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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报应2


    谢无痕抬眸再次看了眼通向三楼的楼梯,随即离开了茶肆。


    回到公房,他唤来吴生:“将城中所有茶师的名册搜集过来。”


    吴生疑惑:“咱们要调查的……不是二十年前的茶师么?”


    谢无痕回:“二十年前的要查,二十年后的,也须查一查。”


    吴生抱拳应“是”,随即安派人手去搜集。


    在谢无痕调查城中茶师的几日,苏荷也开始着手接近刘达忠的女婿宋声。


    她先让阿四盯了宋声几日,得知其嗜赌如命却偏偏逢赌必输,眼下正在到处筹钱想要翻本呢。


    但没人愿意将自己的血汗钱砸给一个赌棍。


    故尔宋声借了一圈也没捞到一两银子,只得流连于赌坊外的酒肆借酒浇愁。


    这一日他刚叫来酒水,便见对座一壮汉正在当众清点银票。


    厚厚的几摞银票,看上去实在让人眼馋得很。


    酒保上前善意提醒:“这位爷,财不露白富不露相,你这般……须得小心被歹人盯上啊。”


    壮汉哈哈一笑:“怕啥歹人,我家主子便是子钱家,想要钱尽管来借便是。”


    宋声闻言神色一振,急忙起身:“这位大哥所言当真?”


    壮汉也起身:“我陈五坐得端行得直,绝无虚言,若这位兄弟有意,可与在下详叙。”


    陈五,也正是张秀花找来的中间人。


    宋声正中下怀,与陈五寒暄几句后便找了处格间,谈妥利钱、签下借据,随后将借来的银票揣进兜里,转身进了对面的赌坊。


    不过


    几个时辰,宋声再次输得囊中空空。


    次日,他在酒肆中等了整整一日,才在暮色时分等来了陈五。


    这回与上回一样,二人谈妥利钱、签下借据,随后宋声拿着银票走进赌坊。


    随后仍是输得囊中空空!


    如此往复数回,宋声已签下一千两借据。


    还款的时间很快就到了。


    宋声还不出银子,想逃,却被陈五带人堵在了巷口。


    陈五明人不说暗话:“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此乃天经地义,宋公子莫非想逆天而行?”


    宋声吓得瑟瑟发颤:“宋某眼下确实还不出银子,还望陈兄网开一面,再宽限几日。”


    陈五皮笑肉不笑:“宽限几日好让宋公子顺利潜逃?”


    宋声连连摆手:“宋某的家人皆在京城,又能逃往何处去?还望陈兄大人大量,先饶过宋某这一回。”


    陈五直言:“我就一跑腿的,饶不饶你我说了可不算。”


    “那……那要找谁?”


    “你得亲自与我们主子说才是。”


    半个时辰后,宋声被陈五领至城郊一处僻静的屋子。


    屋中立着一扇大理石屏风,屏风后便坐着苏荷。


    宋声来到了屏风这一边。


    他先是恭恭敬敬地行了礼,随即一番求饶,“小人……小人即便是当尽卖绝,定会将所欠银两如数归还,还望大人……再多给几日时间,容小人去凑齐银两。”


    苏荷轻咳了一声。


    这声轻咳令宋声微微一怔,似乎没想到屏风后的人是个女子。


    他不由得振作了几分,毕竟女子要比男子更好说话,“原来是位夫人,若夫人能网开一面,小人从此唯夫人马首是瞻。”


    只要不逼他还钱,让他做什么都可以。


    苏荷却语气冷硬:“本夫人今日是来讨债的,可不是来招览跑腿伙计的,若宋公子识趣,请如数归还所借银两,连本带利共一千一百两白银。”


    宋声听她声音,知是个不好拿捏的,随即换了副语气:“可……可小人如今还不出银子。”


    苏荷语气淡淡:“敢问宋公子何时能还出银子?”


    宋声想了想:“夫人能不能……再宽限十日。”


    “不行,时间太长。”


    “那五日?”


    苏荷起身,“两日。”


    随后补充道:“这两日我会派人盯紧了宋公子,若是宋公子想逃,我怕我属下人的刀剑也会不长眼。”


    宋声吓得战战兢兢:“谢夫人开恩,小人不敢。”


    苏荷“嗯”了一声,随后起身离去。


    屏风这边的宋声擦了把额上的汗,心下惶惶。


    两日后,苏荷再次隔着屏风约见了宋声。


    宋声自然没凑到银两,却也不敢擅自逃跑,只得跪在屏风前不停磕头:“小人实在无能,愿夫人大人大量饶过小人一回,小人愿以身抵债侍奉夫人左右。”


    宋声本有几分容色,不然怎会被那刘娇看上。


    但如此压力之下,他衣衫不整形容狼狈,全然一副鼠辈模样。


    磕完头,他从袖兜里掏出一包首饰:“小……小人暂只能凑到这点……”


    一旁的阿四接过首饰绕过屏风递到苏荷手里。


    苏荷只瞥了一眼,便让阿四将首饰还回去。


    “这点首饰,不过值百两银子而已。”苏荷不为所动:“既然宋公子还不出债务,那我便只能拿着借据去找刘达忠大人了,相信以他的声望与财力,还上这区区千两白银是不在话下的。”


    宋声一听岳丈的名字,瞬间冷了半截腰:“夫人有所不知,我这个岳丈脾气爆躁下手狠毒,上次小人因欠下赌债便被他打得半死,若是他知道小人又欠下这千两白银,小人……小人怕是要被他活活打死了,还请夫人饶命。”


    他说着再次伏身磕了一个响亮的头。


    苏荷语气淡淡:“看来你恨你的岳丈?”


    宋声抿了抿唇,答得毫不犹豫:“没错,小人恨他,他不只杀了小人的发妻,且还让小人成日活在那刘娇的蛮横跋扈之下,小人早就受够了他们。”


    苏荷长舒一口气,“那咱们谈个交易如何?”


    宋声疑惑:“不知夫人想谈何交易?”


    苏荷饮了一口茶水,漫不经心地说道:“倘若你能将刘达忠引至东城外那片瓜地的第六个瓜棚,你所欠下的银子,可一笔勾消。”


    宋声一顿:“这是为何?”


    “旁的你勿要多问,只说愿不愿意达成这个交易?”


    “那将他引至瓜棚之后呢?”


    “我说了,旁的你勿要多问。”


    宋声兀地噤了声,不敢再多问了。


    毕竟他真正关心的乃是自己的赌债。


    他深吸一口气,郑重回:“小人愿意。”


    苏荷也松了口气:“如此,甚好。”


    “夫人希望小人何时将刘达忠引至城外瓜棚?”


    苏荷看了眼屋外的天空,此时天色阴沉,乌云密布。


    一阵冷风拂过,吹得檐下纱灯“吱吱”作响。


    她回:“明日有雨,那就后日夜间吧。”


    宋声虽不懂为何雨天不能行事,也不懂为何须夜间行事,但嘴上却乖乖应了声“是”。


    打发走了宋声,天色愈发阴沉了。


    一道闪电划过,响起阵阵雷声,不过片刻,雨水便倾盆而下。


    苏荷坐马车回府。


    途经无忧茶肆时,她一时兴起,叫停了马车。


    春兰问:“这么大的雨,小姐也要饮茶么?”


    苏荷看着车外的雨帘,喃喃回:“没错,想念曾先生泡制的茶水了。”她接过春兰手中的油绸伞,提起裙摆下车,走进了雨里。


    雨水砸向屋顶、树梢,以及她手中的油绸伞,哗哗声响彻天地,犹如密集的鼓点。


    她迈过街上一道道水坑,不疾不徐地走向茶肆大门。


    茶肆三楼,曾艺道正在窗前给一盆君子兰施肥,远远瞧见苏荷从街巷走过来,他略略一怔,随即放下手中木铲,转身去温茶。


    苏荷走进茶室时,淡淡的茶香扑鼻而来。


    她微微一笑:“先生又在温茶以待?”


    曾艺道同样微微一笑:“夫人慧眼。”


    苏荷坐到了他对面,接过茶水浅酌一口:“好茶。”


    曾艺道将头道茶水滤掉,重新烹上一壶,再给她倒上一盏:“这是用前年的雪水所煮,夫人品一品。”


    苏荷品了一口:“先生的茶艺无人能及。”


    曾艺道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道了声“夫人过誉了”。


    他仍是一袭青衫,温润端方,举止间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优雅与孤冷。


    他看了眼窗外的风雨,似不经意问:“不知夫人为何风雨无阻来饮茶?”


    苏荷坦然答:“先生的茶室,能让妾身安心。”


    他顺势问:“夫人有何不安?”


    苏荷看了他一瞬,答非所问:“不知先生今日可否有兴趣下棋?”


    他答:“夫人若有兴趣,在下随时奉陪。”


    随后曾艺道拿来棋盘,二人开始对弈。


    对奕的间隙,曾艺道时不时看向她的手,十指尖尖,莹白如玉,宛若清晨的露珠,晶莹剔透。


    他说:“夫人的手,亦像在下那位故人的手。”


    苏荷随口答:“皮像骨不像。”


    他问:“夫人何出此言?”


    苏荷抬眸看他:“倘若妾身这双手沾过人血呢?”


    曾艺道也抬眸,沉沉与她对望:“这便是夫人不安的理由?”


    苏荷收回目光,继续执棋,答非所问:“先生若再分心,怕是就要输了。”


    曾艺道微微一笑,使出一招绝杀棋,瞬间将苏荷围困:“分心的,应该是夫人吧?”


    苏荷落下一子,绝处逢生:“先生也有一双好手,除了会烹茶,亦会执棋。”


    曾艺道回:“若是在下这双手亦沾过人血呢?”


    苏荷再次抬眸,与他沉沉对望。


    窗外雨声哗哗,窗内寂静无声,四目相对的瞬间,许多不可言传的秘密似已悄然泄露。


    一辆马车冒雨驶来,停在了茶肆大门口。


    谢无痕跨下马车,阔步走进了茶肆大堂。


    大堂伙计迎出来,“谢大人来啦,请问您是坐大厅还是坐包间?”


    今日雨大,茶肆客人寥寥无几,放眼望去大厅里空荡荡一片。


    谢无痕冷声回:“我不饮茶,我是来找你们老板的。”


    自吴生搜集出茶师名册后,他一家家上门拜访,无忧茶肆算是他重点怀疑的地方了,毕竟茶肆老板姓曾,故尔即便今日大雨,他也坐马车及时赶来。


    伙计歉意地笑了笑:“实在不好意思,老板眼下正在会客,怕是没办法立即来见大人。”


    谢无痕转头看了眼屋外的雨,语气意味深长:“看来这位客人与本官一样,也算是风雨无阻了。”


    伙计的语气里透着小心:“要不,小人先给大人安排一个包间?”


    吴生气汹汹上前:“你家老板来了什么狗屁贵客,竟敢让我家大人久等?”


    末了又在谢无痕跟前低语:“若这曾艺道有疑,今日他这贵客估计也来路不简单。”说完就要领着差役硬闯。


    掌柜安子急步跑出来,抱拳致歉:“谢大人,各位差爷,我家先生今日当真来了一位特别的贵客,要不你们在这大厅稍候,容小人先去三楼禀报?”


    谢无痕提步上前,直接走向楼梯,边走边说:“不必提前禀报了,本官亲自去三楼见见你们先生,以及他那位特别的贵客。”


    第52章 报应3


    安子见状追在谢无痕身后试图阻止:“谢大人,您也不急于这一时半会儿,还是容小人先上去通禀吧?”


    吴生朝差役使个眼色,两名差役会意,上前一把拖住了安子。


    安子捶胸顿足:“我家先生避世离俗超然物外,哪受得住你们这些人的叨扰!”


    谢无痕不理他,径直走上楼梯。


    一道闪电划过,在木质楼梯上投出一道蓝色光影。


    继而是“呯”的一声炸雷响起,似要将整个世界炸得天崩地裂。


    谢无痕面色不变,从一楼到二楼再到三楼。


    三楼有一个开阔的露台,大雨之下,露台上已成一片水洼。


    露台旁边是一间巨大的茶室,室门虚掩,室外的走廊上摆放了好些花木盆栽。


    看上去倒是一处清幽雅致的居所!


    谢无痕上前,伸手推开了虚掩的木门。


    豁开的门口如徐徐张大的嘴巴,茶室的场景也渐渐印入眼帘。


    又是一道闪电划过,蓝色幽光照亮了冒着热气的茶壶,也照亮了茶壶旁那对弈的二人。


    有一瞬,谢无痕觉得自己是在做梦,眼前之景似真似幻。


    他一眼认出了茶案前那女子的侧影,尤其是她头上那支发簪,黄金质地、饰以翡翠,他记得娘子头上也时常插着这样一支发簪。


    一道沉闷的雷声滚过,似惊醒了茶案前对弈的二人。


    他们齐齐扭头,沉沉看向他。


    三道目光相接的瞬间,世界突然变得安静,雷声止息,闪电消失,似乎连屋外的雨也变得无声无息了。


    三道目光里,有诧异、有措手不及,还有提防与怀疑。


    门外的吴生也瞬间满脑子浆糊。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啊,曾艺道茶室里“来路不简单”的贵客,竟然就是少夫人!


    早知如此,他本该让掌柜的提前通传的。


    屋内沉静了片刻。


    随后苏荷起身相迎,“夫君怎么也来了,是来接贫妾的么?”


    毕竟雨大,他来接她也无可厚非,只是,他如何晓得她在此处?


