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茶肆6
车行半途,张倩儿突然邪性一笑:“这等大戏,若仅是让茶肆的人来瞧热闹,也太不过瘾了。”
冬叶问:“小姐想要如何?”
张倩儿回:“要是子谕哥哥能亲临现场就好了。”
冬叶心下惶惶:“大房的少爷向来目中无人,谁敢去告诉他这事啊,那不是……找死么?”
张倩儿盯着窗外的街景思量片刻,随即吩咐:“停车。”
冬叶急忙敲车壁让车夫停下马车。
张倩儿随手拿起两块桂花糕,指着街边一乞儿:“赏他两块糕点,让他去大理寺给子谕哥哥传信。”
冬叶低声问:“怎样传?”
张倩儿的眸中溢出阴沉之色:“就说少卿夫人正在无忧茶肆的‘香茶阁’包间与野男人幽会。”
她将“野男人”三个字,说得咬牙切齿。
冬叶倒抽一口凉气,却也接过糕点,转身下车。
街边乞儿正饿得眼冒金星,一见有人递来糕点,不管三七二十一伸手夺过去,一把塞进嘴里。
冬叶随后将主子的话低声交代给乞儿。
乞儿还算仗义,吃完糕点便小跑着去往大理寺。
此时李家。
李建业也已束发更衣,正欲出府。
何曼云仍是不放心,赶来墨香院交代几句:“你万莫冲动,万莫中了别人的道。”
李建业不耐烦:“在母亲眼里,我未必是个傻子么!”
何曼云泪湿眼眶,却也恨铁不成钢:“你若是不傻,又怎会沦落到今日这般境地。”
“够了。”李建业忍无可忍:“母亲一天到晚哭丧着脸,是早盼着我死了好是吧,若如此,我今日出门了便不再回来了。”
他说完又开始激烈地咳嗽。
何曼云忙给他拍背,苦口婆心:“儿啊,母亲是担心你啊。”
又说:“要不,咱别与那小蹄子斗了,咱安安分分过好自个儿的日子,可好?”
李建业好不容易止住了咳,语气狠戾无比:“即便是死,我定也要与那小蹄子斗到底。”
说完一甩衣袖,提步出了屋子。
留下满面忧心的何曼云驻立门口……
正是初夏的天气,微风轻拂,晴空万里。
街上人来人往川流不息,三辆马车穿街过巷,齐齐驶向无忧茶肆。
苏荷最先到达。
安子早已侯在门口,朝她躬身施了一礼。
她微微一笑:“去香茶阁。”
安子应了声“是”,领着她走上二楼,推开了香茶阁的包间。
包间内自然不会出现信件里所说的李泰安,好在帘子已撤,软榻也已搬走,抬眸望去,只余简单的茶案与桌椅。
苏荷掏出一包药粉递给安子,道了声:“让你费心了。”
安子将药包收进袖兜,回:“夫人要谢,去谢先生即可,小人不过是依令行事。”
苏荷礼貌颔首。
随即安子给她奉上茶水与小食:“夫人可先在此饮茶,正所谓好戏不怕等。”
“你说得是,我且在此等着隔壁的好戏。”
不过两盏茶功夫,李建业和张倩儿也前后脚抵达。
张倩儿还特意戴了顶帷帽以遮挡面容。
安子恭敬迎上去:“李公子,您来了。”
李建业问:“包间可备好了?”
安子答:“备好了。”
李建业“嗯”了一声,随即吩咐:“先领我们去碧水轩。”
安子道了声“请”,继而领着二人走上二楼的碧水轩。
碧水轩与香茶阁相邻。
在进入包间前,李建业朝旁边关着屋门的香茶阁瞄了一眼,低声问:“这个包间的客人可到了?”
安子答:“回李公子,刚刚到呢。”
李建业与张倩儿对视一眼,眸中得意尽显。
二人提步迈进碧水轩,随后李建业还往安子手里塞了一把碎银:“让长贵过
来伺候吧。”
安子颔首,躬身退出了包间。
他直接去了后厨,用苏荷给的药粉泡了一壶茶,吩咐旺财:“这是长贵早上泡好的茶水,你送去碧水轩吧。”
旺财不疑有他,应“是”后提着茶壶去往碧水轩。
刚推开包间房门,李建业便蹙眉看过来,冷声问,“长贵呢?”
旺财自是知道长贵哥与李公子的关系。
毕竟长贵哥的煮茶手艺有目共睹,茶肆许多主顾只认长贵而不认旁人。
他将茶壶置于桌上,恭敬答:“长贵哥刚刚闹肚子去医馆了,不过请李公子放心,这茶是长贵哥亲手泡好的。”
李建业疑惑:“闹肚子?”
“是啊,这也是事发突然。”
李建业又问,“长贵可有为隔壁包间备好茶水?”
旺财虽一头雾水,但有一点是知道的,万万不能冒犯了客人。
他恭敬回:“李公子放心,长贵办事向来稳妥,自是已经备好了。”
李建业舒了口气,“嗯,你先退下吧。”
待旺财退下,张倩儿有些不放心:“那个长贵不在,事情不会出什么岔子吧?”
李建业嗤笑一声:“自然不会。”
“李公子为何如此笃定?”
“长贵这小子滑头得很,自是怕出事后惹祸上身,故尔避嫌躲了出去,而他怕出事的前题却是,已在隔壁茶壶里放入了催qing药。”
李建业说到“茶壶”二字时,还特意用指尖点了点眼前的茶壶,继而提壶给张倩儿倒了盏茶,再给自己倒了一盏。
他举盏:“倩儿姑娘放心,剩下的便是等了,等着隔壁的好戏。”
张倩儿也举盏,“成,咱们一起等着隔壁的好戏。”
二人碰了碰盏,双双饮下盏中茶水。
此时大理寺。
传信的乞儿被差役拦在了大门外。
乞儿只得高呼:“小人要给少卿大人传话,少卿大人在不在?”
差役拿刀驱赶:“你个不知死活的东西,少卿大人哪是你想见就能见的?”
乞儿左右躲闪,但嘴上仍没消停,高呼着“少卿大人、少卿大人”。
吴生正好经过,闻声上前询问:“你想向少卿大人传什么话?”
乞儿回:“自然只能告诉少卿大人了。”
吴生估摸着一个娃娃也生不出什么事端,便与差役招呼了一声,领着乞儿去了主子公房。
那时谢无痕正在查阅历年茶艺师的资料。
见一孩童进屋,沉声问:“怎么了?”
吴生尴尬地笑了笑:“这娃娃说要向头儿传什么话。”
谢无痕冷冷瞥向乞儿。
那乞儿本还有几份胆大包天的气魄,但一见那少卿大人冰刀子似的目光,霎时吓得战战兢兢,嘴里喃喃着:“有……有人让小人传话给……给大人。”
他面色不变:“传什么话?”
乞儿气息发紧:“说……说是少卿夫人正……正在无忧茶肆的香水阁包间……”
吴生迫不急待抢过话头:“莫非是少夫人要约头儿去茶肆饮茶?”
这可是头儿成亲后头一回被少夫人相约。
连谢无痕也一时眉间舒展。
乞儿连连摆手,脸都急红了:“不……不是的,是少卿夫人在香茶阁与……与野男人幽会。”
简直是石破天惊,吴生兀地呆住了。
谢无痕也“嗖”的起身,以雷霆之威定定站立。
屋中的空气瞬间陷入死寂。
片刻后谢无痕从案前走出来,走到乞儿身侧,问:“谁让你传的话?”
乞儿瑟缩着,垂首,不敢看他:“是……是一位娘子。”
“一位什么样的娘子?”
“小人不认识,那……那位娘子给了小人两块桂花糕,让小人来传话,小……小人就过来了。”
谢无痕眼眸微眯:“一位娘子?桂花糕?”
随即吩咐吴生:“带这孩子去饭堂领一袋馒头。”说完提起长腿往屋外走。
吴生问:“头儿你去哪里?”
谢无痕没理他,径直走出了大理寺大门。
他在路边租了辆马车,往无忧茶肆的方向疾驰而去。
不过几盏茶功夫,马车顺利抵达茶肆门口。
但谢无痕并不急着走进茶肆,而是在门口巡了一圈。
那大门两边停了不少茶客的马车。
他一眼望见自家马车,以及守在马车旁的车夫。
车夫也望见了自家主子,忙上前招呼:“少爷,您也来了?”
他“嗯”了一声,问:“少夫人来多久了?”
车夫回:“来了有一会儿了。”
他不再废话,提腿上了马车,在车内环视一圈,又很快下了马车。
车夫疑惑:“少爷是想要用车么?”
他回:“不必了,你好生守在这儿便是。”说完转身离开。
随后,他在大门另一边看到了谢家三房的马车。
三房的张碧玉鲜少出门,马车几乎就是张倩儿的专用车。
此时那车夫正好在打盹。
他趁其不备闪身跳上车,环视一圈,在车厢角落发现一个八宝盒,打开盒盖,里面赫然出现几块桂花糕。
他暗暗握拳,将八宝盒放回了原处。
谢无痕走进茶肆大堂时,那大堂里正乱哄哄吵成一锅粥。
许多客人正削尖脑袋拼命往二楼上挤,有的人挤掉了鞋,有的人挤坏了衣裳,众人叽叽喳喳骂骂咧咧。
“都怪那奸夫莹妇,搞得大家这么挤。”
“怕挤就别看嘛,又没人强迫你。”
“这等稀奇事怎能不看?”
“就是,听说那对狗男女还出身官宦世家呢,今日算是丢人丢大发了。”
还有人在问:“那女的身上……当真不着一缕了?”
接话的人在“吃吃”低笑:“当真,白晃晃一团,保准刺得你眼睛痛。”
“那男的身上可还有衣物?”
“屁的衣物,也是脱得赤条条的,看着怪吓人的。”
谢无痕冷着脸,越听越恼火。
他站在楼道口看着拥挤的人群,恍如站在一锅滚烫的沸水旁,不知该往楼上走,还是该转身回去。
有人在朝他施礼,唤了声“少卿大人”。
他一顿,抬眸,认出是茶肆的二掌柜。
他强作镇定:“究竟发生了何事?”
安子答:“回大人,刚刚在二楼的碧水轩包间,李家公子与贵府的表小姐……行苟且之事被人发现……”
谢无痕胸口一松:“是表小姐?”
第42章 茶肆7
安子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少卿大人以为是谁?”
谢无痕回:“本官没有以为是谁。”
随即冷声吩咐:“茶肆暂停营业,安排人手疏散人群。”
安子恭敬答:“小人遵旨。”
谢无痕懒得再理会他,纵身挤上了二楼。
刚迈入二楼的楼道,便一眼望见挤在人群里的苏荷。
她一袭绯色衣裙,金钗摇曳、面若芙蓉,正往碧水轩包间内张望。
她明媚地、光鲜地、完好地站在那儿,在拥挤的人群里鹤立鸡群。
没有通奸、没有苟且、没有背叛,就那样完好地站在那儿。
他莫名觉得心头一暖。
片刻后,他转身下楼。
苏荷并不知晓谢无痕已来过。
此时她正摆出寻常看客的模样瞧着热闹。
因为看客太多,碧水轩门口已被堵得水泄不通,堵得连只苍蝇也飞不出去。
包间内的李建业与张倩儿双双缩在墙角,身上衣物散落各处,所幸有好心人替他们覆上一块黑布遮羞。
但即便黑布再宽,亦遮不住他们祼露的肩膀与脚踝,白晃晃的,甚是刺目。
张倩儿在埋首哭泣,哭一会儿又偷偷往外张望,想看看外头的人有没有变少,她
能不能赶紧逃回家。
李建业则在一边咳嗽一边谩骂:“看什么看,没见过你爹和你娘行周公礼么,不行周公礼怎会有你们这群王八蛋。”
又骂:“狗日的,给老子滚,滚回去脱光了对着镜子看自己吧。”
事已至此,所谓的尊严与脸面已碎了一地。
事情本来不是这个样子的,本来他们才是看戏人。
可如今,他们却成为了戏中人。
李建业记得一切都是从饮了那壶茶开始。
他和张倩儿接连饮了好几盏,随后便开始感觉到异样,面色发红、呼吸急促,一切就都失控了。
失控倒也罢了,毕竟男欢女爱也算正常,毕竟门窗紧闭掩人耳目。
坏就坏在,当他们酣畅行事之时,茶肆二掌柜竟领着几名伙计前来奉送小食,推门而入的瞬间,一切便都大白于天下了。
不知谁嚷出一声“捉奸”,一时所有茶客皆朝二楼蜂涌而来。
李建业记得他并没让人奉送小食,也料到包间的茶水定然有问题,但眼下他背负臭名、体面全无,已然没了还手之力。
除了咳嗽与谩骂,他只盼着能尽快熬过此刻。
张倩儿也在熬,边哭边熬。
至于熬过去之后能如何,她眼下不敢想。
看客们仍是兴致勃勃。
有人甚至火上浇油,大声调侃:“只听闻李公子得了痨病身子垮了,没成想竟还有这等雅趣啊。”
还有人在骂张倩儿:“那谢家好歹也是名门世家,没成想竟出了个不要脸的侄女!”
