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意外3
苏荷几番挣扎,终是不敌男人的力道,被男人拖进屋内后,又被男人挥手一甩,结结实实摔在了地上。
所幸地上有绒毯,缓冲了力道,不至于让她受伤。
她发髻凌乱,瘫坐在地:“公子究竟想干什么?”
男人哈哈笑了几声:“你是花娘,我是恩客,你说我想干什么?”他说着又指着屋内卧于软榻上的另一名花娘:“她对于我想要干什么应该有更深的体会吧。”
那名花娘同样发髻凌乱、形容狼狈,领口被撕破,露出胸口与肩膀上的一大片肌肤,肌肤上伤痕累累血迹斑斑。
软榻旁还扔了一条染着血迹的长鞭。
很明显,这个男人有虐杀癖。
苏荷稳住心神:“公子可知,奴家是来侍奉周大人的,也就是尚书令的独子周元泽,公子若从中截胡,恐怕会惹祸上身。”
男人蹲下来,狠狠掐住她的下颌,看着她。
他看似弱冠之龄,却生了一双老成的眼,犹如千年妖兽,心机莫测。
他说:“你这个花娘倒是有些意思,竟还知道用周家来压人,只是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本公子从不曾将周家放在眼里。”说完揪住她的发髻往床榻前拖。
苏荷被他揪得头痛欲裂。
她想打开手镯,将药粉洒向他,但现下她被他拽着,位置不利。
男人将她拖到榻前的空地上,继而抄起自己的腰带狠狠抽向她,边抽边骂:“女人如同牛马,需得一鞭一鞭地调教,待调教温驯了,方能任人坐骑……”
苏荷拱起背,任那腰带一下下抽到自己的背骨上。
有那么一瞬,她仿佛又回到了当日的李家,回到了被李姝丽殴打的日子,那时她也是这般咬牙忍受、咬牙不还手。
但今日的苏荷,已不是当日的苏荷。
即便今日的苏荷遇到当日的李姝丽,也必不会任其打骂了。
她软声求饶:“公子勿怒,奴家愿意侍奉公子。”
又说:“还望公子饶过奴家。”
男人闻言总算是收了手。
他以手支膝喘着气,好似刚刚抽几下腰带耗尽了他所有体力。
他笑了笑:“倒是个知趣的。”说完扔掉手中腰带,俯下身来,欲撕开苏荷的衣衫。
“公子且等等。”苏荷以手臂护住衣衫,“能不能……去床上?”
男人轻笑:“你不过是本公子的牛马,也配睡床?”
不待苏荷回应,他再次伸手去扯她的衣衫。
苏荷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开手镯,将其中药粉淅淅沥沥洒向了男人……
不过须臾,男人便意识迷散,身子晃了晃,如死猪般倒在了地上,且半个身子都压在苏荷身体上。
她万般嫌弃,吃力地推开男人。
继而从地上爬起来,喘了口气,整理好发髻、衣衫。
抬眸望去,屋中烛火萦绕,一应器具奢华铮亮,从敞开的木柜里,可见几身绣着祥云的男子衣衫。
一看便知,这个男人长期留宿于此。
苏荷提步走向软榻。
软榻上伤痕累累的花娘瑟缩着,惊惧地看着她,又看向地上的男人:“他……他死了?”
“没死,不过昏迷了而已。”
“这……这可怎么得了?”
苏荷安慰她:“放心,他明早才能醒来,你有足够的时间逃跑。”
继而又问:“你身上伤势如何,能否自己行走?”
花娘惶惶然摇头,呜呜哭起来:“外头有侍卫,还有柳妈妈,又能逃到哪里去?”
出身青楼,要么死于男子的暴力之下,要么死于老鸨的刑罚之下,反正怎么选都是死路一条。
苏荷一时无奈,起身去窗前观望。
窗下是一个巨大的露台,几乎连接整层二楼,露台左侧还有通往一楼的楼梯。
她心头一喜,转身去扯床上的褥单,“我助你从这窗口逃出去,之后你便去平安巷一栋叫‘慈济院’的宅子,那里自有你的容身处。”
花娘仍是哭:“我……我不敢……”
苏荷恨铁不成钢:“你不敢便没活路。”
花娘哽咽着:“要不,还是妹妹先逃吧。”
她也以为她是新来的花娘,故尔唤她一声“妹妹”。
苏荷问:“那你怎么办?”
花娘止住哭,扫了眼昏迷在地的男人:“此人不只你我得罪不起,就连柳妈妈也得罪不起,我……我就在这屋中待到明日,届时他醒来后问起时,我就说……就说我也被妹妹迷晕了,如此,或许……能逃过一劫。”
苏荷看着她,一时无言。
面对残酷的命运,有的人选择了反抗,有的人却选择屈服。
说不清谁比谁高明,或许只是选择不同吧。
她顺势问:“此人究竟是何人?”
“听柳妈妈说是宫里的贵人,至于具体是谁……我也不清楚。”
苏荷倒抽一口凉气:“你当真不逃?”
花娘摇头:“不逃。”
“好,那我逃了。”她转身离开。
她可惹不起宫里的贵人,但躲得起。
行至门口时她兀地止步,转头问:“姐姐可知周元泽在哪间房?”
“妹妹要找周大人?”
“是。”
花娘犹豫着,怕惹麻烦,但最终还是透露:“从这间房数过去,第五间,便是周大人的房。”
“多谢姐姐。”苏荷转头出门,并轻轻带上了房门。
她又回到了三楼的走廊上。
世界复归宁静,仿佛刚刚的一场恶斗从未发生。
苏荷再次整理衣裙、发髻,并摸了摸腕上的手镯。
手镯分两半,一半装着迷药,一半装着致人命的毒药,如今迷药已用完,只剩毒药了。
她只有一次机会了!
苏荷提步来到了第五扇房门前。
自八年前爹爹被杖杀,她与周元泽的距离从未这么靠近过。
自八年前见过周元泽,她也再未见过他的模样。
她曾想在复仇之前认一认他的脸,就像当初杀刘达忠之前去同心巷见
刘达忠一样,但周元泽家世显赫、身份尊贵,出门要么前呼后拥要么掩人耳目,她压根儿没机会见到他。
但如今,此刻,她与他只隔了这薄薄的一扇门。
苏荷深吸一口气,抬手敲门。
才敲了几下,门便开了,一花娘站在门口:“怎的又来了一个?”随即转头问:“周大人可是又点了花娘?”
屋内传出一男子慵懒而恍惚的声音:“点了吗?不记得了,既然人来了,便是点了吧!”
那声音穿越时间长河,兀地击中苏荷的胸腔。
没错,这就是周元泽的声音。
——在杜家庭院里对着爹爹和娘亲咆哮过的声音。
苏荷一时晃神。
花娘压低声音问,“你新来的?”
苏何一怔,忙垂首应“是”。
“新来的竟也攀上了周大人?”
“是柳妈妈让我过来的。”
花娘冷哼一声,这才将门拉开更大的豁口。
苏荷擦过她身侧,垂首走了进去。
她步履不疾不徐,脚下的绒毯在视线里一点点延伸,直至延伸到屋内的窗前。
窗前的躺椅上,一年过四旬的肥胖男子正在惬意地吃着葡萄,身侧还有两名衣衫不整的花娘在给他摇扇、捶腿。
这已不是她记忆中的那张脸,但又有着那张脸基本的雏形。
譬如浮肿的眼眸、扁平的鼻梁,以及薄薄的甚至有些凹陷的双唇。
这是周元泽本人无疑!
只是整个人胖了、肿了,被漫长的岁月扭曲变形了。
八年的光阴,带走了许多东西,改变了许多东西,但有些东西却是矢志不变。
苏荷上前施礼:“奴家拜见周大人。”
周元泽一边嚼着葡萄一边邪恶地笑了笑:“稍等等,待我歇息一会儿后,便与娘子共赴极乐。”
听到“娘子”这一称谓从周元泽嘴中喊出,她感觉一阵恶心。
她向来只习惯谢无痕称自己为“娘子”。
他邪恶的笑也令她感觉恶心。
一如他曾侮辱娘亲说“终归是生产过的妇人,本少爷还意犹未尽呀”,那语气、那神态,与当年一模一样。
苏荷克制着汹涌的情绪,柔声回:“虽是雨天,却也是暑热蒸腾,柳妈妈担心周大人中了热暍,特吩咐奴家过来给周大人调制些解暑的饮子。”
周元泽漫不经心地问:“你会制饮子?”
苏荷垂首:“粗浅懂一些。”
周元泽挥退身侧花娘,从躺椅上起身,行至苏荷跟前。
他吩咐:“你且抬起头来。”
苏荷依令抬头,与他四目相对。
橙色火光下,她看到这个男人即便年过四旬,面上肌肤却仍是平整而白皙,幽深的目光中带着养尊处优的倨傲。
这倨傲与谢无痕的倨傲截然不同。
这倨傲里净是杀人越货的戾气,净是视人命如草芥的冷酷。
他看着她,怔了怔:“你这张脸,倒让我想起一个人来。”
苏荷恭敬问:“不知是何人?”
“一个同样会制饮子男仆。”
“莫非奴家的长相像男仆?”
周元泽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几位花娘也跟着笑了笑。
周元泽说:“非也,只因那个男仆有着一个跟你一样貌美的妻子。”他说着轻轻捏住苏荷的下颌,叹了一声:“但,可惜了。”
苏荷面色不变,但心中已是翻江倒海。
他口中“会制饮子的男仆”许是指爹爹吧,而那个“貌美的妻子”便是被他奸污的娘亲吧。
她的长相让他想起了他们。
八年了,他竟然记得他们。
很好,他还记得他们!
苏荷压制着发颤的声音,问:“周大人为何觉得可惜?”
周元泽松开她的下颌,坐回到躺椅上,一边往嘴里塞葡萄,一边回:“我占有了他的妻子,他却不自量力,声称要去府衙告倒本官,结果他妻子还真去敲了登闻鼓。”
“之后呢?”其中一位花娘问。
周元泽“噗”的一声吐掉嘴里的葡萄皮:“之后,她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便被判官一剑割喉。”
几名花娘吓得同时怔住。
周元泽却呵呵笑了两声:“奴告主,结果就是死嘛。”
随即他又是一叹:“那美人儿只被我弄了一次便死了,你们说可惜不可惜?”
屋内无人敢出声。
苏荷恨意滔天。
她暗暗握拳,握得浑身骨骼铮铮作响,额上汗珠也一颗颗往外冒。
这个禽兽不如的男人,竟如此轻描淡写地说起那段往事,竟还轻描淡写地略去了杖杀爹爹的经过。
她恨不能即刻将他千刀万剐。
但现下她得忍,生吞活剥般痛苦地忍。
她故作随意地问:“后来那个男仆呢?”
第72章 意外4
周元泽闻言轻笑,一边笑,一边接过花娘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手:“那个男仆死了妻子,自然也就活不成了。”
苏荷追问:“那他是怎么死的?”
周元泽再次抬眸看他,目光里带着几许探究,也带着几许警惕:“怎么,娘子对八年前一个男仆的死这般上心?”
苏荷一顿,随即垂首:“奴家不过是一时好奇而已,没想到时隔八年,周大人竟还惦记着一个出身卑微的男仆。”
周元泽以肘支腮斜卧在躺椅上,语气里不无遗憾:“我惦记的哪是那个男仆,我惦记的乃是他死去的妻子呀,之后多年,再未遇到过那般绝美的尤物了。”
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不过今日遇到娘子我甚感荣幸,毕竟,娘子与当年那个男仆的妻子有几份相像,只是……”他说着再次端详她:“你这腮边多了颗朱砂痣而已。”
苏荷恭敬回:“能得周大人赏识,是奴家之幸。”
一位花娘瞥了苏荷一眼:“哟,妹妹头上怎的出了这么多汗。”
苏荷以袖擦额:“奴家初见周大人,怕一不留神失了礼数,故尔心中惶恐紧张。”
她不是紧张,她是恨。
周元泽随手递给她一张帕子:“勿紧张,来,用这个擦。”
苏荷上前接过帕子,道了声:“多谢周大人。”
那帕子上绣着一幅春宫图,看得苏荷又是一阵反胃,恨不能当即扔掉才好。
“怎么,看不上本官这帕子?”
“奴家不敢。”
“那傻站着干嘛,还不用帕子擦汗?”
苏荷应了声“是”,继而强忍着恶心用帕子擦净额上的汗。
帕子里带着一股怪味,像是他的体味,更像一种隐隐的药草味。
苏荷不敢细嗅,擦完汗便将帕子放回到椅沿上,再次道了声谢。
周元泽毫不介怀地拿起帕子放在鼻际吸了两口:“娘子的汗香,真是醉人啦。”
苏荷垂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周元泽又说:“既然娘子会制饮子,那就请娘子先制好饮子,待咱们喝完解暑的饮子,再来找找乐子。”
说着又瞟向另外几位花娘:“届时你们也一块儿上榻,让本官再体会一次欲仙欲死的感觉,如何?”
