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何霁月绕回此处作甚,莫非是发现藏在马车里的他了?


    心登时悬到嗓子眼,闻折柳素手抵在胸膛,在马车里静静躺着,一动不敢动,不由自主屏息凝气。


    可将近半刻,外头都再无声响。


    闻折柳哆哆嗦嗦好一会儿,才发现自己根本不用防。


    何霁月只是绕回这条小巷,经过西越使臣队伍的马车,瞧见独孤秋,顺带寒暄几句。


    她纵是有千里眼,也做不到透过马车,瞧见在马车里头歇着的他。


    他何必惊慌?


    何霁月的确去断崖走了一遭。


    听属下言之凿凿,“闻折柳”当着所有人的面摔下断崖,她风雨兼程,从京城来到这女耕男织的小山沟。


    她一听到这讯息,便从京城往外赶,连身上沾了血迹的夜行服都没来得及换。


    又带了一队身穿甲胄的精兵。


    一路上,惹得不少人侧目。


    她不舍昼夜,先去断崖上空走了一遭,没看到甚么标志性的物件,又通过这小村庄,绕到悬崖底下,只想见见那在下属口中,摔得支离破碎的人儿。


    他,真的是闻折柳么?


    何霁月快马加鞭,才进入崖底,便远远见到碎石堆上,有一大团血肉模糊之物。


    说是一大团,不甚准确。


    更确切的,是裂成数块的肉团。


    依照她常年在战场,饱览群尸的经验,依稀能辨别出枝干与四肢。


    可碎石上未干涸的血迹,略显诡异。


    与寻常坠伤,从一圆点出发,泼水状洒向四周的痕迹不同,断崖底下,数块喷射状血迹并存。


    何霁月昂首,见崖壁上的树枝与石头,残存不少干涸血迹,心下了然。


    是这人飞速坠落时,身体在崖壁砸了数周,先裂成好几块,再重重砸到地上,摔出数坨。


    可这人身上的衣裳……


    正是她给闻折柳购置的那件。


    也是闻折柳失踪那日穿的。


    何霁月不知晓自己是怎么从马上翻下来,一步一步走过去的。


    只是她在那人身边转了一圈,始终没看到那白玉雕的平安符,一直郁在心里的那口气,才缓缓松了出来。


    这只是与闻折柳身形相似之人,不一定就是他。


    她拔出挂在腰间的剑,细细划开那人肚腹,往五腹六脏挑了一周,并未瞧见受胎儿胀大的女宫。


    不,这不是他。


    心中高高悬着的大石,重重落至实处。


    何霁月摸出袖内绢布,细细拭去刃上血迹。


    虽说死者不是闻折柳,让她长长舒了口气,可连这像极了的人,都不是闻折柳,那好不容易得来的“线索”,也就这样断透了。


    闻折柳失踪至今,已半月有余。


    他,到底在哪儿?


    风杂着白粒,直直往脸上砸。


    照理说,是疼的。


    何霁月却浑然不觉。


    她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捏住随风砸来,从悠悠飘落,变得着急移动的雪块。


    她仅用了不到十之一二的气力,也只是用指尖轻轻捏住雪团边缘,可这块雪还是化了,不堪重负似的。


    水顺着何霁月指节,往她手腕去。


    她凝望那几滴水珠,在它们将将浸湿衣袖之时,轻轻甩开。


    水滴应着她的力,洒到雪地。


    这雪,倒与闻折柳有几分相似。


    他平日里总蹙着眉,山岭飘的雪一般冷,可一靠近她,又百炼钢化为绕指柔,融成了片紧紧黏她的水。


    可雪易碎易化,本就留不住。


    水么,更是流动的,居无定所。


    即使拿个盆瓦状之物装着,也只能禁锢水片刻,一旦让水在容器壁上,找到哪怕指盖般的间隙,它们都会毫不留恋出逃。


    闻折柳又何尝不是?


    他在郡主府里,总呆不住,总说躺着胸口闷,哼哼唧唧撒娇,让她带他出去。


    他这招屡试不爽,她总是照单全收。


    可此番纵容,他还是离开了。


    闻折柳此次失踪,在处处都有她耳目的中原里,连一丝痕迹都不曾留下,实在奇怪。


    他若被困住,以他的聪明才智,应可想方设法,传出只言片语。


    他若是与人同谋,主动要走……


    为何不同她说一声?


    哪怕只是留下张字条,她也不必寝食难安。


    他是灵动的水,她困不住他。


    何霁月略仰起头,长长呼出淤在心中的那股郁气,白气犹如寻常人家生火做饭时,袅袅升起的炊烟,往青空散去。


    何必大费周章?


    他……只是一个男人罢了。


    即便他身上怀了她的孩子,还与她有青梅竹马之谊。


    可他也只是个男人。


    比起军营中,仰仗她生存的千千万将士,京城里,数以万计的百姓,以及广大中原疆域,百万子民。


    闻折柳又算个什么?


