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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2章 故人8


    吴生盯着那尸首半晌,不解:“头儿怎知凶手是个女人?”


    谢无痕瞥他一眼:“混了这么多年,仍是没长进。”


    吴生面露委屈:“要不然怎么您是头儿,小人是奴呢。”


    谢无痕无奈摇头,指着尸首的脖子:“你看好了,这掐痕颜色略浅,说明凶手的力道并不大。”


    他又指着尸首领口带着指痕的血迹:“这应当是凶手沾染了死者血迹后擦上去的。”


    吴生如梦初醒:“但凡杀人者必定使出全力,若使出全力也力道不大,必定是个女人,且还是个爱干净的女人。”


    谢无痕盯着尸首紫红的面色,料定是中毒而死:“这个女人不仅爱干净,恐怕还擅毒。”


    他随即吩咐仵作:“就地验尸。”


    仵作上前应“是”。


    谢无痕环顾石洞四周,又吩咐吴生:“再在洞中添几支火把。”


    吴生依令转身去准备火把。


    不过片刻,幽暗的石洞灯火辉煌。


    谢无痕借着光亮在洞中寻找线索,查看灰尘、查看洞壁,甚至查看地上若有若无的痕迹。


    火把在“噼啪”作响,燃烧的树脂香味在洞中弥漫。


    他轻嗅了几口,隐隐从那树脂香味里嗅到了某些异味,他又重重地嗅了几口,确定这洞中还有别的东西燃烧的味道。


    谢无痕干脆手举火把,沿着洞壁四周查看。


    终于,在洞口处一个小凹坑里,他找到了些许燃尽的粉沫,用指尖捻了捻粉沫,放于鼻际嗅了嗅,正是他刚刚所闻到的味道。


    他再次唤来仵作,问:“这粉沫是什么?”


    仵作也嗅了嗅粉沫,“这应该是燃尽的香料。”


    “什么香料?”


    “小的不太懂香,或许可以问问太医院的人。”


    谢无痕立即差人去宫里请太医。


    太医令戚怀匆匆赶来,捻了些粉沫放在鼻际,嗅了好一会儿没嗅出什么名堂来:“下官无能,实在是……辩不出这是何香料。”


    他神色微敛:“看来,凶手是个高手了。”


    随即下令,让商会所有人齐聚前殿,他亲自一个个审。


    今日乃是一场大聚会,包括商会会员及侍奉仆从,足足有上百人,谢无痕一直审到暮色时分才初见成效,除了留下管事李明、火头师傅及两名守门侍卫外,其余人等终于得以离开。


    一名新来的侍女成为重点嫌犯。


    李明称:“那女子畏畏葸葸,似是生怕让杜夫人知道她来了此处。”


    火头师傅也附和:“小的当时就猜测,那女子可能……可能是杜会长在外头的相好。”


    谢无痕冷着脸,不置一辞。


    随后看向那两名侍卫,厉喝:“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擅自放此女离开。”


    两名侍卫吓得双双跪地。


    一名侍卫辩解:“是……是那女子说要给杜夫人去报丧,小的们不敢耽搁……才……才放人的。”


    谢无痕嗤笑一声:“那她可去报丧了?”


    管事李明插话:“后来,是小的亲自去杜家报的丧。”


    谢无痕深吸一口气,一时无语。


    随即缓缓在屋内踱步,边走边说:“二八年华、容貌秀丽、身形单薄,除此外,她还有什么特征?”


    火头师傅接下话头:“她下颌处还有颗朱砂痣。”


    李明也用食指指着自己的下颌:“没错,就在这个位置,有颗圆圆的朱砂痣。”


    “还有什么?”


    众人摇头:“别的,没有了。”


    谢无痕思量片刻,道了声:“嗯,我知道了,你们先回去吧。”


    随即吩咐吴生:“传唤柳氏。”


    柳氏已在门外等候多时,边等边哭,眼睛都哭肿了。


    她进门就“噗通”一声跪地:“少卿大人,求求您一定要抓到凶手啊,我家老爷他……死得太惨了。”


    谢无痕面无表情:“你先起来说话。”


    柳氏哭哭啼啼起了身,嘴上仍忍不住絮叨:“妾身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早上还是好好的人,如今却已命归黄泉。”


    “说正题吧。”谢无痕神色肃穆,语气直接:“请问杜夫人,杜老爷在外可与人结下过什么仇怨?”


    柳氏闻言一怔,拭了把泪:“我家老爷侍人宽厚仁义,做的也是正正经经的生意,上至朝廷官员,下至家中仆从,谁不在人前说他几句好话,怎会与人结什么仇怨呢。”


    末了,她神色一振:“妾身刚听说凶手是个女人,妾身猜测,那人是不是我家老爷在外头的相好?或因老爷不肯休妻而杀了他?”


    谢无痕没兴趣在这等无厘头的问题上纠缠。


    他答非所问:“既然杜老爷没与人结过仇怨,那今日的问话就到此为止,杜夫人可先行回家等消息。”


    柳氏仍不罢休:“大人当真不去查查老爷在外头的相好么?”


    又说:“老爷在世时,一直想与大人结交,尊夫人也答应会带大人去杜家拜访的,只是没想到,短短数日,却已是天人永隔,还望大人尽全力抓到凶手,妾身必结草衔环报大人大恩。”


    谢无痕一顿:“你认识我家娘子?”


    柳氏也一顿:“大人竟不知我与尊夫人是挚友?我家老夫人寿辰时,大人不是还让尊夫人携礼赴宴么?”


    谢无痕眼睫翕动,坦然回:“在下公务繁忙,家事皆由娘子作主,让夫人见笑了。”随即又道了声:“捉拿凶手之事在下会尽力,请夫人先回吧。”


    柳氏只得福身施一礼,退出了屋子。


    吴生看着柳氏消失在门口的身影,喃喃问:“头儿当真不去查一查那杜老爷在外头有什么相好?”


    谢无痕冷哼一声:“杜老爷的相好即便想要杀人,杀的人也是柳氏,而非杜老爷自己。”


    随即思量片刻,“此案很有可能就是仇杀。”


    吴生不解:“可那柳氏都说了,杜老爷并未与人结过仇。”


    谢无痕面露不屑:“想坐上皇商这个位置,势必要踩着无数商贾的肩膀才能爬上去,其间又怎会不与人结仇?柳氏言辞闪烁神色迟疑,愈加可推测出杜玉庭行事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结下的仇怨怕是数也数不过来。”


    “但杜玉庭已年过四旬,那女子不过二八年华,这可是两代人啦,能结下什么仇怨?”


    谢无痕回得铿锵:“杀父之仇算不算,杀母之仇算不算?”


    吴生恍然大悟:“这可是血海深仇!怪不得凶手哪怕是下了毒,还要去掐那杜老爷的脖子呢。”


    谢无痕吩咐:“去查一查杜玉庭手上沾过什么人命。”


    吴生垂首应“是”。


    随后谢无痕转身回府。


    春华院里。


    苏荷已洗漱完毕,并让春兰给自己的眼窝画上青黛。


    大仇得报,她心头舒坦,连张秀花和春兰也暗暗为她高兴,晚膳时还特意加了一道“蟹粉狮子头”。


    阿四更是喜极而泣,忍不住连夜去爹爹的坟头祭拜。


    但苏荷找不到爹爹的坟头。


    爹爹在乱葬岗,没有坟头。


    娘亲曾说,爹爹生时不名一文,死了就不用去拜祭了。


    她甚至也不知道娘亲被葬在哪儿,或许也被那些官差拖去了乱葬岗吧?


    或许爹爹和娘亲都成了孤魂野鬼吧?


    他们卑微如泥、命如草芥,除了她,大概也不会有人记得他们来过这个世界。


    苏荷推窗而望,夜空清朗,繁星闪烁。


    她对着星空双手合十,喃喃低语:“愿爹爹和娘亲泉下安息,我很快会用刘达忠的性命来祭奠你们的。”


    刘达忠正是当年那个判官,她的杀母仇人。


    晚风轻拂,吹得树叶沙沙作响。


    犹如万物有灵,皆听懂了她的低语。


    谢无痕回来时她正靠在床头看话本子。


    他随口问:“娘子可好些了?”


    她放下话本子,趿鞋下床:“在屋中睡了一整日,好多了。”说着上前为他更衣。


    他打量她的脸,果然见眼皮都睡肿了:“看来今日睡了个饱。”


    她妩媚一笑:“夫君都交代了旁人不得打扰,谁还吃了豹子胆敢来打扰贫妾?”


    他弯唇一笑,心满意足。


    抬眸间,兀地瞥见床头那本《为奴》:“娘子还没看完这本书?”


    她回:“闲着没事,再看一遍呗。”


    “这么好看?”


    “反正再好看,夫君也不会看。”


    “说不定往后得空了也会看。”


    她狐疑地看他一眼,转而道:“这书名虽叫‘为奴’,但作者却是一名朝廷官员,说不定夫君还认识呢。”


    他好奇心顿起:“作者何人?”


    “原谏议大夫上官苍。”


    “是他啊,早被皇上贬去梅州了。”


    苏荷一边为他脱下外衣,一边娓娓道:“他虽为朝廷命官,却勇于为弱者发声,可见其品性之高洁,即便他为官不济,却也为文不朽,是以,无憾。”


    谢无痕沉默良久,突然问:“娘子希望我也成为这样的人?”


    她行至他身前,抬眸看他。


    他说出了她的心声,但她不能承认。


    她温柔道:“无论夫君是怎样的人,贫妾都会喜欢的。”


    他知道她在哄他,却也并不计较,伸臂轻拥她入怀。


    他似不经意提起:“娘子如何认识了那柳氏?”


    她胸口一沉,却故作疑惑:“哪个柳氏?”


    “杜玉庭的妻子,杜夫人。”


    她微微一笑:“前几日去茶肆饮茶时无意中结识的,却也没熟到哪儿去,点头之交而已,夫君为何突然问起她?”


    他将她抱上案桌,答非所问:“那杜老夫人的寿辰,娘子为何不邀为夫一道同去?”


    苏荷兀地收起笑意:“夫君究竟在疑什么?”


    他怔了怔:“我没疑娘子,我只是不想……娘子有事瞒我。”


    她显然生气了:“贫妾不过一后宅女子,能有什么天大的事要瞒着夫君,杜家老夫人寿辰那日夫君正为纳妾之事与贫妾闹别扭呢,且还一声不吭就搬去了书房,贫妾如何与夫君说?”


    末了她仍装作心绪难平:“夫君若是对贫妾不放心,大可将库房钥匙收了回去,这个家我不当了便是。”说完从案桌上下来,转背就往床榻前走。


    “娘子误会我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谢无痕从背后一把抱住她,急忙解释:“今日因杜玉庭被杀,所以我才多问了几句,娘子莫要生气了。”


    苏荷回眸看他,满脸的不可思议:“杜玉庭被杀?”


    他点头:“是的,今日发生的事。”


    她追问:“那杜夫人现在可还好?”


    他回:“家里出了这样的事,自然好不到哪儿去。”


    她转过身来,正视他的目光:“凶手呢,可抓到了?”


    他再次伸臂环住她,并亲吻她的额头,语气温柔而坚定:“放心,为夫一定会抓到凶手的。”


    第33章 避子汤


    这一晚,二人并未就杜玉庭被杀案进行深聊。


    苏荷为了避嫌自然不敢多问。


    谢无痕正在查案自然也不能透露太多。


    二人皆是点到即止。


    就寝前谢无痕免不得想要亲热,偏逢苏荷来了癸水,他爱抚了她一番,抱着她一夜好眠。


    次日天蒙蒙亮,谢无痕早起上值。


    出门时仍是蹑手蹑脚,生怕吵醒了苏荷,直至走下屋外的台阶后才稍稍松了口气。


    刚行至春华院的拱门处,他一眼望见从外头回来的阿四。


    阿四一顿,急忙上前行礼:“姑爷万福。”


    谢无痕看着他灰头土脸的样子,沉声问:“你在外头待了一夜?”


    阿四垂首应“是”。


    “干什么去了?”


    阿四回:“听说杜玉庭死了,小人便去祭拜爹爹了,并在他坟头坐了一夜。”


    谢无痕“嗯”了一声,“快去歇息吧。”


    待阿四转身离开,他又唤了声“等等”。


    阿四步子一顿,“姑爷还有何事吩咐?”


    “你可知,除了你爹爹,杜玉庭生前还害死过哪些人?”


    一提起杜玉庭害人之事,阿四义愤填膺,“杜玉庭心肠歹毒,他手上的人命岂只爹爹一个,只是小人没怎么接触过杜家,具体事情也不是很清楚。”


    谢无痕又问:“那你都知道杜玉庭哪些事?”