他话里话外皆是床第之事,不堪入耳。
三名花娘似习以为常,皆齐声应“是”。
苏荷见此也恭敬地应了声“是”。
随后行至茶案前,从袖兜里掏出事先备好的茶包,里面装着薄荷、苦荞、夏枯草等,当然还有一味含有剧毒的钩吻草。
中毒者两刻钟内必腹痛如绞、头晕目眩,直至呼吸衰竭而亡。
调制饮子的功夫,花娘们又开始给周元
泽捶背、捶腿、摇扇。
雨仍然在下,哗哗的雨声从半掩的窗口飘进来,令闷热的屋子多了几许凉意。
苏荷很快调制好了饮子,共调制了一大壶。
她提着茶壶行至躺椅旁,恭敬地给周元泽倒了一盏:“周大人,您先尝尝,看合不合您的口味。”
周元泽笑了笑,指着身侧一位花娘:“先给她尝吧。”
苏荷依令将手中的饮子递给花娘。
花娘郑重地接过,饮了两口,“嗯,清清凉凉的,真好喝。”
周元泽闻言又指了指另两位花娘:“既然好喝,便给她们也各自倒一盏吧。”
苏荷应了声“是”,分别给每位花娘倒了一盏,继而转身去茶案前拿了第四个杯盏,斟满后双手奉上:“周大人可以品尝了。”
周元泽却答非所问:“娘子自己为何不饮?”
苏荷回:“奴家是专程来给周大人制饮子的,自己饮不饮不重要。”
周元泽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两眼,总算接过了饮子。
却也未急着饮下,而是转手放到了旁边的小几上。
苏荷问:“周大人这是……看不上奴家的手艺么?”
周元泽答:“非也。”
苏荷又问:“那周大人为何不饮?”
周元泽邪性地笑了笑,继而从胸兜里掏出一支验毒银针:“没办法,身处名利场,不得不时时提防。”
苏荷兀地胸口一沉。
她满以为绕开侍卫便能顺利杀他,却不想竟绕不开这验毒银针。
——却不想周元泽进了青楼还能这般提防。
苏荷面露尴尬:“就算给奴家一百个胆子,奴家也万万不敢给周大人下毒啊。”
“入口之物,试过方能安心,此乃我周家人平日里的习惯,娘子勿怪。”周元泽说着伸手将银针递给旁边的花娘,漫不经心地吩咐:“你来给本官验毒吧。”
花娘正欲去接银针,苏荷却抢先一步伸手去接:“要不,奴家来给周大人验吧?”
若她亲自验毒,或许可以糊弄过去。
周元泽却皮笑肉不笑地摇了摇头,抬臂轻轻拨开了苏荷伸过去的手,继而将银针放到了那位花娘的手里:“还是你来吧。”
花娘应“是”后接过银针,起身去小几上的杯盏里验毒。
从她所处位置到小几不过数步的距离,这数步却是苏荷的生与死。
苏荷将钩吻之毒抹在盏沿,此时那毒早已融于盏内的饮子中,只须用银针稍一测试,事情便会立马穿帮。
她向来不是坐以待毙之人,更非束手就擒之人,眼见着那花娘在一步步靠近饮子,她也在飞快地想着对策。
不过几息——在那位花娘已行至小几旁,刚将银针插入饮子中还未来得及抽出时,苏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越过躺椅飞奔向窗口。
之前在上一个房间她已探过了,从窗口跳下去是可以逃生的。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屋内众人皆愣住了。
就连周元泽也如堕云雾中,不知发生了何事。
待他反应过来时,窗下早已不见了人影,而验毒的花娘已将银针自饮子中取出,吓得语不成句:“周……周大人,银针……黑……黑了。”
周元泽气得跳脚,大喝一声:“来人,抓刺客。”
当真是反了天了,青楼里竟也有人想要毒杀他。
侍卫们很快就来了。
柳妈妈也来了,几番讨饶。
周元泽怒气冲冲指着那扇窗口:“速速去给老子抓到那刺客,否则,老子唯你们是问。”
侍卫们齐声应“是”,转身去抓人。
柳妈妈也急忙唤来了多名龟公,帮着去楼下抓人。
楼里的动静自然惊动了酒馆里的谢无痕,他立即吩咐吴生:“咱们分头行动,万不能让那人落到周元泽手里。”
吴生抱拳应“是”,转身而出。
此时苏荷已从三楼窗口落到了二楼的露台。
楼层虽不高,却也摔得她够呛,好在她侧身着地,并无致命伤。
她来不及检查摔伤的手肘,急忙沿着左侧楼梯下到了一楼,又绕到了怡春楼的后街。
后街简陋狭窄,行人也少。
漆黑的夜里,唯有哗哗的雨声响彻天地。
她淋得如落汤鸡一般,狼狈如路边乞丐。
但即便如此,她也要为自己搏出一条生路。
苏荷沿着后街往东走,从东边街口出去便可与张秀花会合。
但行至几丈远,便听到了前头追兵的声音。
她急忙转身往西走,才走出几步远,再次听到前头有追兵寻来。
她擦了把脸上的雨水,使劲撞开街边一扇木门,闪身钻了进去。
门内是一间巨大的屋子。
没有灯,亦没有人,四下里影影绰绰。
抬眸望去,高高的横梁上悬挂着无数块布匹,尤如一条条灵幡,尤如丛林,空气里还漂浮着浓重的颜料气味。
原来这是一家染坊!
她在布匹间穿棱,想找一处藏身的角落。
不过须臾,木门却再次被打开,从门外走进来一人。
夜太黑,她看不清那人的脸,但从他的身形轮廓、走路姿势,以及腰间挂着的那柄长剑,她一眼认出是谢无痕。
没错,就是谢无痕。
她对他太熟悉了,以至此刻见到他时,她竟有些悲从中来。
这个男人很聪明,聪明到像猫一样时时咬在她身后。
而她却是那只无论身份和来历都见不得光的老鼠。
他和她之间,就像是一种宿命。
谢无痕进屋后便轻轻关上了屋门,然后也开始在布匹间穿棱。
他身形高大,却是脚步无声。
苏荷在悄悄往后退,退到里侧的布匹之间。
她一步步后退。
他却一步步靠近。
幽黑的夜掩盖了二人的行迹,却掩不住涌动的暗流。
苏荷想,定是那周元泽报了官,才会有大理寺的追捕。
她绝不能让他知晓自己的真实身份,绝不能与他做最血腥的撕扯!
因为那样太残酷,太令人无地自容。
她情愿悄悄地消失,悄悄地与他永不相见。
而最终,她也会与他永不相见吧!
但此刻,她在暗,他却在明。
她还有转圜的余地!
苏荷已退到了最里侧的布匹之后,退无可退了。
正焦灼之际,木门又被打开了,走进来另一个人,上气不接下气,“头儿,没发现那人的踪迹。”
是吴生,苏荷听出了他的声音。
她不知道“那人”是不是指自己。
谢无痕沉声吩咐:“加派人手,将整条后街围起来。”
吴生不无抱怨:“头儿说得轻巧,咱们还有什么多余人手,无忧茶肆那里派了一批,现下各处寻人又派出一批,哪还有人手来围后街?”
谢无痕沉默了片刻,继而打燃了火折子。
一豆光亮盈满室内,吓得角落里的苏荷立即蜷紧身子,屏住呼吸。
谢无痕四下环视一圈:“此处乃布商、粮商及诸多货商们的仓库,面积巨大最易藏匿,除了这扇门,另一边还有个出口,你去守住那边的出口。”
吴生问:“莫非头儿觉得……那人会藏身于此?”
谢无痕回:“直觉而已。”
“成,小人这就过去。”吴生说完转身出屋,并拉上了屋门。
谢无痕也熄掉了手中的火折子。
屋内静下来,黑暗也重新笼罩下来。
角落里的苏荷却惶惶不安。
这个男人,当真是要将她往死路上逼啊!
第73章 意外5
谢无痕继续在布匹间巡视。
片刻后他兀地一顿,似乎想起了什么,随即再次打燃火折子,转身拉开了木门。
他在细看木门上的门栓,那门栓不算粗,稍一用力便可撞断,也确实被人撞断了。
他因此愈发笃定所找之人便藏身于此。
随即他将火燃子照向地面,那地面上果然现出一道弯弯拐拐的湿痕,他在沿着湿痕徐徐往前走。
湿痕的尽头便是苏荷。
苏荷的心在“呯呯”狂跳。
自复仇以来,她还从未让自己处于这般被动的险境。
她借着那抹微光朝四周张望几眼,兀地发现不远处有扇门洞。
不管门后是何地,这间作坊是待不得了。
苏荷屏着气,躬着身子,蹑手蹑脚走向那扇门洞前,继而腰身一弯钻了过去。
谢无痕兀地听到了一声轻响。
像是有人在挪动的声音。
他急忙举着火折子穿过层层布匹,来到了那扇门洞前,再将火折子往门洞内照了
照。
门洞那边是个谷仓,面积比这染坊还要大,谷仓内遍布储存稻谷的囤子,每个囤子足有一人多高,囤子内可藏人,囤子外也可藏人,乃一处绝佳的藏匿之地。
他有些恼火,随即将火折子照向地面。
地上的水迹没刚才那么湿,却也清晰地现出两行脚印,脚印不大,甚至还有些清秀。
他怔住,低喃:“是个女子?”
谢无痕也沿着门洞钻进了谷仓。
谷仓内稻谷清香,一个接一个的囤子塞满所有空间。
地上还散落着好些谷子,已没法印出脚印了。
他在囤子之间穿棱,大声喊话:“我知道你在里面,若有胆识,不如出来打个照面。”
又说:“周元泽乃朝廷命官,你杀不了他的。”
又说:“他若犯了什么事自有律法惩治,你又何必以身犯险?”
四下里一片寂静,无人理会。
他的声音跌入空旷而幽黑的谷仓,如跌入沉沉深渊,全无声息。
他再次开口:“周元泽也在寻你,若被他寻到,你定不能活命。”
又说:“我知道你的身世,我可以护你周全。”
苏荷第一次发现这个男人如此多话。
鬼才信他的话!
什么“护你周全”,不过是引她出来的饵而已。
什么“你的身世”,简直一派胡言,他能知道她什么身世?
她也第一次发现这个男人不只心思缜密,且还异常狡猾。
苏荷在悄悄往谷仓另一头移动。
刚谢无痕说了,这仓库的另一边还有个出口,她得找到那个出口。
谢无痕也在凭着直觉朝她这个方向移动,且仍在边移动边喊话。
苏荷为防暴露行迹,偷偷爬进一个囤子,弯腰躲起来,以待时机。
雨哗哗不止,越下越大。
巷口的马车上,车把式正靠在车辕上打盹,那哗哗的雨声也正好成了他的催眠声。
今日运气好,有人租他的车一整夜,且还提前付清了款项,他心里头别提多宽慰了。
至于主家租他的车何用,他懒得留意,更无心了解,反正他赶好自己的车就行。
马车车厢里,张秀花在不停地往外探望。
因为太焦灼,她的手和腿都在情不自禁地颤栗。
刚刚那一会儿,她看到大量的侍卫从怡春楼出来,分头在楼的四周搜寻,甚至还有侍卫搜进了她的马车。
侍卫问:“可看到一个花娘装扮的女子经过?”
张秀花慌忙摇头:“没……没有。”
“既然没有,你又慌什么?”
“奴婢看到官老爷……就会忍不住慌。”
侍卫冷笑,又问:“夜深了,你为何滞留于此?”
张秀花答:“奴婢的主家在怡春楼里,奴婢须得在此等候。”
寻常主家皆是男人,男人逛逛青楼倒也正常。
侍卫没再多问,转身离开。
从这一刻起,张秀花便知苏荷出事了。
她的心乱成一团,不知如何是好,更不知如何才能帮到苏荷。
她听着车外的雨声、听着车把式的呼噜声,颤抖着从腰间的里衣掏出一枚玉佩,那玉佩质地细腻、触手生温,一看就知价值不菲。
而在玉佩背面,雕着一方清晰的玺印。
而这相同的玺印,她曾在白今安床底的那幅卷轴里见过。
张秀花将玉佩握于掌中,压抑地哭起来。
继而双手合十,哽咽低语:“苏妹妹,你一定要保佑咱们的荷荷顺利渡过此关,苏妹妹啊,你一定要显显灵啊。”
这块玉佩是苏雪儿临死前一晚亲手交给她的。
那一夜苏雪儿送走了德顺,又哄睡了苏荷,只身来到她的屋中,“噗通”一声跪地:“我如今唯一能信的,只有姐姐了。”
张秀花吓了一跳,连忙去扶她,“我这卑贱之身,哪受得起苏妹妹这一跪。”
但苏雪儿就是不起来,声泪俱下:“德顺已死,但我咽不下这口气,明日我欲去敲登闻鼓,为德顺申冤。”
张秀花闻言大惊:“听说凡敲鼓者须承受杖刑,苏妹妹这般娇弱,哪承受得住?”
苏雪儿却主意已定:“故尔,倘若我出了什么意外,荷荷就拜托给姐姐了。”她说完还郑重地给张秀花磕了三个头。
张秀花也不由得哭起来:“苏妹妹啊,你这是何苦啊。”
两人抱头痛哭。
随后苏雪儿从胸兜里掏出一枚玉佩:“这个,你替荷荷收着。”
张秀花端祥玉佩:“这背后竟然还有玺印?”
苏雪儿答:“这玺印来自宫里。”
张秀花一顿:“这……这是宫里的玉佩?”
苏雪儿答非所问,“这是荷荷的亲生父亲所赠玉佩。”
张秀花猛然怔住:“德顺他不是……”
“没错,他不是荷荷的亲生父亲,他自己也知晓此事。”
“那苏妹妹为何不带荷荷去找自己的亲生父亲?”
苏雪儿将玉佩放进张秀花掌中,再将她的手握紧:“荷荷并不知晓此事,且不到万不得已,姐姐也万不能将此事告知荷荷。”
“为何?”
“因为……”苏雪儿郑重了几份:“这会让荷荷丢掉性命,也会让姐姐你丢掉性命,姐姐就当这枚玉佩是个死物,倘若我有个三长两短,姐姐便替她好好收着,待姐姐寿终之日,再将真相告知于她,往后一切,便是她的命了。”
张秀花追问:“莫非荷荷的父亲是朝廷大官?”
