这是打胎药,姑娘喝了吧。”
白辰闻言大惊:“阿翁,你昨日明明答应辰儿要保护姐姐腹中的胎儿的,阿翁怎能说话不算话?”他说完急步上前去夺白今安手里的药碗。
白今安侧身一闪,躲过了他伸过来的手臂,继而随手一挥,毫不客气地朝他撒出一把药粉。
白辰瞬间被迷了眼,踉跄了两下,歪着身子倒在了蒲团上。
白今安叹了一声:“你小子弱不禁风,却偏爱逞强,那就先歇会儿吧。”说完他看向苏荷,再次将手中药碗递过来:“姑娘还是趁热喝了吧。”
苏荷并未接那药碗,而是平静问:“前辈说今日会来询问的我决定,没想到,前辈竟替我做好了决定?”
白今安慈祥地笑了笑:“姑娘别无选择,老朽也别无选择,毕竟,姑娘承诺在先。”
苏荷的语气意味深长:“但在当初的承诺里,前辈又私自加了太多承诺之外的内容,这个如何算?”
白今安端着药碗步步逼近:“这个已没法算清了,今日姑娘不想堕胎也得堕胎,毕竟辰儿已经醒了,毕竟老朽也已认定姑娘是辰儿的唯一供血人,待姑娘喝下这碗堕胎药,老朽便可立即开启供血法阵。”
苏荷反问:“倘若我执意要保下腹中胎儿呢?”
白今安冷笑:“那姑娘的结果可能会很惨烈。”
苏荷也笑了笑,反问一句:“是吗?”随后手一挥,也朝白今安撒出一把药粉……
第119章 怀孕2
苏荷撒出的药粉瞬间迷了白今安的眼。
她心头暗喜,正要夺门而出,却见白今安广袖一挥,兀地挡住了她的去路。
白今安仍是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因沾染药粉的缘故,他混浊的老眼里涌出些许混浊的泪,但并无大碍。
他笑了笑:“老朽好歹也是姑娘的半个师傅,姑娘竟用如此拙劣的手段来对付老朽,未免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苏荷冷声回:“不知天高地厚的又何止是晚辈一人。”
白今安嘲讽:“姑娘年纪轻轻,语气倒是狂妄。”
苏荷答:“真正的狂妄也非晚辈一人。”
白今安的笑意冷了几分,转头往身后的大厅看了一眼,大厅另一边是石门,石门外是长长的石径,穿过石径便可到达洞外。
他的语气不疾不徐:“姑娘这是妄想逃出融洞么,殊不知,洞外又有官兵在搜山了,姑娘早已逃无可逃。”
苏荷沉沉盯着他:“所以,你才这么急着开启供血法阵?”
白今安答:“还望姑娘体谅老朽的一片苦心。”
苏荷咬紧齿关,逼近他:“我就算落到官兵手里,也绝不屈服于你的威慑。”她说着仍要强行夺门而出。
白今安面色一变,满目狠戾:“那就别怪老朽不客气了。”说完伸臂朝苏荷狠狠挥出一拳。
那一拳不仅带着力道,还带着某种无形的灼人的热浪,铺天盖地地朝苏荷汹涌而来。
苏荷猝不及防,霎时被击得后退数步,仰面倒在了洞内的另一个蒲团上,唇角也渗出了缕缕血迹。
白今安眸色阴沉:“姑娘今日就认命吧。”
他仍端着那碗堕胎药,躬身逼近苏荷,欲要强行灌药。
此时张秀花早已听到这边融洞的动静,她气不过,随手抄起一块石头重重朝白今安的后背掷过来。
白今安毫无防备,竟被那块石头砸中肩膀,砸得他身子一晃,“呯”的一声晃落了手中的药碗,打胎药洒了一地。
白今安气急败坏,反手朝张秀花挥出一掌。
张秀花毫无还手之力,被他击得一个趔趄,“噗通”一声跌坐在了洞门口的泥地上。
苏荷大声相劝:“姑姑,你回去歇息,别管我这边的事儿。”
张秀花哪能不管,她“嗖”的从地上爬起来,指着白今安破口大骂:“小姐你可看清了,这个老帮菜压根儿不是什么好东西,獐眉鼠目一肚子坏水,早知如此咱们就不听他什么鬼话了。”
又说:“小姐你放心,我今日即便豁出性命也绝不允许他伤害你。”
她说完拽下壁上的一束火把,径直朝白今安冲过来——她要将这个老帮菜活活烧死。
白今安哪是吃素的,一个旋身,再挥一掌。
张秀花还未来得及近他身,便忽地腾空而起,片刻后再次重重摔在了洞外的泥地上,摔得她眼冒金星肝胆俱裂。
苏荷想冲出洞去看看张秀花的情况,却被白今安挥出的灼人热浪挡住去路,那股热浪如一堵高墙,严严实实地封住了这一孔融洞。
她只得隔着热浪高喊:“姑姑,你可还好?”