    阿四再次垂首:“小人无能,小人并不知杜玉庭的什么事。”


    夫人叮嘱过不能在姑爷面前乱说话,他自然唯命是从,毕竟是夫人为他报了仇。


    谢无痕没再追问,“我没事了,你回屋吧。”


    阿四施了一礼,转身回了后罩房。


    谢无痕则坐马车到了大理寺公房。


    至午时,吴生终于匆匆现身:“头儿,小的差人连夜暗访了一大圈,并未发现杜玉庭手上沾染过什么人命,就连曾经痛恨过他的一些商贾,后来也被他拉入商会一起盈利,以至于许多人提起他时都感恩戴德。”


    “阿四的爹爹不就是他沾染的人命么。”


    谢无痕冷哼一声:“有些人在强者面前宽厚仁义,在弱者面前却是禽兽不如。”


    吴生思量片刻:“头儿的意思时,这杀人凶手有可能是杜家的某个奴仆?或者是这个奴仆所生的后代?”


    末了仍不敢置信:“不对呀,


    一个奴仆,心思怎会这般缜密,且还懂得香。”


    “不是懂香,而是懂毒。”


    谢无痕随即吩咐:“你去衙门的黄册库找找杜家的‘市券’,将杜家这些年来的人口变化通通录下来。”


    所谓“市券”,便是大户人家在衙门登记奴仆的册子。


    吴生大声应“是”,转身离开。


    不过一个时辰,吴生便带来了杜家市券,厚厚的一叠,详细记录了多年来杜家良贱人口信息、田地数量以及赋役状况。


    谢无痕打开第一页,最先看到杜家今岁的情况。


    “刘大宝”三个字出现在靠前的位置。


    后面记录了他的详情:父刘二柱乃杜玉庭长随,于永隆二十九年过世,子刘大宝顶替父职。


    他沉声吩咐:“去传唤这个刘大宝。”


    吴生得令,急忙去找刘大宝。


    春华院里。


    苏荷正坐在门前煮茶,张秀花则拿着蒲扇扇炉子。


    今日是个阴雨天,不冷也不热。


    微风轻拂,吹落了树上好些枯叶。


    所谓的岁月静好,也莫过于此吧。


    苏荷随口问:“姑姑曾是我娘亲挚友,可知我为何是姓‘苏’,而不是跟爹爹姓‘德’?”


    张秀花没好气地瞥她一眼:“我与你娘亲是挚友又如何,总不能管到你家的家事上去吧?”


    苏荷不依,有些耍赖的意思:“姑姑就告诉我原因嘛。”


    张秀花忆起往事,叹了口气,又强颜欢笑:“这有什么特别的原因,不就是你娘亲霸道呗,你爹爹性子软和,什么都依着你娘亲,结果就把你娘亲惯坏了。”


    苏荷沉默良久,随即喃喃低语:“也好,娘亲也算是个幸福的人。”


    二人正闲聊着,突见阿四着急忙慌地跑进屋来:“夫人,不好了,刘大宝被姑爷叫去了大理寺。”


    苏荷闻言一顿:“何时的事?”


    阿四回,“就刚刚,小人本想去陈家巷告知刘大宝杜玉庭的死讯,没想到却亲眼见到他被吴生哥带走了。”


    继而又问:“夫人,刘大宝应该……不会将我们说出去吧?”


    苏荷继续不紧不慢地煮茶。


    煮茶用的梅露还是谢无痕上次出城给她带回来的。


    她回:“刘大宝是个聪明人,不会乱说话的。”


    张秀花也心下惶惶:“小姐就这么信他?”


    “不是我信他,而是人性本就如此。”


    苏荷给自己倒了一盏茶,浅浅饮了一口:“昨夜我便差人给刘大宝送去了银钱,那些银钱足够他和自己的母亲重新开始一份新生活了,除非是他傻了,才会让自己再次蹚进杜家这滩混水。”


    张秀花略略松了口气。


    阿四也立即眉开眼笑:“还是夫人英明。”


    话刚落音,春兰进屋禀报:“小姐,正院那边传您过去。”


    苏荷问:“可说了是何事?”


    春兰摇头:“没说,但从韩嬷嬷板着的脸孔来看,应该不是什么好事。”


    苏荷从案前起身,“给我更衣,去正院。”


    兵来将挡水来土淹,先去看看再说。


    此时正院。


    梅子正捧着偷来的药渣任老夫人细细察看。


    嘴上不免添油加醋说几句:“老夫人,这确实就是避子汤的药方,您看这个是麝香,这个是炖过的红花。”


    徐氏仍有些不敢置信,将药渣拿在手里细瞧,不时还嗅一嗅气味。


    旁边的张倩儿也插言:“这确实是避子汤无疑,梅子起先将药渣拿到我面前时我也是不信的,还因此特意去府外寻了好几位郎中来验看,几位郎中的说法一致,此药渣就是避子汤。”


    随即趁机挑拨:“大姑,您终归是太心善、太纵着少夫人了,你说她这……不是想让谢家断子绝孙么?”


    自上次为妾之事被拒后,她从此恨上了苏荷。


    她觉得这个女人表面上温顺无害,实际则是两面三刀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她明明已经妥协了——已经甘愿为妾了,可子谕哥哥却还是拒绝了她,还是那般不留情面,这其中定然是苏荷在捣鬼,定然是苏荷吹了枕头风。


    于是她暗中对梅子略施恩惠,让她紧紧盯着春华院的动静。


    但凡是人,必定会有错漏。


    但凡发现她的错漏,便可一招制敌。


    果然,她如愿以偿。


    那苏荷纵有千好万好,仅一条不生育,便犯了七出之条,无子。


    谢家便可堂而皇之地休了她。


    张倩儿想到此,嘴角浮起得意,继续火上浇油:“依我看,这少夫人就是仗着子谕哥哥的宠爱而不将大姑放在眼里,此次大姑定不能心软,定要给她点颜色瞧瞧。”


    徐氏斜她一眼:“看来,你这是将梅子也收买了?”


    张倩儿一愣,故作委屈:“大姑怎能这般误解我,我不过是见梅子被赶出房间心里不平,故尔与她多联络了几回,终归,我这都是为了大姑考虑啊。”


    徐氏叹了口气,朝梅子扬了扬手。


    梅子会意,后退两步,小心翼翼将药渣放到了几案上。


    徐氏软声安慰:“上次的事,你勿要往心里去,更勿心生怨恨,一切须得慢慢来,毕竟,咱们都是一家人。”


    张倩儿撅了撅嘴,低头绞着手里的帕子:“我当然不会往心里去,反正……我一切都听大姑的。”


    徐氏欣慰地笑了笑:“如此,我便放心了。”


    话刚落音,韩嬷嬷进屋禀报:“老夫人,少夫人来了。”


    梅子闻言面色一白,闪身躲到了屏风后头。


    徐氏也坐直身子,道了声“快传”。


    苏荷款款进屋时,屋内充斥着诡异的寂静。


    张倩儿和徐氏皆沉沉盯着她,连向来小意的韩嬷嬷也垮着脸。


    苏荷稳住心神,福身朝徐氏施了一礼。


    随即,张倩儿也起身朝苏荷施了一礼,嘴上免不得要阴阳两句:“请少夫人过来一趟不容易,让我们好等啊。”


    她目光灼灼、满面得意,明显是小人得志,与之前示弱卖惨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苏荷料定今日一行,会有大坑在等着她。


    她说:“我是来见母亲的,要等,也是母亲久等。”


    张倩儿一哽,一时语塞。


    随即咬了咬牙,甩袖坐到了徐氏身侧的玫瑰椅里。


    徐氏神色肃穆,甚至都懒得拐弯抹角,直接指着案上那一小堆药渣:“你可知这是什么?”


    苏荷看了眼药渣,胸口一紧,瞬间了然。


    原来今日这坑,是在这儿等着她呢。


    她不慌不忙:“这不是药渣么,母亲何出此问?”


    徐氏冷着脸:“你可知这是什么药渣?”


    她回:“儿媳愚笨,不知。”


    徐氏一字一顿:“这是避子汤的药渣。”


    苏荷沉默,以静制动。


    徐氏又说:“且还是从你春华院里发现的。”


    苏荷神色淡淡,坦然迎视徐氏的目光。


    她问:“莫非母亲在春华院里安插了眼线?”


    徐氏的面色愈发难看:“这里可是谢家,我想知晓家里何处的情形便可知晓何处的情形,莫非还要跟你打声招呼?”


    苏荷微微一笑,答非所问:“母亲的眼线是梅子吧?”


    躲在屏风后的梅子吓得一个趔趄,大气不敢出。


    一旁的张倩儿实在听不下去:“大姑可是子谕哥哥的母亲,亦是少夫人的婆母,少夫人这态度未免也太跋扈了些。”


    苏荷仍是不疾不徐:“梅子是眼线,倩儿姑娘则负责火上浇油推波助澜,对吧?”


    张倩儿气得伸手指着她:“你……”


    苏荷又笑了笑:“倩儿姑娘勿要跋扈。”


    徐氏对苏荷厉喝一声,“你休要在此七扯八拉。”


    继而逼问:“你说实话,是不是一直在喝避子汤?”


    苏荷镇定从容,垂首答:“回母亲,是。”


    第34章 避子汤2


    一听说“是”,徐氏气得差点闭过气去。


    这还得了,家里娶进门的新媳妇不思繁衍子嗣,且还公然承认自己日日喝避子汤,当真是反了天了。


    她从太师椅上起身,因为起得太急,身子还虚弱地晃了晃。


    韩嬷嬷立即上前搀了她一把。


    徐氏冷声质问:“既然你不想生养,为何要成亲?”


    苏荷一时也来了气性:“在母亲眼里,莫非成亲只是为了生养?”


    “家族血脉传承,


    自然要如此。”


    苏荷垂首,无话可说。


    徐氏仍不依不饶:“当初,你本该拒了这门亲事。”


    苏荷在心底冷笑,这老太太太高看她了。


    她叹了口气:“儿媳不过一后宅女子,可没胆量违抗圣旨。”


    老太太将苏荷从头看到脚,“往日我倒没发现,你这张嘴倒是利得很。”


    苏荷答:“儿媳不敢隐瞒母亲,不过是实话实话而已。”


    “成,你不生养也可以。”


    老太太似松了口,转而道:“但有一条,子谕必须纳妾,由妾室给谢家绵延子嗣。”


    苏荷答得干脆:“儿媳从未反对过夫君纳妾,但此事,最好是由母亲亲自出面去说服夫君。”


    “你的意思是,你不想出面了?”


    “上次儿媳已经尽力,但母亲也知道,并未成功。”


    徐氏气得一把挥落案桌上的茶盏。


    “呯”的一声响,屋内众人皆被吓了一跳。


    茶盏碎裂,茶水洒了一地。


    老太太咬牙切齿,厉声开口:“今日我就把话撂这儿了,子谕要么休妻、要么纳妾,若他敢不从,我便白绫一条吊死在你们春华院的屋梁上。”


    苏荷兀地沉默,无话可说了。


    张倩儿则心头窃喜,暗暗甩了苏荷一个白眼。


    徐氏缓了缓,仍是不解气:“你也别给我杵在这儿了,今日你忤逆犯上,是为不孝,先去佛堂思过吧,罚抄佛经一百遍。”


    苏荷福身施礼:“儿媳谨遵母亲意旨。”


    不就是抄佛经么,没什么大不了的。


    以前在李姝丽跟前伺候时她连打都挨过,抄佛经不过是九牛一毛。


    随即,她便跟着韩嬷嬷去了屋后的佛堂。


    张秀花可看不得苏荷受委屈。


    她一个闪身溜回了春华院,唤来阿四:“你快去大理寺通知姑爷,就说少夫人被老夫人罚抄佛经了。”


    阿四得令,飞奔出府。


    此时大理寺。


    刘大宝已被传唤至刑讯房。


    抬眸望去,房间四壁刑具累累,中间的炭炉里还插着烧红的烙铁。


    刘大宝心头发沉,却仍稳住情绪,朝坐于太师椅上的谢无痕伏地而跪:“小人拜见少卿大人。”


    谢无痕面无表情:“你可知本官为何要传你?”


    刘大宝回:“小人不知?”


    “那你可知杜玉庭被人杀害之事?”


    “小人今日去杜家当值时已获悉。”


    谢无痕俯身凑近他,低沉的语气里带着迫人的威压:“听说你常被杜玉庭谩骂殴打,如今他被人杀了,你应该感觉到很高兴吧?”


