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逃3
李姝丽脑袋一嗡,霎时感觉到了匕首的冰冷。
她不敢动弹,抬眸看向他。
面容冷峻的男人此刻如一座巍峨的山峰,不仅挡住了烛火的光芒,也挡住了她对未来的展望。
她故作娇弱,颤声回:“贫……贫妾是夫君的娘子啊,夫君怎的……不认识贫妾了?”
谢无痕面色愈冷,加大了手中力度,刀刃已悄然割破李姝丽颈上的肌肤,血珠正在缓缓渗出,“你连身上的气味都与我娘子不同,竟还谎称是我娘子?”
李姝丽一顿,连忙辩解:“婢子们每日熏制衣物皆是用相同的香料,这气味……又怎会不同?”
她今日一进谢府,从里到外全换上了苏荷所穿衣物,现在她浑身上下皆是那小蹄子的味道,谢无痕怎的还能嗅出不同来?
谢无痕声音暗哑而狠戾:“是体味,并非香味!”他可太熟悉娘子身上的味道了
随即揪住她的头发往她耳后瞟了一眼:“何况,我娘子耳后还有颗朱砂痣呢,而你,没有。”
李姝丽一哽,不知该如何应对。
她与苏荷那个贱人无论是身形还是相貌皆已不分彼此,甚至连背后的胎记都一模一样了,谁能想到那个贱人耳后还有颗朱砂痣呢,怕是连那贱人自己都不晓得吧?
李姝丽有些心虚,故作惊慌地大喊:“春兰,姑爷疯了,他竟要杀我,春兰快来救我……”
春兰闻声进屋,见到眼前情景,吓得失了心魂。
她想去拉谢无痕,却又不敢,只得“噗通”一声跪地:“求求姑爷放过小姐……她可是姑爷的娘子啊……求求姑爷了……”
谢无痕咬了咬后牙槽,“你睁大眼睛看清楚了,她可不是你的什么小姐!”
春兰胸口一紧,兀地垂首,噤了声。
她本以为是李姝丽与姑爷起了冲突,却没想到竟是李姝丽被姑爷识穿了。
精心谋划一场,在姑爷面前却没撑过一时辰,她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应对。
李姝丽仍在苦苦挣扎:“夫君才应该睁大眼睛看清楚,贫妾真是你的娘子啊,贫妾要被夫君冤枉死了。”
谢无痕面色愈发冰冷:“你不承认也行,我有的是时间与你慢慢熬。”他说着厉声唤了句“来人”。
吴生应声而入,见到头儿抵住少夫人的脖子,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头儿,您这是……”
谢无痕收回匕首,沉声吩咐:“将此女押入地下密室。”
吴生滚了滚喉头:“头儿,这可是少夫人……”
谢无痕厉喝一声:“她不是少夫人。”
这一声厉喝,尤如天崩地裂,吓得吴生一愣,喃喃应了声“是”。
谢无痕觑了眼春兰,再次吩咐:“将这个婢子也关进柴房。”
吴生常吃春兰做的糕点,私下自是有些交情:“春兰只是个婢女,应……应该没她什么事吧?”说完还瞄了春兰一眼。
春兰头也未抬,正在用衣袖抹眼泪。
谢无痕一张脸绷得比石头还硬,双眸泛红,满是戾气:“你且废话少说。”又道:“即便今夜通宵不眠,也要从她们口中审出少夫人的去向。”
吴生从未见过主子这副绝望、狠戾而又杀气腾腾的模样。
他意识到谢家出大事了,出了捅破天的大事了。
他急忙唤来两名小厮,先将那个长得像少夫人的女子押入密室,再将春兰押进柴房。
谢府密室乃谢无痕私下开凿,连通他的书房,位于地下数十米处,隐蔽而隔绝,可谓是囚人的绝佳处所。
就连徐南芝也不知府中有这么一处掩人耳目的密室。
此时李姝丽已被捆缚于密室中的太师椅上。
昏暗的烛火下,她发髻凌乱、形容狼狈,但仍然嘴硬:“贫妾真是李姝丽,真是谢家少夫人,但凡贫妾敢撒谎,贫妾愿自此死无葬身之地。”
又说:“夫君若不相信贫妾,要不……要不夫君将贫妾的父亲找来,让他认一认贫妾是不是李姝丽。”
她九死一生,费尽千辛万苦才走到今日,只差一步便可坐稳少卿夫人的位子了,便可去何曼云跟前耀武扬威了,此时她怎能轻易松口,怎能轻易认输呢?
谢无痕不想再与她废话,直接吩咐:“用刑。”
吴生应了声“是”,随即看了眼李姝丽的脸。
这张脸与少夫人长得一模一样,这让他莫名有些心软,喃喃问:“头儿,当真……没弄错么?”
万一真是少夫人呢?
谢无痕厉喝:“用刑。”
吴生又是吓得一愣,连忙将拶子夹在了李姝丽的十指上。
随着拶子上的绳索被拉紧,李姝丽的惨叫声也一声高过一声。
但密室地深壁厚,外头根本听不到里头的动静。
一轮刑罚下来,李姝丽愈发狼狈。
谢无痕问:“你现在可愿说实话?”
李姝丽明明在流泪,嘴上却挂着笑:“没想到声名显赫的少卿大人,竟在自家府邸对自家夫人用私刑。”
谢无痕再次厉喝:“上烙铁。”
吴生看了眼屋中的炭盆,盆中的烙铁已被烧得通红。
他觉得主子今日当真是颠狂了,竟对一女子施以这样重的刑罚。
烙刑一般只用在男子身上,且一般都烙在男子的胸口。
至于女子,他问:“头儿,烙……烙在何处?”
面对着一张酷似少夫人的脸,他总不能剥开她的胸口吧。
谢无痕面无表情:“烙脚底。”
吴生应“是”后弯腰扯下了李姝丽的鞋袜,继而拿起炭盆里烧得通红的烙铁,狠狠烙上了她的脚板。
屋中再次响起李姝丽凄厉的哀嚎声。
缕缕轻烟自她的脚底冒出,并伴随着一股皮肉被烧焦的糊味。
吴生烙完她一只脚,再烙她另一脚,直至确定她无力承受后,才收了手。
李姝丽瘫在椅子上,大汗淋淋,气若游丝,恍若一条失了水的鱼。
谢无痕不为所动,再次问:“你可愿说实话了?”
李姝丽虽被折磨得惨不忍睹,但仍然意识清醒,她喃喃回:“贫妾说的……都是实话。”
谢无痕暗暗握拳:“竟然还在嘴硬。”
他行至她身前,掐住她的下巴端详她的脸:“既然你说不出我娘子的去向,我也决不会让你顶着她的脸四处招摇。”
李姝丽眸中掠过一缕恐惧:“你……你想要如何?”
谢无痕一字一顿,字字铿锵:“我会毁了你这张脸,让你再无法以这张脸示人。”
李姝丽声音发颤:“这不是她的脸,这是我的脸。”
谢无痕答:“我只认作我娘子的脸。”
她嚷,“谢无痕,你敢!”
谢无痕冷笑:“我有何不敢的?”
李姝丽顿住,无话可回。
她已被他囚于这地下密室,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他确实没什么不敢的。
李姝丽缩着肩,整个身体都在发颤。
或许是因为疼痛,也或许是因为恐惧。
她可以忍受身体上的疼痛,譬如拶刑、譬如烙铁。
即便她曾被苏荷一剪割喉,她也仍然死里逃生活了下来。
于她而言,身体上的伤痛终会痊愈,这不算什么。
但她害怕被毁容,害怕失去这张脸。
倘若没有了这张脸,苏荷那个贱人便会堂而皇之地顶着她的脸、她的身份活下去。
如此一来,她又是谁?她又如何生活?
她失去的将不仅仅是一张脸,她失去的将是整个人生。
她害怕,她不允许。
李姝丽终于松了口:“好,我说,只愿少卿大人能手下留情,别毁掉我的脸。”
她一松口,吴生也舒了口气,毕竟不用继续施刑了。
谢无痕朝他使了个眼色。
他会意,立即松开李姝丽腕上绑缚的绳索,又给她喂了半盏茶水下肚。
李姝丽缓了缓,总算稳住心神。
她抬眸看向谢无痕,那眸中竟还带着几许戏谑:“少卿大人当真做好了面对真相的准备?”
谢无痕闻言怔了怔。
相同的话,曾艺道也曾对他这样说过。
他虽不明就理,却也不被其扰,随手拖过一把椅子,坐到了李姝丽对面,冷冷看着她:“说吧,我娘子去了何处?”
李姝丽吃力地吐出一口浊气,答非所问,娓娓道来:“不管少卿大人信不信,我确实是如假包换的李家嫡女李姝丽,我父亲乃是中州长史李泰安,母亲乃是出生于商贾之家的郭凝玉,我自小得父母宠爱,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直至永隆十八年春,母亲亡故、父亲新娶,我的日子也自此急转直下……”
谢无痕打断她:“无关紧要之事可直接跳过。”
李姝丽笑了笑:“少卿大人再如何急着寻找自己的娘子,也须得有点儿耐心才好啊。”
她继续说下去:“我的继母何曼云阴险歹毒,表面上对我嘘寒问暖,私下却时常与我为难,我一气之下便弄来了砒霜,想要毒死她,只是可惜啊,她命大,躲过一劫,父亲一气之下便将我贬去了西山别院。”
她转而问:“西山别院,少卿大人应该熟悉吧?”
谢无痕自然是熟悉的,他便是在别院后的梅林里遇到了娘子,“你勿浪费时间,继续说下去。”
李姝丽自然也从苏荷的记录里知道了这段过往,故尔才有此一问。
她轻叹一声,“那别院于少卿大人或许是美好的回忆,但于我而言却是最痛苦的过往,那里荒僻、寂寥,连处舒适的屋子也没有,且打开院门还能看到一群群如饿狗般的饥民。”
谢无痕神色微敛:“你觉得饥民如饿狗?”
李姝丽嗤笑:“没错,我觉得他们如饿狗,怎么,比不得少卿大人的娘子善良吧?”
谢无痕冷冷瞥她一眼,懒得应她。
他倒想知道她今日究竟能说出什么花样来。
李姝丽邪性地看着他,继续说下去:“我去别院时带了三个贴身奴仆,一个便是少卿大人熟悉的春兰,另一个也是少卿大人熟悉的张秀花,至于第三个嘛,她名叫苏荷,姑苏的苏,荷花的荷,却最终成为了少卿大人的娘子。”
空气沉静了一瞬。
吴生也听得惊呆了,少夫人怎么变成了奴仆?
谢无痕兀地起身,一把掐住了李姝丽的脖子:“你再敢胡言,我现在便取了你的性命。”
第102章 寻
李姝丽有一瞬的惊惧,但很快稳住心神。
她斜睨着谢无痕,言语里仍带着挑衅:“不知少卿大人是介意自家娘子出身奴仆呢,还是介意自家娘子并非李家嫡女?”
谢无痕加大手中力度,掐得李姝丽一张脸憋得通红。
吴生小声提醒:“头儿,再这么掐下去怕是……真把她掐死了。”
若把人掐死了就什么都问不出了。
谢无痕这才兀地松开了她。
李姝丽在频频咳嗽、喘息,总算缓过气来。
她说:“看来,少卿大人并未做好面对真相的准备啊。”
吴生愤愤接过话头:“什么真相不真相的,我们少夫人岂容你随意编排?”
李姝丽冷笑:“我所言句句属实,少卿大人是不想信呢,还是不敢信?”又说:“若是不想信也不敢信,又何必将我拘禁于此苦苦相逼?”
谢无痕似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控。
他沉默片刻,后退了几步,坐回到椅子上。
“你继续说下去。”他的声音冷得像冰。
李姝丽眸中闪出几许得意,继而将苏荷如何偷馒头被罚、如何将她杀害掩埋、如何冒名顶替她的身份嫁入谢家,以及她如何被人从埋尸坑里救出、又如何与苏荷商量各归各位的过程细细讲来。
末了她语带诚恳:“少卿大人,我当真不知她去了何处,按说,我和你皆是被她所骗,以她的狡猾,又怎会告知我她的去处呢?”
真相如一声惊雷,亦或是一道利斧,将整个世界霹得七零八碎。
空气有几息的沉静。
在这几息里,吴生觉得天塌地陷,三观尽毁。
倘若眼前这位女子所言非虚,那之前那位温柔娴静的少夫人未免藏得也太深了,不,不只是藏得深,简直是胆大包天不可饶恕。
仅仅因为偷馒头不愿接受惩罚便杀主、替主,事情穿帮之后还逃之夭夭,如此罪行,即便是千刀万剐也不为过啊!
而更不可思议的是,作为大理寺少卿的主子,竟还娶这样的女子为妻并与其如胶似漆数月,这如何让人接受得了?
他惶惶不安地看向谢无痕,此时谢无痕面色冷硬,沉默不言。
那沉默也如暴风雨前的平静,也如一根崩得不能再紧的弦,随时会断裂、随时要坍塌。
他轻声唤了声“头儿”。
谢无痕没理他。
片刻后才哑声问李姝丽
:“你是说,她还将我与她相处的各种细节抄录于你?”
