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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设局4


    苏荷将吴秋堂约在清水街的一家酒楼包间里。


    中间隔着一道帷幕,吴秋堂看不到她的脸。


    她开门见山:“今日冒然约见吴老板,乃是有事相求。”


    吴秋堂看着帷幕后朦胧的人影,心里头直打鼓。


    自撞鬼以来,他过得可谓是战战兢兢,所幸那对鬼夫妻没有再出现,所幸他店铺的生意也未受半点影响。


    但鬼夫妻口所说的“找周家少爷复仇者”究竟是何人,他究竟要如何去帮助人家,当真是费尽他的思量。


    他所识之人除了无名小商贩,便是陪在身边的家人,谁吃了豹子胆敢去招惹那个周家大少爷?


    他甚至时不时地问玉三:“今日可有人来找过我?”


    玉三一头雾水:“来店铺的人皆是买鸽的客户,没人说要找老爷。”


    吴秋堂心下惶惶,担心找不到那个需要帮助之人,也担心那对鬼夫妻再来鸽舍找他。


    正当他忐忑之际,一名乞儿来到店中,声称有人想要约见他,他这才依着乞儿所说的地址来到了酒楼包间。


    吴秋堂试探问:“不知夫人究竟是何许人?”


    苏荷语气冷肃:“倘若知道得越多便会越危险,吴老板是否还会问我是何许人?”


    吴秋堂后背一凉,霎时噤了声。


    片刻后喃喃道:“小人不过就是个无钱无权的白衣百姓,也不知如何能帮到夫人?”


    苏荷问得直接:“听闻你每日都得去周府,给周家少爷送一盅新鲜的鸽血汤?”


    吴秋堂暗道一声果然,嘴上却回:“是,每日午时去送。”


    苏荷的语气不疾不徐:“我想让你在鸽血汤里加一味药。”


    吴秋堂神思一转,大惊失色:“若……若是那周家少爷因此中毒而亡,小……小人岂不是也犯下杀人大罪?”


    苏荷冷笑:“我何时说了要加毒药?”


    吴秋堂一顿,这才发现自己神经崩得太紧,一时说错了话:“是小人口不择言了,望夫人恕罪。”


    苏荷语气淡淡:“我想让你在周家少爷的鸽血汤里加入驴肾粉。”她说着将一个纸包递给张秀花。


    张秀花绕过帷幕再将纸包递给吴秋堂。


    吴秋堂不明就理:“这驴肾粉究竟是何物?”


    苏荷答:“无色无味。”继而又补了句:“且无毒。”


    吴秋堂愈发不解:“那为何……要加此物?”


    苏荷轻笑了一声,笑得轻盈而诡异,吓得吴秋堂愈发头皮发麻。


    她说:“周元泽靠鸽血汤泄精养气调和阴阳,偏偏这驴肾粉却能壮肾益阳助欲升气,令人锐不可挡。”


    吴秋堂似懂非懂,“夫人究竟意欲何为?”


    苏荷坦然回:“从明日起你开始在周元泽的鸽血汤里加入驴肾粉,连续几日必使他兽欲焚心淫性顿起,七日后,也就是他生辰那日,你便告诉他,在清水河南岸一艘叫‘月坊’的花船里,有船娘在那儿等他,如此便可。”


    吴秋堂惶惶不安,却也不得不应下,毕竟有那对鬼夫妻的警告在先:“小人可以帮夫人完成此事,只是……此事多少有些凶险,小人家中又上有老下有小,夫人万……万不能连累了小人啊。”


    “正是因为不想连累吴老板,我才会如此行事,不然,我何不如吴老板所想,直接在鸽血汤里放毒?”


    吴秋堂滚了滚喉头:“多谢夫人体恤。”


    苏荷语气铿锵而坦荡:“驴肾粉遇血即溶,了无痕迹,花船亦是周元泽自己要去,与旁人无干,即便事后有人追查起来,吴老板也可置身事外,万无一失。”


    吴秋堂松了口气,却也忍不住问:“周家少爷上了花船之后呢?”


    苏荷答:“我刚说了,知道得越多,越危险。”


    吴秋堂立即收住话头:“是……是小人多嘴了。”


    苏荷随即掏出几张银票,让阿四递给吴秋堂:“这是给你的酬劳。”


    吴秋堂不敢收:“小人不过举手之劳,夫人就不必客气了。”


    苏荷话里有话:“吴老板不收银子,我何能安心?”


    吴秋堂深吸一口气,这才伸手接过银票,垂首道谢后转身离去。


    屋内安静下来。


    一旁的张秀花松了口气:“这吴秋堂果然是怕鬼,竟然这般轻而易举地答应了咱们。”


    转而又问:“届时小姐当真要亲自去扮船娘么?”


    苏荷答得干脆:“我要杀他,自是由我来扮船娘。”


    张秀花忧心忡忡:“周元泽已与小姐打过两回照面,怕是已将小姐的面相牢记于心,纵然再如何装扮也蒙骗不了他了,再加之,那清水河南岸位置偏僻、人少船少,万一再失手……”后面的话她不敢再说下去。


    苏荷安慰她:“姑姑放心,只要他能上船,便不会有命下船。”


    她说完从官帽椅上起身,欲打道回府,指尖却突然传来一阵刺痛,令她忍不住“嘶”了一声。


    张秀花问:“小姐怎么了?”


    苏荷抬手,“椅子上的倒刺,刺着手指了。”


    张秀花一惊:“呀,指尖都刺出血了。”


    苏荷用帕子擦去血迹:“无碍,小事而已。”


    “虽是小事,却也令人忧心。”


    “姑姑忧心什么?”


    “正是你复仇的关头,无故见血,是为不祥啊。”


    苏荷满不在乎:“姑姑一天到晚瞎操心,何时能让脑袋歇一歇?”她说完笑了笑,转身走出了包间。


    张秀花跟在她身后,心头仍是莫名不安。


    二人前后脚走出酒楼,坐上了马车。


    马车一路疾行,驶向谢府。


    苏荷挑开车帘,看向窗外的街景。


    正是秋高气爽的天气,街上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小贩们在高声叫卖,娃娃们在嬉戏追闹,好一派皇城盛景。


    苏荷问:“姑姑可喜欢京城?”


    张秀花叹了口气:“喜欢又能怎样,这里又没咱们的容身处。”


    是啊,她们是奴,京城再好,却并不属于她们。


    现有的一切——所谓的少卿夫人、所谓的锦衣玉食,都不过是虚梦一场,七日后待大仇得报,她势必就要离开,亦或是逃亡。


    她也暗叹一声:“姑姑说得对,这不是咱们的地方。”


    转而交代:“咱们离开后,李家嫁妆里那些店铺和田庄,须得找两个可靠的人打理。”


    张秀花答:“小姐放心,我早就在着手安排了。”


    苏荷道了声:“辛苦姑姑了。”


    不过半个时辰,马车停在了谢府大门前。


    谢府大门正对着对街的“归云客栈”。


    张秀花走下马车后无意中往对面瞥了一眼,这不看不打紧,一看,她整个人都僵住了。


    苏荷发现她的异样,“姑姑这是怎么了?”


    张秀花面色灰败,举起发颤的手指向对面:“小姐我……我是不是眼花了,对……对面,你看对面……”


    苏荷沿着她所指方向看过去,在归云客栈二楼的窗口,兀地出现了一张脸,那是一张与她长得一模一样的脸。


    秋日艳阳下,那张脸缩在幽暗的窗口,苍白、清秀,目露寒光,却嘴边含笑。


    她在对着她们笑,笑得诡异而冷酷。


    那冷酷如一把利刃,狠狠切开了她们费心掩盖的事实,她们的身份、她


    们的来历、她们所拥有的一切,都是假的。


    ——瞬间天崩地裂,瞬间地动山摇。


    张秀花失魂落魄:“小姐,那是不是她?”


    苏荷反应不及,半晌无言。


    片刻后她一把拉住张秀花的手,“姑姑别慌,咱们先回府。”


    二人前后脚回了春华院。


    春兰上前来迎,“小姐所办的事情可还顺利?”


    苏荷答:“顺利。”


    春兰见张秀花面色煞白,又问:“姑姑这是怎么了?”


    张秀花连舌头都捋不直了,顺手将她拉进屋内,关上屋门:“春兰我跟你说,我刚刚……刚刚看到李姝丽了。”


    春兰一时也反应不过来,压低声音道:“小姐不就是李姝丽么?”


    张秀花拼命摆手:“不……不是咱们这位小姐,是……是起先戳伤你脸的那位小姐。”


    春兰眼前一黑,差点跌落了手里的鸡毛掸子。


    她本能地感觉到惧怕:“那人在……在哪里?”


    张秀花答:“在对面的归云客栈。”


    春兰摇头,仍是不敢置信:“一定是姑姑看错了,那人已经死了,还是咱们亲手埋的她,绝不可能再活了,定是……定是她怨气太重没法投胎,所以变成厉鬼来吓唬咱们的。”


    张秀花也摇头:“不是鬼魂,是人,堂而皇之地对着我们笑呢。”


    又说:“不只我看到了,连小姐也看到了,不信你去问小姐。”


    此时苏荷已坐到木桌前,沉默着,不发一言。


    春兰惶惶不安地唤了声:“小姐?”


    苏荷这才抬眸,看向她二人。


    她微微一笑:“李姝丽或许真的还活着。”


    春兰吓得落下泪来:“小姐为何也这样说?”


    苏荷答:“那日我们着急忙慌,埋尸坑挖得太浅,再加之下雨,便让她得了一丝生机。”


    张秀花慌得双腿在打颤,已顾不得许多了。


    她转身准备去收拾行李,自言自语:“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今日小姐手指出血不祥,我们得赶紧收拾衣物……赶紧跑,这京城待不得了……待不得了……”


    苏荷唤住她:“姑姑,仇还没报完呢,怎能跑?”


    七日后便能报仇了,偏偏在这节骨上眼上该死的李姝丽回来了。


    张秀花急得团团转,泪花直冒:“小姐须得先活下来,方能再去报仇,你爹爹和娘亲都不在了,小姐若是再出个什么好歹,来日我还有何面目去九泉之下见他们。”


    她反问:“姑姑怎知我们不能活?”


    张秀花抹了把泪,振振有辞:“但凡那李姝丽去找姑爷、去找李泰安,咱们哪还有什么活路?不,不只没活路,即便是死了怕是也要被千人骂万人踏。”


    苏荷面色不变:“但李姝丽没有去找谢无痕,也没有去找李泰安,而是直接来找了我。”


    春兰也一顿:“她这是想做什么?”


    苏荷冷冷一笑:“她想杀我,然后掩人耳目地取代我如今的位置,就如同当初我杀她,取代她的位置一样,但她又怎能轻易杀得了我呢?”


    第92章 设局5


    张秀花闻言愈发惊惶失措:“李姝丽是何等凶残跋扈之人,如何不能轻易杀掉小姐?”


    又说:“小姐可别忘了,当日她不只想杀你,甚至还想将春兰也一并杀了。”


    春兰缩着肩,不安地点了点头。


    苏荷饮了两口冷茶,不疾不徐回:“她想杀我,我自然也可以再杀她一回、再埋她一次,我与她之间,可以说是彼此彼此。”


    张秀花摇头:“这哪是彼此彼此,咱们的命脉都握在她手上呢。”


    苏荷笑了笑:“即便她握着咱们的命脉,却也不敢直接去揭穿咱们,却只能在谢家大门口吓一吓咱们。”


    说到这儿张秀花倒是有些疑惑:“她明明想杀掉小姐,为何还要这般暴露自己呢?”


    苏荷答:“因为她想让咱们自乱阵脚,一但咱们乱了阵脚,她便能找到可趁之机,由此也可以推断出,眼下她并无倚仗,就只她一个人而已。”


    春兰捂着自己脸上的伤疤,仍是心有余悸:“即便只她一个人,也……也很可怕。”


    苏荷拍了拍她的肩,安抚说:“别怕。”


    继而看向张秀花:“姑姑不是担心咱们走后谢无痕会派人四处追杀咱们么,现下你无须担心这件事了,既然李姝丽来了——既然她想取代我,那正好,我便让她如愿以偿。”


    张秀花有些恍惚:“这……这真能行么?”


    苏荷神色微敛,答非所问:“明日,我便去归云客栈走一趟,去见一见这位久违的‘故人’。”


    听到“故人”二字,张秀花和春兰皆沉默不言了。


    她们害怕——怕一招不慎,万劫不复。


    次日起床用完早膳,苏荷便准备更衣出门。


    春兰一边给她梳妆一边问:“小姐当真不怕么?”


    苏荷语气淡淡:“我连周元泽都不怕,会怕区区一个李姝丽?”


    春兰松了口气:“小姐说得也是。”


    “你若怕她,便留在春华院,让姑姑一人陪我去便可。”


    “不,我也要陪着小姐,好歹,我与那李姝丽也算是‘故人’。”


    苏荷笑了笑,都依了她。


    张秀花递来那只藏有毒粉的手镯,“这镯子一边已装上了迷药,另一边装什么毒粉合适?”


    苏荷接过镯子,自行戴在腕上:“有迷药就够了,不用别的毒粉了。”


    张秀花提醒,“那李姝丽歹毒得很,小姐须多留几个心眼儿才是。”


    苏荷叹了口气:“这还没见着李姝丽呢,你们这气势咋就弱下去了,试问,之前死在我手里的杜玉庭和刘达忠,哪一个不比李姝丽歹毒?”