    刘大宝吓得身子一颤:“小人不敢,小人靠着杜老爷讨生活,怎敢生出这等大逆不道的念头。”


    谢无痕重新坐直了身体,语气意味深长:“但据本官调查,杜老爷很可能是被一名心有怨恨的奴仆所杀,而你刘大宝,完全有这个动机。”


    刘大宝吓得拼命磕头,边磕边求饶:“小人冤枉啊,小人从未怨恨过杜老爷,更不敢对杜老爷起杀心,昨日小人一直在家侍奉老母,左邻右舍皆可作证,还望大人明查。”


    谢无痕语带嘲讽:“左邻右舍又不能时时看住你。”


    刘大宝吓得哭起来:“哪怕给小人吃一百个豹子胆,小人也不敢如此行事啊,望大人明查、望大人明查。”


    谢无痕笑了笑,突然换了副漫不经心的语气:“其实此事也简单,你只须说出杜家有哪些奴仆对杜老爷怀有怨恨之心,你便可顺利摆脱嫌疑。”


    末了又补一句:“若提供的线索有效,说不定本官还能给你一定程度的奖励。”


    此时刘大宝才猛然惊觉,这个少卿大人恩威并施,不过是为了套他的话而已,不过是为了让他不留余地言无不尽而已。


    他再次伏身:“小人进杜家不过才短短一载,平日里也仅是为杜老爷煮煮茶、制作饮子而已,与府里其他奴仆不曾打过太多交道,所以……小人也不知杜家有哪些仆人会怨恨杜老爷。”


    谢无痕有些失望,但面上颇为克制:“你不必急着现在给我答案,回去后再好生想一想,且记好了,你的名字还在我这儿挂着呢。”


    最后一句话,仍然带着威胁的意味。


    刘大宝深吸一口气,道了声“多谢大人”,继而匆匆离开了大理寺。


    吴生问:“头儿觉得此人是否可疑?”


    谢无痕摇头:“临危不乱,倒是不简单,但并非凶手。”


    他说着起身往外走,边走边说:“继续去翻看杜家市券吧,说不定很快能找到凶手了。”


    但刚行至公房,便望见被侍卫拦在门外的阿四。


    谢无痕朝侍卫扬了扬手,侍卫这才放阿四进门。


    阿四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脑袋上大汗淋淋。


    他一时也顾不得旁的,开口就说:“姑爷,家里出了点事儿。“


    谢无痕神色一顿:“出了何事?”


    阿四答:“少夫人今日突然被老夫人叫去佛堂,罚抄佛经。”


    谢无痕凝神片刻,转身往屋外走,边走边吩咐:“备车,回府。”


    吴生一时反应不及,慢了半拍才跟上,嘴边嚷嚷着:“头儿这么急做什么,不过是抄经而已,又不会伤着少夫人。”


    谢无痕懒得理会他,径直上了马车。


    到达府邸时已是暮色时分。


    徐南芝正在正院用晚膳,旁边还有张倩儿作陪,连韩嬷嬷与梅子都破例上了桌。


    谢无痕进院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其乐融融的景象。


    他面色冷峻,大步流星跨进屋中。


    徐氏连忙招呼:“子谕来啦,没用晚膳吧,快,韩嬷嬷,给子谕加一副碗筷。”


    韩嬷嬷堆起满脸的笑,“奴婢这就去拿碗筷,少爷稍等。”


    张倩儿也急忙誊出身侧的位置:“子谕哥哥,你坐这里吧。”


    唯有梅子战战兢兢地起身,自觉地站到了旁边的角落里。


    谢无痕没理会任何人,环视一圈后问:“我娘子呢?”


    徐氏避重就轻:“姝丽正在佛堂呢,放心吧,我已差人给她送去了饭菜,饿不着她。”


    谢无痕随手提起一把椅子,“呯”的一声放在了屋中空地上。


    那“呯”的一声响,让屋中气氛瞬间陷入死寂。


    刚拿来碗箸的韩嬷嬷也愣在桌前,一时不知所措。


    谢无痕屈身坐下,满脸肃穆地盯着徐氏,“敢问母亲,为何要罚我娘子抄佛经?”


    徐氏怔了怔,继而一声冷笑:“春华院的下人倒是麻利得很嘛,这么快就给你通风报信了?”


    他加大声量,再次逼问:“请问母亲为何要罚我娘子抄佛经?”


    徐氏被儿子当众质问,脸上挂不住,一时也来了脾气:“怎么,我身为婆母,罚儿媳抄点儿佛经,莫非还犯了天规不成?”


    张倩儿也出面打圆场:“子谕哥哥有所不知,少夫人今日对大姑的态度实在过于跋扈,大姑是没法子了才想要小小惩罚她一下,不过就是抄抄佛经而已,其实……”


    “你住嘴。”谢无痕一声厉喝:“我谢家之事,还轮不到你一个外人来插嘴。”


    “外人”二字实在伤人,张倩儿兀地住嘴,泪珠子刷刷往下落。


    “你没点事凶倩儿做什么。”徐氏愈发气急败坏:“好,我告诉你为何要罚你娘子抄佛经。”


    她转身抓起旁边几案上的药渣狠狠洒向地面,“子谕你可看清楚了,这是避子汤的药渣,你的娘子李姝丽在春华院里喝避子汤,此事你知道吗?她并不打算为你生儿育女并不打算为谢家绵延子嗣,此事你知道吗?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作为一家之长、作为你的母亲,罚她不对吗、不该吗?今日就是说破天去,这一百遍佛经她必须抄完。”


    谢无痕看着洒了一地的药渣,片刻间有些恍惚。


    他并不知道她在服用避子汤,他甚至都没问过她关于生育的想法。


    他只是莫名地感觉到失落,甚至还有些伤心。


    至于为何失落、为何伤心,他一时也说不清。


    谢无痕沉默了片刻,随即掷地有声:“是我让娘子服用的避子汤,怎么,此事我不能做主吗?”


    徐氏蹙眉:“子谕你在说什么?”


    “我不想让娘子承受生育之苦。”


    徐氏大喝:“你胡闹。”


    “这是我与娘子之间的事,母亲不必多管。”


    “难道你真要让谢家大房断子绝孙吗?”


    谢无痕面色不变,语气铿锵:“我本就从未想过要让母亲如愿。”


    徐氏气得捂紧胸口,一时喘不上气来。


    韩嬷嬷忙上前给主子拍背疏解,嘴上免不得劝几句:“少爷,老夫人年纪大了,你就少说两句吧。”


    徐氏朝她摆了摆手,总算缓过气来,“你勿要与他废话,他向来就是这副德性。”


    随即看向儿子:“成,你不想让你娘子承受生育之苦我认了,但有一条,你必须纳妾,今日趁着倩儿姑娘也在,我便给你作主纳了她,毕竟她对你一心一意,且还等了你这么多年,让她来给谢家绵延子嗣可谓是十全十美。”


    一旁的张倩儿暗暗绞着手里的帕子,满怀忐忑,亦满怀期待。


    “十全十美?”谢无痕冷哼一声:“屡屡这般兴风作浪搬弄是非的女子,但凡我去想一想都会觉得恶心,想进我大房的门,做梦去吧。”


    张倩儿瞬间面如土色。


    她只知子谕哥哥冷面冷心寡言少语,却从未想过,子谕哥哥竟会当众辱骂她,竟会说她恶心。


    她的泪止不住地流:“子谕哥哥你……怎能这样说我?”


    谢无痕的心比她所以为的还要狠:“张倩儿我警告你,你若敢再踏进我府邸的大门,我自会将你赶出京城,赶回你那老家去。”


    随即他又看向角落里的梅子:“这些药渣是你从春华院弄出来的对吧,看在韩嬷嬷的面上我且饶你一回,但你若再敢踏入我春华院半步,我会立即将你发卖。”


    梅子“噗通”一声跪地,瑟瑟发颤,连求饶的话也不敢说了。


    旁边的韩嬷嬷也瞬间面色灰败。


    徐氏在斥骂:“你个不知好歹的东西、你个杀千刀的不孝子……”


    谢无痕无暇再理会任何人,起身阔步走向屋后。


    徐氏厉声质问:“你要去干嘛?”


    谢无痕答:“去佛堂接我娘子。”


    身后传来了徐氏持续的谩骂:“混账东西、杀千刀的……”


    第35章 避子汤3


    谢无痕走进佛堂时,苏荷正在埋头抄佛经。


    都快抄两个时辰了,她才抄了三十遍,连送来的饭菜也没来得及吃,放在案上早就凉透了。


    谢无痕行至她身后,她才猛然惊觉,怔了怔,“夫君怎么来了?”


    他面色紧绷,沉沉看着她,似看得特别用力。


    片刻后他收回目光,取下她手中毫笔,“别抄了,咱们回去。”说完牵起她的手就往屋外走。


    苏荷拉住他:“都抄到三十遍了,再熬一熬就能抄完了。”


    他强压情绪,平静回:“抄再多也没意义,回去。”


    “夫君。”苏荷挣脱他的手:“贫妾若这般跟你回去,定会惹得母亲更懊恼,届时就更不好收拾了。”


    他咬了咬后牙槽,眸色已微微泛红,但语气仍透着诡异的平静:“我早就与娘子说过,即便母亲提出无理要求,你亦可以拒绝,娘子难道忘了吗?”


    苏荷感觉他已箭在弦上,很快就要雷霆震怒了。


    她忙软下语气:“贫妾只是不想让夫君……因贫妾而受委屈。”


    他懒得再与她废话,直接强拉着她走出了屋子,随后穿过幽暗的门廊、穿过正厅……


    ——正厅里仍如一个硝烟弥漫的战场,张倩儿满脸绝望,在期期艾艾地哭;徐南芝则气息难消,正与韩嬷嬷数落儿子的不孝。


    谢无痕面色森冷,不管不顾地拉着苏荷擦过她们身侧走出了屋子。


    徐南芝在二人身后大喝一声:“你们给我站住。”


    苏荷立即就站住了。


    谢无痕随即也站住。


    但他没回头,执着地给了老太太一个后脑勺:“母亲还有何事?”


    徐南芝暗暗握拳,一字一顿,说得咬牙切齿:“你若敢不纳妾,不给谢家绵延子嗣,我就死给你看。”


    话说得可谓足够狠!


    威胁的架势也足够不留余地!


    韩嬷嬷听得心惊肉跳,忍不住扯了扯徐南芝的衣袖:“老夫人啊,这不至于、不至于……”


    徐南芝甩开她的手:“今日,我说到做到。”


    他仍是没回头,“母亲在威胁我?”


    徐南芝答:“威胁又如何?”


    他掷地有声:“母亲若是想死,我定会将母亲风光大葬。”


    “风光大葬”四个字简直石破天惊,众人皆怔住了。


    连徐南芝也一时反应不及,张着嘴不知如何回怼。


    谢无痕也没给她回怼的时间,随即拉着苏荷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森冷的背影犹如索命阎罗,令人望而生畏。


    他的步子迈得又急又宽,苏荷很快就跟不上了。


    她说:“夫君你慢一点,贫妾跟不上你。”


    他这才步子一顿,停了下来。


    继而垂首,盯着甬道里黑茫茫的地面,道了声“对不起”。


    这声“对不起”看似是对她说,却也像是对他自己说,或许也是对徐南芝说吧?


    夜色笼下来,令他英挺的五官如刀削斧劈,勾勒出一副绝佳的骨相。


    她说:“夫君莫要再生气了。”


    他每回生气都是走路带风,她都摸出规律了。


    他却语气平静:“娘子多虑了,我没生气。”


    果然,这个男人不只傲气,且还很嘴硬。


    她回:“既然夫君没生气,那就陪贫妾慢慢走回春华院吧。”说完反手握住了他的手。


    夜色下,他目光幽深地看着她。


    沉默片刻后终是放慢脚步,与她一道回了春华院。


    张秀花自是远远地迎出来,见到小姐无恙,松了口气;但见到姑爷板着脸孔,松了的气又瞬间提起来。


    避子汤的事穿帮了,也不知姑爷会如何处置。


    她小心翼翼开口:“晚膳已经备好了,奴婢这就给姑爷和小姐端上来。”


    谢无痕面无表情:“我已用过膳食,你只需给娘子准备。”


    苏荷接过话头:“姑姑不急,我暂时也不想吃。”


    随后看向谢无痕:“贫妾有话想对夫君说。”


    他回:“好,我正好也有话要问娘子。”


    二人双双进了房间,并屏退了所有下人。


    整个春华院的气氛也瞬间降至冰点。


    张秀花心里七上八下,免不得唠叨:“也不知姑爷会如何对待小姐。”


    又说:“早知如此,我就不该让阿四去叫姑爷的。”


    春兰叹了口气,黯然垂首:“即便阿四没去叫姑爷,姑爷也会从老夫人的嘴里知道避子汤的事的,反正……这事儿要怪,只能怪我大意,我不该将那些药渣随便泼洒的……”


    张秀花无奈摇头,又拍了拍她的肩:“咱们只能听天由命了,但愿能顺利挺过这一关。”


    春兰垂首,沉默片刻后转身去了后厨。


    房内,苏荷与谢无痕在桌前相对而坐。


    莹莹烛火下,二人面色肃穆、目光发沉。


    自成亲以来,他们算是第二次这般势均力敌地对峙。


    第一次还是在洞房之夜时。


    苏荷率先开口:“今日事由,夫君应该都知晓了吧。”


    谢无痕话里有话:“没错,母亲说了,我的娘子不打算与我生儿育女,也不打算为谢家绵延子嗣。”


    她问:“夫君如何想?”


