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毒7
大理寺狱适合女犯人的刑罚有笞刑、杖刑、拶刑、髡刑等。
当张倩儿被狱中刑罚折磨得哀嚎连连时,死去的李建业也被顺利下葬。
苏荷后来又在李家住了两日,就住在之前的依香院。
毕竟李建业死了,即便是走过场,她也须假装在娘家料理一番。
依香院久不住人,各处皆蒙上厚厚的灰尘,连墙角也挂着蛛网。
张秀花免不得数落:“这李家人当真是冷酷无情,小姐不过是出嫁了,又不是不回来了,他们竟任由这院子荒废,也不差人定期打扫打扫。”
苏荷浑不在意:“李家人是何样,与咱们没关系。”
反正她也不是真的李姝丽。
春兰走进院中时仍步履沉重,想到当日自己这张脸便是在此处被李姝丽戳烂,她便心下惶惶:“小姐要在这儿……住多久?”
她实在讨厌李家。
苏荷安慰她:“放心,就住两日。”
春兰松了口气,应了声“好”。
两日后,苏荷去梨花院向李泰安辞行。
梨花院乃月姨娘的住处,自李建业患上肺痨后,李泰安便很少回正院,几乎是与月姨娘常住了。
苏荷走进院门时,那二人正在教李明泽走路。
李泰安手里还拿着泼浪鼓,一边摇一边乐呵呵地喊:“泽儿,我的乖儿,快过来,到爹爹这儿来。”
泼浪鼓的声音也逗得李明泽嘻嘻乱笑,一边笑一边试着提起短腿往前迈步。
月姨娘则在旁
加油鼓劲:“泽儿乖,多走几步,走给爹爹看。”
好一副其乐融融家庭和美的场景。
好似这个家中从未办过丧事、好似嫡子李建业也从未存在过。
想到此,苏荷不由得又是一阵唏嘘。
她上前施了一礼,唤了声“父亲”,又唤了声“月姨娘”。
月姨娘见到她,面色一喜,急忙招呼:“丽丽来了,快进屋坐。”
苏荷答:“月姨娘别忙,我就与父亲说几句话。”
月姨娘差婢女去备茶水点心,嘴上回:“丽丽难得来一次,即便说几句话那也不能站着说。”
自李明泽过寄到正房名下,她对苏荷自是百般感激。
待茶水备好,她便抱着李明泽去闲间里玩,把空间留给父女俩。
李泰安看了女儿一眼:“丽儿究竟有何事要说?”
苏荷微微一笑:“也没旁的事,不过是大哥刚走,女儿担心父亲哀思过度,再者,女儿在此住了几日,也该回谢家了。”
李泰安叹了口气:“为父早就说过了,没什么哀不哀的,一切还有明泽,你也不必牵挂,当回去就回去吧。”
他说着又狐疑地瞟了她一眼,这个女儿早已长成陌生的模样,令他觉得难以操控,甚至也难以接近。
譬如在谢无痕跟前时,她压根儿不为他这个父亲帮腔。
譬如在人后时,她又故意表露对他这个父亲的关心。
他甚至觉得,就连她客套的微笑里也藏着疏离与心机,与他印象中那个任性跋扈的女儿简直判若两人。
或许,这就是女子嫁作人妇后的改变吧?他想。
苏荷嘴边仍挂着笑:“既然父亲安好,女儿也就安心了。”
李泰安点头:“你尽管安心。”
继而叹了一声:“为父仕途多舛,多年来晋升无望,你回去后记得多给无痕吹吹枕边风,让他在仕途上帮衬帮衬为父,为父好了,李家才能好,李家好了,你身后才有靠。”
果然三句话不离利益。
苏荷故作乖巧:“女儿谨记在心,定会劝说夫君的。”说完后福身行了一礼,转身离开。
离开时途经正院,苏荷提脚走了进去。
正院里如今只住着何曼云,服侍的下人也因此减半,院中冷清了不少,各处花草也疏于打理,入目一片萧瑟。
苏荷走进屋子时,何曼云刚服完汤药靠在床头歇息。
自李建业下葬,她便一病不起,医官来了好几个,个个皆说是心病,需得慢养。
何曼云哪还管得着什么慢不慢养,她的儿子死了,一切算计都落空了——做了半生外室,好不容易成为李家主母,竟然一切都落空了,她痛恨之极、悔不当初、生不如死啊。
苏荷的突然出现令她有些恍惚。
她扭头看她,绝望的脸上多了几许愤恨:“怎么,你个小蹄子也来看本夫人的笑话了?”
苏荷语气淡淡:“人死不能复生,还望母亲节哀。”
对比李泰安的冷酷,何曼云倒有几份真性情在。
何曼云咬了咬牙关,“你个小蹄子有什么资格来劝我节哀?若不是你,我和业儿又何至于沦落到这等境地?”
苏荷答:“你们的下场乃是你们自食其果,与我何干?”
何曼云兀地将床头引枕朝她掷过来,歇斯底里:“若不是你,业儿又怎会患上肺痨,老爷又怎会弃我们母子于不顾?若不是你,那庶子又怎会有机会被扶正,那月娘又怎会有机会蹬鼻子上脸?明明你就是那个始作俑者,却还在这儿猫哭耗子假慈悲让我‘节哀’,你是当我傻么?”
苏荷面色不变:“若非你们心存恶念,屡屡与我过不去,我自然也不会与你们过不去。”
何曼云喘着气,对她怒目而视:“你赢了,我输了,还说这些废话做什么,当日你想用砒霜毒死我,我侥幸逃过一劫,如今我的下场却并不比当日服下砒霜好多少,但李姝丽你且记住了,我何曼云就是做鬼,也定要让你不得安生……定要让你不得安生……”她说着又将另一个引枕掷向她。
苏荷稍一侧身,躲了过去。
江嬷嬷急忙拉着她往屋外走,软言相劝:“少爷骤然离世,夫人深受打击,已经接连几宿没合眼了,小姐万莫与她计较。”
又说:“小姐能不能去劝劝老爷,让老爷也来正院露露脸,好让夫人宽宽心,如此,方能让她快些振作起来啊。”
苏荷答:“江嬷嬷在李家多年,当知道,我若能劝动父亲,便不会被贬去别院,更不会这么快就被嫁去谢家了。”
江嬷嬷一哽,无话可说了。
苏荷离开李家时,最后往那朱漆大门回望了一眼。
那大门还是八年前的样子,不过是在门楣上重刷了一道漆。
她问:“姑姑可记得咱们第一次走进李家时的情形?”
张秀花叹了一声:“自然是记得,那会儿咱们在人伢子手里倒来倒去,最终被李家的那个夏壮买下,哦对了,咱们当时走的不是这扇大门,咱们走的是另一扇角门。”
有资格走大门乃是在苏荷取代李姝丽之后。
其间所经历的血雨腥风只有她们自己能体会。
苏荷也满腹感慨:“是啊,那会儿咱们哪有资格走大门啊。”
又说:“李家这个地方,在咱们离开京城之前,或许不会再来了。”说完转头款款走向谢家的马车。
张秀花与春兰也抬眸朝那大门看了一眼,跟着苏荷走向马车。
赶车的福升一甩响鞭,朝着谢家的方向疾驰而去。
到达谢府时已是午后。
那时谢无痕还未回府,春华院里静悄悄的。
苏荷简单用了些膳食,又让张秀花给自己的胳膊换好了药,继而唤来阿四:“这几日可打听到了周元泽那边的情况?”
阿四面露难色:“小人费了好些功夫,终于结识了周家一名阍人的儿子,据那小儿说,自上次怡春楼那件事后,周元泽便被其父周平关在了院中,出门不得。”
苏荷问:“可打听到要关他多久?”
阿四答:“据说要关半年。”
苏荷一顿,半晌无言。
她已经没有半年时间了。
她又问:“那周元泽当真就没偷偷出来过?”
阿四叹了口气:“周家府邸的森严程度堪比皇宫,墙高壁厚的,他自是出不来。”
“那他的一应饮食如何供应?”或许找到周元泽饮食里的漏洞,就能找到杀他的契机。
阿四答,“听说是府中的管家亲自负责。”
苏荷思量片刻,随即吩咐:“你再去打听打听周元泽的饮食供应及饮食习惯,越细越好。”
阿四仍是一头雾水:“周元泽的饮食皆出自周府,咱们又进不去周府,打听到也没用啊?”
苏荷轻笑:“府内的饮食皆出自府外,打听到如何没用?”
阿四眸中亮光一闪:“小人这就去。”
在苏荷极力打听周元泽的饮食时,谢无痕也在极力搜寻娘娘的孩子与周元泽结仇的原因。
他甚至重新翻出杜家市券,一页页翻找,再次找到了“德顺”那个名字,以及底下的八个字:因忤逆犯上被杖杀。
从曾艺道的描述里,那个叫顺子的太监便是被杖毙于杜家后宅。
这个德顺必然就是顺子了!
而在“德顺”名字的旁边,还赫然标注着另一个名字:妻,苏雪儿——这或许就是多福娘娘在宫外的名字。
她与顺子扮作夫妻,在杜家后宅里产下孩子,并相携度日。
但市券上并没有那个孩子的名字,或许是年岁太小未来得及入册。
他懊悔将杜玉庭案交给了刘祈年,若当日再坚持一下,或许他就能更早地找到娘娘的孩子了。
但退一步说,在那等情况找到她该当如何呢?莫非将她当成杀人犯斩首?
谢无痕的思绪千回百转,最终差人去传唤柳氏。
柳氏匆匆赶来,一头雾水:“少卿大人,莫非又是因那位曾先生?”
她觉得自己当真倒霉,所嫁夫君被杀、所拜师傅也牵扯重案,害得她时不时要往这大理寺跑一趟。
谢无痕答非所问:“杜夫人可记得贵府一名叫德顺的奴仆?”
柳氏一顿,摇头否认:“妾身不记得府中有这个人。”
他问:“是不记得有?还是确定没有?”
柳氏回得坚定:“是确定没有。”
第82章 斩
谢无痕意味深长地盯着她:“杜夫人可要想清楚了再回答。”
柳氏本就心虚,被他这么一说,愈发惶惶不
安,言辞也变得闪烁:“杜家在京城多年,期间进进出出的下人不计其数,少卿大人突然向妾身打听某个人,实不相瞒,妾身一时哪能想得起来。”
谢无痕轻笑:“既然想不起来,杜夫人还这般确定?”
柳氏陪着笑脸:“妾身这不是……怕惹麻烦么?”
谢无痕的语气狠戾了几份:“若敢隐瞒实情,怕是麻烦会更大。”
柳氏的面色白了又白,片刻后脸上重新堆起笑:“妾身不过一平头百姓,哪敢在少卿大人面前有所隐瞒,妾身这就回去问问府中的管家,让他帮忙想一想府中可否有过这么一个下人。”
谢无痕将杜家市券甩到柳氏面前:“杜夫人不用回府问管家了,这市券上记录得清清楚楚,八年前的杜家后宅曾杖毙过一个叫‘德顺’的下人。”
柳氏一哽,面上瞬间有些挂不住,“既然少卿大人都已经查到了,何……何故还要来问妾身……”
谢无痕答得直接:“查到是一回事,杜夫人肯不肯讲实话又是另外一回事。”
柳氏尴尬地笑了笑:“这都是年深日久的事,谁又能记得那样清楚?再说了,当时府中之事皆是由老爷在处置,妾身所知甚少。”
这明显就是推托之辞。
谢无痕垮下面色:“本官还没开始问话呢,杜夫人这意思是已答无可答了?”
柳氏一脸难色:“妾身自是对少卿大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但若是妾身不知之事,妾身还能如何答?”
谢无痕的语气不疾不徐:“今日本官就向杜夫人透个底,本官乃是奉皇命来查这桩事关‘德顺’的案子,但凡故意隐瞒者,必是杀头大罪,甚至诛连九族也说不定,今日本官在这大理寺前厅接待杜夫人便是留了些情面,若杜夫人执意不配合,那本官便只能将夫人请去刑讯室受刑了。”
他紧跟着唤了声“吴生”。
吴生应声进屋:“头儿,何事。”
他沉声吩咐:“将杜夫人带去刑讯室。”
柳氏成日攀附达官权贵,自是听说过那狱中的刑讯室究竟有多可怕,她吓得噗通跪地:“少卿大人饶命,妾……妾身从实招来,妾身确实记得府中曾有德顺这么个人,当日他还是老爷身边的小厮,因泡茶手艺好,颇得老爷的赏识。”
谢无痕问:“他为何被杖毙在杜家后宅?”
柳氏急忙摇头,继而举起手发誓:“他的死跟杜家没有关系。”
“本官知道,是周元泽杖毙了他。”
柳氏一哽,继而垂首,不吱声了。
那周家岂是她这等平头百姓敢惹的,八年前杜家惹不起周家,八年后更惹不起了。
谢无痕再次问:“周元泽为何要杖毙德顺?”
柳氏苦求:“少卿大人您就别问了,那周元泽……妾身不敢说呀。”
“你尽管说便是,有什么事由本官担着。”
“事关周家,怕是连少卿大人自己……都不一定应付得了。”
“本官身后可是皇上!”
柳氏听到“皇上”的名头,面上振作了些许,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将八年前周元泽如何强占苏雪儿、如何杖毙德顺,以及苏雪儿如何去敲登闻鼓而被割喉的经过细细讲来。
末了她长叹一声,再次推托道:“杜家不过一商贾,处处被周家掣肘,老爷他……也实在是没有办法,只能处处顺着那周元泽。”
谢无痕道了声:“你先起来吧。”
柳氏闻言从地上爬起来,试探问:“妾身已将所知悉数道出,不知妾身能否回去了?”