    张秀花哽了哽,觉得有道理,这才闭了嘴。


    待收拾妥当,三人前后脚出了院门,走向府邸大门外。


    时辰还早,归云客栈门口冷冷清清,不见一个住店的旅客。


    昨日李姝丽出现过的窗口此时也是窗扇紧闭,无任何动静。


    苏荷从窗口位置估测,来到了二楼最东边的门口,并敲响了房门。


    不过须臾,房门被拉开,李姝丽站在了门口。


    二人四目相对,沉沉对望。


    自上次那番生死较量,她与她一别数月。


    如今再见,她们有了一模一样的脸孔,却有了截然不同的人生。


    她不再是自己,她亦不再是自己。


    她们好似互换了位置,再次站在了彼此的对立面。


    苏荷率先开口:“小姐,好久不见


    了。”


    她将“小姐”二字咬得格外重,隐隐带着某种调侃与戏谑。


    李姝丽似有片刻的恍惚,似没想到苏荷会主动找上门来。


    她在打量她,看她的脸、她的衣着,甚至看她头上的发钗,“你倒是将本小姐的样子模仿得维妙维肖啊。”她说着还伸手去捏住苏荷的下巴。


    李姝丽一动手,张秀花与春兰皆胸口一紧,想要上前阻止。


    苏荷朝她们摆了摆手,道了声:“轻松点,没事的。”继而任由李姝丽捏住自己的下巴左右端详。


    她说:“小姐可看清了,这是我自己的脸。”


    李姝丽不敢置信,在她肌肤上反复摩挲、揉搓,试图找出易容的痕迹,但无论她如何折腾,那张脸仍是真真实实未曾有丝毫改变。


    她冷声问:“你是如何做到的?”


    苏荷抬手抓住她的手,狠狠甩开,嘴边却仍带着笑意:“这等小事,小姐就无须打听了吧?”


    李姝丽被她甩得踉跄了一下,面色发冷:“你一个贱奴,如今倒是嚣张得很啦。”


    苏荷随口答:“咱们彼此彼此。”


    李姝丽咬了咬牙:“就凭你一个奴,竟妄言与本小姐‘彼此彼此’?”


    苏荷又答:“小姐当知,今时不同往日。”


    李姝丽冷哼一声:“数月不见,倒是学会装腔作势了,可即便你穿上贵妇的衣裙、戴上金钗,你骨子里却依旧只是个贱奴!”


    苏荷针锋相对:“要说‘贱’,我委实比不过小姐你啊,毒杀继母、虐杀奴仆,甚至与自己的亲哥哥乱伦,若是全京城的人皆知李家嫡女仅是这么个货色,你猜他们会在背后如何议论?”


    李姝丽气得伸手就要给苏荷一耳光。


    苏荷早有防备,几乎同时伸手抓住了她的手,“我说了,今时不同往日,小姐也该收敛收敛了。”


    她说着顺势将李姝丽狠狠一推,推进了屋内。


    张秀花与春兰也紧跟着进屋,并关上屋门。


    光线幽暗了些许,但气氛仍然剑拔弩张。


    李姝丽满目戾气:“你想做什么?”


    苏荷的语气也狠厉了几份:“这句话,当我问小姐才是。”


    李姝丽愈发怒不可遏,“你伤我性命、顶替我身份,甚至害死我兄长,你觉得我找你能做什么?”


    “小姐知道得还挺多啊。”


    “所以,你该死。”李姝丽说着朝她逼近两步。


    苏荷也朝她逼近两步:“莫非小姐觉得自己能赢我?”


    李姝丽反问:“若没把握赢你,我何必来找你?”


    “小姐凭什么?”


    “你又凭什么?”李姝丽指了指张秀花,又指了指春兰:“就凭她,再加一个她,三对一,就妄想赢过本小姐?”她说完“哈哈”笑起来,笑得疯魔。


    春兰吓得本能地往张秀花身后躲了躲。


    苏荷却眼睫翕动:“看来小姐还留有后手?”


    李姝丽坦然回:“这是自然。”


    她说着指向屋子四周,满脸得意:“你可知,在这屋中的角角落落,藏了许多威力巨大的火药,但凡你们敢轻举妄动,我便让你们尸骨无存。”


    苏荷也笑了笑:“如此,咱们岂不是要同归于尽?”


    李姝丽答:“只要能取你性命,同归于尽又何妨?”


    “小姐好气魄啊!”


    “谁叫你这条贱命这么硬呢?”李姝丽说着再次逼近她:“我现在给你两条路走。”


    苏荷满目不屑:“哪两条路?”


    “第一条路,你束手就擒,乖乖向李家、谢家承认自己冒名顶替之举;第二条路,你现在便自裁,我或可留你全尸。”


    苏荷语气戏谑:“倘若我不走这两条路呢?”


    李姝丽绷着面色,凑近她,近到触手可及:“倘若你不走这两条路,那便只能去走黄泉路了。”她说完兀地从袖间抽出剪子,狠狠朝苏荷的胸口刺过去。


    旁边的春兰吓得一声尖叫。


    张秀花则连忙唤了声“小姐小心”。


    苏荷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开腕上手镯,迷药瞬间簌簌而下。


    不过片刻,在那把剪子还未来得及触到苏荷的身体时,李姝丽便身子一软倒在了地上。


    连带着手中的剪子也“咣当”一声落地。


    她有些恍惚,有些反应不及。


    随即试图爬起来,可是身体使不上力,爬不起来。


    苏荷弯腰拾起那把剪子,细瞧:“这么久了,小姐的习惯仍是未改啊。”想当日,她还试图用剪子毁了她的一只手呢。


    她睥睨着她:“小姐现在还觉得自己能赢吗?”


    李姝丽恨极、怒极,双目泛红,双唇发颤:“但凡我还有一口气在,我必去李家、谢家揭露你的真面,必让你千刀万剐碎尸万段。”


    苏荷蹲下来,凑近她:“听你这么说来,我倒真想留你一口气去李家、谢家揭露我呢,但你别忘了,咱们长得可是一模一样,你觉得他们会信你吗?倘若你真有如此把握,回京后何不直接去李家,来谢家何不直接进府邸,又何必屈居于这归云客栈?说白了,小姐眼下其实一点胜算也没有啊。”


    李姝丽怒视着她:“即便我做鬼,也绝不会放过你这个贱奴。”


    苏荷站起身来,轻舒一口气,懒得再与她废话。


    她吩咐张秀花和春兰:“你们二人找出这屋中的火药,再找人悉数扔去清水河里,免得伤及无辜。”


    二人齐声应“是”,继而去角角落落翻找火药,不一会儿便找出几大包。


    李姝丽在大嚷:“苏荷,你这个贱人,你这个贱蹄子……”


    苏荷浑不在意,任由她骂。


    待她发泄完怒火并开始声泪俱下地痛哭时,苏荷才再次蹲下来,冷冷看着她:“我本可以轻而易举地再杀你一次、再埋你一回,但现在我改了主意。”


    李姝丽缓了缓,问:“你又想耍什么花招?”


    苏荷笑着答:“我想放了你,想与你和解。”


    李姝丽压根儿不信她:“你以为我傻吗?”


    苏荷仍是唇边含笑:“我甚至还可以将‘少卿夫人’的位置还给你,你辛苦谋划一场,不就是想高攀谢家吗?”


    她确实是想高攀谢家!


    当日听到张倩儿说假冒的李姝丽如今是大理寺少卿谢无痕的妻子时,她便心头暗喜、萌生贪念,以至于才有了后来的杀人灭口,返回京城。


    李姝丽蹙眉,似不可置信:“你为何要这么做?”


    苏荷语气淡淡:“正所谓彼之蜜糖吾之砒霜,这世间萝卜白菜各有所爱,偏偏我不爱谢家、不爱谢无痕,更不爱这嘈杂的京城,故尔想要逃离现下的生活远走高飞,故尔想让你悄无声息地取而代之,如此大家各取所需各自安好,岂不快哉?”


    李姝丽只沉默了片刻,点头应下:“好,我答应你,我们和解。”


    第93章 设局6


    既已达成和解,苏荷便解了李姝丽的迷药之毒。


    二人面对面坐于屋内的木案前。


    气氛虽得到缓和,却仍是僵硬而冰冷。


    李姝丽率先开口:“我还有一个条件……”


    苏荷打断她:“事已至此,你没资格与我谈任何条件,当提出条件的人,是我。”


    李姝丽敛息握拳,压下心底的火气:“本事长进不少啊。”


    又道:“说吧,你有什么条件。”


    苏荷娓娓道来:“第一,我离开京城的时间暂定为七日之后,这七日里你须得老老实实待在客栈,不得贸然在人前露脸,否则,若坏了我的大事,你后果自负。”


    李姝丽意味深长地打量她:“你有何大事,为何是七日?”


    苏荷正色回:“与你无干之事,勿要多问。”


    她自然不会告诉她要去杀周元泽之事,少一个人知晓,便少一份麻烦。


    李姝丽看着她这副咄咄逼人的气势,忍不住出


    言嘲讽:“养尊处优日久,你怕是早忘了当日是如何跪在我面前苦苦求饶的吧?”


    苏荷轻笑:“跪在你面前的感觉,我一生难忘,若你也想有这种感觉,我现在便可让你在我面前磕头求饶,你信,还是不信?”


    李姝丽哽住,吐出一口浊气:“废话少说,且继续说你的条件吧。”


    苏荷继续说下去:“第二,成为谢家少夫人后,你不得伤害谢府任何一位奴仆。”


    李姝丽“嗤笑”一声:“届时咱们已各归各位,我凭什么还要听你的?”


    苏荷面色冷峻:“在谢家,我勤勤恳恳,尽心持家,可谓是上尊老下爱幼,对府中每一个人皆宽仁以待,倘若你之性情与我反差极大,迟早要被谢无痕识破,届时以他的手段,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她又补充说:“还有一事我须得提醒你,当日在西山别院时,你是因我在山道上放置了馒头而对我处以重罚,但偏偏谢无痕却是因那些救人的馒头而对我报以感激,故尔才在皇上面前求来一纸赐婚诏书而娶了我,倘若你性情跋扈行事狠毒,天长日久,他必不会容你。”


    李姝丽不耐烦:“知道了知道了,还有什么你一口气说完。”


    苏荷却并不急着说下去。


    她举起李姝丽携带的那把剪子:“故尔,小姐最好改掉这个用剪子伤人的习惯。”说完将剪子狠狠掷向屋内的渣斗。


    李姝丽不屑地翻了个白眼,似懒得理会。


    苏荷继续说下去:“第三,待我与你各归各位,我们之间自此两清,望你能好好生活勿要再生事端,尤其勿要再找我麻烦,否则,我绝不会轻饶你。”


    李姝丽反问:“你伤我性命冒名顶替我的身份,竟妄想就这样与我两清?”


    苏荷冷哼一声:“我伤你性命乃是因你想取我性命在先,我冒名顶替你李家嫡女的身份不假,但谢无痕娶我乃是因我苏荷的善举而并非因你李姝丽的身份,故尔,你成为谢家少夫人便是冒名顶替我苏荷,如此,怎不算两清?”


    李姝丽满腹不甘,一个贱奴竟也敢踩在她的头上。


    可眼下她没辙,只得咬了咬牙:“你到底说完了没有?”


    苏荷沉声回:“这三点你最好记牢了。”


    二人四目相对,冷眼对峙了片刻。


    片刻后李姝丽问:“我如何能信你?”


    苏荷微微一笑,反问:“你现在还有得选吗?”


    李姝丽恼怒地抿了抿唇角:“即便我顺利成为谢家少夫人,即便我像你一般在谢家装腔作势上尊老下爱幼,却也不能确保我不会穿帮,毕竟,我对那谢无痕可是一无所知。”


    苏荷答:“在这七日里,我每日会把谢家情况及与谢无痕相处的点滴抄录成页,送过来供你熟悉、铭记,以确保以后不出差错。”


    她说着站起身来,准备打道回府,“我再次强调,咱们互有把柄,最好谁也别招惹谁。”


    李姝丽面色阴沉,同样警告她:“你也最好能说到做到。”


    苏荷斜睨了她一眼,转身走出了屋子。


    回府的路上,张秀花心头不安:“小姐觉得这李姝丽当真可信么,当真不会耍诈么?”


    苏荷回:“以她现在的处境,该是她担心咱们会不会耍诈才对。”


    春兰也附和:“今日看到李姝丽痛恨咱们却又干不掉咱们的样子,当真是痛快。”


    三人这才展颜笑了笑。


    回到春华院,苏荷屏退下人,将张秀花与春兰叫进屋。


    她开门见山:“我六日后去杀周元泽,若事情顺利,七日后便可离开京城,在此之前,我须将你们俩提前安顿好。”


    张秀花疑惑:“小姐想要如何安顿我们?”


    春兰也有些忐忑:“小姐不会是想……丢下我们吧?”


    苏荷忍不住笑了笑:“若是想丢下你们,哪还有安顿一说?”


    二人舒了口气,放下心来。


    苏荷娓娓道来:“倘若我们三人同时离开,再倘若那李姝丽应对失误,事情必然会穿帮,所以,我明日便让你们先行离开。”


    张秀花问,“那小姐如何跟姑爷说?”