张秀花缓了缓,大声回:“小姐放心,我好着呢。”
她向来胆小怕事,今日
好不容易挺起腰板大胆一回,竟是于事无补。既然她对付不了这个白老儿,那她便赶紧去搬救兵,旁边融洞不是还有方亦成么。
张秀花拍了拍手上的泥灰,吃力地从地上爬起来,转身出了洞。
此时在这间小孔融洞里,白今安已稳操胜券。
他睥睨着蒲团上的苏荷,“既然没了打胎药,那老朽便只能以法阵杀胎了。”
苏荷暗暗握拳:“何谓以法阵杀胎?”
白今安沉声答:“便是在开启法阵后,第一步杀胎,第二步供血。”
苏荷咬着齿关:“你若敢杀胎,我必以命相搏。”
白今安哈哈大笑:“你以为,老朽会惜你性命?”
苏荷反问:“你不是需要我给白辰供血五年么?”
白今安再次哈哈大笑,笑得颠狂,“姑娘果然还是太年轻。”
苏荷神色紧绷:“你此话何意?”
白今安满眸得意:“五年不过是个说辞而已,说白了,老朽不需要你给辰儿供血,老朽要的是你给辰儿换血,更直白点说,老朽不仅要取你的血,老朽更要取你的命。”
苏荷向来心思缜密、步步为营,却从未想过自己竟被这个白发老儿玩弄于股掌之间。
她道了声“卑鄙无耻”,兀地抽出发间簪子起身朝白今安刺过去。
白今安以闪电之速抓住她的手腕,再次将她摁回到蒲团上,冷声警告:“垂死挣扎,负隅顽抗,是没用的。”
他说完松开她,继而起身念咒,徐徐开启法阵。
须臾间,苏荷便感觉有某种巨大的力在朝她围拢过来。
若说那是力,不如说那是风——一股强劲的冰冷的风,冷得刺骨,冷得钻心,冷得她意识迷离恍惚。
她喃喃低语:“我不要换血……不要死……孩子不要死……”
她的低语断断续续,渐渐消失在一阵又一阵的冷风里……
那股冷风却让蒲团上的白辰渐渐苏醒。
他看到了瘫软在地的姐姐,也看到了正盘腿而坐闭目施法的阿翁。
他一眼认出了阿翁的招式,那是枯骨掌,一种夺人性命的功法。
白辰大惊,急忙从蒲团上爬起来,去唤苏荷:“姐姐你醒醒,姐姐你不能睡过去。”
苏荷被他摇醒,喃喃唤了声“白辰”。
白辰殷切交代:“姐姐切记别面朝阿翁,须得背过身去,方能稍稍避开他的掌风。”
苏荷点头应“好”,继而吃力地在蒲团上转了个向,背过身去。
刚一背过身,那股冷风的酷烈程度果然小了许多。
白辰安顿好苏荷后,急忙上前跪在了白今安面前,磕头苦求:“阿翁您就收手吧,别害人性命了,阿翁,辰儿求你了……”
白今安仍在挥动双臂施法,片刻后慢悠悠睁眸:“辰儿,你且回到蒲团上去,阿翁很快就能给你换一副体魄,换一副容貌了。”
白辰哭着回:“辰儿不需要换体魄,也不需要换容貌,辰儿喜欢自己现在的样子,阿翁就别再执着了。”
白今安沉声叹息,继而掷地有声:“辰儿已到弱冠之年,怎能如此不懂事,你难道忘了你父亲的死吗,他可是被外戚欺压而死啊,老朽咽不下这丧子之痛,辰儿也万不能忘记这血海深仇,如今老朽已将自己塑成皇帝的模样,待辰儿换完血有了强健的体魄,老朽再将辰儿塑成皇子的模样,届时寻着机会,咱们便让这赵家天下变成我白家的天下,届时若谁还敢欺辱咱们,咱们便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白辰开始呜呜大哭:“辰儿不要做什么皇子,辰儿不要什么天下……”