“还有一事。”
“何……何事?”
“德顺和苏雪儿双双亡故后,他们的女儿去了哪里?”
柳氏怔了怔,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当年杜玉庭曾向她透露过要杀掉那孩子灭口,事后她也确实没见过那孩子了,眼下这位少卿大人突然提起,她自是不敢如实道出。
柳氏故作黯然地摇头:“妾身不知。”
他反问:“你怎会不知?”
“妾身乃杜家主母,平日要操持府中大小事务,哪有余力去关注一个奴仆所生孩子的去向?”
“你总该知晓那孩子的名字吧?”
柳氏仍是摇头:“实不相瞒,妾身连府中奴仆的名字都记不全。”
末了又补一句:“妾身句句属实,绝没撒谎。”
谢无痕瞟了她一眼,懒得再与她废话:“今日就到此为止,杜夫人先回去吧。”
柳氏如蒙大赦,道了声“多谢少卿大人”后,脚底抹油般闪身出了大理寺。
吴生不解:“头儿,就这么放过柳氏了?”
谢无痕回:“事关宫中秘辛,既已获得需要的信息,自然不方便再深挖。”
话刚落音,小六子在门口禀报:“头儿,宫里来人了,说皇上传您进宫。”
谢无痕深吸一口气:“好,我马上动身。”
看来,皇上这是等急了。
谢无痕走进未央殿时,皇帝正在煮茶。
休养了数日,他看上去精神了不少,面颊上甚至还有了些许红润。
见谢无痕行礼,他忙摆了摆手:“快快平身,来,尝尝朕给你煮的茶。”
谢无痕依令起身,坐到了茶台前下首的位置,接过茶水饮了两口,“香高,味醇,很是鲜甜清快。”
皇帝抬眸看他,满腹感慨:“这叫祁门红茶,以前多福常煮给朕喝,后来多福离宫了,朕又学着她的手法一遍遍煮给自己喝,却总也煮不出她的味道来,子谕若喝过多福所煮的红茶,今日便不会这般满口称赞了。”
他话里有话,显然是在询问事情进展。
“臣怕是……没这个口福。”谢无痕自知不能再瞒下去,郑重起身,伏地而跪:“臣已查到多福娘娘的去向。”
皇帝放下手中茶勺,心头隐隐不安,沉声问:“她在哪儿?”
谢无痕深吸一口气,“多福娘娘已在八年前离世,还望皇上……节哀。”
皇帝兀地握拳,握得双臂也微微发颤。
但他面色不变,仿佛石化了一般,整座大殿也跟着陷入死寂。
这似乎是意料中的结果,但当这个结果如利刃般落下来时,他仍是悲愤交加、无从接受。
片刻后皇帝哑声问:“多福因何离世?”
谢无痕随即将调查情况一一讲来,从多福落入杜家、被周元泽强占,再到太监顺子被杖杀、多福去敲登闻鼓被割喉,一桩桩一件件,净是残暴与血腥。
皇帝蹙眉,激烈地咳起来。
谢无痕担忧地唤了声“皇上”。
皇帝朝他摆了摆手,总算止住了咳。
“朕无碍。”他说。
说完自行倒了一盏茶水,一口饮尽,饮完后缓了缓,仿佛又恢复到往日冷静的模样,“朕的那个孩子呢?”他问。
谢无痕便将杜玉庭之死、刘达忠之死,以及周元泽遇刺情况一一道来,末了说:“公主应该就在京城,因考虑到她身份的影响,臣也不敢大张旗鼓地寻人,只能私下探查,但皇上放心,她应该有足够的能力保护好自己。”
皇帝始终克制,除了咳嗽,面上不显露丁点情绪。
他说:“公主定不知晓自己的身份,故尔才这般单枪匹马地去报仇,而为了报仇,她也定不会就此罢手,朕会给你一列卫队,你去暗中盯紧周元泽,一旦公主出现,要尽全力护好她,并将她带回来,见朕。”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格外凝重,似蕴含着一个父亲所有的期待。
谢无痕伏地郑重回:“臣谨遵皇上旨意。”
“你先起来吧。”皇帝说。
谢无痕依令起身。
皇帝看着面前的虚空,沉声低语:“周家,是该动一动了。”
若不是那周元泽,他的多福又怎会被杀?他的女儿又怎会如野草般流落民间?
谢无痕问:“皇上打算如何动?”
皇帝起身在殿内踱步,边走边说:“得一步步来。”
随即唤了声“赵富”。
赵公公应声进殿:“皇上,奴在。”
皇帝吩咐:“五日后便是淑妃的生辰了,你去给内务府传道旨意,就说此次的生辰宴要大办,朝中文武百官皆可携家眷前来用宴。”
赵富垂首应“是”,退出了殿门。
皇帝转头看向谢无痕:“届时子谕也可携妻入宫,说起来朕还未见过子谕的娇妻呢。”
谢无痕拱手回:“届时臣必带内子来拜见皇上。”
皇帝“嗯”了一声,语气里带着些许疲惫:“今日朕乏了,你先退下吧。”他似不愿就周家之事深聊。
谢无痕垂首应“是”,也转身退出殿门。
回到春华院时已是暮色时分。
苏荷正在闲间里布置晚膳,见他进屋,忙惊喜地迎上来:“夫君今日怎的回得这样早?”
谢无痕温柔答:“公务告一段落,便直接回府了。”
她试探问:“以后都不会这么忙了么?”
若是不忙了,或许意味着他不会抓她了!
他回:“不确定,暂时走一步看一步。”
转而问:“娘子的胳膊还痛吗,可好些了?”
苏荷微微一笑:“夫君放心,好多了。”
谢无痕闻言朝门外唤了声“吴生”。
吴生应声进屋,手里提着一条数尺长的大鱼:“少夫人,这是头儿回府途中给你买的柴鱼,说是营养丰富且能促进伤口愈合呢。”
苏荷瞥了那鱼一眼,又瞥了谢无痕一眼,竟觉得有些想笑。
哪有男人给女人送鱼的?
但嘴上仍道了声“多谢夫君”。
春兰忙上前接过鱼,也一言难尽地瞥了吴生一眼,转头出了屋子。
吴生被瞥得一头雾水,提脚跟着出了屋。
屋内只剩了夫妻二人。
谢无痕将苏荷拉着坐下:“我想与娘子说一事。”
苏荷问:“何事?”
“五日后,宫中为淑妃娘娘举办生辰宴,娘子需与我一道进宫。”
苏荷不解:“为何贫妾也要进宫?”
他答:“皇上说了,文武百官皆需携家眷前往。”
苏荷一顿,到时那周元泽岂不是也会进宫?
第83章 斩2
苏荷不确定周元泽会不会进宫,但又不能直接向谢无痕打听,故尔一连三日徘徊不决。
张秀花忍不住叮嘱:“那可是宫里,小姐万不可轻举妄动。”
苏荷答非所问:“阿四那边可有消息?”
张秀花无奈摇头:“哪有什么消息,阿四说了,周元泽的一应饮食皆由菜贩子、米贩子送货到周家,那些粮货先运到周家后厨,在后厨做成米饭菜肴后再分派各院,压根儿就寻不到什么下手的机会。”
苏荷沉默良久,低语:“既然如此,宫宴倒是难得的一次接近周元泽的机会。”
张秀花愈发不安:“那宫里不知墙有多高、道有多杂、护卫有多隐秘,但凡出个什么意外,怕是跑都没地儿跑,再说了,小姐上回便与周元泽睹过一面,这回先不说要将他如何,单说万一被他认出,一切便都完了,小姐切莫冲动啊。”
苏荷俨然不在意:“我这回见他可不是什么花娘,乃是堂堂大理寺少卿的夫人,他即便瞧着我有几份眼熟,断然也不敢将我如何,姑姑放心,我知道轻重,会相机行事的。”
张秀花哪能放心得下,反复叮嘱:“无论如何,小姐此次进宫须得安安分分的,你须得答应姑姑。”
苏荷被她缠得没法,只得点头答应。
但在动身进宫前,她仍是将装有药粉的手镯戴上了手腕。
张秀花将她拉到一边,低声问:“小姐既然已答应安安分分,为何还要戴这只手镯?”
苏何解释:“里面不过是装了些迷药,用来防身。”
她没撒谎,确实只是用来防身。
此次宫宴有诸多未知,她不能贸然预设什么,只求一个自保。
张秀花这才松了口气,放下心来。
谢无痕推门进屋,问了句:“娘子可收拾好了。”
张秀花吓得后背一紧,急忙退到一旁。
苏荷笑盈盈回:“贫妾收拾好了,这就与夫君一道进宫。”说完牵住谢无痕伸过来的手,与他前后脚出了春华院,坐上进宫的马车。
马车里,苏荷免不得要打听一些宫宴规模及宫中礼仪之事。
毕竟,即便她是真正的李姝丽,也是没机会进宫的,何况她本还是个出身微末的奴仆,心里多少有些压力。
谢无痕贴心宽慰:“今日宫宴虽规模大、人也多,但娘子不必紧张,那些人也是来赴宴的,没什么了不得的,娘子与他们不熟,便不必理会。”
又说:“至于礼数嘛,反正别人怎么行礼,娘子便怎么行礼,浑水摸鱼便是,不必拘谨。”
他将一切说得云淡风轻,倒减轻了她不少压力。
几刻钟功夫,马车到达宫门口。
因赴宴人数众多,宫门口也被堵得水泄不通,马车横一辆竖一辆,门前的空地上连落脚的地儿都没有。
吴生只得将马车掉头,好不容易在旁边巷口找了个停车位置。
谢无痕扶着苏荷下了马车,在密密匝匝的人群里左弯右拐,终于顺利到达宫门处,继而向守门侍卫递上腰牌,提步迈进了皇宫。
人群在宫内分散,四下里倒是清静了许多。
苏荷抬眸看向高高的宫墙,再看向被宫墙与殿宇切割成不同形状的天空,不禁满腹感慨:“原来这就是皇宫的样子。”
谢无痕意味深长笑了笑:“是皇宫,亦是深井。”
苏荷警觉地朝四周张望两眼:“夫君且小点声儿。”
谢无痕浑不在意:“即便让皇上听到,皇上也不会将为夫如何?”
她问:“为什么?”
他答:“因为皇上是个开明的人。”
他的神色里带着几许骄傲,那是一种独属于御前红人的骄傲。
她故意带着几许羡慕:“看来,皇上赏识夫君也不是没道理的。”
他顺着杆子往上爬:“这是自然,娘子慧眼。”
二人相视一笑。
途中偶有官员过来打招呼,谢无痕皆应付过去。
两刻钟的功夫,二人来到了嘉德殿前。
嘉德殿,也正是今日举办宴会的大殿。
此时殿中人头攒动,酒水飘香,皇帝及嫔妃还未到,殿中官员们便三五成群,聚在一起拉家常、聊公务,时不时传出一阵朗笑声,好不热闹。
殿内男女分席而坐,中间隔着一面巨大的帷幕。
谢无痕先将苏荷送至女席入口处,反复叮嘱:“不过就是吃顿饭而已,娘子放轻松。”
又说:“看不顺眼的人就别理,反正一切有为夫在。”
苏荷点头:“夫君放心,贫妾可以的。”
他略略安心,温柔地看了她一眼,这才转身离开。
女宾席已坐满朝中各官员的家眷,有半老徐娘,亦有年轻贵女,她们要么正襟危坐,要么与邻座低声交谈。
苏荷进殿时,众人纷纷朝她侧目。
有人在小声问:“这人是谁啊,怎的没见过?”
另一人回:“我刚看到谢家大郎送此人至殿门口,她应该就是那位谢家少夫人吧?”
有人说风凉话:“原来是谢家人,之前那桩丑闻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的,她竟然还有脸出门?”
“丑闻主角乃是谢家老夫人,她是谢家少夫人,又不是同一人。”
“上梁不正下梁歪,还不是一回事。”
苏荷懒得理会这些嘈杂,径直在末尾的席位坐下。
自嫁入谢家,她从未与京城贵
妇们打过交道,在场之人自也是一个都不认得。
不认得也好,免去了应酬的麻烦,她正好可以安心地享用宫中膳食了。
此时面前的宴桌上已摆了“牡丹燕菜”“焦炸丸子”“脆皮黑胶雪花牛肉”三道菜,每道菜皆色香味俱全,令人望而生津。
婢女们随后还奉上了一道“桂皮茶”。
不过片刻,帷幕那边便传来内侍的唱喝:“皇上驾到……”
话一落音,嘈杂声瞬间止息,整个大殿彻底静下来。
透过薄薄的帷幕,苏荷看到身着龙袍的皇帝在内侍的搀扶下,从旁边的侧门走进了大殿,并坐上了龙椅。
他身后跟着一名盛装的妇人,或许是皇后吧?
妇人身后则跟着两名男子及一名小儿。
即便隔着帷幕,苏荷也一眼认出其中一名男子便是在怡春楼里拿腰带抽打过她的二皇子。
对比那日怡春楼里的冷酷残暴,今日的二皇子则一袭蟒服、面带微笑,看上去尊贵、亲切,令人如沐春风。
当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苏荷暗暗握拳,轻舒一口气。
所幸她有少卿夫人这一重身份掩饰,即便那二皇子近距离瞧见了她,也定不会将她与当日那个花娘联系在一起吧?