    谢无痕的身上还带着淡淡的水汽,一双眸幽黑深沉,似黑暗中的湖面,平静中流淌着某种难测的力量。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我是特意来见曾先生的,顺道将娘子接回府。”说完再次郑重地看她一眼,继而擦过她身侧来到茶案前,坐到了苏荷之前坐过的位置,端起苏荷饮过的茶盏饮了一口茶水。


    他面容冷峻英挺,举手投足间尽显肆意与威慑。


    曾艺道起身抱拳施礼:“不知少卿大人突然大驾光临,恕曾某怠慢之罪。”


    谢无痕轻笑,探究地打量他。


    这个男人年过五旬,举止儒雅,肤色白皙,就连抱拳的双手也透着常年不见阳光的贫血的白,看上去是个深居简出的家伙,亦是个藏得住秘密的家伙。


    他说,“曾先生觉得突然,乃是因店中伙计没能及时通传,若是早些通传,也就不会觉得突然了。”


    曾艺道继续致歉:“怪曾某训导无方,还望少卿大人见谅。”


    “曾先生言重了。”谢无痕垂眸看了眼案上的棋局,“不如,本官陪曾先生下完这局棋如何?”


    又说:“虽是残局,却也有向死而生的契机。”


    曾艺道微微一笑:“承蒙少卿大人指教。”


    苏荷提步上前,给他斟了一盏茶:“夫君有所不知,这位曾先生不只棋艺好,茶艺亦是登峰造极,夫君尝尝曾先生用雪水煮就的茶水。”


    谢无痕抬眸看她,话里有话:“娘子对曾先生的情况倒是了若指掌?”


    苏荷答:“贫妾时常过来饮茶,一来二去,自然就熟悉了。”


    “原来如此啊。”他仍是话里有话。


    二人随即开始对弈。


    残局里,苏荷本已落了下风,但谢无痕几招之下便扭转局势。


    他速度极快、思虑极深,对曾艺道的棋子步步进逼,直至最后将其全部围困。


    他长舒一口气:“曾先生输了。”


    曾艺道面色不变,仍是一副端方有礼宠辱不惊的模样:“果然后来者居上,曾某技不如人,认输。”


    谢无痕笑了笑,一边把玩着手中的棋子,一边吩咐苏荷:“娘子可先去楼下的马车里候着,我有几句话想与曾先生单独聊聊。”


    苏荷沉默了一瞬。


    她兀地记起谢无痕最近在查茶艺师的事,于是试探问:“曾先生……没触犯梁国律法吧?”


    她像是在问曾艺道,又像是在问谢无痕。


    谢无痕目光微冷,嘴边却仍挂着笑意:“娘子不必多虑。”


    苏荷这才应了声“是”,福了福身,款款走出了茶室。


    屋外的雨小了,露台上的水洼倒映着阴沉的天空。


    她跨过门廊,走下了楼梯,踏上马车前,她低声吩咐春兰:“记得向吴生打探姑爷和曾先生此次会面的消息。”


    春兰小声应了声“是”。


    茶室内。


    谢无痕将苏荷倒的那盏茶水几口饮尽,细品后朗声开口,“曾先生的茶艺,果然是登峰造极啊。”


    曾艺道神色淡淡:“少卿大人谬赞,曾某受之有愧。”


    “曾先生就不必自谦了,否则,怎的连我家娘子也常来此与曾先生一道饮茶呢!”他说着提起茶壶又给自己倒了一盏茶。


    曾艺道回:“曾某与少卿夫人因茶相识、因茶相交,曾某虽一介白衣,却比少卿夫人年长许多,向来视少卿夫人为子侄晚辈,曾某与少卿夫人虽偶尔一道下棋饮茶,却是上下相安、率礼从道,还望少卿大人勿要怪罪才好。”


    这话里话外,皆在证明他与少卿夫人的清白。


    谢无痕显得满不在乎:“本官可没有因此怪罪曾先生的意思。”


    转而问:“曾先生不会以为,本官今日是专程来无事生非的吧?”


    曾艺道淡淡笑了笑:“曾某不敢随意揣测少卿大人的来意。”


    谢无痕放下手中把玩的棋子,面色肃穆了几分,直言问:“不知曾先生的茶道师从哪门哪派?”


    曾艺道暗暗握拳,面上却是云淡风轻:“实不相瞒,曾某出身微末,命贱如蚁,哪还有余力拜入高门学茶,曾某这身茶艺不过是些野路子,东一榔头西一榔头地学,算不得哪门哪派。”


    谢无痕又问:“即便东一榔头西一榔头,定也有师傅领进门吧?”


    曾艺道回:“曾某拜过的师傅没有一百,也有数十了,他们皆是市井俗人,难登大雅之堂。”


    谢无痕的语气意


    味深长:“看来,曾先生乃自学成为大师啊!”


    曾艺道垂首自谦:“少卿大人过誉了,曾某不过是个以茶道为营生的商贾,哪算得上什么大师。”


    谢无痕再次端盏饮茶,似不经意问:“不知曾先生可识得茶艺大师曾无声?”


    曾艺道闻言一顿:“曾无声?这不是西派茶艺的开山鼻祖么?”


    “看来曾先生识得此人?”


    “少卿大人高估曾某了,曾某若有幸识得西派大师,如今便也不会沦落到街头卖茶为生了。”


    “你们倒是同姓同宗。”


    “此乃曾某之幸也。”


    谢无痕凝视他片刻,随即起身:“今日多有打扰,还望曾先生勿怪,往后若还有麻烦曾先生之处,还望曾先生配合。”


    曾艺道也起身施礼,答非所问:“曾某一介白衣身无长物,唯对烹茶一事颇有些心得,少卿大人若想饮茶了,曾某随时恭候。”


    谢无痕道了声“多谢”,提起长腿走出了茶室。


    曾艺道看着他的背影,直至他消失在门廊一侧的楼梯口……


    下楼时吴生问:“头儿觉得这曾艺道可不可疑?”


    谢无痕回:“此人不简单,也极其狡猾,暂时先盯着。”


    吴生善意提醒:“要不头儿回府后向……少夫人打听打听?”


    他冷冷瞥他一眼:“你不说话,没人觉得你没舌头。”


    吴生一哽,立即噤了声。


    马车里,苏荷正与春兰闲聊,兀地见谢无痕入得车内。


    春兰朝忙他施了一礼,转身退出车厢,与吴生挤到了前室的座位。


    车内只剩了夫妻二人。


    苏荷拿了块巾子替他擦干身上的湿气,“如此雨天还要办差,夫君辛苦了。”


    他夺过她手里的帕子,草草擦了两下,随手扔在了几案上,嘴上回:“娘子不也是雨天出来饮茶的么,如此说来,同样辛苦。”


    他说话时看也未看她一眼,神情里似隐有不快。


    苏荷一时疑惑,莫非出门饮茶他也要管?


    她小心翼翼将巾子叠好,放进一旁的竹篓里,避重就轻地解释:“今日贫妾本是想出来逛一逛胭脂铺的,没成想竟遇到了下雨,途经无忧茶肆时便顺势进去躲雨。”


    谢无痕总算抬眸看她,随即笑了笑,“现在雨小了,咱们便一起回府吧。”


    他笑得有些勉强,但语气是温柔的,目光也是温柔的。


    苏荷胸口略略一松,乖巧地应了声“好”。


    一声鞭响,马车穿过雨帘,驶向谢府。


    不过两刻钟,几人顺利到达。


    那时天色已暗,冷风呼啸,眼见着雨势又来。


    谢无痕一进屋便屏退了下人,并随手关上屋门。


    他将苏荷拉至桌前坐下:“我有一事想询问娘子。”


    苏荷一头雾水:“夫君有何事但问无妨。”


    他轻抿唇角,语气郑重了几分:“娘子对这个曾艺道,究竟了解多少?”


    苏荷观他面色,隐隐察觉到他压抑的情绪:“夫君此话何意?”


    他答:“此人与我调查的案子有关。”


    苏荷怔了怔:“莫非是……人命案?”


    她记得今日下棋时,曾艺道曾说他的手上也沾过人血。


    谢无痕回:“娘子只须将所知如实道出。”


    他那一本正经的样子,俨然似在审问犯人。


    苏荷莫名有些气恼:“夫君乃堂堂大理寺少卿,要想了解一个人的来历不是手到擒来的事么,何须要来审问贫妾?”


    他暗暗握拳,反问:“怎么,莫非娘子舍不得说?”


    第53章 报应4


    苏荷简直要被他气笑,什么叫“舍不得”?


    但此时正是她报仇的关键时刻,可不能与他闹得太僵。


    她放软了语气:“夫君说笑了,贫妾与曾先生萍水相逢,一起饮茶下棋也不过才三两次,对他的情况实在是所知甚少。”


    谢无痕看着她,就那么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摇曳的烛火下,他英挺的五官冷峻、幽深,带着某种锐不可挡的力量,令人喘息不得。


    他的语气却不疾不徐:“娘子与曾艺道是如何相识的?”


    气氛有些僵硬。


    苏荷故作轻松地笑了笑:“贫妾与曾先生的相识,不过是机缘巧合而已。”


    她与曾艺道的相识,乃是当初为杀死杜玉庭而试图接近柳氏时的巧合,但她不能向他道出实情。


    她说:“记得是贫妾有一日去茶肆饮茶,正好遇到了杜家的柳氏,那会儿杜老爷还未遇害,柳氏每日都会兴致勃勃地去茶肆找曾先生学习茶艺,在她的引荐下,贫妾才认识了曾先生。”


    谢无痕微顿:“柳氏找曾艺道学茶?”


    苏荷弯起眉眼,“是啊,夫君不知道么,那柳氏可是曾先生收过的唯一一个徒弟。”


    谢无痕神色稍缓:“还有呢?”


    苏荷一顿:“还有什么?”


    “曾艺道的其他情况。”


    “贫妾只知道他擅茶、擅棋,一生未娶,是无忧茶肆的老板,其余的,贫妾实在不知晓了。”


    谢无痕深吸一口气:“娘子竟还知他一生未娶!”


    苏荷如实道来:“是曾先生称贫妾长得像他一位故人,无意中透露出来的。”


    他暗暗握拳,强压心底涌动的情绪:“他心悦那位故人,对吧?”


    苏荷怔了怔,看着他渐渐泛红的眼眸,瞬间恍然大悟。


    他不是在审她,他是在吃醋!


    故尔才以“案子“的借口来套她的话。


    苏荷急忙解释:“贫妾与曾先生隔着辈份呢,夫君是不是……想歪了?”


    他猝然起身,将她从椅子上一把拉起来,抱到了桌案上。


    两人一坐一站,四目相对。


    他面色紧绷,眼眸泛红,闪动的瞳仁里似跃动着熊熊火焰,他说:“那周平比曾艺道还要老,你当初不也想嫁给他么?”


    他怀疑她天生就喜欢老男人。


    苏荷当真想笑了,他对她的误解到底是有多深?怎的连吃醋也吃不到点子上?


    可是她不能笑,否则他会更生气。


    她抬眸看他,带着几分打趣:“夫君这是在吃醋?”


    他嘴硬:“我没有。”


    “夫君明明就是在嫉妒曾先生。”


    “笑话,我嫉妒一个五旬老翁做甚?”


    他冷着脸,俨然一副不认输的架势。


    她知道他有着自己的骄傲,亦有着自己的脆弱。


    他不信婚姻、不信男女之情;他害怕背叛,害怕成为他父亲那样被蒙在鼓里的人。


    可是,他又因“一饭之恩”娶了她,又因朝夕相处而生了占有欲,故尔才患得患失疑虑重重。


    可是,她给不了他任何承诺。


    她注定是要离开的,就在几个月之后离开。


    他也注定是要被离弃的——注定成为像他父亲那样的人。


    可是,此刻,当她看着他,她觉得他像个受了委屈需要哄一哄的孩子,她心底又生出了不忍。


    不忍他伤心、不忍他失望,不忍他无措、挣扎、疑惑。


    她想让他开心,想给他安全感,至少是在此刻。


    她伸出手臂,环住他的脖子,继而亲吻他的唇、鼻、额……


    她的吻绵密而温柔,融化了他所有的恼怒和不甘。


    他俯首,捧起她的脸,与她额头相抵。


    相贴的肌肤间,彼此的气息在静静萦绕。


    他问:“那刚刚在茶肆时,娘子为何那般关心他?”


    “贫妾没有。”


    “你有。”


    “贫妾愿闻其详。”


    他松开她的脸,柔和的目光里仍藏着男人独有的倔强:“你曾问我,曾艺道是否触犯梁国律法,这不是关心又是什么?”


    这个小心眼儿的男人,竟将她说过的一句话都记得这样清楚。


    苏荷故作娇羞地斜了他一眼:“贫妾不过是担心若曾先生触犯律法,贫妾会因常出入他的茶肆而连累了夫君。”


    “当真?”


    “当真!”


    他终于长舒一口气,继而狠狠吻上去,吻得她


    喘不上气来。


    之后干脆弯腰一把将她抱起,三步并作两步放到了床上……


    他显得急切而狂躁,甚至还撕破了她的中衣。


    她呢喃着:“夫君,你别急。”


    他语气里带着狠戾:“和和你说,你是谁的妻子?”


    “贫妾是夫君的妻子。”


    “你的夫君是谁?”


    “谢无痕!”


    “叫我子谕。”


    她唤了声“子谕”。


    “和和的夫君是谁?”


    “是子谕。”


    “子谕现在在做什么?”


    苏荷害羞,答不上来。


    他狠狠往前,“和和快说。”


    “贫妾……贫妾说不出来。”


    苏荷无地自容,只恨刚刚没有熄掉屋内的烛火。


    他在往前奋进!