李姝丽笑了笑:“没错,少卿大人若是不信,我这袖兜里还有一份你家娘子写下的记录呢。”
她手指有伤,不方便掏兜。
吴生干脆上前,从她兜里掏出那份记录,忐忑地递给谢无痕。
谢无痕刚接过那份记录,便一眼认出苏荷的字迹。
里面的内容详细而具体,譬如她为他办过一场灯会,他说“愿一生相守,不负卿心。”
譬如他总会给她买栗子,并会亲手给她剥壳。
譬如他为她在后院种了一片梅林,说是方便她在自家采集花露。
……
记录不分时间先后,似乎是想到哪儿就写到哪儿。
她明明清楚地记得他们相处的点滴,却又毫不留情地将那些记忆悉数转交给了另一个女人。
她竟然交付得如此彻底!
李姝丽还不忘火上浇油:“实不相瞒,她甚至还将你们的床第之事也详细地记录了下来,叮嘱我要牢牢铭记,不可穿帮。”
谢无痕握拳,厉喝一声:“你闭嘴。”
李姝丽吓得一顿,这才闭了嘴。
谢无痕将那页记录揉成团,甩手扔进了屋内的炭炉中。
炉火“嗖”地一声腾起来,将纸页烧成了灰烬。
他沉默片刻,冷声问:“你们为何有相同的样貌?”
李姝丽摇头,“我与她良贱有别非亲非故,自然不会生出相同的样貌来,这或许就是她的障眼法,她不只复刻出了我的样貌,且还在后背复刻了一个与我相同的胎记。”
她说着笑起来,笑得肆意:“谁知道她使了什么法子呢,或许是易容也说不定。”
谢无痕兀地忆起李建业曾声称她易容并特意检查她后背胎记的过往,他甚至还记得她背上那道胎记的形状。
但他很快将记忆摁了下去,继而起身往屋外走。
他面色冷峻,浑身溢出森森寒气,边走边吩咐:“将此女关紧,不得让她出去乱咬人。”
吴生应了声“是”,紧跟着退出屋子,并将屋门锁紧。
李姝丽在大喊:“该说的我都说了,你们凭什么还关我,开门,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但没人理会她。
屋外,谢无痕脚下生风,很快回到了书房。
吴生战战兢兢跟在主子身侧,生怕触了霉头。
已是深夜,街巷深处传来了的梆子声,但主仆二人皆无睡意。
今夜获知的消息太过炸裂,任谁都需要时间消化。
谢无痕沉声吩咐:“今日之事不得声张。”
吴生垂首应“是”。
“派人去西山找一找收留此女的那对老夫妻,以验证此女所言之真假。”
吴生问:“现在就去找么?”
谢无痕答:“没错,现在。”
随即又吩咐:“去前厅,提审春兰。”
吴生连夜领着春兰走出柴房时,免不得要交代几句:“待会头儿问什么,你便答什么,千万别隐瞒。”
又问:“少夫人以前……当真是那李姝丽的婢女么,就跟你一样么?”
春兰咬了咬唇:“那李姝丽可没法与我家小姐比。”
吴生苦着脸:“我没说要将她们放在一起比,我就是觉得……少夫人这胆子是不是太大了些,竟然杀……杀主?”
春兰气恼地瞪了他一眼:“你什么也不懂。”说完自顾自地朝前厅的方向行去。
茫茫夜色下,她看上去身形单薄,却意志坚定。
春兰走进前厅时,谢无痕早已坐上屋内首位。
深夜的烛火下,他面色苍白,目光如冷箭,浑身上下充斥着一股杀伐之气。
若放在平日,春兰定会害怕这样的姑爷。
但在今日,落到这等境地,她早已视死如归。
她屈膝跪地,顿首:“奴婢有罪,任凭姑爷处置。”
谢无痕冷声开口:“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春兰答得坦然:“奴婢既然决定留下来,便没想过要背叛小姐。”
谢无痕面色不变,语气却狠戾了几分:“你当知道,我随时可取了你的性命。”
春兰直起腰身:“奴婢贱命一条,死不足惜,奴婢现下便可咬舌自尽。”说完张嘴就要咬向自己的舌根。
吴生眼疾手快,急忙上前掐住了她的下颌,阻止了她自戕。
她含泪恨恨地看着吴生,“我不怕死,更不会怕你们。”
这话即是说给吴生听,更是说给谢无痕听。
吴生有些难过:“有话好好说便是,何必……奔死呢。”
谢无痕也沉声开口:“你若敢死,我便将你的尸首吊到城楼上去,以诱使你家小姐出现,你说她会不会来给你收尸?”
春兰一哽,赴死的勇气瞬间散了大半。
她低声回:“小姐……定不会上当的。”
谢无痕再次问:“她究竟去了何处?”
春兰哽咽答:“奴婢不知,奴婢也没问过。”
“她既然把你留下来,定然也会来接你吧?”
春兰垂首不答。
“我只须将你拘在府中,便迟早能抓到她,不是吗?”
春兰兀地伏地哭起来,边哭边说:“小姐将奴婢留下来,乃是因为她相信姑爷是好人,相信姑爷会善待奴婢,小姐说了,倘若那李姝丽敢欺负奴婢,奴婢便可去找姑爷,或是去找老夫人。”
谢无痕也泪湿眼眶,但他很快将泪意逼了回去。
他咬紧齿关:“既然她知道我是好人,那为何还要离开,为何要与另外的女人合谋来骗我?”
父亲被母亲骗,如今他也被自己的娘子骗,一切就像是个轮回,像一种宿命。
春兰闻言,心知那李姝丽已交了底。
她声泪俱下:“小姐也有自己的苦衷啊,那李姝丽突然死而复生回来找小姐,还威胁说要去揭穿小姐,小姐冒名顶替本就名不正言不顺,只能出此下策先稳住她。”
谢无痕质问:“既知名不正言不顺,当初又何必因为接受惩罚而杀主、替主?”
春兰愈发委屈:“姑爷是听李姝丽说小姐仅是因偷馒头不愿接受惩罚而杀主、替主吗?姑爷可知那是什么惩罚啊?”
谢无痕眼圈泛红,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春兰声声悲戚,声声泪水:“小姐偷馒头乃是为了求助饥民,但李姝丽却因为那几个馒头……而要将小姐用剪子活活戳死、要将奴婢用香炉活活砸死,那一夜,她若不死,我和小姐便会死,我们是李姝丽的奴婢不假,但我们就该这般无声无息地被她弄死吗?”
无人回答她的问题。
唯有吴生在喃喃低语:“没想到,那李姝丽竟如此残暴。”
谢无痕也半晌无言。
片刻后他吐出一口浊气,“今夜就到这里吧,先将她押回柴房。”
他语气里净是疲惫。
吴生担忧地看了眼主子,垂首应了声“是”,继而将春兰拉起来,重新带回了柴房。
这一夜,谢无痕回到了正屋。
屋中的一切仍是原来的样子,甚至连她的气味也未曾淡去。
他在屋内的玫瑰椅里坐了一整夜。
他终于明白昨日上值时,她为何要早起伺候他更衣洗漱,并将他送至院门口,那时,她便是在向他告别吧?
他也终于明白在离别前夜,她为何要提出共浴,为何在浴桶中那般放纵,那时,她便知这是她与他最后一次合欢吧?
他又想到了那个雨夜的梅林。
他以为是美好的初遇,却不知她那时正在埋尸。
他又想到了她后背的胎记。
他以为她绞尽脑汁想去除印记,却不知她是绞尽脑汁想烙上印记。
他又想到了她喝避子汤。
原来她并非是因为害怕生育,而是如他母亲所言,她从未打算为他生儿育女。
她的名字叫苏荷,所以她喜欢听他喊她“和和”。
和和,亦即荷荷。
怪不得她会收留那么多饥民,会收留阿四,甚至会为了阿四的冤情而让他去修改《梁律》以保证奴仆的基本权力。
因为她本就生在微末处,本就是个奴仆啊。
谢无痕胸口犹如堵着一块巨石,艰涩难言。
抬眸间,他一眼望见了床头那本《为奴》……
第103章 寻2
他记得她以前时常捧着这本《为奴》翻看,有一次甚至还推荐他也看看书里的故事。
他乃出身显赫的世家子弟,又怎会对话本子里一个奴仆的故事感兴趣,他当即就拒绝了。
当他拒绝她时,她一定很失望吧?
他因“一饭之恩”而娶她为妻,却不想,正是因为那“一饭”而致使她杀主、替主走向万劫不复;
他与她相伴数月,看似如胶似漆亲密无间,却不想,他们竟从未了解过彼此,竟一直在误读、在错过。
谢无痕打开了那本《为奴》,从第一页看起,一页一页看下来,直至看到最后一页。
书里讲了一个失去双亲的女子被自己大伯以二十两的价格卖身为奴的故事,在为奴期间,她屡屡被主家欺压,遭受极端的辱骂与殴打,以致一侧耳朵失聪、身体尿失禁。
一日,主家又开始殴打她了,她忍无可忍,随手抄起一把斧子将主家反杀,之后便易容成主家的模样,将欺侮过她的恶人一个个手刃。
书里的女子名叫卢青。
卢青也俨然是苏荷吧?
看似是别人的故事,实际也如同她自己的
故事吧?
他很后悔没能早一点读到这个故事。
谢无痕合上书页时天已大亮。
吴生在屋外敲门:“头儿,您醒了吗?”
他重重吐出一口浊气,道了声:“进来吧。”
吴生推门进屋。
屋内仍燃着一盏烛,火苗黯淡无力,似了无生机。
更了无生机的是靠在玫瑰椅里的谢无痕,他面色疲惫,眼下伏着乌青,平日里冷肃锐利的目光此刻也如那黯淡的火苗,似随时会熄灭。
吴生有些担忧:“头儿,您昨夜……一夜未睡么?”
又说:“头儿心里再难过,也不该不顾惜自个儿的身子。”
他怔怔看着屋外的天光。
天光有些刺眼,他不得不微微蹙眉,嘴里不疾不徐地吩咐:“你让小六子去大理寺告假,就说我身子不适需休息些时日。”
吴生垂首应“是”。
他顿了顿,又吩咐:“继续提审春兰。”
吴生小心翼翼问:“春兰昨夜……不是把该说的都说了么?”
他有些不耐烦:“我让你去,你便去。”
吴生后背一紧,再次应了声“是”。
两盏茶功夫,春兰被带到了前厅。
她同样一夜未眠,面色憔悴、眼皮红肿,进屋后看了眼首位上同样憔悴的男人,福身施了一礼,“不知姑爷还有什么话要问?”
谢无痕沉声开口:“你当真不知她去了何处?”
春兰摇头:“奴婢当真不知。”
“那就说说她的过往之事吧。”
“什……什么过往之事?”
“你与她在李家一同服侍李姝丽的事。”
春兰闻言兀地落下泪来。
那段过往艰辛而困苦,她不愿提、不想提,一旦重提,她好似又要落到那样的泥坑里。
吴生看不得她哭,她一哭,他也莫名难受。
他塞给她一条拭泪的巾子,小声安慰:“你别哭啊,有话好好说便是,头儿不会为难你的。”说完还心虚地瞟了一眼谢无痕。
谢无痕却面无表情,正等着春兰开腔。
春兰缓了缓,总算止住泪水,娓娓道来:“奴婢已与小姐认识六年有余,那会儿我们都还小,都还是李姝丽身边的婢女,李姝丽那个人……看似是个大家闺秀,实际却是心思歹毒手段残忍,动不动就对我们这些下人肆意辱骂,甚至动手殴打。”
她说着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脸:“奴婢脸上这道疤,便是李姝丽用簪子戳烂的。”
谢无痕沉声问:“李姝丽可否殴打过你家小姐?”
“这还用问么,李姝丽殴打小姐,乃是家常便饭。”春兰再次落下泪来,“李姝丽最喜欢揪住小姐的头发,狠狠往墙上撞小姐的头,直至撞得小姐满头鲜血踉跄倒地为止,有时撞得狠了,小姐接连几日也下不了床。”
谢无痕兀地握拳,咬紧了齿关。
他从未想过温婉娴静的她,竟是这样活过来的。
“未必你们……也不反抗?”他问。
春兰摇头,哽咽回:“小姐私下和奴婢说过,奴不可反主,否则便是死路一条,所以……我们只能硬生生扛着,直至那夜李姝丽要取我们性命时,我们才不得不……反抗。”
谢无痕沉默片刻,转而问:“你家小姐的父母呢?”
春兰垂首:“小姐自小便失去双亲,至于具体情况,小姐没说过,奴婢也没问过。”她自不能将小姐的事透露太多。
“她反杀李姝丽,却嫁给了办案的大理寺少卿,不怕吗?”
“小姐自然是怕的,只是,对于我们这些人而言,怕,有用吗?”
谢无痕再次沉默下来。
当日他从御前求得圣旨,满以为是在救她,却不想,她竟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般地嫁给他。
怪不得她曾坦言,嫁给他也并不比嫁给周平更圆满。
他胸间漫延着一股难言的苦涩,随即又问了几个问题,这便让吴生将春兰带回柴房。
片刻后吴生返回,“头儿,昨夜去西山调查的探子刚刚回来了。”
他问:“情况如何?”