苏雪儿“嘘”了一声:“姐姐勿要猜测,会死人的。”
张秀花吓得身子一颤,急忙噤了声。
苏雪儿再次伏身而拜:“往后荷荷便托付给姐姐了。”说完又哭了一场,这才离开了屋子。
八年了,她每日将这块玉佩贴身携带,就怕自己有个三两长短没来得及告知苏荷实情。
如今她倒是安然无恙,苏荷却是生死未卜。
张秀花越想越伤心,越伤心越哭,哭声混合着雨声,在幽黑的夜里听来格外凄凉。
此时怡春楼里,因闹出的动静太大,柳妈妈不得不上门给三楼的贵人们致歉,这才发现一字号房的贵人竟被人下了药。
这位贵人乃是宫里的人,柳妈妈慌得差点失了心魂,急忙派人去传医官,如此又闹出好一番动静。
一名侍卫冒雨跑进了后街的仓库。
举着火折子唤着:“少卿大人、少卿大人。”
谢无痕沉声回:“我在谷仓里,发生了何事?”
侍卫也钻进谷仓,回禀:“二皇子今日也在楼里,且被人下了药。”
谢无痕一顿,“二皇子现在情形如何?”
侍卫答,“正昏迷着,柳妈妈也去请医官了,暂时情形不明。”
“可知谁下的药?”
“应该是刺杀周大人的那名刺客。”
谢无痕犹豫片刻,转身往外走:“我先过去看看,你在这儿守着。”
毕竟,倘若二皇子因多福娘娘的孩子丢了性命,那多福娘娘的孩子自此也再无机会站在阳光下,他得尽力避免这样的事情发生。
末了又叮嘱:“我们要找的人就在这谷仓里,不得让人跑了,等我回来。”
侍卫抱拳应“是”。
躲在暗处的苏荷看着谢无痕离开,心头松了口气。
没有谢无痕,她的心理压力要小许多。
但她没想到的是,那个用腰带抽她后背且被她迷晕的人,竟然是当朝二皇子。
果然是地位越尊贵,越不将人当成人啊。
此时那侍卫已熄掉火折子,四下里再次陷入黑暗。
苏荷得在谢无痕回来之前顺利逃出去。
她断定谢无痕返回时必会带来更多侍卫,到时想逃就更难了。
但现下如何才能逃出去呢?
她对眼前这名侍卫并不了解,不知他弱点在何处,但她对守在另一边出口的吴生却是了解的。
吴生话多、八卦、贪吃、贪睡。
此时夜深,他不一定能时时保持专注。
苏荷转了转手镯。
此时手镯里的迷药已用尽,只剩了钩吻之毒。
她自是不能对吴生用毒。
但她的茶包里还有一味无叶花,用此花泡茶能起到平喘、止咳、润肠的效用,但加量使用却可致人意识模糊、昏迷。
这无叶花本是给周元泽备下的。
她本想先让他意识迷乱,再将他彻底毒倒。
她想要亲口告诉他她是谁,为何要来找他报仇。
但今日周元泽身侧人多,她自知没这个机会,只得直接用了钩吻之毒,无味花便剩了下来。
所幸剩了下来,此刻她便有了助力。
侍卫正老老实实守在门洞处,不敢擅动。
毕竟主子交代过,不得让人跑了。
苏荷在黑暗中摸索着,缓缓朝另一边移动。
她顺利地穿过了谷仓、穿过干货仓,再穿过一片成衣仓、文具仓,终于看到了前头一扇矮门。
她扒在门上,透过门缝往外看,看到吴生正站在屋外的台阶上,一边扯哈欠,一边拍着身上的蚊子。
拍了一只又拍一只,嘴里自言自语:“再敢吸老子的血,老子立即要了你们性命。”
苏荷蹲下来,掏出帕子覆在口鼻上。
继而从茶包里掏出无叶花,小心翼翼点燃,再用手掌将烟雾沿着门缝一下下扇出去。
袅袅轻烟在黑暗中穿过门缝,悄然弥漫、升腾。
不过一盏茶功夫,吴生便顺着墙壁坐下来,头一歪,晕了过去。
苏荷拉开门栓,匆匆消失在后街的雨水中……
第74章 意外6
苏荷在后街涉水而过,躲过了两拨追兵,顺利来到马车所停的巷口,并闪身钻进了马车。
那会儿车把式还在瞌睡。
那会儿张秀花还在双手合十地替苏荷祈求平安。
乍见苏荷上车,张秀花兀地顿住,泪如泉涌:“荷荷,你终于回来了。”她甚至都没唤她“小姐”,随后慌乱地将玉佩藏进里衣。
苏荷身心俱疲,也未留意到她的动作。
“是,回来了。”她回,又拍了拍车壁:“麻烦大哥载我们去平安巷的慈济院。”
车把式这才悠悠醒来,揉了揉眼,拿起马鞭,道了声:“好呢,夫人坐稳罗。”
马车掉了个头,一路疾行,驶向平安巷。
马车里,张秀花用巾子给她擦身上雨水,边擦边问:“究竟怎么回事,怎会有官兵来抓你?”
苏荷叹了口气:“失手了,没想到周元泽防备心这样重。”
“无论如何,小姐没事就好。”
“我自会没事,至于周元泽,只能下回再取他性命。”
张秀花软声劝慰:“小姐也不必急于一时,等过了这阵风头再说。”
随即瞥见苏荷用手托着另一侧手臂,心头一沉:“小姐受伤了?”
苏荷答:“无事,皮外伤。”
张秀花急忙拿出药膏:“我来给小姐上药。”
苏荷松开手臂,仰头靠在车壁上:“待到了平安巷再说吧。”
张秀花万事都依着她,点头应了声“好”。
不到半个时辰,马车便到达慈济院门口。
青叔出门来迎,见苏荷一身狼狈,急忙吩咐小莲去备热水。
院中的娃娃们想上前与苏荷嬉闹,也被青叔一力拦下:“小姐今日疲惫了,你们莫要再搅扰小姐了。”
苏荷也笑了笑:“待我下回过来,再给你们带好吃的。”
娃娃们高兴地应下,这才各自回屋歇息。
盥室里,苏荷已脱下花娘的衣裳,坐进了浴桶。
热水荡漾,轻抚着肌肤,令她满身的疲惫也得到了舒展。
今日惊魂一场,她总算平安归来,心中多少有些庆幸。
张秀花伺候她沐浴,一眼望见她受伤的胳膊,血肉模糊惨不忍睹;再一眼又望见她后背上的鞭痕,皮伤肉肿纵横交错,就连背上那道胎记也被盖住了。
她兀地落下泪来,“怎……怎么伤成这个样子?”
苏荷轻舒一口气:“姑姑放心,都是皮外伤。”
张秀花哽咽着:“明明伤这样重,小姐还这般轻描淡写。”
她安慰她,“我本就皮糙肉厚,以前在李姝丽那儿没少挨打,如今这点伤不算什么,养几日就好了。”
张秀花仍是担忧:“可如今小姐日日与姑爷同食同寝,这伤要如何养?若被姑爷发现要如何解释?”
苏荷沉默半晌,低声回:“总有办法的,我再想想。”
沐浴完,张秀花又给苏荷包扎好伤口,再给她换上谢家少夫人的行头。
除了面色苍白些,她看似与先前没什么区别。
张秀花问:“背当真不痛么?”
她答:“放心,受得住。”
“胳膊能抬么?”
她答:“能抬。”
临出门,苏荷还不忘交代青叔:“万一谢无痕过来问起什么,青叔该知道如何回答吧?”
青叔慈祥地笑了笑:“小姐放心,春兰都跟老朽交待清楚了,老朽不会说错话的。”
苏荷福身施了一礼,这才转身坐上马车回府。
雨夜的街道空旷而寂寥。
久不停雨,街面的积水越来越多,有些路段的积水甚至漫过了街边花坛。
张秀花看着车外的雨幕:“眼下怡春楼那边应该散了吧?”
苏荷答得漫不经心:“散不散的,都跟咱们没关系了。”
“也不知姑爷回府了没?”张秀花怜惜地看向她:“小姐可想好了今夜要如何应付?”
苏荷也看了眼车外的雨:“放心,谢无痕今夜忙着呢,没那么快回府。”毕竟那怡春楼里还有个被下了迷药的二皇子。
她又说:“我回去后直接歇下,待他回来时我已入睡,他自不会搅扰到我,也自不会发现我身上的伤。”
“过了今日,明日呢?”
苏荷深吸一口气,沉声回:“明日自有明日的法子。”
马车穿街过巷,不足半个时辰便顺利到达谢府。
苏荷刚一进春华院的拱门,春兰便迎出来:“小姐总算是回来了。”
“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没发生什么事,我就是……担心小姐。”
苏荷松了口气:“放心,我无碍。”
又问:“姑爷没回来吧?”
春兰摇头:“一直没回来。”
苏荷应了声“好”,随即进屋就寝。
更深露重,雨夜好眠,但苏荷却无法入眠。
她胳膊痛、背也痛,耳边还留意着屋外的动静,寻思着谢无痕究竟会何时回来。
但谢无痕一夜未归。
次日清早,小六子来春华院禀报:“头儿昨夜忙了一通宵,没来得及回府,特让小人来告知少夫人一声,还望少夫人见谅。”
苏荷问:“他今日可会回来?”
小六子摇头:“不确定,头儿说少夫人晚膳不用等他。”
苏荷笑了笑:“好,我知道了,辛苦你跑一趟。”
转而又故作疑惑问:“平日都是吴生传话,今日怎的换成你了?”
小六子叹一声:“昨日吴哥犯了大错,正在大理寺罚关小黑屋呢。”
春兰忍不住插言:“吴生犯了何错?”
小六子面露难色:“小人不方便多说,小人先告退了。”说完抱拳施了一礼,转身离开了春华院。
苏荷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几番思量。
昨夜她利用吴生的大意顺利逃脱,定让谢无痕雷霆震怒吧?
如此也好,他越是震怒便越是不甘,越是不甘便越是想要抓住她。
如此,他就会一头扎进公务,进而一连几日不归家。
如此,她也就能顺利地掩人耳目地养好身上的伤势。
想到此,苏荷长长舒了口气。
虽诸事不顺,但只要有谢家少夫人这重身份,一切皆可迎刃而解。
对谢无痕而言,昨夜同样是诸事不顺。
起先是二皇子赵搏被人下药生死未卜,他急忙差人去传太医,几番诊治下总算将人救醒。
那赵博平日里装出一幅和善可亲平易近人的模样,今日却一反常态大发雷霆,誓要掘地三尺找到那个给他下药的花娘,并宣称,
他认得那个花娘的脸,且那花娘背上还有被他抽出的鞭痕。
周元泽也在一旁补充:“那花娘腮边还有颗朱砂痣。”
赵博懒得理会周元泽,当即命人关闭怡春楼,并将所有花娘叫到一楼大厅,一个个辩认,甚至一个个脱了上衣检查后背。
谢无痕自是知晓他们所寻之人并非怡春楼花娘,但他沉默不言,随他们折腾,直至午夜闹剧收场,他才领着一队差役去后街围堵仓库里的人。
到此时他才惊觉,仓库里的人早已逃脱,而守门的吴生也睡得正香。
谢无痕大怒,叫醒吴生后劈头盖脸一顿臭骂,骂得吴生无地自容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就差一步就能找到多福娘娘那个孩子了。
就差一步了啊!
结果却鸡飞蛋打转头成空,这如何叫人不生气。
吴生抹着泪珠子,哽咽回:“小人也不知……为何那会儿特别困,小人也不是有意的,说不定……说不定是被那人下了药。”
谢无痕缓了缓,吩咐吴生:“你自己去小黑屋关禁闭两日。”
又吩咐小六子:“带人去几处城门,严查无路引无身份文契之人。”
又吩咐另一名差役:“组织人手全城搜寻身份可疑之人,记住,此事需低调,勿要张扬。”
以前不知那孩子在何处,如今得知他在京城,那就来个瓮中捉鳖吧!
几人齐齐应“是”,转身而出。
就在谢无痕全城寻人之时,周元泽也安全回到了周家。
年过六旬的周平对儿子恨铁不成钢:“我早就警告你不可荒淫无度,你却累教不改屡屡犯事,如今竟还趁我去兴隆寺之际逛到了怡春楼,倘若你有个三长两短你让为父情何以堪,你让皇后娘娘情何以堪?”
周元泽不耐烦:“父亲啰嗦什么,儿子这不是有惊无险么。”
周平冷笑:“这明显是有人特意来找你寻仇,一次不成必有二次,你以为次次都能有惊无险?”
周元泽满不在乎:“儿子身边不是有护卫么,大不了下次去怡春楼时多带几个护卫。”
周平厉喝:“你还想去怡春楼?”
周元泽吓得身子一抖:“儿子的意思是……假如去怡春楼的话。”
周平气得面色如冰,唤了声“来人”。
管家史开进屋:“老爷,何事?”
周平沉声吩咐:“加派人手守在静雅苑外面,不得让少爷离开院门半步,往后少爷的一应饮食皆由你亲自负责。”
史开垂首应“是”。
周元泽闻言大惊,“儿子已四十有余,并非无知小儿,父亲此举实在不妥。”
又说:“这里乃是家,不是牢笼,还望父亲深思。”
周平懒得再理会他,提步往外走。
周元泽在他身后大喊:“父亲要将儿子关到何时?”