    且一声声地喊着“和和”,直至登上最顶峰。


    风消雨止时,他显得心满意足,抱着她久久也不松开。


    她有些懊悔,懊悔没能及时看清他的霸道,懊悔刚刚心软而过于迎合他。


    来日当他看清她的身份,会不会也如她这般心软?


    大概不会吧!


    大概会以最残暴的方式将她千刀万剐吧?


    或者将她拖去菜市口当众斩首吧?


    想到此,苏荷心绪难平,起身想要下床。


    他将她拉回去:“娘子再躺一会儿。”


    又说:“这次是我气昏了头,下次定弄在外面,不让娘子再喝避子汤。”


    毕竟汤药伤身。


    她道了声:“多谢夫君体谅。”


    又说:“贫妾想去洗漱。”说完仍是挣脱他的怀抱,趿鞋去了盥室。


    今日行房太突然,春兰自然没有备避子汤。


    一次不避孕,应也是无碍的吧?


    她说服了自己,继而将整个身体埋进了浴桶中。


    屋外仍在下雨,哗哗声由近及远,连绵不绝。


    儿时她是极喜欢雨天的,喜欢那有节奏的安逸的“哗哗”声。


    每逢雨天,爹爹便不用煮那么多茶水,便有空在倒座房里陪着她,教她识字,给她制甜甜的饮子。


    遇上娘亲也不忙碌的日子,一家三口会守在屋内下棋、吃小食,天南地北地闲聊。


    后来她成了奴仆,又开始极讨厌雨天。


    每逢雨天,她都得给李姝丽擦鞋、撑伞,或跪在地上将被雨淋湿的门廊擦干,或在花园中的泥地里将被雨淋下的落叶一片片拾起。


    一个不慎,她便会招来谩骂,甚至殴打。


    李姝丽曾说,雨天在屋里折磨奴婢,乃是她人生乐事。


    多么狂妄而嚣张的嘴脸啊,但谁能奈她何?


    苏荷长叹一口气,仰头靠在了浴桶上。


    时至今日,她仍在绝境中求生,仍无法感受到儿时在雨天时感受到的那份惬意。


    如此也好,如此方能慎之又慎,毕竟前路还长,她仍须砥砺而行。


    但此刻,她想缓一缓,想让自己松一松。于是,靠着浴桶睡了过去。


    醒来时已是次日,谢无痕早已去上值。


    昨夜,莫非是他将她抱上的床?


    春兰进屋伺候她梳洗,“小姐昨日连晚膳也没来得及吃,姑爷也不准我们叫醒你,眼下应是早饿了吧?”


    苏荷神清气爽:“睡了一整夜,倒没感觉到饿。”


    张秀花提着早膳进屋,接下话头:“再不饿,怕是要做神仙了。”


    屋内三人皆笑了笑。


    雨仍然在下,但比昨日小了许多,台阶下的积水也已变浅。


    苏荷用完早膳出门看天,雨帘外的天空仍是灰蒙蒙一片。


    张秀花不免担忧:“要是明日还下雨怎么办?”


    苏荷语气笃定:“姑姑放心,雨今日便会停。”


    张秀花不解:“为何?”


    苏荷伸手指向东南的天际:“姑姑看,那里的乌云早已散去。”


    张秀花顺着她所指方向看过去,果然见那片天空格外耀眼。


    “小姐有把握便好。”她松了口气,又问:“小姐明日乃是夜间行事,届时姑爷下值回来没见着小姐,又该如何解释?”


    苏荷思量片刻,唤了声“春兰”。


    春兰上前:“小姐请吩咐。”


    她吩咐,“明日你留在府里,姑爷问起来时,你便说我回娘家看望父亲去了,须得留宿一晚。”


    春兰问:“小姐明日当真留宿李家么?”


    “自然不是。”苏荷语气淡淡:“即便在哪里将就一夜,我定也不会回李家的。”


    春兰笑了笑:“我都听小姐的。”


    末了又说:“对了,小姐昨日说让我打探姑爷与曾先生会面的消息,我已打探到了。”


    她问:“如何?”


    “听吴生那口气,好似也不是什么大事,曾先生因与二十年前一个叫什么曾无声的茶师同姓,故尔才引来姑爷的调查。”


    “姑爷手上可有关于曾先生的什么证据?”


    春兰摇头:“没有,所以昨日姑爷不过是找曾先生聊了几句,二人并未发生什么不愉快的冲突。”


    “那就好。”苏荷松了口气,但细想之下仍是不解:“也不知他调查茶师,是为了寻找一位什么样的娘娘?娘娘与茶师又有何关系呢?”


    春兰答,“我之前也套过吴生的话,但吴生死活不说。”


    她转身回屋:“罢了,不相干的事咱们不管了,咱们管好自己的事便可。”


    当夜,雨果然停了。


    次日,旭日东升,朝霞映照,整个世界好似重新灿烂起来。


    苏荷刚用过午膳,便见阿四进屋来禀:“夫人,刚宋声传来消息,今夜戌时三刻他可将刘达忠引至城外的瓜棚。”


    她眸中亮光一闪,道了声“很好”。


    随即吩咐张秀花:“姑姑,今日给我穿那身绯色襦裙吧。”


    绯色,是娘亲最喜爱的颜色。


    张秀花一时情难自抑,点头应“好”,转身去木柜里寻找衣裙。


    第54章 报应5


    苏荷换上了绯色襦裙,并梳上利落的交心髻。


    镜中的她朱唇皓齿、曼妙端庄,恰如月光下的清泉,明媚无瑕,婉约动人。


    张秀花看着她,一时百感交集。


    她恍若看到了多年前那个对自己处处关照的苏妹妹。


    张秀花偷偷抹掉眼眶的湿润,故作平静地问:“时辰还早,小姐这是要提前出府么?”


    苏荷答:“咱们既然声称要去‘李家’,自是不能夜间出府,先在昌隆酒楼用完晚膳,戌时之前再出城吧。”


    随即又吩咐:“记得让阿四布置好瓜棚。”


    “小姐放心,阿四早就去布置了。”


    苏荷“嗯”了一声,戴上装有毒粉的手镯,继而拉开妆奁的抽屉,从里掏出一个火折子,打开竹帽轻轻一吹,橙色火苗猝然腾起。


    火苗的光将她整张脸映得艳丽无比,如梦如幻。


    她盯着火苗微微一笑:“如此,甚好。”


    苏荷于申时出府。


    她先是坐马车去昌隆酒楼,下车后吩咐车把式:“你先回府吧,我须得在酒楼用过晚膳后再回李家。”


    车把式名叫福升,乃谢府多年的老仆。


    他恭恭敬敬回:“那小人便在外头等着,待少夫人用完晚膳,小人再送少夫人回李家。”


    苏荷摇头:“不用了,此处离李家不远,我届时自己走回去便可,你不用等在这儿了。”


    福升诚惶诚患:“怎可让少夫人走回去?”


    “我正好想逛一逛街,无碍的。”


    “那老奴谨遵少夫人意旨。”


    苏荷看着福升驾车离开,这才转身走进酒楼。


    今日她的目的地乃是城外,她自然不能让谢家人知晓她的动向,免


    得坏事。


    此时同心巷的刘宅。


    刘娇用完午膳后一直在榻上昏睡。


    宋声在她饮用的茶水里放了一大包蒙汗药,确保她能从今日午间一直昏睡到明日。


    随即他唤来宅中唯一信得过的婢女香奴,沉声吩咐:“你去衙署给老爷递个信,就说他今日参加完新府尹的接风宴后,不用回宅子了,直接去东城外的瓜地,小姐为他备了一道独特的鲜瓜宴。”


    香奴一头雾水,瞄了眼内室:“小姐不是……还在睡觉么?”


    宋声冷笑一声:“你先去传话便是,好让岳丈有个心理准备,届时我会亲自带他去瓜地。”


    香奴犹疑地应了声“是”,转身去传话。


    宋声看着婢女离去的背影,脸上的笑意愈盛。


    他昨日便探到刘达忠所在府衙要为新来的府尹举办接风宴的消息,届时刘达忠下值后便不会回宅,便也不会见到刘娇。


    届时他才好撒谎将他骗出城去。


    宴会酉时开席,他戌时骗他离开,时间上正好。


    他自是知晓谎言被戳穿后的后果,但他想赌一把。


    赌那个女债主对刘达忠没安好心,甚或还怀着杀心。


    若刘达忠此去非死即残,他哪还有余力来对付他?


    如此,他也算是为死去的妻子报了仇。


    酉时刚过,宋声便出了门,只身来到府衙的饭堂门外,立于门廊下恭恭敬敬地候着刘达忠。


    饭堂内,官差齐聚,推杯换盏,划拳声一阵高过一阵。


    酒过三巡,刘达忠出来过一次。


    见到门廊下的宋声,漫不经心地问:“娇儿呢?”


    宋声答:“娇娇正在东城外给岳丈准备鲜瓜宴呢。”


    刘达忠嗤笑一声,满脸不屑:“她这是闲得慌。”


    宋声哈着腰:“暑热正盛,娇娇想让岳丈吃些瓜果消消暑,这也是……她的一片孝心啦。”


    “狗屁孝心,在哪里吃瓜果不好,偏要跑到瓜地里去吃?”


    “瓜地里现摘现吃,最是新鲜,且瓜地里上有星斗、下有蛙鸣,这说不定……是娇娇给岳丈营造的惊喜。”


    刘达忠自是知道那片瓜地。


    站在登闻鼓的高台上往城外看,便可将那片瓜地尽收眼底。


    他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罢了你莫废话了,我再应酬一会儿便随你去瓜地吧。”


    宋声心头窃喜,道了声:“小婿恭候岳丈大人。”


    刘达忠进饭堂后又饮了两盏酒,随即便去了更衣室。


    毕竟是女儿为他准备的鲜瓜宴,他总不能穿着黑乌乌的官服前往,总得换一身干净的便服才得体。


    更衣室的储物柜里就放着他的便服。


    刘达忠走进更衣室时四下里观望了几眼,确定屋内只他一人后才转身关上了屋门。


    他行至木柜前,解开领口的盘纽,脱下了官服。


    官服下,他竟穿着一件璀璨夺目的金丝软甲。


    金丝软甲号称金缕玉衣,不仅做工精巧价格昂贵,且能抵御刺杀保护身体。


    世人皆知刘判官性情蛮横不畏生死,但谁能知道,他私下竟日日穿着护体的金丝软甲呢?


    不畏死是假,活人谁能不畏死呢?


    作为周家远亲、作为一府判官,他杀人无数,亦有无数人想杀他,他心有定数,不得不时时防备。


    刘达忠脱下官服后,抬手拉了拉软甲下沿,以便它更服贴地护住身体,储物柜后方突然传出一声轻响。


    他顿时警觉:“谁?”


    一仆妇拿着笤帚从柜后走出来:“大……大人,是……是奴婢。”


    刘达忠认得她,这是府衙里负责打扫的婆子,人称周婆子。


    他问:“你在此处做甚?”


    仆妇战战兢兢回:“奴婢想趁……趁各位大人用膳之际将这各处的屋子打扫一遍。”说完还忍不住往他金丝软甲上瞟了一眼。


    刘达忠笑了笑:“没见过这软甲对吧,你可知,即便要了你全家性命,也抵不上我这件软甲贵重。”


    仆妇吓得面色发白,垂首:“是……是奴婢不知轻重了。”


    刘达忠收起笑:“不是你不知轻重,而是你太过倒霉。”


    他说完挥臂甩出一枚飞镖,直直刺向仆妇的脖颈。


    不过眨眼之间,仆妇便中镖倒地,捂着脖子抽搐了几下,很快便失去了声息。


    刘达忠瞥了眼地上的尸首,不屑地冷哼一声。


    谁叫她看到了他的金丝软甲呢?


    看到金丝软甲者,便是看到了他的惧死之心!


    他怎能让她活?


    刘达忠面色不变,平静地打开木柜门,有条不紊地穿上了便服。


    随后他去了饭堂,向新来的府尹禀报称,后厨一婆子想要行刺他,被他一举反杀。


    奴仆嘛,不过蝼蚁而已,何况刘达忠背后还有周家,府尹不想得罪人,自然懒得去查,自然按他的意思上报造册。


    刘达忠心满意足,处理完一应事务,便随着宋声坐马车出城,直往东城外的瓜地驶去。


    刘达忠前脚刚走,苏荷后脚便租了马车出城。


    马车驶过朱雀街时,一阵轻风拂来,掀开了马车车帘,苏荷的脸从窗口的暮色里一闪而过。


    张倩儿正好倚着冬叶从旁边的酒坊走出来,一眼望见了苏荷。


    那是一张化成灰她都认得的脸,即便隔着暮色、即便隔着不近的距离,她亦能一眼识出。


    张倩儿踉跄了一下,定定看着马车驶远,直至消失在城门口。


    她咬了咬齿关:“也不知这小蹄子夜间出城做甚。”


    冬叶叹了口气:“时辰不早了,小姐还是赶紧回府吧,莫要再管旁人的闲事了,姑爷若是知道小姐在外偷偷饮酒,还不知要发多大的脾气呢。”


    张倩儿不屑:“急什么,不就是被他打一顿么,有本事,他最好能把我打死。”


    “小姐说什么丧气话呢。”


    “不过以他那身子骨,估计还没打死我,自个儿便一命呜呼了。”


    张倩儿说着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踉跄着往前走。


    她酒量大,却也喝到了微醺。


    她不愿在家面对那个痨鬼,只能在离家远一点的酒坊来饮酒,以此寻得一丝痛快。


    冬叶小心翼翼搀着她:“小姐还是上马车饮一盏醒酒茶吧,散一散酒气,到时姑爷定也瞧不出来。”


    张倩儿浑不在意:“都跟你说了,我不怕那痨鬼。”


    说完仍是朝不远处的城门看了看,眸中露出几许狠戾。


    东城外的瓜地里。


    宋声沿着纵横交错的小径,将刘达忠领至第六个瓜棚。


    这第六个瓜棚乃是此地最大的一处瓜棚,分前后两间,不只有床榻、桌椅,就连做饭的炊具也一应俱全。


    此时棚中燃了一盏烛,桌案上还温着一壶茶,茶盏下压着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请父亲小憩,女儿片刻便至。”


    刘达忠认出这是女儿刘娇的字迹。


    宋声也哈着腰笑了笑:“岳丈在此稍等,小婿先去找娇娇。”


    刘达忠问:“娇儿现在何处?”