吴生面露愤色:“收留李姝丽的那对老夫妻被杀了,且被扔进了屋后的地窖里,而在老夫妻尸首旁还发现了两名女子的尸骸,根据她们携带的文书初步认定,这两名女子乃是三房的表小姐张倩儿以及她的婢女冬叶。”
末了他又有些不解:“头儿你说张倩儿怎么也去了西山?”
谢无痕思量片刻,“很显然,李姝丽突然返回京城,与张倩儿脱不了干系。”又问:“现场可找到凶手的线索?”
吴生摇头:“据探子说,这凶手狡猾得很,将所有痕迹抹得干干净净,查不出丁点破绽。”
谢无痕冷下面色:“凶手是李姝丽无疑,她这是在杀人灭口。”
吴生不敢置信:“就李姝丽那个身板儿,竟还一杀四,看来春兰说得没错,这个人当真是心思歹毒手段残忍啦,也怪不得少夫人要奋起反抗呢。”继而又问:“头儿,眼下咱们该怎么办?”
他吩咐:“通知三房,去西山收尸,再通知刘祈年去办案。”
吴生又问:“那咱们要不要将杀人凶手李姝丽交给大理寺?”
他抿了抿唇角,沉声警告:“没有杀人凶手李姝丽,只有少夫人李姝丽。”说完转身出屋,吓得吴生一愣一愣的。
谢无痕径直去了平安巷的慈济院。
找到青叔,道明来意:“昨日我与娘子生出龃龉,娘子一气之下离家出走,不知她可否来过这里,可否告知过她的去向?”
青叔自是不会乱说话。
他连连摇头:“小姐好几日没来了,竟……竟然离家出走了么?”随后故作焦急:“少卿大人可得要多派些人手去寻啊,她一个女娃娃,万一……万一出个好歹……”
谢无痕答:“青叔放心,我自会多派人手去寻的。”说完寒暄了几句,这便告辞离开。
随后他又去了西山别院。
因无人居住,院内一片荒芜,入目皆是落叶枯枝。
他在院中转了一圈,还特意去了苏荷将李姝丽反杀的正房,看着房内的桌椅、柜榻,心绪复杂难言。
各处皆是灰尘遍地,显然已无当日搏斗过的痕迹。
守院的王贵匆匆赶来,心下直打鼓,他已好些时日没打扫院子了,也不知是谁胆敢擅闯。
推门而入时,他一眼望见气势威严的谢无痕,吓得怔了怔,“不知官爷何事造访,此乃
京城李家的别院,暂不接待外人。”
吴生厉喝一声:“好你个狗奴才,胆敢说我家大人是外人,你且竖耳听好了,我家大人乃是大理寺少卿谢无痕,亦是李家的乘龙快婿。”
王贵吓得身子一软,立即跪地:“是小人狗眼不识泰山,还望姑爷恕罪。”
谢无痕语气淡淡:“你且起来吧。”
又问:“既然有你在此守院,为何这院中仍是狼藉遍地?”
王贵一哽,霎时无言。
他寻思着李家嫡子死了、嫡女也出嫁了,暂时没人来这别院了,故尔时不时的要偷懒几日出门快活,不成想,今日竟被李家姑爷抓了个现形。
他只得垂首认错:“是小人……疏忽了……”
谢无痕不想多言,应了句:“不得再有下次。”说完提步出屋。
王贵战战兢兢:“小人谨记姑爷教导,定不敢再有下次。”
谢无痕去了后山的梅林。
并找到了当日躲雨的那棵大树,屈身坐了下来。
正值秋日,枯叶遍地,透过疏朗的树枝,可望见碧空如洗。
他脑中却只有那个雨夜,那个杀人埋尸却谎称是采集花露的苏荷。
她或许从未采集过什么花露吧?或许在那之前也从未饮过什么花露茶吧?
他却对她深信不疑,几次出城为她收集花露,甚至还为她在府中种植了一片梅林。
她或许根本就不需要吧?甚至对此不屑一顾吧?
他心里又莫名涌出一股愤恨,在她眼里,他就是个笑话吧?
吴生在林中转了一圈,甚至还找到了那个半实半空的埋尸坑。
他满腹感慨:“那李姝丽当真是命大,都被埋进坑里了,竟然还是活了过来。”
末了又问:“头儿是想找回少夫人么,要不要安排人手去找?”
既然主子舍不得少夫人,既然少夫人所行也是情有可原,将其找回来再一起过日子,也不是不可以。
谢无痕却摇头:“她在暗,我在明,她若是不想回来,即便派出再多的人手,也是枉然。”
他说着顿了顿:“除非,她自己想回来。”
吴生看着满地的枯叶叹了口气:“少夫人自知骗了头儿这么久,哪里还敢面对头儿,哪里还敢回来?”
谢无痕思量片刻,兀地起身,“去李家。”
吴生不解:“去李家做甚?”
他冷声答:“再给她一次机会,为她铺一条回来的路。”
第104章 寻3
谢无痕到达李家时,李泰安正在偏院陪李明泽识字。
听闻女婿来了,他急忙换了身得体的衣裳赶去前厅。
家中稚儿的前途说不定就指望这位女婿了,他自然要小心翼翼地与女婿打好关系。
不到半刻钟,李泰安到达前厅,脸上堆满笑意:“没想到无痕会突然前来。”说着朝屋外瞟了一眼:“就你一个人么?”
正常情况下,女婿应是与女儿一道回来的。
谢无痕答:“是,就小婿一人。”
“你一个人回来也行,自业儿离世后,你岳母便疯疯颠颠没个人样了,估计姝丽也不想看到家中此等情形。”李泰安说着叹了口气,转而又喜笑颜开:“好在明泽天生聪慧,小小年纪已能识出不少汉字了。”
谢无痕眼下无心与他聊李家稚儿。
他神色肃穆了几分:“小婿今日过来,是有事要与岳丈说。”
李泰安摆出一幅洗耳恭听的模样:“无痕有什么事尽管说。”
谢无痕沉声开口:“实不相瞒,小婿本以为娘子回了娘家,故尔特意来接她回府的,但听岳丈这口气,她似乎并没来过。”
他自是知道她不可能回李家。
毕竟她姓苏,与李家是八杆子打不着的关系,不可能在逃离时还与李家牵扯上什么关系。
但她身份之事只能她知、他知,不能让李泰安知,故尔须得如此虚晃一枪。
李泰安一头雾水:“姝丽确实没来过,她怎么了,去哪里了?”
谢无痕答:“昨日小婿与娘子因家中琐事生出龃龉,娘子一气之下离家出走,现下小婿正在各处寻她。”
李泰安气得一拍大腿:“你说这女子怎就如此让人不省心呢,明明已是一家主母了竟还这般任意妄为,都怪我平日里太惯着她了,无痕你别生气,也别担心,说不定过两日她自个儿就回来了。”
李泰安竟不细究原由,更不关心女儿的去处。
谢无痕突然对李家、对李泰安这个父亲从心底里生出一阵恶心。
不过如此也好,正好方便他行事。
他回:“小婿已寻了几处姝丽常去的地方,但一无所获,故尔小婿准备发布寻人招贴,还望岳丈莫要介意。”
发布招贴便牵涉李家,他自然要来与李泰安说一声。
李泰安连忙摆手:“堂堂谢家都不介意,我李家小门小户有啥可介意的,正所谓嫁出去的女儿沷出去的水,她既然已成谢家妇,便是谢家人,一切全凭无痕作主。”
谢无痕不想再与他多言,道了声“多谢岳丈”后,告辞而出。
刚一回府,他便进书房写寻人招贴,内容如下:
爱妻姝丽,吾知你对吾幽怨颇深,以至离家两日音信全无,吾悔恨交加束手无策,若你能尽快归来,吾必洗心革面痛改前非。
另一起行又写:如有提供吾妻有效线索者,赏银万两。
同时还在旁简略画了一副苏荷的画像,及她的身份介绍。
招贴落款为大理寺少卿谢无痕。
他吩咐吴生:“将这招贴拿去书坊印刷数千份,让咱们那些探子将其张贴于京城各街巷,以及梁国各州府。”
吴生有些吃惊:“头儿当真要这般……大张声势么?”
这招贴一旦发布出去,届时所有梁国人皆知谢家少夫人跑了,届时堂堂大理寺少卿颜面何存?
谢无痕毫不犹豫:“别废话,按吩咐行事。”
吴生应了声“是”,拿着招贴出了屋。
吴生前脚刚走,韩嬷嬷后脚就到:“少爷,老夫人有事找您。”
谢无痕“嗯”了一声,也提步出屋。
正院里。
徐南芝正靠在软榻上歇息。
二郎则赤着脚站在榻前急飕飕地抠着手指,嘴里小声嘀咕着“还没来、还没来”,直至谢无痕出现在门口,他才兀地止声。
谢无痕进屋施了一礼,直接问:“母亲唤我何事?”
徐南芝也没与他绕弯子:“我听闻姝丽失踪了?”
话刚落音,二郎也跟着哭起来,边哭边嚷:“我要嫂嫂,我要嫂嫂,哥哥快去找嫂嫂……快去找……”
谢无痕有些心烦,冷冷剜了二郎一眼。
二郎吓得身子一紧,连忙闭了嘴,但仍然在哭。
谢无痕答:“昨夜发生的事,母亲今日就晓得了,消息倒是灵通。”
徐南芝无奈一叹:“同住一府,你对为母漠不关心,为母却做不到对你不闻不问。”
说着又瞟了眼儿子憔悴的面色:“你这是……一夜未眠么?”
他答非所问:“我的事我自会处理好,母亲不必多虑,至于姝丽,我也会尽快将她找回。”
徐南芝追问:“姝丽究竟因何失踪?”
他板着脸:“儿子无可奉告。”
又说:“若无旁的事,儿子先行告退。”说完转身便走。
徐南芝气得捶胸顿足:“这混账东西,他何曾把我当母亲了,他这是把我当仇人啦。”
谢二郎也再次大哭起来:“我要嫂嫂……我要嫂嫂……”
韩嬷嬷急忙安慰:“二郎放心,哥哥会很快把嫂嫂找回来的,二郎莫哭了。”
转而又安慰徐南芝:“您好不容易将这身子骨将养得好了些,可千万莫再气出病来,少爷自有少爷的安排,您须得放宽心才是。”
徐南芝长长一叹,半晌无言。
谢无痕刚走出正院大门,便见阿四从身后跑出来,唤了声“姑爷”。
他瞥他一眼:“何事?”
阿四问:“夫人究竟去了何处?”
他反问:“你
对夫人忠心耿耿,夫人未必没向你透露去处?”
阿四黯然地摇了摇头。
谢无痕的语气愈发冰冷:“所以,你便唆使二郎将此事告知了老夫人?”
他刚进正院时便见阿四在后门处缩头缩脑,便瞬间了然。
阿四缩着肩:“小人是担心夫人的安危,又不敢直接来问姑爷,只得……只得去找二少爷……”
谢无痕懒得与他计较:“下次有事可直接来问我。”说完阔步朝前行去。
阿四看着他的背影,怯生生应了声“是”。
寻人招贴于当日暮色时分张贴出去,瞬间引得众人哗然。
那茶肆酒馆、画舫瓦舍中,个个都在议论此事。
“也不知那谢家少夫人是受了何等委屈,竟胆大包天到离家出走,你说一个妇道人家又能跑到哪里去?”
“那少卿大人倒是舍得出赏银,足足一万两呢,要不咱们也帮忙去找找,说不定能发笔横财。”
“得了吧你,连少卿大人都找不着的人,就凭你?依我说,谢家少夫人指不定在外头还有个野男人呢。”
“谢家也是家门不幸,二房出了个谢谨,如今大房还跑了个少夫人,听说三房那位与人通奸的表小姐也被人杀了。”
……
就连大理寺卿刘祈年见了招贴都颇觉意外,邪性地笑了笑:“看来无痕告假并非是因身子不适,而是因折了夫人啊。”
他随即吩咐差役:“你去谢府走一趟,问谢大人是否需要人手帮忙,毕竟处理好了个人私事,他方能安心替皇上办差嘛。”
差役应“是”后转身离开。
谢无痕自不能拒了刘祈年的好意,向征性地接收了一些人手,继而在府中静候消息。
他并非为了等差役搜寻的消息,他是在等苏荷回来的消息。
他觉得只要苏荷看到那张寻人招贴,定然会自行回来的。
他已在招贴里明明白白告诉她,他不计较她的欺骗、不计较她的谎言,只要她能回来,他和她仍能像之前那样做夫妻。
毕竟她无亲无故,无处可依,他便是她最大的倚仗。
他甚至不敢睡觉、不敢熄灯,他总觉得她会选择在夜间悄无声息地回来,万一他睡过去了,没发现她回来——万一她改主意又走了,他岂不是要悔恨终身?