    他反问:“娘子如何想?”


    她沉默了片刻,娓娓开口:“在洞房那日夫君便就说过,夫君本想孑然一生的,但为报答‘一饭之恩’才娶了贫妾进门,如此,夫君为了贫妾算是已委屈过一回了,贫妾不能再贪婪到继续生儿育女以将夫君牢牢绑定在家庭琐务之中,故尔,才不得不私下服用避子汤药。”


    他


    怔了怔,突然懊悔洞房夜不该对她说那些乱七八糟的话。


    不然,她怎会屡屡对他生出“心防”来。


    他问:“就这个理由么?”


    “还有……”她垂首,用指尖轻轻揪起裙摆,将裙摆揪出深深的皱褶:“历来便有不少女子死于难产,贫妾心里也会害怕,所以之前……才会同意夫君纳妾,以便由妾室来为夫君绵延子嗣。”


    她将近来发生的琐事串在一起,倒也编出了逻辑顺畅的借口。


    谢无痕兀地眉间舒展,连目光也柔和下来。


    她的借口不只安抚了此刻的他。


    也安抚了那个闹别扭时睡书房的他。


    他伸手握住了她揪裙摆的手,继而将手指一根根穿过她的指缝,与她十指相扣,“既然娘子害怕生育,那就不生,但娘子也不许折腾我纳妾。”


    “那子嗣一事怎么办?”


    他回,“我本就对子嗣一事无所谓。”


    他“有所谓”的是她不在乎他,或有事瞒他。


    苏荷不解,灼灼看向他:“那刚刚……夫君为何生气?”


    他是个嘴硬的人:“娘子多虑了,为夫可没生气。”说完起身行至她身侧,将她从椅子上拉起来,牢牢抱进怀里。


    他的怀抱结实而宽厚,像一堵墙,松果的香味静静萦绕,令她也忍不住一时沉溺。


    她喃喃问:“母亲最在意子嗣之事,她若当真想不开做出了傻事,可怎么办?”


    毕竟刚刚谢无痕那句“风光大葬”实在是太狠太伤人,但凡徐氏倔一些,必定是要“死”给他看的,如此岂不是要闹翻天?


    他却满不在乎:“娘子放心,不会的。”


    “夫君为何这般笃定?”


    “我此前便放过不婚不育的狠话,她要做傻事早就做了,又何须等到现在。”


    他提起徐氏时仍是一副淡漠的神情,似无半点关切。


    她不由得试探:“夫君与母亲之间,可是有什么打不开的心结?”


    毕竟以她对谢无痕的了解,他不该是这般冷血无情之人,除非他与徐氏之间发生过什么不可挽回之事。


    谢无痕答得敷衍:“都过去了,不提了。”


    随后开始亲吻她,从额头到鼻到唇,细细密密连绵不绝。


    苏荷半推半就,“夫君,我身上……癸水未净。”


    他气息变重,喃喃回:“我就……亲一亲……”


    血气方刚的男人,哪会是“亲一亲”就能罢休的,一番强势的掠夺之后,他俨然到了攻城掠地的关头。


    “妞妞。”他哑声唤她,继而一个旋转,快速地将她放倒在床上。


    橙色火光下,索求无度的男人双颊泛红,满目深情,颤动的气息似乎要“犁”遍她每一寸肌肤。


    他说:“妞妞,我要你的手。”


    说完握住她手放进了他的衣摆……


    后来,是一番重复的“劳作”。


    后来,苏荷的整只手、整条胳膊都酸了。


    风消雨止后,他显得无比畅快,积极地下床端来水盆,为苏荷洗手,也为自己擦洗身体。


    他抱着她靠在床头:“娘子往后少喝避子汤,对身子不好,我可以……弄在外头……”


    苏荷着实累了,好半晌没出声。


    片刻后她答非所问:“夫君能不能别再喊贫妾‘妞妞’了?”


    每回听到他喊“妞妞”,她都会想起李姝丽,这种感觉并不好受。


    他不解:“这不是娘子的闺名么,娘子为何不喜?”


    “以前只有娘亲常唤贫妾小名,后来娘亲过世,便再没人这样唤过贫妾了,如今夫君突然这样唤起,贫妾会忍不住想起娘亲来。”


    她口中的“娘亲”,自然是指明面上李泰安的原配郭氏。


    他闻言心生怜惜,吻了吻她的额:“好,那下次不唤了。”


    又问:“下次唤娘子什么呢?”


    “就唤‘娘子’吧。”


    “总该有个独有的称谓。”


    “那就再取一个昵称?”


    他想了想,问:“娘子可有喜欢的字?”


    苏荷也故作沉思状,“贫妾喜欢‘和’字,寓意和美、和乐、和睦,要不,夫君以后就叫贫妾和和吧。”


    和与荷谐音,和和意即荷荷。


    听人叫自己“荷荷”,她会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小时候,回到了爹爹和娘亲在身边的日子。


    他更紧地拥住她,温柔地道了声,“好,我的和和。”


    苏荷微微一笑,却有泪水悄然湿了眼角……


    第36章 茶肆


    当苏荷与谢无痕在屋内缠绵时,春兰却在后厨给吴生蒸绿豆糕。


    春兰虽脸上有道丑陋的疤痕,但一双手实在是巧得很,除了会女红、梳妆,还能做出一手美味的糕点。


    吴生嘴馋,吃过几回春兰做的糕点后,便时常找机会在她面前晃荡,想顺势讨几块糕点吃。


    今日春兰心绪不好,懒得做新鲜的,直接将昨日剩下的绿豆糕放在铁锅里蒸一蒸。


    吴生吃得满嘴粉沫,边吃边说:“在这偌大的京城,我就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绿豆糕,还是春兰姑娘厉害。”说完还竖起了大拇指。


    春兰耷着脑袋,坐在门槛边,不理他。


    他将整块绿豆糕塞进嘴里,继而坐到了门槛另一边,歪着头打量她:“春兰姑娘这是怎么了,被人欺负了?”


    春兰摇头,沉默。


    吴生一时生出豪气:“春兰姑娘你就别与我见外,不说在别处,单说在这谢府,压根就没有我摆不平的人儿。”


    最后那句话,他是压着声儿说的。


    春兰狐疑地看他一眼:“老夫人你能摆平么,姑爷你能摆平么?”


    吴生一哽,尴尬地笑了笑:“那是主子,主子不在咱们讨论的范围内。”


    “但我说的就是主子。”春兰叹了口气:“我家小姐今日被老夫人训斥了一顿,眼下估计又在被姑爷训斥,这节骨眼上,谁能开心得起来呢。”


    吴生自是已知晓避子汤之事,低声安慰:“你就放心吧,头儿是不会训斥少夫人的。”


    春兰不信:“你如何能知道?”


    吴生挑眉,振振有辞:“因为头儿喜欢少夫人呗,他心疼少夫人都来不及,怎会舍得训斥?”


    又说:“再说了,头儿成日忙着查案,哪有功夫理会家里这些琐事,要不咱们就打个堵,他们现在一定没吵架,一定是在做夫妻该做的事儿。”


    什么叫“夫妻该做的事儿”?


    春兰“倏”的红了脸。


    但一想到“查案”,她忍不住打探:“杜老爷被杀的那桩案子,姑爷……可有查到凶手?”


    吴生有些意外:“你竟也认识杜老爷?”


    春兰故作平静:“我之前陪小姐出门时见……见过一回的。”


    吴生“哦”了一声,不疑有他:“应该很快就能查到凶手了。”


    春兰心头一紧,“怎么是很快就能查到?”


    吴生起身拿了块绿豆糕塞进嘴里,边嚼边说:“因为头儿已经猜到凶手身份是杜家奴仆,有了这条线索,凶手自然跑不脱。”


    春兰瞬间慌了神,好在她性情内敛,并没怎么外露。


    她强作镇定:“杜家排面那么大,家中奴仆没有上千也有数百了吧,其间有的来了,有的又走了,姑爷怎能个个都查到?”


    吴生得意一笑:“春兰姑娘这就不懂了吧,凡一家之奴仆,皆须在当地府衙登记造册,俗称‘市券’,市券三年一更新,压根儿不存在什么漏网之鱼,头儿眼下正在查看杜家历年的市券呢。”


    春兰闻言匆忙起身,起身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又连忙解释:“我突然想到还有些衣裳没洗,我得先去洗衣裳了。”说完头也不回


    地走了。


    吴生莫名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嘀咕着:“既然你有事要忙,那我就把绿豆糕都吃光了吧,免得剩到明日。”说完嘻嘻一笑,转身继续去拿绿豆糕吃。


    春兰先去了正房,但房门紧闭,小姐仍没出来。


    她又匆匆去后罩房,找到张秀花,将吴生透露的情况一一道出。


    张秀花的胆子比春兰还小,听闻此事差点眼前一黑闭过气去,“这可怎么得了、怎么得了,若是姑爷从那市券上查到当年惨死的德顺和苏妹妹,如此,岂不是就能查到小姐头上来了?”


    春兰小声提醒:“但小姐现在的身份是李姝丽。”


    张秀花仍是面色煞白:“是李姝丽又如何,倘若姑爷查到当年德顺的女儿也去了李家,且成为真正李姝丽的贴身侍女,再加之李建业之前对小姐身份起疑,姑爷他……他未必不会想到小姐是假的,未必不会想到小姐就是杀掉杜老爷的凶手。”


    两人一回一答,越聊越心焦,之后干脆结伴去正房找苏荷。


    但正房的门迟迟不开,她们也不能硬闯,只能硬等。


    好不容易等房门开了,姑爷又左右不离地跟着小姐,她们连使个眼色的机会都没有。


    如此,一直到小两口熄灯就寝,她们也没能向小姐吐露实情。


    次日,谢无痕刚出门上值,二人便迫不急待进屋,关上屋门,将心焦之事和盘托出。


    苏荷本在洗脸,闻言放下巾子,在镜前坐了好半晌。


    她想到谢无痕有点本事,但没想到他本事这样大——竟这样快速地锁定了目标。


    “原来还有‘市券’这样的东西。”她喃喃道。


    张秀花出主意:“小姐,要不咱们逃吧,拿着李家给的那些嫁妆,找一处没人认识咱们的地方安顿下来。”


    苏荷摇头:“事情还没到那个地步,贸然逃跑只会坏事,更何况,仇还没报完呢。”


    张秀花苦着一张脸:“可是以姑爷的谋算,估计很快就要疑到小姐身上来,届时不说是报仇,怕是连命都不保了。”


    她沉沉盯着镜中的自己:“姑姑,我们能与谢无痕相拼的,从来就不是什么谋算。”


    张秀花不解:“那是什么?”


    她答:“是情分,以及因情分而生的信任,只要他对我有情分,即便我险象环生千夫所指,他亦会信我。”


    春兰点头:“小姐说的有道理。”


    又问:“那眼下咱们该怎么办?”


    苏荷暗暗握拳,语气仍是平静自若:“走一步,看一步吧。”


    走到今天这一步,她曾多次命悬一线。


    而这一次,她也想赌一把,赌自己会赢!


    张秀花松了口气:“只要小姐不慌,那我也就不慌了。”


    春兰也附和:“反正从开始到现在,小姐的决定都对的。”


    屋中的气氛总算缓和下来。


    张秀花欲起身为苏荷去备膳,却一眼望见窗外老槐树上抱剑而立的方亦成。


    她一顿,示意苏荷看窗外。


    苏荷扭头,也看到了方亦成。


    她让春兰在外头守着,继而将窗子推开更大的豁口。


    方亦成跳窗而入。


    数日不见,他仍是一副木讷的样子,眼神在苏荷脸上停留片刻,迅速移开,随即看向张秀花,“姑姑近来可好?”