    宋声答:“就在附近的瓜棚里,正在为岳丈准备惊喜呢。”


    刘达忠不疑有他,道了声:“嗯,你先去吧。”


    宋声垂首应“是”,转身走出了瓜棚。


    随后他朝远处的夜幕挥了挥手,继而一溜烟逃离了瓜地。


    远处的夜幕下,苏荷也正徐徐往这边走来。


    边走边塞给张秀花一粒药丸:“姑姑把这个吃下去。”


    张秀花问,“这是什么?”


    苏荷答:“避毒丸。”说完自己也服下一颗。


    张秀花“哦”了一声,仰头将药丸一口吞下。


    二人不疾不徐,步步逼近第六个瓜棚。


    此时瓜棚里,刘达忠正斜卧在床榻上静静等候。


    他对旁人耐心不多,但对这个女儿却是不厌其烦千依百顺,女儿要什么,他便给什么,即便要某个男人,他也能顺利帮她弄到手。


    宋声不就是摆在眼前的例子么!


    女儿声称今日要给他惊喜,他虽觉多此一举,甚至觉得麻烦,却也配合着她来到东城外的这片瓜地,等着她奉上鲜瓜宴。


    烛火摇曳,燃出几声“噗噗”的轻响。


    橙色火光令整个瓜棚笼上一层朦胧的光晕,如梦如幻、似真似假。


    刘达忠感觉到一股倦意,从脚底开始,直往脑门蹿上来。


    他干脆伸展四肢,平躺到了床榻上。


    但即便放松身体平躺,他仍感觉到源源不断的倦意自身体深处涌出来,令他整个人都失了力道。


    他隐隐感觉到不对劲,想坐起来,却支不起身体


    ,他想喊“娇儿”,却声若蚊蚋。


    他慌了,转眸间,见一女子正款款走了进来……


    第55章 报应6


    款款进屋的女子容貌清丽、身着绫罗,下颌微抬,仪态端方,一看就知是从大户人家走出来的女子。


    但刘达忠并不认识这个女子。


    他甚至一度以为,这或许是娇儿请来的友人,来替娇儿领他去用鲜瓜宴的,于是问:“你是谁?”


    苏荷行至榻前,沉默地看着他。


    闪烁的烛火落到她脸上,令她清丽的容貌里多了几许凌厉。


    张秀花搬了张椅子过来:“小姐,你坐。”


    苏荷坐下了,却仍是不发一言,沉沉盯着榻上的刘达忠。


    刘达忠不明所以,再次问:“娇儿呢?”


    苏荷眉眼微挑:“今夜,没有你的‘娇儿’。”


    刘达忠眉头微蹙:“你此话何意?”


    苏荷的眸中溢出冷光,即便在炎热的夏夜,这抹冷光也让人感受到一股彻骨的寒意。


    她不疾不徐地问:“刘判官可知自己的身子为何会失了力道?”


    刘达忠瞳仁微缩,一时不敢确认自己的感觉。


    这世间想杀他的人太多了,但无论如何,娇儿也断断不会配合外人来谋害自己的父亲。


    他极力挪动身体,嘴边喃喃喊着:“娇儿、刘娇……”


    苏荷俯身,凑近他,近到彼此的瞳仁里都能清晰映出对方的脸孔。


    她说:“刘判官还是别白费力气了,今夜没有刘娇,亦没有鲜瓜宴,今夜之种种,不过是我多年筹谋,为刘判官设下的局而已。”


    她说着转头看向屋内跃动的烛火:“你可看到了那支烛,那可是我特意为刘判官定制的软骨烛,里面掺入了软骨散、松筋粉,燃出的气味吸上一口,便会感觉筋疲力竭,再吸一口,便会力道尽失功力尽散,刘判官今夜怕是走不出这个瓜棚了。”


    刘达忠面如死灰,打量了瓜棚几眼,似有所悟。


    他恼怒地嚷着:“宋声……宋声你这个狗东西。”


    女儿不会害他,但女婿就说不定了,他还是大意了。


    苏荷冷冷一笑:“刘判官别忘了,你与宋声之间可是隔着杀妻大仇啊,他怎会不恨你?”


    刘达忠脸上闪过一缕慌乱:“你……你究竟是何人?”


    苏荷再次往榻前凑近些许:“刘判官好生瞧瞧,再好生想想,看看是否能认出我来。”


    她说着收起笑意,轻抿唇角,将整张脸呈到刘达忠的视线里。


    刘达忠果然在细细打量她,看她的口鼻,看她眼中的恨意。


    但他终究没能认出她来,“想杀我的人有很多,我哪知道你是谁。”


    一旁的张秀花忍无可忍,厉声开口:“你可还记得,永隆十二年夏,你在登闻鼓前杀死的那名女子?”


    刘达忠想了想,仍是想不起来,“实不相瞒,我历年在登闻鼓前杀过不少人,压根儿就没记住过谁是谁,但有一点,死于我刀下者,皆是卑贱之徒,皆是该死之人。”


    他的话透出一股刺骨的恶寒。


    苏荷握拳,脸上的恨意愈盛,“卑贱,就该死吗?”


    刘达忠答:“卑贱,便不值一提。”


    “不值一提”四个字,轻描淡写地盖住了苏雪儿之死。


    轻描淡写地抹去了他的残暴!


    更是轻描淡写地略掉了她这么多年因娘亲之死所承受的痛苦。


    而这个杀人凶手,却连娘亲的名字、连娘亲这个人都想不起来。


    苏荷转头吩咐:“姑姑,倒火油。”


    张秀花沉声回:“好,我这就倒。”说完转身将一罐火油淅淅沥沥洒在瓜棚各处。


    刘达忠面露惶恐:“你要做什么?”


    苏荷轻笑:“没想到刘判官也有怕死的时候。”


    刘达忠声音发颤,“谋害朝廷命官,你当知道有何后果。”


    苏荷在榻前蹲下来,附在他耳边一字一句回:“我自然知道有何后果,故尔筹谋多年才终于得着今夜的机会,刘判官尽管放心,届时没人会知道你究竟死于何人之手。”


    又说:“我也须得让刘判官死个明白,你且记好了,你当日为包庇周家在登闻鼓前杀害的那个女子名叫苏雪儿,而我,则是苏雪儿之女,名叫苏荷。”


    此时张秀花已将火油洒到了榻上,并洒遍刘达忠全身。


    刘达忠惊惶不安,软下语气:“姑娘今日若能网开一面,我定将刘家所有家产悉数赠予姑娘。”


    她记得杜玉庭死前也曾提出以钱赎命。


    他们这些身居高位之人,总以为银钱是万能的。


    “刘判官觉得,银钱能买回我娘亲的性命吗?”


    苏荷冷笑:“当日,刘判官可是没容我娘亲声辩一句便对她一刀割喉啊,今日我容你说了这么多,已算是网开一面了,不过我不会让你死得过于轻松的,葬身火海是我给你特定的死法,届时刘判官会感觉呼吸阻滞、全身巨烈疼痛,直至被活活痛死,就连刘判官死后的尸身,亦是形如枯木、状若焦炭,见者无不惊骇啊。”


    刘达忠听得后背一阵发寒。


    身为判官,他自然知晓被大火烧死后的惨状。


    他不甘心,亦不接受,自己会有这样的下场。


    他生杀予夺、横行半生,多少人靠看他脸色过活。


    即便今日出城之前,他也曾堂而皇之地取走一名仆妇的性命。


    这个世界向来优胜劣汰弱肉强食,命贱者,就该死于强者之手。


    他不过是依天道行事,何错之有?


    他怎能就此折在一个女子手里?


    刘达忠咬了咬牙,屏住气息,暗暗集聚体内功力。


    因为软骨烛的作用,功力难聚,但至少身上有了些力气。


    他破釜沉舟,大喝一声,突然伸臂一把勒住了苏荷的脖子。


    事发突然,苏荷毫无防备,脑袋被勒得抵在榻沿,整个身子瘫坐在地。


    她试图挣扎,但挣扎不脱。


    刘达忠是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又是个练家子,即便中了软骨散,身上仍有一股子蛮力。


    两人一时相持不下。


    张秀花吓傻了。


    呆立片刻后举起手中的火油桶狠狠砸向刘达忠。


    “呯”的一声响,火油桶砸中了刘达忠的脑袋,


    但桶中火油已尽,重量太轻,那空桶瞬间被刘达忠的脑袋弹飞。


    刘达忠斜睨了张秀花一眼,咬了咬牙,一手勒紧苏荷的脖子,一手拿起身侧长刀,重重朝张秀花甩出去。


    张秀花躲闪不及,长刀连带着刀鞘砸中她的额头。


    只听“啊”的一声尖叫,她身子一软,晕倒在地。


    少了一个对手,刘达忠松了口气。


    二人仍在榻前拼死相抗。


    刘达忠因使出蛮力而面色胀红。


    苏荷因呼吸困难而面色胀红。


    刘达忠语气狠戾:“姑娘胆敢要我性命,我便先取了姑娘性命。”


    苏荷沉声答:“我若死了,刘判官必也活不成了。”


    刘达忠不屑:“姑娘何必说笑。”


    苏荷一字一顿:“因为除了我,无人可解……软骨散之毒。”


    “危言耸听!”


    “刘判官自可试试看。”


    两人仍是相持不下。


    苏荷在努力将身子往前挪。


    她一往前挪,半卧在榻上的刘达忠也跟着往前挪。


    而刘达忠一挪动,身子便离榻悬空,抬起的头颅便不得不俯下来。


    毕竟中了软骨散,即便他有十成力,眼下也不过只剩两成。


    苏荷继续使劲往前挪。


    直至挪到刘达忠的脑袋与她的脑袋高度相当时,她猝然举高手腕,打开了腕上的手镯,毒粉自手镯中簌簌而下,淅淅沥沥落在了刘达忠鼻际。


    不过片刻,刘达忠彻底失去力道,松开了苏荷。


    他半悬于榻,脑袋往下垂着


    ,脸上净是绝望,“这粉……是何物?”


    苏荷咳了几声,缓了缓。


    随后站起身来,整了整衣冠,又摸了摸自己被勒红的脖子,漫不经心地回:“此乃软骨散粉沫,其毒性是软骨散气味的十倍,刘判官这下可以安心了。”


    刘达忠咬牙切齿:“你……你……”


    “你”了半天,也没“你”出一句话来。


    苏荷继续道:“你放心,软骨散只会让你失去力道,而不会让你失去意识,也就是说,你自始至终都能清醒感受到自己是如何一步步走向死亡的。”


    刘达忠恨极、怒极,却只能无语凝噎。


    苏荷懒得再理他,转身去查看张秀花的情况。


    张秀花不过是被重物击晕,几声轻唤之下,便悠悠醒转过来。


    “小姐没事吧?”她开口便问。


    “我没事,你放心。”苏荷将她扶起来,转头看了眼倒悬在榻上的刘达忠:“咱们该点火了。”


    张秀花也瞟了刘达忠一眼,恨恨道:“狗东西,即刻叫你去见阎王爷。”


    刘达忠浑身颤抖,两腿间已渗出汩汨尿液,嘴里喃喃唤着:“救……救命……救……救命啊……”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听来,显得极其吃力,也极其无力。


    苏荷掏出袖间的火折子,轻轻一吹,甩手扔向了床榻。


    火焰在火油的助力下腾空而起。


    同时响起的还有刘达忠歇斯底里的惨叫声……


    每一声惨叫,都让苏荷觉得无比痛快。


    随即,她带着张秀花走出了瓜棚。


    火越烧越大,形成一片汹涌的汪洋。


    刘达忠的惨叫如汪洋里的帆船,时起时落。


    星河黯然、夜幕退隐,整个世界好似都为之失色。


    苏荷抬眸,望向远处那面高高耸立的登闻鼓。


    莹莹夜幕下,它只剩了一个隐隐的轮廓。


    但即便只剩一个轮廓,她亦能清晰忆起当年那血腥一幕。


    苏荷朝着登闻鼓的方向席地而跪,伏身磕了三个响头。


    她对着月光说:“娘亲,你可以安息了。”


    张秀花也一边擦泪一边哽咽:“苏妹妹,荷荷给你报仇了,你可以转世投胎了,来世做个达官贵人家的女儿,别再为奴了。”


    无垠的瓜地里,哭泣声、惨叫声、火光的“噼啪”声彼此交织,这个看似寻常的夜晚,于苏荷而言,却有了不同的意义。


    而在谢家的望乡阁,谢无痕也远远地看到了东城外的这片火光……


    第56章 信任


    苏荷留宿娘家,春华院一时空落落的。


    谢无痕心里也空落落的。


    夜间闲来无事,他干脆去府中溜达,并顺势登上了望乡阁。


    天空月朗星稀,晚风轻拂,他随口问:“少夫人当真是自愿留宿李家?”


    吴生回:“头儿这话问得,未必谁还敢逼迫少夫人不成?”