    世人道,有缘起之时,也有缘灭之时。


    她们今生有缘,但这缘分,或许也就到此为止了。


    他,不值得她再费心力。


    归途经过数个村庄,村里人虽少,没甚么人挡道,可与之相对,道也窄。


    加之天落雪,不利于行。


    何霁月怅然若失,全然失去了来时的迅速,只提线木偶似的,让来过一次,知晓路线的行云原路返回。


    却不曾想,行云钻了条来时未经过的小巷。


    与独孤秋带领的西越使臣不期而遇,何霁月心里还念着那句“家丑不可外扬”,心中失落焦躁,可面上不显。


    “参见何大司马。”独孤秋恭敬行礼。


    何霁月没心思同她寒暄,点了下头要走,又勒住缰绳。


    “独孤秋。”


    她从怀里摸出卷画轴,“唰”一下展在独孤秋眼前,一双桃花眼紧紧盯着独孤秋五官,势必要从独孤秋脸上,瞧出个所以然来:“你可见过此人?”


    肤白貌美,可


    惜病气缠身,还是那副闻折柳的画像。


    独孤秋心中咚咚如鼓擂。


    “不曾见过。”她咽了口唾沫。


    非但直面何霁月的她心中慌乱,躲在马车里的闻折柳也心惊胆战。


    他日思夜想的何霁月,就在外头。


    他多想掀开帘子,看看她近日操劳,眼底乌青,可是又重了几分,多想依偎在她怀里,哼哼唧唧道自己肚子疼,融化那人锋利眉眼总蕴着的霜雪。


    可在那之后呢?


    他若真这般做,迎来的,只怕不是何霁月失而复得的欣喜,而是浑身警惕的提防。


    他能躺到西越使臣的马车上,必然与西越脱不开干系。


    他养母与父亲,又是因为通敌西越,被砍了头,何霁月在此处寻着他,怎会不起疑心?


    他赌不起。


    他不能被发现。


    但并非他不想被发现,就不会被察觉,何霁月洞察力如此敏锐。


    哪怕他与她相识数年,同她熟如并蒂双生的莲,想在她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只怕也难。


    更何况现今,她们俩,仅隔了层遮风挡雪,一掀就开的薄帘。


    “喵呜!”雪玉在外头打猎归来,嘴里叼了只大耗子,正要兴高采烈跳回马车,给闻折柳炫耀,又被何霁月身上的生人气息,吓得后背弓起,全身的毛都炸了起来。


    何霁月与白猫对峙片刻,清咳两声,用力夹起嗓子。


    “咪咪。”


    小白在附近瞅着,心里着急。


    他想出去把雪玉抱回来,可他之前在长乐宫,与何霁月打过照面,何霁月何许人也,是侦查中的高手。


    战场留下的直觉,让她同人见过一面,便难再忘。


    何霁月这会儿只是发现了雪玉,还没发现藏在马车上的闻折柳。


    他贸然出去,反而打草惊蛇。


    何霁月从行云背上下来,身穿轻甲,不便跪下的缘故,只屈单膝,将不牵缰绳的那只手放到雪玉鼻尖,让它嗅自己的气息。


    雪玉起先警惕性很强,两只三角锥状的耳朵,直直甩到脑袋后头。


    可在何霁月坚持不懈的嘬嘬声中,到底还是被她折服,将嘴里的大耗子甩到雪地上,用爪子扒住,任由她揉搓它脑袋。


    “这猫,是你们使臣里头,有人养的?”


    独孤秋一怔。


    雪玉已经跑到这儿来了,还尾巴高高竖起,显然是心情良好,准备叼着猎物在主人面前邀功,瞒也瞒不住。


    “……是。”她脊背冷汗直冒。


    何霁月避开手上薄茧,用干燥温暖的手给雪玉顺了两遍毛。


    “这猫毛发光亮,也不见打结,养猫之人倒挺上心,可这品种,独属中原,你们自西越来,又为何会养一只中原猫?”


    “中途捡的。”独孤秋嗓音发紧。


    “主人是谁?”拨了下雪玉耳尖的毛,见雪玉甩一甩耳朵,何霁月嘴角噙起抹笑意。


    独孤秋正飞速转动脑筋,想着如何应答,只见何霁月一收手站了起来。


    “马车上有人,对否?”


    独孤秋心中大叫不妙。


    她下意识伸脚往前迈了一步,做出挡在马车前面,不让何霁月靠近的姿势:“是有位不太舒服,在里头歇息。”


    何霁月理了理衣襟。


    “可否允我一见?”


    独孤秋斟字酌句,手抹着额间冷汗,劝得小心翼翼。


    “大司马若要见,某也不好拦,只是那人病恹恹的,还见不了风,某不欲他将病气传给……大司马!”


    不等她说完,何霁月“唰”一下掀开帘子。


    映入眼帘的,确是个西越人的面孔。


    他静静躺在马车软榻,身上盖着条厚毛毯,两颊泛着不甚正常的绯红。


    许是听见何霁月掀开帘子的响动,他轻轻掀开眼皮,丹凤眸内尽是高热侵袭带来的迷糊。


    “……您是?”