但一连几日过去,苏荷并没回来。
春华院没了女主人,空荡荡的,犹如冰窑一般。
他的面容愈发憔悴而苍茫,下颌处甚至还长出了胡碴。
他想,她怎么就能如此绝情呢?之前的一切都是假的么?
他心里满溢着悲伤,也满溢着愤恨。
这一日吴生匆匆来报:“头儿,有人在西山那片梅林附近发现了少夫人的踪影。”
西山梅林不正是他们初遇的地方么!
谢无痕神色一震,立即策马赶去西山。
此时那片梅林已被差役包围,梅林入口处还有好些百姓围观,可疑女子正被两名差役控制在一棵梅树下。
谢无痕走近后只瞟了一眼,便知那不是她。
虽身形有些相像,但偏偏不是她。
他克制着胸间的失落与怒火,道了声:“将人放了吧。”
他甚至都懒得与那女子多说一句话。
吴生也有些泄气,不耐烦地朝差役扬了扬手:“抓错了,放人吧。”
女子一头雾水,战战兢兢朝谢无痕施了一礼后匆匆离开。
又一日,吴生来报:“头儿,刚刚从吴县传来消息,说是有人在那边看到了少夫人。”
吴县距京城约三日路程。
谢无痕想也未想,起身出屋,边走边吩咐:“备马,去吴县。”
他不眠不休地赶了三日路程,马都累趴了,终于赶到了吴县的来富客栈。
此时客栈中已有探子把守。
探子朝谢无痕施了一礼:“大人,人已控制在二楼的客房。”
他吩咐:“即刻带我去见。”
探子应了声“是”,转身在前头带路。
迈上二楼的楼梯时,他心里几番思量。
这次应该就是她吧?倘若她想远离京城,吴县是必经之路。
而倘若果真是她,他又该如何劝她回京?
谢无痕忐忑地推开了客房的木门……
光线自门口泄入,他不过虚虚抬眸,便再次确定找错了人。
那女子在气韵上确实有些像她,但不是她。
巨大的失望如坍塌的苍穹猛地朝他压下来,令他一瞬喘不上气。
他哑声吩咐吴生:“回去吧。”说完转身下楼。
第105章 寻4
谢无痕没来得及喘口气,立即策马往回赶。
从京城到吴县往返六日,说不定他的娘子已经回了春华院。
吴生骑马跟在主子后头。
这次不只马累趴了,他也累趴了,到达京城时全身骨头都散架了。
谢无痕却似乎感觉不到累,一下马便阔步行往春华院。
但他的娘子并未回来,院中仍是空空如也。
他立于屋中,看着已蒙尘的木桌,久久无言。
吴生有些担忧,“头儿,时辰不早了,要不……小人让后厨备些膳食,您还没用膳呢。”
这一路风尘仆仆,两人靠干粮充饥,也没吃过一顿像样的饭食。
他背朝他,应了声“好”。
不过两刻钟,后厨婆子便提来了饭菜。
他吩咐婆子去闲间布膳,那里亦是他常与娘子一道用膳的地方。
他似没有食欲,不过草草吃了几口菜,饮了两口汤。
吴生问:“可是饭菜不合味口,要不……小人让后厨婆子重新去准备头儿喜欢的菜肴?”
他摇头:“不用了,我不饿。”说完抬眸看向屋外。
此时天已黑尽,无星无月,唯有带着寒意的晚风在轻拂。
他起身往屋外走,边走边吩咐:“去密室。”
吴生不知主子此时去密室做什么,但嘴上应了声“是”。
密室里的李姝丽这几日过得可谓是人不人鬼不鬼。
没有床榻,只能席地而眠;
没有美味菜肴,只有吃不尽的糙饼子。
没有洗漱,只能蓬头垢面。
好在密室的壁上有一方巴掌大小的琉璃窗,沿着琉璃窗望出去,可望见数十米之外的地面。
故尔,这扇琉璃窗也成为她这几日唯一的消遣。
谢无痕的突然出现让她有些猝不及防。
她不安地后退了几步,眸中有愤怒亦有恐惧:“你们要做什么?”
谢无痕沉沉盯着她,从她的眉眼、口鼻,再到脖子、肩膀,每一处都极像他的娘子。
他想念他的娘子,可眼前这个可恶的女人并非他的娘子。
或许他的娘子也是个可恶的女人。
李姝丽被他盯得心底发毛:“你……究竟想要如何?”
他沉默不言,仍死死盯着她。
他本就生得冷峻,这几日又消瘦不少,凌厉的目光里全是腾腾杀气。
李姝丽的语气软下来:“要说的我都说了,少卿大人能不能……放我回去,届时我便以李家嫡女的身份与大人和离,此事也便能圆满收场了。”
谢无痕冷声反问:“事已至此,你竟还妄想圆满收场?”
他逼近她,掐住她的下巴,强制她抬起脸:“你别忘了,你在西山手刃过四条人命,若非看在你这张脸的份上,我现在便可让你以命偿命。”
李姝丽有些心虚:“你有什么证据说……说我手刃过他们。”
谢无痕咬了咬齿关:“你这杀人灭口的把戏太拙劣,即便没证据,我也能想到是你。”说完狠狠一甩,将她的脸甩开。
李姝丽被他甩得一个趔趄,下巴上霎时出现两道红印子。
她揉了揉被掐痛的下巴,嘴边浮起几许得意:“少卿大人这样穷凶极恶,我想定是因为没寻到那位狡猾多端的少夫人吧,故尔才来这地牢看一看我的脸以缓解相思吧?”
她随即颠狂地笑了几声:“没想到啊,出身显赫的少卿大人竟会对一个贱奴如此用情至深,当真是让人大开眼界啊。”
吴生听不下去,大唬一声:“你再胡言乱语,小心我再给你用刑。”
李姝丽被唬得一顿,闭了嘴。
谢无痕始终面色不变,但满目戾气:“你且记好了,待我寻到娘子之日,便是你身死之时。”说完转身往密室外走。
这话里的意思,不就是要将她囚禁至死么!
李姝丽不甘心,拔下头上发簪,狠狠朝着谢无痕的背影刺过去。
但还未跑出两步,便被吴生一把揪住了头发,向来不骂人的吴生这回实在忍无可忍,骂了声“毒妇”,狠狠将她往地上推出去,随即干净利落地关上了密室门。
李姝丽重重摔在了地上,摔得她眼冒金星。
幽暗的密室里
,很快传来她一声接一声的哀嚎:“救命啊,谁来救救我……”
又嚎:“谢无痕你记着,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谢家,我不会放过你们的……”
谢无痕回到了正房,坐回到那张玫瑰椅里。
吴生给他倒了一盏茶水:“头儿,您别难过,说不定明日就有少夫人的消息了。”
他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好半晌才打开眼眸,沉声吩咐:“将春兰从柴房放出来吧,往后这屋中的茶水就由她来伺候。”
吴生面色一喜:“小人这就去柴房接春兰。”
春兰出了柴房后,还特意去后罩房洗漱一番,又换了身干净衣裳,这才来正房伺候。
那时谢无痕仍在玫瑰椅里闭目养神。
她以为主子睡着了,不敢惊动他,欲转身去铺床。
谢无痕却突然开口:“以前我上值的时候,你家小姐是如何打发时光的?”
春兰一哽,继而喃喃回:“姑爷不在的日子,小姐一般……会看看话本子、会煮一煮茶,或者去外头逛逛街。”
其实他不在的日子,苏荷大部分时间都用来炼毒、淬毒。
但她不能说,她只能说能说的。
谢无痕对着虚空轻舒一口气:“再多说一些。”
春兰疑惑:“多说什么?”
他答:“多说你家小姐的事。”
春兰想了想,于是便说起了她与小姐一同伺候李姝丽,一同挨李姝丽打的经历,又说到了小姐如何待嫁、如何争取嫁妆的经历。
当然,她只说能说的。
谢无痕突然问:“她嫁给我,可有觉得委屈?”
春兰想了想,摇头:“小姐没说自己委屈,小姐只是害怕……怕姑爷发现她的身份。”
他又问:“那你说,若她看到我发布的寻人招贴,她会不会回来?”
春兰点头:“若小姐知道姑爷这般苦寻她,定然会回来的。”
说完这句话,她心虚的很,她并不知小姐会不会回来。
听完这句话,他却感觉心满意足,道了声:“但愿你所言成真。”
又说:“时辰不早了,你先出去吧,我要歇息了。”
春兰回:“奴婢还没给姑爷铺床呢。”
他答:“不用了,我自己铺。”
春兰福身施了一礼,转身走出了屋子,并关上屋门。
屋外更深露重,黑茫茫一片,深秋了,夜更黑了,也更漫长了。
次日天蒙蒙亮,客栈里,苏荷早早起了床。
自到达夫子山后,她并未立即去见白今安,而是在夫子山山脚这处客栈歇息了几天。
这是一座叫李庄的集镇,面积不大,人口也不多,但山清水秀,适宜居住。
她筹谋着得在此租赁一栋宅子。
毕竟她要为白今安供血五年,总不能让张秀花陪着她在融洞里住五年吧?
苏荷草草用完早膳,找了个借口:“麻烦姑姑在客栈看着行李,我与方公子去外头看看,顺便给白前辈带份见面礼。”
张秀花小声叮嘱:“咱们眼下须得有银子傍身,你记着莫买太贵的,过得去就行。”
苏荷微微一笑:“我记住了,姑姑放心。”
方亦成已在楼梯口等她。
二人前后脚走出了客栈。
昨日还是晴空,今日却天色阴沉,刚走出几步,还兀地下起了雨。
方亦成立即从货摊上买了把油绸伞,替苏荷举在头顶。
雨水倾盆而下,砸得油绸伞“啪啪”作响。
伞外的街头,商贩们在仓皇收拾货品,行人们则匆忙奔跑避雨。
伞下的世界,却是不紧不慢行走的他和她。
他和她,第一次隔着这样近的距离。
他有些欣喜,又有些局促。
苏荷却面色如常,对着雨幕轻舒一口气:“实在不好意思,这几日耽误了方公子不少时间。”
他答:“无碍,在下即是给姑娘办事,亦是给白前辈办事。”
她笑:“看来方公子也不亏?”
他坦承:“这是自然,两方皆给了酬劳。”
她扭头看他。
他与谢无痕身量相当,几乎高出她一个头,她看他时须得仰头。
伞下幽暗的光线里,他显得更瘦、更黑,喉头挺立、下颌线清晰,且还生了一双狭长的丹凤眼。
她说:“方公子这是没做赏金猎人了?”
被她这样凝望,他有些不习惯,生硬地避开她的视线,目视前方:“自与白前辈相识后,在下便常为白前辈办事,很少接赏金猎人这个行当的活计了。”
她试探问:“方公子常为白前辈办何差事?”
他答得含糊:“大多是跑脚、送信之类的差事。”
她又问,“方公子以为,白前辈是个怎样的人?”
他想了想:“白前辈他……爱钓鱼、爱吃鱼,偶尔也爱唠叨。”
苏荷干脆直接问:“那方公子觉得白前辈是好人还是坏人?”
自从发现白今安与当今皇帝长相相似后,她觉得此人不简单。
方亦成这才垂眸看她,眸中情绪难辨,他说,“在下收人钱财替人消灾,从不追问其原由与好坏。”
苏荷笑了笑,心知从他嘴里是问不出什么了。
她转移话题,指着他的肩膀:“方公子半边身子都淋湿了,该把伞盖移过去一些才是。”说着握着伞柄将伞盖往他那一侧移了移。
她的指腹触到他的手背,他兀地红了耳尖,胸口狂跳。
他局促而固执地仍将伞盖移到她这一侧,继而加快步伐往前走。
他步履匆匆,她也只得提步跟上他。
直至她快要跟不上时,他才放慢了步子。
她有些莫名:“方公子刚刚怎么了?”
他仍目视前方:“没怎么。”
“我还以为方公子突然有什么急事呢。”
“没急事。”
她再次扭头看他一眼:“方公子都快淋成落汤鸡了,若得了风寒可怎么得了。”
他答:“我无碍,姑娘放心。”
苏荷暗暗一叹,懒得再撬开他的嘴闲聊了,不如专注于找宅子。
两人看了几处出租的宅子,最后定下了靠街的一处宅子。
二进二出,虽面积不大,倒也很是方便。
在与房东签完契约后,苏荷正欲离开,刚走出屋门,却一眼望见旁边墙壁上的寻人招贴……
第106章 寻5
苏荷认出那是谢无痕的字迹。
应是他亲手写下,再让吴生去书坊印制的吧?
他竟然在寻她!
也就是说,李姝丽穿帮了,被他识破了。
竟然这么快!她都还未来得及安顿下来。
如此,春兰会不会被牵连?
她想来有些后悔让春兰留下,可是又不能马上回去接她。
一时万般无奈,只能先等这边安顿下来再说。
方亦成也走了出来,那时雨停了,他已将伞收起来。
天色仍然阴沉,各处湿漉漉的,他的声音听上去也湿漉漉的:“这是少卿大人在寻你。”
她“嗯”了一声。
方亦成又问:“你想回去吗?”