    谢无痕“哦”了一声,心头仍是不安。


    毕竟娘子与那李建业向来不对付,可不能让她在李家吃亏。


    他随即吩咐:“明日早点差人去接少夫人回府。”


    吴生抱拳应了声“是”。


    闲话间,谢无痕一眼望见东城外的火光。


    朗朗月夜下,那片火光犹如一个橙黄色的球,在夜幕中腾腾燃烧。


    他疑惑:“城外怎的走水了?”


    吴生也往城外的方向看过去,“头儿放心,那里是一片瓜地,并非民居。”


    “瓜地怎会走水?”


    “说不定是哪个偷瓜贼烧了谁家的瓜棚。”


    谢无痕沉默半晌,叮嘱道:“明日去打听打听情况。”


    吴生垂首应“是”。


    那团火光至少烧了小半个时辰,之后才渐渐黯下去。


    谢无痕看着火光彻底黯下去后才走下望乡阁,回到了春华院。


    一夜无梦,次日天蒙蒙亮他便起床去上值。


    谢无痕前脚刚走,苏荷后脚进府。


    那会儿车把式福升正欲驱车去李家接人,见少夫人自个儿回来了,颇为诧异:“少夫人竟回得这样早。”


    苏荷语气淡淡:“在李家睡不安稳,故尔赶早回来了。”


    福升哈着腰笑了笑:“少爷估计也想到了这一点,还吩咐小的早点去接少夫人回来呢。”


    苏荷道了声:“辛苦福叔了。”随即提脚回了春华院。


    昨日她与张秀花宿在城外的一座破庙里,天亮后才随人群进了城。


    虽辛苦了一夜,却是大仇得报,苏荷心绪畅快,还特意让人备了一壶果子酒,邀春兰与张秀花同饮。


    春兰大大咧咧,倒是饮了个痛快。


    唯有张秀花忧心忡忡:“咱们昨日并未去李家,这事儿若是被姑爷晓得,到时怕是就分辩不清了。”


    苏荷浑不在意:“就算他发现我未去李家,也定不会将我与刘达忠之死联系在一起。”


    “可若是如此,姑爷对小姐的信任定会大打折扣。”


    “姑姑放心,我自有应对之法。”


    张秀花本还想问究竟要如何应对,却知苏荷是个不愿多话的,便忍着没开口再问。


    未来会如何谁也说不清,那就兵来将挡、水来土淹吧!


    天色大亮后,瓜田里迎来了第一批采摘的瓜农。


    一名中年汉子最先发现被烧成废墟的瓜棚,随即又在废墟上发现一具被烧焦的尸首,以及离尸首不远处的一把长刀。


    长刀已被烧得发黑,但仍可隐隐看到刀柄上刻有官府标志的图样。


    若这把长刀属于死者,那死者便是朝廷官员。


    朝廷官员被活活烧死,这还了得?


    瓜农一传二、二传十,接着便有人去府衙报案。


    新来的府尹立即差人去现场查探,几番比对之下,最后确认死者正是判官刘达忠,死前因吸入大量迷药,故尔未逃离出火海。


    刘达忠不仅是朝廷官员,且还与周家沾亲带故,如此横死实在是骇人听闻,故尔大理寺也奉旨介入调查。


    两衙并查,以便早日找到凶手。


    刘达忠的死讯也很快传遍京城各茶楼酒肆。


    有人唏嘘,更多人却是拍手称快,纷纷称“恶人自有天收”。


    无忧茶肆里。


    安子将外头传言细细禀报给主子。


    曾艺道闻言笑了笑。


    安子问:“先生也觉得那刘达忠该死么?”


    曾艺道摆弄着茶盏,不疾不徐地回:“我是替另外的人高兴。”


    安子不解:“先生替谁高兴?”


    曾艺道淡淡回:“这个,你无须多问。”


    同心巷刘宅里。


    向来跋扈的刘娇哭得晕过去好几回,没了父亲的庇护,她此生再无横行的底气了。


    宋声却心头窃喜,岳丈一死,他算是能挺直腰板儿做人了。


    但一想到那位女债主,又不免后背发凉。


    很明显,岳丈死于那个女人之手,而他亦是帮凶,故尔,他要守住这个秘密。


    新来的府尹自是传唤过他好几回,问他为何要带岳丈去瓜地,以及那晚去瓜地之后的情况。


    他早备好了一番说辞,答得是滴水不漏。


    大理寺卿刘祈年甚至还令人调查当日城门口的出入记录。


    毕竟那凶手疑似对瓜地颇为了解,对刘达忠情况亦很了解,极有可能是城内人出城作案。


    但当日非年非节,城门口并未戒严,调查起来无异于大海捞针。


    以至于一连三日,案子毫无进展。


    李家墨香院。


    张倩儿用完午膳便一直在闲间里发愣。


    李建业要在正屋薰洋金花,她只能待在闲间躲避那股难闻的气味。


    她已然知晓外头的消息——知道前日死了个判官,知道大理寺正在调查城门口的出入记录。


    她思量片刻,唤来冬叶:“你找人去大理寺递个消息。”


    冬叶一头雾水:“小姐要向大理寺递何消息?”


    张倩儿面色阴沉:“就说案发当日的酉时,谢家少夫人曾


    出过城门。”


    冬叶顿了顿:“小姐这是想污陷那位少夫人是杀人凶手?”


    张倩儿冷冷一笑:“我亲眼见她出过城门,哪有‘污陷’一说。”


    “即便她出过城门,也不代表就杀了人啊,再说了,谁会相信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能杀了一个五大三粗的判官?何况,谢家大郎还是大理寺少卿呢,那些官差定不会将她如何的,小姐还是别行此招了。”


    张倩儿垮下面色:“怎么,你现在也想来教我做事了?”


    冬叶一哽:“奴婢不敢。”


    张倩儿咬了咬牙,继续说下去:“即便不能将她怎样,却也够她吃一壶的,指不定要被当众问询、拘押,甚至还要坐几天大牢呢,上回诱她揭露谢家二郎已让她逃过一劫,这回,我便要让她狠狠出一出洋相。”


    冬叶觉得主子为了这位少夫人当真是魔怔了,却也不敢多劝,应了声“是”后转身出了屋。


    谢无痕这几日除了调查茶师,便是暗暗留意瓜田谋杀案的进展。


    他没想到那夜站在望乡阁上看到的火光,正是烧死刘达忠的那片火光。


    他去找刘祈年打听案件情况,刘祈年却避重就轻,“不过就是个寻常命案,你无须理会,安心办好皇上的差事便可。”


    谢无痕无奈,只得歇了这份心思。


    这一日他正在公房阅读文书,刘祈年竟主动走了进来,进来后还特意关上了房门,“无痕啦,我与你说一件事。”


    谢无痕回:“有何事,大人但说无妨。”


    刘祈年自顾自坐到了他对面的椅子上,一脸谨慎:“今日有一人来衙内举报,称谢家少夫人曾于刘达忠遇害的当晚出过城门。”


    谢无痕闻言一顿,脑中瞬间闪过万千思绪。


    但他面上不显,试探问:“不知是何人举报?”


    刘祈年笑了笑:“那人自称是朱雀街一个什么铁铺的铁匠,称当日酉时曾亲眼见到少夫人领着一位婢女出了城门,酉时出城,戌时案发,时间上也正好衔接,反正说得是有鼻子有眼的。”


    谢无痕给刘祈年倒了一盏茶:“我家夫人向来好茶,估计是去城外林子里采集清晨的花露煮茶。”


    “估计?”刘祈年意味深长地看他:“无痕成亲日久,竟是连尊夫人平日的去向也摸不清楚?”


    谢无痕故作尴尬地笑了笑:“夫人性情洒脱,我向来不拘着她。”


    刘祈年打趣:“年轻人,就是率性啦。”


    谢无痕抱拳:“让大人见笑了。”


    刘祈年再次饮了口茶水,道了声“好茶”。


    继而起身:“我今日过来没别的意思,就是与你通个气,尊夫人乃你的家眷,作为同僚我们自是信任你,同样信任她,自不会对她进行审问、拘禁,反正你心里有个数就行。”


    谢无痕再次施礼:“多谢大人体恤。”


    刘祈年摆了摆手,将声音压得更低,“口头上谢没用,将皇上送你的好茶分我两包即可。”


    谢无痕垂首:“下官待会儿便送到大人公房。”


    刘祈年心满意足,“嘿嘿”笑了两声,转身出了屋。


    谢无痕果然将两包好茶差小六子送去给刘祈年。


    随即下值,回府。


    苏荷这两日过得颇为清闲,除了看话本子、研制毒术,便是坐在廊下吹吹风,吃一吃小食。


    且还将好吃的小食分门别类放进食盒,提去给安心院的谢二郎。


    这一日她来了兴致,还亲手给谢二郎做了只风筝。


    风筝上的大雁画得唯妙唯肖,乐得二郎直拍巴掌:“嫂嫂会画大鸟……我有了大鸟……我还要嫂嫂画另外的。”


    她问:“画另外的什么呀?”


    “画母亲、画父亲,或者,画哥哥……也行。”


    “你不怕哥哥了?”


    “嫂嫂不怕,二郎也不怕。”


    一大一小两人在夜色下的花园里奔跑着放风筝。


    但风太小,风筝始终放不上去。


    谢二郎气得鼓起了嘴巴,还狠狠甩掉了脚上的鞋子。


    苏荷只得将鞋子捡回来,弯腰给他穿上。


    谢二郎扁了扁嘴,满腹委屈:“黑漆漆的,一点也不好玩……下次,嫂嫂能不能白日里带我出来玩?”


    苏荷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谢二郎是见不得光的人,若白日带他出安心院,势必会让更多人看到他,势必也会让徐南芝更加尴尬。


    她委婉回:“若二郎乖乖听话,少发脾气,嫂嫂便去你哥哥说一说,若你哥哥同意你白日里出来玩,那嫂嫂便白日里陪你玩。”


    小孩子的脾气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谢二郎瞬间眉开眼笑:“那我听嫂嫂的话。”


    苏荷夸赞了他一番,这才将他送回了安心院。


    从安心院回到春华院,谢无痕已下值了好一会儿,正坐在屋里给她剥栗子。


    他早知她常去安心院,却也没出面阻止,反正睁只眼闭只眼。


    她故露喜色:“夫君今日又给贫妾买了栗子?”


    他淡然“嗯”了一声,将剥好的栗子端到她面前:“娘子趁热吃。”


    她看出他面色不善:“夫君可是遇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


    他否认,“不过是公务繁忙,有些疲累而已。”


    “那待会儿夫君泡个热水浴,去去疲。”


    他又“嗯”了一声,转而问:“前日娘子回李家,那李建业可有为难娘子?”


    第57章 信任2


    苏荷本想找机会跟他提谢二郎的事,没成想,他竟抢先跟她提起回李家之事。


    她微微一笑:“夫君放心,有父亲管着,他不敢将贫妾如何的。”


    谢无痕轻轻“嗯”了一声,看着她。


    一边看着她时,还一边用食指与中指轻敲桌面,“此次为夫未能陪娘子一道回娘家,岳丈可有说什么?”


    苏荷仍是面色平静:“夫君公务繁忙,父亲自是能体谅的。”


    转而问:“回娘家之事都已过去两日,夫君为何突然提起?”


    他将手收回袖间,暗暗握紧,面上仍是云淡风轻:“今日想到了这茬,便随口问一问,没别的意思。”


    他说着起身,翕动的眼睫里藏着涌动的情绪:“今夜我还有公务要忙,为不打搅娘子歇息,便先宿去书房了。”说完转身出屋。


    苏荷怔怔看着他的背影,直至他消失在门口的夜色中。


    谢无痕前脚刚走,张秀花后脚进屋。


    她面色惊惶:“姑爷不会发现了什么端倪吧?”


    她刚在门口隐隐听到姑爷提起回李家之事。


    苏荷沉默片刻,答非所问:“平安巷可有安排妥当?”


    张秀花答:“小姐放心,早就安排妥当。”


    苏荷神色舒展,“如此,便无碍了。”继而转身去盥室洗漱。


    既然他宿去书房,那她便可以安心提前就寝了。


    张秀花仍是不放心,跟过去问:“小姐当真……觉得无碍么?”


    苏荷语气淡淡:“姑姑尽管放心。”


    书房里。


    谢无痕一进屋便唤来吴生:“大前日谁护送的少夫人回李家?”


    吴生想了想:“负责接送少夫人的是那个叫福升的车把式。”


    他沉声吩咐,“将福升叫来。”


    吴生抱拳“是”。


    不过半盏茶功夫,居于倒座房的福升便被唤到书房。


    他恭恭敬敬施了一礼:“不知少爷唤小人过来是所为何事?”


    谢无痕直接问:“大前日便是你驾车送少夫人回的李家对吧?”


    福升答:“没错,


    确实是小人。”


    他微微蹙眉,“少夫人没去别处,当真回了李家?”


    福升一头雾水:“少夫人不回李家还能去何处?”


    他又问:“你亲眼见到少夫人走进了李家大门?”


    福升怔了怔,摆手:“这个倒没有,少夫人吩咐小人先将她送到昌隆酒楼,说是用了晚膳再回李家,小人本想在酒楼外等少夫人用完膳了再送她回去的,但少夫人没让小人久等,说是用完膳后还想逛街,自己走回李家即可,于是小人……便提前回府了。”


    谢无痕沉下脸,道了声“果然”。


    福升心头不安,寻思着少夫人早就从娘家回来了,这其中又没出什么差错,少爷何故还要为此事传唤自己?


    难不成是少夫人在少爷面前告了自己的状?


