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怀孕4
白今安一眼认出刺向他的黑衣人,那不正是大理寺少卿谢无痕么!
在梁国蛰伏的这些年,他自是早已将朝中重臣摸得清清楚楚。
他仓皇后退,躲过了刺过来的长剑,但对方剑气凌厉,招招索命,以致逼得他步步后退,全无章法。
他向来自诩武艺高强,但今日在这个年轻人面前竟是毫无还手之力,只能守,不能攻。
好汉不吃眼前亏,他转身往洞外逃。
谢无痕则紧紧咬在他身后。
二人一追一逃,从洞内打到了洞外。
白今安一边抵挡一边大呼:“少卿大人,老朽对你并无恶意。”
又说:“老朽惩治的这位姑娘并非什么李家嫡女,她不过是个塑骨而成的冒牌货,少卿大人当知自己娶错了人吧?”
谢无痕咬紧牙关,飞身一转,锋利的剑刃以闪电之速刺向白今安的脖颈,所幸白今安闪身避开,否则早已被刺破喉管。
他惊魂未定,道一声:“少卿大人好剑法。”
谢无痕冷着脸,再次挥出一剑。
这次白今安躲闪不及,竟被硬生生削去头冠,白发如瀑泄下,瞬间盖住了他大半张脸庞。
二人立于相邻的两棵树枝上,沉沉对望。
白今安气喘吁吁,眸中净是劫后余生的惊惧,“老朽与少卿大人无怨无仇,少卿大人何必下此死手?”
谢无痕冷笑:“就凭你会塑骨、就凭你将自己的面容塑成当今皇上的模样,本官便可将你绞杀千百次。”
白今安假装糊涂:“老朽听不懂少卿大人在说什么。”
谢无痕的语气愈发森冷:“实不相瞒,本官能如此顺利地找到你,还多亏了你的双胞弟弟白今福呢。”
白今安一听“白今福”的名字,兀地顿住,随即再次转身奔逃。
这个大理寺少卿能找到白今福,意味着他已掌握了自己的老底,此时不逃还待何时?
谢无痕哪会让他轻易逃跑,也提剑飞速追出去。
白今安本就年纪大了,加之先前与方亦成打斗过一场,再遇上像谢无痕这样强劲的对手,俨然连逃跑都有些力不从心了,不过片刻便被谢无痕追上。
两人悬空打斗了几个回合。
谢无痕趁着对方一个疏漏,猛的挥剑砍过去,硬生生砍掉了白今安一条胳膊。
白今安一声痛呼,随着那条离身的断臂一道坠下了山涧,消失不见了。
谢无痕往下瞥了一眼,山涧一片寂静,且面积巨大深不见底,他只得先纵身飞回了融洞。
在到达融洞门口时,他蓦地止步。
刚刚在洞内打斗时他已瞧得分明,晕倒在地的女子正是苏荷。
亦是他的和和。
倘若她此时醒来,他要如何面对她呢?
他驻足片刻,握了握拳,终是提步走了进去。
所幸晕迷的苏荷并未醒来,另外二人也未醒来。
他又为自己的庆幸感觉到内疚、不安。
他想,只要她能平安,他仍是希望她能早点醒来的。
此时洞内的氛围莫名有些凝重。
吴生虽不认得晕迷的男人,却是认得晕迷的少夫人和张秀花。
他一时有些疑惑,他们不是在寻找公主么,怎的找到了少夫人?
迟疑间,他突然灵光一闪,莫非少夫人就是公主?公主就是少夫人?
想到此,他猛然一顿,好似之前所有的怀疑与不解都在瞬息之间打通了、顺畅了。
怪不得他们在追查公主时屡屡发现少夫人的可疑,甚至在清水河南岸时明明都已抓住了少夫人,却偏偏因她是少夫人这一重身份而将疑点尽数卸去。
也就是说,当朝公主冒名顶替李姝丽嫁进了谢家,然后借着少卿夫人这一身份顺利报完仇,继而再让真正的李姝丽归位,最后公主逃之夭夭了?
吴生只觉石破天惊。
怪不得头儿这段时日这般痛苦,怪不得头儿从宫里回来后还借酒浇愁,还问自己他是不是很无能。
原来他们要找的人一直就在谢家,就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
这个捅破天的真相如何让人承受得了?
即便是他,也难以承受啊!
吴生一时心绪难平,惶惶不安地问“头儿呢”。
他要亲口问一问头儿,这一切是不是真的。
就在这时谢无痕走了进来。
吴生大步迎上去:“头儿……少夫人……少夫人是不是公主?”
谢无痕没理会他,面无表情地擦过他身侧,弯腰将昏迷的苏荷抱了起来,安置在了单孔融洞的软
榻上。
随即吩咐:“将另外两人安置到旁边的融洞去吧。”
又吩咐:“白今安已被我削去一条胳膊,掉到了洞外的山涧中,你派人去山涧搜一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吴生像没长耳朵,自顾自地指着软榻上的苏荷:“头儿,少夫人她……是不是……”
谢无痕厉声打断他:“我说过,这个世界已没有了少夫人。”
又说:“速速带人去找白今安。”
吴生的耳朵这才堪堪归位,喃喃应“是”,转身去搜白今安了。
融洞内只剩了他和她。她在昏迷,他在看她。
她的样子像是在熟睡,而他对她熟睡时的样子最是熟悉。
以前他每日去上值时,都会看到她慵懒地在被窝里睡觉,他也总会在她额上留下一吻,吻得极轻,生怕吵醒了她。
但今日,他不能再吻她了。
她不再是谢家少夫人,她是尊贵的公主。
他没有资格,甚至也没有合适的身份去吻她了。
此刻他唯有放纵自己默默地看着她,默默地记住这张他思念了许久的脸。
但除这张脸之外,她现有的一切都很陌生。
她头上简单的发髻、她身上粗布的夹袄,以及洞内入目可见的她的一应衣物及生活用具等,都是此前他未见过的。
皆很简陋,皆是粗糙。
他想,这应是她离开后重新置办的吧?她特意将自己装扮成村姑,就是为了让自己远离曾经的生活么?
他想,她就那么不喜欢曾经的生活么,甚至不喜欢曾经的他?
他想,他真的给她制造了许多压力,她在杀人,他在追捕;她步步为营,他却步步紧逼。
他甚至还想到了她杀周元泽的那夜,竟从三楼的窗口跳下去,竟还藏身于后街那个巨大的仓库里。那一夜,他定吓坏了她吧?
她擅毒,故尔能顺利毒倒吴生顺利逃脱,故尔在张倩儿给母亲下毒时她能一眼辩出那是洋金花粉。
想到此,他不禁又开始懊悔自己的愚蠢。
一切的一切,皆源自他的大意与愚蠢。
他眼眶泛红,对着昏迷的她喃喃自语:“你不是很厉害么,怎的也落到了今日这步田地?”
又说:“你向来在我面前装柔顺、装体面,不成想也有这般狼狈的时候。”
他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将她扶着坐起来,自个儿也撩起衣摆坐到了她身后,继而以双掌撑住她的后背,为她输入真气护体。
就在谢无痕为苏荷输入真气时,落入山涧的白今安也正顺着山涧的河流左冲右撞,急速往前飘出去。
他幸运地躲过大理寺差役的搜索,在一处避静的河湾上了岸。
失了一臂,血流如注,他疼痛难忍,几乎无法站立,只得扒在草滩上喘气。
他不只身上痛,心里更痛。
短短一日,他不只没了孙儿,还失了胳膊,不只多年谋划付之东流,且往后再无法塑骨、再无法使出枯骨掌了。
他一时悲愤难当,老泪纵横。
正当他孤立无援之时,两名身着劲装的暗卫突然出现。
其中一名暗卫问:“你可是白今安?”
白今安瞥了他们两眼,起先还心有防备,后一想,身处绝境也没啥好防的了,于是吃力地点头:“老朽……正是。”
暗卫亮出身份:“我们是长乐殿的人。”
白今安心头一松:“淑妃娘娘……原来是淑妃娘娘,老朽有救了。”
另一名暗卫警惕地觑了眼白今安的断臂,将同伴拉到一边,低语道:“此人已去失去一条胳膊,怕是带回去也不顶事了。”
这名暗卫回:“先带回去再说,若是不顶事,届时杀了也不迟。”
两人对视一眼,双双点头。
随即两名暗卫替白今安简单包扎了伤口,架着他逃离了夫子山。
吴生带着一众人等在山涧搜了一大圈,仍没发现白今安的踪迹。
见暮色将至,他只得无功而返,“头儿,依小人猜测,那白今安八成是逃走了。”
谢无痕坐在融洞外的岩石上,抬眸看向阴沉沉的天幕:“他失了一条胳膊,估计也使不出什么塑骨功了,如此,也便掀不起多大浪头了,任他去吧。”
吴生又问:“少……”他立即改口:“公主还没醒么?”
他答:“没。”
“不会有什么妨碍么?”
他答:“无碍,不过是被白今安的掌风所惊,我已给她输入了真气护体。”
吴生试着提醒:“那边融洞的男子似乎伤得很重,咱们要不要将他送到山下去治一治,就怕万一死了……公主面前不好交代。”
谢无痕兀地冷了面色,沉声回:“他的死活跟公主何干,跟咱们何干?”
末了才道一句:“他也不过是皮外伤,并无性命之忧。”
吴生点头应了声“是”。
苏荷在当日夜间苏醒过来。
那时吴生正在洞外值守,见她醒来面色一喜,顿了顿,却不知唤什么才好,少夫人唤不出口,公主也唤不出口。
他只得道一句:“您醒了就好。”随即转身去禀报主子。
苏荷在见到吴生的那一刻也顿了顿,只觉天塌了。
那一刻,她宁可死在白今安的掌下,也不宁可面对谢无痕。
她感受到了自己的怯懦,也感受到了自己的惧怕。
她明明连死都不怕,又在害怕谢无痕什么呢,她说不清。
此时谢无痕听到吴生的禀报也是兀地一顿。
他正靠在融洞的那扇石门上,神色也有些恍惚。
吴生问:“头儿,您不去见见……公主么?”
他沉默片刻,哑声回:“好,我这就去见。”
第122章 怀孕5
当谢无痕走进融洞时,苏荷正欲披衣下榻。
她刚起身,便一眼望见走进来的谢无痕。
目光相接的瞬间,二人皆怔在原地。
融洞内只燃了一盏烛,光线昏暗。
昏暗的光线落在二人脸上,令二人的面色皆有些失真、有些飘忽,犹若置身于一场梦境中,恍惚而迷离。
他们已有数月不见。
这数月里,她饱尝逃亡之苦,他却饱尝寻找之苦。
她与他曾是夫妻,共同经历过一段时光,拥有过一段看似甜蜜的记忆,但在这段记忆里,她有着太多的搪塞与虚伪,他有着太多的大意与愚蠢,以至于这段记忆也成为了某种不真实的梦境,如气泡般脆弱而虚幻,碰触不得、提及不得。
以至于当此刻骤然相见,他们皆不知该如何交流、如何开口——不知该如何说出这第一句话来。
二人就那般沉默对望了片刻。
片刻后谢无痕突然屈身跪地,道了声:“臣拜见公主。”
这一拜,恍如一把利斧,将他与她的过往狠狠劈开。
这一拜,亦如一声惊雷,将她的清醒与理智也狠狠霹开。
她看着跪地的男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这是……”她一头雾水。
谢无痕却自顾自说下去:“公主的娘亲多福娘娘曾是皇上的心悦之人,当年皇上本欲南巡归来后立多福娘娘为妃,不成想,多福娘娘却在皇上南巡期间突然离宫,自此消失不见,皇上寻找娘娘多年,终于在数日前获知了娘娘的情况,并因此寻到了公主。”
苏荷觉得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她不过是个出生在后宅的奴仆,何时又成了公主了?
她有些尴尬、有些无措,更有些无奈。
她不知谢无痕这是要唱哪一出,更不知他是否已调查清楚了她的过往。
苏荷喃喃回:“要不你还是先起来吧。”
又说:“你这……定是弄错了。”
她以前称他为“夫君”,现在是“你”,除了“你”,她找不到适当的称谓来称呼他。
谢无痕依言站起身来,透过烛火看了她一眼,随即收回目光。
苏荷也同时扭头,避开了他的目光。
洞中的氛围透着陌生与疏离,还透着几许尴尬与别扭。
谢无痕垂首,沉声回:“臣已调查了数月,确定没有弄错。”
苏荷在洞内走了几步,背朝他:“你现在当知晓……贫妾并非什么李家嫡女。”
这句话犹如一个引子,突然掀开了他们的过往。
当日她不就是以李家嫡女的身份嫁给他的么!
他看着她瘦弱的背影,暗暗握拳,“嗯”了一声。
她抿了抿唇角,似下定决心:“贫妾不过是李家后宅的一名奴仆,贫妾的娘亲也不叫多福,而是叫苏雪儿。”
谢无痕回:“苏雪儿是娘娘在宫外时的名字。”
苏荷又说:“贫妾的爹爹叫德顺,不过是一名伺候茶水的奴仆……贫妾身份卑微,哪能攀扯到当今皇上……”
谢无痕又答:“德顺乃是淑妃身边的太监,名叫顺子,也是助娘娘逃离皇宫之人。”
苏荷兀地沉默了。
她似乎是相信了,又似乎是不敢相信。
她想到自己为何是姓“苏”而不姓“德”了,原来爹爹不过是宫中内侍。
她又想到他之前确实在替皇上办差,在找什么娘娘,还想到他曾坦承过在抓一名杀人的女子。
莫非那时他就知晓所谓的公主在杀人?