苏荷定定看着招贴上的字,那些字倾刻间变成了谢无痕冷峻的脸,他眼圈泛红,怒视着她:“你这个贱奴、你这个杀人凶手,我即
便追到天涯海角也定要将你碎尸万段。”
她后背一凉,兀地踉跄了一下。
方亦成伸手扶住她的腰身,待她站稳,又立即将手拿开。
他说:“姑娘可是难以抉择?”
潮湿的天幕下,苏荷的面容呈现出一种透明的白。
她摇头:“我既已离开京城,便没有再回头的道理。”
他看着她,目光暗藏探究与打量:“姑娘当真放得下?”
苏荷深吸一口气,将雨后的潮湿也一并吸入肺里,她说:“我与他之间,不过是一场虚幻大梦,梦醒后,自然要各归各位。”
他提步上前,撕下那招贴,继而四下里环视一圈,确认安全无虑后才沉声开口:“以少卿大人的本事,应该不只张贴这一处,现下全梁国应该都知晓少卿大人寻妻一事了。”
苏荷顿了顿,语气淡淡:“这或许是他追捕案犯的手段吧,打着‘寻妻’的幌子诱我出现,再毫不留情地将我投入大狱,亦或是拉去菜市口斩首,毕竟,他对自己的亲叔父也不曾手软过。”
她看了眼他手里那张招贴,道了声:“扔了吧。”说完转身离开。
方亦成依言将那张招贴揉成团,扔进了道旁的水洼里,随即跟着她离开。
从屋内跑出一娃娃,从水洼里捡起纸团,嚷着:“娘,你看她们把这个撕下来了,为什么撕啊……”
娃娃的声音很快被淹没在街边的嘈杂声里。
苏荷一回到客栈,便吩咐张秀花收拾行李准备上夫子山。
谢无痕既然已将招贴贴到了这李庄,她自然不能在此久留,免得惹来嫌疑。
张秀花不解:“你这刚刚出门一趟,咋就突然急着要上山了?”
苏荷不想让她担心,胡诌了个借口:“我瞧这雨势一时半会儿停不了,这李庄又地势低洼,咱们早上山早安心。”
张秀花看了眼屋外的雨,“刚刚还停了的,这会儿又开始下了。”她叹了一声:“小姐说得也对,咱们万不能被滞留在这儿。”
两人收拾了一通,方亦成也很快租来了马车。
不到几盏茶功夫,三人便坐上马车离开。
马车驶过李庄,又行了一段不短的距离,停在了夫子山一处山脚。
山路陡峭,马车实在上不去,三人只得背着行李下车步行。
雨停了,遍地落叶满目苍翠。
上次来夫子山还是冬日,冰天雪地寒风凛烈,每一步都如临深渊。
这次来却是在秋日,空气里飘着一股淡淡的泥土与树木的清香,令人赏心悦目。
方亦成虽背着繁重的行李,却步伐稳健如履平地,还时不时在苏荷跃不过沟沟坎坎时伸手拉她一把。
至暮色时分,三人总算到达白今安居住的融洞。
那时白今安刚钓鱼回来,装鱼的竹篓都未来得及从肩上卸下。
他慈眉善目地笑了笑:“来得正是时候,老朽这便去准备晚饭。”
晚饭的主菜是鱼头汤。
配菜是小鱼炒河虾。
张秀花在帮忙烧火,方亦成在帮忙砍柴。
苏荷则蹲在白今安身侧帮忙洗鱼。
闲聊的功夫,她时不时要暗暗打量白今安一番。
这是一张酷似宫里皇帝的脸,酷似到就像她与李姝丽酷似的程度。
她心里直打鼓,莫非白今安也是塑骨人?亦或皇帝是塑骨人?
居于深山老林的白今安,又如何与宫里那位皇帝扯上关系呢?
一切都很玄妙,但一切都没有答案!
待吃过晚饭,白今安将她领至另一处融洞,穿过狭长的石径,来到了一扇石门前。
白今安扭动旁边的石柱,石门豁然洞开。
这是他的孙子白辰所居的融洞。
洞中仍是原来的样子,火把闪烁、泉水叮咚,石床上的白辰身着白袍,双眸紧闭。
白今安上前用湿巾给他擦拭脸庞,继而坐到他身侧,欣慰地舒了口气:“辰儿放心,你的病终是有救了。”
说着又看向苏荷:“多谢姑娘如约回来。”
摇曳的火光下,白今安的脸上浮起几许胜券在握的自得。
苏荷笑了笑,话里有话:“我体内还有前辈所下的噬心花之毒呢,好像也不能不回来。”
白今安也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老朽当日也是情非得已,还望姑娘莫要怨怪。”
苏荷答得坦然:“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好怨怪的,只是不知前辈究竟何时为我彻底解毒,以及我何时为令孙供血?”
白今安从石床前起身,怜惜地看了孙儿一眼,“辰儿还有月余便可醒来,届时便是给他供血的最好时机。”
他说着从袖兜里掏出一个小木盒,“至于为姑娘解毒之事,老朽自是说到做到,这便是为姑娘备下的解药。”说着将小木盒递给苏荷。
苏荷接过木盒打开,里面赫然放着一枚药丸。
不对,不是一枚,而是半枚,“前辈这是何意?”
白今安抬手抚须,仍是那副慈眉善目的模样,“另外半枚解药将在姑娘完成供血之后再给。”
苏荷反问:“五年之后?”
白今安点头:“没错,五年之后。”
“倘若我在这五年里毒发呢?”
“有老朽在自可保姑娘无恙。”
苏荷轻笑:“当初前辈承诺的乃是待我归来之后便为我彻底解毒,如今却要拖到五年之后,前辈这是出尔反尔啊。”
白今安振振有辞:“为了孙儿的安危,老朽不得不留这一手,还望姑娘体恤一二。”
又说:“此解药药性极重,服下后会有轻微的毒发反应,姑娘可趁机在洞中休养休养。”
苏荷有些恼火。
她向来警惕心高,却被这老儿一步步拖入泥坑之中反抗不得。
她压下心底火气,面上仍保持着礼貌:“那晚辈只能奉命行事了。”说完拿出木盒里的解药,一口吞下。
吞下解药不过半盏茶功夫,她便感觉身上骨头火烧火燎,胸口有如万蚁啃噬,一时竟痛得站立不稳。
白今安将她扶至石案前坐下,和蔼宽慰:“姑娘放心,这痛乃是一阵一阵的——乃是以毒攻毒的应激反应,无碍的。”
苏荷缓了缓,问:“要痛多久?”
白今安答:“月余吧,期间会逐渐缓解,直至消失。”
苏荷忍痛笑了笑:“月余后令孙正好醒来,前辈好算计。”
白今安满目慈祥:“老朽说过的,防人之心不可无。”
当苏荷在夫子山休养解毒之时,谢无痕仍在马不停蹄地寻她。
关于谢家少夫人的消息也从梁国四面八方传至京城,有些一看就知是假的,有些则是半真半假。
为了查证那些半真半假的消息,他不辞辛苦,几乎跑遍了梁国各个州城,但仍是一无所获。
绝望之余,他便去密室里见李姝丽,去看一看她那张脸。
被囚数日,李姝丽不事梳洗,脸上早已满是脏污。
他让吴生给李姝丽洗脸,李姝丽癫狂地在吴生手上咬了一口,咬得吴生的手背鲜血直流。
李姝丽咬完哈哈大笑,边笑边嘲讽:“少卿大人竟还没找到苏荷那个贱人啦,那个贱人……这是铁了心不要少卿大人了啊,铁了心要抛弃少卿大人啊,哈哈哈……”
谢无痕瞥了眼吴生被咬伤的手背,冷声吩咐:“用刑。”
他对这个女人可没什么仁慈心。
吴生更不会仁慈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李姝丽绑在了屋内的圆柱上,继而解下腰间长鞭挥手就是几鞭。
李姝丽惊叫了几声,身上霎时血迹斑斑。
她喘了口气,满目愤恨:“有本事你就抽我的脸啊,干脆把我这张脸抽烂了,往后谁也别再惦记谁。”
吴生懒得应她,继续抽了几鞭。
李姝丽一声声哀嚎,嚎得一张脸也跟着扭曲变形。
谢无痕胸间苦涩难言,转身走出了密室。
期间李泰安来过谢家一次,想要问问寻人的情况。
当小厮领着李泰安穿过甬道走向谢府书房时,密室中的李
姝丽透过那扇琉璃窗一眼望见了他。
她拍着窗子大喊:“父亲,父亲救救我……我是你的丽儿……父亲救救我……”
但隔着牢固的琉璃窗,隔着数十米的地层,李泰安根本听不到她的喊声,他匆匆路过,头也未回。
李姝丽想了许多法子弄出声响,譬如使劲跺脚、譬如用拳头去捶打窗子,譬如厉声尖叫,但一切都无济于事,一切都牢不可破。
几盏茶功夫后,李泰安从书房出来,再次路过甬道。
李姝丽再次激动地大喊:“父亲别走……父亲救救我……父亲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啊……”
她边哭边喊,喊得嗓子都哑了。
明明抬眸可见,却是触不可及,数十米的距离,便是人间与地狱的距离、便是生与死的距离。
她终是无比绝望、无比痛心地看着父亲消失不见了。
她瘫软在地,似已失去一切力气。
送走了李泰安,谢无痕也有些无力,疲惫地靠进太师椅里。
正是午后,谢府一片寂寥,唯有风声在呼呼响着。
二房没了谢谨、三房没了表小姐,谢家几房人已老死不相往来,整个谢家都一片寂寥。
谢无痕传来春兰,吩咐她:“继续说说你家小姐吧。”
春兰惶惶然:“这段时日姑爷每日都让奴婢说小姐,奴婢已将能想起的有关小姐的事都说光了,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了。”
他答:“不会说光的,再努力想想,再说说。”
春兰只得将小姐喜欢的颜色、衣裳款式,及喜欢的话本细细说来。
谢无痕靠在椅背上认真听着,末了问:“你说你家小姐有没有看到寻人招贴?”
春兰心知小姐不会再回来,发布招贴也是白搭。
嘴上却说:“小姐若看到招贴,一定会回来的,若她没回来,定然也就是……没看到招贴。”
谢无痕又问:“为何她能如此狠心地离开呢?”
他像在问春兰,更像在问自己。
春兰小声答:“小姐不是狠心,小姐是害怕。”
话刚落音,吴生匆匆入得屋来:“头儿,这回当真有了少夫人的消息,有人看到她在夫子山出现过。”
第107章 寻6
谢无痕闻言神色一震,立即坐直身子:“如何确定就是她?”
吴生从袖间掏出一副画像:“头儿你看,当事人画的。”
谢无痕接过画像浏览。
画像虽画得粗糙,但从画中人的神韵及一双杏眼可判断出,此人就是他的娘子无疑。
他急切问:“当事人现在何处?”
吴生答:“在夫子山山脚一座叫李庄的集镇。”
他起身往屋外走,边走边吩咐:“备马,去李庄。”
吴生跟出去:“头儿,此人只是见过少夫人,但并不知少夫人后来又去了何处。”
谢无痕答:“先去李庄问问情况再说。”
二人步履匆匆消失在屋外的甬道上。
屋内的春兰心下惶惶,却又束手无措,无奈之下,只得像张秀花那样双手合十,小声念叨:“愿神佛保佑小姐一切无恙。”
谢无痕策马出城,飞速赶往夫子山山脚的李庄。
本是三日的路程,他快马加鞭两日便到达,继而径直去找画下画像的那位当事人。
当事人乃是一位年过四旬的妇人,亦是李庄的老住户,因家中房舍众多,人称舍娘。
舍娘见谢无痕一身官服,便知来头不小,故尔不敢有半句虚言:“民妇确实见过那位娘子,当日还下着雨呢,她正各处找房子想要租房,民妇瞧着她样貌清丽且谈吐不俗,便将屋后一栋宅子租给了她。”说着还掏出一页纸张:“大人你看,这便是民妇与那位娘子签定的租房契约。”
谢无痕接过那页契约细看,末尾的印信果然是“苏荷”二字。
她竟然宁肯租房,也不愿再回到谢家——也不愿再回到他身边。
这张租房契约不只是她的决心,亦是他的挫败。
他沉默了片刻,将契约还了回去,沉声问:“当时她可对你说了什么?”
舍娘答:“说的都是关于租赁的事,也没什么特别的。”
随即眸中亮光一闪,又想起了什么:“不过签完契约后她走出屋子,便看到了屋外墙上那张寻人招贴。”舍娘说着也走出屋子,走到屋外的墙根前,指着墙壁:“当时招贴就贴在这个位置。”
他问:“那张招贴呢?”
“撕了。”
“谁撕了?”
“他们。”
谢无痕一顿:“他们?”
舍娘如实答:“当时那位娘子乃是与一位男子同来的。”
他闻言兀地握拳,面色骤冷,幽黑的眸中如有千军万马涌过。
吴生瞧出主子的不对劲,忙上前小声道:“头儿别多虑,许是……许是少夫人的友人也说不定。”
谢无痕压下心头汹涌的情绪,哑声问:“她租房……可是为了与那名男子同住?”