有人更正:“那不要脸的侄女乃是姓张,跟谢家可没关系。”
“说得好像你是谢家人似的。”
“不过是说句公道话而已,谁想摊上这种亲戚啊。”
苏荷始终没吱声,也没人认出她。
见到了那二人惨状,她如释重负。
本想再去三楼向曾艺道道谢,却因人太多而作罢。
至少此刻,她不想让人知道自己与曾艺道相熟,以免给对方或给自己招来麻烦。
苏荷侧身往楼下走,费子老鼻子劲才挤到一楼大堂,抬眸间,一眼望见正忙着疏散人群的谢无痕。
因为他的疏散,大堂内显然空旷了许多。
她怔了怔,提步行至他身侧,“夫君怎么来了?”
他抬眸看她,故作寻常地回,“执行公务时路经此地,故尔进来看看,娘子也是来这儿饮茶的么?”
他的目光始终落在她脸上,那目光看似无波无澜,轻盈如旷野,实则幽深难测,冰冷如寒潭。
那次李建业验看她身上胎记时,她便从他眼里看到过这样的目光——一种质疑的目光。
难道今日,他又在疑她?
苏荷也故作寻常地看了眼屋外晴空,点了点头:“天气好,所以想来这儿坐一坐,吃一吃这里的小食。”
转而问:“夫君已知晓这里发生的事了吧?”
“嗯,知道了。”
“那眼下该如何安置李建业和倩儿姑娘?”
他反问:“娘子觉得该如何安置?”
她微微一笑:“贫妾虽不喜李建业这个兄长,但他好歹是李家独子;夫君虽不喜倩儿姑娘这门亲戚,但她好歹与谢家有所牵扯,不如夫君待会儿差人护送他们回去?”
他也微微一笑:“如此,甚好。”
随后谢无痕便让安子去大理寺传唤人手。
不过几盏茶功夫,吴生便领了一队差役过来,先是疏散茶肆看客,继而用马车将碧水轩那二人分别送回府。
苏荷与谢无痕也坐上了回府的马车。
她发现他今日的话特别少,上车后闲聊了几句,便开始闭目养神。
明明并肩而坐,他却碰也未碰她。
苏荷语带关切:“夫君近日早出晚归忙于公务,定是累坏了吧?”
他仍闭着眼眸:“娘子放心,无碍的。”
“还要这般忙多久?”
“应该很快了。”
苏荷“哦”了一声,便不再言语了。
他闭目养神,她沉默不言,只剩马车的“踏踏”声响彻耳边。
回到春华院已是暮色时分。
二人用完了膳、洗漱完毕后,便屏退下人关上了屋门。
谢无痕似并不想就寝,而是坐在木桌前饮茶。
他一袭中衣,领口微敞,凸起的锁骨上还残留着沐浴后的水汽,看似有几份疏狂,亦有几份慵懒。
他唤了声“娘子”。
苏荷正坐在妆奁前涂面膏,闻声看向他:“夫君何事?”
他神色微敛:“我有话想与娘子说,娘子能不能坐过来?”
苏荷放下手中面膏,依言坐到了他对面。
他神色郑重,“今日有个乞儿去大理寺给我传了个消息。”
她疑惑,“什么消息?”
他轻抿唇角,顿了顿:“称娘子在无忧茶肆与人私会。”
苏荷胸口一松,总算知晓他今日为何反常了。
她面色不变:“夫君信了?”
他沉默,握住杯盏的指尖却微微泛白。
她又说:“所以夫君今日出现在无忧茶肆,并非是路过,而是特意赶过去的?”
他反问:“娘子觉得我即便听到这样的消息也不该赶过去吗?”
她沉沉看着他,“夫君在疑贫妾?”
他与她对望,再次沉默。
她故作痛心:“敢问夫君,是在疑贫妾与人私会,还是在疑贫妾陷害了张倩儿?亦或是,两者皆疑?”
他答非所问:“娘子是个聪明人。”
她确实聪明,他本以为她中了别人的圈套,却没想到,她竟将设套之人反拉入套中。
眼前这个女子,不简单啊!
苏荷问:“夫君这是在嘲讽贫妾?”
他仍是答非所问:“娘子当初为何不介意嫁给周平?娘子想要用周平手中的权力去做什么?”
他旧事重提,却是一针见血,苏荷胸口兀地一紧。
片刻后她起身,沉沉立于桌前,烛火将她的身影斜斜投到桌案上,令她的隐忍里也多了几许悲壮。
她语气铿锵:“夫君曾答应过贫妾,此生不疑贫妾,今日看来,夫君的承诺当真是轻若鸿毛,夫君对贫妾的疑心早已是刻骨铭心深入骨髓,罢了,贫妾累了,不愿做任何解释了,这段婚姻无论是和离还是被休,贫妾皆无怨言。”
她说完转身往床榻的方向走,作势要去就寝。
他却起身从身后一把抱住了她。
抱得太突然,令她一时回不过神。
之后,便有委屈莫名地在胸间蔓延,混合着他身上松果的清香,无限地蔓延……
她说:“夫君既然不信贫妾,便放了贫妾吧。”
他声音暗哑:“你说为夫疑你,你何曾又不疑为夫。”
她转头看他,高大的男人神色冷峻,但目光却柔和了许多。
她喃喃问:“夫君何出此言?”
他答:“我承认,一开始听到娘子与人私会时我是有些心绪难平,但到达茶肆后我才发现,这背后唆使乞儿传信之人竟是张倩儿,且与人私会之人亦是张倩儿,她今日应是折于娘子之手吧?娘子能顺利制服她亦是早知她的谋划吧?可即便娘子早知她的谋划,也不曾向我透露过分毫;即便娘子只身犯险,也不愿求助于我,这不是疑我又是什么?”
苏荷一哽,一时语塞。
她何止是疑他,简直是骗他欺他利用他。
但她万不能让他发现这一点,她与他成亲且步步为营走到今天,她唯一能倚仗的便是他的信任。
这个骄傲的男人向来吃软不吃硬,所以她得示弱。
她垂眸,泪水簌簌而下:“夫君说得没错,贫妾早就知晓倩儿姑娘与李建业的谋划,故尔今日才对他们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贫妾未曾告知夫君这些情况,一是因为倩儿姑娘的身份,她毕竟是三房的亲眷,也算是夫君的表妹,谢家几房本就不和,贫妾不想因自己的原因令大房与三房再生龃龉;二是贫妾自个儿也有私心,贫妾虽为李家嫡女,但能嫁给夫君却是高攀,贫妾也不想让夫君看到贫妾这副睚眦必报步步为营的不堪模样。”
她拭泪,抬眸看他,眸中带着几份决绝,“但贫妾也确实就是这副模样,贫妾出身后宅,母亲亡故,父亲新娶,若非睚眦必报步步为营,贫妾早就活不到今日了,所以贫妾曾无数次地告诫自己,无论如何,要抓住一切机会攫取权力,抓住一切机会爬到高处,所以贫妾才不介意嫁给周平——不介意嫁给一个六旬老翁,夫君问贫妾想要权力去做什么?”她笑了笑,泪再次落下来:“贫妾想要权力掌控自己的人生,想要权力获得公平公正的生活,想要权力赢得他人起码的尊重,这些理由,够吗?”
她看似在表述李姝丽的生活,实则更像是在表述她自己。
那些流下的眼泪,那些绵绵密密的忧伤,有些是刻意的示弱,有些却是真情流露。
他莫名感觉心间发痛,伸臂再次拥她入怀。
他说:“和和,你别难过,是我错了。”——
作者有话说:文好冷,真的有人在看吗?
第43章 茶肆8
一声“和和”,亦是“荷荷”,惹得苏荷愈发泪水涟涟。
她的泪水染湿了他的衣襟,亦染湿他的心房。
他说:“和和你别哭了,我下次再也不这样了。”
又说:“和和你想要我怎样,怎样都可以。”
这个男人一旦俯下他高傲的头颅,便会变得格外温柔而顺从,如同虎虫变狸猫,任人摆弄拿捏。
苏荷悟到其中关要,故尔将一出以退为进的戏码演得惟妙惟肖。
她终于止住了哭声,却仍埋首于他怀中。
他想捧起她的脸好生安抚,她却躲开他的手更紧地埋在他胸膛。
她声音“嗡嗡”的:“如今夫君已看清贫妾真面,夫君想要怎样,便怎样吧。”
他回,“我想要和和不生气了,还想与和和厮守一生。”
他的声音温柔而低沉,恍若羽毛扫过胸口。
苏荷抬起头来,泪朦朦地看着他。
烛火下的男人满目柔情,亦满目愧疚。
她轻声问:“倘若贫妾还藏着更不堪的一面,夫君还会想与贫妾厮守一生吗?”
她在试探,他却以为她在撒娇。
他毫不犹豫:“无论和和是怎么样的人,都是我的娘子。”说完俯下身来,吻住了她的额头。
她透过他的颈窝盯着跃动的烛火,唇角浮起一抹浅浅的笑意。
二人正在屋内恩爱缠绵。
张秀花突然在屋外敲门:“姑爷,二房的谢老爷过来了,说是……有要事与您相商。”
二房的谢老爷不就是谢谨么!
亦是那位上了贩铁名单的城门郎。
苏荷一时疑惑:“都这个时辰了,也不知叔父有何急事。”
谢无痕轻笑一声:“八成是为了今日三房的事。”
春华院偏厅。
谢谨约莫等了一盏茶功夫,才见谢无痕阔步进屋。
他立即起身相迎,语带歉意:“子谕啊,实在抱歉这个时辰来打搅你,主要是白日里大家都忙,也碰不上面。”
“不知叔父所为何事?”
谢谨叹了口气:“还不是为了你三婶那侄女的事,听说今日子谕也在现场,亲眼看到了当时的情形,正所谓好事不出门丑事传千里,今日谢家也算是被连累了,你三婶没办法,只能请我出面从中说道说道,毕竟那李建业也是子谕的大舅哥啊。”
谢无痕饮了口茶水:“三婶本也可以自己过来说道。”
谢谨笑了笑:“前次那张家侄女不是与咱侄媳发生过龃龉么,你三婶心里发虚,没脸过来。”
谢无痕放下茶盏,随口问:“那三婶想让叔父传达什么意愿?”
谢谨也饮了口茶水,娓娓道来:“这世道,女子的名声最是要紧,经此一遭,张家侄女在京城也算是身败名裂了,想要另嫁他人估计也难了,你三婶的意思是,眼下不如就顺水推舟让张家侄女嫁去李家,如此,方能让双方挽回些声誉,方能堵住这悠悠众口,只是这婚嫁之事总不能由女方去提,故尔想请子谕去李家走一趟,双方通个气,尽早把这桩婚事给办了。”
谢无痕思量片刻,答:“我尽力而为吧。”
谢谨松了口气:“有子谕这句话叔父便放心了。”
随即二人寒暄了几句,谢谨告辞而出。
次日,谢无痕上值途经李家,停下马车后让阍人去传唤李泰安。
不过一盏茶功夫,李泰安匆匆赶来。
谢无痕下车施礼:“冒昧打扰,还望岳丈大人勿怪。”
李泰安陪着笑脸:“无痕到访,李家欢迎都还来不及呢,怎能说是‘打扰’呢,只是,”他有些疑惑:“无痕怎的不进府坐坐?”
谢无痕答:“小婿事务繁忙不便久留,特意叫岳丈出来,是想问问昨日无忧茶肆那件事,大哥可有什么打算?”
一提起“无忧茶肆”,李泰安捶胸顿足气急败坏:“我李家当真是家门不幸啊,竟养出这个么逆子,平日里行事蛮横倒也罢了,如今竟还糟蹋到了谢家表姑娘的头上,无痕啦,待风头平息,我定要带着逆子去谢家登门致歉。”
谢无痕的语气意味深长:“致歉就不必了。”
李泰安一哽,随即反应过来:“既然不必致歉,那就提亲。”
谢无痕微微一笑,抱拳施礼:“小婿定会将岳丈大人的意思如实告知谢家三房。”
翁婿二人虚礼了一番,随即告别。
李泰安一回府便吩咐何曼云去准备提亲事宜。
何曼云好半天回不过神,末了仍是心头惴惴:“老爷,这门亲事怕是要不得。”
李泰安不耐烦:“你又想如何生事?”
何曼云答:“老爷,听闻那张家女一直恋慕咱们那位女婿,她怕是……早就不是什么良家子了,业儿娶她进门,连带着李家的声望也要受损啊。”
李泰安冷笑:“有那个逆子在,李家如今还有何声望可言?再说了,你不是一直盼着那逆子早日成家立业么,甚至还不惜替他去青楼选雏儿,如今好了,亲事找上门了。”
何曼云戚戚哀哀,“可……可那张家女如今身败名裂,连青楼的雏儿也不如啊,业儿怎能娶这样的女人进门?”
李泰安一声冷笑:“你以为你的业儿就没身败名裂?何曼云你脑子清醒点,你的儿子不仅身败名裂,且还患着肺痨呢。”他说完恼火地咬了咬后牙槽,甩袖离去。
何曼云“呜呜”哭起来,哭完仍是不甘心,急匆匆来到墨香院。
那会儿李建业正在饮酒,一边饮,一边咳。
自昨日事发,他的痨病越来越厉害了,昨夜甚至得薰着洋金花才能止咳入眠。
何曼云恨铁不成钢,一把夺过他手里的酒壶:“都病成这样了还饮酒,不想活了?”