莫非他早就识破了她的身份?
而她却对自己的来历一无所知,却一直以为他要取她性命。
她一时感觉到狼狈不堪,感觉到无地自容!
她沉默时,他仍看着她的背影,看着她随着呼吸悄然颤动的双肩。
他深知真相是残酷的,他不就艰难地接受了她欺骗他的真相么。
但眼下看着她这般心绪难平,他蓦地又有些心疼。
苏
荷突然哑声问:“娘亲她……为何要逃离皇宫?”
谢无痕答:“圣眷太浓,招致旁人嫉恨。”
苏荷突然转过身来,面色紧绷地盯着他,郑重问:“谢大人今日之言,何以为凭?”
这一声“谢大人”,就像在他本就千疮百孔的心上插了一刀。
也好,君是君,臣是臣,往后他与她之间,便是君臣有别。
他垂首,答非所问:“当年多福娘娘与那名叫顺子的太监逃离皇宫后,不幸落到人伢子手里,经人伢子转卖,进入到杜家后宅为奴,多福娘娘正是在杜家后宅诞下了公主。”
他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句句铿锵,犹如撕开血肉一般撕开当年真相:“但在公主长至七岁那年,多福娘娘被周元泽强占,顺子不甘娘娘受辱奋起反抗,不幸被周元泽杖杀,娘娘为了给顺子申冤,又不幸被判官刘达忠所杀,关于八年前的桩桩件件,臣俱已调查得清清楚楚,除了缺少确凿的物证,杜家柳氏及茶师曾艺道的证词皆可为凭。”
苏荷身子一软,踉跄了一下。
他本能地上前一把扶住她的腰身,就如同之前他每回揽住她那样,熟悉的体香扑面而来,令他恍然间好以又回到了从前。
时间有片刻的停滞。
片刻后她轻轻推开了他,她说:“多谢大人了。”
又说:“大人好本事。”
她脑中浮现出宫宴那日面圣时的情景,那个长得颇像白今安的皇帝,竟然就是她的爹爹。
她有些难受、有些反应不及,还有些心疼从前的爹爹德顺。
他失落地收回了手臂,垂首答:“这一切都是臣该做的。”
她却落下泪来,哽咽不语。
他本能地想要为她拭泪,手伸到半空却又收了回来。
他说:“公主别难过。”
苏荷摇头,喃喃回:“贫妾……不是为自己难过。”
她是为娘亲和德顺难过,为他们所经历的那些磨难难过。
她说:“大人能否让贫妾一个人静静。”
他低声应“好”。
又说:“公主往后……不用在臣面前自称贫妾。”
她也应了声“好”。
他关切地看了她一眼,这才转身走出融洞。
洞内静下来,好似连闪烁的烛火也变得黯淡。
苏荷一个人坐在榻上,静静地想了许多事,从她出生到一路走来的种种,悉数在脑中想了一遍。
直至过了戌时,她才走出融洞。
谢无痕正守在洞门口,见她出来,忙上前问:“公主可是有事?”
苏荷环视一眼融洞的大厅,问:“不知道姑姑怎样了?”
谢无痕答:“她被白今安的掌风所伤,一直在晕迷,但臣已给她服用丹药,暂无性命之忧。”
苏荷松了口气:“那就好。”
兀地又问:“那个白今安呢?”
他答:“跑了,但已被臣削去了半边胳膊。”
苏荷心头一沉,蓦地有些茫然。
白今安跑了,那谁来解她体内的噬心花之毒呢?
莫非在生下腹中孩子后,她注定要毒发身亡?
罢了,眼下也顾不得这许多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她又问:“白今安死去的孙儿呢?”
谢无痕又答:“臣已让吴生将其葬在了山腰处。”
二人之间她问他答,一板一眼。
但他言辞清晰,干净利落,悉数将她所忧之事安顿妥当。
这便是他身为朝臣时的模样吧,亦是她之前从未见过的模样。
怪不得他在御前得宠,谁不喜欢一个行事妥贴的人呢。
苏荷道了声“多谢”。
犹豫片刻后,再次喃喃开口:“那位方公子的伤势……无碍吧?”
问到方亦成时她有些心虚,她知道他小心眼儿,以前还怀疑她与曾艺道呢,如今他应该不会乱想了吧?
毕竟事过境迁,物是人非。
听到“方公子”三个字时,他却兀地在袖间握紧了拳,原来那个男人姓“方”,他甚至不知道她与那个男人是老早就相识,还是在她离开他之后才相识。
但他面上不显,垂首回:“那位公子不过是皮外伤,亦无性命之忧,公主请放心。”又说:“时辰不早了,公主还是早些歇息吧。”
苏荷应了声“好”,转身走进了融洞。
他看着她的背影片刻,也转身继续守在了洞口。
子时吴生来了,“头儿,让小人来守吧,您去那石床上睡一会儿。”
他拒得干脆:“不用了。”
吴生劝:“头儿这些时日劳心费神,如今大局已定,当好生歇息才是。”
他有些不耐烦:“说了不用便不用。”
末了又问:“那个男人的情形如何?”
吴生一开始没听懂:“哪个男人?”
他愈发不耐烦:“那边融洞的那个男人。”
吴生这才反应过来:“哦,他呀,无大碍,今日夜间还苏醒了片刻,后来又晕过去了,估计过几日就能好个大概了。”
他思量片刻,沉声吩咐:“回京后查一查此人的底细。”
吴生不解:“此人怎么了?”
他语气森冷:“我让你查,你便查。”
吴生看着主子那刀枪不入的面色,兀地反应过来:“头儿这是怀疑他与少……”立即改口:“与公主有什么……”
他厉声打断:“闭嘴。”
吴生乖乖捂住自己的嘴巴,闭了嘴。
随后他瞟了眼苏荷就寝的融洞,压低声音,试探着开口:“关于头儿与公主的关系,小人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谢无痕斜睨他一眼,没吭声。
吴生自然知道头儿不吭声的意思就是让他继续说下去,“小人以为,不管公主是李家嫡女也好,是当朝公主也罢,她是头儿妻子这件事乃是铁板上钉钉,就连皇上也否认不了,毕竟这桩亲事当初还是皇上下旨赐婚呢。”
他怔怔盯着洞壁上闪烁的火把:“眼下公主已非李家嫡女,这桩亲事作不得数了。”
吴生不服:“那头儿就将公主再娶一次呗,皇上定然也不会反对的,毕竟头儿乃是皇上最信任之人。”
“公主不一定会同意。”
“那头儿就想办法让公主同意。”
他顿了顿,眼睫翕动,不知是听进去了,还是没听进去。
第123章 怀孕6
吴生继续苦口婆心:“不管成不成,头儿好歹也要试一试吧,万一公主心里……还有您呢?”
谢无痕沉默良久,最后却答非所问:“你先歇息去吧,这儿由我守着。”
“头儿……”
“你勿再多言,去歇息便是。”
吴生讨了个没趣,只得转身去歇息了。
谢无痕回眸看了眼身后的融洞,此时洞内烛火已熄,她应该也歇息了吧,她心里究竟是如何想的呢?
他靠着洞壁坐下来,心头一时复杂难言。
他和她之间,隔着太多的事、太多的人,以及太多莫可名状的感受,他和她之间,真的还有可能吗?
他患得患失,没有答案。
此时洞内的苏荷并未睡着,许多事堵在心里,令她辗转反侧。
她的身世、她腹中的孩子、她体内的噬心花之毒,以及她与谢无痕的关系,桩桩件件,皆令人忧心。
未来就如这茫茫黑夜,没有方向,亦看不清来路。
也不知胡思乱想了多久,她好不容易睡了一觉。
醒来时已是次日的辰时。
刚洗漱完毕,便见吴生提着早膳入得洞来,面上带着笑,语气里带着小心翼翼,“这是头儿吩咐小的们给公主备的早膳。”
又说:“这道鱼丸是头儿通宵没睡在这附近的暗河里捕的鱼现做的,虽小的们手艺不咋样,但胜在新鲜。”
苏荷客气地道了声谢,又说了句:“辛苦他了。”
吴生立即顺着杆子往上爬:“头儿可不只是捕鱼辛苦,这些时日他为了寻找公主当真是不眠不休呕心沥血,您看对比先前他都消瘦了许多……”
“用完膳我还得去白辰的墓前祭拜。”苏荷突然打断他。
话引跳得太快,吴生有些反应不及,哽了哽,片刻后才回:“白今安将公主害成这样,公主何故还要去祭拜他那孙儿?”
苏荷沉声答:“白辰乃是因我而死。”
吴生“哦”了一声,不再言语了。
片刻后才说:“那小子的坟就在融洞后的山腰处,距此不远。”
苏荷也“哦”了一声,也不再言语了。
用完早膳已是巳时。
洞外寒风凛冽天色阴沉,好似大雪将至。
苏荷忆起去岁来夫子山时也是这样的寒冬,也是时近年关。
一年过去,山仍是那座山,但人已非旧时人。
她拒绝了侍卫的跟随,只身前往融洞后的山腰处。
才行至数丈远,便见方亦成迎上来。
他缩着肩,面色苍白,迈出的步子也不似先前稳健,他将她从头打量到脚,大舒一口气:“看到姑娘安然无恙,我便放心了。”
她心有戚戚焉:“方公子伤得比我重,当卧床休养才是。”
方亦成虚弱地笑了笑:“我无碍,可与姑娘一起去祭拜白辰。”
苏荷顺了他的意,与他并肩走在了山道上。
她边走边问:“我的身世……方公子可知晓了?”
方亦成“嗯”了一声,“听守在这四周的侍卫私下说起过。”
她又问:“你不吃惊?”
方亦成看向冷风中荒芜的山林,轻舒一口气:“姑娘本就与众不同,无论姑娘身上发生任何事,我也不会吃惊;无论姑娘真实身份是什么,在我心里,姑娘也仍是我初遇时的那个姑娘。”
苏荷笑了笑:“方公子倒是通达。”
方亦成也微微一笑:“多谢姑娘夸赞。”
又感慨到:“转眼就是一年了。”
他忆起第一次带她来夫子山时她在雪地里跌跌撞撞行走时的模样。
她亦感慨:“是啊,又是一年了。”
其中的艰辛不易酸甜苦辣唯有自己最是清楚。
此时吴生正在洞外屁颠屁颠地寻找主子。
转了一大圈,他总算在一处暗河的弯道见到了谢无痕,“这大冬天的头儿咋跑到暗河洗冷水澡,就不怕着凉么?”
谢无痕已洗完,边更衣边回:“无碍,不会着凉。”
又问:“你着急忙慌的,究竟发生了何事?”
吴生喘了口气:“也不是什么大事,但也够让人闹心的。”
谢无痕已系好腰带,沉沉盯着他:“何事?”
吴生耷下眉眼:“就是公主用完早膳后便去白今安那孙儿墓前祭拜了,且那个姓方的也跟着一道去了。”
他一顿:“姓方的竟能痊愈这么快?都能下地行走了?”
吴生忍不住“呸”了一声:“他这是在强撑,这是在故意与公主套近乎,还以为别人看不出来呢。”
末了忍不住敦促:“头儿,您可要想个法子把那姓方的给比下去。”
谢无痕越听越气,拿起长剑转身往回走,边走边说:“我无须与他比。”
吴生哈着腰跟在他身侧:“可万一……万一公主想与他成亲呢?”
谢无痕离言一顿,止步,片刻后继续往前走。
吴生恨铁不成钢,在他身后嚷着:“头儿,您究竟怎么想的嘛?”
谢无痕头也未回,径直消失在一块巨大的岩石后。
吴生不甘心地长叹一口气,急步跟了上去。
谢无痕径直回到了融洞内,坐在洞内的石凳上怔怔发愣,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吴生纠缠不休:“头儿,您与少……”立即改口:“你与公主有之前的感情基础,定比那姓方的有胜算。”
谢无痕转过身去,不理他。
吴生也转了个身,转到了主子的另一边:“头儿,您若不去试一试,还打算让自己痛苦到何时?”
谢无痕沉默了片刻,终于起身。
他去旁边的箱拢里拿出一个包袱,一层层打开包袱皮,里面是一件狐裘披风。
这件狐裘披风乃是上次他带她参加宫宴时皇上赏的,但即便是皇上赏的,她离开谢家时也未曾带走。
如今他来接她,便特意带上了这件披风。
只因在这件披风里,藏着皇上的父爱,亦藏着他与她的曾经。
他将披风挂上手臂,沉声吩咐:“走,去白辰的墓地接公主回来。”
吴生面色一喜,大声应“是”。
随后主仆二人前后脚出了融洞,径直去往山腰处的白辰的墓地。
白辰被葬于山腰的一处平地上。
坟冢背靠山体,山体旁还有暗河潺潺流淌,可谓是地理位置绝佳。
站在坟冢前远眺,还可望见对面连绵起伏的山峦。
苏荷在坟冢前燃上香蜡,喃喃低语:“白辰,别回头,一路走好。”
又说:“你阿翁自有他的下场,你无须牵挂。”
方亦成也燃上一柱香,插在了坟前:“你姐姐说得没错,往后你无须牵挂,且好好安息。”
苏荷站在风里,眺望远方:“方公子相信来世吗?”