    张秀花麻利地关窗:“我能有啥不好的,自然好得很。”


    又说:“亦成啊,我得跟你叮嘱一声,这里可是谢府,人多眼杂,你要来也须得掩人耳目一些,这青天白日的万一被谁撞见,我家小姐岂不是要背上‘私通’的污名。”


    听到“私通”二字,方亦成莫名有些脸红。


    片刻后他回:“夜间有少卿大人在,我只能白日来。”


    张秀花一哽,“可……可……”


    方亦成打断她:“姑姑放心吧,没人看到我。”


    苏荷已在桌前斟好茶水:“方公子一路辛苦,过来饮茶吧。”


    方亦成行至桌前,却并未坐下饮茶,而是从兜里掏出一个瓷瓶,“这是这个月的解药。”


    苏荷接过解药,福身道谢。


    方亦成看着她:“白前辈让我提醒姑娘,还有十个月时间。”


    苏荷怔了怔,再次垂首道谢。


    他突然问,“姑娘可否需要在下帮忙?”


    他没说帮什么忙,亦未说如何帮忙,仅直愣愣问一句。


    苏荷微微一笑:“方公子这是又想挣银子了?”


    他一哽,无言以对。


    苏荷又说:“多谢方公子好意,我喜欢自己的事情自己做。”


    毕竟,她与方亦成不熟,也不想无故将他拉入局中。


    方亦成也不再多话,转身推窗,跃窗而出。


    张秀花盯着豁开的窗口,叹了口气:“这小子,快得跟猴儿似的。”


    苏荷却沉默良久。


    随后坐回到桌前饮茶。


    期间春兰进屋禀报:“小姐,刚听外头的人说,老夫人正闹着要上吊呢,是韩嬷嬷苦口婆心救下了她,小姐要不要去正院瞧瞧?”


    她回,“我就不过去了,让春兰做些糕点送过去吧。”


    这明显是老太太昨日放狠话后今日在找台阶下,闹一闹面子上才算过得去,谢无痕果然了解他母亲的脾性。


    但眼下她可没功夫理会老太太。


    她只剩十个月时间了。


    十个月后她就得履行对白今安的承诺回到夫子山。


    而在这十个月里,她得先摆脱杀杜玉庭后的麻烦,同时再杀掉判官刘达忠,及尚书令之子周元泽。


    时间很紧迫,但她势在必得。


    此时大理寺。


    谢无痕刚一上值,便见小六子来报:“头儿,仵作又有了新发现。”


    他吩咐:“传仵作。”


    仵作依令进屋:“大人,小人在杜老爷的胃里发现了鹿血酒。”


    他蹙眉:“那日商会的酒水明明是桃花酿。”


    仵作回:“应该是有人故意在杜老爷的酒里加入了鹿血。”


    他转身在屋内踱步:“既然有人故意在死者的酒里加鹿血,那说明死者压根儿就不能饮鹿血酒。”


    他沉声吩咐:“传柳氏来大理寺。”


    半个时辰后,柳氏匆匆赶来,进屋就开始哭哭啼啼。


    谢无痕可没时间安慰她,让吴生递了杯茶水后直接问:“不知杜老爷身体可有隐疾?”


    柳氏一开始否认:“我家老爷的身体向来康健,哪会有什么……隐疾。”


    他换了种问法:“那杜老爷能否饮鹿血酒?”


    柳氏面色一白,点头,又摇头,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他目光锋利如箭,“杜夫人,被杀的乃是你夫君,本官希望你能配合调查如实告知所知情况。”


    柳氏嗫嚅了半天,总算如实道来:“老爷他……患有臆症,一旦饮下鹿血酒,必定呼吸阻滞血脉偾张,那可是要人命的事儿啊。”


    “还有何人知晓杜老爷患有臆症?”


    “只有妾身,以及家里的婆母,此事一直被我们瞒得死死的,毕竟老爷常年在外行走应酬,若被外人知道他患有臆症,势必要被人说三道四,且还要……影响杜家的生意。”


    “当真只你们二人知晓?”


    “当真,就算是为了自个儿着想,我与婆母也不敢往外说啊。”


    谢无痕一时疑惑。


    既然此事被瞒得死死的,那凶手是如何知晓的呢?


    他让柳氏先回去,随即再次传唤了刘大宝。


    毕竟,作为杜玉庭的贴身小厮,他或许有机会知晓此事。


    刘大宝仍是一副恭恭敬敬的模样,看似胆小如鼠,实则临危不乱。


    谢无痕几番问询,他只是一问三不知。


    “罢了你先回去吧。”谢无痕面无表情。


    刘大宝躬身施礼,转身走出了屋子。


    谢无痕也起身回到了公房,继续翻看杜家市券。


    虽案件仍茫无头绪,但线索却越来越多了,相信过几日便能顺藤摸瓜找到凶手。


    谢无痕捧着市券从永隆二十年一直往前翻,上面名字繁多一页接一页,而真正的凶手就藏在某一页的某个名字背后。


    在翻到永隆十二年那页时,他一眼看到“德顺”这个名字,而在名字底下则标注着“因忤逆犯上被杖杀”。


    谢无痕心神一动,突然发现契机……


    第37章 茶肆2


    谢无痕急忙起身让吴生去查这个“德顺”,冷不丁与突然进屋的刘祈年迎面相遇。


    刘祈年,大理寺卿,也即谢无痕的上峰。


    刘祈年吩咐:“我来接手这桩案子,你去忙别的吧。”


    谢无痕:“……”


    刘祈年一脸无奈:“你别用这种眼神看我,这可是皇上的口谕。”


    谢无痕试图解释:“大人,你再给我几日时间,我定能找到凶手。”


    刘祈年夺过他手里的市券,笑了笑:“我也想给你时间找到凶手,可是没用啊,皇上都说了,即刻让你从大理寺的繁杂事务里脱身,他有更重要的差事交给你。”


    他说着扫了几眼手里的市券,语带不屑:“这不过就是个商贾被杀案,哪里比得上皇上的事要紧。”


    谢无痕不想再争辩,抱拳施一礼后转身走出了公房。


    刚行至门口,便见前来传旨的赵富,“谢大人,皇上传您进宫。”


    他试探问:“皇上可是有什么急事?”


    赵富笑了笑:“也不是啥急事,许是又得了新茶,想叫谢大人去未央殿品一品呢。”


    谢无痕不禁疑惑:“仅仅只是品茶?”


    若仅是品茶,又何须让他从“繁杂事务”里脱身?


    赵富压低声音:“老奴估计还是多福娘娘那件事,皇上似等得越来越急了,昨个儿梦里都在叫娘娘的名字呢。”


    他深吸一口气,已是心中有数。


    道了声“多谢”后,随赵富坐上了进宫的轿辇。


    未央殿里,皇帝刚煮好茶,便见谢无痕提步入殿。


    他笑了笑:“正好赶上这一口,快来品一品朕新得的茶。”


    谢无痕躬身行礼,随后便坐到皇帝下首的位置。


    皇上亲自为他斟茶,他随即细品了两口。


    “味道如何?”皇帝问。


    “清新的甜味里带着微苦,好茶。”


    “你看看,还是子谕厉害,随便饮两口便能精准地说出滋味来,比赵富这老东西强多了。”


    赵富哈着腰陪着笑脸:“老奴哪能与谢大人相比,谢大人乃是三元及第的状元郎,老奴不过就是个卑贱如泥的奴才。”


    皇帝朝他扬了扬手,“都先退下吧。”


    赵富垂首应“是”,领着一群宫人退下了。


    皇帝挑眉,吐了口浊气,“昨日朕召见了二皇子,这茶便是他送来的。”顿了顿,又说:“倒是让他费心了。”


    谢无痕附和:“据说二皇子此次赈灾凡事亲力亲为,安顿了不少饥民,颇得当地百姓感念。”


    皇帝“嗤笑”一声,拍了拍宝座的扶手,“盯上朕这把龙椅的人,哪个又会是省油的灯?”


    谢无痕一顿,不敢接话了。


    皇帝饮了几口茶水,自顾自说下去:“不过好在灾情算是稳住了,于国于民皆是幸事。”


    谢无痕答:“皇上英明神武,万民归心,梁国必将迎来又一个太平盛世。”


    “子谕也开始在朕面前说这些套话了?”


    “臣不敢。”


    皇帝叹了口气,目光深沉地看着他:“朕如今年纪大了,时间也不多了,心里唯一遗憾的事,便是没能找到多福。”


    谢无痕伏身跪地:“是臣无能。”


    “平身吧,无须这些虚礼。”


    谢无痕道了声“多谢皇上”,随即起身坐回原位。


    皇帝提起茶壶给他满上茶水:“朕已跟刘祈年吩咐过,不得将你拘在大理寺繁杂的事务里,须得让你腾出手来专心办朕的差事。”


    他回:“刘大人已与臣说过。”


    皇帝“恩”了一声,问:“这些时日事情可有进展?”


    “回皇上,有些许进展,那位叫顺子的太监出宫后并未回老家,所以未能从抚州找到相关线索,但臣又想到,多福娘娘的茶艺精妙绝伦炉火纯青,入宫前必曾师从高人,故尔,臣现下正在寻找二十年前的茶道高手,或许能从中找到关于娘娘的线索。”


    皇帝思量片刻,道了声“好”。


    随即语气变得肃穆:“朕还给你半年时间,若半年后仍找不到多福的消息,朕唯你是问。”


    谢无痕垂首答:“臣遵旨。”


    从未央殿出来,天色阴沉了些许。


    初夏的天气说变就变,眼看就要下雨了。


    赵富拿了把雨伞出来,“谢大人带上吧,免得淋了雨。”


    他摇头:“不用了,多谢公公。”


    赵富笑了笑:“那老奴送送谢大人。”


    二人前后脚走下殿前台阶。


    刚穿过前堂的拱门,便一眼望见甬道上跪着一名男童。


    那男童身形单薄、脑袋微垂,连发髻都梳的歪歪斜斜。


    一名老宫女正在数落男童:“五皇子啊,老奴早就告诉过你宫里乱跑不得,尤其是这前堂,乃是皇上和大臣们议事的地方,你咋就不听呢,咋就随便往这儿跑呢,今日幸好只是被皇后娘娘撞见,若来日被皇上撞见,可就不是罚跪这么简单了。”


    男童深深垂首,沉默不语。


    谢无痕一眼认出老宫女乃是皇后跟前的庆嬷嬷,不由得提步走了过去。


    赵富却精明地闪身躲到了拱门后头。


    庆嬷嬷朝谢无痕施了一礼。


    他抱拳回礼,随口问:“发生了何事?”


    庆嬷嬷尴尬地笑了笑:“五皇子淘气得很,成日里各处瞎跑,今日都跑到这前堂来了,老奴正替皇后娘娘管教他呢。”


    谢无痕顿了顿,语气意味深长:“庆嬷嬷乃后宫之人,不也跑到这前堂来了?”


    庆嬷嬷理直气壮,“老奴自是陪皇后娘娘来置换宫中各处花草的,这可是皇上允许的事,可不是随便乱跑。”


    皇后擅弄花草,并时常将自己侍弄的花草安置在宫中各处,这是前朝后宫皆知之事。


    谢无痕笑了笑:“是谢某多虑了。”


    他随即看向跪地的五皇子,正好那五皇子也抬眸看他。


    两人目光相接,五皇子迅速地垂下了脑袋。


    小小的人儿,缩着单薄的肩膀,看上去如无依无靠的雏鸟。


    “即便犯了错,那也是出身尊贵的皇子,也不该在人前罚跪。”谢无痕上前扶起了五皇子。


    庆嬷嬷垮下面色:“这可是皇后娘娘的意思,大人管得……是不是也太宽了些?”


    他淡然回:“若嬷嬷不服,咱们现在便可去未央殿找皇上评理。”


    庆嬷嬷一哽,霎时无言,她可不敢去皇上面前论理。


    “谢大人好气势啊,这是想拿皇上来压本宫么?”皇后突然从甬道旁的宫殿走出来,一身华服,高高在上。


    谢无痕忙抱拳施礼:“微臣不敢。”


    庆嬷嬷与五皇子也赶紧躬身施礼。


    皇后年过五旬,却也风韵犹存,一张脸看似优雅和善,实则工于心计笑里藏刀。


    她看了谢无痕一眼,又扫了眼五皇子:“若非看到智儿年幼丧母,本宫才懒得费心管教他,如今倒是吃力不讨好了,谢大人你说是不是?”