舍娘摇头:“这个倒没说,她只是要求房子须得安全、方便。”
谢无痕略松一口气。
吴生也松了口气,“我就说嘛,肯定是少夫人一人独住,不然怎的还要求‘安全’呢。”
谢无痕抬眸看向那侧墙壁,墙壁上还残留着未撕掉的招贴一角。
他问:“他们看到招贴后可说了什么?”
舍娘想了想:“当时他们在屋外,民妇在屋内,具体说了什么,民妇听得也不真切,不过是隐隐约约听了几句,那男子好似问了句‘你想回去吗’?”
谢无痕追问,“她如何答?”
“那娘子好似说什么‘既已离开,便没有再回去的必要’,还说什么‘我与他之间不过是一场大梦’之类,至于别的……民妇再没听清了。”
谢无痕再次握紧了拳。
他以为她看到招贴、知道他已原谅她,便会再次回到他身边。
却不知,她竟铁了心要走,竟还觉得之前的一切不过是梦而已。
他一时心如刀割,悲愤难言。
吴生小心翼翼地唤了声“头儿”。
他缓了缓,眸中溢出几许戾气:“她可说了何时来此入住?”
舍娘摇头:“她说是过一段时间入住,至于具体过多久,倒是没有细说。”
谢无痕沉声吩咐:“吴生,给赏银。”
吴生应“是”,给了舍娘一大包赏银。
谢无痕冷着脸走出了屋子,抬眸远眺。
天色阴沉,夫子山的山峦也被笼罩在一层朦胧的薄雾中。
他沉沉看着那片连绵的山峦,半晌无言。
吴生小声问:“头儿,眼下咱们该怎么办?”
谢无痕闭上眼眸重重吐出一口浊气,哑声开口:“她既在此租赁房屋,定然也就藏身于这附近,吩咐下去,搜李庄、搜夫子山。”
既然她要躲,那他便不顾一切将她找出来。
吴生心头一沉,瞟了眼巍峨耸立的夫子山,“头儿,这夫子山并非一座山,而是一群山,咱们的人手……不够啊……”
他语气冷硬,眸中戾气愈盛:“能搜到哪一步,便搜到哪一步。”
吴生只得垂首应“是”。
在谢无痕差人搜李庄、搜夫子山之时,在夫子山融洞里休养的苏荷自然也得到了风声。
所幸老奸巨滑的白今安早有防备,他已让方亦成将一些障眼之物置于洞外,且还在洞口装上了石门,从外头看上去,这不过就是一处石壁而已。
张秀花却吓得六神无主:“姑爷竟找到夫子山上来了,这地儿……咱们无论如何都待不得了,待小姐养好了身子咱们便下山去。”
苏荷叹了口气,这才将与白今安的五年之约说出来。
张秀花气得捶胸顿足,泪花直冒:“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那个白老儿不是个好东西,天杀的,他竟还……给小姐下毒……”
她越说越伤心,最后忍不住“呜呜”地哭起来。
苏荷安慰她:“我瞒着姑姑本是不想让姑姑担心,如今我已服下半枚解药,体内的毒自然也去掉一半,姑姑也就不用担心了。”
张秀花哽咽回:“我只是替小姐委屈。”
苏荷看得通透:“我不委屈,这世间事,向来是有所得必有所失。”
张秀花又问:“小姐给那白老儿的孙子供血……当真不会对身体造成什么防碍么?”
苏荷答:“白今安即便为了自己的孙儿考虑,也不会让我的身体出什么岔子的。”
末了免不得有些遗憾:“我本不愿姑姑陪我在这融洞里受苦,还特意给姑姑在山下租了栋宅子,只是眼下谢无痕查得紧,那宅子怕是住不得了。”
张秀花斜了她一眼:“你在哪儿我便在哪儿,还租什么宅
子。”
末了又问:“那宅子没给定金吧?”
苏荷知道她心疼银子,立即摇头否认:“没有,只是口头约定。”
张秀花松了口气:“没给定金就好。”
得闲的功夫,苏荷会沿着融洞西头的一道隐蔽的石缝走出去,看看洞外的情况。
洞外仍是满目苍翠,不闻人声。
方亦成陪在她身侧:“姑娘放心,少卿大人昨日搜过这座山,眼下应该不会再来了。”
苏荷看看茫茫山林,道了声“那就好”。
方亦成见她面色苍白:“姑娘可是身子又痛了?”
苏荷摇头,语气淡淡:“方公子放心,我已好得差不多了。”她说着坐到了一旁的岩石上,“但有一事,想请方公子替我去办。”
方亦成问:“何事?”
苏荷答:“谢无痕俨然已发现我的身份,故尔才兴师动众地来搜山,眼下我虽已离开了他,但还有一个叫春兰的婢女仍留在谢府,方公子能不能替我去打听打听春兰的情况,若条件允许,将她救出来自是更好,届时我定当重谢。”
方亦成点头应下:“姑娘放心,我明日便动身去京城打听消息。”
苏荷垂首,郑重道谢。
在方亦成准备前往京城之时,谢无痕已先一步返回了京城。
连日不眠不休地搜寻,他显得更瘦了,甚至也有些喜怒无常了。
吴生不过是担心他口渴给他倒了盏茶水,他竟嫌茶水太凉“呯”的一声摔碎了杯盏,吓得吴生半晌不敢出声。
末了他才喃喃相劝:“即便……找不到少夫人,头儿也得生活下去啊……这日子还得过啊……”
谢无痕低喝一声:“你闭嘴。”
吴生只得噤了声。
片刻后谢无痕吩咐:“传春兰进屋。”
吴生垂首应“是”。
吴生去传唤春兰时还忍不住低声提醒:“头儿这几日有些阴晴不定,你说话做事且多留几个心眼儿,别触了霉头。”
春兰点头:“我知道了。”
姑爷哪是这几日才阴晴不定啊,自小姐离开,姑爷就像变了一个人早就阴晴不定了。
春兰进屋后福身施了一礼,唤了声“姑爷”。
谢无痕坐在玫瑰椅里,手里拿着那本《为奴》,直接问:“你家小姐可有什么异性友人?”
春兰一顿,摇头:“没有。”
她自是知道方亦成的存在,但她不能说。
谢无痕沉沉看着她,半信半疑。
继而又问:“张秀花是不是与你家小姐在一起?”
春兰喃喃回:“姑姑不是回老家了么?”
他冷笑:“我派人查过了,她并未回去,是你家小姐先行一步将她打发走了,对吧?”
春兰摇头:“奴婢不知。”
他问:“你为何没走?”
春兰气息发颤,不敢答。
他再次冷笑:“你留下来,便是为了帮助李姝丽混淆视听对吧?”
春兰噗通一声跪地:“奴……奴婢不敢。”
谢无痕却继续问下去:“你家小姐的容貌为何会与李姝丽相同?”
春兰喃喃答:“小姐与那李姝丽……本就长得相像。”
谢无痕的语气愈发狠戾:“是塑骨对吧?”
他可记得在苏荷离开前几日,他曾无意中与她提到塑骨一事,她竟慌得打翻了茶盏。
只是当时他对她深信不疑,故尔未作他想。
如今忆起,才知处处是破绽、处处是漏洞,也处处是笑话。
春兰缩着肩、耷着脑袋,不敢再反驳。
谢无痕叹了一声:“你倒是对你家小姐忠心耿耿啊。”
随即唤了声“来人”。
吴生躬身入屋:“头儿,何事?”
玫瑰椅里的男人闭上眼眸,沉沉吐出一口浊气。
他看上去疲惫而绝望、隐忍而狠戾,片刻他睁开眼眸,不疾不徐地吩咐:“将春兰押去柴房。”
吴生一哽:“咋……咋又押去柴房了?”
他答:“按我的吩咐行事便是。”
吴生小心翼翼问:“头儿究竟要做什么?”
他咬了咬齿关,眼眶泛红:“既然她不想回来,那我便以春兰为饵,逼她回来!”
第108章 寻7
吴生在押春兰去柴房的路上反复安慰:“你放心,头儿并非什么恶人,不会要你性命的。”
又说:“你若能想起少夫人的什么消息,若能帮头儿找到少夫人的话,说不定头儿现在就能放了你,春兰你要不再想想,看能不能想起少夫人的什么事情来……”
春兰气咻咻地低喝一声:“你闭嘴。”
吴生吓得一哽,小声嘀咕:“你也就敢在我面前凶。”
春兰不理他,自顾自走进了柴房,自顾自靠在了柴房的柴垛里。
吴生关上房门时仍矮下气焰道了句:“你且安心待着,我晚些时候来给你送吃的。”
春兰背朝他,头也没回。
次日,谢府大门挂出了告示。
告示中称,谢家恶奴名曰春兰,因不守本分行为不端,挑拨谢家夫妻关系,致使谢家少夫人离家数日不归,为扶正祛邪以正视听,特宣布,谢家将在六日后杖杀恶奴,届时欢迎各位来谢府观刑。
告示下落款为:谢家大郎谢无痕。
此告示一出,众人哗然,街头巷尾议论纷纷。
“上次那招贴里不是说,是少卿大人自个儿将他娘子气走了么,如今怎的又说是下人的挑拨离间?”
“嗐,大户人家的事谁说得清呢,咱们老百姓只管看戏好了。”
“这谢家大郎也是个怪人,他自己本就是大理寺少卿,想要处置个什么奴仆自可私下处置,何故还要贴出告示来弄得人尽皆知,这莫非是唱戏唱上瘾了?”
有人听不下去:“少卿大人乃御前红人,说话行事自有其主张,怎轮得着你们这几张臭嘴在背后嚼舌根?”
也有人在感叹:“谢家上有行为不端的徐南芝,下有离家出走的少夫人,当真是家门不幸啊……”
外头的议论声自然也传到了谢府的正院。
徐南芝唤来儿子,苦心相劝:“府里的下人,即便我这正院的下人,皆可由你处置,只是子谕啊,你能不能答应母亲,将府门口那张告示撤下来?”
谢无痕冷着脸:“母亲无须为儿子的事费心。”
徐南芝痛心疾首:“你到底要做什么呀?”
谢无痕答非所问:“母亲年纪大了,当安心养好自己的身子便可,旁的事勿要过问。”说完也不再废话,起身就往外走。
徐南芝疾呼:“你这是嫌谢家闹出的笑话还不够多么?”
他止住步子,却并未回头,沉声回:“谢家的第一个笑话不就是母亲闹出来的么?”
徐南芝一哽,捂住嘴,无声地哭起来。
谢无痕没再理会她,径直出了屋。
他刚走下正院门前的台阶,便见阿四飞快跑过来,身后还跟着提着鞋赤着脚的二郎。
阿四看了眼谢无痕,先施了一礼。
谢无痕不想理他,“嗯”了一声后继续朝前走。
阿四跟上来:“姑爷,春兰不会挑拨离间的,她是好人。”
又说:“求姑爷饶了春兰吧,若哪天夫人回来不见了春兰,定会怪罪姑爷的。”
谢无痕扭头觑了他一眼,答非所问:“你若嫌待在谢府太无聊,自可去你家夫人的慈济院里待着。”
阿四摇头摇得如泼浪鼓:“小人不走,小人要在这里等着夫人回来。”
一旁的二郎也小声嘀咕:“我……我也要等着嫂嫂回来。”
谢无痕懒得理会两个黄口小儿,转身回了春华院。
吴生跟着进屋,给主子倒了盏茶水,试探问:“头儿觉得……少夫人真的会回来救春兰么?”
谢无痕语气笃定:“她向来对身处弱势之人心存怜悯,我断定,她不会眼睁睁看着春兰被杖杀的。”
吴生有些担忧:“若……若是少夫人没按时回来呢?”
他握住手中茶盏,握得指节泛白:“我给了她六日时间,足够她回来了。”
吴生惶惶不
安,欲言又止。
迟疑了好半晌,实在忍不住了,打着哭腔问:“倘若少夫人没回来,头儿会不会……真的杖杀了春兰?”
谢无痕抬眸看他,“怎么,你很关心春兰?”
吴生哽了哽:“若春兰真的被杖杀,小人便……再也吃不到那么多好吃的糕点了……”
他没好气地回:“你按吩咐行事便是,旁的勿要多问。”
吴生黯然垂首,乖乖应了声“是”。
六日后,天刚蒙蒙亮。
谢府小厮们便将漆着黑漆的长凳及齐人高的大竹板抬到了府门口,俨然是在布置刑场。
吴生也提前给春兰送去了两块饼子,“今日你多吃点,吃饱。”
春兰苦笑:“吃饱了好上路是吧?”
吴生立即摇头:“你想多了,哪有这回事嘛,头儿不过是想利用你引出少夫人而已,不会真将你如何的。”
春兰接过饼子用力咬了两口,边嚼边说:“事已至此,多想无益,但即便是死,我也决不做饿死鬼。”
她的弟弟便是饿死的,死相可惨了,她想死得体面一点。
当吴生押着春兰到达谢府大门口时,正是旭日东升霞光满天之际。
早有百姓前来围观,众人指指点点,时不时还有人大喊“恶奴”。
甚至还有人在朝着春兰扔碎砖头、扔烂菜叶。
吴生挡在春兰跟前,替她挡去了好些烂菜叶,还用胳膊肘给她挡掉了两块碎砖。
春兰问:“你没事吧?”