方亦成答:“谈不上信不信,只希望死者已矣,生者节哀。”他说完关切地看了她一眼。
正是这一眼,他的眼角余光蓦地瞥见正朝这边行来的谢无痕。
他面色骤冷,继而故作亲密地抬手伸向苏荷的发间。
苏荷本能地后退了一步。
他却跟着上前,靠近她,在她发间取下了一枚枯叶。
他温和地笑了笑:“只怪风太大了,吹得叶片乱飞。”
苏荷也笑了笑,道了声:“多谢方公子。”
这一幕正巧被赶来的谢无痕与吴生看在眼里。
吴生气不过,“这屌毛竟还敢对公主动手动脚,老子现在便去教训教训他。”他说着就要上前与方亦成理论。
谢无痕却一把拉住了他。
“头儿?”
谢无痕一张脸比冰还冷,沉声回:“不急于这一时。”
吴生不甘心地喘了口气。
二人停在了离坟冢不远的一棵松树下。
此时的苏荷并未发现那主仆二人。
方亦成也假装没发现他们。
他甚至再次抬手去帮苏荷整理被枯叶弄乱的发髻。
苏荷没拒绝他的好意,却也觉得他今日与以往不同:“方公子怎的变得这般体恤入微了?”
方亦成仍是笑了笑:“我与你已相识一年有余,见证了你一路走来的诸多不易,故尔对你自是与对旁人不同。”
不待苏荷回应,他又说:“何况你如今怀有身孕,我自也该对你多几分体恤。”他故意不称她“姑娘”,直接称了“你”,说完还伸臂虚虚去揽她的肩。
苏荷尴尬地躲开了他的手臂,道一声:“多谢了。”
谢无痕可没看到她的尴尬,他只听到了那句“怀有身孕”。
犹如石破天惊,让他瞬间回不过神,瞬间心如刀绞。
这些时日他承受了太多打击,一波接一波的打击,但唯有此刻,唯有在得知她“怀有身孕”时的打击来得更肝肠寸断、更万箭穿心。
吴生也傻了眼:“公主离开不到两月,就怀孕了?是谁……谁的孩子,莫非是这个姓方的?”
又说:“他们竟……相识一年有余,比头儿认识得还久呢。”
谢无痕兀地将那
件狐裘披风甩手塞给吴生,转身阔步离开。
当吴生将披风送到苏荷手中时,苏荷颇觉意外:“吴生怎么也来了?”
吴生没好气地瞥了眼方亦成,悻悻回:“不只小人来了,刚刚头儿也来过,头儿担心公主冷,特意来给公主送披风的,不过现在他又走了。”说完还朝不远处的那棵松树指了指。
此时谢无痕已拐上松树旁的山道,只留下了一道背影。
冬日茫茫山野间,他的背影也显得格外孤冷。
苏荷看着那道背影,胸间好似被某种情绪击中。
她也瞥了眼方亦成,恍然意识到他刚刚为何会与往日不同,也恍然窥到他内心的隐秘。
只是她隐而不发,就当全然不知。
有方亦成在,或许谢无痕就不会对她心存幻想了吧?
或许他与她也就能更快地获得自在了吧?
毕竟他那样敏感、那样脆弱,亦是那样的多疑。
毕竟她身中剧毒,或许已来日无多,少一份羁绊,便少一份不甘吧。
他终就会死心的。
他死心,她亦能死心。
她将狐裘披风披在了身上,那披风似还残留着春华院里木柜的松木香味,也似是他身上的味道。
她说:“谢大人有心了,代我向他道谢吧。”
吴生听到这声“谢大人”的称谓,满腹懊恼,嘴上却乖乖应了声“是”。
方亦成听到这声“谢大人”的称谓,却是满心欢喜。
他抬眸望天,正有细碎的雪花悄然飘落,这终将又是一个令他难忘的冬日啊……
第124章 宫变
苏荷祭拜完白辰回到融洞后,便极少见到谢无痕的踪影了,就连守在融洞外的人也换成了吴生。
如此也好,不见面,也就避免了诸多的尴尬与难堪。
期间方亦成来这边融洞探望过她一回,还带来了一袋火棘果,语气里尽是温柔:“我瞧着这荒僻的山里也没啥好的吃食,便趁大雪到来之际去采集了一些火棘果,你尝尝看喜不喜欢,若是喜欢,我再去山中采集一些。”
苏荷客套地道谢,又说:“我平时口味清淡,并不喜这些野果,方公子往后不必如此费心了。”她尽量与他保持着得体的距离。
方亦成的眸底净是失落,却也得体地应了声“好”。
洞外的吴生已是忍无可忍,大声传唤:“公主,洞外快要下大雪了,头儿的意思是您若休整好了便可准备下山了,否则就要滞留在这山中了。”
苏荷应了声:“那就下山吧。”
当日用完午膳,一行人开始陆续下山。
张秀花仍在昏睡,只得由两名差役轮流扛着。
不巧的是,雪却越下越大,寒风呼啸、天昏地暗,覆上白雪的山路越来越难行,苏荷更是走得跌跌撞撞,稍不留神便要摔倒。
走在前头的吴生提醒身边的主子:“头儿,小人瞧着这山路难行,公主身子骨又娇弱,要不……您背着她走?”
这好歹也是主子与公主培养感情的好机会。
谢无痕没点头,也没拒绝,却回眸看向苏荷。
正是这一眼,他刚好看到方亦成朝苏荷走过去,迎着寒风对她说了句什么,继而弯下腰身将她背起来,如履平地般走在了山道上。
他隐忍地收回目光,继续往前走。
吴生免不得骂骂咧咧:“看来这屌毛身上的伤还是不够重,早知就该再给他补上两刀。”他骂完懊恼地叹了口气,跟上了主子的步伐。
一行人耗了大半日时光,于暮色时分到达山脚的李庄。
天寒地冰,滴水成冰,所幸谢无痕已提前派人安顿好了客栈,一行人才得以顺利休整歇息。
一番奔波,苏荷已是疲累之极,一到客栈便孕吐了好几回,恨不能将苦胆水也吐出来才好。
方亦成见她这般,甚是揪心,手脚不离地护在她身边,为她端茶送水,还为她找店小二要来了一盘酸黄瓜:“我听闻孕期女子喜酸,要不你尝尝?”
又说:“今夜我会守在你房间外头,你有什么需要尽管唤我。”
苏荷吃了几口酸黄瓜,总算缓过来。
她摇了摇头,“不劳烦方公子,我今夜会去隔壁姑姑的房间就寝。”
方亦成不解:“姑姑眼下昏迷不醒,并不需要人照料。”
她虚弱地笑了笑:“我也并非是去照料姑姑,我不过是想与她待在一块儿而已,也请方公子早些回屋歇息吧。”
方亦成“哦”了一声,道了句:“也好。”随即黯然出了屋。
当他走出屋时,黑暗中有一双眸正死死盯着他——盯着他穿过走廊,回到自己屋门口,继而推门进屋,关上屋门。
那双眸冷酷如阎罗,似随时索人性命。
那是谢无痕的眸。
苏荷洗漱完毕,已过了戌时。
她也开门而出,去往隔壁的房间。
此时屋外大雪无声,已将天地涂抹成白茫茫一片。
整个客栈几乎被大理寺的人占据,门口还有两名差役在值守,但一切皆寂寥无声,唯有廊下的纱灯在冷风里摇晃,晃出一片安逸的轻响。
苏荷推开了隔壁的屋子,并点燃了烛火。
张秀花正静静卧于榻上,双眸紧闭,无声无息。
苏荷坐上床沿,伸手给她探脉,脉象平稳、不疾不徐,确实已无性命之忧。
她舒了口气,倒头躺在了张秀花身侧。
她心中不宁,唯有待在张秀花身边,方能得到些许安宁。
她说:“姑姑迟迟不醒,定是在那日吓坏了吧?不过待姑姑醒来,这世道又是另一番景象了。”
又说:“咱们或许不用继续逃亡了,也不用找一处什么庄子安身立命了,咱们或许……能住进皇帝赏赐的府邸了。”
她顿了顿,怔怔盯着床顶的承尘:“可我心中竟如此不安,且无法真正开心起来,也不知这是为何。”
她思量片刻:“或许也是因为谢无痕吧,我与他尴尬的关系,终是令人不得自在。”
她说完长长叹了一声,靠在了张秀花的肩头。
张秀花仍是双眸紧闭,无声无息。
而在暗处的那双眸却愈发森冷,他暗暗握拳,转身离开。
原来他的存在竟让她不自在了,原来是这样。
寒冬酷烈,真相却比寒冬更酷烈。
既然她不想见他,往后他便少在她面前出现了。他想。
但次日刚用完早膳,苏荷便向吴生打听到谢无痕的房间,并只身前来找他。
一夜歇息,她的精神看似好了许多,目光也愈发清亮。
她进屋就要行礼。
他冷声阻止,反而朝她施了一礼。
他和她之间所隔着的人与事,好似更多了。
她离他,也更远了。
谢无痕问:“不知公主何事吩咐?”
苏荷却反问:“如今雪下得大,咱们应该不急着回京吧?”
谢无痕答:“不急,关键是要让公主调养好身体。”
苏荷客套地笑了笑:“那能不能给姑姑请个医官瞧瞧,毕竟她一直昏迷不醒。”
他心底压着一团火,咬了咬后牙槽,反问,“公主不是也懂医?”
她不只懂医,她更懂毒。
他可记得当日她是如何毒倒了杜玉庭、刘达忠,甚至还有吴生。
苏荷怔了怔,听出了他话里的嘲讽。
好似她与他的过往也因这嘲讽的话语而被掀开了一角。
这掀开的一角如同潘多拉的魔盒,许多记忆眼见着就要汹涌而至。
她稳住心神,将浮起的记忆狠狠摁了回去,嘴上答得坦然:“大人见笑了,我只是擅毒,并不是那么懂医。”
他哽住,似没想到她竟毫不避讳。
片刻后他答:“那臣待会儿便让吴生去找医官。”
苏荷道了声:“多谢大人。”随即心头浮起几许决绝。
既然他能触碰过往,她为何不能触碰?
她试探问:“不知……春兰现下可还好?”
这是她一直放心不下的,亦是她一直想问却不方便问的,既然今日话已说到
这个份上,那不如干脆直接问出来。
他沉默了几息,面色愈冷。
她会关心她身边的每一个人,却唯独不会真正的关心他。
他答:“春兰很好,回京后公主可继续让她服侍在侧。”
苏荷微微一笑:“届时便有劳大人传话了。”
他答:“公主客气。”
苏荷颔首:“那我便去房中等待医官。”她说完转身离开。
她让他“传话”,也就是说,她不打算再回谢家。
他明明已做好心理准备,但到面对现实的这一刻,仍是无法承受。
他看着她的背影,再次握紧了袖间的拳,失落与悲痛如潮水般在胸间翻涌、奔腾……
在苏荷为张秀花诊治之时,白今安也顺利被人带到了长乐殿。
他伤势过重,昏迷不醒。
淑妃也请来了太医苗达景前来诊治。
在淑妃怀上二皇子赵博时,曾屡屡被坤宁宫使坏为难,所幸有同乡苗达景细心看护,才使得她顺利诞下皇子,故尔对其颇为信任。
苗达景在看到白今安的面相时怔了怔,想不通此人怎的与皇上长得一模一样。
但他向来识趣,从不多问,探完脉象后抱拳回禀:“此人暂无性命之忧,待灌进微臣开出的汤药,即刻可苏醒过来。”
淑妃看了眼白今安的断臂:“那他这胳膊?”
苗达景答:“这胳膊……微臣已无力回天。”
淑妃神色黯然:“行,你先开方子吧。”
苗达景依令行事。
待苗达景离开,川子嫌弃地瞟了眼昏迷的白今安,“娘娘,此人已身形有缺,怕是不中用了。”
淑妃也迟疑地瞟了眼白今安:“等他醒来后再说吧,若实在不中用,随时可取他人头。”
川子垂首应“是”。
白今安在被灌下汤药一刻钟后,悠悠醒转过来。
他老泪纵横,声声悲切:“娘娘啊,您一定要救小人,小人现在功力尽失,唯有娘娘的恩情方能让小人活下去啊。”
淑妃冷声问:“是哪个狂徒砍了你的胳膊?”
白今安答:“还能有谁,自是那个大理寺少卿谢无痕。”
淑妃又问,“他为何要与你过不去?”
白今安自是不能道明谢无痕撞破了他给孙儿塑骨之事,毕竟他也有自己的私心。
他悲声回:“老朽也不明就理,老朽在夫子山巧遇他后,便被他痛下杀手。”
淑妃一顿:“他竟出现在夫子山?”