周平冷声回:“至少这半年,你不得离府。”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
周平气得身子一软,瘫在了太师椅上……
此时长乐殿里,淑妃也传唤了赵博。
她同样对儿子恨铁不成钢:“昨日怡春楼之事,我已听说了。”
赵博“噗通”一声跪地:“孩儿行为不端,望母妃责罚。”
淑妃早已忍不无可忍:“我知你向来听话懂事行事节制,却万万没想到你竟去怡春楼那等下贱之地寻乐子,寻乐子倒也罢了,却偏偏还与周元泽一道,那周元泽是个什么东西,他乃周家独子皇后表亲,乃太子‘船上’之人,你如今与太子势不两立水火不容,你是嫌他还未抓着你的把柄么?”
赵博低声答:“孩儿遇上那周元泽不过是巧合,且当夜他也在楼里寻欢作乐,但凡他还要脸要皮,定不会将孩儿行迹告知于旁人的,母妃尽管放心。”
淑妃缓了缓,“但凡你还要脸要皮,便不会再去那等地方了。”
又沉声叮嘱:“眼下在这关口上,你万不能出丁点差错,万不能与你父皇生出丁点龃龉,如今你父皇虽表面信赖于你,实则私下也在关照那个五皇子,你且记好了,你的对手不只有太子,还有正在慢慢长大的五皇子。”
赵博不屑:“那五皇子不过是个无知小儿,不足为虑。”
“但也不能轻敌。”
“孩儿知道了。”
“你可还去那怡春楼?”
“孩子发誓,再不去了。”
从长乐殿出来,赵博绷着面色,内心躁意翻涌。
被人下药也就算了,竟还被母妃训斥,竟还没抓到那下药之人,简直是倒霉透了。
往后他自不会再去怡春楼,但旁人也别妄想再去了。
他抬眸看向怡春楼的方向,吩咐侍卫向清池:“今夜,将怡春楼一把火烧了吧。”
向清池抱拳应“是”。
当怡春楼火光冲天时,四下里尖叫声、呼喊声、哭骂声交织成一片,怡春楼与大片民房、店铺及整片货商仓库相连,这一把火下去,不知要有多少人丧命、不知要有多少商人破产。
谢无痕在黑夜的街头搜寻那个孩子。
回眸间,一眼望见了不远处冲天的火光。
他兀地想到了那夜城外瓜田里的火、想到了刘达忠之死。
继而又想到了杜玉庭之死,还想到了周元泽险些被杀。
都是女子、都擅毒!
不同处在于杀杜玉庭的凶手,下颌处有颗朱砂痣,而刺杀周元泽的凶手,腮边有颗朱砂痣。
那颗朱砂痣,极有可能是假的。
在这个火光冲天的夜里,他突然灵光一闪,在脑中打通了一切关要……
第75章 毒
怡春楼的大火照亮了京城的夜空。
左右翊卫及骁卫皆派了大量人手去救火。
这将注定是个不平静的夜晚!
谢无痕在那片通天火光中走向了无忧茶肆。
那时夜已深,茶肆早已打烊。
他敲开了大门,问前来开门的安子:“曾先生可还好?”
安子觉得这个少卿大人当真是奇怪,哪有大半夜前来问好的道理。
他躬身答:“夜已深,先生早就歇下了。”
谢无痕毫不客气:“本官有事要找先生,去将他叫起来吧。”
安子觉得这人不可理喻:“官府……也没有半夜问话的吧?再说了,先生身子还有伤,平日里本就痛得难眠,今日好不容易才入睡……”哪有再去叫醒的道理?
谢无痕懒得再与他废话,直接提步走了进去。
安子举着灯盏跟在他身后,喋喋不休,“大人既然已将先生释放,先生便是良民了,大人总不能无缘无故擅闯民宅、审问良民吧?”
谢无痕瞥他一眼。
橙色烛火下,那一眼看上去格外狠戾而冷酷,犹如索命罗刹:“若敢再多话,下回进大理寺狱的人便是你。”
安子吓了脖子一缩,噤了声。
谢无痕夺过他手中的灯盏,自顾自走上了三楼。
曾艺道听到动静,早就点燃了烛火,披衣而坐。
他内里着一袭月白色中衣,发髻半挽,受伤的手掌仍裹着纱布,但精神状态明显好转,平和的神情里多了几许安逸。
见谢无痕半夜来访,他笑了笑:“看来,少卿大人失手了。”
谢无痕放下手中灯盏,坐到了他对面:“曾先生竟能未卜先知?”
曾艺道语气淡淡:“若少卿大人顺利找到所找之人,此刻应不是来寒舍,而是去宫里吧?”
他说着瞟了眼案上茶壶,“实在抱歉,手掌受伤,不能给少卿大人泡一壶好茶。”
谢无痕也笑了笑:“曾先生明知本官不是来喝茶的。”
“少卿大人有话但问无妨。”
“多福娘娘的孩子是个女儿对吧?”
“少卿大人定是查到了相关线索,如此,又何须多此一问?”
谢无痕沉沉盯着他,不放过他脸上任何细微表情。
偏偏曾艺道心机深沉,面上也未曾显露丁点表情。
谢无痕又问:“多福娘娘逃出皇宫后被卖到了杜家为奴对吧?”
曾艺道的语气似是而非,“少卿大人的调查进展不小啊!”
谢无痕继续说下去:“多福娘娘定是在杜家遭遇不测,故尔,曾先生才会收柳氏为徒借此留意杜家动向,直至找到那个孩子;故尔,那个孩子长大后为报母仇杀死了杜玉庭,对吧?”
曾艺道不置可否:“少卿大人不如将想说的话一口气说完。”
谢无痕反问:“刘达忠和周元泽为何会成为那个孩子的仇人?”
曾艺道轻舒一口气,语气不疾不徐:“今夜曾某只会回答少卿大人一个问题,少卿大人确定是这个问题?”
谢无痕冷着脸:“你尽管回答便是。”
曾艺道抬眸望向虚空,目光深沉而哀伤:“你说得没错,师妹的死与杜家脱不了干系,曾某后来打听到,和师妹一起逃出宫的那个顺子,便是被杖毙于杜家后宅,而师妹,许是想为顺子申冤去敲了登闻鼓,结果死于判官刘达忠的刀下。”
“怪不得。”谢无痕如梦初醒,许多杂乱的线索瞬间理顺。
他又问:“这一切与周元泽有何关系?”
曾艺道叹了口气:“据说杖毙顺子的人便是周元泽。”
谢无痕微微蹙眉:“他为何要杖毙顺子?”
曾艺道摇头:“曾某试图找杜家奴仆打听过,但当年在场奴仆全被发卖,故尔一无所获。”
又说:“师妹与那顺子亦是奴仆,自是有千百种理由被主家夺去性命。”
谢无痕沉默片刻,继而以肘支案凑近他,“曾先生既然心悦于自己的师妹,也当对她所生孩子有几份顾念,如今那个孩子一心要取周元泽的性命,其中凶险想必曾先生一清二楚,为那个孩子的安危着想,曾先生也当向本官如实道出她的动向。”
曾艺道轻笑:“她没你想的那么无能!”
谢无痕面色不变:“你确定?”
“事实就摆在面前。”
“曾先生这是在给自己的冷漠找借口。”
“那可是师妹给别的男人生下的孩子,不该冷漠吗?”
“那也是你师妹的孩子。”
“曾某可不愿看到他们骨肉团圆父慈女孝的场景。”
“所以你要眼睁睁看着那个孩子陷入险境?”
“曾某自是看着她呢,她很安全。”
谢无痕追问:“她在何处?”
“曾某说过,今夜只会回答少卿大人一个问题,这算是第二个问题了。”
谢无痕沉沉盯了他片刻,随即起身:“行,既然曾先生不愿说,本官也不强求。”他说着再次俯身凑近他,与他四目相对,语气里溢出森森寒意:“但曾先生且记好了,你对本官隐瞒一日,你便不得自由一日。”说完不再废话,转身走出了茶室。
夜幕下,他的背影冷冽而挺拔,犹如一座山峰。
曾艺道看着那背影,再次幽幽地轻笑一声。
墨香院里,张倩儿也看到了那片火光。
她倚着门框问:“那边的天怎么都变红了?”
冬叶回:“许是走水了。”
她感慨,“这样的大火,怕是要死不少人吧。”
话刚落音,身后便传来李建业的声音:“我胸口痛死了,快来给我揉一揉。”
见张倩儿不理,他气恼地斥骂:“你个娼妇,没长耳朵吗?”
张倩儿这才转身往屋内走,语气不屑:“我若是娼妇,那夫君算什么,嫖客么?”
李建业咳了几声,随后不住地喘气,好不容易才缓过来。
他仍是满腹气恼:“你如今这张嘴倒是越来越利了,怎的,嫁到李家莫非还委屈你了?”
说到“嫁到李家”,张倩儿也忍不住恼火,若非当初情非得已,她怎会与这么个痨鬼相伴余生?
她反问:“难道夫君觉得我不委屈么?”
李建业冷笑:“就以你这小门小户的出身,生来便是做妾的命,有幸做我李家的正头娘子,你该感恩戴德才是。”
张倩儿也冷笑:“我感谁的恩?是感你母亲成日里冷嘲热讽的恩,还是感你成日里病恹恹的恩?”
“若非我这病恹恹的身子,又怎会娶你进门,说白了,咱们是半斤对八两,谁也别怨谁。”李建业说着从枕下拿出一包洋金花,吩咐她:“将这个点上。”
不点洋金花,他喘不上来气。
张倩儿白了他一眼,接过洋金花,放在香炉里点上。
她讨厌这花的味道,不由得站远了些。
“你过来,给我揉胸口。”李建业吩咐。
“我闻不得洋金花的味道,待它燃尽了我再过去。”
“闻不得也给老子闻,这是你的命。”
张倩儿内心挣扎了片刻,总算是妥协,提步行至榻前,一手捂着鼻子,一手给他揉胸口。
李建业又吩咐:“再给我泡一盏洋金花茶。”
张倩儿没好气地抱怨一句:“就是事儿多。”说完起身去泡茶。
洋金花茶乃是用洋金花粉所泡,何曼云心疼这个儿子,给他在屋中备了两大罐洋金花粉。
张倩儿往茶盏里舀了一小勺花粉,欲要再舀第二勺,李建业急忙阻止:“这花粉有毒,你是想毒死老子么?”
“有毒你还喝?”
“过量才有毒,适量无碍。”
张倩儿无意中问了一句:“中毒了会如何?”
李建业不耐烦:“中毒了会死人,怎么,你想谋杀亲夫?”
张倩儿撇了撇嘴:“我才不想做寡妇。”
李建业饮下洋金花茶后,胸口通畅了不少,四肢舒展地仰卧在榻上,任由张倩儿一下一下地给他揉胸口。
床头香炉里洋金花飘出袅袅轻烟,丝丝缕缕在帐幔间飞舞。
李建业半眯双眼,朦胧地看着张倩儿的下颌、看着她肩头微微往下滑的轻纱,如梦如幻之间,他仿佛看到是李姝丽坐在床前,正温柔地给他宽衣解带。
李建业兴头骤起,拖过张倩儿,一把摁在了床上,作势就要行事。
门口的冬叶哪见过这阵势,禁不住一声惊叫。
李建业厉喝:“贱婢,关门,出去。”
冬叶吓得头皮发紧,转背出了屋子,并顺手关上屋门。
李建业因身子欠安,许久没行夫妻之事,这一次倒是格外得心应手,张倩儿也巴望着能怀上子嗣,对他也是极力配合。
在顶峰处,李建业控制不住地喊出声,“妹妹……我要你……妹妹……”
犹如晴天霹雳,张倩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待风消雨止,她问:“夫君刚刚……在唤谁?”
李建业从她身上起来,咳了两声,转头睡到另一边,嘴里嘟嘟囔囔:“没唤谁,我累了,睡吧。”
张倩儿翻身而起,一把揪住他的领子:“你在唤你的妹妹?”
李建业警告她:“时辰不早了,莫再闹腾。”说完抽掉她的手,转头继续睡觉。
张倩儿看着他侧卧的背影,迟疑地问:“莫非……你觊觎李姝丽?你们……乱伦?”
李建业动也未动,仍是不理她。
张倩儿歇斯底里扑上去,拼命捶他的背:“你不要脸……你个痨鬼,你骗了我,你个痨鬼……”
李建业被她捶得连连咳嗽,咳完翻身而起,“是,我就是喜欢我妹妹,就是要与我妹妹乱伦,你能奈我何?”
张倩儿的泪落下来,咬牙切齿,一字一顿:“你们龌龊!”
李建业也泪湿眼角:“但你听好了,我喜欢的妹妹不是谢家那个少夫人,我的妹妹早就不在了,那个谢家少夫人是个冒牌货,我这肺痨便是因她所致,她是假的李姝丽,假的……”
李建业说到最后也有些歇斯底里了。
张倩儿压根儿不相信什么真假李姝丽,她觉得那只是痨鬼因爱生恨的托辞。
落到她耳中的只有“乱伦”二字。
她恨啦,恨李姝丽。
她的子谕哥哥被李姝丽抢走了,如今嫁个痨鬼竟也对李姝丽心心念念,她咽不下这口气啊。
她再次歇斯底里扑向李建业。
李建业已忍无可忍,挥手扇了她一耳光,继而一脚将她踹下床榻。
张倩
儿摔得眼冒金星,后背一阵钝痛。
她想爬起来再次与那男人撕打,那男人却早已倒头而睡。
寂寥的夜里,只剩下她寂寥的哭声。
春华院里。
苏荷也正在榻上和衣而卧,身上的伤让她痛出一身冷汗。
此时谢无痕已从无忧茶肆返回,正穿过春华院拱门、穿过门廊,推门走进了正屋……
第76章 毒2
苏荷第一时间听到了动静。
她看到他推门进屋,颀长的身影在黑暗中显得格外突兀。
犹如在染坊时看到他推门进屋时那般,她竟本能地感觉到一阵心悸,缓了缓,才稳住了心神。
谢无痕解下腰间长剑,置于案桌上,继而脱下外衣。
许是怕吵醒她,他连烛火也没点,直接摸黑去了盥室,洗漱完后出来,又摸黑睡到了屋内另一张软榻上。
但他未睡着,一直在翻来覆去,似在思虑着某些事情。
昨夜通宵未归,今夜是第二夜,莫非他在准备布下天罗地网来抓她?