殿中官员已跪成一片,女眷们也跟着伏地而跪,齐声高呼:“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皇帝声音浑厚,语气里带着亲和:“大家勿需多礼,都平身吧。”
众人这才纷纷起身。
但起身了也未就座,仍立于大殿中。
殿前一男子躬身出例,“微臣不知,为何今日如此重要场合,不见皇后娘娘,却只见淑妃娘娘?”
苏荷一怔,这才反应过来,原来皇帝身侧那位女子并非是皇后,而是淑妃。
皇帝似话里有话:“周卿当真是操心的命啦,竟操心到朕这后宫里来了?”
男子再次跪地:“臣不敢,臣不过是……担心皇后娘娘。”
皇帝漫不经心:“皇后乃周卿堂妹,周卿担心她也不为过,先平身吧。”
待那男子起身,皇帝这才解释:“皇后身染风寒,正在坤宁宫里歇息呢,故尔没来参加今日盛会。”
被唤周卿的男子垂首,一时无言。
苏荷再次恍然,原来周卿就是周平,也是那个差点就娶了她的六旬老头——亦是周元泽的父亲。
她透过帷幕瞟了周平一眼,见他身形不高、腰背佝偻,看上去也算是老态龙钟了,当日若是嫁给了他,周元泽大概早就命丧她手了吧?现下她也就不会因想杀周元泽而如此犯难了吧?
苏荷想来便觉几许遗憾。
此时殿中另一男子也出例:“皇上,世间人伦向来是上下有序尊卑有别,此等场合不见皇后娘娘,便不可见淑妃娘娘。”
此人明显是在帮着周家说话。
“陶大人说笑了,今日乃是淑妃娘娘的生辰宴,不见淑妃娘娘,这生辰宴还如何办下去?”是谢无痕的声音。
陶大人不甘示弱:“即便要办,也须等皇后娘娘身体康健了再说。”
谢无痕轻笑:“待皇后娘娘身体康健,淑妃娘娘的生辰早就过了,再办这生辰宴还有何意义?”
陶大人哽了哽:“皇后娘娘乃一国之母,乃世间女子之楷模,只有世人尊皇后娘娘的道理,哪有皇后娘娘奉旁人的道理,还望谢大人慎言。”
谢无痕的语气愈发不屑:“该慎言的乃是陶大人你才对,陶大人刚刚也说了,世间人伦向来是上下有序尊卑有别,试问,陶大人一介臣子,有何资格质问皇上与淑妃娘娘今日之安排?”
陶大人一顿,霎时噤了声。
有了谢无痕带头,一连有好几位官员出例替淑妃说话。
气得周平暗暗握拳,腰背愈发佝偻了。
皇帝故作无奈地摆了摆手,“众卿都别吵了,既已设下宴席,就该好好用宴才是。”
一旁的淑妃也接下话头:“早知要惹出这般官司,臣妾这生辰宴不办了便是。”
皇帝握住她的手软声抚慰:“爱妃的生辰宴怎能说不办就不办?”
继而他又吩咐众卿就座,道了声“开席”。
一时间,殿中佳肴满目觥筹交错。
众人举杯齐祝淑妃娘娘朱颜永驻、福泽绵绵,接着便是皇帝与淑妃举杯,祝众臣及家眷岁岁平安、福禄双临。
宴席至半途,皇帝提前离场,并顺势叫走了谢无痕。
离场前皇帝还朝赵富使了个眼色。
赵富会意,又朝殿中伺候酒水的内侍使了个眼色。
那名内侍也会意,提着酒盏给官员们满盏,尤其在周元泽身侧留得格外久一些……
帷幕这边的苏荷也自顾自地吃了个大饱。
此时因皇帝离开,众人舒展了不少,殿中又开始变得嘈杂,有些人甚至起身与同僚对饮、聊天。
女眷这边的情况如出一辙,贵妇们三三两两聚于一处,开始东家长西家短地闲聊。
苏荷与她们不熟,仍是一个人独坐。
一名喝得微醺的贵妇经过苏荷桌前时不小心一个踉跄,将手中满盏的酒水全洒在了苏荷衣袖上。
贵妇有些懵,连连道歉。
苏荷无奈,道了声“没关系”。
随后叫来宫婢,让其带自己去换身干净衣裙。
宫婢恭敬地应了声“是”,领着她走出了殿门。
二人穿过一条狭长的走廊,来到一处偏殿,殿中挂着数十套宫装,看上去琳琅满目。
宫婢言:“此乃为今日宴会所备,夫人可任选一身。”
苏荷道了声“谢”,随手拿了身衣裙换上。
她整理好衣衫刚走出偏殿,却兀地与一人撞了个满怀,差点摔倒。
苏荷好不容易稳住身形,抬眸,看到了周元泽的脸……
第84章 斩3
时间好似停顿了片刻,二人皆有些反应不及。
苏荷闻到了周元泽身上的酒气,似又不只是酒气,似还有某种怪味混杂其间。
她怔怔盯着周元泽肥胖的脸、浮肿的眼,以及扁平的鼻,她突然后悔没有在腕上的手镯里装入夺命的毒药。
眼下身处深宫、避人眼目,她可在瞬息间夺走周元泽的性命。
但夺他性命之后,她势必被抓,势必要连累到谢无痕,这是她不愿看到的。
想到此,她又庆幸没有在手镯里装入毒粉。
苏荷稳住心神,后退两步,施了一礼。
周元泽踉踉跄跄,目光落到她脸上,好似能拉成丝。
他不只看她的脸,还看她的发髻、她的衣裙、她的身段……
周元泽问:“不知夫人是何人?”
苏荷答:“妾身乃大理寺少卿谢无痕的妻子。”
周元泽朝她逼近一步:“我瞧着夫人怎的这般眼熟呢?”
正是因为看着她眼熟,故尔从她走出殿门那一刻开始,他便留意到了她,故尔尾随她来到了此处。
苏荷答:“大人说笑了,妾身从未见过大人。”
“是吗?”周元泽似满腹疑惑,再次端详她的面相:“明明你这眼鼻口耳,皆是我梦中人的样子。”
苏荷再次后退,沉声警告:“妾身与大人素不相识,望大人慎言。”
周元泽“嗤笑”一声:“实不相瞒,在这京城,我周家还不知‘慎言’二字如何写呢。”
他说着再次朝她逼近,他呼吸粗重,喉管里“哼哧”作响,那股混杂着怪味的酒味更浓烈。
苏荷稍一细辩,猛然惊觉这是合欢散的味道。
竟有人在周元泽的酒水里放了合欢散?
今日乃是盛大的宫宴,文武百官及皇帝嫔妃皆在,谁私下给周元泽下药,便是谁想让周家颜面扫地。
苏荷想来竟心生几份快意。
她垂首:“大人饮了酒,当好生歇息才是,恕妾身先行告退。”说完她试图从他身侧擦过去。
周元泽以臂支墙,挡住她的去路:“夫人这么急做什么?”
又说:“好不容易与夫人见面,自然该快活快活才是。”
他说着一把将她摁在墙上,试图去亲吻她的脸。
苏荷闪身一躲,迅速从他腋下钻了出去。
周元泽的身体虽不那么灵便,但力道却在,他反手抓住她的胳膊,硬拽着她往屋内拖。
那屋内避人耳目,且还有一张歇息的软榻,正方便他行事。
苏荷心头发沉,双手拽住门框奋力挣扎。
周元泽见拉不动她,干脆去掰她抓住门框的手指,边掰边说:“夫人还是认命吧,今日你注定要成为我的人了。”
苏荷沉声回:“这可是在宫里,大人即便不怕得罪大理寺少卿,难道也不怕得罪皇上吗?”
周元泽笑着答:“这等琐事自有父亲替我去处理,夫人就别操这些闲心了。”他已掰开苏荷的手,抓住她的双臂就要往屋内拖。
苏荷仍在拼命挣扎,但她的力道终归太小,眼见着就要被拖入屋内,正千钧一发之际,赵富突然出现在走廊另一头,大声传禀:“少卿夫人,皇上有旨,让您去未央殿问话。”
犹如天降神兵,危机瞬间逆转。
周元泽止住动作,愣了愣。
苏荷则暗舒一口气,沉声提醒:“还请大人速速松开,妾身须得去见皇上了。”
周元泽脑中还残留着几份清醒,甩手放开了苏荷,语气意味深长:“赵公公这旨意来得好及时啊。”
赵富行至近前,面上带着淡笑,语气却不太客气:“周大人说错了,这并非是咱家的旨意,而是皇上的旨意。”
周元泽冷哼一声:“赵公公乃皇上的喉与舌,都一样。”
赵富没再应他,转而问苏荷:“少卿夫人可有恙?”
苏荷略略整理好衣冠,朝赵富施了一礼,随即答:“多谢公公关心,妾身无恙。”
“如此,咱家便带夫人去见皇上吧。”赵富说完意味深长地瞟了周元泽一眼,继而转身在前头带路。
苏荷心头疑惑,不知皇帝为何要见自己。
但去见皇帝也总比此刻留在周元泽跟前好。
她也扭头看了周元泽一眼,此时周元泽眉眼渐红、呼吸渐紧,明显是合欢散药力发散的症状。
她丢下一句:“还望大人好自为之。”继而也转身离开。
周元泽看着她的背影,嘴角浮起一抹狠戾的笑。
苏荷跟在赵富身后,徐徐穿过檐下的走廊。
走廊一侧是数间相连的屋子,从屋内传出两名宫仆的对话声。
一人说:“那位周大人当真是胆大包天,竟敢在宫内侵犯女眷。”
另一人问:“咱们要不要去帮一帮那位女眷?”
“得了吧,咱们这等蚁虫可惹不起周家,反正恶人自有天收。”
“说得也是,我听闻那周大人脾肾虚得很,每日靠吴家鹁鸽铺的鸽血汤调养呢,当真是……”
赵富听不下去,厉喝一声:“哪个不长眼的蠢物在背后乱嚼朝臣舌根,是皮痒了还是嫌自己命太长了?”
屋内霎时噤了声。
赵富又对苏荷陪着小心:“这宫里仆从众多,不好调教,还望少卿夫人莫要见笑。”
苏荷嘴边回着:“无碍的,无碍的。”心里却在思量着那吴家鹁鸽铺的鸽血汤!
二人拐过好几条甬道,又穿过一条长廊。
趁着四下里无人,苏荷开口道谢:“今日幸好公公出现得及时,妾身感念在心。”
赵富语气淡淡:“不过巧合而已。”
她顺势问,“公公可知,皇上为何要传妾身?”
赵富笑了笑:“咱家可不敢揣测圣意,不过咱家瞧着少卿大人颇得皇上赏识,夫人又是少卿大人的妻室,皇上传唤夫人便也不足为怪了。”
苏荷暗舒一口气,又问:“妾身瞧着刚刚那位大人似饮了不少酒,是不是找几位宫仆去安顿一下他,免得……他再伤及旁人。”
毕竟那周元泽饮下了合欢散。
毕竟宫里宫女众多,万一有谁不慎被他污了身子,岂不是终身遗恨?
赵富却语气疏离:“夫人放宽心,这宫里之事乃皇家之事,还轮不着夫人去操心,更轮不着咱家去管。”
苏荷一哽,垂首应了声“是”。
二人前后脚到达未央殿门口。
赵富先进殿禀报,片刻后谢无痕出殿来迎,见苏荷换了身衣裙,不禁疑惑:“娘子这是去了哪里?”
苏荷微微一笑,将自己被洒酒水,继而被宫婢领去换衣裙的经过一一道出,末了说:“夫君放心,贫妾一切安好。”
她隐去了偶遇周元泽的经过,不想让他多心。
谢无痕松了口气,“如此便好。”
他牵着她往殿内走,边走边低语:“皇上说是要见见你。”
苏荷虽已有心理准备,真到此刻仍是有些紧张。
那殿宇真巍峨,好似一眼望不到尽头。
那地面犹如绸缎子,能照见走在上面的人影子。
宫仆林立,气势如虹,即便在朗朗白日,殿中仍燃着烛火,将殿中各处照得富丽堂皇。
以前她是奴仆,面见皇上比登天还难。
后来她冒名顶替成为李家嫡女,面见皇上同样遥不可及。
如今她是大理寺少卿的夫人,是谢无痕明媒正娶的妻子,竟然有幸进宫面圣、有幸走进这巍峨耸立的皇宫,胸间不由得升腾起一股莫名的骄傲。
为少卿夫人这重身份骄傲,亦是为身边这个男人骄傲。
她小声问:“皇上凶吗?”
他小声答:“娘子别怕,不凶。”
她又问:“万一贫妾失仪,会不会被杀头?”
他笑:“有为夫在,娘子不会失仪。”
从大门走进去是二道门,穿过二道门才可步入正殿。
苏荷远远就瞧见了殿中的茶台,皇帝正坐在茶台前煮茶。
他已脱下龙袍,换了身简洁的宫装,看上去白发苍苍,却也精神矍铄。
二人前后脚进入殿中。
皇帝抬眸看过来,他先是看了谢无痕一眼,随即看向苏荷。
目光对视的瞬间,苏荷兀地愣住了,皇帝也愣住了。
皇帝白发白须,目光灼亮,竟与夫子山上的白今安长得一模一样。
苏荷一瞬恍然,不敢置信。
那时皇帝也已起身,绕过茶台徐徐走向他们。
眼前女子容貌清丽、眉目如画,与当年的多福似一个模子刻出的人儿,皇帝也瞬间恍然,不敢置信。
谢无痕碰了碰苏荷的手肘,小声提醒:“咱们该行礼了。”
苏荷瞬间回神,立即与谢无痕一道跪地施礼。
皇帝缓了缓,也回过神来。
他深吸一口气,面色恢复到寻常,道了声:“快平身吧。”
二人双双从地上起身。
皇帝慈眉善目地笑了笑,“一对璧人,甚是相配,看来朕当初那道赐婚旨意乃是顺应了天意呀。”
谢无痕目露羞涩:“还是皇上圣明。”
皇帝再次看向苏荷,眸中带着探究与打量:“你叫李姝丽?”