他笑了笑:“我没事。”随即将那些起哄之人驱得远了些。
春兰抬眸看了眼东边的朝阳,深吸一口气,俯身躺到了长凳上。
这一躺,足足躺了两刻钟,执行人仍未出现。
好些围观的百姓已等得不耐烦。
“不是要杖杀么,到底死不死嘛。”
“早膳都没吃就跑过来观刑,结果都到辰时了还未行刑。”
“少卿大人未必是心软了不成?”
……
正当议论声此起彼伏之时,谢无痕步履稳健地出现在府邸门口。
他一袭劲装,面容冷肃,其威严气势唬得众人立即噤了声。
他环顾一圈四周,又看了眼天色,厉声吩咐:“吴生,行刑。”
吴生吓得身子一软,恨不能替春兰躺到那张长凳上才好,嘴里喃喃问:“头儿,当真……”
不待他问完,谢无痕再次厉喝:“行刑!”
吴生觉得自己已被架在了火上烤!
更觉得此刻的头儿就像一个输红了眼的赌徒。
已是第六日了,少夫人不会再回来了。
可是头儿仍不认输,仍指望着在最后的节骨眼儿上搏一把。
这是在用春兰的性命搏啊,他不想春兰死。
吴生迟疑地走向立于墙边的那块大竹板。
在伸手去握住竹板的手柄时,他仍苦哈哈地唤了声“头儿”。
谢无痕却面色紧绷,幽黑的双眸里正溢出股股戾气。
吴生心知一切已无法更改,深吸一口气后举起手中的竹板,霹向了春兰的后背。
那竹板刚一触到春兰的身体,空中突然跃出一道黑影,猛地朝吴生俯冲下来。
吴生还没反应过来,便被那黑影从背后重重一击,致使身体失衡,“嗖”的一声跌落手中竹板。
他往前栽了一下,差点摔倒,心里却是一喜。
行刑关头果然出了岔子,头儿这是赌赢了?春兰不用死了?
此时黑影对付完吴生,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去拉躺在长凳上的春兰,但春兰被牢牢绑缚住了,他一时没拉动。
黑影面覆黑巾,且身手敏捷,俨然一副杀手模样。
围观百姓们在惊呼:“刺客,有刺客。”继而纷纷逃散。
此时埋伏于大门四周的谢家护院家丁也提着刀剑出来迎敌,但黑衣男人身手了得,竟以一敌众,将一众人等打得落花流水。
谢无痕冷眼看着眼前情景,胸间早已燃起滔天盛怒。
她果然还有个男人!
且还是个身手了得的男人!
在某一刻,他甚至感受到了父亲曾感受过的狼狈。
莫非这就是谢家男人的宿命么?
他不信命,他要杀了这个男人!
就在黑衣男人攻向最后几名护院时,谢无痕挥剑腾空而起,直朝黑衣男人刺过去。
那剑法凌厉多变、杀气腾腾,竟逼得黑衣男人步步后退。
两人从地上缠斗到屋顶,又从屋顶缠斗到地上,直至谢无痕将黑衣男人逼到了一处墙角,用剑死死抵住了他的脖颈。
男人喘着气:“少卿大人好身手啊。”
谢无痕双眸泛红,死死盯着男人露在外面的一双丹凤眼。
四目相对的瞬间,已有千军万自胸间涌过。
他咬牙质问:“苏荷究竟在何处?”
男人轻笑:“她即与大人一别两宽,大人就不该再惦记她了。”
谢无痕加大手中力度:“她乃我明媒正娶的妻子,你若再敢胡言乱语,我现在便割了你的头颅。”那剑锋果真已割破男人颈上肌肤,血珠在悄悄渗出。
男人却目光镇定:“在下于她而言乃是至关重要之人,若是大人杀了在下,便是斩断了她对大人最后一丝情意。”
他说完猛地朝谢无痕脸上洒下一把白灰,继而趁势一掌推开他,飞速逃窜。
谢无痕被白灰迷了眼,缓了缓,痛斥一句:“竟是个不入流的江湖匪徒。”随即提剑而已,飞快追击。
晴空之下,两道追逃的人影在京城上空掠过。
他们要么落在屋顶、要么落在树梢。
屋顶与树梢之下,则是繁华的街巷、川流不息的车流,以及扯着嗓子叫卖的商贩。
谁家的孩子犯了错挨了打,正在“哇哇”大哭。
谁家商户走了时运挣了大钱,正在酒楼请客吃肉。
人间烟火之外,两个男人却在生死对决。
在最后一次缠斗时,谢无痕抓住一个空隙,持剑狠狠捅进了男人腹部,他语气狠戾:“你轻功再好又能如何,终是比不过我剑快。”
男人忍着巨痛颤声回:“大人剑快又能如何,终是拼不过在下轻功好。”说完疾速往后退去。
随着他身体后退,腹部的长剑也“嗖”的一声从他身体中拉出,鲜血自他体内汩汨涌出。
他拼尽全力一个闪身,往更高处逃窜而去。
谢无痕紧追不舍,随即再次刺中男人的左臂。
男人吃痛,轻功失力,身体突然坠落,继而“呯”的一声跌入了城中的清水河中……
第109章 寻8
谢无痕派出大量人手在清水河中打捞,下令“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但打捞了一天一夜,即未见到人,也未见到尸。
那个身负重伤的黑衣男人,终归还是逃走了。
谢无痕回到书房,挥臂猛地扫落案上的纸墨茶盏,接连几声“呯呯”脆响,地上散落一片狼藉。
吴生站在书房门外,听到响声吓得胸口发紧。
头儿向来稳健,即便泰山崩于顶也从不改色,如今竟为了一个少夫人而如此失控,这令他始料未及。
小六子匆匆行来,正要进屋见主子。
吴生一把拉住他,郑重地摇了摇头:“头儿正在气头上呢,你这不是往枪口上撞么?”
小六子压低声音:“我是想问柴房的钥匙在哪儿?”
吴生从袖兜里掏出一把铜匙:“在我这儿呢,怎么了?”
小六子接过铜匙:“春兰姑娘还在廊柱上绑着呢,我寻思着是不是要将她送回柴房去。”
吴生立即夺过钥匙:“这事儿不急。”
小六子问:“咋不急?”
吴生答非所问:“要不你先把春兰送回后罩房,让她往后就在春华院伺候着。”
小六子警惕地朝书房瞄了一眼:“头儿知道后定会责怪的。”
吴生拍着胸脯保证:“头儿若责怪下来,你就说是我的主意。”
小六子疑惑地看了看他,似乎没想到他的胆儿会变得这么肥:“好吧,那我先将春兰送去后罩房。”说完转身离开了。
书房内已没了动静。
吴生往屋内瞟了两眼,正欲进屋去看看主子,但刚行至门口,却与正要出屋的主子差点撞上。
他垂首唤了声“头儿”。
谢无痕没应声,径直出了屋子。
屋外天色阴沉、冷风呼啸,俨然快要入冬了。
但他仍是一袭薄薄的劲装,面色冷肃,似比这冷风还要冷。
吴生跟在主子身后,不知他究竟要去往何处。
他已有许久没睡过一个好觉,没吃过一顿好饭了,他担心他。
主仆二人穿过府中的甬道,穿过曲折的游廊,来到了望乡阁的顶楼,抬眸远眺,大半个京城尽收眼底。
一阵冷风袭来,吹得阁楼的门窗“吱吱”作响。
吹得吴生“呼呼”直冒冷气。
他就不明白了,主子咋就不冷呢?
谢无痕始终不发一言,在阁楼上停留了半晌后,转身下楼。
他似漫无目的,又似心有所想,最后他再次回到了书房,走进了密室。
吴生也跟了进去,并快一步将李姝丽捆在了密室的圆柱上,再用沾湿的巾子给她擦净了脸孔。
李姝丽几近崩溃,精神越来越颠狂。
她看着面前的谢无痕,哈哈大笑了几声:“苏荷那个贱人当真是狠心啦,竟然还没回来。”
又说:“莫非她已找了新的男人——莫非那个男人比少卿大人还要出色、还要俊美?”
吴生厉喝一声:“你闭嘴。”
李姝丽才不会闭嘴,她再次大笑起来,边笑边说:“少卿大人竟对一个不忠之女深情至此,当真是可怜啦。”
谢无痕沉沉盯着她,之后不发一言转身离开。
他回到书房后仍是不发一言,一张脸板得比石头还硬。
吴生小心翼翼唤了声:“头儿?”
又唤了声:“头儿?”
他立于案前,垂眸盯着案面的朱漆,置于案上的双手缓缓握成拳,握得根根指节泛白。
他沉声开口:“吩咐下去,调派所有人手全力缉拿苏荷,一旦发现她的踪迹,”他顿了顿,“无须回禀,就地处决!”
吴生听得后背一冷:“处……处决?”
这是要杀掉少夫人么?
谢无痕咬了咬后牙槽,声音发哑:“没错,处决,杀无赦。”
他说完突然“噗”的一声吐出一口血。
吴生大唤一声“头儿”。
谢无痕却丧失意识,满身疲惫地倒了下去……
另一厢,身负重伤的方亦成游出清水河,忍痛用随身携带的纱布勉强包扎住伤口,继而以剑为拐逃出城,并在城外雇了辆驴车,日赶夜赶终于到达夫子山山脚。
他捂着伤口在山上艰难攀爬,耗尽最后一丝力气爬到了融洞口,只唤了声“姑娘”,便身子一软倒了下去……
苏荷与张秀花急忙迎出来,二人合力将他抬到了洞内的床榻上。
随即白今安也从另一边融洞赶过来,为他验看伤势,又几番诊治,大舒一口气:“虽是贯穿伤,却未伤及脏腑,性命无碍,调养些时日便可痊愈。”
苏荷也舒了口气:“晚辈治伤的本事不及前辈,还请前辈多费心。”
白今安答:“此事无须姑娘交代,老朽自会尽全力。”
方亦成一连晕迷了三日,三日后才悠悠醒转过来。
那时苏荷正在洞内整理药草,见他醒来,忙迎上来:“方公子可算是醒了,白前辈说了,醒了便无大碍了。”
方亦成喘了口气,挪动身体想要坐起来。
苏荷忙在床头给他放了个软枕,方便他靠着,又给他倒了盏茶水:“你昏迷了好几日,先饮些茶水清清嗓子。”
待方亦成饮完茶水,她又说:“你定饿了吧,我去给你盛些山药粥过来。”说完转身欲走。
方亦成却唤住她,“姑娘别忙,我不饿,待会儿再吃。”
他面色苍白,声音也有些虚弱,但狭长的凤眼却清澈如故。
苏荷只得坐回来,问他:“究竟发生了何事?何人伤了你?”
方亦成坦然答:“少卿大人身手了得,我终不是他的对手。”
苏荷有些反应不及,一时无法将他嘴中的“少卿大人”与她记忆里的谢无痕对应起来,“是他么,那……”她欲言又止。
他接下话头:“少卿大人以春兰为饵诱你出现,我不得不将计就计试图借此救出春兰,只可惜失败了。”
苏荷气息发颤,“你都受了这样重的伤,那春兰呢?”
他答:“放心,春兰无事,我出城时听到路人说少卿大人放了那婢女一马。”
苏荷松了口气:“那就好。”
又说:“待我这边安顿好,定要早点将她接出来。”
她说着仍是起身为他盛来小米粥,语气里暗藏歉意:“你此次乃是为我所累,届时我定让姑姑多付些银两给你。”
他接过小米粥,却未立即吃,而是盯着那陶碗出神。
片刻后才黯然出语:“难道在姑娘眼里……我们之间的关系只可用银两来换算?”
她一顿:“难道不是吗?”
他曾是赏金猎人,她每一次请他帮忙皆是钱货两清,这不是很正常吗?
他抬眸看着她,即便在融洞幽暗的光线里,她仍是肤如凝脂、眉目如画,却也是全无杂念、一脸茫然。
空气有一瞬的沉静。
随即他难得地笑了笑:“是,姑娘在银钱方面向来不亏待人。”
苏荷也笑了笑:“此乃行规,可不能让方公子白干活。”
方亦成舀了一勺小米粥入嘴,莫名觉得今日这粥有些苦涩,他说:“即便姑娘想让我白干活,我定也会拒绝的。”
苏荷开玩笑:“莫非也不看姑姑的几份薄面?”
方亦成仍盯着陶碗,回得干脆:“不会。”
苏荷叹了口气:“就知道你是这性子。”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
方亦成性情木讷,聊着聊着就把天聊死了,好在碗里的小米粥都吃完了。
苏荷正欲收拾碗勺,白今安匆匆进来:“大事不好了,姑娘须得赶紧收拾衣物搬去老朽孙儿那个融洞,那里会更安全。”
苏荷不解:“为何?”
白今安答:“老朽刚刚下山,看到山下来了许多官兵,说是要抓捕姑娘呢,还说要将姑娘就地诛杀。”
苏荷心头一沉,“可是大理寺的官兵?”