随即咬了咬牙:“此人当真是狡猾多端,设计将咱们的人手引去了边疆,他自己却藏身于夫子山。”
川子忍不住问:“他身边可有跟着什么皇子,亦或是公主?”
白今安摇头:“老朽倒没注意,只看到了一伙随行的差役。”
川子见没问什么关键信息,有些失望:“娘娘,现下当如何是好?”
淑妃冷笑一声:“管他接回什么皇子公主,咱们大可不必理会。”
她说着看了眼白今安:“如今咱们有白老在,还怕什么变数呢。”
只要扶白今安为傀儡,让他以皇帝的名义下一道立赵博为太子的诏书,届时再取了白今安的性命,赵博便可立马登基。
川子有些疑惑:“那白老这缺失的胳膊?”
淑妃满不在乎:“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拉着皇上的胳膊细看呢,届时你找匠人做条假臂,能蒙混过关即可。”
川子垂首答:“还是娘娘英明。”
白今安有些不安,还有些不可置信:“娘娘当真打算……扶小人登上那把龙椅?”
淑妃和颜悦色:“自是当真,白老眼下最要紧之事,便是养好自个儿的身体。”
白今安恭敬应“是”。
淑妃随即吩咐川子:“咱们安插在赵富身边的人可以动手了。”
川子邪性一笑:“奴才这就去安排。”
淑妃抬眸看向殿内的壁画,也跟着邪性一笑:“这昏暗的天,是该要变一变了。”
此时李庄。
张秀花仍未苏醒。
医官探脉后言:“从脉象上来看,身子已无大碍。”
苏荷问:“那她为何迟迟不醒?”
医官回:“许是精神上受了惊吓,不想醒来。”
苏荷急了:“那她总要有个醒来的时候吧?”
医官答得抽像:“也许明日就能醒来,也许一辈子也醒不了。”
说完抱拳施了一礼,背起药箱离开。
苏荷思绪低落,却也无心在李庄久留。
毕竟年关将至,这一大帮人皆有家小,皆想赶回去与家人团圆,总不能因她一个人长久滞留吧。
于是三日后,一众人等带着昏迷的张秀花,启程回京。
第125章 宫变2
李庄距离京城快马需三日。
但苏荷骑不了快马,只能坐马车,行程上便慢了许多。
再加之隆冬天气恶劣,马车在路上走走停停,三日的路程便一日拖一日,整整拖了七日。
这七日里,无论是住店还是歇脚,谢无痕再没在苏荷面前露过脸。
吴生变成了传声筒,时不时要来传个话。
譬如:“公主,头儿说了,您若是觉得赶路疲惫,咱们可在前方镇子里落脚。”
譬如:“公主,头儿说了,您若是有什么想吃的想喝的尽管吩咐,头儿会想办法给您弄来。”
譬如:“公主,头儿说了,您若是觉得与姑姑同乘一辆马车太拥挤,头儿会再给您单独租一辆马车。”
吴生寻着机会,还不忘呛方亦成两句:“我们大理寺乃是奉了圣旨接公主进京,不知方公子是太闲了还是太闷了,竟跟着我们走了一路。”话里话外的意思,明显是想把人赶走。
方亦成不为所动:“在下并非是跟着大理寺的差役,在下不过跟着姑娘,并一路护卫姑娘。”
吴生嗤笑:“就凭你那三脚猫的功夫,也能护卫公主?”
方亦成也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在下能不能护卫姑娘,乃是由姑娘说了算,可不由阁下说了算。”
吴生一哽,不服气地翻了个白眼:“你就得意吧,我看你能得意到几时。”
方亦成也冷了面色,不再理会他。
一众人等到达京城时已是腊月二十。
年关将至,城中一片喜庆。
各家各户皆挂上象征吉祥如意的彩灯,窗子也贴上了剪纸。
街上商贩似比往常多了一倍,新贩的年货在摊位上摆得琳琅满目。
娃娃们正举着糖葫芦在人群里穿梭,边跑边嚷:“过年罗,吃好吃的罗,过年罗,穿新衣裳罗。”
苏荷想起当日与张秀花离开京城时还是秋日。
如今回来,却已是隆冬;如今回来,她已身怀六甲、身中奇毒,张秀花亦是昏迷不醒。
在某一刻,她深切感受到了岁月的苍凉无情。
吴生又来传话了:“公主,今日天色不早了,须得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头儿说了,说……若您不想回春华院的话,他可先给您找一处舒适的客栈住着,待他进宫面见皇上后,皇上自会诏见公主,届时也自会为公主分派府邸。”
苏荷答:“不用他安排客栈了,我先回平安巷的慈济院住着吧。”
吴生“哦”了一声,又说:“头儿还交代,公主的身份须得先保密,待皇上颁布御旨确认了方可对外公布,如此,方能避免歹人的觊觎。”
苏荷微微一笑:“我知道了,多谢你家大人的提醒。”
听到“你家大人”几个字,吴生心里很不是滋味,却也颔首施礼,道了声:“公主客气了。”
苏荷回到平安巷时,慈济院的人刚用完晚膳。
堂屋里燃着一个炭炉,青叔正在炉火前打瞌,妇孺们在炉火前纺线,娃娃们不怕冷,则在院子里嬉闹,打雪仗。
苏荷推门而入时,一群娃娃也跟着围拢过来,开心地嚷着:“小姐回来啦,太好了,小姐回来了……”
叫嚷声惊动了正在打瞌睡的青叔,他急忙迎出来,百感交集:“小姐可算是回来了,平安就好,平安就好。”
苏荷上次来道别,他嘴上虽没多问,心里却是惶惶不安,如今见她再次归来,他自是大大松了口气。
小莲也跟出来,一眼望见苏荷身后被方亦成扛在肩头的张秀花,兀地惊住:“姑姑这是怎么了?”
青叔这才注意到苏荷身后的人,也是一惊:“这……这究竟发生了何事?”
苏荷宽慰:“无事,姑姑不过是受了些惊吓,一时昏迷不醒。”
青叔问:“可请了医官?”
苏荷答:“请过医官,性命无碍,但不确定何时能醒来。”
青叔“哦”了一声,不禁打量起方亦成。
苏荷忙介绍:“他叫方亦成,是姑姑的同乡,亦是我的友人。”
青叔眉间舒展地笑了笑:“原来都是一家人,快,别站在外头
吹冷风了,进屋烤火吧。”
几人这才前后脚进屋。
小莲急忙去铺床,随后将张秀花放置到了床榻上。
慈济院各处虽简陋无比,却胜在面积大、房间多,众人围在一起,也不失温馨。
苏荷围炉饮茶的功夫,将自己这些时日的去向略略说了一遍,当然,她没提什么供血、没提自己的身份,更没提谢无痕。
青叔向来识趣,从不多问,她怎么说,他便怎么听。
但今日他却喃喃开口:“有件事……老朽不知当说不当说。”
苏荷微微一笑:“青叔有什么事尽管直说。”
青叔如实道来:“实不相瞒,小姐离开的这些时日,少卿大人时常差人过来探望,有时给院中娃娃们送些金贵的吃食,有时给大家伙儿送些银两,前前后后所送银两加起来,估计也有上千两了吧,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老朽几番拒绝,少卿大人却执意如此,老朽实在没办法,只得告知小姐一声。”
苏荷兀地忆起他曾将自己上千两私房送给她,让她去救助慈济院,她当时并未花他的银两,而是将其挪进了库房。
如今她已离开谢家,他倒是再次将那千两银子送到了青叔手里。
她说:“既然他想送,青叔收下便是,无碍的。”
青叔点头,应了声“好”。
眼见着时辰不早了,大家各自回屋歇息。
苏荷仍与张秀花住一处,方亦成将她送至屋门口。
雪夜无月,却有雪光映得四下里一片清明。
一阵寒风袭来,袭去了身上被炭火烘烤出的暖意。
他面色犹疑,似欲言又止。
苏荷问:“方公子可是有话要说?”
方亦成看了她一眼,终于开口:“姑娘心中可已放下少卿大人?”
苏荷没想到他会问得这样直接。
她笑了笑,在雪光的映照下,那笑也显得格外苍白:“要不方公子换个问题问吧。”
他问:“为何?”
她答:“因为我答不出。”
她确实答不出,她并不能时时清晰而深刻地洞察到自己。
方亦成沉默了。
片刻后才说:“要不,我这些时日就待在京城护卫姑娘吧,姑娘可否愿意?”
苏荷顿了顿,有些愧疚:“若不是因为我,方公子便不会与白今安撕破脸,便也不会导致一时寻不到活计。”
方亦成却答非所问:“待姑娘真正做回公主时,身边自然也会护卫如林,届时若不需要我了,我再离开也不迟。”
苏荷点头:“也好,我届时定会付给方公子丰厚的酬劳。”
方亦成回了声“不用了”,随即转身回屋。
他的背影在雪夜里看上去格外颀长,也格外倔强。
次日,苏荷睡到自然醒。
她为张秀花掖好被角,继而披衣起床,刚打开屋门,便一眼望见了站在门外的春兰。
春兰眼含热泪,伸臂一把抱住苏荷,边哭边说:“我可见到小姐了,可见到小姐了,小姐终于平安回来了。”
这些时日她过得可谓是跌宕起伏战战兢兢,甚至还做好了一命呜呼的准备,不成想,她又能活生生地见到小姐了,又能与小姐相守在一起了,她心里如何不激动。
苏荷拉她进屋,对她好一番宽慰,又好一番询问。
春兰自是将李姝丽如何被识破、如何被囚进地下密室,最终如何惨死于李家的过程细细道来。
其中有些过程是她亲眼所见,有些过程却是听吴生所讲。
她说,“那李姝丽确实是死有余辜,我听吴生说,她不只杀了张倩儿,还将救她性命的一对老夫妻也杀了。”
又说:“姑爷虽一开始很是愤怒,但后来应该是原谅小姐了,他还让我继续在春华院伺候,让我每日在他面前讲小姐的往事。”
苏荷疑惑:“讲我的往事?”
春兰点头:“我能讲的也就是我们在李家时的那些经历,以及小姐的一些喜好、习惯等等。”
她不解:“这些他也爱听?”
春兰答:“没错,反正凡是与小姐有关的,姑爷都爱听。”
苏荷沉默下来,半晌无言。
春兰试探道:“姑爷心里应是有小姐的,这次……也是姑爷让我过来的,说是让我好好陪伴着小姐,小姐难道……真不打算回谢家了么?”
苏荷轻舒一口气,答非所问:“往后,还是称他为‘谢大人’吧。”
春兰嘴上应“是”,心里头却难免为小姐抱憾,又问:“小姐当真是公主么?”她自是已从吴生嘴里听到了这惊人的消息。
苏荷答:“听谢无痕的口气,应是确定无疑的。”
春兰好一番感慨,也好一番欣喜,继而聊到了张秀花。
她说:“小姐你尽管放心,我会日日与姑姑说话,日日为姑姑按摩,争取早点让姑姑醒来。”
苏荷欣慰地笑了笑:“辛苦你了。”
当苏荷与春兰叙旧时,谢无痕也在吩咐吴生:“将我的一应衣物及洗漱用具搬到书房去吧。”
吴生不解:“头儿是打算不住在这春华院了?”
他答非所问:“春华院保持原样,定期打扫。”
吴生垂首应“是”。
谢无痕随后还去了趟正院看望徐南芝。
出门多日,总要向她报个平安的。
天寒地冻,徐南芝几乎已不出屋了,成日窝在炉火前烤火,吃了睡,睡了吃,倒是养好了之前身子的亏空。
谢无痕进屋施礼,唤了声“母亲”。
徐南芝吩咐他坐,又让韩嬷嬷给他盛了碗参汤:“数日不见,你倒是愈发消瘦了。”
他答:“母亲放心,儿子无碍。”
徐南芝问:“可找着姝丽了?”
他答:“这世间已没有姝丽了。”
“人死了?”
“差不多是死了。”
“什么叫差不多?”
他沉默,不答。
徐南芝也不敢逼问,毕竟他们这母子关系好不容易才缓和,可不能再次恶化,“罢了,既然人没了,你也便早些放下吧,莫再为难自个儿了。”
他垂首应了声“是”。
徐南芝瞟了眼他身上的宫装:“你这是要进宫?”
他答:“是。”
“那你去忙自个儿的吧,别在我这儿耽搁了。”
“那母亲也好生歇息。”
他说完走出了正院,坐上了出府的马车。
此时长乐殿里。
川子匆匆进殿禀报:“娘娘,谢无痕回京了,正准备进宫见皇上呢。”
淑妃冷冷一笑:“他这是接回了龙种想要去未央殿通禀吧,咱们绝不能让他见到皇上。”
末了吩咐:“赶在他进宫前速速动手!”
川子沉声应“是”,转身而出。
第126章 宫变3
当马车载着谢无痕驶向宫门口时,未央殿里的皇帝正在批阅奏折,内侍赵富则躬身守在旁边伺候。
守了不过两刻钟,他便感觉腹部一阵绞痛,痛得他面色苍白、冷汗直冒。
皇帝抬眸间瞧出他的异样,随口问:“你这是怎么了?”