    脸,何霁月的确不熟,但这嘶哑缱绻的嗓音,她似曾相识。


    “你姓甚?名谁?”


    何霁月手压在刀柄上,刀刃微微从刀鞘探出,露出片震慑性的寒光,她神情冷淡,审犯人似的。


    男子不语,只是阖了下眼。


    第72章


    鼻腔酸楚渐起,眼眶发烫,晶莹剔透的泪水,如同要决堤的洪波,时刻准备夺眶而出。


    故人相见,而不相识。


    他就站在何霁月跟前,何霁月却认不出他。


    他不过吞了颗改变容貌的药丸,又换了身粗陋衣裳,连体弱这方面他都没遮没掩,何霁月怎么就认不出,他是闻折柳了?


    可她觉察不出,不也正是他所期待的么?


    此刻如他所愿,他又为何失落?


    闻折柳低垂着头,扯出个惨淡的笑。


    他肘部撑着床榻,要起身给何霁月行礼,被她抬手制住,他推辞两回,终是坚持不住,有气无力倒回床榻,灰败的唇翕动,明知故问。


    “还没请教,您是……?”


    在偌大的中原,来无影去无风,身旁护卫又穿着红色甲胄。


    除开何大司马,又有何人?


    他作为入中原的使臣之一,自该知晓。


    可他嘴快于思绪,早已赌着这口闷气,发了声。


    闻折柳明知故问,何霁月倒没戳穿。


    “何霁月,有何不可的何,光风霁月的霁月。”


    她略俯身,乌黑瞳孔映出两颊烧得嫣红,漂亮双眼略微失焦,跟受惊宠物似的,弓起脊背的人儿。


    “你呢?”


    闻折柳脊柱紧紧贴着软垫。


    “鄙人粗名,只怕污贵人耳。”


    他垂眸,躲开她明晃晃的探视。


    这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还真是似曾相识。


    没得到意料之中的回复,何霁月面上也不见急躁,总归她寻闻折柳,已经过了大半月,不再会像起先拿不拿,听到风吹草动,登时如临大敌。


    一来,她是个老练的猎手,不会将猎物逼得太紧。


    二来,女男授受不亲,这人就算再可疑,也是个男子,她再往前些,就越过询问的胁迫,到强抢民男的无耻了。


    但此人贸然出现在马车里,着实奇怪。


    何霁月往后退了退,“呼啦”一下展开藏在袖中的画像。


    “见没见过这个人?”她紧盯着他的脸。


    闻折柳只粗略扫了画像一眼,确认画上之人是自己,便迫不及待往落款处望去。


    正是何霁月私印。


    目光移回画卷,闻折柳心中又是一抽。


    这笔法,正是他教何霁月的白描。


    那时何霁月顾着练功,连着在学堂缺了好几日功课,她夜里找到相府,磨着闻折柳教她,正撞上闻折柳身体不适,卧床歇息,晕得连睁眼都困难。


    他被她磨得耳朵要生了茧,无奈强撑病体,草草教了她一回,她竟是至今未忘。


    还为失踪的他,专门画了一幅。


    ……不,这不是她这几日画的。


    这画上墨迹干了有一段时间,不似近年之作。


    只是肚腹那块儿,往外扩了几笔。


    寒风自马车帘口来,吹散闻折柳不缺颜料的藤蔓,疯长般的思绪。


    “不曾,咳,见过,咳咳咳……”


    情绪波动,不出意料引发身子不适,闻折柳本欲压下喉间痒意,无奈一开口,这咳嗽便如决了堤的洪水,怎么也压不住。


    生怕冲撞何霁月,他抬起手,一下用帕子掩住唇。


    偏生何霁月还杵在上马车之处,手撩着帘子,任由冷风一个劲儿从缺口灌入马车,极通灵性地挑马车内最软的柿子,捏了个粉身碎骨。


    “抱,咳咳,歉……”


    心肺隐隐作痛,喉咙随之沙哑


    ,闻折柳轻轻翻过身去,用后背对何霁月,打算等这阵剧烈的咳嗽过去,再出声致歉。


    可一时半会儿都止不住。


    见此人咳得撕心裂肺,像极了发病时,上气不接下气的闻折柳,何霁月爱屋及乌,手下意识探向衣袖。


    吴恙给闻折柳开了副新药,说是比起之前那方子,对咳疾更有效。


    只是药丸在她手里,病人却不在。


    这药是否见效更快,也就一直无从得知。


    让这不相识之人,来试药,也好。


    “你这咳疾,常犯么?”