白今安摇头:“这个倒没细问,但听人说,是少卿大人派来的官兵。”
苏荷顿住,久久不言。
他果然来杀她了!
明明是意料之中的事,真到此刻,她竟莫名有些心痛,莫名感觉到灰心。
方亦成也出言提醒:“既然如此,姑娘还是赶紧搬过去吧。”
苏荷压下心头情绪,道了声“好”。
在苏荷收拾衣物准备动身时,在山中拾柴的张秀花也匆匆回洞。
她自是知晓了山下情形,急得团团转:“隔壁那融洞当真就安全么?白今安的话当真可信么?”
苏荷答:“姑姑放心,白今安暂时不会让咱们出事的。”
张秀花哪能放心,叹了一声:“即便离开京城,咱们这日子仍是前有狼后有虎啊。”
又说:“不行,我得与小姐一道搬过去,咱们须得多一双眼睛看着白今安,以防他又使出什么花招来。”
苏荷笑了笑:“好,姑姑也一道搬过去。”
她知道姑姑胆小,也知道姑姑是真关心她。
两人前后脚去往另一边的融洞。
那时白今安正等在融洞口,见张秀花跟来了,面色狐疑地打量了她几眼,却也并未多言,转身领着她们往洞内走。
三人穿过狭长的石径,来到石门前。
白今安扭动旁边的石柱,石门豁然打开,映入眼帘的便是白辰所居的融洞。
眼下那白辰仍是一动不动,双眸紧闭,丝毫没有醒来的迹象。
白今安怜惜地看了孙儿一眼,开门见山:“老朽有一事想与姑娘商议商议。”说完还意味深长地瞥了眼张秀花,那意思自然是让她闪远点。
张秀花这会儿倒是识趣,抱着一包衣物去了融洞另一边。
苏荷微微一笑:“前辈有什么事但说无妨。”
白今安坦言:“眼下外头风声紧,老朽甚是担心姑娘安危。”
苏荷答:“前辈不是说这边的融洞安全么?”
白今安叹了一声:“这世间哪有什么十拿九稳之事?”
苏荷话里有话:“前辈这是担心晚辈遭遇不测,进而坏了前辈孙儿的大事?”
“老朽筹谋近一年,可不想一切成空啊。”
“但令孙不是还未醒来么?”
白今安再次看了眼白辰:“没醒来也不是不能供血,只是难度稍微高一些。”他说着顿了顿:“
要不,姑娘提前准备供血,如何?”
反正这事儿躲不过去,早供血早解脱,苏荷倒无异议。
她问:“不知这血如何取,又如何供?”
白今安笑了笑:“姑娘放心,老朽自有法子。”
苏荷看着白今安,总觉得他的笑里藏着几许诡异!
第110章 寻9
当日夜间,白今安便在融洞里布下法阵,准备从苏荷身上取血。
张秀花忧心忡忡,将苏荷拉到一边小声交代:“你须得记住,自个儿的性命最是要紧,若是受不住,万莫硬撑。”
苏荷安慰:“姑姑放心,我心里有数的。”
张秀花深吸一口气:“反正我会在旁盯紧了那白老儿,但凡他敢生出不轨之心,我便……便不会放过他。”
她虽没什么本事,但好歹也有一双手脚,总能对付几下的。
苏荷笑了笑:“有姑姑在,我不怕。”
张秀花点头:“对,咱不怕。”
苏荷安抚好张秀花后,便转身去找白今安。
这融洞面积巨大,除了中间的大厅,旁边还有几孔相连的单间融洞,白今安的法阵便布在最东边的融洞里。
苏荷走进去时,白今安正将背上的孙儿放下来,试图将他安置在洞内的蒲团上。
那白辰昏迷不醒、犹如死人,压根儿无法在蒲团上坐稳。
苏荷上前搬了两只木箱放在蒲团旁,才堪堪稳住他。
她环视一圈融洞,颇为不解:“前辈为何不直接在宽敞的大厅布阵,为何还要挪到这孔简陋的融洞来?”
白今安一边整理孙儿的衣衫,一边回:“姑娘有所不知,这法阵须得聚气,太宽敞了反而不利于施法。”
他说着指着旁边另一方蒲团:“烦请姑娘也归位吧。”
苏荷点了点头,转身坐到了白辰身侧的蒲团上。
白今安又交代:“施法过程中可能会有皮肉之痛,望姑娘勿慌。”
苏荷问:“为何会有皮肉之痛?”
白今安笑了笑:“届时老朽会割破姑娘的手腕。”
苏荷恍然大悟:“原来是从腕部取血。”
白今安点头:“姑娘放心,比之塑骨之痛,这些都不算什么。”
苏荷不再多言,深吸一口气后闭上眼眸,道了声“开始吧”。
不过片刻,她便感受到一股巨大的力在朝她袭来,那力如强劲的狂风、如滔天的巨浪,围着她飞速旋转、呼啸,随即她身体失重、头晕目眩,连意识也变得迷离恍惚。
恍惚间,她不受控地抬起了手臂,有什么东西在手腕上一划而过,针刺般的疼痛自皮肉间传来。
接着似有一只吸盘吸住了她的手腕,汩汩血液自腕上流出,她甚至听到了血液落入吸盘时激荡的声音。
她感觉自己要被吸空了,要干枯了、枯萎了……
她甚至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死了。
就在她茫然无助之际,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巨响,她被先前那股力重重推开,身体兀地扑倒在地。
同时扑倒在地的还有白今安以及白辰。
空气沉静了片刻。
唯有墙上的火把在无声闪烁,唯有洞外的张秀花在无声窥望。
片刻后白今安从地上爬起来,看了看自己的手掌,似有些不可置信,随即又去查看孙儿的身体。
见白辰无恙,他才长舒一口气。
张秀花也急步进洞,将苏荷从地上扶起来,“小姐可还好?”
苏荷仍有些恍惚,腕上的伤口也仍在流血,嘴上却回,“我无碍。”
张秀花一边用巾子给她包扎伤口,一边没好气道:“割出这么大一道口子,还说无碍呢。”
继而看向白今安:“我家小姐已供完血,敢问白老爷,我可否带她去歇息了?”
白今安神色有些灰白,“恐怕要让你们失望了,此次供血失败。”
张秀花一听来气了,小姐都伤成这样了竟还说供血失败?
她正要声辩,却被苏荷拉住衣袖制止了。
苏荷问:“为何会失败?”
白今安答:“实不相瞒,我孙儿的身体好似并不接受姑娘身体里的血,按理说不会出现这种情况,老朽一时也想不明白。”
她又问:“那眼下该当如何?”
白今安思量片刻:“烦请姑娘先休养几日,几日后咱们再试。”
苏荷点头应“好”,随即转身回了与张秀花合住的另一孔融洞。
张秀花想来又有些庆幸,“若一直供血失败,小姐是不是就不用给他孙儿供血了?”
苏荷苦笑:“若不供血,如何拿到另外半枚解药?”
张秀花无奈叹了口气:“如今洞外有个姑爷要取小姐性命,而洞内还有个白老儿正拿捏着小姐的命脉,你说这日子……”
苏荷安慰她:“姑姑勿担心,路是人走出来的,想当日在西山别院时,咱们身处那样的困境,不也一步步走到了今日么。”
张秀花抹了把湿润的眼角:“小姐说得也是。”说完转身去准备膳食了。
此时谢府。
谢无痕在榻上一连昏迷了两日,到第三日清晨才悠悠醒转过来。
刚醒来的那刻,他脑中空白,意识也有些恍惚,恍如先前每日清晨从床上醒来那般,身边还有娘子、春华院还有家。
但随着意识渐渐清醒,这几日的经历也渐渐显现,痛苦也随之如潮水般涌入胸腔。
他喃喃唤了声“来人”。
出现在眼前的人却是徐南芝,“子谕终于醒了。”她舒了口气,急忙吩咐下人送来汤药与膳食。
谢无痕有些疑惑:“母亲怎么来了?”
徐南芝面色无奈:“由着这些下人照顾你,我怎能放心,但凡我还有一口气在,便不会置你于不顾。”
“我无碍的,不需要人照顾。”他说着就要翻身下床。
徐南芝立即上前阻止,并拿了个引枕放在床头让他靠着:“郎中说了,你这是气郁攻心,致使脏腑紊乱,需调养几日方能痊愈,眼下可是乱动不得。”说着给他端来熬好的汤药。
谢无痕一口将汤药饮尽,随后又简单用了些膳食。
徐南芝略略宽心:“这几日你别管外头的事了,安心在屋内躺着。”
他矢口拒绝:“躺不了,外头事多。”
徐南芝盯着她:“你不是告了假么,还有何事是非你不可的?”
他避开徐南芝的视线,朝屋外唤了声“吴生”。
外头无人应他。
徐南芝斜他一眼:“吴生不是被你派出去寻人了么,眼下怕是不在府里。”
“不在府里我便去找他。”
“你找他作甚?”
“问他这几日寻人的情况。”
“你可是下了诛杀令呀,即便寻到也是一具死尸,还有什么可问的?”
谢无痕暗暗握拳,沉默了。
徐南芝心生不忍,苦口婆心:“儿啊,情之一事最是难求,你须得想得开、放得下,否则,便是自己与自己过不去。”
谢无痕将身子转到床榻里侧,不理她。
徐南芝继续说下去:“我虽不知你与姝丽之间究竟发生了何事,但无论如何她也罪不至死啊,要不,你还是撤回诛杀令吧?”
又说:“我知你是因爱生恨,实际心里并不想伤害她对不对?”
他仍是留给她一个背影,不吱声。
徐南芝便自顾自地说:“在这情爱里啊,最无公平可言——并非是你有多喜欢人家,人家就非得要有多喜欢你,也并非是你付出多少,人家也必定要付出多少,男女间的聚散离合皆是缘法,是强求不得的。”
谢无痕突然冷声开口:“故尔你与父亲之间,也是强求吧?”
他问话的时候仍然背朝她。
徐南芝顿了顿,一时语塞。
他虽问的是她与他父亲,实际却是影射她与谢谨吧?
那桩丑闻是她多年的心结,亦是儿子多年的心结。
但即便如此,母子之间也从未就此事敞开心扉彻聊过。
今日是他第一次这样质问她。
倘若她
终归要被他所恨,何不将所有都告知于他?
徐南芝娓娓道来:“你说得没错,我与你父亲之间,一开始确实是强求。”忆起往事,她气息变重,语气里隐隐带着几许苍凉:“其实当年,在未与你父亲订亲之前,我便与你叔父谢谨结识了,我们在春日踏青时遇见,后来又去佛寺约见过几回,我那时只知他是谢家公子,并未细问他的情况,再后来,在得知家中将我许配给了谢家公子时,我满心欢喜,以为要嫁的人会是他。”
谢无痕语气愈冷:“所以,父亲从一开始就是个笑话!”
徐南芝叹了口气:“儿啊,你太看扁你的父亲了,其实在成亲月余后,我便向你父亲坦承了与谢谨之间的事,你父亲当时给了我两个选择,一是他可以与我和离,再让我与谢谨成亲;二是他可以当什么事也未发生,继续与我生活下去,最终,我选了第二条路。”
谢无痕咬了咬牙:“你本可以选第一条路。”
“我选第二条路乃是因为你父亲爱重我,我自然对他回以爱重,更何况,米已成炊木已成舟,我又何必再走回头路?”
谢无痕的语气愈发狠戾:“你不走回头路,又何来谢二郎?”
徐南芝闻言抿了抿唇角,似下定决心般郑重开口:“我与你父亲夫妻多年,向来是相敬如宾举案齐眉的,我从未想过要离开他,也从未做过对不起他的事,即便他战死沙场后我也从未想过要另嫁他人。”她顿了顿,语带哽咽:“与谢谨那次……乃是因我饮了些酒水,谢谨……他又刚好穿着你父亲常穿的那身铠甲,我当时还以为是你父亲回来了,一时恍惚……就……”
她没再说下去,只是垂首擦拭眼泪。
谢无痕也沉默了,许久未吱声。
徐南芝缓了缓,总算稳住情绪:“我与你说这么多,乃是想告诉你,情爱一事强求不得,即便如我与你父亲这般——即便我一开始并不心悦于他,但他爱重我,给我自在、自由,我才会对他回以爱重,你对姝丽也是如此,倘若她对你有心,她自会回来,倘若她对你无心,你也须得放下,这不是放过她呀,这是放过你自己呀。”
他挪动了一下手臂,但并未转过身来。
半晌后,他回了句:“我知道了,母亲。”
他的语气柔软了不少,还带着一声轻叹,似将她的话听进去了,又似对一切过往释怀了。
“你知道了就好。”徐南芝语气里带着疲惫:“你先躺会儿吧,我去后厨看看晚膳准备得如何了。”说完提步走出了屋子。
徐南芝刚一出屋,春兰、阿四及二郎急匆匆进屋,又急匆匆对着他跪下。
春兰与阿四苦求,“姑爷,你就饶了少夫人吧,求求姑爷了。”
二郎则嚷着:“我要嫂嫂,哥哥不许杀嫂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