她想套他的话。
毕竟周元泽没死,她还得杀他第二次,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大理寺影响了自己的计划。
苏荷故意咳了两声,看向软榻这边:“是夫君回来了么?”
谢无痕从软榻上坐起来,隔着黑暗回:“是我,对不起,吵醒了娘子。”说完就要下榻来陪她。
“夫君别过来。”她立即唤住他。
她不能让他发现自己身上的伤,眼下拖一日算一日。
他一顿,问,“为何?”
“贫妾这两日感染了风寒,怕给夫君过了病气。”
“怎的这样不小心?”他不怕过病气,执意要过来。
她几乎带着乞求:“若给夫君过了病气,怕是要影响夫君的公务了,再说了,贫妾的症状并不严重,说不定明日就好了,但若反过来又让夫君病了,贫妾必会担心,也必会影响康复。”
见她如此说,他只得作罢,关切问:“可请了医官?”
她答,“夫君放心,姑姑给我煎了汤药,现下身上正发汗呢。”
他这才稍稍安心,躺回到榻上。
随即又涌出愧意:“怪为夫这几日忙于公务,没好好关心娘子。”
苏荷温婉答:“人吃五谷杂粮,免不了有个三病两痛,这与夫君忙不忙公务没干系。”继而随口问:“夫君近段没日没夜地忙,可将公务都处理好了?”
他盯着檐灯投到槛窗上的一抹微光,喃喃回:“怕是还要忙几日。”
她故作关切:“这次的公务很棘手么?”
他“嗯”了一声,片刻后才答:“是有点棘手。”
“夫君再忙,也须得保重身子。”
“为夫知道,多谢娘子挂怀。”
二人皆点到即止。
她不敢深问,怕无端招来猜疑。
他也没往深里回复,毕竟事关皇帝私隐,不方便透露太多。
二人皆沉默着,但谁也没睡,唯有屋外的虫鸣声在此起彼伏。
片刻后他突然问:“娘子觉得,一个屡屡夺人性命的女子,会不会是个心狠手辣的女子?”
他在担心倘若真找到多福娘娘的孩子,倘若真让那孩子与皇上相认,她会不会伤害到皇上并进而影响朝局?
苏荷闻言暗暗握拳,胸口兀地狂跳。
莫非,他已查到杜玉庭之死与刘达忠之死皆是她所为?
她故作平静:“女子本弱,沦为杀人凶手必有其迫不得已的苦衷吧?须得看她身处何境、因何杀人,以及杀的何人,其实不管男女,当他真正挥刀杀人的那刻,必然已是无路可走。”
谢无痕似乎不太认同:“如此,律法何用?”
苏荷反问:“倘若律法也未站在他这一边呢?倘若他杀的也是该杀之人呢?就如同之前咱们聊过的阿四的事,他爹爹无端被杜家杖毙,他想为爹爹申冤却无路可申,只因律法不支持奴告主,倘若阿四并非男童,而是一名弱冠男儿,倘若他一怒之下杀死了杜玉庭,那这笔账怎么算呢?是陈四之错、杜玉庭之错,还是律法之错?”
谢无痕半晌无言,之后道了声:“多谢娘子解惑。”
苏荷反问:“莫非夫君在搜捕一名杀人的女子?”
他未承认,也未否认,“相信她也有不得已的苦衷吧?”
她问,“那夫君可有布下天罗地网?”
他暗叹一口气,叹得很轻。
他说:“倘若真布下天罗地网,便不会到现在也寻不着人了。”
苏荷闻言,胸口略略一松。
从他叹息着的话语里,她可以断定他对她的真实情况了解得并不多,甚至说她是杀人凶手也只凭主观猜测,故尔也就无从布下严密罗网来抓她了。
如此,她便有更大空间再次去找周元泽报仇了。
苏荷顺势问,“若夫君抓到那女子,会杀了她吗?”
他语气犹豫,“为夫暂时也确定不了。”
“为何不能确定?”
谢无痕怔了怔:“再这样聊下去,娘子怕是一夜不得安眠了。”
他似乎不想再深聊。
既然他不想,她自是不能强求,“夫君昨日便一夜未眠,今夜是该好生歇息了。”
随后二人互道晚安,各自歇息。
屋内终于静下来,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声静静起伏。
苏荷不知自己何时入的睡,醒来时天已大亮。
软榻上也早已空无一人。
春兰进屋伺候她梳洗。
她问:“姑爷何时走的?”
“天蒙蒙亮时走的,比平日里上值还要早。”
“可用了早膳?”
“没来得及,但吴生随手给姑爷拿了几块糕点垫肚子。”
苏荷看着镜中的自己,低语:“杀周元泽之事,须得缓一缓了。”
春兰一边给她挽发一边回:“缓一缓也好,反正咱们有的是时间。”
又说:“小姐可知,昨夜怡春楼被烧了个精光。”
苏荷一顿:“可有人员伤亡?”
春兰答:“听说有一名耳聋的龟公被烧死,其余人倒是无恙,不过连着怡春楼的那片仓库也被烧了,商户们损失不小。”
苏荷叹了一声:“钱没了可以再挣,人没人便是真没了。”
春兰抿了抿唇角:“反正无论如何,小姐一定要安然无恙。”
苏荷笑了笑:“我这不就安然无恙么。”
此时怡春楼的废墟旁,好些府衙官兵正在清理现场。
柳妈妈灰头土脸,正领着一帮侥幸逃生的花娘在废墟前哀嚎,嚎得长一声短一声,声声悲切。
没了怡春楼,她们便没了吃饭的家什,往后要去何处讨生活呢?
还有好些市民也在废墟前围观,议论纷纷,指指点点。
张倩儿便在围观的人群里。
她不过是心里闷得慌,想一个人出来走走,不巧就走到了这边。
谢府的韩嬷嬷出门买些干果,也特意过来看个热闹。
无意中瞥见张倩儿,急忙招了招手:“倩儿姑娘,你怎么也来了?”
张倩儿勉强笑了笑:“家里离这儿近,便过来瞧个热闹。”
韩嬷嬷也笑:“别说离得近,就是像老奴这般离得远的,也忍不住要来瞧瞧呀,毕竟京城难得有这样的热闹不是。”
她说着朝张倩儿脸上细看了两眼,见其面色苍白,眼下伏着乌青,不由得目露担忧:“哟,倩儿姑娘这般憔悴,可是身子骨不舒坦?”
张倩儿故作轻松:“没啥不舒坦的,就是这两日味口不大好。”
韩嬷嬷压低声音:“可是怀上了?”
一听说“怀上”,张倩儿兀地想到昨夜听到的“乱伦”之事,不由得感觉一阵恶心。
她强压情绪,“嬷嬷想多了,我没怀上呢。”
转而问:“大姑这些时日可还好?”
提到徐南芝,韩嬷嬷叹了一声:“前些时日谣言四起,老夫人又能好到哪儿去,好在这些时日嚼舌根的人少了,她耳根子也才稍稍清静些,
身子骨也才稍稍安稳些。”
张倩儿随口问:“那个少夫人仍不去正院给大姑侍疾么?”
韩嬷嬷摇头:“谢家这个少夫人哪又比得上倩儿姑娘贴心,不说是侍疾,即便是请安的次数,也是一个巴掌数得清,眼下老夫人日日缠绵病榻,她最多就是送些糕点过来做做样子,旁的,便别想了。”
“送糕点?”
“就是她房里那个毁了面相的丫头做的红豆糕绿豆糕之类,今儿个早上又送来一盒,老夫人看也未看,还原模原样剩在那儿呢。”
张倩儿眸中亮光一闪,半晌无言。
片刻后她颔首告辞:“我先不与嬷嬷闲聊了,既然大姑身子不适,我这便回去收拾收拾,待会儿去谢府探望她老人家,烦请嬷嬷提前向大姑通传一声。”
韩嬷嬷笑盈盈的:“倩儿姑娘放心,老奴这就回府去说,老夫人巴望着见到倩儿姑娘呢。”
二人随后匆匆告别。
张倩儿一回府便开始更衣梳发,还让冬叶去库房里拿两根老参。
冬味疑惑:“小姐这是要去哪里?”
张倩儿答,“去谢府探望大姑,你与我一道去吧。”
冬叶心下惶惶:“上次去还是那谢家大郎生辰的时候,闹得那般不愉快……”
张倩儿打断她:“闹得不愉快我便不去了么?我可是去看望大姑的,又不是去看望他的。”
“可万一他又使什么坏,让姑爷再用鞭子抽小姐……”
“你闭嘴。”张倩儿厉喝一声。
自从那李姝丽嫁进谢家,她张倩儿可谓是一步败步步败,如今的日子已似滚烫油锅,令她时时煎熬、日日煎熬。
她怎甘心就此落败?
她说:“此次我一定能成。”
冬叶似有所悟,噤声片刻后试探问:“小姐……是不是又想了什么招,要对付那个谢家少夫人?”
见张倩儿不吱声,冬叶苦求:“小姐啊您还是放下吧,上次小姐利用那少夫人牵出谢家旧事,后又去大理寺举报她,都未对她有过丁点影响,可见那谢家大郎对她维护得紧,小姐又何必再做这些无用功?”
张倩儿沉声回:“就算是死,我定也要拉李姝丽垫背。”
冬叶看着魔怔了的主子,一时不知该如何劝慰。
她瞟了眼旁边的正屋,压低声音:“眼下姑爷病情愈重,身边得有人时时给他点洋金花,正院那边也反复叮嘱过姑爷身边不可离人,要不……奴婢留下来照看姑爷,小姐自个儿过去?”
她可不想跟着这魔怔的主子出门丢人现眼。
张倩儿瞥她一眼:“我好歹也是李家少夫人,出门怎能没个婢女在旁?”她说着也瞟了眼旁边的正屋:“姑爷不是还有个叫杏花的通房么,你现在便去给那小蹄子传唤一声,让她过来照顾姑爷。”
冬叶无奈应“是”,转身去传话。
第77章 毒3
张倩儿来谢府探望徐南芝时正值晌午。
那时苏荷刚歇晌了起来,由着张秀花给自己的伤口换药。
张秀花将她胳膊上的纱布一层层解开,纱布之下,曾经白皙嫩滑的胳膊仍然皮开肉绽,且还有少量血水渗出。
她满目疼惜:“背上的伤都好得差不多了,这胳膊怎的迟迟不见好。”
苏荷答:“背上伤得不重,自然好得快些。”
张秀花一边上药一边问:“痛吗?”
她答:“白日还好,晚上痛些,但受得住。”
张秀花叹了口气,又带着几许侥幸:“已经三日了,姑爷还未发现这伤,若能再养个十日,说不定就能瞒过去了。”
苏荷无奈一笑:“不说十日,即便再过三十日、一百日,咱们也别妄想瞒过去。”
张秀花一顿:“为何?”
“伤好了还得结痂,脱了痂还有伤疤,我与他日日同住同寝,无论如何也需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小姐可想好了要如何解释?”
苏荷垂眸,据实以告:“暂未想好。”
话刚落音,春兰入得屋来:“小姐,那个张倩儿又来了。”
张秀花闻言忍不住数落:“这女子脸皮也太厚了,上回都闹得那样难堪了,她竟还敢上门。”
春兰也点头附和,末了不无担忧道:“她这次来不会又想要整出什么幺蛾子吧?”
苏荷思量片刻,眸中兀地溢出一抹亮光。
随即吩咐:“赶紧给我更衣,我也得去一趟正院。”
春兰不解:“那张倩儿还没来招惹咱们呢,小姐此时……何必往她枪口上撞?”
苏荷微微一笑:“今日我还偏生就要去撞撞她。”
说着又看向张秀花:“姑姑不是问我要如何向姑爷解释这胳膊上的伤么,现下我已想到法子了。”
张秀花不解:“是何法子?”
苏荷仍是微笑:“待去了正院,你便晓得了。”
她说着轻轻解下胳膊上的纱布:“这伤口,暂不包扎。”
张秀花愈发疑惑:“若不包扎,待会儿血会渗到衣袖上。”
“渗就渗呗,正好。”她满不在乎,似乎受伤的人不是她一般。
张秀花看着心疼:“小姐当真无碍么?”
她答:“姑姑放心,无碍的。”
不过一刻钟,苏荷便收拾妥当。
随后走出春华院的拱门,去往正院。
徐南芝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将自己关了好长一段时日,如今外头传言渐消,她才偶尔走出院门在府中露露脸。
即便是露露脸,她也不敢离院门太远,隔壁的王月娥可没少站在院墙处指桑骂槐。
如“有本事偷人怎没本事承认啊?”