    五皇子名赵智,乃皇帝酒后临幸的一名宫女所生。


    生产不久宫女重病亡故,赵智便被寄养在皇后名下。


    谢无痕答:“微臣不敢置喙。”


    “不敢置喙?”皇后笑了笑:“谢大人刚刚不还振振有辞吗?”


    谢无痕答:“管教子女乃家事,皇子尊严乃国事。”


    “看来,对与错全凭谢大人一张嘴啊?”皇后面露不屑:“罢了罢了,本宫不过一后宫妇人,耍嘴皮子的功夫自是比不过你们这些朝廷重臣,今日看在谢大人的面子上,智儿的处罚就免了吧。”


    赵智连忙跪地磕头:“谢母后开恩。”


    皇后满嘴机锋:“谢母后做什么,你该谢这位谢大人。”


    谢无痕也垂首:“微臣不敢。”


    皇后斜睨着他:“今日有幸遇见谢大人,本宫倒想打听一件事。”


    “娘娘但说无妨。”


    “听闻谢大人在帮皇上查案子?”


    “回娘


    娘,是。”


    “不知查的什么案子?”


    “恕臣不能透露。”


    皇后的眸中溢出一抹冷光:“莫非是想翻出什么旧案来?”


    谢无痕坦然迎视她的目光:“莫非娘娘对臣所查案件心知肚明?”


    当年那位多福娘娘不就差点死于这位皇后的谋划之中么!


    皇后朝他逼近两步,语气变得低沉:“谢大人当知道,在这皇庭里须得讲究分寸,须得知道什么该查、什么不该查。”


    “娘娘这是在警告臣?”


    “本宫是想告诉谢大人,不只这皇庭里有旧事,你谢家也有旧事,纵使院墙再高,定也关不住谢家那件丑闻,就怕稍有不慎,便在京城传得满天飞。”


    她不是在警告,她是在威胁!


    谢无痕兀地握拳,眸中溢出森森寒意。


    皇后笑了笑,“谢大人还是好好掂量掂量吧,本宫也乏了,先回去歇息了。”说完带着庆嬷嬷往后宫的方向行去。


    甬道里只剩了赵智和谢无痕。


    起风了,雨却没落下来,天边最厚的那块乌云已徐徐飘远。


    赵智仰着脑袋看他:“谢大人,刚刚谢谢你。”


    他语气温和:“五皇子无须与臣客气。”


    又问:“五皇子为何要来前堂?”


    赵智撅了撅嘴,一副气恼的模样:“我想去找父皇。”


    “为何要找皇上?”


    “我想要穿新衣裳、还想有人给我梳发髻,而且我都八岁了,我想要读书识字。”


    谢无痕闻言一怔,看了眼他身上的旧衣裳以及头上歪着的发髻,疑惑问:“五皇子不是养在皇后名下么,未必……没人管五皇子的饮食起居?”


    小小人儿委屈地吸了吸鼻子:“皇后才不会管我呢,而且她还说,我出身卑贱,父皇也不会管我。”


    谢无痕心生怜惜,却对皇家之事也莫可耐何。


    他转身看向拱门,片刻后,赵富缓缓走了出来。


    他问:“赵公公,刚刚的情形你也看到了,可有法子?”


    赵富向来不愿多事:“老奴不过是个奴才,能有什么法子?”


    “可这毕竟是皇子。”


    “可这也是皇后名下的皇子。”


    皇后如今已有太子,断然不会再将别的皇子培养成太子的对手。


    但凡赵富敢在皇帝面前多嘴,怕是再没命在这宫里混下去。


    毕竟皇后背后是周平,周平却是皇帝也不敢擅动的人。


    谢无痕思量片刻:“要不这样,你先找个有些学识的内侍来照料五皇子,除了负责五皇子的饮食起居,平时还教一教五皇子读书识字,旁的,我再寻机会在皇上面前说说。”


    赵富总算点头:“也行,老奴这就去找找合适的内侍。”


    赵智目露感激:“你们都是好人。”


    谢无痕笑了。


    赵富也笑了。


    从皇宫出来,已是用午膳的时辰。


    吴生大步迎上来,“头儿,要不要回府用膳?”


    “暂时没空回府。”


    谢无痕提步走向马车,边走边问:“查茶艺大师的事,可有进展?”


    吴生苦着一张脸:“这几日不都在查杜玉庭被杀案么,茶艺大师的事……便没顾得上。”


    他冷声吩咐:“不用再管杜玉庭被杀案了,全力追查二十年前的茶艺大师,之后再将名单给我。”


    他只有六个月时间了!


    他亦不会受皇后胁迫。


    至于谢府的丑闻,他管不了那么多了!


    第38章 茶肆3


    这几日苏荷一直在偷偷留意谢无痕的查案进展,毕竟杜玉庭案的真相事关她的生死。


    直至知晓案件已不由谢无痕负责时,她才暗暗松了口气,只要不是他负责,真正能破案的概率便不大。


    终归,旁人不了解她——旁人也不会怀疑到她头上来。


    果然,十日后大理寺传出消息,杜玉庭案已破。


    杀人者乃是南蛮国人,因杜玉庭在进行边境贸易时得罪不少南蛮国商贾,于是这些商贾雇佣细作潜入梁国,再扮作婢女潜入布业商会,杀死了杜玉庭。


    这个结果令人嘀笑皆非,但好歹有了结果。


    苏荷彻底安下心来,接着开始让阿四去搜集刘达忠的情况。


    下一个要杀的人,便是他了。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


    闲时她还去了一趟平安巷。


    青叔带着一帮饥民在集市卖豆腐、卖大饼,将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苏荷干脆出资买下了巷尾一栋废弃的作坊,再请匠人修一番,便成为一栋供大家栖身的大宅子。


    她还给宅子取名为“慈济院”,意即慈悲济世。


    青叔甚至请人将“慈济院”三个字写在了匾额上,再将匾额高高地挂在宅子的门楣上。


    小莲看着那匾额忍不住落泪。


    春兰斜了友人一眼:“怎的,难不成你还不高兴?”


    小莲含泪而笑:“我当然高兴,这往后啊,都是好日子了。”


    春兰也不由得概叹:“是啊,往后都是好日子了,咱们也都不用再回李家那个火坑了。”


    回府的路上,马车经过无忧茶肆。


    苏荷透过车窗一眼望见茶肆二楼窗口的张倩儿,她轻倚窗栏,满面哀伤,看上去还清减了不少。


    苏荷不禁好奇:“张倩儿这些时日可来找过老夫人?”


    张秀花得意一笑:“她哪还敢啊,据说姑爷向她放过狠话,若她再敢踏进府邸大门,姑爷便将她赶出京城、赶回老家去。”


    春兰也笑了笑:“她若还想来找老夫人,估计只能挖地洞过来了。”


    苏荷又问:“老夫人对此如何说?”


    张秀花面露不屑:“她还能如何说,自个儿丢的脸面自个儿都捡不回来,哪还顾得上一个三房的侄女。”


    苏荷舒了口气:“如此也好,往后或许能安宁许多。”


    此时谢府正院里。


    徐南芝正在长吁短叹:“早知这混账东西这般不听劝,我当初生下他时就该将他摁死在水缸里。”


    “老夫人何必说这些气话。”韩嬷嬷将熬好的药汤端过来,“少爷不过是脾气冲了些,这些年也就在婚娶之事上不听劝,但在旁的事儿上对您也是孝敬恭顺的,您就放宽心别与他置气,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徐南芝接过药汤几口饮尽。


    药汤太苦,她不禁呲了呲牙:“我这身子也熬不了几年了,到时两腿一蹬想管也管不了了。”


    又问:“这两日倩儿可还好?”


    韩嬷嬷回:“我昨日让梅子过去看望了一趟,据说前两日茶饭不思哀伤得很,这两日倒是好多了。”


    徐南芝满脸无奈:“苦了这孩子了。”


    沉默片刻后又说:“他这哪是脾气冲啊,他这是记恨我啊。”


    这里的“他”自然是指谢无痕。


    韩嬷嬷警惕地朝门外瞟了一眼,压低声音:“这可都是陈年旧事了,您莫要再提了。”


    徐南芝抬起手,疲惫地盖住了自己的额。


    这些时日张倩儿确实过得很糟糕。


    她不仅再无希望嫁进大房,且还被自己的姑母张碧玉数落一顿。


    张碧玉在谢家守寡多年,做人行事向来低调稳妥,她虽知侄女心悦于谢家大郎,但万万没料到侄女的脸皮竟厚到这等地步。


    “倩儿啊,人要脸树要皮,大郎既已娶妻,你就该歇了这份儿心思,不成想,你竟找上门去搬弄是非,结果弄得灰头土脸,此事若是传出去,往后你还如何嫁人?”


    又说:“不只你没了脸,连我这张脸都被你丢尽了。”


    张倩儿哭着回:“我不过是想给他做妾,难道做妾也不可以吗?”


    张碧玉恨铁不成钢:“即便做妾,人家也不要你啊。”


    张倩儿哭得更歇斯底里。


    张碧玉摇头,长叹一口气:“话已至此,你自个儿好生想想,若仍执迷不悟,无须大郎出面,我便亲自送你回老家,若是能痛改前非,我便当什么事也未发生过,继续与你一起生活下去。”


    张倩儿可不想回到那个贫苦落后的老家。


    缓了两日,她自觉地向张碧玉道了歉,并道明自己痛定思痛的决心,此事才算是揭过去了。


    但她心里仍是郁郁不展。


    闲


    来无事,便常带着婢女冬叶去无忧茶肆饮茶,顺便舒缓心结。


    这一日她正坐在包间倚窗而望,一辆外形熟悉的马车擦过她的视线往街道另一头驶去。


    她怔了怔:“冬叶你看,那是不是大房的马车?”


    冬叶也探出脑袋朝外张望了两眼:“好像是的,莫非刚刚经过的……是大房的少爷?”


    张倩儿眸色微冷:“子谕哥哥正在大理寺当值呢,哪会有空在街上溜达,估计是那位少夫人吧。”


    她转而问:“冬叶你说句实话,我长得是不是比那位少夫人丑?”


    冬叶认真地瞄了主子几眼。


    主子向来喜爱鲜亮的色彩,今日亦是一袭绯色襦裙、插金戴玉,远远看去犹如一棵惹人注目的花树。


    她笑了笑:“在奴婢眼里,小姐便是这世上最美丽的女子,不说那位少夫人,即便是什么天仙来了,也比不上小姐好看。”


    张倩儿不禁泪湿眼角:“现下,也只有你肯这样安慰我了。”


    末了,她眸底涌出恨意:“冬叶,我恨不得让李姝丽死。”


    她第一次对那位少夫人直呼其名。


    冬叶吓了一跳:“小姐你小点声儿,别让外人听了去。”


    张倩儿显然不在意:“在家里我便要小声提防姑母,如今来了外头,我为何还要小声,我就是想要李姝丽死,就是想要她死!”


    她愈发加大了声量。


    话刚落音,包间的木门突然被推开,一清瘦男子走了进来。


    他颧骨高耸、眼窝深陷,背微躬,光线从他身后的门框涌入,映得他犹如一只饿鬼。


    明显是来者不善!


    张倩儿吓得兀地起身:“你……你是谁?”


    冬叶也吓得语气发颤:“你为何要擅闯我们的包间。”


    清瘦的男子笑了笑,捂着嘴咳了两声,继而坐到了屋内的席位上,端起张倩儿饮过的茶水,一口饮尽,随后又捂嘴咳了两声。


    张倩儿看着他这副模样愈发不安:“你再不出去,我便……便去叫掌柜了。”


    清瘦男子却毫不在意,甚至拿起桌上的果干吃了几块,边吃边说:“我乃中州长史李泰安之嫡长子,也即李姝丽的兄长,李建业。”


    他嘴角含笑,说完意味深长地盯着张倩儿。


    张倩儿胸口一沉,脑中只有两个字:“完了”。


    她好不容易在言语上放肆一回,却没想到竟被人家亲哥哥听了去,若因此传到谢无痕耳中、传到姑母耳中,她当真要卷起铺盖回老家了。


    她努力稳住心神,“口说无凭,谁知你是不是冒充的。”


    李建业仍是一脸邪性的笑:“若姑娘不信,在下现在便可带姑娘去李家走一趟。”


    张倩儿哪敢去李家,不由得连连摆手,“不必了,不必了。”


    之后喃喃解释:“我刚刚……就是一时气话,还望李大哥莫要当真……莫要计较才好。”


    李建业的语气里带了几许亢奋:“我倒认为,气话才是真话。”


    张倩儿连连摇头:“我也就是嘴上过过瘾,真没想做去什么,李大哥你大人大量……”


    李建业咋舌,摆出失望的样子:“有贼心没贼胆,是为草包也。”


    继而又问:“敢问草包姑娘姓甚名谁,与我那妹妹有何过节?”