    他战战兢兢:“是小人失职,还望少爷恕罪。”


    谢无痕沉默片刻,又问:“次日你是从何处接回的少夫人?”


    福升答:“次日还没等小人驱车去接,少夫人便回府了。”


    “是何时辰?”


    “卯时,那会儿少爷刚去上值。”


    他“嗯”了一声,片刻后道了声:“你先下去吧。”


    福升惶惑不安地下去了。


    屋内一时落针可闻。


    连吴生也不敢擅自开口,生怕触了主子霉头。


    良久,谢无痕再次吩咐:“明早你再去李家找人打听打听,看看少夫人是否回去过。”


    随即又叮嘱:“此事不宜宣扬,需私下打听。”


    吴生垂首应“是”。


    次日天蒙蒙亮,他便早起驱车去了李家附近的街巷,通过盘根错结的关系找了个李家后厨的婆子打听。


    婆子见钱眼开,一把碎银塞过去,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


    吴生问,“前三日谢家少夫人当真没回过李家?”


    婆子答:“当真没回过,老奴可是在李家后厨讨营生,李家来了什么人怎能逃过老奴一双眼睛?实不相瞒,小姐出嫁后就归宁那日与谢家大郎回过一次,之后便再未回过了。”


    “你若敢撒谎,我定不轻饶。”


    “老奴对天发誓,若敢说半句假话,天打五雷轰。”


    吴生不想与她多废话,道了声“多谢”后,转头回去禀报。


    春华院里,春兰想找吴生探探口风,却一直没寻见他的踪影。


    后来从一名与吴生同屋的小厮口中打听到,吴生大清早就替姑爷办差去了,据说还是一桩“不宜宣扬”的差事。


    她心下惶惶:“小姐,姑爷该不是在偷偷调查咱们吧?”


    毕竟,若不是起疑,姑爷昨夜又怎会宿在书房?


    苏荷安慰她:“别慌,晚一点找吴生打听也不迟。”


    张秀花更是六神无主:“我早就说过的,小姐不该嫁给一个什么大理寺少卿,若稍有不慎,咱们便死无葬身之地啊。”


    苏荷厉喝一声“姑姑”。


    这一声厉喝,吓得张秀花后背一紧。


    连旁边的春兰也兀地神色一怔。


    苏荷沉声道:“我说过无碍,便会无碍的,你何必自乱阵脚?”


    继而吩咐:“晚膳多备些菜肴吧,姑爷今日定会回府用膳。”


    张秀花缓了缓,低声应了个“好”。


    谢无痕今日果然回来得比平时早。


    日头刚刚西斜,他便大步流星跨进了春华院。


    那时苏荷刚在闲间布下饭菜,且还备了一壶果酒。


    他走屋内,瞟了眼桌上菜肴,又瞟了眼苏荷,屈身坐在了桌旁。


    她给他奉上一盏茶水:“夫君今日倒是刚好赶上用膳。”


    他答非所问:“娘子今日倒是备下不少美味珍馐。”


    苏荷笑了笑:“闲来无事,再加之心情愉悦,便让后厨多做了几样菜肴,但愿夫君能喜欢。”


    他目光幽深地看着她:“娘子为何心情愉悦?”


    她故作疑惑:“贫妾与夫君相处和睦,生活万事无忧,不该心情愉悦么?”


    他收回目光,笑了笑,笑得极为勉强。


    “娘子说得极是。”他端起茶盏饮茶。


    苏荷坐到了他身侧,凝神打量他:“夫君面色不善,可是有心事?”


    他语气低沉:“娘子多虑了,没有。”


    她又问,“那夫君为何不开心?”


    他暗暗握住茶盏,握得指节泛白,但语气仍是平静无波:“不过是公务办得不太顺利而已。”


    “是皇上吩咐的那桩公务么?”她曾听他无意中提过一嘴。


    他应了声“嗯”。


    “皇上不会怪罪夫君吧?”


    他的目光仍落到她脸上,那是一种安静的、疏离的、恼怒的目光,如同一道山峦,明明就在眼前,偏偏触手不及。


    他答非所问:“不如,用完晚膳我再与娘子细说。”


    苏荷温婉地应了声“好”。


    二人随即开席。


    他给她夹菜,她为他斟酒。


    二人推杯换盏,其乐融融!


    如此边饮边吃,直至月上中天。


    婢女们皆已退下,霜色月光盈满院内。


    静谧的夏夜里,只余他与她静默相对。


    酒不醉人人自醉,二人还从未如这般畅快地共饮过。


    苏荷似已微醺,面上浮起两朵艳丽的红霞,说话的语气也是黏腻而温柔:“贫妾饮酒自娱,夫君却是借酒浇愁吧?”


    谢无痕神清目朗,坦言,“没想到,竟被娘子识穿。”


    苏荷笑了笑:“膳已用、酒已饮,夫君有话不妨直说。”


    他放下酒盏,神色肃穆了几分:“娘子可知在大前日——也就是你回李家那日,发生在城外瓜地里的一桩命案?”


    她淡然答:“听人说起过,怎么了?”


    “现在凶手还没抓到。”


    “夫君在查这桩案子么?”


    “我的上峰在查。”


    苏荷故作疑惑:“这桩案子……跟咱们有何关系?”


    谢无痕神色微敛:“有人去大理寺举报,在案发当日的酉时,曾亲眼见到娘子出了城门,但那日,娘子不是回了李家并在李家留宿么?”


    她沉默下来,看着他。


    片刻后笑了笑,笑得苦涩:“夫君又在疑贫妾?”


    “并非我疑,而是有人举报了娘子。”


    “所以夫君今日去李家查探过贫妾是否回去过,对吧?”


    他也沉默了,面无表情地盯着她。


    那目光又冷又硬,甚至带着隐隐的杀气。


    她站起身来,踉跄着行至他跟前,郑重问:“所以,夫君是在怀疑贫妾不忠,还是在怀疑贫妾是杀人凶手?”


    他也站起来,与她四目相对。


    他身量高出她许多,看着她时须得微微颔着,他语气暗哑:“我只是疑惑,娘子为何要骗我?”


    二人相持不下,屋内的气氛几乎降至冰点。


    随后苏荷逼近他,近到几乎靠到了他身上。


    这个男人看似挺拔俊朗顶天立地,实则自傲自负内心脆弱。


    她看穿了他的脆弱!


    她对此除了讨好与迎合,还得故作愤怒地还击、抵抗。


    她要将他的每一次怀疑都化为他对她更深的信任。


    她问:“在夫君眼里,贫妾根本就不可信,对吧?”


    他咬了咬了后牙槽,英挺的五官愈发寒气森森:“还请娘子直接回答我的问题。”


    她反问:“若贫妾不回呢?夫君是不是便要将贫妾抓去大理寺?”


    他暗暗握拳,深吸一口气:“娘子明知我不会如此。”


    苏荷垂眸,泪水潸然而下,语气哽咽:“贫妾并不知……夫君会不会如此,贫妾只知,夫君若是信任贫妾,便会第一时间来询问贫妾,而不是私下去调查。”


    见她落泪,他似有不忍,放软了语气,“若非娘子欺骗在先,我又怎会去私下调查?”


    她黯然拭泪,沉默了。


    他看了她一眼,也沉默了。


    闲间里一时落针可闻,唯有屋外的虫鸣声在此起彼伏。


    片刻后她似稳住情绪,低声开口:“贫妾带夫君去一个地方吧。”


    他疑惑:“去哪里?”


    苏荷答:“平安巷。”


    “为何去平安巷?”


    “那日贫妾没回娘家,便是去了平安巷。”


    第58章 信任3


    苏荷与谢无痕到达平安巷时已是戌时。


    那时巷中大部分人皆已就寝,唯有零星几盏灯火从巷子两侧的窗口溢出。


    马车在暗夜中徐徐行驶,直至停在了巷尾的一处宅院前。


    宅院大门上赫然写着“滋济院”三个大字。


    在莹莹黑暗里,那三个大字遒劲有力,似蕴藏着某种力量。


    谢无痕疑惑:“这里究竟是何处?”


    苏荷答非所问:“贫妾先去敲门。”


    她行至木质大门前,伸手拍了拍门环,边拍边问:“青叔,你可否睡了?”


    青叔正领着一帮娃娃在院中纳凉,闻声连忙回:“老朽还没睡呢,可是小姐过来了?”


    苏荷答:“是我。”


    青叔起身来开门。


    幽暗的光影里,他看了苏荷一眼,道了声:“这么晚了,小姐怎的过来了?”


    随即看向谢无痕,又问:“这位是?”


    苏荷微微一笑:“这位是我的夫君谢无痕,刚刚我们正好路过此地,便顺势进来瞧瞧。”


    青叔神色一振,急忙招呼:“原来是少卿大人,快请进、请进。”继而大声吩咐:“小莲,快去备些茶水,小姐和少卿大人来了。”


    小莲正在屋内清理贩卖的货品,闻言面色一喜,大声回:“好的青叔,我这就去准备。”


    院中的娃娃们及几位老弱妇孺也纷纷上前来施礼。


    苏荷一一与他们打过招呼,随即便领着谢无痕往院内走。


    边走边介绍:“青叔是我在别院时收留的饥民,后来他在城中安顿下来,又接着收留了一些饥民,慢慢的便有了如今的一大家子人。”


    一旁的青叔也忍不住插言:“我们都是些苦命人,若不是小姐施以援手,怕是早就饿死街头了,如今小姐还耗资买下这栋大宅子,让我们有了安身立命之所,小姐于我们,当真是恩同再造啊。”


    谢无痕自是知晓苏荷救济饥民一事。


    他当初不也是因为她救济饥民时的“一饭之恩”而娶了她么!


    只是他没想到,她竟还特意在京城置办宅子建立“慈济院”,以让更多饥民在此自给自足安身立命。


    三人前后脚进了宅子的前厅。


    小莲笑盈盈奉上茶水,“这是兴儿去城外摘来的新茶,小姐和大人品一品。”


    话刚落音,叫兴儿的男童便端了切好的瓜果进屋:“小姐,大人,再尝一尝这寒瓜吧,可甜了。”


    谢无痕闻言一顿:“寒瓜?”


    苏荷微微一笑:“没错,产自城外那片瓜地的寒瓜。”


    兴儿还不忘炫耀:“现下这寒瓜可好卖了,连住在平安巷的人都上门找咱们买呢,青叔说了,若我和庆儿能将一整车寒瓜卖完,便奖励我们去昌隆酒楼吃一顿顶好的。”


    庆儿正扒在门框上嘻嘻笑:“我们定能卖完的,我想吃昌隆酒楼的焦皮烧鸡。”


    青叔也笑了笑:“成,待卖完这车寒瓜,便带你们去昌隆酒楼吃焦皮烧鸡。”


    另两名娃娃也围过来,嚷着:“我也要吃、我也要吃。”


    青叔只得通通应下:“都吃、都吃。”


    娃娃们霎时跳脚欢呼。


    小莲连忙竖起食指朝他们“嘘”一声:“小点声儿,可不能吵到左邻右舍。”


    娃娃们立即捂嘴,压住声音“痴痴”低笑。


    整个院子都笼罩在一片暖融融的氛围里。


    谢无痕也神色舒展,时不时地与青叔寒暄几句,举止言辞皆端方得体,很显然,他的疑心已消除大半。


    苏荷见已达目的,又见时辰不早了,便拉着他起身告辞。


    青叔吩咐小莲装了一袋寒瓜及一包豆腐放到他们马车上,又将他们送至门口,殷殷嘱咐:“大人与小姐得闲时可常来坐坐,娃娃们及几个老妇都盼着你们过来呢。”


    小莲也随声附和:“奴婢也盼着小姐和大人常来。”


    苏荷笑了笑,也叮嘱他们多注意身体,随即与谢无痕上了马车。


    夜已深,街巷空旷无人,唯有马车的“嗒嗒”声响彻夜空。


    马车内,车壁上的琉璃灯正随着车厢的颠簸轻轻晃动,晃出一片朦胧的光影。


    苏荷给谢无痕倒了一盏茶,继而娓娓开口:“贫妾已带夫君见过了慈济院的情形,现下贫妾可以解释那日为何酉时出城了。”


    谢无痕看着她,“贩瓜?”


    “没错,以往正常情况下,青叔会在前一日备好次日要卖的货品,偏偏瓜地出命案那日,青叔与瓜农却迟迟谈不拢价钱,无奈之下,只得差人去谢府请贫妾出面,期间因瓜农言辞反复耽搁了时辰,贫妾便一直拖到酉时才出城赶往瓜地。”


    谢无痕面色不变,好似对她的答案早已了然于胸。


    片刻后他突然问:“阿四可否来过慈济院?”


    她怔了怔,没明白他为何突然提到阿四。


    随即如实答:“来过几回。”


    他眸中流露出失落,随即垂眸,长长的眼睫挡住了眸底的情绪,“原来娘子信任阿四,也比信任我多。”


    苏荷一哽,立即否认:“贫妾没有。”


    “你有。”


    “没有。”


    他抬眸看她,平静的语气里带着郑重:“既然如此,那娘子为何要谎称自己是回了李家?”


    苏荷坦然迎视他的目光。


    她可以确定的是,他信了她的解释,但又心头不甘,故尔穷根究底。她说:“夫君与阿四不同。”


    “有何不同?”


    “莫非夫君觉得自己与阿四相同?”


    谢无痕沉默,随即饮了口茶水,声音暗哑,反问:“莫非娘子觉得距离越近之人,越不能坦诚相对?”