    盯着眼前人咳到发颤的手,何霁月终究还是用指尖将药瓶推回袖中,一颗药丸都没取出来。


    且不说里头药材宝贵得很,给个陌生男子不值当。


    这药丸,是独属她那小病秧子的。


    她只想给他。


    闻折柳不知何霁月思绪万千,只是听她问起他身上的病,心中一紧。


    “非也,咳,是发着热,才……”


    他心中慌乱,连个像样的谎话都编不圆,一时间,只好通过咳嗽来缓解,但只装着咳一两下,还没什么,来来回回咳得多了,肺腑愈发痒。


    闻折柳悬崖勒马,手抵在心口,按照吴恙教他的,缓慢用力地低喘,却还是没能止住。


    “咳,咳咳!咳……”


    他咳着咳着,一阵酸混着痰液上行。


    糟糕,咳太猛了。


    闻折柳迅速捂住嘴。


    他喉结滚动,用力将这口卡在喉咙里,让他不适许久的痰,硬生生咽了回去。


    他不能吐,至少在不能在她面前吐。


    这太失礼了。


    “有痰的话,还是咳出来好受些。”


    何霁月夫子监督弟子功课似的,对闻折柳上气不接下气的咳嗽,只远观而不近看,还淡然做出点拨。


    “有劳,贵人挂心,某,咳咳!”


    才缓过上一阵憋闷,闻折柳又故意咳了起来。


    吸取之前的教训,他没咳得很用力。


    只是一声接一声,排得严密,让马车里的另一个人每一张嘴,都被恰到好处打断,一个字也插不进来。


    “你生着病,需多歇息,我不便叨扰,就此别过。”


    何霁月抽身要走,闻折柳正欣喜,忽地附近不知哪户人家在生火做饭,食物香气毫无阻碍,从马车外头,直直钻入他的鼻腔。


    闻折柳正紧张,胃脘本就不适。


    受此一激,更是脸都白了。


    入睡前吃的那一小张饼,在胃脘里翻江倒海,如同被久困牢狱的囚徒,精神濒临崩溃,只想在犄角旮旯钻个洞,不惜一切代价飞奔出去。


    闻折柳拎帕子掩住唇,煞有介事地咳了几声,装作受风喉咙痒。


    咳嗽虽将他这借帕子掩鼻的动作,勉力遮盖过去,但气流在喉间游走,勾起了隐隐往上翻的恶心感。


    他不能吐。


    至少不能在何霁月面前吐。


    可这种想要呕吐的感觉,哪儿忍得住?


    “咳呃!”


    闻折柳一手撑床榻,一手捂嘴。


    他五个指头已用尽全力压住唇,可混着酸液的污秽还是从他嘴角溢出,染脏了他打了不少补丁的衣袖。


    糟了。


    他怎能真在何霁月跟前……


    她何其敏锐,最擅长顺藤摸瓜。


    他方才在她跟前咳嗽,就已引起了她的疑心。


    再这样与闻折柳病状相似下去,绝对会被她发现的!


    他好不容易才打消她的疑心,难道就要这样前功尽弃了?


    心中焦虑宛若海底疯长的藤蔓,往他这个在海面求生之人的脚紧紧缠绕,硬生生将他往下拖。


    恶心感非但止不住,还愈演愈烈。


    酸腐气息如平地惊雷,在封闭马车蒸腾开来。


    闻折柳好不容易才平息些许的不适,又找到了宣泄口,开始肆无忌惮外涌,他再顾不上会不会被发现,一把扯过净手用的铜盆,埋头吐了起来。


    “呕!”


    晶莹涎液从嘴角垂下,在半空停住,收回唇角。


    闻折柳被黏液恶心得不轻,胃脘已空空如也,还是一阵阵作呕。


    他吐得眼尾泛起层层清泪。


    被甚么人欺负狠了似的。


    “你一发热,就咳嗽,胃口不好?”何霁月的声音忽而在马车响起。


    她没走,只是双手抱胸,大老娘似的杵在踏入马车之处,打探目光灯笼般,肆无忌惮地在他身上来回扫。


    ……果真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该来的,他逃不掉。


    这话他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应的话,难免会出疏漏。


    不应的话,更是直接冲撞了贵人。


    怎么做都是错。


    倒不如不辩解,认错。


    “某身体不适,冲撞贵人,还,呃!”


    酸腐气息在喉头肆虐,闻折柳方直起腰,还没来得及行礼,又是一阵恶心,他还没来得及完整说出一句,便不自主弓腰。


    许是方才吐之时吞了风,他胃脘发胀,好似闷了一肚子气。


    这气堵在胃里,下不去,只能往上行。


    闻折柳没忍住,失礼地嗳气。


    难闻气息登时散开。


    受此刺激,他又是一阵深呕,扶着铜盆的手不由脱力。


    脱手也就罢了,这盆还往何霁月那儿飞。


    这回是真要冲撞贵人了。


    闻折柳轻轻阖眼。


    却只觉领口一轻,也没有听到铜盆砸在地上的“哐当”声,只有何霁月的轻语。


    “再不扶着点,得栽盆里了。”


    她对每位病弱者,都如此挂怀?


    那他此前身子难受,受她照拂,对她无微不至,亲力亲为的关怀悸动,岂非,皆乃自作多情?