此时背朝他们坐在蒲团上的苏荷已是心中大惊,这个白今安果然不简单——果然是狼子野心啊。
他那张脸也果然是通过塑骨,塑成了当今皇帝的模样。
想到此,她深吸一口气,集中精力对抗那无处不在的酷烈冷风。
她万不能让自己死在这孔融洞里、死在这个白老儿手里。
白辰仍在殷殷苦求。
但白今安压根儿不买账,最后厉喝一声:“辰儿,你且闪远点。”说完隔空朝苏荷推出一掌。
但掌风还未到达苏荷的后背,白辰便飞速起身,伸臂挡在了苏荷背后:“阿翁既然要杀姐姐,那就一道将辰儿也杀了吧。”
白今安气急败坏:“你小子混账。”
白辰驳:“阿翁才是天底下第一混账之人。”
“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白今安懒得再废口舌,稍稍提气,朝着白辰也挥出一掌。
掌风柔韧而强劲,瞬息间便将白辰从苏荷背后移开。
随即白今安酝酿气息,欲朝苏荷挥出枯骨掌的招式。
白辰却性子倔强,再次冲过来挡在了苏荷背后。
他大声叮嘱:“姐姐集中精力,跟着我念静心咒,千万别被卷到阿翁的掌风里去。”说完他开始大声念咒。
他念一句,苏荷也跟着念一句,两人一唱一和,竟也堪堪抵住了白今安的掌风。
白今安冷哼一声:“两人皆不知天高地厚。”说完咬了咬牙关,再次提气,猛地朝苏荷大力挥掌。
掌风被静心咒挡在了毫厘之外——距苏荷的身体堪堪毫厘。
二人在大声念静心咒,念得气息发颤,满头大汗,一息一息地熬。
当双方殊死搏斗之时,张秀花也在另一边融洞找到了方亦成。
他自上回受伤,已安心调养了一段时日,虽未完全康复,却也恢复了七八成。
听完张秀花的叙述,他拿起长剑就往洞外走。
张秀花跟在他身后,边走边絮叨:“亦成,那白老儿武艺高强得很,你可得要小心。”
又说:“白老儿这回是冲着小姐的性命而去的,小姐的安危就靠你了啊亦成。”
方亦成始终冷着脸,一言不发。
两处融洞相距数百米,二人行至中段时,兀地听到山下传来几声呼喝。
张秀花吓得一顿:“这山上向来人迹罕至,怎的又有人声了?”
方亦成这才开口答:“是大理寺的官兵,他们又在搜山了。”
张秀花面色发白,两股战战:“是……是姑爷?”
这前有狼后有虎的日子她已过得够够的,可如今虎狼竟同时向她们来索命,她如何不害怕。
方亦成沉声回:“姑姑该改口了,少卿大人已非你的姑爷。”
又说:“不过是搜山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现下去救姑娘要紧。”
他说完拉着张秀花侧身穿过窄窄的山道,进到了另一边融洞,再穿过长长的石径,打开一扇石门,进入了洞中之洞。
此时洞内仍是斗得热火朝天。
白今安在持续加大掌风的力度,白辰与苏荷俨然已疲于应对,那静心咒也渐渐念得七零八落。
方亦成急步上前,挥剑与二人一道抵挡白今安的掌风。
他大声问:“白前辈对姑娘向来关照有加,今日为何下此狠手?”