    苏荷答:“我就说是姑姑身子有恙,让春兰护送姑姑回老家。”


    张秀花与春兰对视了一眼,蹙着眉:“这个理由……好似不太可信,哪有一个女仆离开,反要另一个弱不禁风的女仆护送的道理,何况,小姐身边也就我与春兰得力,小姐同时将我们俩打发离开,以姑爷的性情,定然会起疑的。”


    苏荷深吸一口气:“姑姑不必担心,我不是还得在这里待几日么,届时我慢慢去打消他的疑心。”


    春兰也摇头:“小姐还得去杀周元泽呢,届时府中无一人接应小姐,这也太危险了,不行的,绝对不行的。”


    苏荷仍极力劝慰:“你们若能安全离开,我便再无后顾之忧,余下之事皆是小事,我能行的。”


    春兰仍是摇头,随即泪湿眼眶。


    苏荷有些意外,“春兰你怎么哭了?”


    春兰噗通一声跪地:“小姐,让姑姑走吧,我不走。”


    苏荷不解:“你为何不走?”明明刚刚还担心她丢下她们呢。


    春兰泪落腮边,哽咽回:“姑爷是何等精明之人,那李姝丽对这里又人事不熟,届时必定要穿帮,一旦穿帮,必定要给小姐带来麻烦,所以……我想留下来,帮着那李姝丽消除姑爷的疑心,届时等这里稳下来,等小姐在外头稳下来,再来接我也不迟……”


    苏荷不可置信:“春兰,你疯啦?”


    张秀花一时也满腹感慨。


    她胆小,春兰比她更胆小。


    但胆小的春兰有时却胆大包天,譬如在别院时替小姐顶罪说自己偷了馒头,譬如这次又站出来称自己愿意留在谢家。


    张秀花也湿了眼眶:“春兰啊……难道你不怕那李姝丽了,你可别忘了,她不只戳烂了你的脸,还差点要了你的性命。”


    春兰的眸中涌出更多泪水,“我不怕。”说着又看向苏荷:“小姐放心,我没疯,我不怕的。”


    其实她是怕的,但她更怕小姐的计划出现纰漏。


    毕竟,她这条性命便是小姐救下的,若无小姐,她哪来今日的好日子?


    苏荷坚定地拒绝:“不行,留下你一人,太危险了。”


    春兰反驳:“小姐让我们离开,自己一人留下,不也危险么?”


    “我比你们胆大,自是无碍。”


    “我也胆大,我亦无碍。”


    “春兰你得听我的安排。”


    “我什么事都可以听小姐的,唯独这件事……还望小姐成全。”春兰说完再次对着苏荷伏下身去。


    苏荷百感交集,弯腰将她扶起来,“你当知道,我不希望我们任何一个人出现任何意外。”


    春兰哽咽答:“小姐放心,我不会出意外的。”


    苏荷问:“届时若李姝丽欺负你,你当如何?”


    春兰答:“不是还有姑爷在么,且还有吴生,退一万步说,还有正院的老夫人呢,谢家虽有这样那样的糟心事,却也没有一个恶人,李姝丽不敢做恶的。”


    “你当真想好了?”


    “是,我想好了。”


    苏荷终于松了口:“好,那便依你,待我与姑姑在外头安顿好了,再想办法接你出去。”


    春兰含泪展颜:“好,我等着小姐来接我。”


    三人细细合计了一番,也总算定好了对谢无痕的说辞。


    而此时的谢无痕却正在未央殿里面见皇帝。


    自知多福离世,皇帝几乎一夜白头,但身子骨却莫名硬朗起来,不只不咳了,连畏寒的毛病也好转了。


    似乎突然强撑起一口气,让自己越活越健硕了。


    只是,他再也不煮茶了,殿中那座茶台也被挪走了。


    他说:“朕煮再多的茶水,也盼不来多福了。”


    又说:“子谕啊,你须得尽快找到朕的那位公主。”


    谢无痕答:“皇上放心,六日后或可见分晓。”


    皇帝问:“为何是六日后?”


    谢无痕这才将周家在昌隆酒楼设局之事一一道来。


    皇帝冷着脸,半晌无言。


    片刻后沉声吩咐:“朕再给你加派些人手,届时你在酒楼外设下重重埋伏,以便护下朕的公主,但凡周家敢向公主动手,朕便让周家独子倾刻毙命。”


    谢无痕不无担忧:“若周元泽当真死于宫卫之手,周平事后会不会对皇上不利?”


    皇帝冷哼一声:“皇后已失势,京城十二卫的探子均已被剪除。”


    他提醒,“皇上别忘了,还有边疆守将周成。”


    “飞往边疆的信鸽已悉数被射杀,周平暂时联络不到他的好侄儿了。”皇帝说着顿了顿:“朕也会尽快安排人手去取代周成。”


    谢无痕道了声“皇上英明”。


    末了试着提起:“臣发现近日有人在盯着大理寺,盯着臣的行踪。”


    皇帝看着殿外的天光,语气幽幽:“是坤宁宫与长乐殿的人吧,她们这是担心朕要找的那个孩子是个皇子,故尔处处提防、处处埋伏杀机,为了朕这把龙椅,她们可谓是煞费苦心啦。”


    他随即握拳,神情狠厉了几分:“但凡她们敢轻举妄动,杀无赦。”


    谢无痕垂首应“是”。


    皇帝缓了缓,突然叹一声:“宫内之人不足为惧,宫外之人才是大患。”


    谢无痕不


    明就理:“皇上此话何意?”


    皇帝答非所问:“子谕,你可知,人能塑骨。”


    第94章 设局7


    谢无痕不解:“何谓塑骨?”


    皇帝沉声答:“所谓塑骨,便是运用特殊功力通过对人体骨骼的重塑,将两个长相完全不同之人,塑造成长相一模一样之人。”


    谢无痕从未听过这等奇事,不禁疑惑:“若此类功法普及,这世间之人岂不是再无异同?”


    皇帝摇了摇头:“此功法乃独门绝学,无从普及。”


    “那皇上又如何知晓了?”


    皇帝沉默半晌,喃喃回:“因为这世间,有一人通过塑骨,拥有了与朕一模一样的容貌。”


    谢无痕大惊:“这人为何要如此?”


    皇帝声音暗哑:“因为他狼子野心,想要谋权篡位。”


    谢无痕追问:“此人现在何处?”


    皇帝仍是摇头:“山间野地,各处流蹿,朕追捕他多年,仍是无果,但前日追捕他的侍卫传回消息,他近段又在动作了。”


    谢无痕问:“这便是皇上所说的大患么?”


    皇帝面色黯然,眸中净是无奈:“没错,这便是朕的心头之患。”


    他说着抚摸龙椅的扶手,轻笑一声:“想坐上这张宝座之人,当真是赶不尽、杀不绝啊。”


    “眼下臣能做什么?”


    “尽快找到公主,再去追捕此人。”


    谢无痕恭敬应“是”。


    从未央殿出来,天色愈发阴沉。


    秋风萧瑟,在宫墙内横冲直撞,发出一阵阵空鸣声。


    路过的宫婢担心被风吹乱了发髻,只得背靠宫墙,待风头过去了才敢提步继续前行。


    谢无痕刚拐过甬道口,兀地与一人撞了个满怀。


    定睛一看,那人竟是五皇子。


    谢无痕连忙扶稳他,继而躬身施礼。


    五皇子赵智面色一喜,“竟是谢大人,好久未见了。”


    谢无痕笑了笑:“确实好久未见,不知五皇子近段可好?”


    赵智脆生生答:“好着呢,多亏了上次谢大人为我说话,如今你看,”他扯起衣摆给谢无痕看,又摸了摸自己的脑袋:“我不仅有了新衣裳,还有了新头冠,而且每日还有好多好吃的,再也不用饿肚子了。”


    谢无痕也替他高兴:“如此,便要恭喜五皇子了。”


    赵智一听说“恭喜”,兀地收起兴致勃勃的神情,无奈叹了口气。


    谢无痕问:“五皇子这是怎么了?”


    赵智苦着一张小脸:“我如今住进了坤宁宫,被母后管得可严了,每日都要温习功课、习字,还要学习骑射,再没功夫玩耍了,今日若不是趁着母后去侍弄花草,我都没机会出来放风筝呢。”


    他说着转背去内侍手中接过一只大风筝,举到谢无痕面前:“谢大人你看,这是我自己画的风筝。”


    那风筝乃是一只展翅的大鹏,无论是大鹏的脑袋还是身体,可谓是画得惟妙惟肖。


    谢无痕忍不住赞叹:“五皇子小小年纪却有如此画技,令人佩服。”


    末了又说:“五皇子既能画出大鹏的展翅高飞,也当学习大鹏的鸿鹄之志。”


    小小的人儿问:“什么是鸿鹄之志?”


    谢无痕蹲下来,用他听得懂的语言解释:“譬如当五皇子吃不饱穿不暖时,是不是很苦恼?”


    小人儿挑着眉,点了点头。


    “而咱们梁国还有许多像五皇子这般大小的娃娃吃不饱穿不暖,若五皇子能因此奋发图强,好好读书、好好学习,让自己越来越有本事,以至于将来让梁国所有国民皆能吃饱穿暖,这便是鸿鹄之志。”


    五皇子歪着小脑袋思量了好半晌,“谢大人说得对,我应该好好读书,做一个利国利民的皇子。”


    谢无痕满脸欣慰:“五皇子竟也知‘利国利民’?”


    五皇子脆生生回:“是教习我功课的先生说的,我便记住了。”


    “五皇子聪慧。”


    “那我放完风筝后便回宫温习功课?”


    谢无痕点头应了声“好”。


    五皇子也道了声“多谢谢大人”,之后便举着风筝跑远了。


    秋风仍在肆虐。


    但因有了孩童的嬉闹声,那风声也变得格外缱绻而惬意。


    出了宫门,谢无痕直接回了府。


    苏荷正在廊下煮茶,见他出现,忙迎上来:“秋日气躁,贫妾刚刚煮了一壶菊花茶,有助于清肝明目,夫君可以尝一尝。”


    他温柔地应了声“好”,抬眸望向游廊后的梅林,“待到冬日,梅林花开,娘子便可以在自己家采集花露煮茶了。”


    那是他专门为她种植的梅林,亦是他对她最真执的情意表达。


    只是,她却等不到冬日了,等不到梅林花开了。


    再过七日,她或许就离开了。


    苏荷强压心头思绪,故作满足道:“届时贫妾便用自家的花露为夫君煮茶。”


    二人脉脉对望,相视一笑。


    坐着饮茶的功夫,苏荷随口问:“夫君今日回得这样早,可是公务都忙得差不多了?”


    他“嗯”了一声,继而回:“就看六日后是何结果了。”


    她一顿:“六日?”


    谢无痕眉间舒展:“没错,到那时或许就能找到我想找之人了。”


    六日后便是周家在昌隆酒楼办生辰宴的日子。


    也就是说,那日不仅周家人会设下埋伏,就连大理寺的人也会设下埋伏,只为引她现身,只为杀掉她。


    苏荷心头发沉,试探问:“夫君想找之人,可是夫君之前所说的那位杀过人的女子?”


    他答:“正是。”


    她温婉地举起茶盏:“那愿夫君得偿所愿。”


    他亦举起茶盏,回了句:“多谢娘子。”


    二人同时将盏中茶水饮尽。


    苏荷再次开口:“贫妾还有一事,想与夫君说说。”


    他答:“娘子有事但说无妨。”


    “伺候贫妾的张姑姑近来腿疾频发,连走路都不利索了,贫妾心有不忍,想将她打发回老家算了。”


    他看了她一眼:“张姑姑在李家时便一直陪在娘子身边,娘子如今将她打发回家,心里当真舍得?”


    她叹了口气:“自是不舍得,但终归她年纪大了,身子骨总有这样或那样的毛病,贫妾总不能因为自个儿不舍得便将她圈在身边干活,大不了待她离开时,贫妾多赠她些银两,以确保她下半生衣食无忧。”


    他笑了笑:“娘子自个儿的人自行安排便好,我没意见。”


    苏荷暗舒一口气,道了声“多谢夫君”。


    话刚落音,春兰捧了一束月季花过来,放在二人面前的石案上:“奴婢瞧着府里吹折了许多月季,便顺手剪了一瓶,好让姑爷和小姐也一道赏赏花。”


    说完她抿嘴一笑,转身离开了。


    暮色将至,薄雾弥漫。


    阵阵秋风里,月季花在琉璃瓶中肆意绽放,芳香扑鼻。


    苏荷细瞧那片片花瓣,不禁感叹:“人与人生得不尽相同,这花与花却长得如出一辙。”


    谢无痕顿了顿,也垂眸看向那些花,似想起了什么。


    “娘子可知人能塑骨?”他突然问。


    苏荷闻言身子一软,兀地撞倒了石案上的茶盏。


    茶水倾洒,染湿了桌案,也染湿她的衣袖。


    他扭头看她:“娘子怎么了?”


    她连忙扶起茶盏,故作平静地笑了笑:“看花看得太入神,竟没留心到旁边的茶水。”


    他拿过巾子,


    替她擦净衣袖,再擦净桌案。


    “莫非是我刚刚唐突了?”他问。


    她否认:“夫君哪有唐突,不过是贫妾不小心而已。”


    继而面色如常地问:“夫君刚刚说什么来着?”


    “说人能塑骨。”


    “什么是塑骨?”


    他耐心解释:“就是通过一种特殊的功力,将样貌不同之人塑造成样貌相同之人,让他们如这瓶中的花朵般如出一辙。”


    她瞪着幽黑的眸,不可置信:“天底下竟有这等奇事?”


    他亦有同感:“起初我也不信,但事实就是如此。”


    她试探问:“夫君是从何处听来的此事?”