李建业醉醺醺:“我如今只剩这口气了,那就活一日,肆意一日。”说完又一把将酒壶夺了回去。
何曼云苦口婆心:“活一日,便要争一日的气,你知不知道,你父亲如今要让你娶那张家女为妻。”
李建业仰头饮下一口酒,踉踉跄跄,全然不在乎:“娶就娶呗,娶谁不是娶,只是可惜啊,又败在了那个小蹄子手里。”
“昨日你但凡听我半句劝,事情也不至于到这等地步。”
何曼云悲从中来,泪湿眼眶:“眼下你与那张家女皆身败名裂,若是你将她娶回家,往后你俩走出去,指不定要被人笑话成啥样呢,就连你们往后的孩子,估计也要被人看成是‘奸生子’,如此,你父亲怎可能将家主之位传给你?”
“说来说去就为了一个家主之位。”
李建业气恼地抽了口气:“母亲且听好了,做不做家主,我根本无所谓。”说
完提着酒壶踉跄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院门。
何曼云身子一软,瘫坐在了太师椅里。
此时张倩儿也在为这桩亲事痛哭。
她喜欢的乃是龙章凤姿的子谕哥哥,即便子谕哥哥明言拒绝了她,她再找个类似的男子也是可以的。
她怎甘心嫁给李建业那样的人呢?
那李建业是什么,形如饿鬼、枯若僵尸,连带着还患有肺痨,她即便去庵里做姑子,也断断不能认下这桩亲事。
张碧玉却语气狠厉:“既然你做下这丑事,便只能吞下这苦果,我已给你的双亲去了信,亲事已是铁板上钉钉。”
张倩儿悲痛欲绝,跪地乞求:“姑母,求求你,别让我嫁给那个痨鬼,我不想嫁给那个痨鬼。”
张碧玉无奈摇头:“早知今日,你又何必当初。”
张倩儿声声泪下,“姑母,是有人给我们下了药,有人想陷害我们啊,一定是那个李姝丽,一定是她……”
“你住嘴。”
张碧玉一声厉喝,“若是你安守本分,又怎会与那李建业搅在一起,又怎会被人陷害?事已至此,你再怨不得任何人。”
张倩儿哭着嚷:“我不嫁,我去庵里做姑子。”
张碧玉冷声回:“即便你想做姑子,那也得出嫁后再去做姑子。”
“那我便死,死给你们看。”
“你要死,也得死在李家。”
张碧玉已失去耐心,厉声吩咐冬叶:“看住小姐,出嫁前不得再离开房门半步。”
冬叶战战兢兢应了声“是”。
两日后,李家请了媒人上门提亲。
茶肆“苟合”之事闹得沸沸扬扬,提亲这日自然也引来许多百姓围观,谢李两家顾忌颜面,皆盼着尽快翻过此事,于是省了三书六礼的仪程,直接订下婚期。
半个月后,婚礼如期举行。
李建业身着玄色礼服,被人扶上了迎亲的高头大马。
连日饮酒,他显得更瘦了,背也躬了,远远看上去犹如活死人。
张倩儿也被连日禁足,也终是哭哭啼啼上了花轿。
一声“起轿”,迎亲的队伍敲着锣鼓浩浩荡荡离开。
徐南芝倚着院墙听着渐行渐远的锣鼓声,长长叹了口气:“多乖巧的一个姑娘啊,本是想让她给子谕做妾的,没想到就这般嫁给了一个得痨病的草包。”
韩嬷嬷也无奈地摇了摇头:“老奴总想不明白,你说倩儿姑娘那般软和的性子,怎的在茶肆里……做出那等事情来。”
徐南芝沉默良久,仍是一叹:“这或许就是命啊。”说完扶着韩嬷嬷的手臂徐徐回了屋。
春华院里,苏荷正准备沐浴。
她边褪衣裙边问:“新娘可被迎走了?”
春兰正在给她解衣衫后的带子:“早就被迎走了,据说哭得很厉害呢。”
随即问:“李家办喜事小姐也未回去,到时他们会不会说风凉话?”
此次李建业成亲,苏荷编了个“身子不适”的借口回避了。
谢无痕自是知道她的心思,便也配合着她做实了这个借口。
她回:“随他们怎么说吧,无所谓。”说完褪去衣物坐进了浴桶。
春兰上前伺候她沐浴,当用巾子打湿她后背时,不由得顿了顿:“小姐背上的胎记已经长好了。”
苏荷问:“长成了何样?”
春兰拿了块铜镜过来,“小姐自个儿看吧。”
椭圆的铜镜里,她后背蝴蝶骨处一块心形的红色胎记赫然显现,与当初李姝丽背上的那块胎记简直是一模一样。
春兰忍不住感慨:“小姐这制毒的手艺当真是高明得很。”
苏荷也舒了口气:“如此,便可安心了。”
随即又说:“趁着谢无痕这段时日忙得无暇旁顾,咱们也得赶紧查清那刘达忠的虚实了。”
春兰回:“我听吴生说,姑爷近些时日也在忙着查人。”
苏荷随口问:“查谁?”
“据说是查什么二十年前的茶艺师。”
苏荷一顿,听到“茶艺师”三个字,她兀地想到了曾艺道。
“为何要查茶艺师?”她问。
春兰想了想,“吴生虽未明说,但从他话里话外的意思,应该是为了找一位娘娘。”
苏荷疑惑:“娘娘?”
第44章 旧事
大理寺。
谢无痕正在批阅案卷,吴生进屋禀:“头儿,关于茶艺师的消息都搜集整理好了。”
“说。”
“二十年前,大梁国最有名望的茶艺师共有四位,正所谓南有白谷,北有李疆,东有袁成浩,西有曾无声,其中白谷与李疆已在几年前亡故,两人门下徒儿共12名,皆来历分明身世清楚,并无可疑之处,东边的袁成浩则年逾古稀归隐山林,此人性情孤僻从不收徒,故尔至今孑然一身,最后,西边的这位曾无声则在十七年前失踪,再无音信。”
“失踪?”
“没错,不过即便没失踪,眼下估计也已寿终正寝。”
“他可收有徒儿?”
“据说收有一男一女两名徒儿,但没查到这两名徒儿的具体情况及名姓,毕竟年代久远,且这曾无声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谢无痕思量片刻:“加派人手,必须查到曾无声及其徒儿的消息,活要见人,死要见骨。”
继而又吩咐:“茶师之间或互有走动,可以从那12名徒儿及袁成浩身上入手。”
吴生有些无奈:“据说那袁成浩性子犟得很,嘴也硬。”
谢无痕握了握拳:“那就将他‘请’到京城来,我亲自会一会他。”
吴生垂首应“是”。
话刚落音,小六子进屋禀报:“头儿,刚有人来传信,说有位贵人邀您去昌隆酒楼的‘福阁’包间一叙。”
谢无痕一顿:“贵人?”
小六子递来一块玉佩:“这是那位贵人给的信物。”
玉佩通身温润透亮,一看就知价值不菲,玉佩正中间还镂空雕了一个“博”字。
他一声轻笑:“原来是二皇子。”
吴生怔了怔:“那头儿要不要过去?”
如今太子与二皇子相争乃朝中公认的事实,许多朝臣更是私下站队结党相争,谢无痕算是少数几个保持中立的臣子。
他答:“既然他堂而皇之地找上门来,我自然要去露一露面。”
随即吩咐:“备车,去昌隆酒楼。”
昌隆酒楼地处金陵中路的繁华地带,隔大理寺不过几盏茶的路程。
谢无痕下车后直接去了二楼的“福阁”包间。
守在包间外的乃是赵博的贴身护卫向清池。
见了谢无痕,他立即抱拳:“少卿大人请稍等。”说完进屋禀报。
不过片刻,谢无痕便被请进了包间。
此时包间内已摆上丰盛的菜肴。
赵博起身相迎,“谢大人肯应约前来,实乃我三生有幸。”
他虽刚及冠,却生了一双老成的眼,目光意味深长,似笑非笑。
谢无痕并未入席,而是立于屋中空地郑重施礼,随后将那块刻有“博”字的玉佩交还给赵博,直接问,“二皇子约微臣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赵博眉间舒展:“并无什么大事,不过是想请谢大人吃顿饭而已。”
谢无痕答:“无功不受,何况皇上向来不喜朝臣与皇子结交,臣愧不敢当。”
“不过一顿饭而已。”
“恩惠再小,亦是恩惠。”
赵博探究地看了他几眼,随即将包间内的下人屏退。
屋中静下来,只剩菜肴与酒水的
香味静静萦绕。
赵博再次开口:“听闻谢大人正在为父皇调查一桩旧案,实不相瞒,我请谢大人吃饭不过是为了表达谢意而已。”
“臣不过是奉皇命行事,二皇子何谢之有?”
“毕竟若那桩旧案水落石出,谢大人算是帮了我一个大忙,为表谢意,我欲将谢大人拉入麾下,来日若有幸位登大宝,必保谢家世代荣华。”
果然,这个二皇子不仅意图拉拢他,且还意图利用多福娘娘失踪案扳倒太子。
谢无痕面色沉静:“实在抱歉,臣无意搅入储位之争。”
赵博皮笑肉不笑:“以谢大人的聪慧,应能看清眼下局势,太子在朝中的地位岌岌可危,唯有本皇子才是父皇心中的理想人选,谢大人该为长远打算。”
他答:“多谢二皇子提点,微臣只奉行六个字:食君,忠君事,来日若二皇子荣登大宝,微臣依然是奉行这六个字。”
赵博见他油盐不进,只得作罢:“行,那我便与谢大人顶峰相见。”
谢无痕抱拳:“多谢二皇子成全。”随后转身离开福禄阁。
赵博看着他消失在门外的背影,暗暗握紧拳头。
向清池也咬了咬牙:“此人如此不知好歹,小人现在便替二皇子取了他的脑袋。”
赵博摇头:“他还有利用价值,暂时动不得,待将来本皇子坐上那把龙椅,定要拿他们整个谢家来祭旗,以惩他今日的不敬之罪。”随即他又吩咐:“将刚刚去大理寺传信之人,杀了。”
向清池抱拳应“是”,转身而出。
从昌隆酒楼出来,谢无痕直接回府。
吴生跟在主子身后,疑惑不解:“这二皇子都说太子的地位岌岌可危了,为何还要处心积虑拉拢头儿?”
谢无痕冷笑:“太子狡猾,二皇子抓不到扳倒他的实证,故尔需要我从中协助。”
吴生问,“那头儿为何不助他?”
他叹了口气:“太子非善类,二皇子亦是。”
吴生又说:“可如今皇上年纪大了,头儿还年轻着呢,若来日这二皇子当真登上那至尊之位,怕是要记恨您今日之举。”
谢无痕满目不屑:“你怎知他能登上那至尊之位?”
“皇上不就只有太子和二皇子两个皇子么。”
他仰头看天:“谁说咱们大梁国只两位皇子,你可别忘了,还有五皇子。”说完他加快步伐朝前行去。
吴生一顿,恍然大悟,急忙提脚跟上去。
谢无痕边走边吩咐:“去炒货铺给少夫人带一袋栗子回去。”
话题急转,吴生有些回不过神,片刻后郑重回:“此乃大事,小的现在就去办。”
而此时的苏荷已到达金陵街北的同心巷。
刘宅位于同心巷巷口,一栋占地宽广的宅子,看上去比旁边的宅子要气派不少。
据阿四多日的调查,刘达忠每日下值后会在宅子对面的“同心酒馆”坐上两刻钟,吃一碟花生米,再饮一盅小酒,之后才回宅。
苏荷也坐进了酒馆一张靠窗的桌子,并让跑堂伙计奉上了酒水与菜肴,一边吃,一边静侯刘达忠。
张秀花摸了摸发髻,又整了整领口,心下惶惶:“小姐,你说那判官会不会认出咱们?”
苏荷浅酌一口酒,语气漫不经心:“年深日久,我已长大了,你也变老了,他如何认得出?”
又说:“再说了,他手上的人命不计其数,我娘亲,以及我们,在他眼里就如蝼蚁一般,恐怕是想记也记不住。”
张秀花沉默了,随即夺过她的酒盏:“小姐在外头当少饮酒。”
苏荷依了她,将酒酿换成了柑橘水。
约莫又过了一刻钟,刘达忠走进了酒馆。
他腰佩长刀,身形五大三粗,满脸络腮胡,一进店就坐到了靠门口的位置,随即吩咐跑堂伙计端上花生米与酒水。
苏荷几乎一眼就认出了他。
这张脸、这个人,已如烙铁的印迹,深深烙在了她的脑海。
她今日特意来这一趟——特意看看这个杀母仇人,便是想将他八年后的样子也深深烙进脑海。
他们一个坐于门口,一个坐于窗前。
中间隔着大堂五张木桌的距离。
当日在登闻鼓前,她与他也曾隔着这样的距离,她眼睁睁看着他挥刀割向娘亲的脖颈,眼睁睁看着娘亲在地上抽搐着血尽而亡。
这是生与死的距离;
这是阳阴两隔的距离;
这是仇恨的距离;亦是她走过八年艰辛岁月的距离。
如今她来报仇了。
他让娘亲死,她便让他死。
刘达忠并未意识到苏荷的存在。
他正一边饮酒一边吃着花生米,几乎看也未看她一眼。
这是他家门口的酒馆,他每日来一回,也等同于他半个家。
这一日也与寻常的日子没什么不同,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他甚至不会想到有人敢来找自己寻仇。
他身为朝廷命官,身手不错,且背靠周家,谁吃了豹子胆敢来找他麻烦?