如“马瘦毛长人瘦嘴大,那不要脸的,裤腰头最大。”
偏偏王月娥还专挑白日里骂——专挑谢无痕不在的时候骂,徐南芝进退不得只能生生受着,气得她胸口堵了好几日。
今日张倩儿突然前来,倒让她的心头宽慰不少,急忙让韩嬷嬷去备茶水、果子,甚至还将春华院送来的绿豆糕也摆上案桌。
张倩儿连忙推辞:“听韩嬷嬷说这绿豆糕乃是少夫人孝敬您的,我哪能夺大姑所爱?”
徐南芝和颜悦色:“好久不见倩儿,乍见你来,我恨不能将一颗心都捧给你吃,这几块糕点又算得了什么?”
张倩儿心花怒放,拉着徐南芝的手好一番谄媚。
末了又朝冬叶使了个眼色,冬叶会意,立即奉上两颗老参。
张倩儿满脸讨好:“得知大姑身子有恙,我便特意从李家库房里拿了两棵老参,据说有百年以上,还望大姑莫要嫌弃才好。”
毕竟谢家库房里什么好东西没有呢,可不会缺了这两棵老参。
徐南芝却愈发宽慰:“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今日我便让韩嬷嬷用这老参给我熬水喝。”
韩嬷嬷也笑盈盈地应下。
屋内几人正有说有笑地闲聊,一婢子进屋禀报:“老夫人,少夫人过来了。”
徐南芝一怔:“她来做什么?”
婢女回:“应是来探望老夫人的,还带了好些膏药过来,说是身上哪儿痛就贴哪里,效果立竿见影。”
张倩儿阴阳怪气:“没想到她也有向大姑表孝心的时候。”
徐南芝沉默片刻,叹了口气:“既然已经来了,便让她进来吧。”
苏荷走进正院时,张倩儿正故作亲昵地给徐南芝揉肩。
苏荷上前福身施礼,唤了声“母亲”。
顿了顿,又唤了声“嫂嫂”。
张倩儿意味深长地觑她一眼:“少夫人今日这般懂礼数,倒叫我有些不习惯了。”
苏荷淡淡回:“待时日久了,嫂嫂自会习惯的。”
张倩儿话里有话:“说得也是,咱们这亲戚关系也非一日两日,总有足够的时间将对方瞧个分明。”
徐南芝见她话头不对,连忙插话:“姝丽今日怎的得空过来了?”
苏荷答:“儿媳从一位老医官手中得了许多膏药,听说有止痛奇效,便特意给母亲拿过来。”
徐南芝接过膏药,舒了口气,“近日身子确实不爽利,各处骨头痛,如此我便收下了,也让你费心了。”说完又吩咐苏荷就坐。
苏荷坐在了徐南芝另一边。
徐南芝免不得要打听几句:“子谕这些时日可还好?”
自传言肆虐后,谢无痕便再没来过正院。
苏荷如实答:“夫君近日公务繁忙,几乎是连轴转,已两日没回屋安生歇息了。”
徐南芝叮嘱:“无论再忙,也须得保重身子。”
“儿媳知道了,定会照顾好夫君的。”
三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
氛围很是僵硬而别扭!
期间谢二郎还从后门处跑进来,唤了声“母亲”,又唤了声“嫂嫂”,伸手从案上抓了好些果子,又转身跑出了屋子。
自谢无痕答应让他出来见人后,他万般自在,时常在府中各处神出鬼没,留下周嬷嬷成日喊着:“二郎,你在哪儿呢?”“二郎,该回屋啦。”
苏荷见二郎高兴,她心底也自是高兴。
聊了片刻,苏荷便起身告辞:“儿媳今日便不叨扰母亲了,还望母亲好生将养身子。”
随后看向张倩儿:“我还有些话想与嫂嫂说,要不嫂嫂送送我?”
张倩儿狐疑地看她两眼,不知她想打什么鬼主意。
但她不怕她,无论打什么鬼主意,今日败的只会是她。
张倩儿从座位上起身,仍是满嘴的阴阳怪气:“既然少夫人有话想与我这嫂嫂说,那我这个做嫂嫂的,便陪少夫人走走吧。”
二人前后脚走出了正厅。
接连下了三日的雨,今日算是雨后初晴。
太阳从西边的天空斜照过来,在屋前空地上投下一片树影。
二人穿过屋前空地,边走边聊。
张倩儿率先开口:“不知少夫人究竟有什么话想与我说?”
苏荷答:“也没什么重要的事,不过是想问问家里可还好?”
张倩儿意味深长地瞥她一眼:“少夫人这是在没话找话?”
苏荷答:“李家乃是我娘家,向嫂嫂打听家里的情况又怎是没话找话?”她没看她,不过是盯着前方的空地。
再行丈余远便是一道向下的台阶,足足有数十级。
张倩儿语带嘲讽:“当日害我嫁入李家的人就是少夫人你吧,如今竟还装模作样地向我打听李家情况,你该不会以为咱们真能做一对和睦的姑嫂吧?”
苏荷笑了笑:“当日嫂嫂是因与我兄长在茶肆被当众捉奸才嫁入李家的,嫂嫂怎能将此事怪到我头上来?”
张倩儿咬了咬牙:“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与那茶肆老板串通一气。”
那日她与李建业本是要陷害这小蹄子与人通奸的,不成想,二人竟被人以同样的手段陷害为通奸,这背后之人不是她又是谁。
苏荷止步,扭头看向张倩儿。
她身侧便是台阶,台阶下是通往春华院的甬道。
谢府地势高,正院更是依坡而建。
她站在高高的坡地上,语气里净是挑衅:“嫂嫂品行不端自食恶果,如今竟还好意思将一切错处归到别人身上去?”
张倩儿没想到她会这样直接地辱骂自己:“你刚说什么?”
苏荷朝她逼近两步,近到与她四目相对,一字一顿:“我说嫂嫂品行不端自食恶果。”
张倩儿也朝她逼近一步,近到两人手肘相碰呼吸可闻:“你有胆再说一遍!”
苏荷自然有胆,句句铿锵:“嫂嫂不仅品行不端自食恶果,且还不自量力挑拨离间心肠歹毒阴险狡诈,嫂嫂还要听吗?”
张倩儿已气得浑身发颤,兀地伸臂推向她的肩。
其实张倩儿没用力,她不过是忍无可忍之下想动手压压她的气焰。
偏偏苏荷却像受了极大的推力,竟身子一歪朝台阶下摔了下去,接着一级一级地往下摔,径直落到了第一级台阶下。
张倩儿瞬间傻了眼,不明白这小蹄子怎就弱到了这等地步?
一旁的张秀花也瞬间傻了眼。
她看到小姐着地的那侧胳膊正是小姐受伤的那侧胳膊,她也瞬间明了小姐想到的法子是何法子了。
不过是在原有伤势上再当众受伤一次,如此,所有人便会以为她的胳膊是张倩儿所伤。
可是那伤本就痛,再伤一次,愈发痛不可忍了。
张秀花心痛难抑,这个女娃娃,对自己当真是狠啦!
她歇斯底里大喝:“倩儿姑娘你好毒的心啦,竟要当众谋害我家小姐,你可别忘了,小姐是你的小姑子、是谢家的少夫人,你如此行事又置你夫君何地、置谢家老夫人何地?”
这一声厉喝,将徐南芝也引出了屋。
徐南芝刚在门口也看得分明,确实是张倩儿伸手将儿媳推下了台阶。她边走边问:“倩儿,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张秀花抢过话头:“老夫人,您刚刚也看到了,这倩儿姑娘要对我家小姐行凶,还望老夫人还我家小姐一个公道。”她说完抹了把泪珠子,转身去台阶下扶自己的小姐。
张倩儿仍是一头雾水,喃喃着:“我……我没推她啊……”
第78章 毒4
此时苏荷确实痛得无法呼吸。
她蜷缩着身子,侧卧在地,犹如一只濒临绝境的猫儿。
张秀花心疼坏了,几步跨下台阶,小心翼翼将她扶着坐起来,轻声问:“小姐可还好?”
苏荷缓了缓,对着蓝色天幕舒了口气,语带调侃:“姑姑,你刚刚演得不错。”
张秀花抹了把泪,低声回:“小姐都成这样了,还有心思玩笑。”
苏荷虚弱地笑了笑:“不过是皮肉伤,无碍的。”
又说:“姑姑要打起精神,继续演下去。”说着脑袋一歪,故意晕死过去。
张秀花借此大呼:“小姐……我的小姐啊……你醒醒啊……”
此时张倩儿已三步并作两步走下台阶,看着晕死过去的苏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个小蹄子,莫非是泥灰做的么,一碰就碎?
徐南芝也由韩嬷嬷搀扶着走下台阶,看了眼晕过去的苏荷,又看向张倩儿,狐疑问:“你当真……没推她?”
张倩儿想了想,仍是摇头:“我绝没推她,最多……最多就碰了下她的肩膀,她……就自己倒下去了。”
张秀花气急败坏:“倩儿姑娘这意思是,我家小姐要自己找死、自己把自己摔得伤痕累累血肉模糊?”
她说完兀地挑起苏荷的衣袖。
衣袖之下,苏荷的胳膊皮肉翻卷血迹斑斑,当真是惨不忍睹。
徐南芝忍不住侧头,吩咐韩嬷嬷:“快……快去请医官。”
韩嬷嬷应了声“是”,急忙去请医官。
张倩儿仍觉得不可思议,今日这小蹄子弱柳扶风的作派与以往完全不符,“大姑,你信我,我真没推她,此事……此事定有蹊跷。”
张秀花厉声反驳:“小姐的伤势已摆在这儿,倩儿姑娘觉得还有何蹊跷?”
“这或许就是你家小姐设的一个局。”
“倩儿姑娘这是伤人在先、谤人在后啊!”
“反正今日这事不明不白,蹊跷得很。”
“若倩儿姑娘觉得蹊跷,那你自己也摔一个试试?”
张倩儿一哽,无话可说了。
徐南芝朝二人摆了摆手:“你们勿要再吵了,先将少夫人扶到屋里,待医官来了再说。”
医官很快就来了,先给苏荷探脉,继而清创。
张秀花暗暗松了口气,自苏荷受伤以来,还没敢让医官瞧过呢,现下倒是可以光明正大让医官诊治了。
她问医官:“可有防碍?”
医官答:“皮肉伤,问题不大,却也需慎重养护,勿沾水,戒荤腥,半月便可大体痊愈。”
张秀花又问:“会不会留疤?”
医官答:“若养护得当,不会有疤。”
张秀花这才福身向医官道谢。
张倩儿仍是阴阳怪气:“医官可要擦亮眼珠子细瞧,她这伤是故意的伤还是无意的伤,是旧伤还是新伤。”
医官看
着她,被她的话弄得一头雾水。
徐南芝将她拉到一边,软声劝慰:“旁的话勿要再多说了,眼下她既已安置妥当,你且速速回去,不然待无痕回来了不好交代。”
张倩儿有苦难言:“大姑,你是信我的吧,我没推她。”
徐南芝叹了口气:“我信不信你不重要,关键是无痕不信你啊,他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就连我也拉不住他。”
张倩儿自是知道谢无痕的脾气,以及他的手段,她已领教一回了,可不想再领教第二回,“大姑说得对,也烦请大姑给子谕哥哥好生解释,我这便回去了。”
她说完施了一礼,转身匆匆走出了谢家正院。
马车里,冬叶心下惶惶:“少夫人都伤成那样了,谢家大郎定不会放过小姐的,届时当如何是好?”
张倩儿看着车外暮色,浑不在意地笑了笑:“你只看到了其一,却没看到其二。”
冬叶问,“什么是‘其二’?”
张倩儿收起笑,面色冷下来,“其二便是,那谢无痕并不会为那小蹄子出头。”
“为何?”
“再等等,很快就会见分晓了。”
春华院里,苏荷结结实实睡了一觉。
醒来时天已黑,屋内燃着烛火,谢无痕正以肘支额在床头守着她。
他一身劲装,似忙完回来还未来得及换下衣裳。
苏荷挪了下身子,唤了声“夫君”。
他兀地抬眸,满目关切:“娘子醒啦。”
“夫君忙完公务了么?”
“公务的事你别挂心。”
他眼圈泛红,看着她苍白的面色,又看着她缠着纱布的胳膊,心头不禁涌出怒意:“我都听说了,娘子放心,伤害娘子的人,一个都别想跑脱。”
这几日他忙于公务,没顾上她,她不仅感染风寒,且还被那张倩儿上门欺侮一顿,是可忍孰不可忍。
苏荷试探问:“夫君打算如何惩罚那张倩儿?”
他答得干脆:“明日我便以故意伤人罪将其捉拿归案,她让你吃过的苦头,我会十倍偿还于她。”
苏荷心头一沉,“夫君,不可。”
他问:“为何?”
她答:“谢李两家已结下姻亲,张倩儿又是我嫂嫂,若两家闹得这般鸡飞狗跳,反倒要让人笑话了,再说了,我这不过是皮肉伤,并无大碍,大不了下回再不与她来往了。”
虽张倩儿并非什么好人,但她向来恩怨分明,今日毕竟是自己挑起事端利用张倩儿,自是不能让张倩儿承担什么后果。
谢无痕没吱声,似咽不下这口气。
她故意娇娇弱弱地唤了声“夫君”。
又道:“李家毕竟是贫妾的娘家,贫妾不想让父亲为难。”
他终于俯下身,怜惜地在她额上落下一吻:“一切待你的伤好了再说。”又问:“胳膊是不是很痛?”
她温婉一笑:“夫君若能顺着我的意,自然就不痛了。”
他无奈瞥她一眼,再次俯身亲了亲她的脸:“明日我休沐一日,陪一陪娘子。”
她怔了怔:“夫君……已找到了那名杀人的女子?”
他答:“还没。”
“那夫君为何要休沐?”