    他答:“自是从可信之人口中听来的。”


    她给他满上茶水:“这等奇事听了也便听了,夫君莫要当真。”


    他也不想当真,但偏偏不得不当真。


    他嘴上回:“娘子说得是。”


    她也给自己满上一盏茶,端盏饮茶的片刻,心中思绪已是千回百转,她想,她若再在谢家待下去,怕是要被谢无痕扒得寸缕不剩;她想,她是真的要离开了。


    暮色里,一阵秋风卷过,海棠树上的枯叶簌簌而下。


    或许,冬日很快就要来了……


    接下来的几日,苏荷开始为离开做准备。


    她先是送走了张秀花,让其找一处客栈安置,待她杀掉周元泽,再带着张秀花一道离开。


    随后她开始记录与谢无痕相处的点点滴滴。


    从西山别院的第一次见面、到与他第一次洞房,再到敬茶那日的鸡飞狗跳、到避子汤被揭穿时的吵闹,到生辰宴时的《白良关》,到谢二郎的出现……


    丝丝缕缕、历历在目,处处是温情,处处若泥沼。


    她急切地想要抽身而退,却又不得不承认沉溺于其中的安逸。


    春兰拿着她记录的纸张问:“小姐当真要对李姝丽毫无保留么?”


    苏荷摇头:“怎能毫无保留,我自是隐去了复仇的事情、伪造胎记的事情。”


    顿了顿,又说:“还隐去了关于平安巷与无忧茶肆的事情,免得到时李姝丽去找青叔和曾先生的麻烦。”


    末了又吩咐:“你将这些记录给她送过去吧,明日待我忆起更多细节时,再来抄录。”


    春兰应了声“是”,转身出屋。


    苏荷看着春兰离去的背影,看着这遍布谢无痕痕迹的屋子,一时竟有些情难自抑。


    如同一场交接,她须将现有的一切交付出去。


    是不舍吗,应该不是。


    或许只是不习惯失去而已。


    但她失去了太多,必须要“习惯”失去了!


    李姝丽将那些记录的纸页放于床头,时不时便拿出来浏览一番。


    时不时还要自言自语一番:“竟然只娶妻不纳妾?”


    又说:“竟然还知道给妻子收集花露。”


    又说:“竟然还在家中种植了一片梅林,当真是情真意切啊。”


    她立于客栈的窗口,每日远远地看着谢无痕出门上值。


    他身形颀长、面容俊朗,即便是一驻足、一回眸,也可见其绰约的风华。


    她心头窃喜,满目得意:“这个深情而专一的男人,是我喜欢的。”


    第95章 搏


    苏荷除了每日记录与谢无痕相处的点滴,还抽时间特意去了一趟平安巷。


    她就要离开京城了,有些事须得与青叔交代清楚。


    青叔是个知趣的老头儿,凡事只听吩咐,从不多问,“小姐安心办好自己的事便可,滋济院有我和小莲在呢,你尽管放心。”


    苏荷自是放心的,“在用度方面青叔也不必担忧,我会差人定期送些银钱过来。”


    青叔摆了摆手:“眼下我们多少能挣些钱了,也够这一大家子的开支了,小姐自个儿的钱当自个儿收着,不用管我们。”


    苏荷笑了笑:“银钱充裕些总归是好事,青叔不必推辞。”


    随后她又与院中的娃娃们玩闹了一会儿,与几个老弱妇孺闲聊了一阵,这才坐着马车打道回府。


    回府的路上,她看着被秋风卷起的车帘兀地想到,天气渐凉,还须得给自己和张秀花置办两身冬日的袄子,毕竟谢家的衣裳她们是一件也带不走,毕竟在京城置办物件儿也甚是方便。


    她拍了拍车壁,吩咐车夫去“长胜成衣铺”。


    车夫应了声“好的夫人”,随即掉转车头,驶往成衣铺的方向。


    苏荷精心挑选了几身袄子。


    钱货两清后交代春兰:“晚些时候你送去姑姑所住的客栈,让她提前先收着。”


    春兰点头应“是”。


    马车路经无忧茶肆。


    苏荷再次拍了拍车壁,让车夫停车。


    车夫应了声“好呢”,随后将马车停在了路边。


    苏荷看着茶肆门楣上那幅“无忧茶肆”的匾额,半晌无言。


    春兰问:“小姐可是想去见一见曾先生?”


    苏荷答非所问:“也不知曾先生近段过得可还好?”


    自上回谢无痕因她与曾艺道下棋饮茶而吃醋后,她便再没来过茶肆了,时光也似过去了好久了。


    春兰回:“我倒是听吴生提起过,说是曾先生自大理寺狱出来后一直在调养身子,他在狱中受了些刑罚,但伤势不重,也好得差不多了。”


    苏荷舒了口气:“既然好得差不多了,我便不去见他了吧,免得给他徒增麻烦。”


    想了想又说:“届时你给他送去一罐好茶,权当是我向他道别了。”


    春兰垂首应“是”。


    马车在茶肆门口驻留了片刻,随后便徐徐驶远。


    苏荷甚至还去了一趟乱葬岗,当日爹爹和娘亲枉死,定是被葬于这乱葬岗的。


    只是这乱葬岗上坟冢连绵,根本分不清谁是谁的。


    一阵秋风袭来,吹得坟冢上的枯草簌簌作响,如同一声声呜咽。


    春兰有些害怕,缩了缩肩,小声催促:“小姐,咱们还是快点儿回去吧。”


    苏荷再次看了眼连绵的坟冢,道了声:“好,这就回去。”


    回到春华院时已是午后。


    苏荷刚迈入院子的拱门,便见二郎举着一张彩纸迎上来:“嫂嫂终于回来了,嫂嫂快……快给二郎做风筝。”


    周嬷嬷也跟着迎上来,尴尬地解释:“少夫人上回给二郎做的那只风筝不小心落到水里了,这不,他又吵着要少夫人再做一只呢。”


    苏荷微微一笑,接过彩纸:“好,我这就给二郎做。”


    她说着对春兰交代了几句,这便带着谢二郎进了闲间,用彩纸和竹条给他做风筝。


    二郎开心坏了,咧着嘴嬉嬉笑,笑得口水染湿了衣襟。


    苏荷用巾子给他擦拭,一边擦一边说:“今日嫂嫂会一步一步教二郎自己做风筝。”


    二郎不解:“我有嫂嫂呢,为何还要自己做?”


    “往后嫂嫂不一定能陪在二郎身边。”


    二郎闻言顿住,歪着脑袋看她:“嫂嫂要去哪里?”


    她答:“很远很远的地方。”


    二郎问:“很远是多远?”


    苏荷抬手指了指门外:“就是你看不到的另一头。”


    二郎转身去门口,踮起脚使劲往天际的另一头张望,继而“哇”的一声哭起来。


    苏荷担心惊动旁人,急忙去哄他:“二郎怎么哭了,乖,别哭。”


    二郎边哭边说:“我也要跟嫂嫂去很远的地方,我也要去……”


    她只得点头:“好,我带着二郎一起去,一起去。”


    二郎这才破涕而笑,用衣袖擦了把泪:“我就知道嫂嫂不会不要我。”在他的心里,嫂嫂可是比母亲还重要的人。


    苏荷心里有些难受,却极力将那些难受压了下去。


    时间很快来到了周元泽生辰这一日。


    谢无痕出门上值前还特意上榻吻了吻她的额,在她耳边温柔交代:“我今夜可能要忙通宵,娘子晚膳别等我。”


    她其实早就醒了,却故作睡眼惺忪:“夫君定要注意安全。”


    他轻咬她的耳朵:“娘子放心,为夫定会平安归来。”说着再次吻了吻她的额,转身出门。


    她定定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随即也起了床。


    春兰进屋伺候她梳洗。


    她沉声吩咐:“让阿四也早些起床,去盯着昌隆酒楼的动静。”


    生辰宴设在晚上,她有的是时间。


    春兰应了声“是”,转身去后罩房叫阿四。


    此时李姝丽也如往常那般立于窗口,定定看着谢无痕坐上马车去往大理寺的方向。


    经过这几日阅读苏荷的记录,她对眼前这个男人自已了解得透透的,她自言自语:“第六日了,明日你便是我李姝丽的夫婿了。”说完心满意足地笑了笑。


    此时周家。


    周平先是去了一趟静雅苑,厉声警告自己的儿子:“今日我会抽掉


    府中大半的侍卫去安插进昌隆酒楼,你不得趁此机会去府外与人厮混,否则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你。”


    周元泽满口答应:“父亲尽管放心,儿子会乖乖待在房中,保证一步也不离开。”


    周平舒了口气:“你能本分些,为父便能安心些,待今夜杀掉那个谋害你的凶手,往后你自是想去哪儿便去哪儿,再不用这般拘在府中了。”


    周元泽朝父亲躬身施了一礼:“父亲为儿子辛苦谋划,儿子感激不尽,待此劫一过,儿子定对父亲言听计从。”


    周平满脸欣慰,拍了拍儿子的肩,道了声“很好”,继而转头去安排府中的侍卫及豢养的死士了。


    周元泽看着父亲的背影,嘴角浮起一抹狡猾的微笑。


    坤宁宫里,庆嬷嬷匆匆进殿禀报:“娘娘,刚刚探子来报,说那谢家大郎有动静了。”


    皇后正在侍弄盆中的兰草花,闻言一顿:“是何动静?”


    庆嬷嬷回:“他竟在昌隆酒楼四周安插了许多人手。”


    皇后疑惑:“今日乃是哥哥设局捕获谋害泽儿的凶手,谢家大郎去那里瞎凑什么热闹?”


    庆嬷嬷想了想:“莫非谢家大郎是在奉皇命盯着周家?”


    皇后摇头:“眼下周家失势,皇上没道理再盯着周家不放。”


    她说着叹了口气:“罢了,不管那谢家大郎想要如何,咱们只管盯紧了他便是。”末了又叮嘱:“你再加派些人手去昌隆酒楼,协助哥哥的计划。”


    庆嬷嬷躬身应“是”。


    此时长乐殿里,内侍川子也匆匆进殿:“娘娘,谢无痕有动静了。”


    淑妃正在软榻上用黄瓜敷脸,闻言急忙坐起来,一把捋掉脸上的黄瓜片:“他做什么了?”


    川子答:“他往昌隆酒楼增派了许多人手。”


    淑妃蹙眉:“去冒隆酒楼做什么?”


    川子又答:“听闻周家今夜要在昌隆酒楼给那周元泽办生辰宴。”


    淑妃愈发不解:“周家?”


    川子也有些疑惑:“莫非谢无痕是奉了皇命盯着周家,皇上……想对周家赶尽杀绝?”


    淑妃摇头:“不可能,如今那周平仍是尚书令,何况,就连皇后也有了五皇子这个新的倚仗,皇上若真想将周家赶尽杀绝,首先便会立我儿为太子,以断绝周□□的痴心妄想,以让周家失去指望,可偏偏皇上一边对我儿嘘寒问暖,一边却让五皇子登堂入室光明正大地住进了坤宁宫。”


    她说到这里便满腹懊恼与愤恨,若说这宫里谁最狡猾,那龙椅上的皇帝当之无愧。


    川子问:“娘娘现下打算如何?”


    淑妃冷着脸:“只能盯紧谢无痕,见机行事。”


    川子抱拳应“是”。


    漏刻里的时辰一息息往前,很快就到了暮色时分。


    阿四匆匆跑进春华院,“夫人,昌隆酒楼已在准备开席了。”


    苏荷神色微敛,应了声“好”,继而抓了把果干给阿四:“你今日的任务已完成,且回屋歇着去吧。”


    阿四接过果干,眸中透出几许担忧:“夫人今日行事可有把握?”


    苏荷笑了笑:“放心,把握十足。”


    阿四这才高高兴兴地拿着果干回屋了。


    待他一离开,苏荷吩咐春兰:“我走后,你便让阿四离李姝丽远一点,或者直接让他去慈济院,谢无痕知道他常去慈济院,定也不会起疑。”


    “我记住了。”春兰莫名有些难受:“小姐把每个人都安顿好了,也当想想自己才是,今日于小姐而言亦是生死攸关。”


    她笑了笑:“放心吧,没事的。”


    随即坐到了镜前,瞥了眼镜中的自己,“今日不用过多掩饰容貌。”


    春兰不解:“万一被周元泽认出可怎么办?”


    苏荷答:“周元泽生就了一双鬼眼,我再如何掩饰,怕是也要被他识穿,不如干脆与他直面相对。”


    或许,也是因他对娘亲的容貌太记忆犹新吧?


    她随即吩咐:“给我梳双垂髻。”


    春兰顿了顿:“那可是仆妇们梳的发髻。”


    她点头:“没错,就是要变成仆妇的样子。”亦是变成娘亲的样子。


    以娘亲的模样走到他面前,将他杀死!