赵富捂着腹部尴尬回:“许是奴吃了什么不干净的膳食,这会儿……正闹肚子……”
皇帝没好气地叹了口气:“你啊,一把年纪了还贪这口吃。”
随即吩咐:“先下去吧,换个人来伺候。”
赵富如获大赦,躬身退了出去,退至门口时吩咐守在外头的王兴儿:“我得去趟恭房,你进殿伺候皇上吧。”
王兴儿乃赵富的徒儿,平日里被赵富手把手地调教,关键时刻也能推上去顶一顶。
王兴儿关切问:“师傅可是身子不适?”
赵富不耐烦蹙眉:“我无大碍,你记得步子轻点、声量小点,别惹恼了皇上。”说完转身走下殿前的台阶。
王兴儿应了声“是”,抬眸看了眼他匆匆的背影,嘴角浮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
赵富急匆匆去了恭房,出完恭刚走出房门,便猛地被
敲了一闷棍。
他都没来得及看清袭击他的人是谁,便身子一歪倒了下去,无知无觉了。
一黑衣人从后头走出来,四下里张望了几眼,确定无一人看到自己后,弯腰扛走了昏迷的赵富。
此时未央殿里。
王兴儿小心翼翼端走了皇帝桌案上的冷茶,换上了一盏温茶,又在殿中的炭炉里加了几块银丝炭。
皇帝觑他一眼:“倒是个有心眼子的。”
王兴儿躬身回:“是师傅平时日教导奴,要事事为皇上着想。”
皇帝轻笑,摇了摇头:“赵富这个老东西啊。”后面的话他没再说下去,随即端盏饮茶,饮完茶继续批阅奏折。
王兴儿躬身守在案旁,不再多言。
他盯着殿外的天光投在地砖上的光影,耐着性子一息一息地等待,等得手心里都冒出了细汗……
谢无痕的马车已停在了宫门口。
他朝守门侍卫递出腰牌,顺利进入了皇宫。
从宫门口到未央殿须穿过午门、金水桥,再穿过太和殿,足足需要走几盏茶的功夫。
宫道上白雪皑皑,有好些宫奴正在拿着铁锹铲雪。
一阵寒风袭来,雪粒子铺天盖地,引得宫奴们皆掩面背过身去。
谢无痕却无遮无拦,冒着雪粒子阔步而行,步步朝未央殿逼近。
王兴儿仍在垂首等待,等得他的气息都开始发紧了。
他不敢抬眸观望,只能用耳朵听,
他听到瓷盏的轻响,知道皇帝又在饮茶。
他听到皇帝叹息了一声,似放下了毫笔。
他最后听到皇帝扯了个哈欠,继而“啪”的一声轻响。
他壮着胆子抬头,一眼望见皇帝扒在桌案上一动不动了。
他试着唤了声:“皇上?”
皇帝没应他,仍趴着没动。
他大大松了口气,终于等到那盏茶产生了效果。
他急忙吩咐殿外的宫婢:“皇上累了,快将皇上扶到龙榻上歇息。”
宫婢们鱼贯进殿,合力将皇帝扶上了龙榻。
其中一名宫婢有疑,小声问:“皇上不会龙体有恙吧?”
王兴儿厉喝一声:“皇上不过是疲累了,你休得在此胡言乱语。”
宫婢吓得一颤,急忙止了声。
此时谢无痕已穿过一大片空地,走上了未央殿前的台阶。
守在殿门口的人并非是赵富,而是一位年轻的内侍。
谢无痕认得他,乃是赵富身边的小徒弟。
他客气地施了一礼:“我有要事向皇上禀报,烦请公公通传一声。”
王兴儿也施了一礼,恭恭敬敬回:“真是不巧,皇上正在龙榻上歇息,怕是不方便召见谢大人。”
谢无痕一顿:“正值辰时,皇上这个时候歇息?”
以他对皇帝的了解,皇帝这个时间应该在批阅奏折。
王兴儿答:“天寒地冻,皇上略染风寒,故尔才会在这个时辰歇息,要不,谢大人下回再来?”
谢无痕一心想着要给皇帝报喜——告诉皇帝公主已经回京了,不成想,皇帝竟在此时染了风寒,这是不是也太巧了一些?
他故作不在意地笑了笑:“成,那我下回再来。”
随即又问:“今日怎的不见赵公公?”
王兴儿也堆起满脸的笑,压低声音:“师傅他老人家吃坏了肚肠,正在恭房出恭呢。”
谢无痕道了声“原来如此”,随即与王兴儿道别。
刚出得宫门,便见吴生大步迎上来:“头儿竟怎的这么早就出来了,可是皇上急着要召见公主?”
谢无痕回眸朝那巍峨地宫门瞥了一眼,沉声回:“我今日并没见到皇上。”
吴生不解:“为何?”
他冷着脸:“皇上染了风寒,正卧床歇息。”
吴生想了想:“不对啊头儿,皇上明知您此行乃是为了接公主回京,按皇上以往对此事的关切度,即便他病得起不了身也定会要誊出一切时间来召见您的。”
谢无痕神色肃穆:“此事确实可疑。”
随即吩咐:“你派人盯紧二皇子,看他有什么动作。”
吴生郑重应“是”。
此时长乐殿里。
二皇子赵博匆匆赶来:“母妃,一切可还顺利?”
淑妃正在一小勺一小勺地服用燕窝,闻言微微一笑,吩咐川子:“你来跟二皇子说说顺利不顺利。”
川子面上浮起喜色,上前答:“二皇子放心,一切顺利,赵富已经不顶用了,皇上也已昏迷不醒了,至于何时成事,就看二皇子的心情了。”
赵博大舒一口气,上前对着淑妃伏地行了个大礼:“多谢母妃为儿臣筹谋,儿臣莫齿难忘。”
淑妃扶起他:“母妃以你为贵,不为你谋能为谁谋。”
赵博自是再次言谢,末了问:“母妃打算如何处置父皇?”
淑妃一时哽住,她还真没想好如何处置那位相伴多年的君王。
赵博不由得提醒:“母妃须得明白,咱们既已走上这条路,便再没有回头路,斩草一定要除根。”
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要杀了他的父皇。
淑妃斜他一眼:“你都知晓的道理母妃何尝不知晓,放心吧,母妃心里有数的,你只管回府等着立储召书,勿要掺合这些乌七八糟的阿杂事。”
赵博恭敬答:“儿臣谨遵母妃意旨。”
待赵博一走,川子低声问:“可否要奴现在去结果了赵富?”
淑妃思量片刻:“赵富乃宫里的内侍监,底下一大帮徒子徒孙,且还有潜伏在各宫的眼线,咱们费了老鼻子劲也才找到王兴儿这个突破口,故尔,咱们须得小心才是,若贸然在宫里结果他,保不定要弄出什么乱子来。”
川子问:“娘娘打算如何处置?”
淑妃答:“偷偷将他拖去宫外的乱葬岗埋了吧,如此,才是神不知鬼不觉。”
川子恭维:“娘娘英明。”又问:“那皇上……又该去何处处置?”
淑妃轻舒一气:“明日将白今安带去未央殿,至于皇上嘛,本宫自会妥善安置。”
川子疑惑:“只是……安置么?”
刚刚不是承诺了二皇子要斩草除根么?
淑妃答:“按本宫吩咐的去做便是。”
川子垂首应“是”。
当川子扮作车夫,架着马车载着赵富驶向乱葬岗时,苏荷正戴着帷帽领着一群娃娃们在街头买烤饼吃。
寒风凛冽,卖烤饼的老头儿的胡须上都结了一层白霜。
娃娃们大声唤他“雪人翁”。
老头儿一边在火炉旁烤饼,一边哈着白气笑了笑:“‘雪人翁’这名儿,老朽喜欢。”
苏荷见他不易,在付钱时特意多给了一些碎银。
老头儿推辞不要,苏荷便将碎银硬塞进他的囊袋里。
老头儿只得连连道谢。
待娃娃们每人分得一张饼后,苏荷便领着他们往回走。
刚行至巷口,一辆快速行驶的马车倏忽而过,溅起的雪水洒得苏荷满身都是。
她抬眸望去,正好看到马车的车窗。一阵寒风袭来,又正好掀起了窗上的帘子,她兀地瞥见了车内昏迷的赵富。
她认得那张脸,知
道他是皇帝的贴身内侍。
之前进宫面圣时,便是赵富的出现让她免遭周元泽的毒手。
既然是皇帝的贴身内侍,为何会出现在宫外的马车里?
且不醒人事,不知生死,她一时有些疑惑。
娃娃们在一边啃着烤饼,一边骂着那辆横行无道的马车。
但马车越驶越远,压根儿不理会他们的谩骂。
一旁的方亦成走近,问她:“姑娘无碍吧?”
她答:“我无碍。”
转而问:“这条街通往哪里?”
方亦成看着远去的马车,答:“通往城南街,也通往西城门,还通往乱葬岗。”
苏荷顿了顿:“方公子能不能跟着这辆马车,看它究竟驶往何处。”
方亦成问:“姑娘可是发现了什么?”
苏荷点头:“车里的人,来自宫里。”
方亦成也不再多问,应了声“好”,随后飞身而起,跟上了前方疾驰的马车。
苏荷又吩咐春兰:“你去一趟谢家,找到谢无痕,就说皇上身边那个赵公公被人用马车载出了宫。”
春兰不解:“可这件事跟小姐,跟姑……跟谢大人,有何关系?”
苏荷答:“你别管旁的,先去通传便可。”
这件事表面上看似跟她没啥关系,却又隐隐带着某种巧合。
她返京便是为了与皇帝相认,但今日午时已过,她并未等来皇帝的诏令,且谢无痕那边也并无消息,偏偏这时皇帝身边的内侍却被人带出了宫,这不得不让人生疑。
春兰应“是”后也叫了辆马车,去往谢府。
此时方亦成正悄无声息地跟在那辆马车后头。
他轻功极好,速度也极快,赶车之人毫无察觉。
马车穿街过巷,径直驶往乱葬岗,随后停在了乱葬岗旁的一道坡地下。
赶车人黑衣黑裤,面覆黑巾。
他跳下马车,转身去车内拿了把铁锹,开始在旁边雪地里挖坑。
不到半个时辰,他便挖出了一个齐人长的浅坑,随后扔下铁锹,将马车内的人往下拖。
期间那人还悠悠醒转过来,嘴里呢喃着:“谁、你是谁……”
黑衣人捡起旁边的铁锹,朝他的脑袋重重拍了一锹,那人又稀里糊涂地晕死过去。
藏身于树上的方亦成愕然,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将人活埋……
第127章 宫变4
方亦成一直等到那黑衣人埋完人扔掉铁锹转身离去后,才“嗖”的一声从树上跳下来。
树枝颤动,落下一地碎雪。
他捡回黑衣人扔下的铁锹,急忙去挖那堆新垒起的坟冢,不过一会儿便挖到昏迷的赵富,继而将其从泥坑里拖了出来。
他掐他人中,再以真气刺激他的穴位,终于让他悠悠醒转过来。
赵富乍一睁眼有些恍惚,他看着面前陌生的男子,又看向周围荒芜的雪地,喃喃问:“咱家……咱家这是在做梦么?”
方亦成回:“你现下的处境恐怕比梦境更恶劣。”
“你是谁?”
“我自是救你性命的人。”
“这……这是在哪儿?”
“乱葬岗。”
一听是“乱葬岗”,赵富吓得霎时醒神,忙从泥地里抬起头来,四周环视一圈,颤声问:“咱家怎的到了这乱葬岗?”
“这其中缘由恐怕只有你自己清楚了。”方亦成说着打量了他两眼,问:“你身上可有伤?可能自己站起来?”
赵富伸了伸自己的胳膊和腿,“身上倒是没伤。”又摸了摸刚刚被铁锹拍过的额头:“就……就是脑袋有点痛,也无大碍。”
寒风呼啸,冻得他直打哆嗦。
他支起手肘吃力地站起来,拍了拍身上泥土,踉跄地走了两步。
方亦成松了口气:“既然无碍,那咱们赶紧离开吧。”
赵富仍是有些恍惚:“是……是回宫么?”
“是带你去见我家姑娘。”
“敢问你家姑娘是何人?”
“你去了就晓得了。”
赵富不敢再多问,跟在了方亦成身后。
二人刚走下乱葬岗那道坡地,陡然遇见折返回来的黑衣人。
黑衣人见到死而复生的赵富,又见到他旁边的方亦成,兀地一怔,继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袖间弹出一枚飞镖,“嗖”的一声直朝赵富的眉心刺过去。
赵富吓得瞬间呆住,完全不知该如何躲避。
方亦成却同样以闪电之速抽剑挡住飞镖,只听“呯”的一声脆响,飞镖被弹向旁边的树木,深深刺进了树杆。
赵富看着树杆里的飞镖,吓到失语。
若不是刚刚一挡,飞镖刺进的便是他的脑袋,死里逃生啊。
正当他慌乱之际,方亦成一声厉喝:“若不会武功,且速速躲避。”
赵富这才回过神来,急忙躬身钻进了另一边的树丛里。
黑衣人已抽剑朝方亦成杀过来,方亦成立即接招。
二人你来我往打起来,一时刀光剑戟杀气腾腾,令冬日里的乱葬岗愈发冰冷酷烈。
刚开始方亦成略占上风,但因他身体有旧伤,渐渐有些体力不支,一不留神还被那黑衣人刺中手臂。
黑衣人冷声开口:“阁下最好识相点,莫挡了贵人的道。”
方亦成反问:“不知是挡了哪位贵人的道?”