白今安答:“老朽自有老朽的道理,亦成你勿多管闲事。”
方亦成驳:“晚辈与姑娘彼此信赖,今日这闲事晚辈是管定了。”
白今安稍稍收起掌风的力度,软言相劝:“亦成今日若能成全老朽,老朽必谢以重金。”
方亦成拒得干脆:“有些事可以交易,有些事却交易不得,恕晚辈难以从命。”
白今安冷笑:“我知亦成心悦于此女,但亦成可知,此女心里根本没你,你又何必一厢情愿地为其付出?”
又说:“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亦成当看清眼前现实啊。”
洞外的张秀花急了:“亦成,你别听白老儿挑拨,他没安好心。”
白今安对张秀花已是忍无可忍,不禁下了死手,挥臂朝她狠狠推出一掌,那一掌正好打在了她的胸口上。
张秀花只觉一阵眩晕,继而口吐鲜血倒地,无声无息了。
方亦成愕然:“前辈竟用如此手段对待妇孺。”
白今安冷哼一声:“老朽对任何挡路之人皆不会心软,望亦成也能好自为之。”又说:“此女已怀有身孕,莫非亦成想娶一个怀着别人孩子的女子?”
听到苏荷怀有身孕,方亦成有瞬间的恍惚。
也正是在他恍惚的瞬间,白今安趁机运功,以洪荒之力再次对着苏荷挥出绝命一掌。
那一掌摧枯拉朽,令地动山摇。
白辰眼疾身快,兀地从背后抱住了苏荷,硬生生挡下了那一掌。
一息之间,白辰被震得脏腑俱碎。
只听“啊”的一声痛呼,他口吐鲜血,中掌而亡……
第120章 怀孕3
苏荷感受到了白辰那有力的一抱。
也感受到了他身体的颤栗,以及他吐出的血的灼热。
那血掠过她的肩头迸出来,染湿了她身前的泥地,也染湿了她的裙摆。
她脑中空白了片刻,随即转身扶住了正要倒地的白辰。
白辰满脸是血,只虚弱地唤了声“姐姐”,便永
远地闭上了眼眸。
——那双清澈而忧郁的眸子,再也不见了。
苏荷流下泪来,哽咽唤着:“白辰、白辰……”
空气沉静了片刻。
方亦成喘着气,暗自庆幸死的人不是苏荷。
白今安却愣在原地,手臂仍摆出施法时的姿势,只是掌风的力度已接近于无。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孙儿会毫不犹豫地替旁人去死。
他为护住孙儿的性命费了多少心思、等了多少年月,不成想竟是一切成空。
白今安痛呼一声“辰儿啊”,急忙收住招式,上前推开苏荷,弯腰一把将白辰抱在了怀里。
他一声接一声地唤着“辰儿”,语气悲痛而凄厉,声声泪下。
只是白辰早已无声无息,再无法回答他只言片语了。
洞中的氛围一时降至冰点。
苏荷也悲愤难当,咬了咬齿关,“你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
白今安闻言止住悲声,却也并未回应苏荷。
他从袖间掏出一块干净的巾子,细细地擦去白辰脸上的血迹,再一丝不苟地整理好他的领口、衣衫,最后轻轻地将他的尸身平放于洞中的泥地上。
他满眸慈祥地看着自己的孙儿,就像当初看着石床上沉睡的他。
他喃喃低语:“辰儿放心,阿翁决不会让你白死的。”
哽了哽,又说:“即便是鱼死网破,阿翁也定要给你报仇。”
白今安说完站起身来,看向苏荷,眸中净是狠戾之气:“老朽为了这个孙儿百般筹谋,没想到他竟因姑娘而死,故尔,老朽今日便不得不取了姑娘的性命,以祭辰儿的在天之灵。”