    春兰不无担忧:“若是被周元泽认出,小姐便再无退路了。”


    她暗暗握拳:“故尔,今日只能成不能败,周元泽必须死。”


    不过片刻,春兰便为她梳好发髻,扮好妆容。


    之后她自行戴上手镯,换上一袭花俏的船娘衣裙。


    屋外天已黑尽,月朗星稀。


    临出门前,苏荷也给了春兰一包有毒的香料,再塞给她一支火折子,随即二人从后门出了府邸,去往清水河南岸……


    第96章 搏2


    当苏荷赶往清水河南岸时,谢无痕也已安派好人手,正在昌隆酒楼对面的首饰铺里观望着四周的动静。


    首饰铺老板乃是个半老徐娘,见这位少卿大人家世显赫且容貌不凡,免不得要上前巴结几句,“大人可是要给家中娘子买首饰?本店的款式不说是应有尽有,却也必定是京城独一份儿。”


    又说:“大人看上了什么首饰尽管说,妾身必细细为大人介绍。”


    谢无痕也摆出一副要买首饰的模样:“不劳烦老板亲自介绍了,若老板方便的话,能否给我单独一个包间,再将你们店中最流行的首饰拿出来,我自行挑选便可。”


    老板笑得见牙不见眼:“自是方便,自是方便。”


    不过片刻,老板便给谢无痕安排了一间靠街的包间,继而将店中所有昂贵的首饰齐齐搬出来,任谢无痕自行挑选。


    他一边观望对面的动静,一边挑选首饰,倒还真的给苏荷挑选了一套银鎏金镶玉头面。


    付款时那老板心花怒放,没想到这大黑天竟做成这么大一桩买卖,嘴上连连夸赞:“少卿大人当真是有眼光,这套头面戴出去,不说是城里那些贵妇,单说宫里的娘娘们怕是也要对少卿夫人侧目了,有此夫君,少卿夫人有福了。”


    谢无痕虽知这老板嘴上抹了蜜,却也对她的说辞颇为受用,末了请求道:“本官今日还有公务要办,不知可否借用贵店的包间歇息片刻?”


    老板立即点头:“自是无碍,大人尽管在此歇息。”说完还特意在包间内加了一盏烛火,这才转身出了屋。


    谢无痕在包间内歇息了近一个时辰,对面的酒楼仍是无半点动静。


    吴生进得屋来:“头儿,你说公主今夜是不是不来了?”


    他答非所问:“酒楼内的情况如何?”


    吴生回:“周平找了个与周元泽身形样貌相似之人,正冒名顶替在楼内大口饮酒呢。”


    他略略蹙眉:“那周元泽本人呢?”


    吴生不屑地撇了撇嘴:“以他那德性,估计这会儿也正在某处肆意快活呢。”


    谢无痕闻言怔了怔,脑中蓦地灵光一闪,随即起身往屋外走。


    吴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急忙跟上去,“头儿这是要去何处?”


    谢无痕吩咐:“速速去周家盯住周元泽。”


    吴生愈发疑惑:“那咱们……不盯这酒楼了?”


    谢无痕回:“或许公主不会来了。”


    吴生有些泄气,“费了这么大力气布置人手,就……这么算了?”


    谢无痕边走边吩咐:“留几人守在这边,其


    余人去周家。”


    吴生仍是不明白:“咱们不是要找公主么,为啥还要去周家?”


    谢无痕对吴生的榆木脑袋简直无话可说,他没好气地回:“公主没入周平所设的陷井,必定会趁着今夜周家疏于防守之际对周元泽动手。”


    吴生闻言大惊,转背去安顿人手。


    此时周家。


    周元泽在静雅苑四周转了一圈。


    夜深人静,月朗星稀,四下里不见一个碍眼的人影,就连院中的几名侍卫也被抽走,只剩两名贴身小厮供他使唤。


    周元泽心情大好,急忙进屋,唤小厮给他更衣。


    小厮旺儿有些迟疑:“少爷这是……要出门么?”


    周元泽得意地笑了笑:“没错,要出门。”


    旺儿惶恐:“老爷交代过,少爷不可以出门的。”


    周元泽伸起手指朝他“嘘”了一声:“小点声儿,别让昌平听到。”


    昌平是院中另一名小厮,亦是周平放在儿子身边的眼线。


    旺儿只得压低声音:“少爷究竟要去何处?”


    周元泽邪性地笑了笑:“清水河南岸,一艘叫‘月坊’的花船。”


    自他饮了吴家鹁鸽铺的鸽血汤,接连几日欲火大动难以自持,虽府中也有供他泄火的成群妻妾,但他欲壑难填无法满足,心里犹如长出一只爪子在不停地抓挠。


    所幸那吴秋堂颇为懂事,见他坐定不安心浮气躁,竟愿意私下帮他——竟为他约了船娘供他消遣。


    今夜老爷子不在府中,府里兵丁也抽调得所剩无几,正是他出府寻乐子的好时机。


    旺儿忧心忡忡:“昌平正在整理书房,很快就要过来了,届时他若没见着少爷,定会去老爷面前告状的。”


    周元泽满不在乎,“待他过来,你便告诉他,本少爷想要睡觉,但屋外那些虫子吵得本少爷睡不着觉,故尔让他去外头捉虫子,捉一整夜。”


    旺儿垂首应“是”。


    不过片刻,昌平果然回来了,也果然被安排在屋外捉虫子了。


    周元泽沾沾自喜,带着旺儿从后门出了府邸,并很快租了辆马车,直奔清水河南岸而去。


    旺儿有些不安:“那清水河南岸很是偏僻,万一……遇上什么歹人,少爷当如何是好?”


    周元泽仍是浑不在意:“想谋害本少爷的歹人正潜伏在昌隆酒楼呢,说不定早已落入父亲布下的罗网中。”他说着看了眼车外夜幕下的街巷,嘿嘿一笑:“放心,咱们现在安全得很。”


    旺儿只得垂首,噤了声。


    马车在暗夜里一路疾驰。


    不到半个时辰,便到达清水河南岸。


    南岸亦是南郊,一条马路直切过去,将偌大的荒地一分为二,一边是零星散落的民房,房中大多住着挑夫;另一边则是如白练般流淌的清水河,河岸光秃秃一片。


    在光秃秃的岸边,则停着一艘名叫“月坊”的花船,船头与船尾皆挂着红彤彤的灯笼,船身上还挂着随风舒展的彩帆,看上去甚是张扬而喜庆。


    周元泽喜欢这份张扬与喜庆。


    那不就是为了迎接他而做出的准备么?


    他神情亢奋,立即吩咐旺儿:“你在马车旁守着,我先上船了。”


    旺儿拉住他的衣袖:“少爷,要不……小人与您一道上船吧?”


    周元泽“嗤笑”一声:“怎么,你是嫌自己不够碍眼么?”


    旺儿回:“小人不敢。”


    “既然不敢,那就乖乖在外头待着。”周元泽说完抽出自己的衣袖,转身阔步走向花船,随即跳上船头,走了进去。


    周元泽进船后首先看到的是一女子的背影。


    那女子一袭轻纱、弱柳扶风,正坐于一桌菜肴前,提壶斟酒,那握住酒壶的玉手亦是白嫩细滑、精妙无双,不禁勾出周元泽的许多遐想。


    他咽了咽口水,亢奋地唤了声“小娘子”。


    小娘子并未转过身来,而是娇声软语:“周大人让奴家好等啊。”


    周元泽亦是温声软语:“我这不是来了么,小娘子勿怪、勿怪。”


    他说着扑上前去,从背后一把环住了小娘子的腰子。


    小娘子并未躲开,而是回眸看他。


    莹莹烛火下,小娘子肤如凝脂、面若芙蓉,好似从梦境深处走来的人儿,带着几许真,亦带着几许假。


    周元泽有些恍惚,缓缓松开她,意味深长地打量她:“你是?”


    他仿佛看到了当年杜家那个被他玷污的美人儿。


    苏荷微微一笑,“周大人这话问得,奴家是船娘啊。”


    周元泽面露警惕:“你,是船娘?”


    苏荷答:“是啊,周大人这是怎么了?”


    周元泽起身,后退了两步,仍在上上下下打量她。


    苏荷也起身,坦然迎视他的目光。


    他话里有话:“我看你是怡春楼里的花娘吧?”


    他可是记得那日在怡春楼给他下毒的花娘的样貌。


    苏荷反问:“是花娘如何?是船娘又如何?”


    周元泽面色骤冷,随即朝四周察看了几眼,确认这船中只她一人后,眸中露出几许狠戾,“或者,小娘子并非花娘,亦非船娘,而是大理寺少卿谢无痕的妻子?”


    苏荷再次笑了笑,笑得肆意,“既然奴家是少卿大人的妻子,那奴家为何还要夜会周大人呢?”


    周元泽兀地上前一把掐住她的脖子。


    那脖子纤细修长,他只需稍一用力,便可让她一命归西。


    但他没用力,他实在怀念她这张脸,实在有些舍不得啊,既然这船上仅他们二人,他便有的是时间与她慢慢“厮磨”。


    周元泽冷声逼问:“你究竟是何人?”


    苏荷并未挣扎。


    她知道他并不会取她性命,毕竟他是怀着色心而来。


    她看着他,眸中露出几许妩媚:“要不,奴家与周大人边饮边聊,可好?”


    周元泽冷笑:“酒里有毒吧?”


    苏荷答:“奴家可自行先饮。”


    “本官不信你。”


    “奴家不过一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并不能将周大人如何,周大人这般掐住奴家,奴家心中纵有千言也无力吐露啊。”


    周元泽这才松开了她,继而拂了拂衣袖,坐到了案桌另一边,与她面对面:“说吧,你究竟是何来历,为何屡屡与本官过不去?”


    苏荷也坐到了桌旁,端起酒盏将酒水一口饮尽,随即将酒盏翻过来,朝周元泽晃了晃:“周大人可看清楚了,酒水无毒。”


    周元泽轻笑:“经过小娘子之手的饮食,不管有毒无毒,本官皆不会碰,你且废话少说,切入正题吧。”


    苏荷放下酒盏,果然正色了几分:“周大人表面看上去荒淫无度,实际却是外强中干吧?”


    周元泽蹙眉:“你此话何意?”


    苏荷语带嘲讽:“周大人肾亏,在床第间应该常常不举吧?”


    这话太伤自尊,周元泽气得兀地起身,握紧拳:“你敢再说一次?”


    苏荷却不为所动,语气不疾不徐:“再说一次又何妨,周大人纵欲多年,身子早已被掏空,故尔患上痿症,故尔需要不停寻找新的女子来刺激自己,是或不是?”


    周元泽已气得满脸胀红、额角青筋爆起:“我现在便取了你这个贱人的性命。”


    他说完挥拳就朝苏荷扑过来,只是那拳头还未触到苏荷丝毫,他便


    双腿一软兀地倒了下去,连带着桌上的碗箸也被他扫落在地……——


    作者有话说:跪求宝子们加个预收哟~


    第97章 搏3


    周元泽肥头大面,倒地的瞬间,整个船身都跟着晃了晃。


    他似乎没想到自己会摔倒,他身子一向灵便的。


    周元泽吃力地挪了挪,想要爬起来,可是浑身无力,爬不起来。


    “你又给我下毒?”他气急败坏地质问。


    苏荷仍面色不变地坐于桌前,语气戏谑:“周大人并未碰这桌上食物,奴家如何下毒?”


    周元泽朝船舱内瞟了几眼:“这……这船上有毒?”


    苏荷意味深长地看着他,那目光里竟还带着几许怜悯:“眼下这船上就只你我二人,我确实可以轻而易举地毒倒你,只是以周大人眼下的情况,再施毒未免也太浪费毒药了,毕竟淬毒也是件费力的事啊。”


    周元泽听不懂她话里深意:“你究竟是何人,究竟要做什么?”


    “我要做什么不是很明显么?”苏荷从桌前起身,款款行至他身前,一字一顿,字字清晰:“我想要取你的性命啊周元泽,至于我是何人,这就说来话长了。”


    周元泽咬着牙关,愤怒地盯着她。


    她却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架势,随手拖了把椅子过来,屈身坐下,睥睨着他:“之前确实是我扮作花娘潜入怡春楼去杀你,只是可惜啊,那会儿你命大,竟逃过一劫,后来你父亲为了护你周全,日日将你拘在府中,致使我想杀你而不得,没办法,我只能另辟蹊径了。”


    周元泽厉声谩骂:“贱人,你个该死的贱人。”


    苏荷懒得理会他,继续说下去,“我得知你父亲为了诱我出现,特意去昌隆酒楼设局,只是我可没他想象的那么傻,我趁着他设局的功夫,反将你诱到了此处,你说你父亲是不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呢?”


    周元泽气得头昏脑胀,双目泛红:“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他极力想爬起来,但越使力却越不得力,以至于整个身子如蟒蛇般在地上吃力地蠕动。


    “周大人不想知道我另辟了什么蹊径么?”苏荷轻笑,“我在你每日所饮的鸽血汤里加入了驴肾粉,对于肾亏之人,这驴肾粉不仅能助你兴阳升欲,且还会在你肝火上涌之时让你心脉尽断力气散尽直至七窍流血而亡,所以,眼下周大人越是大动肝火便是死得越快啊,所以,也就无须浪费我的毒药了。”


    所以,她刚刚是在故意激怒他,故意推着他往死路上走。


    瘫软在地的周元泽眸中闪过惶恐与惊惧,伸手指着她:“你竟还买通了鹁鸽铺的老板……我与你有何仇何怨,以至于让你……如此费尽心机……”


    “周大人今日是有命上船却没命下船了,我自是不会让周大人死得不明不白。”她说着蹲下来,凑近他,“我与周大人的仇怨早在八年前就结下了呀。”


    不待周元泽回应,她又说:“对了,我还没告诉周大人我是何人呢。”她再次俯身,几乎凑到了他耳边:“周大人且听好了,我是你念念不忘的那位‘会制饮子的男仆’的女儿,而他貌美的妻子便是我的娘亲。”


    周元泽闻言兀地一怔,恍然大悟。


    随后将脑袋往后仰,再次打量她的脸,更深的恐惧从他眉眼里缓缓溢出:“原来你是她的女儿,怪不得……怪不得长得这样像。”


    苏荷从袖间掏出一根细细的足有半尺长的银针,慢慢的,一寸寸的逼近周元泽。


    周元泽以肘支地,也在慢慢的、一寸寸的往后挪,嘴里喃喃相问:“你……你要做什么?”