    濒临疯狂的绝望席卷内,连恶心感都退避三舍。


    “……多谢郡主。”


    闻折柳生生抑住朝何霁月那头靠的欲望。


    他缓慢倚回榻上,深浅不一喘着。


    胸膛不自主起伏,犹如散发成熟气息的果实,无时无刻不引诱着人犯错。


    何霁月轻轻蹙了蹙眉。


    又来了。


    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


    她在这无名小卒跟前,是第三回思及闻折柳了。


    她从京城出来,找闻折柳,只看五官是否相似。


    可江湖上,能改变容貌的丹药,如此之多。


    她拿着这幅画像,遍寻闻折柳不至,极有可能是他改头换面,以一张她从未见过的脸出现。


    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每个人的行为举止,都有她独到之处。


    面前这人,长得不是闻折柳的五官。


    可他举手投足间,总给她一种熟悉感。


    要么,他是闻折柳的模仿者,知晓她在找闻折柳,仗着自己与闻折柳有几分相像,欲擒故纵。


    要么,他就是闻折柳本人。


    第73章


    以上两种,无论眼前之人归属哪一类,他都必然,是知晓闻折柳此人的。


    那她不如将计就计。


    就用那幅画继续试探他。


    何霁月瞅准时机,趁着闻折柳睁眼之时,直直将画卷展到他面前,逼他去直视画像里的那个人。


    “闻折柳。”她竟是直接唤了他的名。


    名是从小随着人长大的。


    哪怕日后更改,也难保不会在听到她人呼唤自己曾经的名时,有特殊的反应。


    何霁月在赌。


    赌他会被应名的本能打败,亦或克服最原始的反应,同她撒谎。


    闻折柳五指用力插入大腿根。


    锋利的指甲硬生生把皮肉挠出一层血。


    他死死咬着嘴唇,愣是没吭一声。


    何霁月从闻折柳平静的面孔,瞧到他静静靠在榻上的双腿,再到他隐在毯下的手,一丝破绽也没找着。


    奇怪,他若是想做投名状,以闻折柳的身份,到她的郡主府去享受荣华富贵。


    那他应该装作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


    来欢天喜地应下这个称谓才是。


    若他真的是闻折柳,又为何能克制住身体的本能,对她


    的呼唤面不改色?


    这未免实在奇怪。


    莫非,他真的不是闻折柳?


    两人相持片刻,整个马车里,徒留外头不知何时又响起的簌簌落雪声,以及一深一浅的呼吸音。


    “某愚钝,不知贵人再度拿出此画卷,意欲何为?”


    终是闻折柳不甘寂寞,首先打破。


    他眸子轻敛,一副下位者的姿态。


    何霁月凝望着闻折柳那双不见喜悲的丹凤眼,像是要戳穿他泰然自若的面具,直达他灵魂深处。


    “没有人同你说过,你与闻折柳,很像?”


    闻折柳瞳孔一缩。


    意识到这是在何霁月跟前,他的一举一动都会被放大,方才没有控制住本能反应,极有可能又引发了她的疑心,闻折柳欲盖弥彰地咳了两声,装作难受得控制不住五官的变化。


    何霁月唤他的名,不够尽兴,还要拿着这幅画卷,盘问他这个本尊么?


    “……未曾。”


    何霁月倏然俯身,拉近两人距离。


    “你若没有听过闻折柳的名字,那为何我一问到这个人,你的眼神,总在闪躲?”


    自然是心里发虚,眼神才闪躲。


    弦外之音,两人都明悉。


    不过是何霁月与闻折柳,各自扯着绳子一端,看谁先松口罢了。


    总归这种东西,没有实质证据。


    非要下定论,也未尝不可,只是略显牵强罢了。


    闻折柳又装模作样咳了几声。


    “这位公子,咳咳,天人之姿,皎皎如月,小人市井之人,大字不识一个,怎比得上?贵人抬爱了。”


    受紧张压抑许久的高热,发了疯似的反扑,直直占据他整个头脑。


    眼前发黑,意识昏沉。


    闻折柳恨不得直接眼一闭,睡过去。


    何霁月手抚上他滚烫脸颊。


    “我听闻,西越有变化容貌的药丸,不知这种药丸,该如何解?”


    仅存的神志猛然回笼,闻折柳喉结滚动。


    “贵人见谅,某才学疏漏,只听过这种药丸,至于如何制,如何解,您若欲知晓,恐怕得问独孤长官。”


    “嗯。”何霁月不咸不淡哼了声。


    她指尖沿着闻折柳脸颊,大致摸过一圈,又细细抠起边角。


    她动作虽轻,但称不上柔。


    “您这是……在做什么?”


    僵直着身子,被何霁月来回摸索了好几轮,闻折柳心跳不由加速。


    ……她在确认他脸上有无贴面皮么?