苏荷垂首答:“回皇上,是。”
“中州长史李泰安的女儿?”
苏荷又应了声“是”。
皇帝仍是笑,顺手拍了拍谢无痕的肩膀,“子谕好福气啊。”
他说着将二人领至茶台前,分别斟上两杯茶水,“来,尝一尝朕亲自泡的茶。”
二人接过茶盏,乖乖地浅饮两口。
饮茶的功夫,皇帝又看似不经意问:“李姑娘的母亲是何许人?”
苏荷恭敬答:“母亲出身商贾,姓郭。”
“郭夫人现下可在京城?”
“回皇上,母亲已于去岁离世。”
皇帝闻言一怔,“哦”了一声。
谢无痕觉出皇帝的异样:“皇上可是有……什么事?”
皇帝一边饮茶,一边漫不经心地回:“没什么事,不过是见到李姑娘颇像朕的一位故友,故尔多此一问。”
谢无痕问:“不知皇上的故友叫何名?”
皇帝答非所问:“不姓郭。”
第85章 斩4
其实苏荷也想问问皇帝,问他是否有离宫的孪生兄弟。
但她不敢问,皇家之事关乎朝局,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其中有多少阴损的手段,有多少见不得人的勾当,又岂是她这等身份有资格去探知的?
而她可以确定的是,或许白今安的身份不简单。
三人一边饮茶,一边寒暄。
皇帝一时兴起,甚至还给苏荷赏了件上好的狐裘披风,给谢无痕赏了一把削铁如泥的绝世好剑。
二人受宠若惊,跪地谢恩。
“勿需多礼,且平身吧。”
皇帝满腹感慨:“年轻真好,让人羡慕啊。”
话刚落音,赵富匆匆进殿:“皇上,出事了。”
皇帝问:“何事?”
赵富小心翼翼答:“周大人的儿子周元泽……酒后乱性,在嘉德殿后的荷
花池畔强行玷污了一名宫婢的身子,且还将人……推进池中……溺亡了。”
皇帝垮下面色,半晌无言。
随即起身:“朕先过去看看。”说完提步出殿。
谢无痕与苏荷也跟着皇帝走出了未央殿。
此时,嘉德殿后的荷花池畔已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胆大的武官围在前头,文官围在后头。
女眷们则躲在遮阳的檐下,不敢亲身上前,只得伸着脖子朝前张望。
池中的尸体已被打捞上来,尸身上血痕斑斑、不着一缕,连颅顶的头发也被扯掉一大丛,只剩了光秃秃的头皮。
而更令人觉得可怖的是,尸首体内竟被硬生生塞进数十块鹅卵石,塞得整个尸身小腹隆起,犹如身怀六甲。
没人能想象得出,这个宫婢死前曾遭受了怎样非人的折磨。
而此时的周元泽同样衣衫不整地坐在池畔的岩石上,双手捧着脑袋,没脸见人。
贴身护卫王山则挡在他身前,试图为他挡住众多鄙夷的目光。
檐下的女眷们免不得七嘴八舌:
“这个周元泽,当真是禽兽不如啊。”
“嘘……小心坤宁宫的耳目。”
“怕什么,周家的人还能反了天不成?”
“这不就是反了天么,按理说宫婢乃是皇上的女人,如今这周元泽竟胆大包天玷污了皇上的女人。”
“今日皇后莫名染病,周元泽倒反天罡,周家怕是要完了。”
……
皇帝突然前来,这嘈杂的议论声才兀地止息。
众人跪成一片,就连没脸见人的周元泽也屈身跪地,高呼“皇上万岁”。
皇帝道了声“平身”,瞥了眼盖着白布的尸身,吩咐护卫速速去处理,随即转身离开。
他并未回未央殿,而是登上了荷花池畔的一处亭台。
凉风轻拂,夹裹着池中的水汽,也夹裹着尸身的血腥气,令这个躁热的午后多了几许寒意。
躲在暗处的周平自是窥到皇帝的动向。
他躬着腰身、提着衣摆,吃力地沿着台阶登上亭台,伏地而跪:“是臣教子无方,请皇上责罚。”
皇帝饮了两口茶水,语气不疾不徐:“刚刚怎的不见周卿?”
周平诚惶诚恐:“臣自觉无脸见人,不敢在人前露脸。”
皇帝笑了笑:“周卿平身吧。”
周平答:“臣不敢。”
皇帝话里有话:“周卿行事如此妥贴规矩,怎的就养了一个如此不知轻重的儿子呢?”
周平答,“臣知错了。”
皇帝重重吐出一口浊气:“事已至此,周卿就不必在朕面前频频认错了,还是先将令郎领回去吧。”
周平心头一喜:“莫非皇上……”
要饶了他的儿子?
皇帝语气淡淡,接着说下去:“至于如何惩治令郎,则由周卿自行决定。”
周平闻言一哽。
皇帝这哪是饶了他的儿子,这明明是将他们父子俩架在火上烤啊。
他再次伏地:“犬子犯下滔天大祸,臣愿接受皇上的任何惩处。”
他周家家大业大,后宫有皇后、边疆有守军,就连京城十二卫里也有他的心腹,他可以承受任何堂而皇之的结果。
但偏偏皇帝不给他一个堂而皇之的结果。
皇帝从石凳上起身,仍是语气淡淡:“今日乃是淑妃的生辰,朕就不与周卿在这等阿杂事上耗费时间了,朕得去陪一陪淑妃了。”
不待周平回应,皇帝便提步走出了亭台。
龙袍的袍角扫过周平伏地的手背,扫得周平心头愈发不安了。
此时苏荷也与谢无痕来到了荷花池畔。
她担忧过周元泽会生事,却没想到竟生出一桩人命案来,早知如此,她当时就该执意让那位赵公公将他安顿妥当。
苏荷心头懊恼,却也莫可奈何。
从偏殿到池畔是一片茂密的草坪,现下那草坪上仍可见一路血痕。
可以想见,定是宫婢不甘自己被污,即便身受重伤也要从屋内往外爬,直至爬到池畔,再次落入周元泽的魔掌。
苏荷能感受到宫婢当时的绝望。
就如同当日她被李姝丽无数次殴打而无处可逃时的绝望。
她问谢无痕:“周元泽会不会死?”
倘若周元泽能因此被斩首,她也算了却一桩心愿。
谢无痕答得干脆:“不会。”
苏荷觉得不可思议:“他可是在皇宫、在这么朝臣的见证下害人性命,这也会……没事么?”
谢无痕无奈叹了口气:“皇上暂时不会取他性命。”
毕竟只有周元泽活着,皇上才能找到多福娘娘生下的那个孩子。
苏荷不解:“为何?”
谢无痕自是不便多说:“皇上自有皇上的安排,娘子勿要操心。”
阳光下,他俊逸的面容里带着几许冷峻,也带着几许柔和。
苏荷自是识趣,不再多问。
随后有两名皇家侍卫护送周元泽离开,有更多的侍卫在将人群一一驱散。
众人再次回到了嘉德殿,再次举盏共饮。
整座皇宫又呈现出一片歌舞升平的景象,好似刚刚的命案并未发生,好似那位不知名姓的宫婢也从未存在过。
毕竟只要皇上不追究,那宫婢便只是一个普通的奴。
命贱如蚁,谁会在意呢?
参加完宫宴已是午后。
谢无痕先将苏荷送回府,继而去书房处理公务。
吴生禀报:“皇上给的卫队已分布在周家四周,但凡周元泽有任何风吹草动,定然逃不过咱们的耳目。”
谢无痕道了声“好”。
吴生满腹疑惑:“今日那周元泽是不是得了失心疯,竟在宫里做出那等蠢事来?”
谢无痕沉声回:“有人在他的酒水里动了手脚。”
吴生一顿:“今日可是宫宴,谁这么大胆?”
谢无痕神色微敛:“若是皇上呢?”
吴生瞪大眼眸:“为何?”
“今日皇后病得蹊跷,周元泽也蠢得蹊跷,这背后之人除了皇上,还能是谁,或许,皇上要开始削弱周家在朝中的影响了。”
吴生如梦初醒:“如此,太子的储君之位岂不是不保了?”
谢无痕答:“权力地、争斗场,就看谁是最后赢家了。”
此时未央殿里。
皇帝唤来赵富:“你派人去查一查李泰安原配,郭氏的家族,最好能拿到郭氏的画像。”
赵富有些懵:“那李泰安不过一中州长史,皇上查他的原配……做什么?”
皇帝冷着脸:“朕让你去查,你便去查。”
赵富连忙垂首应“是”。
次日清早,赵富便进殿禀报:“皇上,查到了。”
皇帝言:“说。”
“那郭氏的出身并没什么特别之处,商贾之家,家中长女,及笄不久便嫁入李家,后因李泰安养有外室而气得一病不起,之后便溘然长逝。”赵富说着从袖间掏出一幅画卷:“这便是郭氏的画像。”
皇帝接过画像,徐徐打开,目光落上去的瞬间神色也迅速黯淡了下去——画像里的人不是她。
终归是他异想天开了。
他沉沉叹了口气,喃喃低语:“或许就是个巧合吧。”说完重新卷起画卷,随意丢在了一边。
赵富听不懂皇帝话里的意思,却也不敢多问,却也能揣测到,皇上或许是想念多福娘娘了吧?
此时苏荷也在想念自己的娘亲。
当年娘亲也如那名宫婢那般承受过周元泽的百般折磨吧?
而最终,娘亲也如宫婢一样因受辱而丢命;最终,周元泽也安然无恙地继续做着他的周家大少爷、继而做着高高在上的奴仆们的主子。
苏荷再次拿出了那本贩铁的账册。
在翻到第五页处,一个名字赫然在目:赵彻。
没错,贩铁名单里不仅有谢无痕的叔父谢谨,就连当朝太子的名讳也记录在册。
张秀花问:“小姐拿这册子做甚?”
苏荷答:“既然眼下没办法靠近周元泽,或许可以试试别的路子。”
“什么路子?”
苏荷晃了晃手里的账册:“这个路子。”
只要揭露太子贩铁的真相,东宫必受重击,甚至废储也说不定,如此一来,皇后也必失去指望,连带着周家也必失去靠山。
如此一来,周元泽即便不能按律斩首,至少也不能再逍遥法外,届时想要杀他便容易多了。
张秀花心里没底:“这个……当真能行么?”
又问:“这册子上还有谢家二爷的名字呢,到时姑爷……会不会为难?”
苏荷看向面前的虚空,半晌无言。
片刻后她轻舒一口气:“这本册子并未公之于众,他也
谈不上有甚为难,方公子那句话倒是说得没错……”
张秀花问:“哪句话?”
苏荷答,“谢谨乃他至亲,他对待自己叔父的态度,便是事发后对待我们的态度,我倒想看看,他究竟会如何处置。”
张秀花听得后背一凉,垂首不语了。
苏荷随即唤来阿四:“将这本账册交给姑爷。”
阿四一愣,“小人要如何说?”
“就说是你爹爹藏起来的事关杜家的账册,你无意中找到了,便特意来交给他,他自会去查证真伪。”
阿四点头应“是”,拿着账册转身而出。
当夜,拿到账册的谢无痕没有回屋,而是宿在了书房。
次日,谢无痕整宿未回府。
到第三日清晨,苏荷刚用完早膳,便听到隔壁府邸吵吵嚷嚷。
她问春兰:“外头发生了何事?”
春兰也不知,连忙出府去打听。
一刻钟后春兰匆匆返回,“小姐,不好了,姑爷带着一群大理寺差役来抓二爷了。”
第86章 斩5
没有人会想到谢无痕会亲自上门来抓谢谨。
二房府邸一时吵开了锅,王月娥在跳脚大骂,骂谢谨猪脑子昧良心,骂谢无痕冷血无情白眼狼。
谢爽在“哇哇”大哭,谢无疆则拉着谢无痕的胳膊苦求:“大……大哥,有……有话好好说,这其中定……定有什么误会。”
又转头喊:“父……父亲,你说这……这是误会对不对?”
此时谢谨已被差役重重包围,插翅难逃。
他面色灰败,腰背佝偻,好似瞬间苍老了十岁,他说:“子墨,你还小不懂事,先带妹妹回屋去。”随即疲惫地笑了笑,看向谢无痕:“子谕,此事可还有转圜的余地?”
谢无痕语气冰冷:“叔父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
谢谨回:“看在你父亲的面上能不能……”
谢无痕厉声打断:“当叔父借用职务之便与人狼狈为奸为非作歹之时可否想到过我的父亲?”
谢谨顿了顿,收起了脸上的笑意。
他这一生别无所长,在外靠阿谀奉承稳住职务,在家也靠曲意奉迎得到侄子的几份顾念,如今他委实是笑累了,想歇一歇了。
他说了声:“子谕长大了。”随后便朝差役伸出自己的双手。
吴生提步上前,毫不客气地在他腕上戴上了盘枷。
王月娥见到这阵势也吓哭了,边哭边骂:“谢谨你这个糟心玩意儿,你不要这个家了么,你不要一双儿女了么?”
又骂:“谢子谕你狼心狗肺不得好死,你们谢家就没一个好东西……”
撕心裂肺的骂声沿着院墙飘到了春华院。
张秀花问:“小姐要不要去二房走个过场……劝一劝姑爷?”