他已饮完最后一口酒水,并吃完瓷碟里最后一粒花生米,继而起身走出了酒馆。
他并未付钱,因为在这同心巷,没人敢收他刘达忠的钱。
苏荷看着他的背影,道了声:“他也变老了。”
张秀花答:“即便他变老了,看上去也仍然可恨。”
苏荷用勺子轻轻搅动着杯盏里的柑橘水,窗口的阳光泄进来,映得她的脸半明半暗,她问:“姑姑觉得,一个人要怎么个死法,才最痛苦、最惨烈?”
张秀花兀地落下泪来。
她急忙扭头,抬手抹掉泪,哽咽回:“你娘亲……你娘亲那样,难道还不够痛苦和……惨烈么?”
苏荷又说:“姑姑,我要让刘达忠死得比娘亲更痛苦、更惨烈。”
张秀花缓了缓:“让他……被乱刀砍死?”
苏荷摇头:“不够。”
“那让他中毒而死?”
“中毒死至少留有全尸,还是不够。”
张秀花想不出了,“小姐想让他如何死?”
苏荷眼睫翕动,脑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娘亲突然被刘达忠割喉后倒地的情景,那时的娘亲该有多绝望啊!
她说:“最好让他被活活烧死,烧得他痛不欲生、烧得他一点点变成焦碳、枯骨。”
张秀花听得倒抽一口凉气,往窗外瞄了瞄,压低声音:“莫非小姐想去刘宅放火?”
苏荷又开始低头搅动柑橘水,“刘宅里还住着刘达忠的女儿女婿以及一众下人,我不杀无辜之人。”
“那小姐要如何行事?”
苏荷饮了一勺柑橘水,滋味酸酸甜甜,令人心情愉悦。
她说:“我记得离登闻鼓不远便是城墙,城墙外有一片低洼的瓜地,瓜地里有好些瓜棚,咱们选一个瓜棚,再将刘达忠引过去即可。”
张秀花面露担忧:“离登闻鼓那样近,便是离官衙近,行事会不会……有危险?”
“不怕,娘亲当日便是死在登闻鼓下,她定会保佑咱们的。”
苏荷声音低沉,嘴角浮起一抹淡淡的笑意:“我想让娘亲更清楚地看到,当年杀她的仇人是如何惨死的。”
第45章 旧事2
苏荷从同心巷回来时已近黄昏。
那时谢无痕正坐到房里剥栗子,见她进屋,忙起身相迎:“娘子这是去哪里了?”
苏荷微微一笑:“天气越来越热了,今日便出府买了些夏布回来,明日再让裁缝上门裁几身衣裳。”
末了补一句:“给夫君也备了好几身料子。”
“多谢娘子。”他拉她坐到桌前,“这是给娘子买的栗子。”
苏荷尝了一颗,“好吃。”
他也笑了笑,嘴角划出好看的斜线,随即转身递来一个琉璃瓶:“这个,也是给你的。”
苏荷问:“这是什么?”
他答,“托人去城外弄的花露。”
他竟还记得她胡诌的花露一事。
她故作欣喜地接下:“那贫妾待会儿便用这花露给夫君煮茶喝。”
他目光温柔,道了声“不急”。
随后二人一起用了晚膳。
苏荷欲用花露煮茶时,他却给她披上外衣:“带你去一个地方。”
她问:“去哪里?”
他一脸神秘:“去了就知道了。”
屋外月色朦胧,唯有寥寥几颗星子在闪烁。
晚风习来,夹裹着泥土的馨香,沁人心脾。
他带着她
走出春华院,穿过四通八达的甬道,再穿过府中曲折的游廊,来到一处高高的阁楼前。
抬眸望去,夜色中的阁楼飞檐翘角,高耸入云,如一只屹立的大鹏,展翅欲飞。
阁楼门楣上赫然写着“望乡阁”三个大字。
据说谢府的前身乃是郡王府,郡王出生边疆,却在京为质,因思念家乡而建了这一处高阁。
后来郡王病逝,叶落归根,郡王府也便空置下来。
再后来,皇帝为奖励骠骑大将军谢磊的赫赫战功,便将这栋宅子赐给了他。
故尔,谢家府邸不仅富丽堂皇,且还面积巨大,处处彰显出皇家气派。
即便苏荷已嫁进来数月,也未曾将整座府邸走遍。
眼下她看着望乡阁,不禁感叹:“没想到,咱们府里还有这么一处楼宇。”
谢无痕牵着她走进楼内:“先上去吧。”
二人沿着楼梯爬上最高的八层。
抬眼远眺,大半个京城尽收眼底。
夜幕下,点点星光,万家灯火,清水河犹如一匹白练绕着京城蜿蜒而过。
眼前之景,如梦如幻,若真若假。
苏荷深吸一口气,将带着水汽的晚风一并吸进肺里。
她问:“夫君是想与贫妾共赏这夜景吗?”
谢无痕伸臂揽住她:“可不只是夜景。”
说完朝着夜空打了个呼哨。
楼下的吴生急忙吩咐小厮点火。
不过片刻,“嗖嗖”声响起,无数束烟花冲向天际,争相恐后炸开,绽放出无数的火树银花。
五颜六色的火光照亮夜幕、照亮屋宇,也照亮了幽暗的街巷。
谁家的娃娃跑出屋子,高兴地大喊:“放烟火罗,放烟火罗。”
谁家的窗子被推开,探出一颗脑袋,望向夜空:“真好看啊。”
正院里,徐南芝刚服下药汤,正欲就寝,兀地听到外头的声响,不由得问:“谁家这个时候放炮竹?”
韩嬷嬷答:“是咱们府里呢。”
“咱们府里?”
“老奴听闻,是少爷在给少夫人放烟花。”
徐南芝气得直摇头:“混账东西,行事越来越张狂了。”
韩嬷嬷劝:“您别生气,少爷毕竟是年轻人,过几年自然就好了。”
徐南芝无奈叹气:“一个不诞子嗣的女人,哄着又有何用?”说完气呼呼地躺到了榻上。
望乡阁上,苏荷仰头看烟火。
璀璨的光芒映得她一双杏眼灼灼闪烁,好似映进了她的心海里。
即便知道不会在谢家久留、即便知道自己迟早要离开,但此刻她仍是高兴的、愉悦的。
绚烂的烟火让她忘记了时间、忘记了过往,让她倾刻间回到了小时候,回到了有爹爹和娘亲在身边的日子。
她由衷感叹:“真好看啊。”
她高兴,他自然也高兴。
他说,“我之心愿,娘子喜乐、安康。”
她转眸看他,明明暗暗的火光映在他脸上,照亮了他轻扬的嘴角,也照亮了他满目的温柔。
她问:“夫君为何待贫妾这样好?”
其实她是知道原因的。
自茶肆那件事之后,他便这样处处迁就讨好她。
没错,他在愧疚,愧疚自己曾经疑她。
他吻了吻她的额。
他说:“因为和和是我的娘子,我自然要对自己的娘子好。”
他的语气很温柔,也很坚定。
有那么一刻,苏荷不敢迎视他的目光,她怕,怕那份温柔的坚定。
她喃喃低语,“遇到夫君,本也是贫妾的福气。”
只是这份福气,是她偷来的,亦是她迟早要还回去的。
唯愿此刻即永恒。
她踮起脚,主动地吻住了他的唇。
漫天的烟火里,漫延着无边无际的甜蜜的味道。
接下来几日,谢无痕依然忙得早出晚归。
苏荷则让张秀花去打听城外那片瓜地的情况,并选定了一个最合适的瓜棚。
随即她吩咐阿四再去细细打听刘达忠女儿女婿的情况,毕竟这才是刘达忠的软肋。
两日后阿四来禀:“刘达忠的女儿叫刘娇,性子跋扈如母大虫,附近居民没人敢招惹她,听说连她的夫婿宋声也对她忍无可忍,时常在外借酒浇愁,如今还染上了赌瘾,动不动就要去赌坊玩上几把,前几日还因为欠下不少赌债而被刘达忠狠揍了一顿呢。”
苏荷神色微敛:“如此,甚好。”
随即她翻出了自己的嫁妆,将一撂银票递给张秀花:“姑姑,你找个中间人,引诱宋声借银票。”
张秀花有些心疼:“需要这么多银票么?”
苏荷答:“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你尽管让他借去。”
张秀花应了声“好”,随即出门办事。
苏荷还出城去了一趟瓜棚,算是熟悉四周地理情况。
正值六月,翠绿的寒瓜地里硕果累累,微风徐来,带着阵阵瓜果的清香。
她抬目望向东边的城墙,沿着城墙往上看,便可望见放置登闻鼓的那座高台。
虽仍是远了点,却也是她能找到的离登闻鼓最近最好下手的距离了。
张秀花也盯着那座高台:“待大仇得报之日,愿苏妹妹自此安息。”
苏荷喃喃问:“姑姑,你可还记得娘亲的样子?”
张秀花叹了一声:“又怎会不记得。”
苏荷泪湿眼眶:“可是我不记得了。”
她越用力想要记住娘亲的脸,娘亲的脸就会越模糊,以至于现在,即便她仍记得娘亲的声音、发香、走路的姿势、手心的温度,却不记得娘亲的脸了。
张秀花拍了拍她的肩:“那会儿你还太小,你娘亲不会怪你的。”
她垂首,久久不言。
回去的马车上她一路沉默。
直至到达谢府大门前,她才重新振作。
刚下马车,苏荷一眼望见从谢府走出来的张倩儿。
她仍是一身艳丽衣裙,头上金钗摇曳,成亲数日,面上看似清减了不少,但神色仍然尖利而刻薄。
她走上前来,语带嘲讽:“少夫人这是又去外头野了?”
苏荷冷笑,答非所问:“倩儿姑娘的胆子不小啊,竟不顾我夫君的警告,再次踏进谢府大门。”
张倩儿抬起下巴,目光如淬了毒一般:“你现在该称呼我一声‘嫂嫂’了吧,别再倩儿姑娘长倩儿姑娘短了,不礼貌。”
她说着又逼近一步:“我今日进谢府乃是为探望生病的大姑,你作为谢家儿媳妇对婆母不闻不问倒也罢了,竟还恐吓我一个心怀善念的外人,天理何在?何况,我现在的身份可不是什么谢家表亲,我乃李家的少夫人,即便你的夫君现在想将我赶出京城,怕是也做不到了吧?”
她说完咬了咬牙,恨不能将苏荷生吞活剥。
苏荷就喜欢张倩儿这副讨厌她却又干不掉她的样子。
她面色不变,语气淡淡:“看来嫂嫂与兄长之间当真是两情相悦琴瑟和鸣啊,在此,也恭喜嫂嫂觅得如意郎君。”
说完她还笑了笑,随即福身施了一礼,转身进了谢府。
张倩儿气得面色发白,袖间的拳头紧握,握得双臂也暗暗发颤。
成亲的这些时日,她过得可谓是生不如死。
她本就嫌弃李建业是个痨鬼,偏偏还性情暴躁,动不动就对她辱骂欧打。
洞房夜那日只因她不会叫不会动,便被他打得鼻青脸肿。
幸好那李建业是个病秧子,否则她还要挨更多的打。
张倩儿看着苏荷的背影消失不见后,才转身上了马车。
她吩咐冬叶:“去将梅子叫出来,我有事要与她说。”
冬叶领命而去。
不过一盏茶功夫,梅子匆匆出来,四周张望几眼后上了张倩儿的马车。
她一头雾水:“不知表小姐有何吩咐?”
张
倩儿已平息心绪,嘴角浮起笑意,从手腕上摘下镯子:“这是成亲那日婆母送给我的,现下我送给你。”
梅子一听,吓得乱了方寸:“这可使不得使不得,奴婢受不起。”
“咱们一块儿在谢家长大,你如何受不起。”
张倩儿执意将镯子戴在了梅子的手腕上,“多好看啊,你戴着正合适。”
梅子转了转手腕,不禁也目露喜色,末了忍不住问:“表小姐这般厚待,奴婢感激不尽,不知奴婢能如何报答表小姐?”
张倩儿神色略敛:“梅子言重了,你我之间何谈报答不报答的,不过倒确实有一事,想请你帮忙。”
梅子问:“何事?”
张倩儿凑到梅子耳边,压低声音:“谢家那桩旧事,你应知晓吧?”
梅子怔了怔:“倒是听姑母说起过。”
张倩儿眸中溢出阴沉之色:“那桩旧事乃谢家隐秘,谢家个个绝口不提,尤其是大房,你说若是由谢家少夫人翻出这桩旧事来,会不会有好戏看?”
第46章 旧事3
梅子疑惑不解:“少夫人才嫁进谢府数月,八成还不知道那桩旧事呢,又如何能……翻出来?”
张倩儿皮笑肉不笑:“正是因为不知道,才好借她的手去翻呀。”
她随即压低声音,凑在梅子耳畔低语了一阵。
梅子听完大惊失色:“如此行事,若被少爷晓得,奴婢怕是在谢府就待不下去了。”
张倩儿耐心安抚:“你不说我不说,子谕哥哥如何会晓得?再说了,这也并非什么杀人放火的恶事,不过是推一把力,去揭穿一桩发生已久的旧事,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说着又取下头上一根金钗,放到梅子手里:“这个也给你。”
梅子有些为难:“表小姐……”
张倩儿拱火道:“你不也痛恨这个少夫人么,若能痛击她一回,甚至让她因此被休弃,往后你在谢府的日子不也好过许多么?”