“公务重要,娘子更重要。”
她轻舒一口气,“多谢夫君。”
二人靠在床头温存片刻。
春兰慌慌张张在门外禀报:“姑爷、少夫人,不好了,正院出事了。”
一提到“正院”,谢无痕就来气,今日娘子不就是在正院出事么。
他不为所动,沉声问:“出了何事?”
春兰答:“刚韩嬷嬷过来传话,说……说是老夫人不行了。”
谢无痕这才起身去开门:“下午都好好的,怎的这会儿不行了?”
“听韩嬷嬷说,老夫人今日没味口,便没有用晚膳,就吃了咱们院送过去的几块绿豆糕,结果……结果……”
“结果什么?”
春兰张皇失措:“结果没多久就心脏乱跳、视物模糊,眼下已经倒床,人事不醒了。”
谢无痕急忙提步出屋,直往正院的方向奔去。
苏荷吃力地从榻上坐起来,唤春兰进屋:“究竟是怎么回事,什么叫吃了咱们院送过去的绿豆糕就人事不醒了?”
“韩嬷嬷话里话外就是那个意思,好像……好像是咱们要害老夫人似的。”春兰急得都快哭了:“可是小姐,我……我做绿豆糕的步骤一直没变过,用的也是后厨陶罐里的那些绿豆,之前吃了那样多都没事,今日怎的就……”
“你别慌,先扶我起来。”苏荷吩咐她。
春兰上前将她扶起来,哽咽问:“若老夫人真有个好歹,小姐你说咱们该怎么办?姑爷会不会杀了咱们?”
苏荷安慰她:“没事的,咱们身正不怕影子斜,再说了,姑爷也不是不辩是非之人,咱们跟着过去瞧瞧。”
张秀花正好端着药汤进屋,见苏荷下床,急忙迎上来:“小姐怎的下床了,今日这胳膊伤上加伤,须得卧床歇息才是。”
春兰含泪接下话头:“正院那边……老夫人吃了我做的绿豆糕,人事不醒了,姑爷已经赶到那边去了。”
张秀花闻言神色一顿:“定是那张倩儿搞鬼,她每回来谢家总没好事。”随即目露关切:“小姐这是也要去正院么,吃得消么?”
苏荷笑了笑:“姑姑放心,我是用腿走路,又不是用胳膊走路。”
张秀花叹息一声,将汤药递到她面前:“那也须得喝完药再去。”
苏荷只得乖乖地接过瓷碗,将汤药几口饮尽,继而搀着二人去往正院。
此时正院里,医官已给徐南芝诊治完毕,结论是中毒。
谢无痕追问:“是何毒?”
医官摇头:“老朽能力有限,探不出是何毒。”
谢无痕又问:“可有性命之忧?”
医官叹了口气,又道了声:“老朽能力有限。”随即背上药箱离开。
苏荷步入正院时,韩嬷嬷正趴在门槛上哭泣,边哭边嚷:“老夫人若是有个三长两短,老奴便也不活了,老夫人命苦啊,一把年纪了还被人下毒。”
接着嚷:“老夫人明明也没吃别的,就吃了少夫人送来的绿豆糕啊,也不知那绿豆糕里掺了什么样的稀罕毒物啊。”
谢无痕厉喝一声:“你闭嘴。”
随即见到苏荷前来,急忙迎出屋:“娘子怎么来了?”
苏荷微微一笑:“得知母亲身子有恙,我也过来瞧瞧。”
他问:“娘子身子可吃得消?”
“夫君放心,我无碍。”她说着看了眼榻上昏迷不醒的徐南芝,问:“母亲究竟是怎么了?”
“医官说是中毒,但查不出是何毒。”谢无痕说着转头吩咐吴生:“速速去将太医令戚怀请过来。”
吴生抱拳应“是”,转身离开。
不过半个时辰,戚怀匆匆赶来。
他先给徐南芝探脉,继而细细察看她的瞳仁、舌苔,一番折腾下来,结论仍是中毒,但也仍查不出是何毒。
戚怀语带歉意:“下官只懂医,不懂毒,还望少卿大人见谅。”
谢无痕心焦,亦无奈。
戚怀乃医界佼佼者,连他都束手无策,这世间还有谁能行?
苏荷却指着案上的绿豆糕开口:“刚韩嬷嬷说母亲是食用了春华院送来的糕点才昏迷不醒的,不如戚大人帮忙查一查这盘糕点是否有毒?”
戚怀闻言颔首,随即掏出药箱里的银针,往盘中的绿豆糕里探了两下,不过几息,银针针尖缓缓变黑。
他道了声:“这盘糕点确实有毒!”
第79章 毒5
苏荷追问:“戚大人可否查出是何毒?”
戚怀面色黯然,朝苏荷拱手,又朝谢无痕拱手:“银针只能验出是否有毒,并不能验出是何毒,结合谢老夫人眼下的情况,下官只能先开一济药方吊住性命,至于旁的,下官也无能为力。”
谢无痕暗暗握
拳,追问:“戚大人可识得毒医?”
戚怀无奈摇头:“学毒乃是上不得台面的行当,医者皆对此辈敬而远之,下官自然不识。”
苏荷闻言深吸一口气,欲言又止。
她是懂毒的,亦能一眼看出徐南芝的中毒之状,但她不能让谢无痕知道自己懂毒。
毕竟,她之前的杀人手段皆是用毒。
此时韩嬷嬷又开始大哭大嚷:“老奴就知道那绿豆糕有问题,少夫人啦,老夫人对你这个儿媳可谓是真心实意体恤宽待,就连每日的请安都给你免了,你为何还要对老夫人下此毒手,老天爷啊,你快睁开眼看看吧……”
苏荷厉声回:“韩嬷嬷,东西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
谢无痕也冷声阻止:“韩嬷嬷,你莫要在此无事生非。”
韩嬷嬷不甘心:“少爷啊,老夫人都命悬一线了你竟还在为少夫人帮腔,刚刚这位太医都说了这盘绿豆糕有毒,而这盘绿豆糕便是春兰那小蹄子送来的,老奴怎的就是无事生非了?”
春兰闻言也急忙“噗通”一声跪地,声泪俱下:“回姑爷,回少夫人,奴婢绝没给老夫人下毒,奴婢就是再没脑子,也断断不敢在自己所做的糕点里下毒啊。”
韩嬷嬷反驳:“你一个婢女自是不敢,但你身后还有个少夫人啊,若是少夫人命令你下毒你敢不下吗?”
苏荷回:“即便我十恶不赦想要毒杀老夫人,也不会傻到在自己院中的食物里下毒。”
她冷冷瞥了韩嬷嬷一眼,转而道:“再说了,这盘糕点自春华院送到正院后,一直全无防备地置于这桌案上,故尔,正院上上下下每一个人皆有机会触碰到这盘糕点,也皆有机会下毒,也包括韩嬷嬷你。”
韩嬷嬷一哽,气急败坏:“少夫人如此……如此污陷老奴,当真是胡说八道。”
苏荷答:“韩嬷嬷不也在胡说八道么?”
她说着看了谢无痕一眼,此时谢无痕也正看着她。
那目光幽黑深沉,意味不明。
她想,即便他此刻不疑她,定也不会全然信她吧?除非她能找到切实的证据证明自己的清白。
苏荷提步上前,走向屋内的案桌,继而细瞧那盘绿豆糕。
绿豆糕共有十余块,层层叠叠码于盘中,看上去色泽正常、形态无异,唯有最下方空了两块,应就是徐南芝吃下的那两块吧?
她又将糕点拿起来放在鼻际轻嗅,瞬间嗅出了洋金花的味道,淡淡的,若未经过数月的淬毒训练,是绝对闻不出这味道的。
果然啊,贼不走空,张倩儿今日并非平白无辜跑这一趟。
她是特意来给她设局的,当然,她也利用了她。
她们这也算是彼此彼此了!
苏荷神色自若,将那绿豆糕递向戚怀:“戚大人你闻闻,是不是有一股洋金花的味道?”
戚怀接过绿豆糕嗅了嗅,再嗅,“这味道倒是淡得很。”
其实他没闻出来。
苏荷又用指头在那绿豆糕表面抹了一层粉沫:“你看看,这上面是不是洒了洋金花粉?”
洋金花粉的色泽与绿豆的糕色泽甚是相近,但被她单独抹下一层后,其差别就变得格外明显了。
戚怀见此神色一震:“当真是洋金花花粉!”
苏荷也胸口一松,道了声:“没错。”
戚怀如释重负,娓娓道来,“这洋金花本是治疗肺疾的药材,但过量使用必定致毒,轻者视物模糊、昏迷,重者谵妄、呼吸抑制,直至死亡,眼下谢老夫人的症状与中此毒的症状颇为相似,如此,下官便可对谢老夫人对症下药了。”
他说着不无欣慰地朝苏荷抱拳:“多亏少卿夫人慧眼如炬,识得此毒,下官这就开药方。”说完急忙屈身坐下,提笔书写方子。
韩嬷嬷总算安下心来,但嘴上仍是不饶人:“连太医都识不破的毒物,少夫人却能一眼识破,这毒若不是少夫人下的,谁信啦?你们信吗?少爷你信吗?”
谢无痕一顿,沉默地看向苏荷。
她身上有伤,且感染了风寒,他不忍疑她,可眼前情景又该如何解释呢?
张秀花实在气不过,上前大声回:“你们可别忘了,今日表小姐也来过正院,且她的夫婿患有肺疾,这洋金花粉或许就是她带来的。”
她这一声回应,屋内瞬间静下来。
连谢无痕也一顿,似如梦初醒。
连韩嬷嬷也有些心虚,“倩……倩儿怎会害老夫人?”
张秀花冷笑:“老夫人没助她嫁进大房,她对老夫人埋怨都还来不及呢,又怎会心生顾念?再说了,她将这洋金花之毒放进小姐送给老夫人的糕点里,一旦老夫人中毒,小姐必脱不了干系,姑爷也必恨极了小姐,如此,她岂不是一举两得?”
韩嬷嬷兀地想到自己在张倩儿面前提到少夫人给正院送糕点之事,心神兀地有些恍惚,但嘴上仍然硬气:“不可能的,这不过是你们的推托之辞。”
话刚落音,二郎突然从后门跑进来,赤着脚,手里拿着一只风筝,嘴里嚷嚷着:“就是她,就是她。”
谢无痕一见这弟弟便无来由垮下面色,冷声问:“就是她什么?”
谢二郎见哥哥在,吓得身子一颤,忙缩到了苏荷身后:“怕……哥哥……怕……”
苏荷安慰他:“二郎不怕,哥哥是好人。”
待二郎平静下来,她才试探问:“二郎刚刚说‘就是她’什么?”
二郎怯生生瞟了谢无痕一眼,这才喃喃开口:“就是那个表小姐……我看到她往盘子里洒沫沫。”
苏荷一怔,立即指着桌案上那盘绿豆糕:“二郎可看清楚了,表小姐是往这个盘子里洒沫沫?”
二郎连连点头:“就是这个盘子,我……我就躲在后门……我看到了。”他说着还往后门处指了指。
屋中再次静下来。
众人皆沉默不言,尤其是一众婢子小厮们。
旁人有可能说谎,但这个二郎心思单纯,是绝不可能说谎的。
倘若刚刚对张倩儿只是怀疑,如今便是铁板上钉钉了。
倘若那个表小姐当真毒害老夫人,那谢家大房与三房之间势必要水火不容了,谢家与李家之间也将不得安生了。
终归,这件事情要捅破天去!
谢二郎见众人不言,觉得很可怕,身子一歪,又从后门处溜走了。
谢无痕则行至苏荷跟前,顾左右而言他:“我还当娘子懂毒。”
苏荷温婉一笑:“夫君高看贫妾了,贫妾哪会懂毒。”
又道:“不过是李建业患有肺疾,时常用这洋金花入药,故尔,贫妾对这味药颇为熟悉。”
她不说“毒”,而说“药”。
他面色不变,但眸中疑惑已逝,“今日多谢娘子,也委屈娘子了。”
苏荷答:“只要母亲无恙,贫妾不觉得委屈。”
二人对视片刻,信任如发芽的种子,重新长了出来。
随即谢无痕吩咐韩嬷嬷:“你速速拿着方子去抓药,再给老夫人将药煎好喂下去。”
韩嬷嬷心神未定,却也匆匆起身,应了声“是”。
谢无痕又向戚怀道谢,继而将他送出院子。
他将院中事务安排妥当,这才与苏荷沿着府中甬道一起回春华院。
更深露重,远处的街巷已传来二更的梆子声。
天空月朗星稀,晚风里带着微微的寒意。
他问:“娘子冷不冷?”
她答:“不冷。”
他又问她伤口痛不痛。
她说不痛。
后来他干脆止步,小心翼翼将她抱起。
霜色月光下,只剩了男人抱着女人的颀长的身影。
张秀花和春兰跟在他们后头,双双舒了口气。
这一夜注定是个难眠夜。
二人洗漱完后上榻。
谢无痕怕触到她的伤口,只虚虚地将她圈在怀里。
屋内烛火已熄,只余槛窗外的纱灯在风里摇晃,晃出一片暧昧的光影。
苏荷知道他睡不着,“夫君还在想张倩儿的事么?”
这个谢家令他糟心,故尔他一直不提及,
一直在回避。
他叹了口气,半晌无言。
她问:“夫君可是为难了?”
他语气里带着郑重:“我恐怕不能顺着娘子的意了?”
她瞬间明了:“夫君要逮张倩儿下狱?”