    苏荷答:“你玷污我娘亲、杖毙我爹爹,我自然是要取你性命了。”


    周元泽气息发颤:“你……你冷静一点,咱们万事好商量。”


    又说:“我可以弥补,无论你要什么,我……我定让你得偿所愿。”


    苏荷冷笑:“你们这些达官贵人当真是幼稚,总是在需要付出代价之时扬言可以弥补,但不幸的是,一切都为时已晚。”


    她说着继续朝他逼近。


    她每往前挪动一寸,他便是往死亡靠近一寸。


    他陷进了恐惧里,在竭力喊着:“救命、救命。”


    又喊:“来人,旺儿、旺儿快来……”


    又喊:“谢……谢无痕也不会放过你的……”


    苏荷的语气漫不经心:“这里乃是偏僻的南岸,周大人就别白费力气求救了,至于谢无痕嘛,那也不是周大人该操心的事。”


    她说着突然起身,继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手中银针狠狠插进了周元泽的颅顶。


    不过片刻,周元泽便口吐鲜血,歪着身子倒了下去。


    倒地后还弹了弹,直至失去声息。


    他终于死了!


    空气兀地变得无比安静。


    安静得她能听到船下的水声,还能听到自己踏实的呼吸声。


    她垂眸看了眼周元泽的尸身,再脱下身上船娘的衣裙,随即转身走出了花船。


    夜风透着寒意,吹得她的衣摆猎猎作响。


    月朗星稀的天空犹如一只巨大的张大的嘴巴,随时要将这黑茫茫的大地吞入腹中。


    她走下船头、走向河岸,仰头对着那只巨大的嘴巴长长舒了口气。


    大仇得报,她感觉如释重负。


    但在那如释重负里,她又感觉到了一种空洞与轻盈——一种生命不可承受的空洞与轻盈。


    她好似失去支撑,也失去方向,整个人犹如虚脱了一般,要被这茫茫的黑暗所碾碎。


    她在河岸上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


    春兰远远地跑过来,一把扶住了她:“小姐,你没事吧?”


    苏荷缓了缓:“我没事。”


    春兰问:“周元泽死了没?”


    苏荷疲惫地笑了笑:“死了。”


    春兰松了口气,也笑了笑:“周家那名小厮也被我毒晕了。”


    刚刚她守在外头便是为了对付那名小厮。


    她用火折子点然了苏荷所给的香料,不过片刻,那名小厮便被香料所释放的烟雾放倒。


    故尔在周元泽大声喊着“旺儿”时,岸边的旺儿早已无知无觉。


    “春兰,我刚对周元泽说了许多话。”她语气里也带着疲惫。


    春兰回:“小姐何必与那个恶人废话。”


    “因为我高兴呀春兰。”


    “小姐高兴,我便也高兴,姑姑也会高兴的。”


    她“嗯”了一声,再次长舒一口气,“报完仇了,咱们也该回去了。”


    春兰回,“好,咱们回去。”


    二人相携着走过夜幕下松软的河滩,走到了笔直的马路上。


    才在马路上行了丈余远,前方蓦地出现一列火把,远远看去,犹如一根橙色的细线。


    春兰大惊:“小姐,那是不是周家人?”


    苏荷安抚她:“别慌,再好生瞧瞧。”


    二人伸着脖子细瞧,那列火把也在徐徐靠近。


    从晃动的火光里,可隐约看到那群人身着相同的衣冠、腰挂相同的长刀。


    苏荷心头一沉:“竟是大理寺的官兵。”


    她记得谢无痕曾委婉透露过会去昌隆酒楼设伏,却没想到他竟也来到了这清水河南岸——没想到他竟追得她这样紧。


    春兰闻言吓得双腿发软:“是不是姑爷也来了,万一……万一他看到咱们可……可怎么办?”


    她说着还环顾一眼光秃秃的河滩:“这地儿连躲的地方也没有,小姐咱们该怎么办?”


    苏荷一时也有些猝不及防:“这个谢无痕当真不好对付。”


    她思量片刻,抬眸看向夜幕下的茫茫旷野,无掩体,无遮挡,确实是无处藏身。


    旷野边缘虽散落着一些民房,但离她们太远了,俨然是躲避不及。


    唯有马路边的一栋木屋可供栖身。


    她知道那是一处茶铺,供路过的挑夫歇脚之用。


    此时茶铺早已关门打烊,但屋内却泄出点点烛火。


    她沉声回:“咱们去那栋木屋吧。”


    当苏荷与春兰跨进木屋时,谢无痕正领着大队人马穿过木屋外的马路直奔河岸的那艘花船。


    无数支火把照得大片的河岸犹如白昼。


    差役们行色匆匆,恍若鬼魅,他们一部分人留在岸边值守,另一部分人则快速跳上了船。


    多亏了周家那个叫昌平的小厮,谢无痕才得以知晓泊于南岸的这艘花船。


    他赶到周家时周元泽早没了踪影,于是立即严审周元泽身边的婢女小厮,最终在小厮昌平口中探到消息。


    昌平战战兢兢:“小人奉老爷之命随时留意少爷的动静,所以便在屋外……偷听到了少爷和旺儿的对话,少爷说……要去清水河南岸……一艘叫什么‘月坊’的花船。”


    谢无痕闻言立即出屋,带着人手赶往清水河南岸。


    此时他已上得花船,看到了船内已经死去的周元泽,心头竟涌出一股莫名的庆幸。


    毕竟,死的是周元泽。


    毕竟,多福娘娘的孩子无恙。


    他无心细探周元泽的死因,不过是弯腰摸了摸周元泽的颈部,那颈部竟然还有余温。


    他环顾一眼船仓,仓内无遮无拦一览无余,并无藏人处。


    谢无痕立即吩咐吴生:“人刚死,公主应该没走远,速速安派人手去附近搜查。”


    吴生应“是”后转身而去。


    不过片刻,马路上再次火把林立,一部分差役去远处的民房搜索,另一部分差役则沿着河滩搜索,万一公主是潜伏于水中呢?


    但一通搜索


    下来,除了发现周家那名晕倒的小厮,竟是一无所获。


    吴生有些疑惑:“头儿你说这公主是不是长了翅膀,直接飞走了?或者长了鱼鳍,直接从水底游走了?”


    谢无痕看着茫茫荒野,半晌无言。


    片刻后他抬眸,扭头看向了不远处那栋木屋。


    木屋孤悬于马路边,孤悬于夜幕下,显得格外突兀,也格外打眼,点点烛火自门缝泄出,成为暗夜里的一抹微光。


    吴生有些疑惑:“那不是咱们刚刚经过的屋子么,头儿往那儿看什么?”


    末了似会意:“难不成头儿觉得公主会藏身于那栋屋子?不可能的,不可能的,除非公主傻了,才会找如此显眼的地方藏身。”他边说还边摆手。


    谢无痕却已转身,提步走向那栋散发出微光的木屋,边走边说:“谁说不可能呢,最危险之地,亦是最安全之地。”


    第98章 搏4


    月色如水,给整个河滩涂上了一层银色光影。


    光影之下,有人生、有人死,有人正在生死之间。


    谢无痕领着几名差役阔步走向木屋,直至站在了木屋门前。


    他抬手敲门,不过片刻,一裹着头巾的老妇出来开门。


    老妇只将门打开了一条细缝,她从细缝里探出头来,看了眼谢无痕,又看了眼他身后的差役,小心翼翼问:“不知官爷深夜来访,是所为何事啊?”


    谢无痕笑了笑:“刚执行完公务,想进来饮一盏茶水。”不待那老妇回应,他便顺势推向被老妇控制的木门。


    那速度之快,令老妇猝不及防。


    门“吱呀“一声打开,入目所见是简陋的茶桌茶椅。


    而在靠墙位置的茶桌上,则坐了两名女子,其中一名女子正扭头朝他看过来。


    目光相接的瞬间他兀地呆住,时间也仿佛在这一刻停滞。


    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娘子。


    而在他娘子的旁边,则是丫鬟春兰。


    他的娘子竟来到了清水河南岸这间茶铺?


    他神思恍惚,难以置信,脑中似有什么东西在“呯呯”炸裂。


    此时苏荷已起身朝他走来,面带微笑,语气温婉:“夫君今夜不是要通宵忙公务么,怎的也来了这南岸?”


    他在打量她!


    他的目光幽黑深沉,藏着满满的疑惑,“娘子怎么也来了这南岸?”他反问。


    苏荷从容地看向老妇:“我是来找刘姑姑聊店铺之事的。”


    被唤刘姑姑的老妇闻言也提步上前,端详了谢无痕几眼,问苏荷:“这位官爷当真是小娘子的夫君?”


    苏荷笑着点头:“没错,正是晚辈的夫君。”


    刘姑姑喜笑颜开:“二位站于这一处,让人瞧着,就好似那天上下凡的仙女仙君,当真是一对璧人啊。”


    苏荷客气回:“刘姑姑过奖了,我们也不过是普通夫妻。”


    “再普通也是我这茶铺的贵客。”刘姑姑热情招呼,“你们且稍候,老身今日这茶水保准管够。”说完转身去屋后烧热茶。


    谢无痕仍是面色冷峻地盯着她:“不知娘子来此,究竟是聊什么店铺之事?”


    苏荷解释:“是平安巷的青叔想盘下这家茶铺,故尔让贫妾出面来谈一谈价钱。”


    他眼睫翕动,半信半疑:“青叔若想盘一家茶铺,平安巷附近自是应有尽有,又何须跑到这荒无人烟的南岸来?”


    苏荷答:“贫妾也是这样与青叔说的,但青叔却说,平安巷附近的茶铺费用过于高昂,他盘不起,且他又听说,朝廷的工部已传出消息,往后要着力开发南岸,争取将南岸改造成与金陵路一样繁华的地段,故尔他才盯准了南岸这家铺子。”


    末了她请求:“要不夫君也帮忙去打听打听,看看工部是否真有这样的打算?”


    谢无痕回:“工部确实有这样的打算。”


    继而话锋一转:“只是,娘子若想盘铺子大可以白日里来,为何偏偏选择夜间来此?”


    甚至偏偏在他搜查公主时出现,这不得不让人心生疑惑。


    苏荷仍是不慌不忙:“贫妾也想白日里来,只是青叔是个急性子,今日暮时给贫妾递消息请贫妾赶紧来看看,贫妾瞧着反正今夜夫君须得通宵忙公务,贫妾一个人在府中闲着也是闲着,便干脆叫春兰一道过来了。”


    谢无痕闻言看向春兰。


    坐于旁边的春兰立即起身,战战兢兢回:“若姑爷觉得……小姐夜间出门不妥,奴婢下回定多劝劝小姐……”


    谢无痕沉默片刻,冷峻的面色稍稍缓和,语气也软了些许:“我只是担心娘子的安危。”


    苏荷上前牵住他的手,带着几份讨好:“贫妾知道夫君是好心,大不了,贫妾下回再不夜间出府了,可好?”


    他反将她的手握于掌心,轻舒一口气:“娘子无碍便好。”


    又问:“娘子来此多久了,可否见有旁人经过?”


    苏荷摇头:“贫妾来了一小会儿了,并未瞧见什么旁人。”


    说完也反问:“莫非夫君来此是为抓捕什么人?”


    他“嗯”了一声,神色有些黯然,却也未继续这个话题:“待饮完茶水,我便与娘子一道回府。”


    苏荷盈盈一笑,点了点头。


    饮茶的功夫,苏荷还故作认真地与刘姑姑就买卖店铺一事谈价钱,来来回回拉据了好一会儿,终是没法谈拢。


    回府的马车里,夫妻俩皆有些寡言。


    车里的琉璃灯随着马车的颠簸明明暗暗,映得整个车厢光怪陆离。


    隔着一道薄薄的帘子,吴生在外赶车,旁边坐着春兰。


    二人却在叽叽喳喳你一句我一句地闲聊。


    吴生满腹不解:“每回查案查到关键时刻,便会莫名遇到少夫人,这也实在是太巧了。”


    春兰反驳:“什么叫‘每回’,不就今日遇到一回么?”


    吴生有意压低声音,但即便压低声音,那声音仍隔着帘子清清楚楚传到了车内,吴生说:“上回那刘判官被杀案,不就有人举报少夫人夜间出城么。”


    春兰愈加不服:“大理寺不是已查明那刘判官死于流寇么,怎的又与我家小姐扯到了一起?”


    吴生叹了一声:“反正我也说不清,反正一切都太巧了。”


    春兰气不过:“不是一切太巧,是你脑子有病。”


    两人斗嘴斗了几个回合,吴生斗不过,只得识趣地噤了声。


    马车内,谢无痕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


    往常坐马车,他要么抱着她,要么揽着她,今日却对她不理不睬。


    她知道他心底有疑。


    连吴生都有疑,何况是他!


    许多事虽圆过去了、逻辑上也理顺了,但在心理上却迈不过这道坎,毕竟,她出现得太巧了;毕竟,她每回都拿平安巷来搪塞。


    谢无痕可不傻,可没那么好骗。


    他是不是已经在怀疑她就是那个杀人凶手了?


    苏荷想来后背一阵发凉。


    所幸她明日就要走了。


    所幸不用再对他里里外外应付了。


    但在走之前,她仍想试着消除他的疑心。


    她不能将麻烦留给李姝丽,毕竟她比李姝丽更了解谢无痕,毕竟若李姝丽穿帮,她在外头必也不得安生。


    苏荷挨近他,将脑袋


    靠在了他肩上,“夫君是在生气么?”