梅子动摇了,犹豫片刻后道了声:“那奴婢试试。”
回春华院的路上,张秀花面露担忧:“小姐,你说这个张倩儿又去正院晃荡,会不会在老夫人面前给咱们使绊子?”
苏荷全不在意:“她想使绊子,放马过来便是。”
“反正小姐万不能大意。”
苏荷道了声:“知道了。”
片刻后又说:“待会儿咱们也去一趟正院吧,既然老夫人久卧病榻,咱们也当偶尔去探望探望。”
张秀花松了口气:“成,晌午过后便去。”
苏荷去正院时徐南芝刚歇晌起来,正在屋内饮用茶点。
韩嬷嬷将苏荷堵在门外,端着腔调:“老夫人这几日身子欠安,也不知方不方便见少夫人,容老奴先去通禀。”
苏荷面色如常:“有劳韩嬷嬷。”
至少过了半刻钟,韩嬷嬷才出来将苏荷领了进去。
屋内,徐南芝半卧在软榻上,面色枯槁疲惫,语气里也颇多不满:“听闻你时常往府外跑,也不知成日里忙些什么,今日倒是有空往我这儿来了。”
苏荷才懒得与一个老太太计较。
她从张秀花手里接过一个锦盒:“这是儿媳为母亲购得的一些珍贵药材,以盼能让母亲身体康健益寿延年。”
韩嬷嬷忙上前接下,道了声:“少夫人有心了。”
徐南芝仍是面色不展:“就我这副破身子啊,怕是千年龙肉也不顶用了,下次你莫再花这些冤枉钱了,谢家虽深沐皇恩,在朝中却是根基尚浅,府里的这些吃喝用度须得量入为出才好。”
就凭谢家库房那些珠宝存银,何至于到“量入为出”的地步。
老太太明显是在无事生非想法子拿捏她。
但她不介意,仍乖巧地应了声“是”。
徐南芝阴沉沉地觑她一眼:“上回子谕给你放了不少焰火,应该耗了不少银子吧?”
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她呢。
她答:“放焰火的银子并未走公中,而是出自夫君的私房。”
徐南芝一顿,“子谕竟连自己的私房也告诉你?”
苏荷胡诌:“是儿媳逼问出来的。”
徐南芝意味不明地叹了口气,继而坐起来,饮了口茶水:“即便他有私房,也断然不会为我这个做母亲的耗一分一厘。”
“要不,我让夫君给母亲也放一场焰火?”
徐南芝摆手:“罢了罢了,我一把年纪了还看什么焰火,你们自个儿的银子自个儿留着吧。”
随即又道:“过几日便是子谕的生辰了,你有那闲心,不如给他热热闹闹地办个生辰宴。”
苏荷怔了怔,再次应了声“是”。
她倒是忘了谢无痕生辰一事,幸好徐南芝随口提起。
他为她放了烟火,即便是礼尚往来,她也该为他的生辰好生准备一番。
她顺势问:“母亲的意思是要给夫君大办么?”
“子谕不过青衿之年,哪有大办生辰的道理,就请谢家自己人聚一聚吧。”
谢家三房人本就不和,敬茶那一日她可是领教过的,如今又要将三房人聚在一起,不知会不会生出什么事端来。
好在她是个外人,无论发生何事皆与她无干。
她垂首应了句:“母亲说得是。”
接下来几日,苏荷暂将报仇之事放一边,专心筹备生辰宴。
末了,她还叫来吴生:“你可知你家头儿最喜欢做的事是什么?”
吴生摸着后脑勺:“头儿最喜欢做的事……时常舞剑算不算?”
苏荷摇头:“不算。”
吴生努力回想:“那爱喝茶算不算?”
苏荷继续摇头:“不算。”
吴生实在想不出了:“头儿做的最多的事,不就是查案、批阅案卷么,还能有啥事?”
一旁的春兰没好气道:“你在你家头儿身边待那么多年,白待了。”
吴生小声嘀咕:“少夫人还是头儿的娘子呢,不也不知道这些么!”
苏荷闻言一怔,半晌无言。
她确实是他的娘子,也确实不了解他,甚至,她也从未刻意地想要去了解他。
在这一刻,她突然意识到他的孤独。
苏荷想了想,换了种问法:“我想在你头儿生辰时请个戏班子过来,你觉得他会不会高兴?”
吴生眼前一亮:“当然高兴,头儿最喜欢的戏曲就是《白良关》。”
“白良关?”
“没错,讲的是一对父子分别十年后重逢的故事。”
苏荷试探问:“你家头儿一定很怀念过世的大将军吧?”
吴生叹了口气:“这是自然,如今头儿用的那把玄铁剑,便是当年大将军随身携带的。”
“原来是这样。”
原来他心底有着深深的失去父亲的遗憾。
原来他随身携带的长剑也有着这样的来历。
她唯一一次见长剑出鞘,便是那日他当街杀死越狱死囚。
苏荷也来不及多想,随即吩咐张秀花去城中请戏班子,点名要唱《白良关》。
五日后便是谢无痕的生辰。
她难得与他一道早起,伺候他梳洗更衣,并为他布上早膳。
平日的早膳要么是玉米粥、蒸饼,今日的早膳却是一碗长寿面,外加香喷喷的鸡蛋羹。
他看着眼前的膳食,道了声:“让娘子费心了。”
她温婉一笑:“夫君不必与贫妾客气。”
随即叮嘱:“今日是夫君生辰,家里设有宴席,夫君要早些回来才是。”
他答:“娘子放心,我去府衙交代完事务便会赶回来。”
谢无痕回府时刚到午时。
那会儿宴席还未摆开,谢家几房的人正坐于厅中闲聊。
见谢无痕进屋,纷纷起身让座。
就连谢谨这个做叔父的也上前相迎:“寿星公今日还要忙着公务,实在是辛苦。”
谢无痕抱拳施礼:“多谢叔父关心,也辛苦叔父跑这一趟。”
徐南芝提醒:“你叔父今日可是专门告了假来为你庆生的。”
王月娥闻言嗤笑一声:“二爷何止是告假啊,就连他这身衣裳也是为了今日来大房而特意裁制的,不知是为了给子谕看呢,还是为了给大嫂看?”
徐南芝兀地哽住,扭头端起茶盏饮茶,掩饰住了脸上的尴尬。
谢谨低喝一声:“你今日莫要生事。”
王月娥白他一眼:“若嫌我生事,那别让我过来啊。”
屋中的氛围一时变得僵硬。
谢
无痕暗暗握拳:“二婶若是不愿来此,大可以现在就回去。”
“子谕这话我就不爱听了……”
王月娥刚要回怼,却兀地被旁边的谢无疆打断,“母……母亲,你且少……少说两句。”
又对着谢无痕解释:“大……大哥,你今日生辰,别……别跟我母亲一般见识。”随即一把将王月娥拉到官帽椅上坐下。
王月娥心有不甘,朝自家儿子手臂上狠狠掐了一把,痛得谢无疆直皱眉。
张碧玉也出来打圆场:“今日是子谕的生辰,三婶也没别的本事,就手上这点针线活,给你做了双靴子,不知你会不会喜欢。”
她说着从婢女手里拿过新做的靴子,递到谢无痕手上。
谢无痕诚恳道谢。
气氛总算缓和下来,一时间大家纷纷向寿星公献礼。
谢谨送了一套昂贵的文房四宝,并替王月娥送了一副字画。
谢无疆送了一个鼻烟壶,谢爽则送了一盒自己亲手做的寿桃糕点。
徐南芝没备礼物,则直接给了一摞银票。
此时坐在角落里的张倩儿也起身上前,朝谢无痕福身施了一礼。
谢无痕沉沉看着她:“你又来了?”
“又”字的语气,是质问,更是显而易见的厌恶。
张倩儿嘴边挂着笑:“我如今可是李家的少夫人,谢大人好歹算是我的妹夫,今日我便是奉了家中公婆的旨意来给妹夫庆生的,莫非谢大人还要赶我走不成?”
“谢大人”三个字,透出深深的幽怨与冰冷。
谢无痕冷声回:“以后还是少来往为宜。”
张倩儿一哽,眸中闪出泪光来,片刻后那泪光又被她狠狠压了回去,“血脉至亲,打断骨头都还连着筋呢,谢大人这是想六亲不认么?”
谢无痕答得直接:“有些亲戚,不认也罢。”
“你……”张倩儿气得语塞。
徐南芝忙出言相劝:“倩儿,他就那性情,你别与他一般见识,快坐到我身边来。”
韩嬷嬷也上前将张倩儿拉到徐南芝身边坐下。
徐南芝对其好一番安抚,随即吩咐韩嬷嬷:“人都到齐了,你快去后厨让少夫人准备开席吧。”
韩嬷嬷应了声“是”,转身出了正厅。
张倩儿沉沉盯着韩嬷嬷的背影,嘴角闪过一丝得意。
此时后厨。
梅子急匆匆跑进屋:“少夫人,不好了,出了点意外。”
正忙着安顿菜肴的苏荷闻言一顿:“是何意外?”
“咱们菜谱里不是有一道醋赤蟹么,奴婢瞧着后厨准备的蟹的数量不够,便让蟹贩子再送十斤蟹到府里来,结果那蟹贩子不识路,找不到咱们府邸的大门,竟将那蟹送到了府邸的东门,东门乃一处侧门,常年挂着锁,奴婢身上没钥匙,眼下又要开席了,您说……怎么办才好?”
苏荷探究地看着她:“你的意思是,让我去东门接一下?”
梅子看了眼苏荷腰间的钥匙:“毕竟……少夫人才能打开东门。”
苏荷微微一笑:“好啊,那我现在就去东门。”
顿了顿,又说:“你也随我一道去吧。”
第47章 旧事4
梅子不想去东门。
东门乃是表小姐为少夫人准备的“陷阱”,她若是去了,岂不是要一道掉到“陷阱”里头去?
她笑着推辞:“眼下就要开席了,您瞧这后厨都忙成一锅粥了……要不奴婢就留在这儿帮忙吧,反正就十斤蟹,让铁柱帮着少夫人去提也是无碍的。”
铁柱乃后厨里负责砍柴的小厮。
梅子越是推辞,苏荷越是确定其中有蹊跷。
越是有蹊跷,她倒越是想去弄个明白。
她一把拖住梅子的手腕:“你订的蟹,自然由你去领,咱们一道过去便是。”
不待梅子挣脱,她便一把将她拉出了屋子,行往东门的方向。
梅子一时慌乱,赶忙朝身后一个叫知恩的丫鬟使了个眼色。
知恩会意,趁人不备匆匆溜出了后厨。
苏荷没去过谢府的东门。
那本就是一处备用的侧门,平时挂着锁,根本不通行。
再说谢府面积巨大,她嫁进来不过数月,也未来得及将府中各处摸得清清楚楚。
此时她边走边张望,甬道弯弯拐拐,入目一片寂静,好似越走越偏僻了,最后连路过的仆从也不见一个了。
她不禁问:“这东面莫非没住人?”
梅子的面上带着几许无措:“东面……确实没住人。”
苏荷问:“为何?”
梅子小心翼翼拿捏着措辞:“因为风水先生说,东边府邸是藏污纳垢之地,不适宜居住,所以老夫人便将人口迁往府邸的西面和南面了。”
苏荷想了想,春华院确实位于府邸的南边。
转而又问:“既然东面只是不适宜居住,那你为何来也不敢来?”
话问得太直接,梅子一时哽住。
片刻后喃喃回:“少夫人言重了,奴婢没有不敢来,奴婢只是看到后厨太忙,想要留下来帮忙而已。”
苏荷斜睨她一眼,笑而不语。
两人前后脚穿过一处曲廊,拐入最东侧的甬道。
梅子眸中闪出一缕异样的光芒,伸手往前指了指:“少夫人,东门就在前头。”
苏荷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看到一扇不起眼的木门。
而在距离木门数丈远的另一边,却伫立着一座院落,院门上方赫然写着三个大字:安心院。
那看似是一座年久失修的院落,连院门也是斑斑驳驳,墙头上还爬着浓密翠绿的爬山虎。
苏荷疑惑:“不是说东边不宜居住么,怎的还有座院子?”
梅子神色张皇,顾左右而言他:“少夫人还是赶紧开门吧,先将十斤蟹提进来再说。”
苏荷依她言拿出钥匙打开了东门。
门外的蟹贩子似已等候良久,红黑脸膛气鼓鼓的,开口就要抱怨。
梅子急忙接过他手中的蟹,再将银子塞进他手里,低声警告:“钱货两清,你勿要再多言。”
蟹贩子收下银子,瞪了梅子一眼,又瞪了苏荷一眼,果然沉默地转身离开。
梅子松了口气,将蟹提在手里掂了掂:“少夫人放心,这人断断不敢缺斤少两。”
苏荷哪会在意什么“缺斤少两”。
她在意的是,梅子为何要将她引来此处!
二人提着蟹回到了院墙内,随后苏荷重新锁上东门。
她转头看向安心院,随口问:“那院中可有人居住?”
梅子暗暗吸了口气:“住没住人,少夫人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苏荷反问:“你很想我去看看?”