苏荷摇头:“不必了,免得徒增他的烦扰。”
“届时二房会不会说风凉话?”
“既已走到这一步,也就不怕什么风凉话了。”
春兰再次进屋禀报:“小姐,姑爷已经押着二爷离开了。”
苏荷问:“姑爷可有交代何时回府?”
春兰摇头:“没有,连吴生都没理我。”
苏荷“嗯”了一声,没再多问。
谢无痕却一直没回府,也不知他宿于何处。
期间谢无疆带着妹妹谢爽来过春华院一次,对着苏荷苦求:“嫂嫂,求求你去劝……劝劝大哥,饶……饶过我父亲吧,或……或是让我们与父亲见见面也好,母亲如今已……已经病倒了,我们兄妹只能……来求嫂嫂了。”
苏荷也满腹无奈:“实不相瞒,你大哥已数日未归,事发至今,我也不曾与他见过一面。”
又说:“向来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此事想来也并非无中生有,相信你大哥会给你父亲一个公道的。”
谢爽年纪小,性子犟:“我们可不是来听嫂嫂讲道理的,嫂嫂愿意帮便帮,不愿意帮也用不着说这些废话。”她说完转身就走。
谢无疆没法,只得歉意地朝苏荷施了一礼,跟着妹妹走了。
期间韩嬷嬷也来传过一次话,称老夫人有事要与苏荷说。
苏荷去正院时,徐南芝正倚在软榻歇息,满脸病色。
谢家连遭变故,她这身子骨也一日不如一日了。
苏荷进屋施礼,问了声:“母亲可还安好?”
徐南芝沉沉一叹:“多事之秋,又能好到哪儿去。”
末了关切道一句:“你也别多想,过好自个儿的日子就行。”
苏荷乖乖应了声“是”。
徐南芝切入正题:“听闻二房那两孩子来找过你?”
苏荷答:“是的,只是……儿媳也无能为力。”
徐南芝试探问:“子谕这些时日当真没回来过?”
“当真没回来过。”
“这臭小子,倒是做得出来。”
“许是夫君想静心办案,不想被打扰吧?”
徐南芝迟疑了片刻,终是开口:“子谕那孩子向来听你的话,要不……你去大理寺找找他?”
苏荷问:“母亲想让儿媳找他做什么?”
“你去劝劝他,让他饶过二爷,可行?毕竟那是他的亲叔父啊,是打断骨头都还连着筋的血脉至亲啊。”
“万一叔父犯了不可饶恕之罪呢?”
徐南芝目露不屑:“我这一把年纪可是早就看透了,这城中哪户达官贵人的家里没个狗屁倒灶之事,哪个朝臣又能打包票说自己家人光明磊落两手清白?这官场不就是彼此照应彼此遮掩么,子谕但凡想救他叔父,定是能想到法子的。”
苏荷暗抽一口凉气,半晌无言。
这个徐南芝确实活了一把年纪,却也是浑浑噩噩是非不分善恶不明,不仅不能助力儿子,且还变着花样给儿子拖后腿搅混水,弄得家宅不安鸡犬不宁。
但她是长辈,苏荷好歹要留几分情面。
她微微一笑:“那儿媳明日便去大理寺,看能不能见到夫君。”
徐南芝闻言松了口气,“还是姝丽贴心。”
继而吩咐朝嬷嬷:“将我那支金钿玉簪拿出来,送给姝丽。”
韩嬷嬷又恢复了笑盈盈的面相,“奴婢就知道老夫人是要将这支簪子留给少夫人的。”说着麻利去内室取簪子。
不过片刻,她便托来一个锦盒,打开盒盖,里面果然放着一支做工精巧的金钿白玉簪。
徐南芝将簪子拿出来,朝苏荷扬了扬手:“你且坐过来一些。”
苏荷依言挨近她。
徐南芝抬手将簪子插在了她的发间,“这还是我母亲留给我的,款式老土了些,你莫要嫌弃才好。”
苏荷恭敬答:“儿媳感激还来不及呢,又怎会嫌弃。”
婆媳二人又闲聊了一会儿,苏荷这才起身告辞。
回去的路上,春兰看着苏荷发间的簪子赞叹:“款式确实老土了些,但用料足,一看就知价值不菲。”
苏荷取下簪子放到她手里:“拿去库房存着吧。”
春兰疑惑:“小姐为何不收?”
她答:“不想欠谢家太多。”
春兰又问:“小姐明日当真要去大理寺找姑爷么?”
苏荷思量片刻,“出府做做样子吧,至于去没去大理寺,老夫人反正也不会晓得。”
次日用完早膳,苏荷果然坐马车出了府。
去市集逛一圈,又回来了,随即差张秀花去正院传话,说是白跑了一趟,没遇着姑爷。
徐南芝免不得长吁短叹几声,也就莫可奈何了。
苏荷随即让春兰去库房挑了几支老参送去二房,毕竟王月娥病了,她好歹要表示一下关心。
王月娥却丝毫不买账,即便身子有恙,也硬撑着下床将春兰轰出了屋,边轰边嚷:“别在这儿猫哭耗子假慈悲,老娘不吃这套。”
又说:“老娘就是病死,也不缺你们这几颗黑不溜秋的老参。”说完还“呯”的一声关上了屋门。
苏荷倒是理解她的反应,遇上这事儿,谁还没点情绪呢。
春兰问:“姑爷为何迟迟不回?”
苏荷看着屋外的天色,暗暗一叹:“回来做什么
呢,反而要面对这诸多的纷扰。”
屋外天色阴沉,凉风阵阵,暑热渐退。
院中那棵老槐树昨夜落了一地叶子,婢女们正在细细打扫。
眼看已是入秋了,她的时间也不多了。
而谢无痕最终会如何处置他的叔父,她不得而知。
谢无痕一连半月未归。
期间吴生回过一趟春华院,特意来给主子拿些换洗衣物,也特意来传话:“头儿说了,忙完这段时日就回来,还望少夫人勿怪。”
苏荷一边替他整理衣物一边问:“忙完这段时日是多久?”
吴生苦着脸:“这个……小人也不知。”
春兰忍不住插言:“不就是审案么,怎的忙得都没空回府了?”
吴生叹了口气:“春兰姑娘你不懂。”
继而压低声音:“再过几日,怕是要大变天了。”
苏荷一顿:“如何变天?”
“小人不方便多说,到时少夫人自然就晓得了。”吴生说完接过主子的一包衣物,脚底抹油般跑出了屋子。
苏荷看着空荡荡的门口,兀地想到了东宫太子……
她所料果然没错,两日后皇帝昭告天下,太子赵彻因私铸兵甲图谋不轨而被驱离皇宫,贬为庶人。
大理寺接着公布了城中参与贩铁的人员名单,上头除了十余位达官贵人,还有死去的皇商杜玉庭,以及城门郎谢谨,所有人员皆斩立决,杜家则查抄家宅。
一时朝野哗然,议论纷纷。
茶肆酒馆里,百姓们凑在一起免不得要嚼几句舌根。
“太子被废,也不知新一任太子会是谁?”
“二皇子如今炙手可热,可不就是他么?”
“皇家之事如这天气,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谁说得定呢。”
“谢二爷倒是可惜了,看上去挺和蔼的一人,没想到竟也有这样一面。”
“谢家幸好有大房撑着,否则整个谢氏家族估计得全完。”
此时皇宫里,太子已被侍卫驱离东宫。
他满腹不甘,踉踉跄跄走在东宫外的甬道上,指着宫卫大嚷:“你们记好了,孤还会回来了,孤定然会回来的。”
此时未央殿里,皇后正跪伏在地苦苦哀求:“皇上,彻儿也是受了奸人蛊惑才如此行事的啊,您念在往日他对您还算孝顺的份上饶他这一回好不好?让他至少保留皇子身份好不好?”
皇帝不为所动,冷眼看着她:“他都在铸甲谋逆了,还说他孝顺?”
皇后声泪俱下:“彻儿做太子这些年又何曾轻省过,长乐殿盯着他,朝臣们盯着他,他难免一时无措失了心智,他可是皇上您的亲儿啊,求求皇上饶了他吧,饶了他吧。”
皇帝深吸一口气,望向面前的虚空,也似望向逝去的岁月:“明慧啊,你让朕饶了彻儿,可当年你又何曾想过饶了多福、饶了她腹中的孩子?”
皇后闻言一怔,低声回:“臣妾……听不懂皇上在说什么。”
皇帝冷笑,继而叹了一声,说出的话比冰还冷:“朕能保住你皇后的位份,已是朕最大的仁慈。”
话里话外的意思是,他若有心废她,也不是不可。
皇后兀地胸口一紧,再不敢出言求情。
此时长乐殿里,淑妃与儿子赵博正在举杯同庆。
太子一倒,下一个储君人选必然落到二皇子赵博头上。
淑妃已喝得有些微醺:“我儿再也不用去封地了,母妃这心里头也总算是踏实了。”
赵博给淑妃舀了两勺鸡蛋羹,语带关切:“母妃当少饮酒,多吃菜。”
淑妃满脸红光:“今日高兴,算是破例一回。”说完又仰头饮了一口酒。
赵博仍是心存忧虑:“父皇虽废了大哥,却也并未立儿臣为太子。”
淑妃笑了笑,笑得志得意满:“你放心,你父皇老早就与我说过,希望你能继承基业,这太子之位啊,非我儿莫属。”
赵博又说,“可如今皇后名下,还有个五皇子。”
淑妃浑不在意地摆了摆手:“黄口小儿,届时有的是办法对付他。”
而在宫外,杜家被抄家。
杜玉庭生前积攒的诸多黄白之物悉数被充公,柳氏的哀嚎声传遍了整整两条街。
谢谨等人的斩刑也将在菜市口执行。
而监斩官正是谢无痕!
第87章 斩6
谢谨被斩这日是个阴雨天。
绵绵密密的细雨铺天盖地,一阵风过,树上的枯叶簌簌而落。
大清早,百姓们从四面八方赶往菜市口,巴望着占据一个有利位置,清清楚楚地观刑。
苏荷也起了个大早。
昨夜隔壁的王月娥大哭大嚷,闹腾了一整宿,弄得她也没睡安稳,眼下伏着一层淡淡的乌青。
张秀花端来小米粥和蒸饼:“小姐先用早膳吧。”
苏荷不饿,吃不下。
她看着屋外灰朦朦的雨幕,沉声吩咐:“给我更衣吧,咱们也去菜市口看看。”
张秀花一怔,“当真……要去么?”
苏荷坚定地点头:“嗯,要去。”
她想过谢无痕会让谢谨付出代价,但没想过竟是斩首的代价,且还是他亲自监斩。
她也想过他宽厚的另一面会是冷酷无情,但没想过竟是如此的冷酷无情。
倘若她曾自信于他对她的信任,甚至也偶尔沉溺于他的温柔,那么此刻,她必须要将那个自信而沉溺的自己摁死。
——她必须亲眼见证他是如何斩杀自己的亲叔父,就如同亲眼见证来日他将会如何斩杀自己。
苏荷换了身素净的衣裙,坐着马车出了府。
时辰还早,街上行人不多。
但从茶楼酒肆敞开的门窗里,偶能听到“砍头”“观刑”“贩铁”之类的字眼。
越接近菜市口,路上行人却是越多。
他们呼朋引伴、三五成群,喋喋不休地讨论着今日这场斩刑,犹如在讨论一场盛事。
在到达菜市口时,人群已是围了里三层外三层。
苏荷找了处饭庄,花重金包下二楼的包间,从包间窗口望出去,整个刑场尽收眼底,一览无余。
此时十余名贩铁罪犯已被押上刑场的高台,每人皆一身囚衣,双手反绑,双膝跪地。
离高台丈余远处摆着公案公椅,一看就是监斩人的位置。
谢无痕还没来,此时那位置上空空如也。
高台下则是乌泱泱的围观百姓。
因为下雨,大部分人举着伞,人和伞挤在一起,密密匝匝。
他们在翘首以盼,等待着人头落地的那刻,有人甚至大嚷:“雨越下越大了,啥时斩啦?”
雨确实越下越大了,从绵绵细雨,变成淅淅沥沥的小雨。
天上乌云密布,显得整个天穹低矮而阴沉。
透过雨幕,苏荷一眼看到了跪于高台上
的谢谨。
这个在谢家三房之间游刃有余走动的男人,此时耷着脑袋、浑身湿透,犹如一只失了心魂的落汤鸡,犹如一根被折断的没了生机的树。
而在一处不打眼的角落,谢无疆正和妹妹谢爽悲痛欲绝地哭,嘴里还时不时喊着:“父亲……父亲……”
苏荷免不得感叹:“可怜了孩子。”
张秀花这会儿倒是硬气得很:“对比小姐当日的处境,他们这点难处又算得了什么呢,何况,那谢二爷也是咎由自取。”
苏荷怔了怔,道了声“也是”。
一道闪电划过,闷雷滚过天际。
有人在高呼:“秋日有雷,异象也。”
两名差役将一把大伞架在公案旁,再拿抹布将淋湿的案头椅子擦拭干净。
不过片刻,身着官服的谢无痕便走出来,坐在了案前。
他无暇旁顾,沉声宣读罪犯罪行,一字一顿,句句铿锵。
苏荷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从他铿锵的语气里可知他的坚定与无畏——他终究是没表露出丁点情绪。
宣读完众人罪行,他停顿片刻,回眸看了眼高台,好似是最后看一眼他的叔父。
高台上的罪犯们有的在求饶,有的在喊冤,唯有谢谨仍是耷着脑袋,跪得一动不动,似眼前之景与他无干,似对这个世间无丁点挂念。
又过了片刻,谢无痕道一声“斩”,继而拿起“签令牌”重重朝前掷去。
签令牌“咣当”落地的瞬间,台下的人群也骚动起来。
有人在兴奋地大喊:“斩罗,终于开斩罗。”
有人则吓得背过身去,捂住了双眼。
几名刽子手已提着鬼头刀走上高台,继而饮一口酒,再用嘴将酒均匀地喷洒于了刀刃上。
又有几道闪电划过,照亮了刀刃上的寒光。
刽子手举刀的片刻,苏荷看到谢谨终于抬起了头,他看着漫天的雨幕,抽动嘴角,似乎笑了笑。
那是笑吗?苏荷不确定。
距离太远了,她看不清。
但她可以确定的是,谢谨在那一刻应是认命了,或许也是释然了。
不过眨眼间,台上十余人悉数人头落地。
鲜血迸射,染红了高台上斑驳的地板。
张秀花不敢再看,背过身去。
过了好一会儿她仍是面色煞白、心绪难平,她好似看到来日的某一天,她和小姐、和春兰,也被姑爷拉上了这高台上,也被刽子手的鬼头刀砍下了头颅。
她声音发颤:“小姐,咱们看也看了,要不……还是回去吧?”