    他倒是没拒绝她,并顺势偏头靠在了她头顶,“我为何要生气?”


    “刚刚吴生都说了,贫妾出现得太巧了。”


    他答:“确实很巧。”


    “莫非夫君在怀疑贫妾?”


    “为夫怀疑娘子什么?”


    她故作戏谑地“噗嗤”一笑:“怀疑贫妾便是你们所要抓捕之人?”


    他也笑了笑。


    虽然这件事一点也不好笑。


    但无论如何他也不会疑心她便是他所要抓捕之人。


    他最多疑心她对他有所隐瞒。


    谢无痕在她额上落下一吻:“娘子想多了。”


    随即坐直了身体,从旁边暗柜里拿出一个锦盒:“送给娘子的。”


    苏荷面露喜色:“这是什么?”


    “打开看看吧。”


    她依言打开盒盖,一整套银鎏金镶玉头面呈现在眼前,流光溢彩璀璨夺目,即便在昏暗的车灯下,也可见其灼灼光华。


    她有些意外:“夫君何时买的?”


    他答:“今日路过一家首饰铺子时顺便买的。”


    她又问:“定然费了不少银子吧?”


    他答:“只要娘子喜欢,费再多银子也值当。”


    她笑意盈盈,道了声:“我很喜欢,多谢夫君。”说完伸手去抚摸镶嵌在头面上的珠宝。


    那上面不仅有珠宝,还有包裹着珠宝的金箔。


    她暗暗将指尖在金箔上重重一划,继而“唉呀”一声。


    他关切问:“娘子怎么了?”


    她将如葱白的手指伸到他面前:“夫君你看,划伤了。”那指尖上还渗出了一颗颗血珠子。


    “怎的这样不小心。”他满目心疼,急忙从暗柜里取出纱布为她包扎,“早知娘子的肌肤这样娇嫩,我便不给娘子买这些裹有金箔的首饰了。”


    她温婉而乖巧:“贫妾下回小心些便是,夫君不必自责。”


    她在示弱,亦或是在卖惨。


    她想告诉他,她是如何的弱不禁风,弱不禁风到不可能与那肥胖高大的周元泽匹敌。


    毕竟,他前不久还在宫中见识过周元泽折磨女子的手段。


    谢无痕似乎真的被触动了,为她包扎完伤口后便一把将她揽入怀中,喃喃低语:“娘子下回若想夜间出府,须得有为夫作陪,免得为夫为娘子担心。”


    她应了声“好”,继而仰头吻住了他的唇。


    她想,她和他之间再也没有“下回”了。


    她的吻带着热烈,也带着悲戚。


    就像一场洗礼,也像涅槃前的疼痛。


    他在迎合她,继而反客为主,握住她的腰肢俯身衔住她的唇。


    马车外的夜已过三更。


    街巷间寂寥无人,唯有零星几盏纱灯照亮前路。


    更夫的梆子声由远及近,一声接一声,犹如离别的鼓点。


    二人一直缠绵到马车停在了谢府大门口。


    吴生在车外喊:“头儿,少夫人,到家了。”


    他们这才恋恋不舍地分开,继而前后脚下了马车。


    待进入春华院、关上屋门,谢无痕早已按捺不住,抱着她就要行事。


    她却轻轻推开他,语气里带着挑逗:“要不,今日贫妾与夫君一起沐浴吧?”


    他眸中亮光一闪:“当真?”


    她妩媚一笑:“当真!”


    不过几盏茶功夫,盥室内便已备好热水。


    下人们悉数屏退,屋中只剩她和他。


    白雾氤氲,水汽弥漫。


    二人脉脉对望,随后她走近他,为他宽衣。


    他却握住了她细细的手腕,温柔一笑:“今夜,就让为夫服侍娘子吧?”


    她并未拒绝,任由他的手伸向自己的领口,解开盘纽、褪下外衣、中衣,最后是里衣。


    莹莹烛火下,她不着寸缕、玲珑白皙,美得不可方物。


    他第一次这般凝视她的身体,他的目光比那烛火更炽热……


    第99章 逃


    他说:“娘子真美。”说着抬手轻抚她的脸颊。


    他的手指滑过她脸上娇嫩的肌肤,再到耳、颈,他甚至还看到她耳后一颗小小的朱砂痣。


    那颗痣不仅是小,且还圆圆的,像蜻蜓点水落下的痕迹。


    他俯下头颅,想要亲她。


    她却轻轻推开了他,他的气息萦绕在她的指尖,热热的。


    她说:“夫君也该宽衣了。”


    他轻笑,笑完还试图握她的手。


    她也妩媚一笑,连忙抽回了自己的手。


    他的声音好似也泡了水,“娘子急什么?”


    她面露羞涩:“贫妾可没急。?”


    他附在她耳畔,声音愈发暗哑绵软:“我承认,娘子这样美,让人如何不急?”


    他说完松开她,娴熟且迅速地褪去了自己身上的衣物。


    明明暗暗的烛火下,年轻男儿肩宽腰窄、身形健硕,遒劲的肌肉块块分明,每一块肌肉里都蕴藏着某种无声的力量。


    他伸手将她一把抱起,弯腰放进了浴桶里,随即自己也钻进浴桶。


    热水哗哗溢出,染湿了盥室的地面。


    浴桶有些窄,容不下两人,他干脆让她坐在了自己身上。


    这一夜的苏荷显格外肆意,甚至还有些许放纵。


    她环住他的脖颈,开始细细密密地吻他。


    他亦回以热吻。


    小小的盥室里,汗水与热水相融,气息与水汽交织,二人最终在浴桶里完美融合。


    关键时刻,他想要互换位置:“娘子……得弄在外面,不能再让你喝汤药。”


    她却固执地抱住他,让他以最需要的方式攀上高峰。


    事毕后,二人仍相拥在一起。


    他有些担忧:“刚刚不会让娘子怀孕吧?”


    她宽慰他:“不会那么巧的。”


    之前有好几次没喝避子汤,不也没怀孕么!


    他这才放下心来,吻了吻她的额:“今日娘子似与往常不一样。”


    她问:“如何不一样?”


    他答:“今日的娘子似真正做回了自己。”


    她不敢正视他的目光,干脆埋进他怀里:“夫君言重了,贫妾不过是……第一次在这般行事,觉得新鲜而已。”


    他眸中燃起几许兴奋:“若娘子喜欢,下回咱们仍这般行事,可好?”


    又是“下回”!


    但她与他已没有“下回”。


    她脑中兀地浮现出他与李姝丽在浴桶中行事的画面,心底莫名涌出一股不快,她很快将那股不快压了下去,嘴上应了声“好”。


    他心满意足,拥住她,再次轻吻她的唇。


    屋外已是更深露重,屋内却是情意难消,二人如胶似漆抵死缠绵,直至折腾到四更时分才出了盥室上榻歇息。


    次日天蒙蒙亮苏荷便起了床,为谢无痕备水、备衣裳。


    他有些意外:“昨夜娘子便睡得晚,今日当多睡些时辰才是。”


    又说:“这都是些日常琐事,我自己也能做,往后娘子不必为此早起。”


    苏荷语气温婉:“好,都听夫君的,就今日这一回吧。”


    她为他挽发、更衣,再将他送出院子。


    他明明已走出丈余远,她却仍倚在院门处看着他。


    他回眸,疑惑问:“娘子这是……还有话要说?”


    她摇头,微微一笑,靛蓝色晨光里,那笑容也显得格外妩媚:“贫妾不过是闲着无事,在这儿站一站而已。”


    他却转身往回走,走到她身侧,在她耳畔留下一句:“今晚为夫还想陪娘子沐浴。”说完微微一笑,笑的时候嘴角划出好看的斜线,又道一声“等我回来”,之后才转身离开。


    秋日的冷风里,他身形挺拔、威风凛凛,即便是从背后看过去,也可窥见他的坚定与无畏,以及他的冷酷与骄傲。


    这个男人给过她幸福,却终只是她的过客。


    待那背影消失在甬道的拐角,苏荷脸上的笑也渐渐淡去,随即转身回屋。


    春兰早已等在屋内:“小姐当真决定今日就走么?”


    苏荷点头:“没错


    ,今日就走,你去给李姝丽递个消息,让她辰时进府。”


    春兰有些难过:“小姐可有什么物件儿要带走的,我收拾一下。”


    苏荷在屋中环顾一圈:“嫁妆已由姑姑安顿妥当,旁的,没什么要带走的了。”


    春兰想再说点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干脆转身去府外的归云客栈给李姝丽递消息。


    辰时,李姝丽在春兰的带领下沿着谢府侧门进了春华院。


    一刻钟后,身着一袭素雅衣裙的苏荷沿着相同的路线出了谢府。


    春兰将她送至后巷的马车旁,小声叮嘱:“小姐一定要注意安全。”


    苏荷点头:“你放心,我会注意的。”


    末了也叮嘱:“万一李姝丽给你使绊子,你别怕,记得找姑爷或老夫人。”


    春兰也点头:“我不怕,我等着小姐来接我。”


    苏荷舒了口气,深深凝望了春兰一眼,转身上了马车。


    一声响鞭,马车掉了个头,消失在街巷深处。


    春兰看着马车驶远,扬起的灰尘迷了她的眼。


    她赶紧用衣袖擦去眼角的湿润,转身回了谢府。


    此时的谢无痕却刚迈进周府的大门。


    周元泽被杀,周家正在筹备葬礼,各处挂着丧帆,入目一片惨白。


    周平更是悲愤交加,一病不起。


    费心筹谋一场,却仍是让儿子意外丧命,他如何不恼、不悲,他甚至连夜杖毙了那个叫旺儿的小厮,谁让他隐瞒不报耽误了救助儿子的时机呢?


    所幸周元泽已诞下嫡子周远章,否则周家势必要断子绝孙。


    周平见了谢无痕,倚着病榻客套地虚礼了一番:“多谢谢大人昨夜援手,只是我儿命里该绝,大罗神仙也无力回天。”


    谢无痕面色坦然:“在下今日过来,便是特意来与周大人详说昨夜之事的。”


    周平老泪纵横:“人都死了,凶手也跑了,这事儿还有啥可说的。”


    他说着疲惫地摆了摆手:“何况老夫年纪也大了,受不得重创了,待老夫病愈后再来找谢大人详叙吧。”


    他可太知道自个儿子是个什么货色了,太知道有多少人想要儿子性命了,若真对这桩命案深查,不知要揪出儿子多少劣迹呢,估计周家的名望也要因此受损,还不如先敷衍着。


    他想要敷衍,谢无痕自也是求之不得。


    毕竟,他也不能透露周元泽是死于当朝公主之手。


    二人寒暄了几句,谢无痕这便告辞离开。


    刚走出周家大门,吴生迎上来:“头儿,现在是回大理寺还是回府?”


    谢无痕看了眼天色:“时辰还早,去一趟无忧茶肆。”


    吴生垂首应“是”,这便准备去驾车。


    经过这些时日的调养,曾艺道身上的伤势已大为好转,肩膀已能活动自如,唯有手指还不大灵便,却也不影响生活。


    他又可以坐在茶台前煮茶了。


    谢无痕出现在三楼茶室时,他早已温好茶水,语气不疾不徐:“看来,少卿大人又遇到难题了。”


    谢无痕没立即应声,而是径直坐到他对面,端起茶水饮了一口:“本官来找曾先生,便是曾先生价值的体现,否则,曾先生如今还在大理寺狱蹲着呢。”


    曾艺道回:“即便少卿大人不这般明说,曾某也有自知之明。”


    谢无痕随即举起杯盏晃了晃,“曾先生这茶水,好似比不得先前了。”


    “没想到少卿大人竟是品茶高手。”


    “算不得高手,不过是对曾先生的茶艺尤为关注而已。”


    曾艺道语气谦和:“实不相瞒,如今虽居于家中,却未得自由,空间受缚,必言行受阻,故尔茶艺才有所退步。”


    谢无痕冷眼看着他,话里有话:“如此小挫便致茶艺退步,看来,曾先生所看重的并非是茶道本身啊。”


    “依少卿大人之言,曾某看重的是什么?”


    谢无痕轻笑:“曾先生所看重的,应该是自己的师妹,以及师妹所生的那个孩子吧?”


    曾艺道也笑:“少卿大人言重了。”


    谢无痕再次饮了口茶水:“曾先生应该听闻了周元泽的死讯吧?”


    曾艺道语气淡淡,答非所问:“看来,她得手了。”


    “曾先生在为她高兴?”


    “这是自然,不应该高兴么?”


    谢无痕往前倾身,凑近他,目光幽深而狠厉:“看来,曾先生在时时留意那个孩子的情况。”


    曾艺道回:“曾某与谢大人,彼此彼此吧。”


    “敢问曾先生,她现在究竟在何处?”


    “少卿大人果然是遇到难题了。”


    “你且废话少说。”


    “实不相瞒,曾某不知。”


    谢无痕这才坐直了身体,狐疑地盯着他:“你竟不知?”


    曾艺道反问:“曾某该知吗?”


    “她可否联络过你?”


    曾艺道摇头:“她与曾某并无交情,自然不会联络。”


    谢无痕沉默片刻,语气冰冷:“曾先生当清楚,若曾先生再无价值,本官便会将曾先生再次投入大理寺狱中。”


    曾艺道起身施了一礼:“曾某诚惶诚恐,但曾某已竭尽全力,还望少卿大人见谅。”


    “曾先生知道怕就好。”谢无痕语气里净是威胁,“但愿下回,本官能从曾先生口中得到点儿什么。”说完转身走出了茶室。


    曾艺道看着他的背影,沉沉舒了口气。


    安子入得屋来:“先生,这位少卿大人不会真将您押回狱中吧?”