梅子连忙摇头:“奴婢不敢,奴婢只是见……少夫人想看。”
苏荷笑了笑:“咱们一起去看看吧。”
反正来都来了,她倒想瞧瞧这谢家究竟藏着什么秘密。
梅子有些为难:“可后厨还等着奴婢手上这蟹呢。”
苏荷答:“不过一道菜而已,没那么要紧。”她说完径直走在了前头。
梅子心下惶惶,不敢去,也不敢不去。
迟疑片刻后,只得不远不近地跟在了苏荷的后头。
安心院院门虚掩,苏荷轻轻一推,那门就开了。
院中杂草肆意而生,苔痕斑斑。
不远处的厢房门窗紧闭,窗纸上破洞累累。
明明是艳阳高照的夏日,院中却充斥着森森寒气。
苏荷随口问:“莫非这是一处废弃的院落?”
梅子嗫嚅着,垂首不答。
苏荷显得漫不经心:“原来也没什么看头。”
她说着收回目光,转身欲走。
梅子却伸手指
向不远处:“少夫人,你看。”
苏荷沿着她所指的方向看过去,突见一男童从旁边的草丛钻出来,立于院中的甬道上,也正懵懂地朝她们看过来。
男童头上顶着一块芭蕉叶,一身雪白中衣,赤脚。
芭蕉叶挡住了他头顶的阳光,也挡住了他大半张脸。
苏荷疑惑:“他是谁?”
梅子摇头:“奴……奴婢不敢说。”
苏荷懒得再与她废话,干脆提步上前,走到了男童身边,蹲下来,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男童一把扯掉了头上的芭蕉叶,递到苏荷面前:“给你。”
男童的脸无遮无拦暴露在光线之下,宽宽的额、大大的眼,白皙的皮肤,以及高挺的鼻梁,看上去竟与谢无痕有几分相像。
但细瞧之下又不那么像,至少眸中的光亮少了几分灵气,甚至还有几分呆滞之气。
男童咧嘴一笑,嘴角滴落几滴口水:“你喜欢我送的伞吗?”
苏荷接过芭蕉叶,也笑了笑:“我喜欢,谢谢你。”随后拿出帕子给男童轻轻拭掉嘴角的口水。
男童倒是乖巧,歪着脑袋任她擦拭。
之后苏荷问:“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男童蹙着眉想了想,想不出来,焦躁地扯着嗓子喊:“周嬷嬷你快过来,告诉我我叫啥名字,几岁了。”
不过片刻,从屋内走出一名仆妇,见了苏荷,大惊失色,急忙跑过来,“噗通”一声跪地:“老奴不知少夫人会过来,少夫人恕罪。”
苏荷将她扶起来:“嬷嬷不必多礼。”
周嬷嬷拍掉身上尘土,面色张皇,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男童却仰着脑袋看她:“你的名字叫‘少夫人’?”
苏荷哭笑不得:“你这样叫我也行。”
男童嘻嘻一笑,大声唤了声“少夫人”。
继而催问周嬷嬷:“你快说我的名字、我几岁了。”
周嬷嬷苦着一张脸,见男童没穿鞋,急忙从台阶上拿了鞋过来,弯腰给他穿上。
随后才叹了口气:“你叫谢二郎,今年八岁了。”
男童满面欢喜,急忙对苏荷转述:“我叫谢二郎,今年八岁了。”
苏荷顿了顿:“谢二郎?”
谢家二郎?
此时谢家正厅里,徐南芝正欲领着众人去旁边的偏殿用膳。
婢女知恩慌慌张张跑进屋,张皇地喊到:“老……老夫人,不好了,不好了……”
谢无痕转头看她,冷声问:“究竟发生了何事?”
徐南芝也止步问:“发生天大的事也须得捋直了舌头说话。”
知恩吓得面色煞白:“少……少夫人,进了东门的安心院……”
此言一出,正厅里莫名沉寂了片刻。
随后谢无痕转身出门,往东门的方向阔步行去。
徐南芝却身子一软,差点跌倒,所幸韩嬷嬷一把搀住了她。
厅中嘈杂声顿起。
谢谨意味不明地看了眼徐南芝,也跟着匆匆出了正厅。
王月娥则冷笑一声,提步行至徐南芝跟前,留下一句:“你自作孽,不可活。”继而甩袖离去。
徐南芝心绪难平,惊惧交加,连嘴唇也在微微颤动。
张倩儿故作乖巧地安抚:“大姑你别担心,今日这府中并无外人,没人敢嚼舌根的。”
又说:“都怪这位少夫人不知轻重无事生非,届时大姑定要好好惩治她,即便劝子谕哥哥休了她也不为过。”
徐南芝掩面摇头,无言以对。
韩嬷嬷不禁道了声:“倩儿姑娘,你也少说两句吧。”
“成,那我先去看看外头的情形,大姑且好生歇息。”张倩儿说完也起身出了正厅。
一众人等皆鱼贯而出。
知晓原由的,自是想要看一场好戏,譬如三房的张碧玉。
不知晓原由的,自是一头雾水瞎凑热闹,譬如二房的谢无疆和谢爽两兄妹。
以及那些半懂不懂的,譬如平日里不甘驱使却巴望着主子倒霉出洋相的仆从。
一时通往东门的甬道好不热闹。
谢无痕自是最先到达。
那时安心院院门大敞,苏荷正在院中与谢二郎道别。
谢二郎不允,扯着她的衣袖要与她玩躲猫猫。
谢无痕负手立于门口,唤了声“娘子”。
苏荷兀地转头,弯起唇角笑了笑:“夫君也来了。”
他没有笑,沉沉看着她。
阳光落下来,将他的身影投到一侧地砖上,显得他愈发高大挺拔,也愈发冷傲孤僻,犹如杀人罗刹。
谢二郎吓得缩回了手,躲到了周嬷嬷身后。
周嬷嬷也吓得面色煞白,躬着身子不知该进,还是该退。
苏荷低声安慰:“别怕,没事的。”
随后提步行至谢无痕身侧:“夫君,这个谢二郎是何人,跟咱们有关系吗?”
他咬了咬后牙槽,咬得脸颊的肌肉隆起又塌下,随即目光一闪,瞥见立于院墙处提着十斤蟹的梅子。
那目光如铮铮冷箭,吓得梅子后背一凉,心虚地垂下了脑袋。
他压住心头火气,平静回:“娘子不用管这些,咱们先回去。”
苏荷也知此时等着开宴,自也没再多问,跟着他往外走。
刚行至院门外,便见前头张倩儿正领着一帮人朝这边行来。
张倩儿一副义愤填膺的气势:“好一个谢家少夫人啊,谢家全族包括我李家,皆盛情来给你的夫君庆祝生辰,你不在后厨好生准备宴席,却跑到这儿来消磨,也不知是你没教养呢还是没情谊?”
说到“没情谊”三个字时,她还特意往谢无痕脸上瞟了一眼,随后继续说下去:“你可知这处院子乃谢家隐痛,你作为谢家主母,当以夫君为尊、以谢家声誉为重,可你今日竟不顾廉耻、不顾谢家颜面当众揭开这道家族隐痛,你居心何在?”
苏荷听得一头雾水,想不通一座院子怎成了谢家隐痛。
她正欲反问,谢无痕却率先开口,“张倩儿,你当真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张倩儿理直气壮:“我这可是为了谢家着想。”
谢无痕语气狠戾:“你姓张,谢家之事与你无干。”
张倩儿一哽,眸中溢出汩汨恨意。
一旁的王月娥突然走上前,颠狂地笑起来,边笑边说:“谢家的安心院里藏着一个傻子,此事自是与张倩儿无干,但是子谕啊,此事却与你叔父有关啦,那个傻子,不就是你叔父和你母亲的奸生子么!”
此言一出,四周顿寂……
第48章 旧事5
谢家有不少知情人,但从未有人敢将这一丑闻堂而皇之地说出来。
谢家也有不少蒙在鼓里的人,乍听此事,更无异于石破天惊。
一时间,围观的人个个目瞪口呆、面色愕然。
苏荷也觉得不可思议。
她想过那谢二郎是谢无痕的弟弟,却未料到竟是徐南芝与谢谨私通所生的孩子。
再一深想确实如此,当年谢磊战死沙场时谢无痕不过十岁,距今已有十一年,其弟却仅仅八岁。
再一深想,她也明白了谢无痕与徐南芝为何不睦,明白了谢家大房与二房为何不和。
谢家这趟浑水果然不浅啦!
她甚至还明白了明明出身显赫仪表堂堂的谢无痕为何想要不婚不育孑然一生,或许是对婚姻的质疑?或许是害怕情感的背叛?
难道他对她几次起疑,也皆源自于此?
许多想法自苏荷脑中一一闪过,每个想法都令她对谢无痕有了更深的了解。
她忍不住转头看他,那时他正沉沉盯着王月娥。
正午的阳光落到他脸上,却映得他的脸愈发紧绷而森冷,犹如冒着寒气的冰块。
他语气镇定:“今日可不是二婶翻旧事的时候。”
王月娥仍满脸颠狂,反问:“那子谕觉得这桩旧事何时翻才好?”
一旁的谢爽张皇地抓住她的胳膊:“母亲,你是不是疯了,怎的在人前这般胡言乱语。”
谢无疆也颇为诧异:“就……就是,母亲你……你怎能败坏父亲和大伯母的名声,咱们……咱们都是谢家人,同气连枝。”
兄妹俩显然不知晓事情缘由。
王月娥带着几分绝望的亢奋,猛地甩开谢爽的手,“你们说我败坏他们的名声?你们竟然说我败坏他们的名声!”
她说着看了眼旁边的谢谨,又伸手指向院内的谢二郎:“二爷你亲口说说看,那是不是你的儿子?”
站在安心院内的谢二郎见有人指着自己,吓得身子一缩,又躲到了周嬷嬷的后头,小声嘀咕:“嬷嬷,人好多,好怕。”
平日就他和嬷嬷玩,今日竟来了好多人,他第一次见到这么多人。
周嬷嬷也害怕,不知今日会生出什么
事端。
但嘴上却安慰:“二郎不怕,他们是来躲猫猫的,待会儿就走了。”
谢二郎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他们当真是来躲猫猫的?”
周嬷嬷拍了拍他的手背:“真的,是来躲猫猫的。”
此时谢谨也正目光复杂地看着谢二郎。
那目光里有悔恨、愧疚,也有难言的懊恼与羞耻。
之后他一言不发,冷着脸拉着王月娥往回走。
王月娥被他拉得一个趔趄,随即狠狠甩开了他:“怎么,你也觉得丢脸了、无地自容了,想要回避了?”
谢谨强压着心头的火气:“你今日想要如何?”
王月娥掷地有声:“我要你当着孩子的面、当着谢家众人的面,亲口承认谢二郎是你和徐南芝的儿子。”
一旁的谢无疆兄妹也双双看向父亲,张皇地等待着一个结果。
谢谨却偏不正面回应,他咬牙问:“你究竟闹够了没有?”
不待王月娥应声,张倩儿兀地接下话头:“我看二叔父是搞错了吧,今日闹事的可不是二婶,而是谢家大房的这位少夫人。”说完满脸挑衅地看向苏荷。
毕竟她今日筹谋一场,为的就是对付这位少夫人。
苏荷却语气淡淡:“倩儿姑娘污蔑起人来当真是张嘴就来啊,最好到时莫让人发现今日始作俑者是倩儿姑娘才好。”
谢无痕也冷声附和:“娘子说得没错,今日之事,我自会查得清清楚楚,背后挑起事端者一个也别想跑掉。”
角落里的梅子闻言,吓出了一身冷汗。
张倩儿却强撑着一口气,出言嘲讽:“谢大人好气度啊,少夫人捅了这样大的娄子,谢大人竟还在这儿娘子长娘子短地叫着。”
张碧玉实在听不下去,上前劝张倩儿:“今日是子谕的生辰,你且少说两句。”
张倩儿斜她一眼:“如今我可是李家人,还轮不着姑母来教导。”
她仍在记恨当初她把自己嫁去李家。
张碧玉一哽,无奈噤了声。
甬道上有片刻的寂静。
随后谢无痕大唤一声“来人”。
吴生提步上前:“头儿,小的在。”
他沉声吩咐:“将安心院上锁,再将闲杂人等驱离。”
又吩咐:“今日之事,但凡谁敢在背后说三道四乱嚼舌根,即刻发卖。”
吴生大声应“是”,随即上前拉上院门,并结结实实挂上了锁。
斑驳的木门,再次将八岁的谢二郎阻隔在了众人的视线之外。
随后谢无痕抬眸狠狠剜了张倩儿一眼。
这一眼,不是警告,而是记恨!是让她等着“自食恶果”!
这一眼,吓得张倩儿突然心虚,兀地缩紧了肩膀。
片刻后,谢无痕牵起苏荷的手,转身离开。
吴生也跟着婉言劝大家离开。
众人各怀心事,终于三三两两散去。
热闹一时的甬道,恢复了往日的寂静。
周嬷嬷抵着门缝使劲往外瞧,瞧到院外空无一人后,才重重舒了口气。
回春华院的路上,谢无痕的步子迈得又急又宽。
苏荷拽着他,才稍稍拖慢了他。
她问,“夫君是在生贫妾的气么?”