苏荷倚窗而坐,仍看着雨幕下的刑场。
她看到谢无痕执完刑后起身离去,不曾有丁点顾念。
她还看到谢无疆兄妹双双奔向高台,哭着要为父亲收尸,却被高台上的侍卫拦住了去路。
她轻舒一口气,道了声:“好,咱们回去吧。”
说完起身,走出了饭庄。
谢谨被斩,尸首被草草掩埋。
毕竟是罪臣,没人敢将丧事大操大办。
谢家二房陷入了诡异的平静,王月娥不闹了,谢无疆与谢爽也不哭了,谢家众人之间也不来往了,好似都想通了、受够了。
谢无痕在执完刑的当夜回来了。
那时苏荷刚洗漱完毕,正欲就寝,他突然推门而入,脚步无声地坐到了屋内的木桌前。
他身上仍穿着那身官服,衣摆上还沾着些许泥点。
数日不见,他看上去瘦了、憔悴了,下颌甚至还冒出了胡渣。
苏荷走近他,唤了声“夫君”。
他以手支颌,没吱声。
她又唤了声“夫君”。
他似突然反应过来,抬眸看她,眸中净是血丝,声音暗哑,也唤了声:“娘子。”
她语气温柔,“夫君定是累了,先去盥室洗洗吧。”
他摇头,“我不累。”
又说:“这些时日太忙,没能回来,对不起娘子。”
她笑了笑:“夫君安心忙公务便是,不用担心贫妾。”
随即又问:“夫君可用过膳食?”
他仍是摇头,“我不饿。”
苏荷只得倒了一盏茶水递过来:“夫君既已忙完,接下来当好好歇息才是。”
他目露疲惫之色,半晌无言。
片刻后哑声问:“娘子都知道了吧?”
他问得笼统,并未说她知道了何事。
她却答:“贫妾都知道了。”
他的语气不疾不徐:“皇上这次下了狠手,连太子都倒了,这些为太子提供铁器之人,自然要严惩。”
她软声安慰:“贫妾知道夫君的难处。”
他的声音愈发暗哑:“我若不亲手斩杀叔父,谢家便没法干干净净脱身,谢家几房人都得被牵连。”
他在解释,或者,他在愧疚。
更或者,他在无奈——不得不如此的无奈。
她挨近他,轻轻抱住了他,“贫妾也知夫君的苦心。”
他不得不用自己的冷酷无情来护佑一家老小之安危的苦心。
有那么一瞬,她感觉自己在被两种情绪撕扯。
她一边体谅这个男人的苦楚,一边却惧怕于他的冷酷;一边沉溺于与这个男人的温情,一边却冷冷地将自己置身事外。
她也不得不故作善解人意来掩盖内心的撕扯。
男人靠在她身前,沉默良久。
良久后,他轻轻推开她,继而抬眸看她。
他满是血丝的目光里带着温情,却也带着几份探究与打量:“娘子应该早就知道阿四手上的那本账册吧?”
苏荷坦然答:“是,贫妾早就知道了。”
他问:“为何之前没让阿四交给我?”
她反问:“若阿四早一点交给夫君,结局会有不同吗?”
他顿了顿:“或许会吧?”
皇帝是因知晓周元泽陷害多福才生出铲除周家的决心——才借着贩铁案废除了太子,若是早一点交出账册,便不会有如此好的契机了。
苏荷解释:“贫妾那日看到周元泽杀害宫女却能逍遥法外,故尔生出不平之心,故尔才让阿四交出账册好让那周家失去靠山。”
她自不会道出她与周元泽之间真正的恩怨。
他仍是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她。
这个女子看似柔弱,行事却是坚定果断;看似处处顺从,内里却有一套自己的章法。
谢无痕不禁疑惑,他真的了解自己的娘子么?
片刻后他疲惫地叹了一声,握住她的手,再将她的手放到自己脸颊上:“娘子放心,周家也很快要倒了。”
苏荷追问:“很快是多久?”
他答:“几个月?亦或是一年?”
苏荷瞬间沉默了。
她等不了那么久了。
她得自行想办法去尽快杀了周元泽!
寂静的夜里,只剩了她心底的暗流在疯狂喧嚣!
此时周家府邸。
这段时日周平也过得惶惶不安,一开始是儿子在宫里闹出人命,继而是中宫失势、太子被废,他总感觉这一切并非是巧合,说不定就是那位皇帝的蓄谋已久。
而更令他忧心的是,他在京城十二卫的心腹接连被刺杀。
那十二卫内卫京师、外备征伐,曾是他手里最重要的一张筹码,如今却无故折损、算盘落空,这如何不叫人生疑?
周平气恼之余,免不得对周元泽又是一顿斥骂。
周元泽振振有词:“儿子再如何胡闹,也断断不敢在宫里乱来,那日定是被奸人所害,以致犯下大错,再说了,太子被废跟儿子有啥关系嘛,父亲何须因此来骂儿子?”
周平无奈叹了一声,一时无言。
儿子浑浑噩噩不问正事倒也罢了,他心里却是有一本明账,他周家才是贩铁一案的背后主使人。
好在他做事隐蔽、摘得干净,故尔此次才能逃过一劫。
周平沉声叮嘱:“反正没有为父的允许,你断断不可出静雅苑半步,且不得与外头联络。”
周元泽不耐烦摆手:“知道了,知道了。”
随后周平唤来管家史开:“你替我去送两封信。”
史开问:“老爷要给谁送信?”
周平答:“一封送去宫里,给皇后,另一封送去边疆,给周成将军。”
皇后是他的堂妹,他得告诉她,只要保有皇后位分,便可再立一位太子,譬如五皇子。
而边疆守将周成则是他的远房侄子,他得告诉他,随时做好准备,万一京城有变,立即入京勤王。
史开躬身应“是”,刚要离开,却又想起一事:“老爷,听府里的小厮说,近日外头有人在刻意打探少爷的一应饮食习惯。”
周平闻言一顿:“看来,有人还未死心啦。”
又说:“近日怪事频发,皆是冲着我周家而来,甚至冲着泽儿的性命而来,不揪出这背后之人,老夫如何能心安?”
史开问:“老爷要如何做?”
周平答,“二十日后便是少爷的生辰,你去外头散播消息,就说周家少爷要去昌隆酒楼举办生辰宴。”
史开疑惑:“老爷这是要解除少爷的禁足?”
周平一副老奸巨滑的面色:“只是散播一个消息而已,少爷又怎会真去酒楼,届时老夫会在酒楼布下天罗地网,但凡对方敢出手,老夫便叫他有命来,没命回。”
史开垂首应“是”,
转身而出。
第88章 设局
史开将送往边疆的信卷起来,插入信筒,继而放飞信鸽。
片刻后,一支冷箭划过天际,“嗖”的一声射杀了信鸽。
一男子上前拾起坠地的信鸽,抽出信筒里的信件,转身离去。
但史开送往宫里的信件却顺利到达了皇后手中。
自太子被废,皇后整日以泪洗面,如今收到娘家消息,心头总算宽慰了些许,“哥哥说得没错,本宫还有五皇子。”
庆嬷嬷提醒:“就怕长乐殿那边的人在背后使诈。”
皇后思量片刻:“你将五皇子速速接到坤宁宫来,由本宫亲自教习,不得让长乐殿的人靠近半步。”
她说完顿了顿,心头再生忧虑:“眼下二皇子风头正盛,估计对立储一事已稳操胜券,也不知五皇子还有几成机会,再说了,当年那个逃离皇宫的多福也怀有身孕,皇上多年寻找未果,万一……万一找着了又当如何是好?”
庆嬷嬷出言安慰:“娘娘勿要忧心,不是还有尚书令在背后替娘娘筹谋么,再说了,谁说皇上就一定能找着那个多福呢,即便真找着了,谁又能说她生的是儿子而不是女儿呢?”
皇后轻舒一口气,稳了稳心神。
末了,仍是疑虑难消:“谢家那个大郎,倒是个不怕事的。”
“可不是么,上次咱们散播谢家那桩丑事,竟也没让他退缩半分,要不娘娘直接……”庆嬷嬷说到这儿做了个割喉的手势。
皇后摇头:“不可,太子刚被废,咱们须得蛰伏一段时日。”
继而吩咐:“你先派人盯紧谢家大郎,有任何风吹草动,速速来报。”
庆嬷嬷垂首应“是”。
皇后将五皇子接到坤宁宫的当日,长乐殿便得了消息。
淑妃满腹不屑,语气也漫不经心:“老虔婆这是不死心啦,没了太子,还妄想以五皇子成事,只怕她这回又要白费心机了。”
内侍川子低声提醒:“五皇子自是不能成事,但娘娘可别忘了,皇上一直在寻找那个叫多福的宫女,当年多福可是怀着身孕离开的,那孩子若能顺利出生且顺利活下来,也当是破瓜之年了。”
淑妃闻言顿了顿,喃喃低语:“当日皇后压着本宫一头,本宫自是希望皇上能早点找到那个多福,以此反制皇后,如今皇后失宠、太子倒台,我儿已成为炙手可热的太子人选,本宫自也不希望再有什么别的人冒出来。”
她转而问:“那谢无痕现下调查到哪一步了?”
川子答:“此事乃谢无痕与皇上直接勾通,且未央殿那些内侍的嘴比上了锁的箱笼还要紧,奴……暂未探到关于此事的消息。”
淑妃思量片刻,沉声吩咐:“那就派人盯紧谢无痕,倘若他能找到多福及多福所生的孩子——倘若那孩子是男,就地刺杀。”
川子身形一紧,垂首应“是”。
大理寺。
吴生总感觉府衙外头的氛围怪怪的:“头儿,是不是有人在盯着咱们?”
谢无痕轻笑:“你的感觉没错。”
吴生气不过:“谁吃了豹子胆敢盯着大理寺官员?”
谢无痕神色微敛:“无论是坤宁宫还是长乐殿,都有这个豹子胆。”
吴生一顿:“她们为何要盯着咱们?”
“如今储君之位空悬,她们害怕咱们找到多福娘娘以及多福娘娘所生的那个孩子。”
“可那个孩子是公主,于她们并无利害关系。”
“可她们并不知晓是个公主。”
吴生长长一叹:“这两宫之间,怕是又要斗得你死我活了。”
随即又想到一事:“对了头儿,小人听说那周家少爷要去昌隆酒楼办生辰宴呢。”
“听何人所说?”
“听街头商贩们说的,小人还特意去昌隆酒楼打听过,跑堂的伙计也承认确有此事。”
谢无痕略略蹙眉:“周元泽前不久差点被人谋害,后来又在宫中闹出命案,按说他为求平安此时也该老老实实待在府邸才对,怎的还这般高调地宣称要办生辰宴?”
吴生撇了撇嘴:“周家人,向来不都是如此么?”
谢无痕摇头:“太子被废,周平御前失宠,现在的周家已不是往日那个周家了。”
他思量片刻,恍然一顿:“这必定是周平所设的局。”
吴生不解:“他为何设局?”
谢无痕沉声答:“为了抓住谋害周元泽的凶手。”
吴生惊得瞪大了眼:“那娘娘所生的那位公主,岂不是危险了?”
谢无痕仍是面色不变:“以公主往日的行径推测,她不一定会上当,却也怕有万一……”
“头儿想如何行事?”
他答非所问,“周家何时办生辰宴?”
吴生答:“还有半月时间。”
“到那日周平必会在酒楼布下天罗地网,届时咱们也须得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布下天罗地网,以防公主落到周平手里。”
吴生朝门外瞟了一眼,“那咱们如何甩开外头那些尾巴?”
谢无痕答:“布好弓箭手,但凡他们敢对公主不利,就地射杀。”
吴生抱拳应“是”。
春华院里。
苏荷唤来阿四:“周元泽那边的情况,可有进展?”
阿四无奈摇头:“小人费尽心思仍是没查到什么消息,且还差点引来周府那阍人的怀疑,之后小人再不敢轻举妄动了。”
他说着眸中亮光一闪:“不过昨日小人在街头听到一消息,那周元泽半月后要在昌隆酒楼办生辰宴。”
苏荷闻言怔了怔,似有些不可置信:“他成日躲在府里,生怕丢了性命,如今竟还敢如此高调地举办生辰宴?”
阿四也不解:“莫非是想冲冲喜,转转运?”