    张倩儿扭头沉默。


    她不想道明身份,更不想说出与李姝丽的过节。


    只要她不说,这个李建业便不会认识她,她刚刚捅下的这个娄子也就不算什么了。


    李建业也不强人所难,起身往外走,边走边说:“本以为找到了一个盟友,没想到竟是个草包,白高兴一场。”


    “盟友”二字令张倩儿困惑。


    她叫住他:“李大哥这话何意?”


    李建业止步,回头看她:“实不相瞒,我与我那妹妹也有不小的过节,也跟你一样恨毒了她,巧了吧?”


    张倩儿以为自己听错了,一时有些回不过神。


    李建业又说:“贸然闯入,本意是合作,但姑娘好似没啥诚意。”


    “你此话当真?”


    “骗你有何好处?”


    张倩儿思量片刻,自报身份:“我乃谢家三房侄女张倩儿,与你的妹妹毗邻而居。”


    李建业轻笑一声,随即转身往回走:“这就对了,咱们有得聊了。”


    他重新坐回到席位,大声吩咐:“长贵,上茶,再给倩儿姑娘上点儿新鲜果子。”


    长贵乃茶肆里跑堂的伙计,亦与李建业相熟。


    待他上完茶水与果子,李建业又吩咐:“往后倩儿姑娘在此处的消费,都挂在本少爷账上。”


    长贵恭敬回:“小人遵命。”随后退出了包间。


    张倩儿看着李建业瘦得如饿鬼的模样,心里多少有点嫌弃。


    但眼下正事要紧,顾不得其他了,“咱们不过萍水相逢,李大哥不必如此破费。”


    李建业摆了摆手:“小钱而已,不必介怀。”


    张倩儿不想与他废话,直接切入正题:“不知李大哥与自己的妹妹有何过节?”


    李建业答得随意,“非一母所生,过节自然多的是。”


    随即反问:“不知倩儿姑娘与我妹妹是何过节?”


    张倩儿终于坦然相告:“她的夫婿谢无痕乃是我心悦之人。”


    两人简直是一拍即合。


    随即开始商量如何里应外合。


    张倩儿仍不免疑惑:“李大哥当真想要自己的妹妹死?”


    李建业又笑,笑的时候颧骨耸起来,使得清瘦的脸更加狰狞。


    他一副玩味的语气:“别动不动就说死,死了就没意思了,也就不好玩了,咱们得让她活着,痛苦地活着。”


    张倩儿双目放光,“那如何让她痛苦地活着?”


    李建业压低声音:“倩儿姑娘有何好的法子?”


    张倩儿回:“先让她身败名裂无处容身,如何?”


    李建业神色一振,亢奋地应了声“好”。


    当李建业和张倩儿走出无忧茶肆时,曾艺道正透过三楼的窗口沉沉看向他们。


    随侍安子进屋禀报:“先生,人已经走了。”


    曾艺道问:“走时可有什么异常?”


    安子回:“李建业给了长贵一包银子。”


    曾艺道吩咐:“那就盯紧长贵。”


    安子应“是”后转身而出。


    第39章 茶肆4


    这些时日谢无痕为了调查茶艺师可谓是废寝忘食。


    天不亮就出门,天黑了才回府。


    苏荷与他同住一屋,有时接连几日也见不上面。


    如此她倒落了清闲,没事就看看话本子,或去闲间里研制毒药。


    阿四也零零碎碎收集到刘达忠的情况,整理后禀报给苏荷,“夫人,小人查到,这个刘达忠是个鳏夫,住在金陵街北的同心巷,膝下无子,但有一个女儿,据说这个女儿从小娇生惯养飞扬跋扈,五年前喜欢上一个叫宋声的有妇之夫,刘达忠为了让宋声娶自己的女儿,硬是将宋声的发妻活活逼死,反正同心巷的街坊邻里对他们一家是敢怒不敢言。”


    苏荷问:“他现在是何官职?”


    阿四答,“听说还是京都府衙的判官。”


    苏荷疑惑:“这么多年了,他竟没有晋升?”


    “小人听闻,这刘达忠手上沾有不少人命,但因为与当朝周家沾亲带故,故尔没人敢动他,但也因为他不识字、举止粗鲁,也一直没有晋升,都快在‘判官’这个职位上修仙了。”


    苏荷思量片刻,沉声吩咐:“好,你继续盯着他。”


    阿四应“是”后离开。


    阿四前脚刚走,春兰后脚进屋:“小姐,无忧茶肆的老板刚刚差人送来一封书信。”


    苏荷怔了怔,接过书信。


    信上不过短短八个字:


    多日不见,温茶以待。


    末尾属名为曾艺道。


    她自觉与曾艺道并没熟悉到“温茶以待”的地步。


    但他既然相邀,她自然愿往。


    毕竟,曾艺道可不是无事生非之人,约她必有要事。


    用过午膳,苏荷便坐上马车去往无忧茶肆。


    到达三楼茶室时,曾艺道确实在温茶。


    见她进屋,他微微一笑,起身抱拳施礼,其举止神态温润如玉端方有礼,即便不再年轻,却仍有着谦谦公子的矜贵无双。


    苏荷也福身回礼,随即坐到了他对面的位置,“先生特意相邀,不知有何指教?”


    曾艺道给她斟上茶水,“先品一品这茶的味道吧。”


    苏荷浅饮两口,道了声“好茶”。


    曾艺道谦和一笑,随即拿来棋盘,“夫人还欠在下一局棋。”


    苏荷也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先生的目的,应不仅是一局棋这么简单吧?”


    曾艺道答:“一局一世界,一步一人生,局局是谋划,步步皆目的。”


    苏荷似懂非懂,却也恭敬颔首:“妾身但凭先生吩咐。”


    棋局摆开,二人开始对弈。


    苏荷虽在棋道上并不精进,却也略通一二。


    小时候,娘亲曾画下棋局,再以小石子为棋,手把手教她对弈。


    她问:“咱们是奴,为何还要学棋?”


    在她印象里,只有闺阁小姐或达官贵人才要学这些雅致的技能。


    娘亲答:“即便生为棋子,也须有执棋的本事。”


    她又问:“那是谁教会了娘亲执棋的本事?”


    娘亲温柔一笑:“是一位尊贵的公子。”


    “就是那位告诉娘亲世上有塑骨之人的公子吗?”


    “没错,就是那位公子。”


    后来她又成为了李姝丽的婢女。


    李姝丽乃李家嫡女,家中有教养嬷嬷定期教授琴棋书画。


    她在旁也学到不少,有时甚至还能在李姝丽对弈时为其出谋划策。


    苏荷执黑子,先走了一步。


    曾艺道怔了怔,“原来夫人也喜黑子?”


    她亦一瞬了然:“原来与先生所好不谋而合?”


    二人相视一笑,随后开始步步进逼。


    对弈几个回合后,曾艺道停下来,看着棋局上的棋子感慨:“夫人竟也擅长小目开局。”


    苏荷淡淡答:“不过是妾身平日的习惯而已。”


    “在下的那位故人,也有这个习惯。”


    苏荷抬眸看他,半晌无言。


    她突然意识到曾艺道口中的故人会不会是娘亲?


    而娘亲口中的那位公子会不会是曾艺道?


    曾艺道提醒:“该夫人落子了。”


    苏荷恍然回神,落子后试探问:“先生的故人很擅棋道?”


    曾艺道摇头,目光却变得格外温柔:“非也,她总是在开局后走得一塌糊涂,教也教不会。”


    苏荷暗松一口气。


    看来,那个“故人”并非娘亲!


    娘亲不仅擅棋道,且很聪慧,不是那种“教也教不会”的人。


    她随口问:“不知先生的故人现在何处?”


    曾艺道闻言一顿,执棋的手悬在半空,良久才落子入局。


    他声音暗哑:“过世了。”


    苏荷也一顿:“是妾身冒昧了。”


    曾艺道回:“无碍。”


    二人皆沉默下来,专注于眼前棋局。


    在你来我往的拼杀中,苏荷渐渐趋于下风,眼看就要落败。


    曾艺道却棋路一变,将一招绝杀棋移走,让苏荷起死回生。


    他仍是温和地笑了笑:“这一局,算是平手。”


    苏荷却面带歉意:“妾身技不如人,多谢先生承让。”


    曾艺道一边收拾棋子一边说,“你年纪轻轻有此功力,已经很好了。”随即话锋一转:“但也需找到自己棋差一招的错漏。”


    苏荷神色微敛:“先生话里有话?”


    曾艺道再次给她满上茶水:“昨日,夫人的兄长与一女子在茶肆二楼详聊良久。”


    “兄长?”


    “李泰安之子李建业。”


    苏荷才恍然记起自己还有这么个名义上的兄长。


    她回,“兄长与女子详聊,似乎与妾身关系不大。”


    曾艺道笑了笑,语气不疾不徐:“那女子乃谢家三房侄女张倩儿。”


    苏荷兀地沉默了。


    无须多想她也能猜到,这两个人凑在一起定不会有什么好事。


    嘴上却说:“先生果然厉害,竟将京城的前门后宅摸得清清楚楚。”


    曾艺道神色淡淡:“茶肆里每日人来人往,日子久了,总能看出些门道来。”


    苏荷也神色淡淡:“看来先生也看清了妾身的门道。”


    曾艺道端盏饮茶,笑而不语。


    片刻后补了句:“李建业预定了三日后茶肆两间相邻的包间,也就是二楼的‘碧水轩’与‘香茶阁’。”


    苏荷微怔,凝神思量:“为何定两间?”


    “或许是他自己一间,别人一间?”


    “窥望?”


    曾艺道答非所问:“还望夫人万事小心,以便防范于未然。”


    苏荷起身郑重道谢:“不论是棋局中,亦或是棋局外,先生皆有让妾身起死回生之妙手。”


    “夫人平安,在下便欢喜。”


    “先生为何要帮妾身?”


    曾艺道顿了顿:“在下说过,因为那个‘故人’。”


    “应该还有更深的原因吧?”


    他笑了笑:“不过顺势而为。”


    苏荷见他不愿详说,便也不再逼问,福身道谢后告辞而出。


    回府的路上,她一直在思量李建业与张倩儿会碰撞出怎样的“火花”,确定会是针对她么?


    他们共同仇视的人除了她,还会有谁?


    不过短短三日了,很快就能知道结果了。


    马车一路疾行,顺利到达谢府大门口。


    苏荷刚下马车,正好遇见张倩儿携婢女从外头回来。


    谢家几房府邸相邻,大门自然也相邻。


    张倩儿见到苏荷后,怔了怔,随即抬起下巴提步上前,连礼也懒得行了,也懒得装了:“大姑如今卧病在床,少夫人不在床前侍疾倒也罢了,竟还有这等好兴致出门闲逛?”


    苏荷微微一笑:“倩儿姑娘如何知道我出门是为闲逛?”


    张倩儿双目放光,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知道的说是少夫人出门闲逛,不知道的还当少夫人出门去会野男人呢。”


    苏荷也上前一步,逼近她:“倩儿姑娘一个未出阁的女子,竟将‘野男人’三个字挂在嘴边,知道的会说倩儿姑娘口无遮拦,不知道的还当是倩儿姑娘私德有亏呢。”


    张倩儿咬牙切齿:“究竟谁私德有亏,早晚自会见分晓,届时被千夫所指万人唾骂,就怕少夫人哭都没地儿哭呢。”


    苏荷瞬间听出她话里的深意。


    难道三日后的那个局,要坏她的私德?


    苏荷面色不变:“古话说得好,多行不义必自毙,还望倩儿姑娘心怀善念谨言慎行,莫要行差踏错酿成千古遗恨啦。”


    张倩儿气得声音都在发颤:“我没你嘴利,说不过你,但你且记好了,你的下场很快就要来了。”


    她说完狠狠地剜了苏荷一眼,转身进了三房的府邸。


    苏荷面色如常,也款款进了大房府邸。


    张秀花忧心忡忡:“小姐,你说这李建业和张倩儿搅在一起后,会不会又在你身份上大作文章?”