    那倒是没有。


    他只吃了药丸,没贴面皮。


    这种拙劣的手段,骗不过何霁月。


    两人你不言我不语,闻折柳静静熬过几息,正以为何霁月要收手之时,却听她道。


    “得罪了。”


    何霁月悠悠发出声轻叹。


    手“嘶啦”一下扯开闻折柳衣领,直直往他心口摸去。


    那挂着平安符的红绳,是她亲手绑在闻折柳脖颈上的,系的手法精密,非她本人不可解。


    除非,将绳结割下来。


    但她忽地偷袭,闻折柳一无武功傍身之人,便是动作再迅速,也做不到在何霁月眼皮子底下,将绳结割下,再藏到隐蔽之处。


    何霁月先用手迅速探了一轮,无果,再火急火燎撕开闻折柳的衣襟。


    空空如也。


    没有她亲手挂上去的平安符。


    只是闻折柳触感滚烫,好似火炉里烧得正旺的炭。


    “您做什么?!”


    男子最重要的清白被玷污,闻折柳下意识伸手,要将何霁月搁在自己心口的手打下去。


    但临了,又想起这人他得罪不起似的,手生生止在半空。


    他眼尾带上红,还凝了薄薄一层水雾。


    宛若被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还位高权重的登徒子骚扰的良家夫男,一腔委屈如春水悠悠,在河道激荡,不知向谁诉。


    简直是“委屈”这个词的化身。


    啊,她此番举止,的确像个登徒子。


    何霁月猛地收回手。


    “……抱歉,事急从权。”


    她心里将他认定为闻折柳,因此举止上,肆无忌惮。


    可直觉这种东西,难免有疏漏。


    这下可好,非但闻折柳没找到,还坏了别人良家夫男的名声。


    真是罪过。


    “贵人金枝玉叶,自是做什么事,都有一番理儿,某不愿配合,还得劳烦贵人亲自动手,是某的罪过。”


    闻折柳靠在榻上,虚虚行了个礼:“还望贵人高抬贵手,莫与某计较。”


    他这般“大方体谅”,如乍起的狂风,将何霁月心中燃起“他就是闻折柳”的希望之火,灭了个彻底。


    闻折柳断无如此大度。


    他真的不是闻折柳。


    “此番是我理亏,你不同我计较,是你心胸宽广,我又怎会因此事怪你?”


    何霁月摆摆手,让他不必多虑,转身要潇洒地走,又无论是中原还是西越,男子都看重名节。


    她在他马车里待这么久。


    他若有妻主,怕是要被休,没妻主,就更难了,许会一辈子都嫁不出去。


    “不知你可有妻主?”何霁月低声试探。


    闻折柳又陷入了沉默。


    有,何止是有。


    这人还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可她对其他男子,竟这般温柔。


    却对他这个疑似“闻折柳”之人,上下其手。


    “……没有。”闻折柳答得干净利落。


    他虽已回绝,余光仍盯着何霁月,脊背微微弓起,活似只与主子闹了别扭,浑身的毛都炸开,还要主子亲自哄的猫儿。


    可这有什么好哄的?


    他既然有了妻主,她不再骚扰便是。


    只是这人还是很奇怪。


    倘若他真的与此事毫无干系,眼神又为何要流露出希冀?


    他在期待什么?


    “坏了你的清白,是我考虑不周,原本我问你是否婚配,是想着你若无妻主,又因我坏你名声,导致你嫁不出去,你大可到我郡主府来。”


    何霁月从荷包摸出个银元宝,往闻折柳手里塞。


    “这银元宝,是赔罪礼,你且收下。”


    闻折柳压根没听到什么元宝不元宝。


    他被何霁月那句“你若嫁不出去,大可到郡主府来”绊住了手脚。


    何霁月要纳其他男子回府。


    她居然要纳其他的男人?


    她说过,郡主府里,只会留他一个男子的!


    这承诺是随着他的消失,也消失了么?


    小腹一痛,喉间猛地发痒,闻折柳手攥着帕子,一下咳起嗽来,不过咳了两回,已上气不接下气。


    何霁月拿了银元宝,要给其他男人钱。


    她还真是好善乐施!


    闻折柳抽开手,金元宝“啪嗒”一下落了地。


    “银元宝,就不必了,咳,太贵重,某受不起,贵人慢走,咳,还请宽恕,某一身病气,难以起身,咳咳,送不成您了。”


    他咳得胸闷气短,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直,偏偏客套话还一段一段的,他边咳边说,怎么也不肯停,末了,整个人蜷在榻上,像是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好好的人儿,怎就病到了这步田地?


    何霁月以手帕相隔,抓起闻折柳小臂,数了两横指,指尖下摁。


    “痛么?这是肺经上的列缺穴,止咳平喘,或许有效。”


    念着通则不痛,痛则不通,闻折柳咳得这样厉害,肺经上必有淤堵,何霁月担心欲速则不达,没有贸然用多大劲儿。


    “咳,咳咳!”