苏荷摇头:“不对,即便要办宴会,也当在周家府邸办才是,又怎会去城中最热闹的昌隆酒楼?”
末了她微微蹙眉:“这莫非是周平在下饵?”
阿四听不懂:“下的……什么饵?”
苏荷淡然答:“下的引我出现的饵。”
阿四倒抽一口凉气:“夫人当如何是好?”
“那一日周元泽必不会前去,咱们自也不必去钻他们的陷阱。”
苏荷说着顿了顿,想到之前从宫里听来的关于周元泽每日饮鸽血汤调养脾肾的消息:“阿四,你去城中打听打听,看有没有一家名叫‘吴家鹁鸽铺’的店铺,并将此店铺老板的情况一并打听清楚。”
阿四应“是”后一溜烟出了屋子。
张秀花不解:“小姐打听鹁鸽铺做什么?”
苏荷笑了笑,抬眸看向屋外天色,答非所问:“若是能让周元泽死在他生辰那一日,这戏就精彩了。”
张秀花斜她一眼:“小姐若真有这本事,那赫赫有名的尚书令怕是就要痛不欲生了。”
苏荷收起笑意,眸中溢出狠戾之色:“子不教,父之过,这都是他该受的。”
两日后,阿四从府外赶回来:“夫人,打听到了,城中确实有一家叫‘吴家鹁鸽铺’的店铺,就开在距周家不远的清水街,老板叫吴秋堂,年过五旬,开这家店铺已三年有余了。”
苏荷问:“他是否每日给周元泽送鸽血汤?”
阿四答:“听他的邻居说,他确实会给某个大户
人家定时送去鸽血汤,至于是不是给周元泽送,就不得而知了,且邻居们还说,吴秋堂正是因了这个大户人家的帮助,才顺利以最少的银子买下这处位置极佳的店面,否则他还在偏僻的石头巷里窝着呢。”
苏荷怔了怔:“也就是说,没有这个大户人家的帮忙,他还买不下这家店面?”
阿四点头:“没错,之前这家店面的店主是一对卖豆腐的年轻夫妻,吴秋堂见店面位置极佳卖豆腐实在浪费,于是想买下来开鹁鸽铺,但他上门好几回磨破了嘴皮子好说歹说,人家就是不同意卖店面,吴秋堂只得请那个大户人家的公子出面,据说那位公子确实出面与那夫妻俩谈了一次,但谈崩了,奇怪的是,不久后夫妻俩便双双出意外亡故,吴秋堂趁机再次请那位公子出面,去官衙按了印信造了册,这才将店面据为己有。”
苏荷愈发确定所谓的大户人家便是周家,所谓的公子便是周元泽。
也只有那周家人才会如此目无王法任意妄为。
也只有那周元泽会为了喝到称心的鸽血不惜杀人害命强夺民宅。
她问:“那对年轻夫妻出了什么意外?”
阿四答:“据说一人跌入清水河溺亡,一人被流寇所杀。”
苏荷面色微冷:“好个周元泽,竟将罪责推到流寇身上。”
“夫人的意思是,是周元泽杀了那对夫妻?”
苏荷语气笃定:“不是他,还有谁。”
还有谁能像他那般视人命如草芥?
苏荷随即吩咐:“我要知晓吴秋堂一应起居习惯。”
阿四垂首答:“小人这就去查。”
吴秋堂在清水街南买了栋三进的宅子,宅内有一妻两妾。
他还在清水街的后街置办了一处鸽舍,专门用来豢养鸽子。
平日里,他在店铺打烊后会先去宅中歇息,再于次日卯时一刻起床,去鸽舍放飞鸽群、清理鸽舍,忙完这一切已是辰时,正好赶去店铺开张。
如此循环往复,一日接一日。
这一日,他起床时屋外还黑压压一片。
入秋了,天也亮得晚了。
他洗漱后啃了块饼子,继而提着纱灯去往鸽舍。
那鸽舍实际是一处废弃的作坊,面积大,四通八达,住人自是有些勉强,住鸽子却是正好。
吴秋堂推开鸽舍的木门,将纱灯挂于梁柱上,提步上前去打开一扇扇鸽门。
鸽子们一哄而出,展翅高飞,在黑茫茫天空留下一道道剪影。
吴秋堂看着那些剪影,满心宽慰,拿起笤帚一边清理鸽舍一边自言自语:“待这些鸽儿们出笼,说不定我吴家又能置换一栋四进的宅子了。”
话刚落音,身后的纱灯突然晃了晃。
他一顿,回眸望去,空中兀地出现一道白衣白发的鬼影。
吴秋堂吓得身子一软:“你……你……做什么……”
鬼影在飘来飘去,嘴里传出惊悚之声:“还我店铺……还我店铺……”
吴秋堂大呼一声“鬼啊”,扔下笤帚落荒而逃……
第89章 设局2
吴秋堂一口气跑到了位于清水街的店铺。
那时看店伙计玉三刚打开店门,见东家出现,颇为意外:“老爷今日怎的来得这样早?”
吴秋堂惊魂未定,随口敷衍:“起得早,便也来得早了。”说完端起案上的茶盏,往肚子里猛灌了几口冷茶。
玉三觑了东家几眼:“老爷面色这样差,可是身子不适?”
吴秋堂板起脸孔:“你干你的活便是,话怎的这样多?”
玉三一哽,忙噤了声,赶紧闷头干活去了。
吴秋堂缓了缓,总算稳住心神。
遇鬼之事他自不能往外说,毕竟这店铺来路不正,毕竟他一个大男人被鬼吓成这般,说出去也不好听。
但他想来仍是惶惶不安,一会儿觉得刚刚定是自己眼花了看错了,一会儿又觉得自己绝没看错那就是个鬼。
待用完了午膳,他找了个借口再次去了一趟鸽舍。
此时天已大亮,各处人来人往声音嘈杂,倒给他壮大了胆量。
他蹑手蹑脚推门而入,入目所见皆是寻常,鸽舍平静无声,仍是他离开时的样子,就连他扔掉的笤帚也原模原样地躺在地上。
吴秋堂松了口气,寻思着或许真是自己看错了。
他拾起笤帚打扫完鸽舍,这才合上屋门返回了店铺。
店铺里生意如常,但他仍是心不在焉,他想,明早去鸽舍应不会再发生这等怪事了吧?
春华院里。
苏荷正在闲间里制作装鬼的道具,张秀花与春兰则在旁边打下手。
阿四还拿了张鬼脸面具跑过来,“夫人,您觉得这个如何?”
苏荷笑了笑:“届时也可以试试。”
阿四高兴地放下面具,道了声“小人去给夫人找更多来”,说完闪身跑出了屋子。
张秀花颇为疑惑:“这些吓唬孩童的玩意儿,当真管用么?”
春兰也附和:“那吴秋堂可是五大三粗的男子,当真能吓住么?”
苏荷却语气笃定:“你们放心,绝对能吓住。”
末了又说:“心虚之人心里便住着鬼,只须稍稍唬一唬,便教他惶惶不可终日也。”
次日刚到卯时,吴秋堂便如往常那般起了床。
他洗漱完毕,啃了块饼子,却一直拖延着没出门。
妻子张氏疑惑:“老爷今日是不去鸽舍了么?”
吴秋堂回:“自然要去,不去谁来管咱们的鸽儿。”
他重重吸了口气,随手揣了把匕首放在兜里,提着纱灯出了门。
天色仍是黑茫茫一片。
街上除了担夫、粪车,再无半个行人。
吴秋堂壮着胆子来到了后街的鸽舍,推门而入时一颗心几乎悬在了嗓子眼儿上。
但即便再怕,他也不能不来,这里有他的鸽儿,这亦是他的营生,一家老小全指望着这门营生呢。
吴秋堂提着纱灯朝四周照了照,除了笼中“咕咕”乱叫的鸽儿,四周全无异样。
他略松一口气,如前次那般将纱灯挂上梁柱,继而快速地放飞鸽子、清理鸽舍。
他巴望着收拾好后赶紧去店铺。
但他的愿望落空了,鸽舍刚清理到一半,他耳边再次传来惊悚的声音:“还我性命……还我店铺……还我性命……”
吴秋堂兀地回头,身后的夜空再次飘来一道白衣白面白发的鬼影,不对,这次不是一道鬼影,而是两道。
看似是一男一女,是夫妻——是那对年轻夫妻。
吴秋堂吓傻了,膝盖一软瘫在了地上,连兜里的匕首也跟着“咣当”一声落地:“饶……饶命,刘老弟,弟妹,饶……饶命。”他说完开始伏地拼命磕头。
鸽舍的地上全是稻草、鸽便,磕得他满脸脏污。
而“刘老弟”与“弟妹”,正是他当年对那对夫妻的称谓。
鬼影仍在喊着:“还我店铺……还我性命……”
吴秋堂浑身都在打颤,连声音也跟着发颤:“恕……恕小人当年财迷心窍,才……才请那位周大人出面霸占了二位的店铺,二位若是……若是怨气难消,小人便多烧些瞑钱、宅院、骏马过去,保准让二位在阴间过得衣食无忧……”
鬼影齐声回:“不要瞑钱,不要宅院,不要骏马。”
吴秋堂颤声问:“那……那二位想要什么?”
女鬼回:“要报仇……”
男鬼也回:“要报仇……”
吴秋堂眼前一黑差点晕死过去:“夺走二位性命之人乃……乃是那周家少爷,二位当去找他报仇才是,怎……怎的来找小人了?”
女鬼回:“你是帮凶……你要赎罪……”
吴秋堂急忙磕头:“小人愿意赎罪,小人愿意赎罪。”
末了又问:“小人要如何赎罪?”
女鬼又回:“找周家少爷复仇者……助他……”
男鬼跟着重复:“找周家少爷复仇者……助他……”
吴秋堂连连应是:“小人遵命,小人定会全力相助。”
他本想再问一句是谁想害周家少爷他要助谁时,两道鬼影却无声无息地飘远,消失在了夜空。
吴秋堂蜷缩在地,片刻后捂着脸“呜呜”哭起来。
后巷口,苏荷已扯下身上的白衣白面及白发。
扮男鬼的春兰也跟着脱下身上行头,嘴上忍俊不禁:“没想到吴秋堂竟吓成那个样子。”
又说:“小姐所料果然没错,真是周元泽害死了那对夫妻。”
苏荷叹了一声:“肆意作恶者,必自食恶果。”
春兰问:“接下来小姐要如何行事?”
苏荷看了眼渐渐亮起来的天光,不
疾不徐回:“接下来咱们便可以堂而皇之地去找吴秋堂帮忙了。”
春兰问:“他当真会答应么?”
苏荷答:“他必定无有不从。”
就在苏荷准备去找吴秋堂时,在狱中受尽折磨的张倩儿也总算被释放出狱。
她浑身是伤,手指废了,腿也瘸了。
就连脸上也落了两道醒目的伤疤,容貌自是也毁了。
冬叶背着包袱等在大狱门口。
见主子踉踉跄跄走出来,她忙迎上去,悲从中来:“小姐……受苦了。”
张倩儿神色有些呆滞,但眼里早没了泪:“又没死,你哭什么。”
冬叶边擦泪边说:“奴婢是心疼小姐。”
张倩儿抬眸看向阴沉沉的天,此时天上正飘着麻雨,她用受伤的手去接那麻雨,嘴边浮起一抹冷笑:“‘心疼’二字,太奢侈了。”
冬叶将伞举到她头顶,小声问:“小姐现下是要回谢家么?”
张倩儿再次冷笑:“谢家回不去了,姑母断然不会因为我而去得罪谢无痕。”
“那……那咱们回老家?”
张倩儿疲惫地摇头:“就我现下这副身子,老家也断然再无我的容身处。”
冬叶急了:“莫非还要回李家?”
张倩儿踉跄了一下,“我已被李家扫地出门,哪还有回去的道理?”她转而问:“放在李家的那些私房,可都拿出来了?”
冬叶拍了拍肩上的包袱:“小姐被带走那日,奴婢便将一应值钱物件儿都拿出来了。”
“好,很好。”张倩儿瘸着腿走了两步:“这些时日你宿于何处?”
冬叶答:“奴婢躲在城郊的一处破庙里。”
张倩儿重重吐出一口浊气,随即吩咐:“咱们先去当铺将所有首饰都当了,再租辆马车去城外吧。”
“小姐想去城外何处?”
“去城外的山脚,买栋民房安身。”
“小姐打算一直住在山里?”
张倩儿眸中流露出失落:“眼下,只能这样了。”
随后主仆二人在街边找了家当铺,用首饰当了一袋银子,再租了辆马车,径直往城外的方向疾驰而去。
城外是巍峨耸立的西山。
西山山脚确实有几户民房,且还有几栋官家的别院。
但房子太贵,她们买不起。
张倩儿只能瘸着腿一步步往更陡峭的山路上走。
冬叶搀着她,满腹忧心:“小姐可还吃得消?”
张倩儿喘了口气,停步歇了歇:“吃不消也得挺住,毕竟道路越偏僻,房子就会越便宜,说不定还有那些猎户留下来的临时住所,咱们也可免费住一住。”
二人咬牙继续往前走。
天色越来越暗,山路越来越难行,以至于传来了狼的嘶鸣声。
冬叶吓得两腿发颤:“咱们今日不会……被狼吃了吧?”
张倩儿也累得够呛,再加之身上伤势,俨然已是在硬撑,“放心,咱们身上有火折子,狼怕火,不敢近咱们身。”
冬叶只得稳住心神,继续搀着主子一步步往前挪。
不知如此行了多久。
直至掌灯时分,她们才在一处山坳里发现了一户民房。
民房以泥土为墙,茅草为顶,四周围着藩篱,圈出一方偌大的院子,但院门紧闭。但房内燃着烛火。
橙色火光令这荒无人烟的山间多了几许暖意。
冬叶上前去敲门。
不过片刻,一老妇出来开门:“二位姑娘夜间到此,所为何事?”