黑衣人嗤笑:“贱命一条,竟还有胆打探贵人的身份,且速速受死吧。”他说完飞身而起,再次朝方亦成刺过来。
二人也再次缠斗在一起。
此时藏身于树丛的赵富已是满头冷汗。
这黑衣人的声音听上去太耳熟了,耳熟到他轻易就能猜出对方的身份,他冷了半截腰,今日莫非是个死局?
缠斗的二人溅起片片雪花,你退我进,或我退你进。
方亦成在咬牙支撑,一个不留神,再次被黑衣人刺中肩膀,所幸皆非致命伤,他仍可以拼上一把。
黑衣人自不会给他拼命的机会,“既然你如此不识相,那我便取了你这条贱命。”说完持剑猛地朝方亦成的胸口刺过来。
方亦成疲于应对,步步后退。
黑衣人却剑气凌厉,前进的速度远快于他后退的速度,眼见着那长剑已触及他的衣襟、眼见着他就要被一剑击穿……
他一时慌乱无措,连树丛里的赵富也不禁低语一句“完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突见一道身影凌空而来,甩手掷出一枚石子,那枚石子力道极大,“呯”的一声掷在黑衣人的长剑上,竟掷得黑衣人身子一晃差点丢了手中的剑。
方亦成趁机逃脱,急忙闪身避到一旁。
黑衣人被迫收招,抬眸望去,一眼望见谢无痕冷峻的脸孔。
他一身劲装,利器在手,从高空徐徐落下,随即对黑衣人嗤笑一声:“看来阁下今日是有一场恶战了。”说完毫不客气地持剑刺过去。
其招式果断狠戾杀气腾腾,逼得黑衣人步步后退频频防守,几个回合下来,黑衣人俨然已是不敌。
他暗道一声“不好”,转身撤逃。
谢无痕追击一段距离,便任由他逃脱了。
恶斗结束,荒芜的乱葬岗终于归于宁静。
赵富颤颤巍巍从树丛里走出来,见到谢无痕后屈身便跪,边哭边说:“多谢谢大人及时出手,否则咱家与这位公子今日怕是……要命丧这乱葬岗了。”
谢无痕扶他起来,道了声:“赵公公不必客气。”
赵富欲要将今日之事理个明白。
谢无痕却抬手阻止,随即朝四周环视一圈:“此地不宜久留,公公有话待会儿再说。”
赵富这才躬身回:“咱家但凭谢大人吩咐。”
谢无痕最后看向方亦成:“你身上伤势可有碍?”
方亦成故作不屑:“小伤而已,无碍。”
转而问:“不知少卿大人为何能及时出现在这乱葬岗?”
他出现在此乃是因跟踪了那辆马车,这谢无痕出现又是因何呢?
谢无痕冷声回:“本官的事,无须向你解释。”
他及时出现自是因苏荷差人传话说赵富被
载出了皇宫,皇帝的贴身内侍被人神不知鬼不觉地载出皇宫自然是奔着性命而去的,他自然就找来了这乱葬岗。
但他没必要向姓方的解释,他凭什么向他解释?
方亦成亦是阴阳怪气:“少卿大人好大的官威啊。”
他瞥他一眼,懒得再理会他。
随即吩咐赵富:“公公这便随我离开吧。”
赵富问:“谢大人打算将咱家带去何处?”
他答:“先去平安巷。”
赵富虽不知平安巷是个什么去处,眼下却也没别的选择,只得点头应“好”。
方亦成也没什么异议,三人前后脚离开乱葬岗,去往平安巷。
此时慈济院里,苏荷正领着一帮妇孺在院中贴窗花、贴对联,还在檐下挂上了红红的大灯笼。
再过几日便是新年了,这院中总要有点儿吉祥喜庆的气氛。
青叔年岁大了,向来不讲究这些,今年她在此过年,自然要上上下下拾掇一番。
故尔,当谢无痕再次走进慈济院时,竟被院中的“年味”吸住了眼睛,他恍若走进了当日的春华院。
当日在端午时,她也曾这般精心而细致地装点过春华院。
只是如今年关已近,春华院冷冷清清,此处却是异常喜庆。
他心头一时失落难言。
有位妇孺认出他来,唤了声“少卿大人”。
有几个娃娃也围拢过来,齐声唤“少卿大人”、“方哥哥”。
苏荷闻声也匆匆出来,看到了他,又看到了赵富,最后看向方亦成,见他受伤,随口问:“你没事吧?”
他觉得她语气里净是关切,不禁在袖间暗暗握紧了拳。
“姓方的”回:“姑娘放心,小伤而已。”
苏荷舒了口气,随即让春兰带方亦成去包扎伤口,再将谢无痕与赵富领进屋中,并奉上茶水。
她郑重地福身施了一礼:“见过大人,见过赵公公。”
赵富在见到苏荷的刹那面色一顿,“大人这是寻回夫人了呀,真好,真好啊。”
这些时日少卿夫人离家出走的消息闹得沸沸扬扬,他自然知晓此事,再加之少卿夫人进宫面圣过一回,他也自是记得这位夫人的样貌。
谢无痕却答:“公公认错人了,此乃多福娘娘所生下的公主,并非是在下的夫人。”
既然赵富是皇帝身边信得过的人,他也没必要瞒他。
赵富闻言大惊,抬眸端详苏荷,又看向谢无痕:“当……当真?”
谢无痕答得干脆:“当真。”
“那……那少卿夫人……”
“在下的夫人已被人谋害。”
赵富愣了片刻,“哦”了一声。
听到“谋害”二字,苏荷轻抿唇角,并未反驳。
既然他已在人前认定她不再是他的夫人,她便因此轻松许多。
如此,她与他之间便少了许多不必要的尴尬吧。
赵富仍是疑惑,“那……公主与少卿夫人的面相……”
他答,“不过是样貌相象而已。”
赵富又“哦”了一声,恍惚间忆起皇帝在召见少卿夫人后,还吩咐他去调查过其母族的动向,莫非便是因那位夫人与公主长得相象的缘故?
他一时不再有疑,急忙屈身跪下:“老奴拜见公主。”
苏荷上前扶起他:“公公不必多礼。”
赵富仍是满心激动:“大人当赶紧去禀报皇上才是,皇上若知道公主回京了不知会高兴成啥样呢。”他说着提脚就往屋外走:“咱家现下便领着大人去见皇上。”
谢无痕并未动身:“公公可知自己为何会突然离宫?”
此言一出,赵富兀地止步,似突然反应过来自己眼下的处境。
他转过身,喃喃问:“咱家也不知自己因何离宫,大人可是查到了什么?”
谢无痕答:“实不相瞒,在下曾去拜见过皇上,但守在未央殿门口的人是令徒,令徒称皇上身染风寒,不方便召见。”
赵富喃喃:“是王兴儿?”
继而摇头:“不可能的,不可能的,皇上派大人出城乃是为了接公主回京,如今大人带着公主回来了,皇上即便病得再重,也不可能不召见大人的,这里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谢无痕答:“在下也觉得甚是蹊跷,随后又听闻公公被人载出了皇宫,在下意识到其中凶险,故尔特意赶来救下公公,不知公公可知,这两日宫中究竟发生了何事?”
赵富不明就理:“没发生啥事啊,看上去一切正常。”
末了他又一顿:“不过咱家认出了刚刚在乱葬岗行凶之人。”
谢无痕问:“他是谁?”
赵富答:“是淑妃娘娘的心腹,名叫川子,咱家识得他的声音。”
一听说“淑妃娘娘”,谢无痕与苏荷兀地对视了一眼。
他们竟同时想到了苟延残喘的白今安。
淑妃胆敢去刺杀皇帝身边的内侍,势必皇上也在她的掌控之中——势必她已有了掌控全局的利器,那个利器或许就是白今安?
倘若如此,皇上危矣、社稷危矣。
苏荷忍不住问:“公公可还记得离宫前发生的事?”
赵富深吸一口气,想了想:“记得是在昨日晌午,咱家正在未央殿里伺候皇上,后来不知怎的突然感觉腹痛难忍,咱家便向皇上告假退下了,便让徒儿王兴儿顶上。”
他说到此处时一顿,“后来咱家去了恭房,在走出恭房时突然被人敲了一闷棍,醒来时就已到今日被人活埋。”
苏荷与谢无痕同时问:“被谁敲的?”
赵富无奈摇头:“咱家没来得及看清。”
谢无痕又问:“公公向来稳妥,为何会突然腹痛?”
赵富叹了口气:“昨日午膳后王兴儿给咱家孝敬了一包果子,咱家一时贪嘴,便多吃了一些……”
谢无痕思量片刻,略略蹙眉,“王兴儿是长乐殿的人?”
第128章 宫变5
赵富闻言愣住,不敢置信:“王兴儿一入宫便跟了咱家,他……他怎会是长乐殿的人?”
谢无痕沉声答:“万一长乐殿对他许以重利呢?”
赵富一哽,霎时呆住。
重重宫门内,谁不是在求利呢?
片刻后他似想到了什么,惶惶然抬眸:“倘若如此,淑妃娘娘她……不会对皇上不利吧?”
谢无痕无言,苏荷亦无言。
空气沉静了片刻。
随后谢无痕答非所问:“在情况未明之前,公公最好不要贸然回宫,以防遭遇不测。”
赵富愈发不安:“咱家不回宫……又能去何处?”
苏荷接下话头:“公公若不嫌弃这慈济院简陋,可暂且在此安顿下来。”
赵富松了口气:“公主都能居住的地方,咱家怎敢嫌弃,咱家多谢公主的收留之恩。”说完又要伏身去拜。
苏荷急忙上前阻止:“公公不必多礼。”
赵富这才作罢。
谢无痕也松了口气,“既已无旁的事,臣便先行告退,待皇上下旨召见公主之时,臣再来接公主进宫。”
他说完朝苏荷抱拳施了一礼,言谈举止间皆是礼貌与疏离。
苏
荷应了声:“有劳大人了。”
谢无痕不再废话,转身就往屋外走。
苏荷却兀地唤了声“大人”。
谢无痕止步,却并未回头,背朝她问:“公主还有何事吩咐?”
苏荷一时语塞,脑袋里空白了片刻。
她也不知自己为何要唤住他,好似是一种与他相处时产生的本能。
一旁边的赵富似意识到自己的多余,尴尬地笑了笑:“咱家先去屋外看看,熟悉熟悉。”说完躬身退出了屋子。
屋中只剩她和他。
他再次开口:“公主有事但说无妨。”他仍未转过身来。
苏荷深吸一口气,终是说出自己想说的话:“眼下形势不明,还望大人注意安全。”
即便从大局出发,她也不希望他出事。
谢无痕并未应她,转身走了。
他冷漠的背影与冬日白雪融为一体。
他冷漠些也好,如此,她方能与他断绝得更彻底。
如此,她方能以正常的心绪来面对他。
故尔,她并不介意他态度如何。
但谢无痕介意她的态度。
她关心他令他恼火,她不关心他亦令他恼火,当然,她若关心那姓方的他更是恼火。
他径直走出慈济院,走到了平安巷。
雪仍然在下,铺天盖地密密麻麻,他赌气般在雪地里走了很长一段距离,之后才跨上了回府的马车。
回府后又遇到日日来询问“少夫人”情况的阿四和谢二郎,他心头愈发烦乱,厉喝一声:“少夫人已亡故,莫要再问。”说完转身去了书房。
听闻少夫人已亡故,阿四怔怔愣在原地,随后泪湿眼眶。
谢二郎干脆“哇哇”大哭起来,边哭边嚷“嫂嫂、嫂嫂”,嚷得树上鸟雀惊飞,晃落了树上的雪团。
谢无痕去书房换上官服,再次坐马车进宫。
如前次那般,他顺利入得宫门,于晌午时分到达未央殿的台阶前。
台阶上的雪已被宫仆扫净,露出湿漉漉的地砖。
他立于地砖上,对着门口的王兴儿抱拳施了一礼:“烦请王公公帮忙通传一声。”
王兴儿仍是一副谄媚的嘴脸:“谢大人怕是又要白跑一趟了,皇上的身子仍未康复,不方便召见朝臣。”
谢无痕也笑了笑:“在下所禀之事事关社稷,要不……在下直接去龙榻前禀报?”
王兴儿苦着一张脸:“谢大人就别为难奴了,这可是关涉龙体的大事,万一出个什么好歹奴万死难辞其咎啊。”
谢无痕不再强求,拱手道了句:“那待皇上康复后,在下再过来。”
王兴儿松了口气:“多谢谢大人体恤。”
待谢无痕一走,王兴儿立即差人去长乐殿报信。
淑妃得信后咬了咬牙关:“这个谢无痕怕是已经起疑。”
刚从乱葬岗赶回来的川子喘着气答:“娘娘英明,这个谢无痕简直是阴险狡诈无孔不入,他今日救走了赵富却对此事只字不提,这明显就是在试探。”
随即又不无担忧道:“何况,此人还砍了白老一条胳膊,自然也见过白老的面相,娘娘用白老顶替皇上……届时会不会被他识穿?”