    闻折柳还是痛得要收回手。


    早料到如此,


    何霁月没有勉强,只是指尖上行,往他虎口点了下。


    “这儿还有个合谷穴,治疗咳疾见效也快,只是孕夫慎用,易滑胎,不过你没身孕,倒也不用注意这个。”


    闻折柳头重脚轻,浑身犯懒,单单是何霁月碰到的手,都与炭火一般烫。


    “多谢郡主赐教。”


    他头稍稍后仰,细密汗珠自额角渗出,晃晃荡荡顺着脸颊,一路流到下颌,他薄唇轻抿,难以承受着滔天痛楚一般。


    何霁月心一揪。


    闻折柳又冷起张脸,何霁月只当他又觉得她此番行径,越过了女男大防。


    也确实如此。


    她们仅仅萍水相逢。


    他同闻折柳,不过只是有几分相似。


    她又何必挂心?


    何霁月迅速捏起丝帕,抽开手。


    “我不甚通医理,只是我家夫郎也经这样咳,按这两个穴位,会有所缓解,他有了身子,不便按合谷穴,因而我比较注意,你百无禁忌,都可试。”


    见闻折柳神情愣怔,何霁月以为他吓傻了,摆摆手离开。


    “再会。”


    望着何霁月背影渐行渐远,闻折柳埋藏在心底的悸动,又隐约死灰复燃。


    他多想趁着心里的冲动,一下扑到何霁月怀里,一五一十告诉她来龙去脉,祈求她的宽恕。


    “何大司马。”闻折柳嗓音略颤。


    何霁月回了头。


    “怎么?”


    第74章


    两人一站一坐,闻折柳微仰头,何霁月低垂首,两道目光交叠,皆蕴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喊住我做什么?”


    何霁月踏出马车的脚回旋,踩到马车内铺在地上的毯子。


    她身上轻甲随之动,发出叮珰金石相撞之声:“莫不是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一个银元宝不够,还想要更多补偿?”


    ……他在她眼中,是这般斤斤计较之人?


    “非也。”


    闻折柳心中波涛汹涌,千言万语被搅碎在浪花中。


    到头来,从嘴里吐出的,只有四个字。


    “一路顺风。”


    他眼中有释然,也有莫名的悲戚。


    何霁月一怔。


    “承你吉言。”她挥了挥手,轻盈自马车跃下,束袖于臂的布带随之绷紧,显出她连月操劳,却依旧不疏于武学的肌肉。


    这男子脾性乖顺,嘴还跟抹了蜜一样甜。


    哪怕受她欺辱,被卖了还帮她数钱。


    他妻主倒也挺有福气。


    但她一路顺不顺,未可知。


    只是她回京城,难免要面临一场硬战。


    她挟持景明帝,将其软禁于宫,这讯息已从京城传了出去。


    于此,各路诸侯是何态度。


    未知。


    她们许会为先皇遗旨,继续为景明帝效忠,维护景明帝,许会权衡利弊,倒戈向本就流着皇家血脉,还坐拥上万兵马的她。


    若是前者,她还要多费一番功夫。派谋士说服。


    后者,只怕没这么容易。


    唯愿她们在中原斗,边关莫出什么乱子才好。


    不若,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顾得了这头,顾不了那头,她领大军在京城镇守不是,带精兵去边关镇压也不是,到头来,还是百姓遭殃。


    “轰隆——”


    天上积了厚厚几层乌黑的云,隐约见是要下雪,可雪未至,雷声却起。


    闻折柳一下用毯子蒙住头。


    他幼时可顽皮,虽身体不好,总难出远门,除开忙得很的何霁月,也没有玩伴,但总爱在相府的花草树木里钻来躲去。


    又有养母、父亲和哥哥宠爱,当真是无法无天。


    偏偏有一日,他精力尚可,手脚并用爬到水池畔的假山头,站在高处赏过风景,要下来之时,却犯了上山容易下山难的毛病,困于假山头,一时半会儿不敢动弹。


    这假山位于水池旁,跟着他后头的侍从也不敢轻举妄动,生怕一个不小心,相府里千娇百宠的小公子便跌入水中。


    原拟定之计,乃搭个梯子过去,让闻折柳缓慢顺梯子爬下来。


    可谁知,天落水。


    倾盆大雨打湿了梯子,闻折柳鞋袜尽湿,只敢爬到梯子顶端,却不敢伸脚。


    雷声还轰隆作响,消磨他的勇气。


    虽说那日正赶巧,何霁月在不远之处琢磨武艺,见落了雨,躲入相府来避,脚一点,飞了天,将他整个人稳当抱了下来。


    可在假山头孤立无援之景,每每一打雷下雨,他难免忆起,触景,伤情。


    打那以后,他最怕的便是打雷。


    哪怕雨势再大,积起的水没过膝,他也可以镇定自若将鞋袜换下,只是雷霆声一响,他便止不住发颤。


    可这雷声,无论如何也无法避免。


    即便闻折柳躲在炉子烧暖的毯内,拿两团细小棉团堵住耳朵,那粗犷的雷声,仍旧穿透马车,跃过棉团,一下一下激荡他的心。


    “唔!”