苏荷冷声回怼:“你的百般筹谋哪是为了白辰,你不过是为了自己的野心而已,何况,若非你对我起杀心,白辰也不会因护我而死,说到底,你才是那个杀死白辰的凶手,说到底,真正该以命祭白辰的人是你自己。”
白今安气得面色胀红,连颌下的白须也在跟着微微颤动,“既然你如此不可理喻、不知悔改,那老朽今日就要让你一尸两命。”他说完挥掌就朝苏荷推过去。
方亦成急忙纵身上前,挡在苏荷跟前接下了白今安一招。
白今安厉声警告:“若亦成执意要多管闲事,那就休怪老朽不留情面了。”
方亦成反驳:“晚辈说过的,这闲事晚辈今日是管定了。”
白今安冷哼一声,“好,那老朽便让你们二人一道去给辰儿陪葬。”说完以闪电之速挥拳,朝方亦成攻过去。
方亦成轻功好,速度也极快,顺利躲过白今安的招式,继而反手抽剑朝白今安刺过去。
白今安虽年纪大了、身子骨不那么灵便了,却是拳法多变、招招致命,竟是徒手抵住了方亦成的长剑。
二人从单孔融洞打到外面的融洞,从地面打到洞顶,一番较量下来,方亦成身上原先的伤口绷开,一时血流如注,渐渐有些不支。
白今安面上浮起得意,边进攻边出言相劝:“你现在若肯收手,老朽看在往日情分上会考虑饶你一命。”
方亦成忍着伤口的疼痛一边接招一边回:“前辈不必再废话,尽管放马过来。”
白今安见其不听劝,愈发下了死手,趁他一个疏忽,运功伸掌一推,硬生生击中了他的肋骨。
击得方亦成飞速后退,狠狠撞到了洞壁上,并沿着洞壁跌落在地,跌得他口吐鲜血、伤上加伤。
苏荷急忙奔过去,扶起他:“方公子可有碍?”
方亦成擦掉嘴角的血迹,摇头:“姑娘放心,我无碍。”
随即看了眼洞内的石门,低声交代:“你和姑姑速速离洞。”
苏荷点头应了声“好”。
白今安早就杀红了眼:“老朽说过的,今日你们谁也别想活着离开。”说完挥拳朝二人攻击过来。
方亦成立即将苏荷推开,上前接招。
苏荷也不磨蹭,急忙去唤早已晕倒在地的张秀花,“姑姑,醒醒,姑姑,咱们得赶紧逃出去?”
但无论她如何唤,张秀花仍是无声无息,俨然一时半会儿醒不了。
苏荷只得先将她安置在一处墙角,继而去打开洞内的石门。
平日那石门稍稍用力便可推开,今日却是再如何用力也推不开。
白今安在大声呼喝:“石门早已被老朽锁死,除了老朽,你们谁也别想打开。”说完大笑两声,继续出招进攻方亦成。
苏荷闻言瞬间心如死灰。
打不开石门意味着逃不出去!
方亦成眼见着已是不敌!
难不成他们真的要一起死在这荒僻的融洞里?
此时洞外。
谢无痕正领着一众人等在地毯式搜山。
因人手不够,他甚至还花重金雇请了当地山民帮着一起搜寻。
眼下已是不眠不休搜了一日一夜,几乎将整座夫子山都搜了一遍,但并未发现什么有用线索。
这日清早,一名被雇请的猎户无意中发现山腰处长着一大丛兰草,
兰草喜潮,向来只生长在溪水边,亦或是融洞口。
以他的经验推断,这附近必定有融洞,于是急忙跑去禀报。
谢无痕闻信后第一时间带人赶到了现场,继而布置人手上上下下好一通寻找,终于在离兰草不远的山腰处发现了一孔融洞,融洞内还连接着山中的一条暗河。
他进洞转了一圈,并未发现人迹,但洞内生活用具一应俱全,显然是有人居住。
吴生还拿起一件男子的外袍甩了甩,疑惑问:“头儿,这里住的若是公主,又哪来……男子的衣物?”
谢无痕冷着脸,暗暗握拳,半晌无言。
他想,这衣物的主人便是那日覆着黑巾去劫持春兰的人吧?
他想,那究竟是个怎样的男人呢,竟值得她抛下一切藏身于这荒僻的融洞内?