他否认:“没有。”
他向来嘴硬,她才不信他没有。
于是边走边解释:“今日贫妾只是去东门拿梅子姑娘订的螃蟹,无意中才走进了安心院,事前贫妾并不知那里有座院子。”
见他不吱声,她又坦承:“其实……也不算是‘无意中’,只怪贫妾当时好奇心太重,不知道里面住了何人,所以才推开了院门。”
他蓦地止步,问,“院门有锁,娘子是如何进去的?”
苏荷一怔,摇头:“当时院门虚掩,并没有锁。”
谢无痕沉着脸,道了声“果然”。
“果然什么?”
“果然有人诱你前去。”
苏荷自是知道是梅子诱她前去,甚至猜到背后之人或许就是张倩儿,但终归脚长在她身上,是她自个儿推开了院门。
她不想因此事与他生出龃龉,仍试图解释:“今日是夫君生辰,贫妾本想让夫君开开心心度过这一日的,却不想,竟惹出这样大一桩祸事来……”
“惹出祸事的人并非是娘子。”他面色缓和了许多,随后牵着她往另一侧甬道走,“陪为夫去一个地方吧。”
他带着她来到了望乡阁,并爬上了第八层阁楼。
上次来还是燃放烟火那一夜。
今日却是白日,放眼望去又是另一番景象。
熙熙攘攘的街巷尽收眼底,蜿蜒流淌的清水河波光粼粼,一阵微风拂来,带着散发着馨香的水汽,大群的鸟儿飞过天际,留下一道若有若无的剪影。
白日的京城比夜间的京城更真实,也更有烟火气。
他的眉间舒展了许多,语气也不似先前那样凌厉。
他说:“以前我常一个人来此眺望,有时能在这儿站上半日。”
他伸手指向城下某一处地点:“看到那条街没,那条窄窄的长街。”
苏荷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过去:“嗯,贫妾看到了。”
他轻舒一口气,面上带着骄傲:“以前父亲每次从战场归来,都会骑着他的汗血宝马经过那条长街,即便我站在这阁楼上,也能听到那如炮竹一样‘得得’作响的马蹄声。”
他的语气听上去格外苍凉。
但他的眉目里全是对往事的向往!
有那么一瞬间,苏荷好似也随着他忆起了自己的爹爹。
爹爹对她说:“荷荷,女子一定要学会煮茶。”
又说:“等荷荷再长大一些,便开始学习茶艺吧。”
但爹爹终是没来得及等她长大。
苏荷泪湿眼角,轻风徐来,又将眼角的湿意吹干。
她看着那条遥不可及的长街,喃喃问:“夫君定是想念大将军了吧?”
又说:“其实今日,贫妾本想给夫君送个生辰礼。”
他问:“什么礼?”
她回:“贫妾请了戏班子,给夫君唱一出《回良关》。”
他有片刻的沉默。
随即伸臂拥住她,道了声“多谢娘子”。
他说:“今日之事本也是我的责任,我不该对娘子隐瞒家中旧事,只是有时确实是……”
确实是“难以启齿”,但“难以启齿”这四个字也令他难以启齿。
他本是一个那样骄傲的人!
苏荷嗅着他身上松果的清香,无来由地觉得安心。
她温柔回应:“既然是旧事,夫君想说便说,不想说也没关系。”
他吻了吻她的额,却娓娓道来。
徐南芝与谢谨私通事发,是在九年前的秋日。
那时谢磊早已战死沙场,皇帝赵承业顾念其功勋,每回秋猎便会叫上其妻儿及弟弟一道前去。
谢谨本就不擅骑射,每回过去不过是凑个热闹,顺便结交权贵。
偏偏那一日,他从狩猎场回来后并未进自己的营帐,而是去了其嫂嫂徐南芝的营帐。
倘若二人行事隐蔽能掩人耳目倒也罢了,可不凑巧的是,那日皇后周明慧奉了圣旨,要亲自给每位参与狩猎的官眷赏赐一些鹿肉及布匹。
当时守在徐南芝帐外的人是韩嬷嬷。
她见到皇后后大吃一惊,转身就要去禀报。
毫不知情的皇后却阻止了她,“谢夫人寡居,平日里出出进进就她一个人,今日本宫特意来与她说说话,你就不用通传了。”
那可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啊,她的话韩嬷嬷怎敢不听。
于是只能眼睁睁看着皇后挑起帐帘走了进去。
于是,一切就都败露了!
所幸皇家讲究体面,皇后也自觉晦气,此事终是被掩盖起来。
但十个月后,徐南芝产下一子,也就是安心院里那个谢二郎。
谢二郎也被掩盖了起来。
谢家从此有了一方不见天日的角落、有了一桩难以启齿的丑闻。
谢无痕恨极、怒极!
他无比尊敬的建下赫赫战功的父亲,成为了一个笑话。
他的存在本身,也成为了一个笑话。
他甚至
不知道那两个人是何时苟合到一起的,究竟是父亲在世时,还是在父亲去世后?
有段时日,他恨不能杀了徐南芝,杀了谢谨,还杀了那个哭哭啼啼的稚儿。
是徐南芝苦苦哀求,“母亲失德,对不住你,母亲也不想要这个孩子的,但想了诸多法子也没用,如今他已出生,总不能……你能不能原谅母亲……”
他不想原谅,却也不得不接受。
一年又一年,他长大了,母亲老了,事情也就到了今天这一步。
谢二郎许是被打胎药药坏了,即便能如正常人那般走路说话,但脑子却不好使。
他的存在,令所有人蒙羞。
谢无痕沉沉低语:“这或许就是谢家的报应!”
第49章 旧事6
即便谢无痕恨天恨地,但实际上,他无法彻底恨上任何人。
整桩丑闻里,每个当事人皆是他的至亲。
徐南芝是生养他的母亲!
谢谨则是他的亲叔父,在父亲刚逝世的那几年,他也曾对他多有照顾。
而那个被打胎药药坏脑子的谢二郎,更是他同母异父的亲弟弟。
这是他一辈子也无法摆脱的三个人——三个与他血脉相连之人。
这也是他生来便要面对的“报应”。
亦是他的软肋!
苏荷安慰他:“谢家累世功勋,深沐皇恩,夫君怎扯到报应一说。”
又说:“这不过是婆母一时糊涂,才铸成大错,夫君当放宽心,毕竟婆母年纪也大了,毕竟此事也已过去多年。”
过去多年了吗?他的记忆却仍是那样清晰——仍停留在母亲产子后苦苦哀求他的那一晚。
或许不只是他,在旁人眼里此事也并未过去,皇后不就因此威胁过他么!
他看向远处纵横交错的街巷,重重吐了口气。
她仍试图安慰:“今日是夫君生辰,夫君当开开心心的,莫要被旧事所恼。”
他紧了紧臂力,将她拥在身前,道了声“好”。
转而跳开话题:“今夜当真请了戏班子?”
苏荷微微一笑:“难不成贫妾还诓夫君不成。”
他终于眉间舒展:“好,那我便与娘子一道看《白良关》。”
苏荷也乖巧地应了声“好”。
当日谢家人各归各处,生辰宴算是白忙活一场。
戏班子暮时进府,一众人等东望望西瞧瞧,似没想到各处如此冷清,大凡请戏班子搭台唱戏,要么喜,要么丧,这谢府倒是不喜不丧,奇特得很。
戏台就搭在府内的花园中。
夜已黑尽,台上却燃起灯火。
橙色灯火如一只巨大的眼眸,将黑暗撑起一道圆圆的口子,在那道口子里,锣鼓铿锵,伶人轻唱,将一出父子别后相认的剧情演绎得回肠荡气精彩绝伦。
台下,谢无痕与苏荷并排而坐。
看似是在观戏,实则是在追忆。
他忆起父亲驰骋沙场时的飒爽模样。
她忆起爹爹挥动茶壶展露茶艺时的笑脸。
终此一生,他们再无法向人唤出“父亲”或“爹爹”这样的称谓。
看完戏,谢无痕变得极其沉默。
向来索求无度的他今日上榻后只是默默地抱着她。
她问:“夫君仍是不开心?”
他答:“我已很开心,多谢娘子。”
“最让夫君开心的是《白良关》吗?”
“不只。”
“还有什么?”
他轻抚她的乌发:“还有……“他迟疑了片刻,终如实道来,“我已将谢家私隐对娘子和盘托出,故尔觉得心头舒坦。”
她抬眸看他,男人面色温柔,一双眸如夜幕下的湖面,清澈而平静。她语带调侃:“如此,也算是夫君对贫妾坦诚相待了。”
他笑了笑:“唯愿娘子也时时与我坦诚相待。”
她兀地胸口一紧,无言以对。
自初次相遇至今,她对他,从未有一刻的坦诚。
她对他,注定只有谎言、欺骗,以及利用。
她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故作疲惫:“时辰不早了,咱们就寝吧。”
他应了声“好”,抱着她安睡一整晚。
次日,谢无痕早起上值。
忙完公务后唤来吴生:“去给我办两件事。”
“头儿请吩咐。”
“一是去府里将梅子发卖了,二是将这封信送到李泰安手上。”
吴生闻言顿了顿,试探问:“头儿这是……报昨日之仇?”
他冷哼一声:“不过是以牙还牙而已。”
以他大理寺少卿的经验,自然能一眼洞穿后宅那些阿杂事,自然也将张倩儿那点诡计看在眼里。
他曾警告过她们的,如今便休怪他无情。
吴生带着人牙子上门带走梅子时,梅子哭得痛彻心扉。
以至跪地乞求:“吴哥,求你饶了我,我这也是无心之失啊。”
吴生面露难色:“不管你有心还是无心,这可都是头儿的命令。”
又说:“梅子姑娘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
韩嬷嬷也声泪俱下,对吴生说了一箩筐讨饶的话,但是没用。
吴生拿着印有家主信印的旨令,义无反顾地让人牙子带走了梅子。
梅子哭天抢地,洒下一路的哀嚎声……
徐南芝在一片哭声中晕了过去,事后又是请医官、又是熬汤药,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来。
她唤了韩嬷嬷的闺名:“兰香,都怪我无能,护不住你们。”
她虽责怪梅子行事失当,却也顾念她是无心之失,最多数落几句、罚一罚月银也就够了。
不成想,这个混账儿子竟要将人发卖。
这惩罚的哪是梅子啊,这惩罚的明明是她这个老母啊。
可是她又能如何,自有了那档子事,在这个家里,在儿子面前,她已是永远落了下风。
韩嬷嬷哽咽回:“老夫人莫要这样说,老奴受不起,梅子她……也是自做自受,罢了,各人有各命。”
李府。
李泰安刚一下值便收到了谢无痕遣人送来的书信。
这个位高权重的女婿从未用书信联络过他,今日算是第一次,李泰安一时难掩喜悦,特意屏退下人一个人看信。
信件内容很简洁:
见字如面,小婿有一事需禀告岳丈,李家新妇张倩儿在待字闺中时便恋慕小婿,几番表白皆被小婿拒绝,但她心有不甘,自小婿成亲后多次挑衅姝丽,如今虽已嫁入李家,却仍是对姝丽不依不饶,三番五次使绊子,致姝丽心烦意乱声誉受损,还望岳丈秉公处置以绝后患,小婿拜谢。
落款为谢无痕。
李泰安瞬间暴怒。
满以为是一封翁婿联络感情的信。
没成想,竟是一封告知家丑的信,他情何以堪。
当初他让儿子娶张家妇进门,乃是为了绵延李谢两家的关系。
如今这个张倩儿不识好歹,竟从中使绊子破坏两家关系,且被使绊子的对象还是自家女儿,当真是反了天了。
他当即唤来何曼云,将信件甩手扔给她:“瞧瞧你的‘好儿媳’。”
何曼云一头雾水,打开信纸细看,看完同样暴怒。
她的暴怒自然不是为了苏荷。
她的暴怒乃是因为她眼里这个已身败名裂的小门小户的女子,竟然对儿子不忠,竟然还恋慕野男人,当真是反了天了。
她咬牙切齿:“老爷可别忘了,当初是谁坚持让业儿娶这个女人进门的。”
李泰安冷哼一声:“你该问问你自己,你养的业儿当初为何会沾染上这样的女人。”
何曼云气得再说不出话来,随即转身出屋,快步去往墨香院。
那会儿李建业正躺在屋中薰洋金花。
洋金花的气味略带凉凉的酒香味,令他的肺管倍觉通畅。
如今他的痨病越来越严重了,甚至已开始咳血了,离了这洋金花,怕是一日也活不成。
偏偏张倩儿格外厌弃这洋金花的气味,就如同厌恶那痨鬼李建业。
她坐在旁边的闲间里嗑着瓜子,时不时问上一句:“姑爷可
薰完了?屋中可还有气味?”
冬叶探头往旁边的正屋瞄了一眼,小声回:“还在薰呢,估计一时半会儿停不了。”
张倩儿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一天到晚薰薰薰,干脆把自己薰成一块腊肉得了。”
冬叶给主子奉上一盏茶,小声劝:“姑爷身子骨再差,那也是李家嫡长子,小姐又是他的正头娘子,说出去总是有几分脸面的。”
张倩儿冷笑一声,“如今我哪还有什么脸面,不被他打死已是万幸。”
话刚落音,便见何曼云一阵风般跨进了隔壁的正屋。
张倩儿疑惑:“也不知这老虔婆急火火跑来所为何事。”
冬叶安慰:“这老虔婆连个妾室都斗不过,小姐怕她作甚。”
张倩儿握紧茶盏,道了声“也是”。
正屋里。
李建业抬头瞟了何曼云一眼,有气无力:“母亲怎么来了?”