    苏荷沉声回:“随他们怎么作文章,反正咱们兵来将挡水来土淹。”


    她说完又写了封书信,让阿四带去给无忧茶肆的曾艺道。


    此时李建业也在写信。


    第一封信是写给苏荷的,以李泰安的名义,约她三日后的未时一刻在无忧茶肆“香茶阁”包间见面,称有要事相商,盼她准时前来。


    李建业模枋了许久李泰安的字迹,才堪堪模仿成功,最后还偷了李泰安的印信盖在了信件上。


    李泰安乃李家家主,更


    是那小蹄子的父亲,她自是不敢不来。


    随后李建业还给张倩儿写了封信,大致内容是万事俱备,只待三日后去无忧茶肆看好戏。


    他将信件封好,再吩咐牛二出门送信。


    牛二前脚刚走,何曼云后脚就进了墨香院。


    她手里提着药包,进门就开始絮叨:“业儿,我找人弄了几副偏方来,听说止咳很是有效,你晚些时候让下人熬煮出来,接连服用几日,说不定你这病很快就能痊愈了。”


    李建业闻言又开始咳,咳完满脸不耐烦:“母亲都弄了多少偏方来了,可起到丁点效果了?”


    “正因为没效果,所以要继续找啊,万一找到了有效的呢?”


    李建业有些歇斯底里:“母亲你醒醒吧,没用的,我就是个废人了,你就认命吧。”


    何曼云厉喝,“老娘我偏不认命。”


    这一声厉喝,让李建业一怔。


    空气沉静了片刻。


    何曼云放软语气,继续说下去:“即便如今有了庶子李明泽,但毕竟他还小,以你爹这把年纪不一定能熬到他长大,只要你能稳住病情,继而娶妻生子,你的孩子一样是李家嫡出的长孙,届时你依然可做家主。”


    李建业又咳,咳得满面胀红止也止不住。


    咳完后嗤笑一声:“试问,有哪家会愿意将女儿嫁给一个肺痨?”


    “这个不用你操心,昨日我已与对街的王婆打过招呼了,即便娶不到城中的贵女,那青楼里未梳笼的雏儿也是不缺的。”


    李建业一哽,瞬间无言。


    想当初,他也算是高高在上的李家嫡子,若论娶妻,不知有多少女子排着队等他挑,可如今呢,他一身病痛,母亲失宠,只能沦落到去青楼里娶妻。


    而造成这一切的罪亏祸首,就是那个李姝丽。


    那个假的李姝丽!


    他声音暗哑:“母亲放心,我很快就能让李姝丽身败名裂了。”


    何曼云一头雾水:“你怎的又去招惹她了?”


    他答:“我心里堵着一口气,不出这口气,我难受。”


    何曼云心下惶惶:“可万一……又败了呢?”


    他暗暗握拳:“这一次,不会败的。”


    第40章 茶肆5


    这些时日李建业可没闲着。


    他特意去了一趟西山别院,找到了那个家丁王贵,细细向他打听苏荷住在别院时的情形。


    王贵所知自然不多,不过是“小姐脾气有点儿大”、“小姐得了水疮面覆纱巾”之类显而易见的情况。


    李建业语气狠戾:“你再好生想想,若想不出要紧的,老子今日便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王贵吓得两股战战,他不知这位少爷是何意图,更不知这位少爷的脾性竟比那位小姐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颤声回:“小……小姐还赶走了几个人。”


    “赶走了几个什么人?”


    王贵回:“一个是后厨的郑婆子,因为米饭煮得太硬被赶走了,另外两个是护卫,叫金安和金顺。”


    “她为何要赶走护卫?”


    “小人听说是因为守护不力,让野猫吓着了小姐。”


    李建业沉默了片刻。


    这动不动就驱赶、发卖或殴打下人的性情,倒像是李姝丽。


    他又问:“她可殴打过下人?”


    王贵想了想:“一开始……是打过的,但后来就没有了。”


    “后来?后来是什么时候?”


    “就是小姐生了水疮之后,性子变软和了不少,就连打发郑婆子及金安金顺离开,也是每人给了二十两傍身的银子,甚至连身契也还给他们了。”


    李建业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把人赶走竟还倒付银子、还给身契?就她那德性?”


    “小人当时是听他们这么说的。”


    王贵心下惶惶,随即又想起来,“对了,小人还听说小姐在别院外的山道上救助过不少饥民,甚至还将别院的一处杂间收拾出来,安顿那些身患重病的饥民。”


    李建业简直像在听一个笑话。


    王贵嘴里这个人哪是李姝丽啊,这明明就是个佛菩萨啊。


    他吩咐:“带本少爷去那处杂间看看。”


    王贵依令行事,边走边说:“小姐行事低调,一开始还没让外人晓得这处杂间,小人也是在小姐回京后才知晓此事的。”


    李建业冷着脸,没理会他。


    二人来到了别院东北角一处僻静的排屋。


    以前这排屋用来放置柴火、杂物,后来因别院长期空置,这处排屋便也废弃了,平日里压根儿没人往这边来。


    李建业在排屋内外巡视一圈,面色愈发阴沉:“这果然是一处掩人耳目的好地方啊。”


    转而又问:“她何时患上的水疮?”


    王贵想了想,“小姐患水疮……应是来别院二十余日的时候。”


    二十余日!


    也就是说,二十余日的时候假的李姝丽就取代了真的李姝丽,自此她不仅释放了奴仆,且还偷偷救助饥民。


    也就是说,其实水疮只是个幌子——只是那个假李姝丽给自己争取时间的幌子而已。


    但真的李姝丽又去了哪里?


    以李建业对真李姝丽的了解,除非是她死了,否则,她绝不会在别人冒充自己时还这般无声无息。


    难道真的死了?


    其实他并不关心真李姝丽的生死,他关心的是如何找到扳倒这个假李姝丽的证据。


    但眼下即便事实越来越清晰,他依然没找到证据。


    李建业气急败坏,却又无可奈何。


    从别院回京后他一度失去斗志,成日里灰心丧气萎靡不振,直至巧合之下在无忧茶肆遇到那个张倩儿。


    妇人之心,果然是毒如蛇蝎啊。


    她竟然想到一个让李姝丽身败名裂的法子,当真是大快人心。


    也怪他自己,一门心思想要揭穿李姝丽的真面目,以至于让自己走进了一个死胡同。


    但换个方式思考,其实李姝丽的真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让她生不如死!


    张倩儿算是给他打开了新思路。


    三日后便是五月二十日。


    在五月十九日夜,无忧茶肆。


    跑堂伙计长贵已将店中所有桌椅擦拭完毕,并将次日所需茶叶分别放进柜台上的陶罐里。


    他唤了几声“旺财”。


    叫旺财的伙计正在后堂洗涮杯盏,闻声大声回:“长贵哥,何事?”


    长贵问,“你可收拾妥当了?”


    旺财回:“再等等,很快好了。”


    不过半盏茶功夫,旺财果然洗好了,小跑着来到前台,“长贵哥,有事么?”


    长贵往茶肆大堂环视一圈,此时夜已深,大堂内烛火摇曳门窗紧闭,茶肆众多伙计皆已下值,只剩他和旺财看守店铺。


    他神秘地笑了笑,弯腰从柜底掏出一包烧鸡。


    向来嘴馋的旺财眼前一亮:“长贵哥,你真有本事。”


    长贵压低声音:“我让后厨的刘妈妈偷偷留的。”


    说着又提出一罐女儿红:“还有这个呢。”


    旺财喜得直拍巴掌:“太好了。”


    长贵赶忙朝他“嘘”了一声,“小点声儿,别被老板听到。”


    茶肆的三楼,可不就住着老板曾艺道么。


    旺财连忙噤了声,末了又问:“那咱们去哪儿吃?”


    长贵小声回:“去二楼包间,包间隔声儿。”


    旺财不疑有他,连连点头。


    于是二人提着烧鸡与小酒,上了二楼,推开了“香茶阁”的包间。


    长贵掏出火折子,点燃烛火。


    一豆光亮瞬间盈满屋内。


    旺财迫不急待地打开了烧鸡,并倒上两盏女儿红。


    长贵满脸客气:“鸡香,酒好,你要多吃些。”


    旺财也不客气,撕下一块鸡肉就往嘴里塞,待嘴中的肉嚼完,又立即将酒水一口饮尽。


    他边吃边说:“长贵哥,你也吃。”


    长贵谦让道:“我吃点儿鸡肉,酒水就免了。”


    旺财问:“为何?”


    “就咱俩守夜,若咱俩都饮酒,明日谁早起开店门?”


    “还是长贵哥对我好。”


    长贵的语气意味深长:“你小子知道就好。”


    于是他看着旺财吃吃喝喝,不过一盏茶功夫,旺财便昏昏沉沉趴在了茶桌


    上。


    长贵试探性地唤了几声“旺财”,旺财却已是无知无觉。


    随即他起身挑开屋内的帘子,帘子后头是一张软榻,榻上早已铺好床单被褥。


    他费了老鼻子力气,将旺财扛到了榻上,喃喃低语:“反正你小子也不会有啥损失,说不定还有福气迎娶美妻呢,先受着吧。”说完转身收拾掉桌上的酒水与烧鸡,熄掉烛火,出了包间。


    待明日未时那位少卿夫人过来后,他会同样送上一壶带有迷药的茶水,届时那张软榻上就会再多一名女子。


    ——届时再来个当众捉奸,他与那李家公子便算是钱货两清了!


    长贵下了二楼,回到大堂后的格间,安然就寝。


    他刚一闭上眼眸,便有一管迷烟破窗而入。


    不过片刻,长贵便不省人事。


    安子进入格间,吩咐随行的护卫:“茶肆有此等浊物,实在污了先生名声,你们将他装进麻袋,扔去城外吧。”


    两名护卫躬身应“声”,随即三两下便将长贵装进麻袋拖走。


    安子又吩咐另一名护卫:“将‘香茶阁’的旺财扛到这格间来。”


    护卫应“是”后转身离开。


    夜,终于变得静悄悄了。


    星河灿烂,月华流动,如水夜色缓缓向前,直至虫儿隐退、鸟儿翱翔,天边有了隐隐的光亮,新的一日便又到了。


    次日旺财醒来,颇觉疑惑。


    他记得昨夜明明是在“香茶阁”饮酒吃鸡的,怎的莫名其妙就回到了格间?莫非是长贵哥扛他回来的?


    可长贵哥的床铺空空如也,压根不见人影。


    旺财急忙起身洗漱,随后去干活。


    但他跑遍了前堂与后厨,根本没瞧见长贵哥。


    他只得找店内的人打探,也没一个人知道长贵的去向。


    最后旺财只好去问安子掌柜。


    安子一边拨算珠一边回:“你不用找了,长贵大清早闹肚子去医馆诊治了,今日他的活你来干。”


    旺财疑惑:“长贵哥怎的……突然闹肚子?”


    昨晚吃得最多的人明明是他。


    安子语气淡淡:“谁知道呢。”


    旺财有些失落,长贵哥一向关照他,生病了怎的也不与他打声招呼?


    罢了,待长贵哥回来后再问吧,他还是先去干活。


    此时春华院里。


    苏荷已用完膳食,正坐到廊下看话本子。


    距离未时还有段时间,她不急着出门。


    张秀花端来八宝盒,放到她身侧的案几上,心里不免有些担忧:“小姐今日当真要去么?”


    苏荷回:“他们有胆约我,我自然要去。”


    “可若是中了他们的圈套……”


    苏荷合上话本,对着清澈的天空长舒一口气:“姑姑只知他们给我设圈套,又怎知我没给他们设圈套呢?”


    张秀花一顿:“小姐给他们设了什么圈套?”


    苏荷微微一笑:“姑姑到时就知道了。”


    她说完起身回屋,边走边说:“时辰不早了,咱们慢慢收拾吧,今日我要穿戴金钗,穿那身绯色襦裙。”


    张秀花一头雾水,却也跟着起身,嘴上应着:“好,小姐想穿什么便穿什么吧。”


    此时隔壁三房。


    张倩儿大清早起来后,便让冬叶偷偷留意大房动静。


    今日可是她报仇的大日子,可不能错过任何一幕好戏。


    她时不时要问冬叶:“你说李姝丽会不会去茶肆?”


    冬叶回:“那位李公子不是打过包票么,一定会去的。”


    过一会儿她又问:“现在什么时辰了,李姝丽可有动静?”


    冬叶回:“才刚到巳时呢,那边还没动静。”


    直至到了午时二刻,冬叶才匆匆来禀:“小姐,李姝丽动身了,马车刚刚离府。”


    张倩儿面色一喜,“快,咱们也动身。”


    末了她看了眼自己身上鲜亮的衣裙,兀地止步:“今日乃是去捉奸,可不能穿得这般张扬抢了人家风头,冬叶,再给我换身衣裳。”


    冬叶急忙给主子换了身素雅的衣裙,继而坐上马车赶往无忧茶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