他哑声问:“可有发现女子衣物?”
吴生寻了一圈,摇头:“倒是没有,莫非公主不住在这儿?”
他仍是冷着脸,看不透心中情绪。
半晌后吩咐:“留几个人在洞内守着,其余人手继续去洞外搜索。”
吴生应“是”后安排了几个人留下,其余人手则跟着他去洞外。
不过片刻,吴生匆匆来报:“头儿,距此数百米处又发现了兰草。”
谢无痕急步去往生长兰草的地方,按照先前的经验,不过半刻钟,他便在一丛荆棘后发现了融洞入口。
沿着入口往里走是一条狭长的石径,石径尽头则是一扇石门。
石门看上去坚固、厚重,推不开也推不动。
吴生叫了几个人合力去撞石门,石门仍是岿然不动。
谢无痕干脆让众人让开,试图以内功驱动石门,但几乎毫无效果。
吴生甚至扒在石门上窃听:“好似里头有动静。”
谢无痕略略蹙眉:“是何动静?”
吴生答:“隐隐约约……似是打斗的声音。”
谢无痕轻抿唇角,沉声吩咐:“去将咱们备的火药桶搬过来。”
既然推不开这扇门,那就用火药将它炸开吧。
吴生大声应“是”,立即喊了几人去搬火药桶。
此时融洞内。
方亦成已频频落败,直至最后被白今安一拳打在胸口上,他瞬间魂飞魄散七窍流血。
待他回过神来时,白今安已将他抵在洞壁上,牢牢掐住他的脖子。
一番打斗下来,白今安也几乎力竭,气喘吁吁:“你虽年轻,却终就不是老朽的对手,老朽本以为你还有几份忠诚在,不成想,你竟为了一个女人视老朽于不顾,那老朽今日便只能取了你的这条狗命。”说完加大手中的力度,欲要将他活活掐死。
方亦成仍在努力挣扎,却终归是力竭。
他咬牙吃力地呢喃:“你……也不会……有好结果。”
白今安也咬着牙关回:“不管老朽是何结果,至少,老朽会比你活得久。”
正在二人相持不下之际,苏荷已捡起地上一块石头,悄悄朝白今安身后靠近。
此时她也如一个输红了眼的赌徒,杀气腾腾。
她向来谋划周全
步步为营,没想到今日会落到如此被动的境地。
此刻即便她不会武功,即便是鱼死网破,也定要想尽办法去搏一搏——她不能眼睁睁看着方亦成丧命,更不能眼睁睁任自己丧命。
她想用石头去砸白今安的后脑勺,想将他砸得脑浆迸烈。
但白花苍苍的白今安身量依然很高,她势必要踮起脚去砸,手臂势必也会使不上力。
思量片刻,苏荷将手中石头狠狠砸在了白今安的颈椎上,砸得白今安猝不及防,身子一晃,松开了方亦成。
方亦成总算吸上一口气,继而反手一掌将白今安推开。
但那一掌力度并不大,白今安不过堪堪后退了几步。
苏荷那一砸,也并未砸出白今安什么好歹。
他摸了摸被砸痛的颈椎,回头看了眼苏荷,又看了眼已无还手之力的方亦成,眸中净是狠戾与阴沉:“好啊,死到临头还妄想挣脱,老朽现在便让你们俩一命归西。”
他说着陡然伸掌发力,掌风所过之处沙土飞扬、风声怒吼,方亦成与苏荷瞬间意识迷离,身体悬空而起,在洞顶绕了一圈,继而重重跌在了晕死的张秀花的身侧。
白今安冷笑:“让你们三人死在一起,也算是让你们死后不孤独。”他再次运功提气,挥臂使出一招枯骨掌,狠狠朝地上三人推过去。
就在掌风即将到达三人身体时,身后突然传来“呯”的几声巨响,震耳欲聋、天崩地裂,与此同时石门豁然洞开,火光带着热浪汹涌入内。
白今安在震惊之下功才大减。
他急忙收起招式欲去瞧个究竟,却见一道黑影猛然自火光后飞身而起,握着长剑直朝他的面门刺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