    二人再次沉沉对望。


    琉璃灯朦胧的光亮令二人的表情变得幽深。


    有那么一瞬,她甚至听到了他喉头里滚过的重重的叹息声。


    她知道那是他的脆弱,以及他害怕背叛的不安。


    良久,苏荷再次开口:“自贫妾嫁入谢家,夫君对贫妾不仅予以善待,且还信任有加,甚至将库房钥匙也一并交由贫妾保管,贫妾对此心怀感激,不得不小心翼翼呵护着这份幸福。”


    谢无痕一声轻笑,打断她:“娘子这也叫‘小心翼翼呵护’?”


    苏荷理直气壮:“正因为想要呵护,故尔才瞒着夫君置办宅院收留饥民,毕竟,贫妾花出去的乃是白花花的银子,毕竟,贫妾与夫君利益一体休戚与共,贫妾不想因此事闹得谢家鸡犬不宁。”


    “莫非娘子觉得我会在意那些银子?”


    “但若是婆母在意呢?”


    他兀地一顿,随即叹了口气,目光变得柔和:“我与娘子说过的,你想要做什么尽管去做,不用理会母亲。”


    “但无论如何母亲也是长辈,贫妾多少要顾忌一些。”


    他沉默了。


    片刻后伸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即便他一言不发,她也能感受到他连绵的愧疚。


    那些愧疚沿着他的指腹,如同涓涓细流,温柔地流淌到她的掌心。


    他疑她不忠,甚至疑她是与杀人案有关,但真相却是,她救贫济弱,甚至为家宅安宁苦心经营。


    他不愧疚才怪!


    他的愧疚也牵扯出她的愧疚。


    她想象不出,到她逃离的那一天,他的世界会不会天崩地裂?他会不会从此不再信任任何女子?


    他是一个好人,但她终究负了这个好人。


    苏荷反手握住他的手,软声解释:“是贫妾不对,贫妾不该瞒着夫君,但贫妾的本意却是想好好守住这个家。”


    他深吸一口气,伸臂揽她入怀,继而在她额上重重落下一吻。


    如此,他算是彻底信了她!


    车窗外,树影婆娑,月色如水,整座京城好似都坠入到一个巨大的梦境里,这个梦境虚无、缥缈、无边无际……


    次日,谢无痕早起去上值。


    苏荷却在榻上睡到日上三杆,直至张秀花进屋收拾,她才慢悠悠从榻上坐起来。


    张秀花满腹感慨:“小姐儿时吃尽苦头,如今倒是过了几天好日子,一来不用早起伺候夫君梳洗更衣,二来也不用每日去正院给婆母请安,这是多少女子做梦都想过的快活日子啊。”


    春兰一边给苏荷梳妆,一边笑盈盈回:“这可是咱们小姐的福气。”


    苏荷看着镜中的自己,语气淡淡:“这哪里算是我的福气?”


    这明明是死去的李姝丽的福气!


    她不过是个偷“福气”的贼而已。


    春兰嘴硬:“反正在我眼里就是小姐的福气。”


    话刚落音,一婢子进屋禀报:“少夫人,吴生来了。”


    苏荷一顿,“他今日没随少爷去上值?”


    婢子摇头:“没有,说是有事要向少夫人禀报。”


    苏荷道了声:“传吧。”


    吴生阔步迈入正屋。


    他身后还跟了四名小厮,小厮手里抬着两


    个大木箱。


    进屋后吴生示意小厮将木箱放下,随即抱拳施礼:“小人拜见少夫人。”


    苏荷看了眼木箱,问他:“这里头装的何物?”


    吴生笑了笑,提步上前打开箱盖。


    印入眼帘的是码得整整齐齐的白银,光灿灿一片,足足有上千两。


    苏荷不解:“这是从哪里搬来的?”


    吴生答:“从书房,头儿说这是送给少夫人的零用。”


    她吩咐,“那直接搬去库房吧。”


    吴生连忙摆手:“头儿说了,这是他的私房,不入库,不走公中账面,少夫人想怎么花便怎么花。”他说着压低声音:“如此,老夫人那边便不会晓得。”


    苏荷兀地沉默了。


    他明显是在解决她的后顾之忧,好让她安心地去救助慈济院。


    他也明显是对她愧疚了,想要尽力补偿于她。


    他不知道的是,这一切不过是她精心编织的谎言。


    她道了声:“辛苦你了。”


    吴生拱手回:“少夫人莫客气。”随即觑了眼旁边的春兰。


    春兰哪会不知他的心思,转身端来一盘糕点:“劳动你跑一趟,这是少夫人赏给你的。”


    吴生连忙接过糕点:“多谢少夫人。”继而朝春兰抛出一个会心的眼神,领着几名小厮退下了。


    屋内静下来。


    张秀花绕着两个大木箱走了两圈,由衷感叹:“姑爷可真阔绰,那库房里本就有数不清的银子了,如今竟又拿出这么多私房。”


    春兰也附和:“姑爷对小姐可真好。”


    “就是,就是。”张秀花连连点头。


    末了又目露担忧:“姑爷如今这样好,来日小姐偷偷离开时,他当真能放手么?会不会派人四处追杀咱们?”


    她可是记得当日姑爷在街头斩杀狱囚时的情景。


    苏荷面色不变,答非所问:“姑姑,还是将这些银子放入库房吧,慈济院那边需要的银子仍从我嫁妆里拿。”


    张秀花心有不甘,白花花的银子不要白不要啊。


    她问,“这是为何?”


    苏荷答,“咱们不能欠谢家太多。”


    张秀花黯然垂首,“哦”了一声。


    苏荷随即又吩咐春兰:“这两日,你记得去吴生跟前探一探瓜地命案的调查进展,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


    第59章 命案


    谢无痕这两日也在盯着瓜地命案的进展。


    刘祈年不让他插手,他只得派吴生私下打听。


    吴生不愧为“包打听”,成日与那寺正张青山软磨硬泡,终于探得第一手消息:“头儿,听说仵作在刘达忠烧焦的尸体里查出了软骨散的成分。”


    谢无痕神色微敛:“先下毒,再纵火?”


    吴生又说:“还听说在作案现场发现了一串脚印,脚不大,也就半尺多长,估计是女人的脚。”


    “女人,下毒?”谢无痕眸中亮光一闪,兀地想到了杜玉庭案,同样是女人作案,同样是先下毒再杀人。


    他不禁喃喃低语:“莫非凶手是同一人?”


    吴生提醒:“刘大人不是已将杜玉庭案结案了么,称凶手是南蛮国细作,头儿若再翻出这桩案子,岂不是要打刘大人的脸?再说了,如今这瓜地命案也是刘大人在查,头儿何必费这个闲心。”


    他不屑地冷哼一声:“刘祈年除了会在官场逢场作戏,哪懂得什么查案。”


    吴生也不屑地哼一声,低声道:“头儿这点倒没说错,我听那张寺正透露,刘大人查案东一榔头西一锤子,至今除了从案发现场获得的线索,案情无丝毫进展。”


    谢无痕思量片刻,问:“当日是刘达忠的女婿将他带至瓜地的?”


    吴生点头:“没错,那人叫宋声。”


    他沉声吩咐:“你派人盯住宋声。”


    吴生疑惑:“头儿当真……要插手这桩案子么?”


    他答:“算不上插手,不过是做到心中有数。”


    吴生抱拳应“是”,依令派人去盯宋声了。


    宋声这几日过得很是痛快。


    刘达忠死了,没人再敢给他脸色看了。


    妻子刘娇因丧父之痛一病不起,也没人再敢管着他了。


    更重要的是,刘家财产悉数落入他手,他自此再不用受穷了。


    他甚至一改往日的颓废,戒赌又戒酒,一本正经地做起了本分人。


    但宋声仍有个心结未解。


    当日他找那位女债主借银子时,可是立下过欠据的,如今他已按女债主的意愿办成了事情,女债主却并没将欠据还给他。


    若来日女债主仍拿着欠据找他讨银子,他岂不是亏大了?


    宋声思来想去,觉得无论如何也须将那几份欠据要回来。


    于是消停几日后,他便掩人耳目地来到了谢府外的巷口,勾着脑袋守了大半日,终于见到阿四出得府来。


    他急步迎上去:“小兄弟,你且等一等。”


    阿四自是一眼认出宋声,止步问:“宋哥有何事?”


    宋声将他拉到背人的角落,低声道:“我与那位夫人已完成交易,但我签下的欠据……夫人还没还给我呢。”


    说到“欠据”,阿四也不由得提高了警惕,四下里观望几眼,也压低声音:“你在此稍候,我先进府禀明夫人。”


    宋声哈着腰回:“成,我就在这儿候着,麻烦小兄弟了。”


    阿四本是要出府买果干的,这下也顾不得买了,转身进了府。


    不过两刻钟后,他再次出府,手里拿着宋声之前立下的欠据:“都在这儿了,你看看。”


    宋声接过欠据查看了一遍:“没错,就是这些。”


    他大松一口气,随即将欠据撕碎,再将碎片一把塞进自己嘴里。


    阿四觉得他吃纸的行为很是好笑。


    但他忍住了笑,吩咐道:“夫人说了,若有人问起欠据之事,你便说是向我爹爹借下的,我爹爹曾是杜家账房,但已经过世了,如此,便不会让人查到什么了。”


    宋声点头应“好”,又道了句:“还是夫人思虑周全。”说完拱了拱拳,匆匆离开。


    而在巷口对面的茶铺里,有人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那人喝干了碗里最后一口茶,付完钱,转身离开,继而走进了大理寺大门,找到了吴生,将所见情形一一禀明。


    吴生听完后百般疑惑,却也赶紧去公房禀报:“头儿,宋声那边有了动静。”


    谢无痕正在查阅资料,闻言抬眸:“是何动静?”


    吴生犹豫着,想找到合适的措辞道明真相,但苦于肚子里墨水太少,找了半天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他冷声问:“怎么,哑了吗?”


    吴生苦着脸:“自刘达忠死后,宋声在家闲了好几日,倒没什么特别的动静,但今日他突然出府了……”


    “去了何处?”


    吴生的面色更加为难:“去了……咱们府邸旁的巷口,见了少夫人救下的那名男娃娃。”


    他一顿:“阿四?”


    吴生点头:“没错。”


    “二人可说了什么?”


    “具体说了什么倒是不清楚,但见到阿四递给宋声几页单据,随后那宋声便将几页单据通通撕碎,并塞进嘴里吞了下去。”


    谢无痕蹙眉:“还吞了下去?”


    吴生也百思不得其解:“莫不是……什么把柄?”


    末了又问:“此事,不会真与少夫人……扯上什么关系吧?”


    谢无痕厉喝一声“你闭嘴”。


    吴生吓得身形一紧,立即噤了声。


    他合上资料,从案前起身,冷声吩咐:“备车,回府。”


    吴生转身去备车。


    谢无痕一回府便进了书房,随后传唤阿四。


    阿四进屋便恭恭敬敬施了一礼:“不知姑爷传小人过来,是有何事吩咐?”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阿四一眼,指着案上的糕点:“先吃点小食吧。”


    阿四不过是个未成年的娃娃,哪有不嘴馋的道理。


    他霎时眉开眼笑,道了声“多谢姑爷”后,便上前拿了块糕点塞进嘴里。


    “这盘都是你的,慢点吃,别噎着。”


    阿四


    边嚼边点头,直至将盘中数块糕点悉数吃尽。


    吴生还给他递上一盏茶,“来,今日让你吃饱喝足。”


    阿四也不客气,接过茶水几口饮下,继而打了个饱嗝,咧嘴笑了笑:“小人当真是吃饱喝足了。”


    谢无痕的面色肃穆了几分,但语气仍是温和的,“既然如此,那咱们现在便进入正题吧。”


    阿四用衣袖擦了擦嘴巴,也正了正色:“姑爷有话尽管问,小人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直接问:“你可认得宋声?”


    阿四脱口而出:“自然认识。”


    “如何认识的?”


    “小人的爹爹从前就认识宋声,所以小人也顺便认识了。”


    “他今日为何来找你?”


    阿四眉头一挑:“姑爷竟也知道他今日来找过小人?”


    吴生冷声提醒:“别打岔,好好回话。”


    阿四吓得肩膀一缩,继续说下去:“他今日是来找小人还债的。”


    谢无痕一顿:“他欠你的债?”


    “是欠小人爹爹的债。”


    阿四娓娓道来:“宋声好赌,以前找小人的爹爹借下不少银两,爹爹过世后,小人曾拿着他立下的欠据找他讨了不下十回,但他一直没能归还,如今刘达忠死了,刘家财产全落到他手里,他自是不敢再拖欠下去,毕竟小人如今有姑爷和夫人撑腰,他不敢造次的。”


    所以,宋声吞下的是欠据?


    谢无痕沉沉看着阿四,问:“那他归还的银两在何处?”


    阿四闻言,立即从胸兜里掏出一张凭贴:“都存入了义丰钱庄。”


    谢无痕接过凭贴细瞧,上头果然是阿四的名字,且足足有二百两白银,“你爹爹对宋声倒是大方。”


    阿四叹了口气:“也不知他给爹爹吃了什么迷魂药,反正欠债还钱,小人可不想给他留什么情面。”


    他将凭贴还给他,顺势叮嘱:“须得妥善保管,别弄丢了。”


    阿四回:“姑爷放心,小人待会儿便去交给夫人,让夫人帮着小人保管。”


    他“嗯”了一声,随即吩咐:“无事了,退下吧。”


    阿四躬身施礼,转身退出了屋子。


    屋内,吴生仍不免疑惑:“头儿,你说这事儿是不是太不可置信了,半大的娃娃,竟也知道讨债?”


    又说:“要不要再去审一审那宋声?查一查这里头的蹊跷?”