淑妃冷笑一声:“识穿又如何,不识穿又如何,本宫乃二皇子的生母,亦是皇上最宠爱的妃子,这朝中众臣皆是人精,他们怎会去信一个小小的大理寺少卿而不信本宫呢?”
川子松了口气:“娘娘说的是。”
淑妃瞥他一眼,没好气道:“让你去乱葬岗埋个人,你非但没埋成,且还让谢无痕将人给救走了,本宫对你当真是失望。”
川子“噗通”一声跪地:“是奴的错,奴一开始本已将那赵富埋得稳稳当当了,后又想到赵富身上还有宫里的腰牌,万一被人挖到岂不是要惹来大麻烦,于是返身去取腰牌,不成想……就遇上了前来营救的谢无痕……”
淑妃面色愈冷:“赵富的生死已然不重要,关键在于,你有没有曝露自己的身份?”
川子立即否认:“奴当时蒙着面巾,他不可能会发现奴的身份,若……若娘娘实在有疑,奴现在便可带人去取了他的性命。”
淑妃冷笑:“你以为他的性命就那么好取?”
川子答:“他武艺再高强也非金钢不坏之身,咱们大不了多派些人手。”
淑妃思量片刻,摇头:“在这个节骨眼上,咱们不可再弄出大的动静,以防事情有变。”
川子问:“那……娘娘就这么放了谢无痕?”
淑妃冷声答:“先静观其变。”
在淑妃静观其变的两日,皇帝以龙体不适为由罢了早朝。
谢无痕又连续进宫两次。
第一次仍是没见着皇帝的人影。
但接下来一次却听到了皇帝的声音,皇帝卧于未央殿的软榻上,厉声问:“殿外何人,絮絮叨叨没完没了。”
那会儿谢无痕正在请求王兴儿去通禀,王兴儿也正如往常那般句句推辞,皇帝突然出声让二人兀地一怔。
谢无痕隔着殿门回:“回皇上,微臣是子谕,有要事向您禀报。”
殿内的皇帝咳了几声,“朕身子有恙,谢爱卿请回吧。”
殿内之人的声音确实就是皇帝的声音,就连咳嗽声也是一模一样。
但真正的皇帝又怎会称他为“谢爱卿”呢,真正的皇帝称他为“子谕”。
此时谢无痕已能完全肯定,殿内之人就是白今安。
白今安想要取代皇帝的野心恐怕由来已久,否则又怎会练出一副与皇帝一模一样的嗓音。
而他之所以罢了早朝,便是为了调养他的断臂之伤吧?
那真正的皇帝又去了哪里呢?他一时无比焦心。
但嘴上仍是客气地与王兴儿道别,转身出了皇宫。
吴生迎上来:“头儿,还是没见着么?”
谢无痕“嗯”了一声,回眸望向宫门,凛冽寒风下,宫门巍峨耸立,侍卫肃然值守,一切看上去仍是寻常、仍是平静。
无人窥到宫门内汹涌的暗流,唯有他。
他沉声吩咐:“你差人去城中散布一则谣言。”
吴生问:“啥谣言。”
他压低声音:“就说皇上已决定册立二皇子为太子,不日便举行册封典礼。”
吴生总算聪明了一回:“头儿这是想利用坤宁宫去制衡长乐殿?”
谢无痕答:“没错,眼下咱们在宫外,并不知晓宫内发生的事情,更无法知晓淑妃的计划,唯有同在宫中的皇后可制衡一二。”
吴生蹙眉:“可眼下周家失势了。”
谢无痕冷哼一声:“周家再如何失势,那周平依旧是尚书令,手底下可是有一张由文官编织的网,但凡文官们一致反对立二皇子为太子,淑妃的野心势必就要落空。”
吴生面露得意:“如此,咱们便可静观其变,看着他们狗咬狗?”
谢无痕提醒:“你勿要得意,且谨慎行事。”
吴生立即敛色,“小的知道了。”
此时慈济院里,苏荷每日都在等着谢无痕的消息。
一连等了三日,仍是不见他送来消息。
再过三日,便是除夕了。
青叔见宅中人多,特意去街上买了上百斤猪肉回来,腌制成腊肉。
赵富久居宫中,自是有一身做膳食的好手艺,帮着宅中妇孺将那些肉分门别类,做成不同口味的吃食。
偏偏苏荷闻不得那股鲜肉味,偷偷躲进房中不知吐了多少回。
春兰以为她生病了,转身就要出去请医官。
苏荷拉住她,摇了摇头,这才将自己怀有身孕之事娓娓道来。
春兰瞪着眼,不敢置信,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她的肚子,眸中溋出泪来,一时说不清是高兴还是难过。
她哽咽问:“姑爷可知小姐怀了身孕?”
苏荷叹了一声:“他已不是你的姑爷了。”
又说:“此事不得透露给谢家任何一个人,也暂时别让青叔他们知道,免得让他们担心。”
春兰心疼小姐,忍不住哭起来。
边哭边问:“小姐为何不让谢家人知道?”
苏荷为她拭泪,随即看着屋外的天光叹了口气:“我与谢无痕之间隔了太多的事、太多的人,已是再无可能了,又何必再生事端与他再生牵扯呢?”
春兰不解:“可这也是他的孩子。”
“我若不说,这便只是我的孩子。”
“小姐这是打算生下孩子……自己养么?”
苏荷闻言怔了怔。
身中噬心花之毒,她当真不知能养这孩子多久。
她笑了笑,答非所问:“我还可拉着你和姑姑一起养他。”
春兰总算破涕为笑:“好,我们帮着小姐一起养。”
又说:“只愿姑姑能早点醒来才好。”
二人这才轻松地闲聊了几句。
随即苏荷吩咐:“明日咱们多包些饺子,请谢无痕来吃顿铰子吧。”
春兰疑惑:“小姐不是想与他撇清关系么,怎的还请他吃饺子?”
苏荷正色回:“因我有重要的事情与他说。”
第129章 进宫
次日清早,春兰去谢府传话。
刚跨进谢府大门,便见阿四和谢二郎匆匆迎上来,二人皆眼皮红肿,一脸悲色。
阿四开口便问:“春兰姐,夫人是不是真的死了?”
谢二郎也跟着嘟囔:“嫂嫂不能死,嫂嫂要回来。”
春兰被问得一头雾水:“谁说小姐死了?”
阿四回:“姑爷说的。”
原来是姑爷说的。
春兰一时不知该如何回,毕竟如今小姐的情况不能外泄。
她敷衍地回了句:“姑爷说小姐死了,那便死了吧。”说完便甩开那二人往府里走。
阿四拉住她:“什么叫姑爷说死了就是死了,春兰姐此话何意?”
春兰甩开他的手:“我能有啥意思。”
末了又心生不忍:“你若觉得待在谢府无聊,不如去慈济院看看。”
毕竟,只要阿四去了慈济院,就
能亲眼看到小姐了。
阿四却腰板儿一挺:“夫人一日不归,我便在谢府等她一日,我才不会去什么慈济院。”
谢二郎也如应声虫似的点头:“不去慈济院,就不去慈济院。”
春兰无奈地叹了口气:“那你们就继续在这儿等着吧。”说完扔下他俩径直去往谢府的书房。
吴生正守在书房门外,见到春兰面色一喜:“你今日咋来了?”
春兰朝房内瞄了一眼:“大人可在?”
吴生一顿:“怎还叫上‘大人’了?”
春兰低声回:“小姐说了,我再叫你家头儿为‘姑爷’,不合适。”
吴生叹了口气:“那你爱叫什么就叫什么吧。”
又说:“头儿正在房内忙着呢,你找他何事?”
春兰答:“小姐想请大人去慈济院吃顿饺子。”
说着又从兜里掏出一包糕点,塞进吴生怀里:“这是给你的。”
吴生双目放光,满脸欣喜:“我就知道你会想着我。”说完将糕点藏进兜中,转身进屋去传话。
不过片刻,春兰便被请进了屋内。
因忙着接公主进京之事,谢无痕已好些时日没去大理寺当值了,寻常事务也干脆挪到他的书房来处理。
他正在批阅一摞案卷,见春兰进屋,头也没抬,随口问:“公主因何要请我去吃饺子?”
春兰福身施了一礼:“公主说……是有重要的事与大人说。”
他又问:“她可说了是何事?”
春兰摇头:“公主没说。”
他这才放下毫笔瞥了春兰一眼:“知道了,你先回去吧,我随后便到。”
春兰应了声“是”,退出了屋子。
吴生跟在春兰身后喋喋不休:“你说公主请头儿去吃饺子,会不会是因为公主还忘不了头儿,还打算和头儿重续前缘?”
又问:“公主那腹中的孩儿是不是姓方的的,公主既然忘不了头儿又为何那么快怀上别人的孩子?”
春兰觉得吴生不可理喻,道了声:“你今日的嘴实在太臭了。”说完转头出了谢府。
吴生愣在原地,往手心里哈了口热气,用鼻子嗅了嗅:“我嘴不臭啊,我今日明明漱了口的呀。”他一头雾水。
午时,谢无痕来到了慈济院。
那时饺子正在锅里热气腾腾地翻滚,娃娃们则在叫嚷:“待会儿我要吃最大的那一个。”“不行,最大的一个归我吃。”
小莲出言劝和:“既然吃不到最大的,那就吃包了铜钱的。”
娃娃们跟着一阵欢呼。
其余妇人则一边忙活一边闲聊,偶尔还传出一阵朗笑声。
整座院子都被笼罩在欢声笑语其乐融融的氛围里。
苏荷也帮着在饭堂里收拾桌案,抬眸间,看到谢无痕已走近院中。
她连忙迎出来:“大人总算是来了。”
她叫他大人,倒是叫得越来越顺口了。
他抱拳施了一礼:“臣见过公主。”
她笑了笑:“今日就不必行这些虚礼了。”
他仍是一副冷漠疏离的模样:“君是君,臣是臣,礼不可废。”
她一哽,无言以对。
赵富及时出来解围:“大人可算是来了,公主一直在等着您呢,现下饺子已经煮好,可以开席了。”
谢无痕拒得干脆:“饺子就不吃了,公主有事尽管吩咐。”
赵富一哽,竟也是无言以对。
他寻思着这谢大人向来是个好说话的主,缘何一遇到公主就如同吃了炮仗一般?
苏荷却微微一笑:“既然如此,那我便不强人所难了。”
随即吩咐赵富:“公公带着孩子们去开席吧,我便与谢大人去屋里说话。”
赵富应了声“是”,躬身退下了。
当苏荷领着谢无痕走进屋门时,方亦成正站在门廊另一头沉沉望过来,他的目光阴郁幽深,隐隐带着杀气。
谢无痕与他冷冷对视一眼,随即收回目光,提步进屋。
这是苏荷单独所住的一间屋子。
屋中虽简陋,却也温馨,角落里整齐码放着她的行李,妆奁上还摆放着她平时所用的木梳、银簪,以及一个小巧的暖手炉。
屋内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馨香,那是他所熟悉的她的体香。
苏荷招呼他坐,并给他倒了一盏茶:“天冷,先喝口热茶暖暖身子吧。”那温婉而随意的语气,似是在春华院时她给他倒茶一般。
只是在春华院时,她用的是昂贵的紫砂茶具。
如今在这慈济院,她用的不过是最简陋的陶壶。
眼下她的一应生活用具包括衣着首饰皆很简陋。
这或许才是她本来的样子吧?即便是出身尊贵的公主,却仍是执着于那份简朴与简单!
她又说:“这些粗茶,还望大人莫要嫌弃才好。”
谢无痕本不想再饮她泡制的茶水,但听她如此说,他只得浅浅地饮了两口。
苏荷率先切入正题:“今日我听外头有人传言,说皇上将要立二皇子为太子,眼下形势不明,不知为何会冒出这样的传言?”
谢无痕坦然相告:“此传言乃臣刻意散播。”
苏荷一顿:“大人这是想让两宫相斗?”
她果然聪明,竟一语中的。
谢无痕抬眸看她,懊悔自己与她相处那么久竟没发现她缜密而深沉的心机,想到此,他又开始痛恨自己的无能。
他答:“没错,眼下臣对宫中情形不明,只能出此下策,欲以坤定宫去制衡长乐殿。”
苏荷也不疾不徐地饮了口茶水,“大人在宫中到底还是缺了一个眼线啊。”
他答非所问:“公主放心,臣会尽快让公主与皇上相认的。”
她再次一语中的:“眼下大人真正忧心的,除了我与皇上相认之事,应该还有皇上的安危以及当前的局势吧?”
他暗暗握拳,沉默以对。
她又说:“或许如今的皇上早已被白今安所取代。”
谢无痕敛住神色:“皇上不会有事的。”
她叹一声:“即便现在没事,也不能确保以后会没事。”
他再次沉沉看向她,屋中光线昏暗,但仍可看到她双眸灼灼生辉,白皙的脸颊因天冷而微微泛红。
他问:“公主到底想说什么?”