    曾艺道神色微敛:“放心,他很快便没功夫理我了。”


    安子不解:“为何?”


    曾艺道笑了笑:“因为他要为他的夫人苦恼了。”


    毕竟那位夫人大仇得报,又怎会长留他身侧?


    此时谢无痕已走出茶肆大门。


    吴生迎上来:“头儿,咱们接下来去哪里?”


    谢无痕抬眸看天色,问:“到什么时辰了?”


    吴生答:“才刚到午时。”


    谢无痕推测:“公主昨夜杀周元泽,今日必然还在城中。”


    吴生面露难色:“京城这么大,此事又不宜声张,咱们怎么去找?”


    谢无痕思量片刻:“既然找不到她,便只能将她引出来了。”


    吴生不解:“如何引?”


    谢无痕沉声吩咐:“你先带人去守住各处城门,我再作势去城中搜捕杀害周元泽的凶手,如此她必定要逃出城去,如此,咱们便来个守株待兔。”


    第100章 逃2


    苏荷直接去客栈与张秀花会合。


    客栈在一处巷口,客流量不多,位置也不打眼,正适合她们住下。


    张秀花将一应财物分门别类整理好,再放进临时备好的箱笼里。


    往后没了谢家做依仗,这些黄白之物便是她们的立身之本。


    她问:“小姐,咱们何时出城?”


    苏荷看了眼窗外天色,反问:“方公子何时来接应?”


    张秀花想了想:“我前几日去的信,按说今日能到。”


    苏荷答:“为免旁人生疑,可让方公子扮作商贾,先替咱们将这些财物运出城去,咱们再延后一日或两日出城也不迟。”


    张秀花点头:“小姐说得是,这世道对女子向来严苛,若城门守卫见年轻妇人独自携带大量财物出城,免不得要起疑。”


    继而又问:“小姐当真要去夫子山找白今安?”


    她总觉得那白老儿是个危险人物,毕竟她曾在他床底下的卷轴上发现了那方玺印。


    苏荷只得胡诌:“我塑骨已有数月,须得让白前辈再检查检查身体,以便将体内毒气尽数驱除干净。”


    张秀花疑惑:“小姐不是每月都吃了解药么,不是说那毒气一年之后便可根除么?”


    苏荷笑了笑,继续胡诌:“再如何根除,也须得让白前辈检查检查不是?”


    张秀花只得强调:“待检查完后,小姐也须得速速离开夫子山,再寻一处合适的住处安顿下来。”


    苏荷点头:“好,都听姑姑的。”


    话刚落音,门外突然传


    来敲门声。


    张秀花一顿,问:“谁呀?”


    是方亦成的声音:“姑姑,是我。”


    张秀花立即去开门。


    方亦成仍是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进屋后也来不及问候,开口便说:“城内有官兵在大肆搜捕杀害周家少爷的凶手。”


    苏荷闻言一顿:“你可识得是哪处府衙的官兵?”


    方亦成回:“应该是大理寺。”


    张秀花已吓得两股战战:“姑爷当真是……紧咬着咱们不放啊。”


    苏荷面色不变,沉声吩咐:“姑姑,咱们在京城怕是留不得了,今日就须得出城。”


    张秀花忙不迭点头:“行,今日走,早走早安心。”


    苏荷指着一旁的箱笼:“烦请方公子先将这些财物运出城,我与姑姑会紧跟着出城,届时我们在城外的破庙里会合,酬劳另算。”


    方亦成凝视她片刻:“多谢姑娘信任。”


    随后方亦成换了身商贾行头,租了辆马车,再请了两名小厮随车护送,顺利穿过城门出了城。


    苏荷与张秀花则先退掉客栈的屋子,也租了辆马车,直朝城门的方向疾驰而去。


    还未到城门口,她便先行叫停了马车。


    透过车窗远远望出去,城门口正簇拥着许多人,时不时还传出城门侍卫的喝斥声:“没身份文书还想出城?来人啦,拿下。”


    又斥:“凡没身份路引的,主动交代,从轻发落。”


    张秀花吓得面色煞白:“平时出城都不查劳什子路引,今日却要查这些,难不成是姑爷发现咱们了?”


    又问:“小姐,该怎么办?”


    她们紧急出逃,身上哪有什么路引文书之类。


    苏荷眼睫翕动:“没想到谢无痕一边在城内追捕凶手,一边还在城门口戒严,如此雷霆手段,这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啊。”


    张秀花都快要急哭了:“咱们不会被姑爷抓去斩首吧?”


    苏荷轻舒一口气:“姑姑莫慌。”


    张秀花追问:“小姐可是想到了什么法子?”


    苏荷的语气漫不经心:“谢无痕要抓的乃是杀害周元泽的凶手,又不是谢家少夫人。”


    张秀花闻言怔了怔:“小姐这是想……”


    不待她说完,苏荷便从随身的包袱里取出一身城中贵妇们常穿的外衣:“姑姑给我更衣吧,有再多守卫又如何,谁敢拦少卿夫人的车驾?”


    张秀花抹了把额上的汗,急忙给她更衣。


    更完衣,苏荷拍了拍车壁,吩咐车夫:“继续出城吧。”


    车夫应了声“是”,这才驱动马车。


    果不出所料,马车刚靠近城门处,便被两名侍卫拦了下来。


    其中一名侍卫大喝:“速速下车,验看身份路引。”


    苏荷并未下车,而是轻轻挑起车帘,对着车下的侍卫客气问道:“不知城内发生了何事,竟还查起身份文书来了?”


    侍卫见她衣着及谈吐不俗,言语上自是客气了几分:“夫人勿要多问,还请配合我等的差事。”


    苏荷笑了笑:“实在是抱歉,今日妾身出门时忘了带身份文书。”


    侍卫沉声回:“那就恕我等无理,夫人今日怕是出不得城了。”


    苏荷仍是面带微笑:“实不相瞒,妾身乃大理寺少卿谢无痕的妻子,今日出城是想去城外那片瓜地看看,以便给府中老小采买些新鲜瓜果,不知这位大哥能不能通融通融?”


    一听说是少卿大人的妻子,侍卫怔了怔,下令严查出城女子的人不也是那位少卿大人么。


    他不敢轻信:“夫人此话当真?”


    苏荷不慌不忙:“大哥若是不信,现下便可差人去大理寺将我夫君请来,一看便知真假了。”


    旁边那名侍卫正好是大理寺的差役,上回苏荷去大理寺替谢无痕赶走那群看热闹之人时,他正好也在现场。


    侍卫端详了苏荷片刻,急忙将同伴拉到一边,小声道:“这位夫人所言不虚,她确确实实是少卿大人的妻子。”


    同伴反问:“难不成你见过?”


    侍卫点头:“没错,我见过。”


    两名侍卫转过身来时,齐齐朝苏荷抱拳施了一礼。


    先前那名侍卫开口:“既然是少卿夫人,在下自是没有阻拦的道理。”说完朝不远处的同僚挥了挥手,大呼一声:“放行。”


    同僚会意,赶紧将城门口的拒马护栏移开。


    车夫一声响鞭,马车畅通无阻地驶出了城门。


    苏荷看着车窗外不断倒退的京城,长长舒了口气。


    张秀花吓出一身冷汗,也终是长舒一口气。


    她满腹感慨:“如此,咱们总算是安全了。”


    苏荷回:“是啊,安全了。”


    张秀花看了眼苏荷疲惫的面色:“莫非小姐……舍不得离开?”


    苏荷否认:“大仇得报,不过是心里有些空落落的。”


    张秀花又问:“今日这般出城,李姝丽那边会不会穿帮?”


    苏荷闻言思量片刻,再次叫停了马车。


    她在路边找了个乞儿,给了一些银子,又给了一包吃食,让他去城内给谢府的少夫人传几句话。


    末了还强调:“一定要将话带给少夫人本人,且一定要赶在天黑之前将话带到。”


    乞儿得了吃食,还得了一大包银钱,心头欢喜无比:“夫人放心,小的定能将事情办好。”说完一溜烟跑进了城门。


    张秀花仍有些忧心:“小姐觉得,那李姝丽当真能骗过姑爷么?”


    苏荷答:“我已尽力,至于骗不骗得过,就看她的本事了。”说完再次看了眼巍峨耸立的城门,转身走进了马车。


    当苏荷顺利出城后,谢无痕也顺利抓到几名可疑女子。


    他并不知公主是何样貌,只能从身份文书方面入手。


    但一通审问下来,几名女子要么是商贩、要么是城外村民、要么是潜逃的奴仆,竟是一无所获。


    吴生有些泄气:“头儿,咱们费了老鼻子劲还是找不到公主,你说这……如何跟皇上交代?”


    谢无痕看着窗外夜色,沉默了半晌。


    半晌后回:“继续找下去便可,旁的事无须你操心。”


    话刚落音,小六子进屋来禀:“头儿,刚西城的侍卫补送了一条消息过来。”


    谢无痕问:“是何消息?”


    小六子嗫嚅着:“说……说是西城门还有一名出城的女子……没有身份文书,但也没有记录在册。”


    谢无痕蹙眉:“为何没有记录在册?”


    小六子答:“因为那名女子……是少夫人。”


    吴生闻言一顿:“又是少夫人?”


    谢无痕转身出屋,边走边吩咐:“备车,回府。”


    天已黑尽,马车穿街过巷,很快便到达谢府。


    谢无痕走近府邸大门时,正好遇见一乞儿从府内出来,也没与他招呼,直接从角门那边闪身走了。


    他问门口阍人:“刚刚那名乞儿进府做什么?”


    阍人回:“说是来找少夫人的。”


    “他可说了找少夫人何事?”


    “说是要给少夫人传话,具体传什么话小人也不知。”


    谢无痕“嗯”了一声,提步走进了府邸大门,继而走进了春华院的拱门。


    李姝丽正在闲间里布置晚膳,今日他回得晚,她却仍然等着他一道用晚膳。


    谢无痕迈进闲间时,她正好抬眸朝他看过来。


    目光交接的瞬间,二人皆怔了怔。


    随即李姝丽微微一笑,“呀,夫君回来了,贫妾这便给夫君更衣。”她说着走上前来,伸手就要去解他胸前的盘纽。


    他本能地后退一步,躲开了她伸过来的手,继而沉沉看向她:“娘子何时这般关注我的更衣之事了?”


    李姝丽一顿,眼角浮起些许尴尬:“贫妾这不是担心夫君……忙了一整日,身子疲累了么?”


    她恨自己刚刚多此一举,苏荷那贱人的记录里确实没说过为谢无痕更衣一事。


    旁边的春兰小声插言:“小姐是因为早上为姑爷更过衣,晚上再更一次,如此,这一日也算是……有始有终了。”


    谢无痕狐疑地盯着春兰:“你主子的事,何时轮到你来开解了?”


    春兰一哽,噤了声。


    李姝丽只得喃喃附


    和:“春兰虽不该插言,但贫妾……也确实是这么想的。”


    他屈身坐到了桌旁,再次看向她。


    他觉得此刻的她格外陌生,说话的语气、笑的时候嘴角弯起的孤度、包括布置饭菜时的姿势,都与以前格外不同。


    今日这屋子里的一切都很奇怪,一种他说不上来的奇怪。


    谢无痕直接问:“娘子今日出过城?”


    李姝丽点头:“没错,还不是为了青叔他们贩卖瓜果一事么。”


    他又问:“刚刚那个乞儿来给娘子传什么话?”


    李姝丽答:“是青叔差他来告诉贫妾,价钱已经谈拢了。”


    他穷根究底:“是哪一处瓜果,谈的价钱几何?”


    李姝丽一哽,回答不出。


    她不过是一闺阁小姐,即便被那对农妇收留过一段时日,却也没接触过这些商贾间的贩卖之事,哪会知晓何处瓜果价钱几何?


    春兰不得不再次插言:“回姑爷,是东城外那片瓜果,谈好的价钱是三文钱一市斤。”


    所幸她曾听小莲说起过贩瓜一事,故尔能在此刻对上话头。


    谢无痕语气冰冷:“春兰,你又僭越了。”


    他嘴里唤着春兰,眼睛却是盯着李姝丽。


    春兰吓得喉头一紧,“是……是奴婢的错,奴婢这就出去。”


    她说完暗暗瞟了李姝丽一眼,转身出了屋。


    屋内只剩了二人。


    谢无痕面色稍缓,道了声:“娘子也坐吧。”


    李姝丽当是他疑虑已消,急忙坐到了他身侧的位置:“夫君定然饿了吧,要不咱们开始用膳?”


    他摇头:“不急。”


    随即意味深长地看着她:“我昨夜给娘子买的首饰,娘子怎的没戴?”


    昨夜发生的事苏荷那个贱人压根儿没来得及告诉她。


    她只得随口敷衍:“正在妆奁里放着呢,贫妾明日便戴。”


    谢无痕故作温柔地道了声“好”。


    转而说:“这次买的首饰并无金箔包裹,少了几份灵动,下回为夫定然专门给娘子买到有金箔包裹的首饰,如此,方能显出娘子的贵气。”


    李姝丽弯着眉眼点头:“多谢夫君,贫妾不胜欢喜。”


    谢无痕却兀地抽出匕首抵在了她的脖颈,其动作之快令人猝不及防,他问:“你究竟是何人,我的娘子去了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