何曼云仍是一副气急败坏的神色,“我不来,你这头上的绿帽怕是都要与天齐高了。”
李建业蹙眉:“母亲说话勿要这般难听。”
“你还嫌我说话难听,你不知道的是,你这位少夫人做的事怕是更难看。”何曼云说着吩咐门口婢女:“去将少夫人叫过来。”
婢女低头应“是”,转身去叫张倩儿。
不过片刻,张倩儿便入得屋来,故作乖巧地施了一礼:“儿媳向婆母问安。”
何曼云语气狠戾:“你来了就好。”
说完便当着她的面将手里那封信递给李建业:“儿子,你先看看这个。”
李建业支着胳膊坐起来,接过信件浏览了一遍,随即面色发青,牙关紧咬,一双眸如毒蛇伸出来的信子:“你竟然恋慕谢无痕?”
张倩儿怔住,显然毫不设防,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李建业吃力地从榻上起身,刚站稳,便引发一阵激烈的咳嗽。
何曼云忙上前给他捶背:“儿啊,万莫为这个贱妇气坏了自个儿身子,不值当啊。”
张倩儿听到“贱妇”二字,面色一沉:“婆母勿要冤枉人。”
李建业接过话头:“你还有脸说我母亲冤枉人?”
他将那页信纸狠狠甩到张倩儿面前:“你看看,这可是谢无痕亲手写下的。”
张倩儿急忙接过信纸查看。
不过片刻,她便气息发颤,连手也跟着颤起来:“不……不是这样的,那……那谢无痕在撒谎……他在撒谎……”
女子名声大过于天,没想到谢无痕竟用如此狠毒的手段报复她。
这是不顾情面活生生将她往绝路上逼啊!
她怎能承认、怎敢承认!
李建业自然不信她的抵赖,大喝一声:“关门,拿鞭子。”
奴仆牛二应了声“是”,转身去关门,并拿来了鞭子。
一旁的何曼云面露忧色:“儿啊,你这身子骨,吃得消么?”
张倩儿心头掠过一阵恶寒。
明明挨打的人是她,这个老虔婆却心疼施暴人吃不吃得消。
李建业这会儿咳也不咳了,目光里还带着几许邪性的亢奋:“母亲放心,惩治这个贱妇,我还是有力气的。”
张倩儿跪地乞求:“夫君,你别信那谢无痕的胡话,我是被冤枉的……”话未落音,长长的鞭子如一尾响蛇扫过来,屋中便只剩了张倩儿凄厉的哀嚎声……
第50章 报应
春华院里。
春兰一边给苏荷梳妆,一边小声禀报:“我刚听吴生说,姑爷这次对正院那个梅子,还有那个张倩儿,下了狠手。”
苏荷一顿:“下什么狠手?”
春兰答,“昨儿个向晚,梅子被发卖了。”
“当真?”
“据说老夫人当即气晕了过去,今儿个都还起不了床呢。”
正收拾屋子的张秀花忍不住插话:“如此,小姐是不是要去正院探望一下老夫人?”
苏荷摇头:“谢家丑事刚一揭穿,我便跑去她跟前晃荡,估计会让她以为我是去看她笑话的,反而好心没好报。”
张秀花略一思量,道了声“也对”。
苏荷又问:“张倩儿得了什么惩罚?”
春兰答:“听吴生说,姑爷给李泰安送去了一封信,那信里自然没写什么好话,至于张倩儿因此得了什么惩罚,李家深宅大院的,暂不得知,小姐若是有兴趣,回一趟李家不就晓得了?”
苏荷语气淡淡:“我才没兴趣为了一个张倩儿回李家。”
片刻后她长叹了口气:“最可怜的,倒是那个谢二郎。”
张秀花闻言也放下手中活计:“可不是么,明明也算是出身富贵,结果却是脑袋有疾,且还被关在那一方小院里,我估摸着,他八成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只是二郎二郎地叫着。”
苏荷沉默片刻,随即吩咐:“待会儿你去做些糕点,再盛些甘甜的饮子,咱们送去安心院。”
春兰提醒:“小姐忘了,安心院的门上挂着锁呢。”
苏荷问,“那总有开锁的时候吧?”
张秀花接过话头:“我听后厨的仆妇说,安心院的锁夜间会打开,届时周嬷嬷便会带着谢二郎在府中转一转。”
苏荷松了口气:“那咱们夜间过去。”
张秀花面露担忧:“咱们如此行事,姑爷会不会……生气?”
苏荷答,“他虽不喜这个二郎,却也深知他是自己的弟弟,咱们行事避着他点,无碍的。”
张秀花叹了口气,都依了她。
这些时日谢无痕忙着调查茶艺师,每日早出晚归,倒让苏荷逮着不少去安心院的机会。
谢二郎与她格外亲近,一见她出现,便赤着脚飞奔过来:“少夫人来了,好吃的……好吃的也来了。”
周嬷嬷则提着一双鞋跟在他后头:“二郎,你又脱鞋了,快穿上鞋了再去见少夫人。”
二郎懒得理会周嬷嬷,跑至近前,伸手接过糕点便开始大口大口地吃,边吃边说:“少夫人真好,饼也真好。”
吃完了糕点,苏荷便领着他去花园的露亭。
夏夜的天空月朗星稀,犹如一幅浩瀚的画卷。
二人坐在美人靠上,仰头看天,苏荷教他数星星,但他数了这颗,又忘了那颗。
二郎用巴掌捂住眼:“不数了,他们说我是傻子,什么也学不会。”
苏荷问:“那二郎觉得自己是傻子吗?”
二郎认真想了想:“那位夫人说我是报应,没说我是傻子。”
苏荷将他的巴掌从眼睛上拿下来:“哪位夫人说的?”
二郎一顿,朝苏荷“嘘”了一声:“不能说的……不能说的,那位夫人是我的母亲,不能告诉任何人的。”
转而又问:“你说,做报应好,还是做傻子好?”
他显然不知道报应是何意,亦不知傻子是何意。
苏荷沉默了片刻:“往后二郎便称我为‘嫂嫂’吧。”
“‘嫂嫂’是什么?”
“‘嫂嫂’是指你哥哥的妻子。”
“哥哥……”
“你哥哥叫谢无痕。”
二郎眼里闪过慌乱,兀地缩紧肩:“怕……怕哥哥。”
谢无痕定是没少给这个弟弟坏脸色,以至于他说到他就害怕。
苏荷轻抚他的双肩:“二郎别怕,你哥哥是好人,不会伤害你的。”
“嫂嫂说的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
莹莹夜色里,二郎终于露出了一抹开心的笑。
“好人”谢无痕却忙得不可开交。
这几日他差人去明月山,将已经归隐的茶艺师袁成浩“请”到了京城,并请到了大理寺。
审讯房内刑具累累,袁成浩被绑缚在枷具上,衣衫褴褛,胡子拉碴,看上去狼狈不堪。
但他精神头儿不错,脾性也倔,正在一边挣扎一边咆哮:“老夫一没杀人放火,二没偷盗抢劫,你们凭什么将老夫羁押在此?”
又说:“老夫贱命一条,要杀要剐你们放马过来。”
谢无痕坐于桌案前,一边看着他骂,一边漫不经心地用食指
敲击桌面,直至他骂得筋疲力竭止了话头,才命人端来一碗水,“先生且解解渴吧。”
袁成浩果然骂累了,伸嘴“咕咕”喝了大半碗,喝完仍是不解恨:“老夫虽是个山野村夫,却也并非胆小怯懦之徒,杀人不过头点地,你们且动手吧。”说完还故意伸了伸自己的脖子。
谢无痕微微一笑,笑得温和而狠戾,“我无意取先生的脑袋,更无意伤害先生,若非先生执意不配合,眼下也不会将先生羁押在此,说到底就一句话,先生若能知无不言,我今日便可放了先生。”
“我呸。”袁成浩大喝:“假仁假义谎话连篇,老夫说了不认识曾无声你们信吗?”
谢无痕拿出一份案卷:“我们可都查到了,在十七年前,也就是曾无声失踪前的一月和三月,他曾去明月山拜访过你。”
“老夫可没在明月山见过他。”袁成浩死不承认,“再说了,十七年前你们才多大点儿,不过都是毛头娃娃而已,年深日久的事,你们能查出什么名堂来?”
谢无痕可没时间跟他废话,“调查此事乃是圣意,先生若执意隐瞒,那在下便只能一直羁押先生了。”他说完转身往外走。
袁成浩在身后大嚷:“老夫就是不让你们得逞,你们能奈我何?”
吴生气不过,上前狠狠踢了袁成浩一脚:“老驴子,你且受着吧。”说完也跟着主子出了刑讯房。
吴生问:“头儿,咱们现在该怎么办?”
谢无痕思量片刻:“袁成浩刻意隐瞒,其中必有蹊跷。”
吴生神色一振:“莫非那曾无声当真就是多福娘娘的师傅?”
他答非所问:“先派人将这个袁成浩祖上三代查一遍,总能找到他的软肋。”
吴生大声应“是”,末了补一句:“看这个老驴子能犟到几时。”
谢无痕随即回到公房。
刚进屋,小六子来禀:“头儿,刚有人给您送来一封信。”
他接过信,撕开蜡封,展信浏览。
信中寥寥数字:盼与谢大人于无忧茶肆一叙。
落款一个“彻”字。
彻,乃太子赵彻也。
二皇子曾约他一叙,如今太子竟也约他一叙。
只是,对比二皇子以玉佩作为信物的谨慎,太子的表现明显更为猖狂,下笔为凭,这封信不就是太子结交权臣的铁证么!
他沉声吩咐:“备车,去无忧茶肆。”
既然太子敢约,他自然也要去露一露面。
马车一路疾行,很快到达无忧茶肆门口。
谢无痕刚下马车,门口一名太监便迎上来,小声道:“谢大人总算是来了,奴这便领着大人去见太子。”
谢无痕道了声“多谢”,提步跟在了太监身后。
二人前后脚走上二楼,行至门廊尽头的一处雅间。
谢无痕提步迈进雅间,印入眼帘的是一桌琳琅满目的菜肴。
太子坐于首位,一袭华服,高高在上,滚圆的脸上浮起一抹浅笑:“谢大人如约而至,吾心甚慰啊。”
谢无痕上前施礼:“殿下传唤臣,臣不敢不来。”
太子话里有话:“既然谢大人如此知进退,接下来的事便好说了。”
随即吩咐内侍:“快给谢大人赐座。”
内侍搬来一张官帽椅,放在了太子下首的位置。
谢无痕却并未就座,“不知殿下因何事传唤臣?”
太子仍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孤可与谢大人边吃边聊。”
他却答:“皇上向来不喜殿下结交朝臣,这饭,臣不敢吃。”
太子垮下面色,端起瓷盏饮了一口酒,继而慢条斯理地开口:“谢大人这是想用父皇来压孤?”
他垂首回:“臣不敢。”
太子冷笑:“谢大人深得父皇信任,如今还有什么事是不敢的?”
他再次恭敬回:“殿下言重了,食君,忠君事,此乃本分。”
太子起身,在屋内踱了几步:“孤也懒得与你绕弯子了,实不相瞒,今日孤请谢大人过来,是有一事相托。”
他嘴上说着有事相托,脸上却是一副咄咄逼人的架势。
“殿下有话但说无妨。”
“听闻谢大人在替父皇调查一桩旧案?”
谢无痕坦然回:“回殿下,是。”
“不知查到何种程度了?”
“恕臣暂不方便告知。”
太子暗暗握拳,心底有火气在拱,“那孤换个问法,不知谢大人是否能将这桩旧案查明?”
他答得干脆:“能。”
太子松开拳,勉强挤出一丝笑:“那孤想请谢大人勿要查明此案,亦或是,勿要找到那些不该找的人,不知谢大人能否做到?”
谢无抬眸看他,“殿下让臣为难了。”
太子压低声音:“谢大人想要什么,尽管开口。”
见谢无痕不吱声,又说:“眼下父皇年纪也大了,谢大人却还年轻,该考虑长远些才是。”
谢无痕语气淡淡:“多谢殿下提点,但臣恕难从命。”
太子似乎没想到他拒绝得这样干脆:“谢大人这是油盐不进了?”
他不卑不亢:“臣所行皆为圣意,若无旁的事,臣先告退。”
太子的面色愈发阴沉:“没想到谢大人竟有如此胆识,孤很佩服,只愿谢大人莫要后悔才好。”
谢无痕再次抱拳施礼,毫不犹豫地转身而出。
护卫周成握剑上前:“殿下,此人这般不识好歹,不如给他点颜色瞧瞧。”
太子抬手阻止:“毕竟是谢家,待孤先去问一问母后,再作打算。”
周成垂首应“是”。
谢无痕走出雅间,并穿过门廊走下楼梯。
抬眸间,他一眼望见那楼梯直通三楼。
他问跑堂伙计:“这三楼还有雅间?”
毕竟,尊贵如太子也只是占了二楼的雅间,三楼是何方神圣?
伙计笑了笑:“三楼乃是咱们先生的茶室,并无雅间。”
“先生?”
“先生是茶肆老板,亦是咱们梁国有名的茶艺大师,名叫曾艺道。”
谢无痕一顿:“姓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