苏荷答:“我可以进宫成为大人的眼线。”
他几乎想也没想,脱口而出:“不可能。”
她问,“是我不可能进宫,还是大人不可能助我进宫,这可是两码事。”
他答:“在形势不明的情况下,臣不可能让公主贸然进宫。”
她极力争取:“我此时若能进宫,便能一举探明皇上的处境,更能帮大人盯住淑妃的一举一动,大人何乐而不为?”
他面色愈冷:“公主可知宫中的凶险?”
她语气笃定:“我不怕凶险。”
他又说:“无论形势如何严峻,公主犯不着拼上自己的性命。”
她反问:“大人又怎知我一定会输?”
他不想再争执下去,“此事没得商量,臣先告退了。”他说完便起身往外走,那霸道的气势好似她与他并非君
臣,好似他又变成了春华院里维护她的谢无痕。
“大人。”她唤住他,一字一顿,“你可别忘了,曾经的杜玉庭、刘达忠以及周元泽,皆死于我手,我没有大人所想象的那般弱不禁风。”
此言一出,他兀地顿住。
她在他面前一向温婉,一向柔顺,即便如今成为了公主,她在他面前也仍是温婉有礼、客客气气。
她从未表露过她杀伐果断的那一面,从未表露过她杀人不手软的那一面。
那一面就像她的底色,被她小心翼翼藏于弱不禁风的外表之下。
可今日,那底色却冲破了表象,坦然地探出头来,探到他面前,告诉他,她不是他所以为的那个样子。
在这一瞬间,他甚至听到了她的表象破碎的声音。
他回眸看着她,她明明还是那样的弱不禁风,面容娇嫩、腰肢纤细,他甚至清楚地记得拥她入怀的感觉、抱她入睡的感觉。
她明明还是那个在后宅里日日等他归来的妇人;
她明明还是生着这样一张脸。
可是她又不一样了,她有了棱角,有了锋芒;她的目光不一样了,她说话的语气也不一样了。
她说:“我可以成为大人的助力,亦可以成为大人的盟友。”她句句铿锵。
他不需要什么助力,更不需要她这个盟友,他只想她成为自己的妻子,可是一切都回不去了。
他哑声问:“公主为何要执意如此?”
她答:“皇上毕竟是我的父亲,我不希望他有事,再者,我也不希望朝局动荡、百姓不安,不希望残暴之人握住权柄、仁义之人屈居下位,我想尽自己的一份力。”
当然,她还有自己的私心,她想找到白今安,要到噬心花之毒的解药——她想陪着自己的孩子慢慢长大。
他沉默了片刻,道了声:“皇上若知公主大义,定会欣喜。”
她心头一松:“大人这是同意了?”
他转身在屋内踱了两步,反问:“公主既有此提义,定然也想好了该如何进宫吧?”
她如此聪慧,自然是走一步看十步。
苏荷郑重回:“明日便是除夕,按照以往的惯例,皇上须得在午门的城楼上接受百官、命妇以及万民的朝拜,届时即便皇上是由白今安所扮,但只要我当众认亲,且有大人力证我的身世,那白今安便不敢不认下我,如此,事便可成。”
他看着她,道一声:“公主好谋算。”
第130章 进宫2
谢无痕最终同意了苏荷的提议。
他临走前叮嘱:“大朝会将在明日巳时举办,我会在巳时之前来接公主去午门城楼。”
苏荷颔首施礼:“让大人费心了。”
他答:“公主客气,若无旁的事臣先行告退。”说完转身出屋。
苏荷追出去:“大人当真不吃饺子么?”
他头也未回,阔步走出了院子,徒留身后漫天飞雪。
春兰正好端来一盘热腾腾的饺子,看着谢无痕离去的背影,疑惑问:“大人怎的走得这样急?”
苏荷答:“他走了便走了吧,咱们自己吃。”
春兰应了声“好”,继而将饺子放在了屋内木桌上。
二人围坐在桌前吃饺子,边吃边聊。
一开始只聊些闲散之事,后来春兰便提到了阿四和二郎,“他们一直在等着小姐回去呢,但大人却对他们说……小姐已经死了,我要不要将小姐实情告之他们?”
苏荷摇头:“不用了,他们不过是没长大的孩子,说不定过些时日便将我忘记了,我又何必让他们承担一些不必要的真相?”
春兰嗫嚅问:“怀孕之事……小姐也要一直这样瞒着大人么?”
苏荷斜她一眼:“怎的,你不愿与我一起养孩子了?”
春兰否认:“才不是呢,我是不想让别人往小姐身上泼脏水。”
苏荷满不在乎:“那你说说,谁往我身上泼脏水了?”
春兰懊恼地撇了撇嘴:“还不是吴生,他说……小姐腹中所怀的乃是方公子的孩子。”
苏荷闻言一顿,原来连吴生也知晓她怀孕之事,且还以为她怀的是方亦成的孩子,那谢无痕自是更加如此以为了。
怪不得自融洞遇见后他会如此冷漠!
原来他早就起疑了!
如此也好!
如此,她倒是省心了。
苏荷随口开起玩笑:“看来,在你心里我是比吴生重要的人。”
春兰哽住,继而满脸通红:“小姐当然比吴生重要。”
她笑着问:“真的?”
春兰的脸更红:“当然是真的。”
末了悻悻道:“我这是在与小姐说怀孕之事呢。”
苏荷这才正色回:“谁人背后不说人,谁人背后无人说,对于这些闲言碎语,我压根儿不会放在心上。”
春兰问:“那往后若孩子问起自己的父亲是谁,小姐该如何回?”
苏荷语气淡淡:“这还不简单么,就说他的父亲已经死了。”
谢无痕不也说她已经亡故了么,那她正好来个以牙还牙。
春兰“哦”了一声,半晌无言。
随即提起明日认亲之事:“小姐真要如此决定么?”
苏荷宽慰她:“放心,我们会万事顺遂的。”
听她如此说,春兰总算是展颜一笑。
她向来是相信小姐的。
二人吃完饺子,屋外的雪也停了。
院中白茫茫一片,连那棵挺拔的香樟树也被白雪压弯了枝条。
娃娃们吃饱喝足后,开始在院中打雪仗、炸炮竹。
春兰往炭盆里加了几块木炭,随后收拾碗筷去后厨忙活了。
苏荷整理了一下屋子,正欲去后厨帮忙,方亦成却出现在门口,“我能不能与姑娘聊几句?”
她微微一笑:“自然可以,快进屋来坐。”
方亦成进屋后并没坐,目光始终落到她脸上:“不知少卿大人可否同意助姑娘进宫?”
她点头:“同意了,明日去午门城楼当众认亲。”
他收回目光,垂下的眼睫挡住了眸底的情绪。
若能顺利认亲,她将是他愈发够不着的人了。
他迟疑片刻,试探着问:“届时姑娘会不会住进宫里?”
苏荷答:“若事情顺利,短时期内应该会这样。”
毕竟,修建一座公主府也非一日两日能成。
他又问:“那我能不能……成为姑娘的护卫,以便时时护在姑娘左右?”
她看着他:“你常年行走江湖,怎受得了宫中的约束?”
他掷地有声:“姑娘放心,这些不算什么。”
“你当真想好了?”
“当真想好了。”
苏荷这才松了口:“行,届时我若能进宫,便带着你一起。”
毕竟宫墙深深,她确实需要信得过的人来保护自己。
方亦成霎时眉间舒展:“多谢姑娘信任。”
即便不能真正得到她,但若能一生长伴她左右,也是件幸事。
二人寒暄了几句,方亦成这才转身出屋。
苏荷随即去了隔壁屋子看望昏迷的张秀花。
她坐在床前细细叙说这些时日的经历,像是说给张秀花听,又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末了她说:“姑姑若再不醒来,便不能与我一起进宫了。”
又说:“若姑姑不与我一起进宫,届时想见我一面就难了。”
床上的张秀花仍是一动不动,无声无息。
屋外的天光自轩窗泄入,清晰映出了张秀花脸上深深浅浅的皱纹,它们分布在她的眼周、口角。
她熟悉她脸上的每一条皱纹,就像熟悉她们曾一起相伴的岁月。
苏荷最终沉沉叹了口气,转身走出了屋子。
而在她身后的床榻上,张秀花却突然动了动手指……
除夕这日雪停了,街巷间的喜庆愈盛。
有人大清早就炸响了除旧迎新的炮竹;
有些屋顶也早早燃起了炊烟,鸡鸭鱼肉的香味四处飘荡。
甚至有娃娃在大
喊:“快起床罗,去午门看皇帝罗。”
苏荷也天蒙蒙亮就起了床,由春兰伺候着更衣梳洗,上妆。
赵富自也起了个大早,亲自去后厨为苏荷煮了一碗汤圆,“老奴没别的本事,唯愿公主一切顺利,早日与皇上团圆。”
苏荷接过汤圆,诚恳道谢。
赵富仍是面露担忧:“公主可知今日之凶险?”
苏荷笑了笑:“公公放心,我有心理准备,何况还有谢大人与我同去,定出不了什么岔子的。”
赵富点了点头:“老奴等着公主的好消息。”
待苏荷吃完汤圆,谢无痕也策马前来。
他一身官服,面容冷肃,本就绝佳的骨相被清晨的雪光衬得愈发英挺而俊朗。
他上前施了一礼,问,“公主可准备好了?”
苏荷答:“已准备妥当,可以动身了。”
他应了声“好”,转身领着苏荷走向屋外的马车。
在苏荷提起裙摆登车时,他欲伸臂扶她一把。
一旁的方亦成却抢先一步扶住了苏荷,小心翼翼将她扶进马车。
朦朦晨光中,两个男人沉沉对望。
均剑拔弩张,均隐而不发。
片刻后方亦成欲提步登车,谢无痕却身子一横,挡在了他前头:“今日之场合,你恐怕不适合出现。”
方亦成答得坦然:“在下如今是姑娘的护卫,姑娘在哪儿,在下便在哪儿。”
谢无痕目露不屑:“就凭你?”
方亦成答:“没错,就凭我。”
谢无痕冷笑:“当日你可是连谢府的一个奴仆都劫不走。”
方亦成一哽,霎时无言。
当日若非因救春兰被谢无痕所伤,他的身体何致于久久不愈。
他暗暗咬了咬齿关,稳住心神:“姑娘由何人护卫乃是姑娘自己说了算,莫非少卿大人连这等小事也想横插一脚?”
说完他还朝着车内大声请示:“姑娘,今日之事颇为凶险,我想护在姑娘身侧,可行?”
隔着厚厚的车帘,苏荷回了三个字:“可以的。”
方亦成嘴角浮起得意:“少卿大人可听清楚了?”
谢无痕面色愈冷,冷得仿佛都要结冰了。
片刻后他侧身,让出了一个空间。
方亦成穿过那个空间,利索地跨上了马车。
如此,两个男人才算是鸣金收兵。
此时坐在前室的吴生已是忍无可忍,冲着车帘嘟囔一句:“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
又说:“头儿,你得教训教训这姓……”
“闭嘴。”谢无痕沉声打断他,继而翻身上马,走在前方带路。
吴生讨了个没趣,也挥出响鞭,驾车跟在后头。
一路积雪,却也是一路热闹。
响亮的炮竹声在大街小巷此起彼伏,百姓们出门互相送“恭喜”,娃娃们则成群结队在街头嬉闹,一边扔雪球一边高喊:“去午门罗,去看大朝会罗。”
不只娃娃们,许多成年人也在成群结队往午门的方向赶。
“据说今日皇帝会给城楼下的百姓撒银子,也不知真假。”
“管他真假,咱们去瞧瞧总归不吃亏。”
还有人在问:“你听说没,皇上龙体有恙,也不知会不会出现在大朝会上,莫非今日只须朝拜那些娘娘与皇子?”
另一人回:“既然要举办大朝会,龙体定是无恙的,咱们瞎操这份闲心干嘛。”
苏荷听着这些街头巷议,胸口不由得紧了几分。
若今日皇帝不出现,她岂不是白谋划一场?
苏荷挑开车帘,对着骑在马上的谢无痕唤了声:“大人。”
谢无痕回眸:“公主何事?”
她问,“你可打探清楚了,皇上今日是否会登城楼?”
他语气笃定,“不用打探,他一定会来。”
倘若白今安已取代真正的皇帝,他定会趁着今日这个机会以表明自己的无懈可击,这可是男人的胜负欲。
她不懂,他却懂。
她见他语气笃定,也舒了口气,她信他。
马车一路行驶,很快到达午门的城楼下。
此时城楼下已密密麻麻挤满了人。
挤在最前方的自然是朝中重臣及其家眷,挤在后方的则是寻常百姓以及百姓家的娃娃们。
皇帝还没来,但城楼上已布好仪仗。
彩旗飘扬、华盖闪烁,即便在白雪皑皑的冬日,也呈现出一片盛年盛景的气象。
吴生将马车停在了城楼下的街口。
苏荷下了马车,跟着谢无痕来到了一处提前搭好的棚子里。
那棚子虽简陋,却也能遮风遮雨,并且位置极佳,能一眼望见对面城楼的主楼。
谢无痕叮嘱:“待皇上出现,臣便领着公主当众认亲。”
苏荷点头应“好”。
不过片刻,城楼上便传来了太监的唱喝:“皇上驾到——”
那唱喝声由远及近,由不同的太监接力传唱,直至皇帝的步辇停在了城楼正中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