冬叶哀声请求:“我家小姐身负重伤,已是寸步难行,婶子可否容我们二人在贵舍借宿一晚?”
老妇抬眸朝旁边的张倩儿看过去,一眼看到了她脸上吓人的伤疤,不由得心生怜惜:“屋内简陋,还望二位姑娘莫要嫌弃才好。”
冬叶连连道谢。
张倩儿也福身施礼,但还未来得及提步迈进院门,便身子一歪倒地晕了过去……
张倩儿再次醒来时已是次日的午后。
冬叶大舒一口气:“小姐总算是醒了,可急死奴婢了。”
说着跑出去唤了声:“梁伯,我家小姐醒来了。”
不过片刻,一驼背老头进屋,替张倩儿把脉,又看了看她的舌苔,慈眉善目地笑了笑,“姑娘身上虽然伤多,却也无大碍,调养些时日便可痊愈。”
张倩儿道了谢。
随即冬叶端来药汤,一勺勺喂到她嘴边:“所幸这位老伯懂医,否则奴婢不知该如何才好。”
张倩儿环顾四周,“这里果然是简陋。”
冬叶答:“简陋,却也安心。”
张倩儿“哦”了一声,没再多言。
她喝完药,又用了一碗小米粥,这才试着下床走动。
她倚着门框看向屋外,屋外天晴了,阳光直射,远处山峦绿绿葱葱,与交织的光线形成一副如梦如幻的盛景。
而在盛景中间,一女子正立于院门处朝她回眸,流动的光影里,女子的脸竟与李姝丽长得一模一样。
当真是一模一样啊,张倩儿兀地怔住……
第90章 设局3
张倩儿以为自己眼花了,急忙唤来冬叶:“你看那人……”
冬叶沿着她所指方向看过去,也兀地怔住:“谢家……少夫人?”
末了仍觉不可思议:“那位少夫人怎会出现在这荒山野岭?何况她那身装扮……似乎也不像啊?”
那女子身上不过一袭粗布衣裙,头上也只插了一根木簪,与谢家那位尊贵的少夫人相去甚远。
张倩儿低声吩咐:“你且扶我过去。”
冬叶依令搀着张倩儿走出屋门,走到了那女子跟前。
那女子几乎与李姝丽长得一模一样,但细瞧之下又有诸多的不同,譬如神态、譬如某些从骨子里渗出的韵致。
张倩儿问:“你是谁?”
女子看着她,反问:“你又是谁?”
她的声音比李姝丽略粗,目光孤傲而冰冷,与李姝丽装腔作势的派头完全不同。
她不是谢家那位少夫人,张倩儿可以确定了。
张倩儿答:“我是借宿于这户人家的过路人。”
女子上下打量她,语带嘲讽:“说得倒是轻巧,白吃白住,还一身是伤,也就我干爹干娘才这么好心。”
张倩儿一哽,反问:“你是这户人家的干女儿?”
女子冷哼一声,“这跟你有关系吗?”
张倩儿干脆直接问:“你可认识李姝丽?”
她总觉得这两人长得这么相像多少有些古怪。
听到“李姝丽”三个字时,那女子眼睫翕动,沉默了片刻。
片刻后笑了笑,笑得诡异。
她回:“不认识。”又问:“李姝丽是谁?”
张倩儿答:“李姝丽乃中州长史李泰安的女儿、是大理寺少卿谢无痕的妻子,亦是我的小姑子,她跟你的长相一模一样。”
短短几句话,包含了太多信息量,那女子垂眸,久久不言。
之后才故作随意地开口:“然后呢?”
“然后……”张倩儿咬了咬牙:“她害得我夫君患上肺痨,早早亡故,害得我身败名裂,被李家扫地出门,直至到了如今无处容身的地步。”
那女子闻言一声轻笑:“原来你不过是个草包。”
“草包”二字让张倩儿脑中灵光一闪。
她记得李建业也曾这样骂过她,那是在她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在无忧茶肆里,李建业说她“有贼心没
贼胆,是为草包也”。
想到李建业,她又兀地想到那夜行房,李建业曾坦承与自己的亲妹妹乱伦,还说什么谢家少夫人是个冒牌货,是假的李姝丽。
她当时没在意他的话,当时只顾着痛斥他乱伦。
但此刻她突然惊觉,原来一切都有迹有寻,原来他说的有可能是真的。
张倩儿思绪翻涌,胸口在“呯呯”狂跳,说不清是亢奋还是痛苦。
她看着眼前的女子,再次将她从头打量到脚,沉声问:“你是真正的李姝丽对不对?”
话刚落音,梁婶从屋前的台阶上走下来,和颜悦色:“什么李姝丽张姝丽的,我们不在乎,我们只知她是我们的女儿梁梦。”
随即又唤了声:“梦梦,爹爹今早给你捉了一只兔儿回来,你快去瞧瞧。”
梁梦道了声:“好的干娘。”随即意味深长地瞥了张倩儿一眼,转身走进了屋内。
张倩儿看着她离去的背影,仍想追上去问几句。
梁婶急忙拉住她,摆了摆手:“麻烦姑娘离我女儿远一些。”
张倩儿不解:“为何?”
梁婶压低声音:“实不相瞒,我这个女儿也是我与老头子在数月前救下的路人,当真是费了老鼻子劲才救活她,眼下她身上的伤虽是痊愈了,但这里却不大灵活了。”
她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奉劝姑娘离她远一些,免得被她无意中的言辞刺激到,亦或是,姑娘无意中刺激到了她。”
“婶子的意思是……她傻了?”
“也不算是傻了,应该是失忆了,以往的事都不记得了,故尔说话有些不着四六,还望姑娘莫要介意才好。”
张倩儿心下打鼓,却也愈发相信自己的直觉。
或许正是这真的李姝丽失忆、被束在这荒郊野岭,才得以让那个假的李姝丽冒名顶替上位,并成为人人仰望的谢家少夫人。
倘若她能将这真李姝丽带回京城,戳穿那假李姝丽的谎言与阴谋,那谢家、以及谢无痕本人,包括李家,岂不是都要变成大笑柄?
如此,她岂不是也能大仇得报?
张倩儿仿佛在一瞬间找到了人生方向。
她越想越激动,越激动越觉得自己胜券在握。
继而随口应下:“多谢梁婶提醒,晚辈定会离梁梦远一些的。”
末了又请求:“晚辈身上这伤一时半会儿也好不了,还望梁婶能发发善心多收留我主仆二人几日,我们一应吃食用度皆会折算成现银付给梁婶的。”
她若想将这个所谓的梁梦带回京城,势必要获得她的信任,势必要找着合适的机会,故尔她需要时间慢慢筹谋。
梁婶倒是大气:“你们就两个姑娘,能吃多少食物呢,银两的事就算了,不过张姑娘那婢女若是得闲,倒是可以替我那老头子整理整理药材,我那老头子啊,是个药痴。”
张倩儿满口应下,随即便在简陋的茅草屋里住下来。
她一心想着要如何接近梁梦。
但有梁婶在侧,始终找不到合适的机会。
梁梦却开始在台阶下磨剪子。
那本是一把锈迹斑斑的剪子,在她的几番磨砺下,剪子锈迹全无,寒光闪闪。
梁婶问:“梦梦怎的又将这把剪子拿出来了?”
梁梦回:“因为它钝了。”
“你怎知它钝了?”
“刚刚杀兔子时,总也戳不进去。”
梁婶闻言大惊,急忙去屋后查看兔子。
本是活蹦乱跳的白兔早已变成血痕斑斑的死尸。
梁婶清理好死兔后免不得要数落老头子几句:“往后你就别再捉那些活物回来了,也让梦梦手上少沾些血。”
梁伯什么也没说,唯沉沉叹了口气。
冬叶想来有些后怕:“小姐,你说那梁梦是不是得了失心疯,好好的一只白兔,竟被她活活用剪子戳死了。”
张倩儿浑不在意:“不过一只兔子而已,死了便死了,再说了,即便她真得了什么失心疯也跟咱们没关系,咱们只需要想办法将她弄到京城去揭穿那谢家少夫人的假面便可。”
冬叶有些忧虑:“些举是不是有些冒险?”
张倩儿仍是不屑:“冒不冒险的,就看咱们能逮着什么机会了。”
主仆二人闲聊了一阵,这便熄灯就寝。
山里的夜比之城里的夜更为深沉而静谧。
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里,只剩风动、虫鸣,以及某种汹涌的悄无声息的力量。
梁梦摸黑下了床,赤足走在地上。
入秋了,地有些凉,但她压根儿不在意。
她从木桌上拿了剪子,继而拉开屋门,走了出去。
屋门“吱呀”一声,在静谧的夜里听来格外突兀。
但没人听到它,他们都睡了。
屋外是台阶,沿着台阶走几步,便是梁家老夫妇的房间。
他们以前总担心她伤势过重需要照看,故尔即便夜间睡觉也常为她留着房门。
如今这虚掩的房门倒是合了她的心意。
她脚步无声,推门而入。
屋内除了一张木案,只剩一张架子床。
破败的墙壁泄入一缕微光,照亮了床上熟睡的夫妻二人。
他们实在太老了,躺在床上也不过干瘦的两团。
她行至床前,缓缓举起了剪子。
她喜欢剪子刺进皮肉的感觉。
很多年了,一直喜欢。
她也一直在摸索如何用剪子将人一剪割喉。
她杀了许多小动物,便是为了练就这门本事。
她可不能像那个叫苏荷的贱人,竟还能将人杀歪,以至让她捡回一条性命,活到了现在。
或许不只是因那个贱人杀歪了,还因那夜的雨下得实在太大,还因那个埋她的坑挖得实在太浅,以至于她一伸手就掀开了泥土,以至于遇上这对采药老夫妻,一举将她救下。
一切都太巧合了,她命不该绝。
她已举起了剪子。
那缕微光落在剪子上,寒光闪闪。
她嘴边浮起一抹笑,笑得狰狞,随后狠狠刺了下去。
梁婶几乎没有任何挣扎,在瞬息间毙命。
她很满意,随即狠狠刺向梁伯的颈部。
梁伯远比梁婶顽强,他捂着脖子,看着暗夜里所谓的女儿,恍若置身于一场恶梦中。
他吃力地问:“我们……救你,你为何……要如此?”
她不疾不徐回:“我乃中州长史李泰安之女李姝丽,李家嫡女竟有如此不堪经历,自是于名声有损,凡知情者,必须死。”说完再次举起剪子刺向梁伯的颈部。
梁伯的身子弹了弹,终是赴了黄泉。
李姝丽用被单擦净染血的手指,以及手中的剪子,继而转身走出屋外,走向台阶的尽头。
台阶尽头的屋子里,住着张倩儿及婢女冬叶。
夜,仍是那样的深沉而静谧。
除了那些聒噪的不知名的虫子,再听不到任何声响。
她来到了屋门前,伸手推了推。
屋门栓着,推不开,但这难不倒她。
她熟悉这栋屋子所有的门栓,自然也能熟练地打开它们。
李姝丽拉开剪子的刀刃,将一侧刀刃伸进门缝,轻轻一挑,门栓便开了,再一推,木门也开了。
她提步走了进去,走到了床前。
这仍然是一张架子床,简陋得好似随时会垮塌。
床上主仆二人并肩而眠,睡得格外香甜。
屋内还飘着一股馨香,似乎是熏制衣物的馨香。
这个草包女人,落到如此境地竟还不忘携带香料,简直不可理喻,简直活该被杀。
李姝丽举起了剪子,朝张倩儿的脖颈刺了下去。
睡梦中的张倩儿兀地蜷起身子,恍惚间看到了李姝丽的脸,她捂着流血的脖子,喃喃问:“你……为何……”
李姝丽笑了笑:“我确实是李姝丽,你知道得太多,自然得死。”
张倩儿又问:“你……你不是失忆了?”
李姝丽回,“一开始确实失忆了,但早就想起来了。”说完再次朝她的颈部补了一剪刀。
张倩儿没来得及声辩,便一命呜呼了。
冬叶已经醒了,吓得从床上跳起来,想要逃跑。
李姝丽
拦住她的去路,“别白费功夫了,你逃不掉的。”
冬叶跪在床沿乞求:“奴……奴婢愿意做牛做马伺候小姐,望小姐饶奴婢一命。”
听到“奴婢”二字,李姝丽无来由地冒火,“我此生最恨贱奴,凡是奴,皆该死。”她咬了咬牙,朝冬叶扑过去。
冬叶往后一退,躲开了。
但床榻太小,她仍是无处可逃。
李姝丽已举着剪子跨上了榻沿,几番搏斗之下,毫无意外地将冬叶一剪毙命。
夜,终于彻底静默了。
李姝丽回屋收好了剪子,继而拿出准备好的麻袋,将尸体一具具装进麻袋,再将一个个麻袋连扛带拖,扔进了地窖。
地窖里储藏着萝卜和白菜,但从今日起,它将变成一座坟冢。
忙完这一切天已蒙蒙亮。
李姝丽烧了热水,洗头、洗澡,换了身干净衣裳,再将梁家夫妻及张倩儿的银两悉数揣进兜里,随后下山进城。
她得找到苏荷那个贱人,她得杀了她。
而此时的苏荷正准备约见吴秋堂,让他帮助自己杀掉周元泽——
作者有话说:放心哈,女主稳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