“没错,她今日伤我妻、害我母,若不能依律惩治她,我便枉为人夫、枉为人子,也白担了大理寺少卿这份虚名。”他句句铿锵,言辞间汹涌着被压抑的怒气。
这个男人孤傲、自负,有妥协时的温柔,也有坚守时的固执。
这份固执许是他的原则,亦是他的底线。
苏荷也不再为难他:“夫君想怎么做便怎么做吧,明日我便陪着夫君一道回李家。”
“娘子身上还有伤呢。”
“夫君放心,我吃得消。”
他吻了吻她的额,温柔地道了声:“好,都听和和的。”
次日清早,二人用完膳先去正院看望徐南芝。
那时徐南芝已悠悠醒转过来,见了儿子和儿媳,泪水溋溋。
她自是已从韩嬷嬷口中知晓昨日事情,心中百感交集,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末了,她对苏荷喃喃道了声:“姝丽,对不起。”
继而又对着儿子问:“倩儿她……”
谢无痕打断她:“母亲勿要再多言,我自有打算。”
说完也懒得再废话,拉着苏荷起身告辞。
徐南芝看着二人离去的背影,又是一顿悲伤。
韩嬷嬷安慰她:“老夫人的身子刚刚好转,莫要再伤怀了。”
徐南芝抹着泪,边抹边说:“我只是想不通啊,倩儿她……怎就如此狠得下心来。”
韩嬷嬷咬着牙:“老夫人还提那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做什么,这回若不是少爷,老夫人一条性命便要交代到她手里了。”
她说着又哽了哽:“当然,少夫人也帮了不少忙。”
徐南芝点了点头,又叹息一声:“我只是没想到啊,她年纪轻轻,竟如此不择手段,也好,往后便断了与她的来往吧。”
韩嬷嬷举双手赞成:“断了好,早该断了。”
末了又问:“也不知少爷会如何处置她?”
徐南芝答:“随他怎么处置吧,咱们不管了。”
谢无痕从正院出来后,先让苏荷去马车里等着,他又去了趟三房的府邸。
三房府邸不大,仅住着张碧玉一个主子。
谢无痕进屋后将昨日之事简单叙述了一遍。
张碧玉惊得几乎闭过气去,嘴里不停数落:“她当真是吃了豹子胆啊,当真是吃了豹子胆啊,竟敢……竟敢谋人性命!”
谢无痕直言:“此次过来便是特意与三婶说一声,我会按律来处置张倩儿,还望三婶见谅。”
张碧玉气得有些恍惚,点了点头:“你按律便是,我……我与她再不相干了,是死是活再不相干了。”
谢无痕抱拳施了一礼,转身而出。
苏荷见他一脸肃穆地上车,问了句:“三婶没怪夫君吧?”
他的目光柔和下来:“没有,娘子放心。”
吴生甩出马鞭,马车掉转头,朝李家的方向疾驰而去。
不到半个时辰,顺利抵达李家大门口。
此时那大门口却挂着丧幡,入目一片惨白。
苏荷有些疑惑,莫不是李泰安过世了?
她上前问打扫门口的小厮:“可是父亲出事了?”
小厮恭敬答:“回小姐,是少爷昨夜出事了。”
是李建业死了!
第80章 毒6
就在张倩儿以洋金花粉之毒栽赃苏荷之时,墨香苑里的李建业却因无人在旁给他及时点燃洋金花而一命呜呼。
死的时候,他甚至都没来得及咳出嘴里的鲜血。
当张倩儿返回李家,李建业的尸首早已凉透。
她一时慌了神,又挨了一个时辰,才差人去通知正院,到何曼云得知儿子死讯时,李建业的尸身上已经布满尸斑。
何曼云如遭睛天霹雳,大哭大闹,拿着木棍追着张倩儿打,边追边骂:“你个贱人怎么不跟我儿子一道去死,你个贱人还我儿子。”
又说:“老娘早就说过我儿身侧离不了人,你个贱人只图自个儿出门快活,竟将我儿丢弃一边,看老娘不打死你。”
张倩儿哪见过这等阵势,一边拼命绕着院子逃,一边哭着分辩:“儿媳没有将夫君丢弃一边,儿媳不过是回谢家看望了一趟姑母……儿媳走时还交代杏花来照顾夫君的。”
杏花也杵在院子里哭。
她乃李建业的通房,最得李建业信任,对他的死多少有点伤心,故尔,对出身小门小户却嫁进李家做少夫人的张倩儿颇为不满,明里暗里总要在何曼云跟前挑拨几句。
她一边哭一边摇头:“奴婢压根儿没听到少夫人交代过什么。”
张倩儿歇斯底里:“你个贱婢,我明明让冬叶去给你传话的。”
立于廊下的冬叶惶惶然附和:“奴……奴婢确实替小姐传过话,让杏花来照顾姑爷的。”
杏花只一味地哭喊:“你们骗人,你们根本没传过什么话,如今少爷出事了便妄想将责任一股脑推到奴婢身上,奴婢的清白不要紧,但奴婢不容有人当众欺骗夫人。”
她口中的“夫人”自然是指何曼云。
她也知道张倩儿确实差人传过话,但她当时忙着手头活计,压根儿没当回事,她也压根儿没将张倩儿当回事。
只是没想到如今竟真的闹出人命,她愈发不能承认了。
何曼云越听越气:“你个满嘴谎言的贱人,看我不打死你。”她将手里的木棍狠狠掷向张倩儿。
张倩儿闪身一躲,堪堪躲了过去。
何曼云不罢休,又举起一张官帽椅,追着她砸。
总之,一群女人各怀心思,在墨香院内好一番闹腾。
直到李泰安领着管家入院喝斥时,几人才消停下来。
随后管家夏壮差人整理好李建业的遗容,再差人去搭灵棚。
苏荷与谢无痕走进李家时,那灵棚刚刚搭好。
因没诞下子嗣,灵棚内连个穿孝衣的人也没有,唯有何曼云趴在尸身旁嚎啕大哭。
李泰安见到二人,忙迎上前来:“我本欲差人去谢家报信的,没想到你们竟提前过来了。”
谢无痕抱拳施了一礼。
苏荷也福身施礼,随即问:“大哥怎的……这样突然?”
李泰安似乎不想提这茬事,灰心地摆了摆手:“就他那身子骨,迟早都有这一日,早走早解脱。”
苏荷安慰:“父亲要节哀。”
李泰安苦笑一声,话说得直接:“我已有心理准备,没啥哀不哀的,咱们李家不是还有明泽么!”
李泰安早已将李建业视为弃子,死不死的,都不重要了。
苏荷抬眸看了眼灵棚里的尸身,不禁有些唏嘘,也怪不得李建业生前会对这个父亲恨之入骨!
但终归李建业也并非什么好人,她没什么好同情的。
人死如灯灭,各人担各命。
寒暄了几句,李泰安欲将二人往灵棚里引。
谢无痕却再次抱拳:“岳丈,我们此次过来其实还有一事。”
李泰安一顿:“你们……有何事?”
谢无痕直言:“小婿想搜一搜贵府少夫人的住处?”
李泰安闻言瞟了眼缩在灵棚角落里哀哀戚戚的张倩儿,愈发不解:“为何要搜她住处?”
此时张倩儿也早就瞧见那夫妻二人,心头亦是疑惑不解。
时间已过去一晚,她估摸着徐南芝定已服下那些洒了洋金花粉的糕点、定已出现了中毒症状,但倘若如此,谢无痕本该对那李姝丽恨之入骨才是,怎的如今却双双来到了李家?
即便是来奔丧,也不该来得这样快啊?
莫非他们已对她起疑?
想到此她愈发不安,不由得一边假装哭泣,一边竖起耳朵偷听他们的对话,但周围太嘈杂,她压根儿听不清。
后来,她便看到李泰安狠狠剜了她两眼,随即又见谢无痕与那李姝丽走进了旁边墨香院的拱门。
不过一刻钟功夫,便有两名
大理寺差役扑进灵棚,一把将她拽起,不待她询问,合力将她押到了墨香院的正厅。
正厅里,谢无痕坐于首位,苏荷立于他身侧。
旁边还立着另外两名带刀的差役。
氛围冷肃森严,张倩儿惶惶无措,颤声问旁边的李泰安:“父……父亲,究竟发生了何事?”
李泰安垮着脸:“发生了何事你自个儿心里没数么?”
张倩儿已有预感,却仍是摇头:“儿媳……儿媳不知啊。”
谢无痕冷笑,继而将两罐从墨香院搜出的洋金花粉摆到她面前:“这是你谋害我母亲的物证。”
顿了顿,又说:“而我弟弟二郎亲眼见到你将其洒到我母亲所服用的绿豆糕里,他便是人证,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他的语气不疾不徐,且始终面无表情。
仿佛他面对的并非是与他一起长大的表小姐,而是一个与他素不相识的嫌犯。
张倩儿心虚、慌乱,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只是喃喃地唤了声“子谕哥哥”。
其实她知道,眼前这个男人早就不是那个她所爱慕的子谕哥哥了,早就不是儿时口口声声唤着她“倩儿妹妹”的子谕哥哥了。
眼前这个男人冷血无情行事狠毒,视她如敝屣、若毒蛇。
他对她已无丁点情份,更不会留丁点情面。
她和他本是两小无猜,竟一步步走到今日这境地。
张倩儿泪如泉涌,胸间酸涩难言。
谢无痕在质问:“你认,还是不认?”
事已至此,已容不得她不认。
她不过一后宅女子,所使手段也不过是后宅常见的阴损手段,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因这些手段而见诸公堂。
她害怕公堂,那是一个她不了解的男人的世界。
张倩儿瞟了眼苏荷,又瞟了眼谢无痕,继而“噗通”一声跪下去,不置一辞,伏地呜呜哭起来。
冬叶藏于正厅外的墙角,也捂着嘴压抑地哭起来。
她知道主子完了,一切都完了。
谢无痕已从席位上起身,冷声开口:“既然如此,那便先将人押回大理寺。”
吴生抱拳应“是”,朝两名差役使了个眼色。
两名差役上前,架起地上的张倩儿就往屋外走。
李泰安上前挡住去路:“无痕啊,你这是要将她……作何处置?”
谢无痕答得干脆:“她触犯律法,自然按律处置。”
李泰安面色灰败:“可……可她毕竟是我李家的少夫人,亦是无痕你的亲嫂嫂,无痕能不能看在姝丽的份上……通融通融?”
他说着还特意瞟了苏荷一眼,指望着苏荷也能帮忙劝说。
苏荷却沉默不言,且垂眸,避开了他的视线。
事已至此,她自然不会再出面为张倩儿说情。
谢无痕答:“岳丈可知,此女昨日不仅意图毒害小婿的母亲,且还将姝丽从数十级的台阶上推下,致姝丽胳膊受伤,即便是为了姝丽,小婿也决不会轻饶她。”
李泰安压低声音:“莫非还要上公堂?”
谢无痕答:“她犯的乃是国法,自然要上公堂。”
李泰安苦着一张脸,软声软语:“此女罪不可恕,即便就地将她千刀万剐我断然也不会说半个‘不’字,只是……只是无痕啦,她如今仍顶着我李家少夫人的身份,若冒然上公堂,势必要影响我李家声誉,更要影响我这一生的官身,李家自此便要被这贱人拖下水了,无痕你看……能不能不上公堂?”
随即又提醒苏荷:“姝丽你也别忘了,这个家里还有你弟弟明泽。”
苏荷心头又是一阵唏嘘。
这个李泰安看似是为张倩儿求情,实则却是为了自己的官身。
就连一旁的张倩儿闻言也绝望地哭起来,哭完又笑,边笑边落泪:“少夫人,你看到了没,你们李家当真是一窝畜生啊……”
李泰安厉喝一声:“贱人你闭嘴。”
两名差役也不由得勒紧了她的双臂。
张倩儿被勒得身子一晃,终归是噤了声。
苏荷沉声开口:“既然父亲介意她顶着李家少夫人的身份上公堂,那现下便可替大哥写下和离书一封。”
李泰安冷哼一声:“哪是什么和离书,应是休书。”
“不管和离书还是休书,以签字为证,自此再无后顾之忧。”
李泰安仍是不安:“今日写休书,明日便上公堂,这关系都还热呼着呢,李家怕是……仍要被牵连。”
见谢无痕不吱声,他干脆“噗通”一声跪下:“无痕啦,岳丈求你了,看在我这一把年纪的份上能不能不走这公堂?岳丈求你了……”
其言也真、其状也凄,令人目不忍睹。
谢无痕上前将他扶起来,“岳丈何必如此。”
李泰安抹着眼角的湿润:“我这……还不是为了一家老小。”
谢无痕看向身侧的苏荷:“娘子是何意见?”
苏荷并无帮腔的意思:“贫妾但凭夫君作主。”
谢无痕沉默片刻,总算松了口:“既然如此,那就不走公堂吧。”
李泰安闻言大大舒了口气,心头百感交集。
谢无痕又说:“岳丈现下便写下休书,人我要即刻带走。”
李泰安点头:“好,这就写,这就写。”说完让夏壮奉上纸墨,挥笔写下休书一封,且各自按上手印。
谢无痕接过休书让吴生去备案,随即抱拳:“小婿先行去办差,晚些时候再过来吊唁。”
李泰安满脸欣慰,道了声“好”。
他又叮嘱苏荷:“晚些时候我来接娘子。”
苏荷也点头应了声“好”。
几人押着张倩儿前后脚出了李家大门。
吴生问:“头儿,既然不上公堂,此人当如何处置?”
谢无痕冷声答:“押去大理寺狱,所有皮肉之刑皆过一遍。”
吴生抱拳应“是”。
张倩儿闻言垂首,颤栗着咬紧了牙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