    谢无痕正背朝他立于窗前。


    窗外天色阴沉,一阵风过,吹来股股暑热。


    也吹来不知名的花的清香,淡淡的,若有若无。


    他想,应在春华院后头种上一片梅林,或是茉莉也行,届时她若想用花露煮茶,便可随时进后院采集。


    吴生仍在追问:“头儿,要不要去探一探少夫人的口风?”


    他转头看他,冷声吩咐:“此事不必再查了。”


    吴生一头雾水:“这才查到一半呢,咋又不查了?”


    他提步往案前走:“此案本就是刘祈年负责,咱们没必要在这上头耗费精力,不如专心办好皇上的差事。”


    吴生一哽,简直无话可说。


    说要查的是他,说不查的也是他,当真是自食其言出尔反尔的第一人。


    谢无痕又吩咐:“袁成浩那边,盯紧点。”


    吴生无奈应“是”。


    “若无旁的人,你也退下吧。”


    吴生再次应“是”,退出屋子前还特意瞟了“头儿”一眼,只觉得他面色冷硬,目光茫然。


    莫非头儿在回避着什么?亦或是在害怕着什么?


    更或是,他也担心少夫人被牵扯进刘达忠的命案里?


    吴生不禁摇头,就少夫人那弱柳扶风的模样还能杀死一个朝廷判官?即便这么想一想都觉得是个笑话,头儿这是关心则乱啦!


    有句古话叫什么来着,对,叫智者不入爱河,他觉得头儿自成亲以后就变傻了!


    末了,他长长叹了口气,赶紧去盯袁成浩的消息了。


    此时春华院正屋里。


    春兰匆匆来禀:“小姐所料果然没错,姑爷当真传唤了阿四。”


    张秀花闻言惊出一身冷汗:“姑爷好似能嗅到凶手身上的气息似的,简直是追在咱们身后跑啊,所幸……所幸小姐有所准备。”


    苏荷合上手里那本《为奴》,幽幽一叹:“哪怕有所准备,却也不是毫无破绽。”


    张秀花面色一白:“那该如何是好?”


    苏荷看着屋外阴沉的天色,答非所问:“谢无痕确实很聪明,即便不是他主导的案子,他亦能一眼窥中要害,但我与姑姑说过的,我与他相拼的从来就不是什么谋算,而是我与他的情分,只要有情分,便会有信任,他不只想要信我,他更害怕自己‘不信’我。”


    第60章 命案2


    张秀花听不懂,“姑爷怎会……害怕自己不信小姐?”


    苏荷沉声答:“因为倘若他不信我,并进而查证我确实不值得他信任,现有的一切便都将变成笑话,包括他自己。”


    所以,他宁可回避,宁可不去查证。


    张秀花听得后背一阵发凉,“莫非……姑爷已怀疑到咱们头上?”


    苏荷思量片刻,摇头:“他暂时应该不会怀疑咱们与命案有关联,他只是怀疑我并非时时都对他保持坦诚,毕竟他最担心的,乃是情感上被欺骗。”


    毕竟,他的母亲也曾这般背叛过他的父亲。


    张秀花愈发不安,“倘若如此,来日小姐离开时,姑爷定不会放过咱们的。”


    这件事她已在脑子里想了好几回了。


    苏荷长舒一口气,神色里有无奈,也有坚定:“姑姑不必担心,天下之大,总会有咱们的容身处的。”


    她转而问:“姑姑觉得,怎样才算是对男人好?”


    张秀花被问得一愣:“小姐这是想做什么?”


    苏荷答:“仇还未报完,咱们需要谢无痕更多的信任,故尔也需要表现得对他更好。”


    张秀花恍然大悟,想了想:“要不,小姐常给姑爷煮一煮花露茶,再送去书房?”


    春兰也随口附和:“对对对,再配上些糕点。”


    苏荷却摇头:“不够。”


    张秀花尴尬地笑了笑:“我男人死得早,这男女之事嘛,我实在也没摸出什么门道来,想不出什么好点子。”


    春兰却目光一闪:“要不,小姐亲手给姑爷做双鞋,或是绣个香囊,让姑爷高兴高兴?”


    苏荷仍是摇头:“太俗。”


    一时大家都没了主意。


    片刻后苏荷突然问:“姑姑以前不是会做纱灯么?”


    “会倒是会,只是多年未做,手都生了。”


    “没事,练一练便能重新熟练起来。”


    张秀花不解:“小姐怎的突然提起这茬?”


    苏荷微微一笑:“谢无痕曾特意为我准备过一场烟火,那我便为他准备一场灯会,你们觉得如何?”


    二人齐声应:“好主意!”


    苏荷随即差人去府外采购做灯的材料,并于当日让张秀花手把手教授纱灯手艺。


    春兰也帮着打下手。


    两日后,三人已在闲间里偷偷做好了数十盏纱灯。


    这一日,谢无痕如往常那般下值回府,继而用晚膳、洗漱。


    他正欲上榻歇息,苏荷却软声请求:“今夜月色正好,夫君可否能陪贫妾去一个地方?”


    他疑惑:“这么晚了,娘子想去何处?”


    她眸中带着几份神秘:“夫君去了就晓得了。”说完便拉着他出了春华院。


    二人穿过院前的甬道,来到了府中的荷花池畔。


    月色如水,晚风阵阵。


    正值盛夏,池中荷花竞相开放,在莹莹夜色里散发出袅袅清香。


    谢无痕看向池中的“悦心亭”。


    平日里那亭台


    空空荡荡罕无人迹,今日却是灯火辉煌光华夺目。


    池水倒映着璀璨光华,犹如一幅绝世盛景。


    他问:“莫非亭中有人?”


    她却笑而不语,继续拉着他走向孤悬于池中的亭台。


    亭中早已备好茶水与糕点。


    数十盏纱灯错落有致地挂于四周亭柱上,盏盏辉煌、盏盏精巧。


    纱灯的灯罩上还绘有不同图案,譬如新婚夜他们同饮合卺酒、譬如夜幕下他们仰望满天烟火、譬如甬道里他们手牵手并肩而行。


    每幅画里皆是他和她——是他们的来时路,亦是他们共有的记忆。


    谢无痕轻抚一盏盏纱灯,目光微微颤动,心头似有千言,脱口而出的却是:“这是娘子画的么?”


    苏荷点头:“以前跟教习嬷嬷粗浅学过绘画。”


    其实是儿时跟娘亲学的。


    他说:“画得真好。”


    又问:“娘子竟然还会做灯?”


    她答:“跟姑姑现学现做的,还望夫君能喜欢。”


    他绕着亭台抚过每一盏纱灯,直至停到最后一盏纱灯前。


    这盏纱灯的灯罩上并没绘画,而是写着几行字:“一心一意,恩爱不疑,愿君心似吾心,不负相思意。”


    遒劲有力的小楷,一字一句,句句有力。


    是表白,亦是承诺。


    是坚定的爱意,亦是不移的情志。


    这无疑在他的脆弱处插入一根定海神针。


    向来克己隐忍的男人禁不住情绪涌动,道了声:“我喜欢,多谢娘子。”说完伸手拉过她,将她紧紧拥进怀里。


    这一刻的拥抱温柔而激烈。


    令灯火颤动,令月光含羞。


    他说:“愿一生相守,不负卿心。”他的声音也暗哑而温柔。


    而他的肩头,她清丽的眉眼正悄然弯了起来……


    此时荷花池畔的台阶上。


    春兰正在找吴生套话,“既然你说姑爷处处把少夫人放在第一位,那姑爷会不会事事都听少夫人的?”


    吴生一边吃着春兰送的糕点,一边回:“府里的事,头儿自然都会听少夫人的。”


    春兰紧跟着追问,“那若是少夫人想让二郎白日里也能自由进出安心院,姑爷会不会同意?”


    吴生闻言一呛,差点被糕点噎住。


    春兰急忙递上水壶:“我不过随口一问,你咋反应这么大。”


    吴生饮了几口水,缓了缓:“关于二郎的事,下回莫问了。”


    “为何?”


    “这可是头儿的肺管子,戳不得。”


    春兰扁了扁嘴,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片刻后又打探:“瓜地那桩命案可查出什么眉目了?”


    吴生继续吃糕点,继续答:“没啥眉目,反正这事儿也不归咱们头儿管,随他们查到哪个地步。”


    春兰有些失望:“你可是进出大理寺的人,这么大的案子竟也未能打听到什么线索?”


    吴生兀地一顿,狐疑地看向春兰:“你这话何意?”


    春兰也立即警惕:“我就是随口问问而已嘛。”


    吴生擦了把嘴上的糕点沫,故作不经意地问:“你可知阿四在外头放了两百两银子的债?”


    春兰也故作惊讶:“就阿四?他哪来的银子?”


    “你不知?”


    “我如何能知?”


    “少夫人可知此事?”


    “少夫人哪会知晓奴仆私下放债之事。”


    吴生也有些失望,罢了,懒得问了,还是继续吃糕点吧,吃完糕点继续去查茶师的事吧!


    夜色无垠,月华如水,暑热汩汩消散。


    这终将是个充满试探与伪装,却也不失美好与详和的夜晚。


    吴生很快收到关于茶师消息,“头儿,打听到了袁成浩的软肋。”


    谢无痕面色不变:“说。”


    “袁成浩这个老驴子看似脾气硬、性子犟,实则也是个忘恩负义之徒,听闻他少时父母亡故,一直寄居在父亲友人陈吉安家中长大,陈家历代为官,在当地颇有些威望,陈吉安不仅是知府,同时也是一位有名的茶师,对袁成浩视若己出悉心教导,甚至还将自己的女儿陈婉许配给了他,只是二人还未来得及成亲,陈家便被牵连进先帝朝时的一桩谋逆案,致使满门男丁被斩、女眷流放,袁成浩趁机卷走陈家钱财、抛下陈家小姐溜之大吉,后来朝廷大赦,陈婉自流放地返回,想尽办法各处打听袁成浩的去向,只为报当年的离弃之仇,这应该也是袁成浩后来隐居明月山的原因。”


    谢无痕轻笑:“果然是一处绝好的软肋。”


    又问:“可否打听到那位陈婉的消息?”


    “自是打听到了,陈婉现下居住在西边的湖城,如今已年近七旬、白发苍苍,却也是一生未嫁、无亲无故,她一生夙愿便是找到袁成浩,但一直未能得偿所愿。”


    谢无痕从案前起身,冷声吩咐:“将袁成浩押去刑讯房。”


    袁成浩虽被关在狱中,却是吃好喝好,并未被苛待。


    短短数日,形容消瘦的老头子竟还长得圆润了些。


    吴生将他结结实实绑在刑讯房的圆柱上,末了还不忘警告一句:“老驴子,今日保准让你好看。”


    袁成浩满脸不屑:“大理寺狱也不过如此嘛,你们有什么招术尽管使出来,老夫不带怕的。”


    谢无痕不紧不慢地走进房内,瞟了眼梗着脖子的老头儿,冷冷一笑:“先生自认为没杀人放火、没劫财行骗,自己坐得端行得直,即便是进了大理寺狱,我们也不能将你如何,对吧?”


    袁成浩抖了抖胡须,眸中带着几分得意:“可不就是这样么!”


    谢无痕感慨,“殊不知,先生也有百密一疏的时候。”


    袁成浩竖起眉头:“你此话何意?”


    “在先生眼里,我们不过就是一群毛头娃娃,对于陈年旧事查不出什么名堂来,但偏偏,我们却查到了先生的一位故人。”


    袁成浩挣扎了几下,警惕地盯着谢无痕。


    谢无痕继续说下去:“先生可还记得自己的未婚妻,陈婉?”


    一听到“陈婉”这个名字,袁成浩瞬间胀红了脸,随即开始激烈挣扎,但越挣扎,身上的绳索似捆得越紧。


    他气急败坏:“一群狗崽子,你们想要如何?”


    吴生忍不住插话:“我们想要如何,您老不早就知道么?”


    袁成浩歇斯底里大嚷:“老夫不怕你们,你们放马过来便是。”


    谢无痕走近他,语气慢条斯理:“没想到提起陈婉,先生竟会如此激动。”他似笑非笑,压低声音:“据说陈婉多年前便从流放地归来,一直在竭尽全力寻找先生,她一生未嫁、形影相吊,活下去的唯一动力便是找到先生。”


    袁成浩瑟缩着,随即开始更疯狂地挣扎。


    挣扎得整张脸扭曲变形,青筋暴起,他大声咆哮:“你们杀了老夫,现在便杀了老夫……”


    谢无痕仍是面色不变,语气淡淡:“先生竟是宁可死也不愿面对这个陈婉啊,不如这样,我给先生一日时间考虑,看先生究竟是愿意透露曾无声的动向呢,还是愿意见到陈婉,明日此时,我会再来找先生询问答案的。”


    袁成浩大喝:“谢无痕,你无耻、无耻……”


    谢无痕浑不在意,随即吩咐:“给先生松绑,送回囚室吧。”


    吴生朝两名差役使了个眼色,两名差役上前,快速松开了袁成浩身上的绳索。


    袁成浩仍是余怒未消,嘴里骂骂咧咧:“老夫不会让你们得逞的,你们等着便是。”


    他一路骂,一路被押回了囚室。


    吴生有些担忧:“头儿,要是这老驴子仍然不开口可怎么办?”


    谢无痕咬了咬后牙槽:“那就从湖城把陈婉接过来。”


    次日,吴生刚将袁成浩押到刑讯房,袁成浩便如霜打的茄子“噗通”一声跪地,口中喃喃低语:“关于曾无声的情况,老夫说给你们听便是,你们……万莫带陈婉过来。”——


    作者有话说:还有宝子在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