    闻折柳咬紧牙关,还是从嘴角露出一声闷哼。


    小白在外头候着,不知里头情况如何,只听闻折柳一声接一声啜泣,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撑伞抱猫围着马车团团转。


    “公子,你还好么?”


    闻折柳耳畔嗡鸣,连小白唤他都不知。


    只道脊背不断渗出冷汗,一身清爽干净的衣裳,湿了又干,干了又湿,而他这身着衣裳的人,更是遭了老鼻子罪。


    他在漫无边际的海岸沉沉浮浮,好不容易自海面仰头,得以喘息。


    又被腹部痛楚惹得难受。


    “小祖宗,别踹了。”


    分明腹部只是微微隆起,压根感受不到胎动,可一阵接一阵的抽痛,总让闻折柳觉得是那祖宗在表达不满。


    要不为何总是他一离开何霁月,这肚子就痛得格外厉害?


    都是他不争气。


    连自己的妻主都留不住。


    还要连累这个投胎到他肚中的孩儿,跟他一块儿受罪。


    怀胎四五月,他来来回回折腾,才在郡主府里静养没一会儿,又不得已日夜在马车上亡命天涯。


    这孩子若就这般去了,也是她的造化。


    下一世,可不要找这样不得妻主关照的阿爹了。


    “喵!”一团白而毛茸茸的东西,从马车窗外跳进来,直直往闻折柳膝头扑,“啪嗒啪嗒”用厚实的肉垫给他踩奶。


    是雪玉,何霁月摸过的雪玉。


    前些时段何霁月在外头走动,闻折柳在马车里坐立不安,既期盼何霁月能从蛛丝马迹发现他的身份,又害怕何霁月拆穿他的小伎俩。


    猛一抬首,正瞧着何霁月伸手摸雪玉。


    她眉眼低垂,敛杀意,徒留满脸柔情。


    当真应了书卷上那句,心有猛虎,细嗅蔷薇。


    “雪玉,咳咳,过来。”


    闻折柳嗓音有气无力,雪玉倒前肢伸展,甩了甩脑袋,随声而至。


    “喵呜~”雪玉主动用脑门蹭他的手,粗细适中的尾巴翘得老高,如同打猎归来的猎手,兴高采烈举起猎物夸耀。


    饶是昏昏欲睡的闻折柳,也被它高涨的兴致染得嘴角上扬几分。


    他伸出手,往雪玉耳朵尖儿戳。


    “她还摸了你头与身子,是不是?”


    闻折柳将雪玉紧紧抱了一会儿,再先斩后奏地跟它商量:“我抱抱你,好不好?”


    他摸何霁月摸过之处,就好似隔着雪玉的皮毛,与何霁月十指紧握,掌心相贴一般。


    雪玉是个体贴猫儿。


    它颇通灵性,见闻折柳半阖眼,摸了两回,就缩着身子咳,一副精力不济的模样,没再用脑袋拱闻折柳手,只是乖乖盘在他膝头,从喉间挤出细微呼噜声。


    雪玉缓慢眨着湛蓝圆眼,一个劲儿呼噜,比外头雷声悦耳多了。


    “乖。”闻折柳指尖有一下没一下拍着雪玉厚实的猫毛,感受它窝在膝上滚烫的温度。


    心稍稍安定,高热带来的眩晕侵袭。


    闻折柳全然阖上眼,正要睡过去,又听小白轻问:“公子,传膳否?”


    闻折柳略摇一摇头。


    “不必,吃不下。”


    小白不提膳食,他还没觉得什么,一提“膳”这个字,他嘴里泛酸欲呕。


    “独孤长官特意吩咐,在集市买了半斤李脯,酸的,先前给您诊脉的那郎中,道孕期吃酸的身子爽利,或可一试。”


    “何不拿甜的?”


    一听“酸”,闻折柳就苦脸。


    他倒也不是厌恶酸味儿,只是偏爱甜。


    “您且先尝尝。”小白避而不答,只是恭恭敬敬奉上一碟李脯。


    没闻到食物受热蒸腾出的气息,闻折柳与李脯对视少许,没觉着胃脘难受,他半信半疑,用丝帕隔着,伸手取了块果脯,轻轻放入嘴中。


    入口微酸,细品,又尝出砂糖的甜,确实合胃口。


    “不错。”


    闻折柳一连吃了三块,想起老祖宗规定的“食不过三”,手停在半空片刻,到底没有去拿第四块。


    只是手往回收,让小白带丝帕去清理。


    “小白,有劳你送这碟李脯过来,替我谢过独孤秋,她有心了。”


    “不辛苦不辛苦!”难得见闻折柳咽下食物,小白正呲着大牙乐,听闻折柳一夸,更是喜不胜收,“公子能吃下东西,下属便安心了。”


    小白离去,马车内只留闻折柳,与蜷成一团呼噜噜睡觉的雪玉。


    凝望乌黑马车顶部片刻,闻折柳摸出方才藏在枕下的平安符,一手攥着,一手轻轻搭在雪玉身上,缓慢下躺。


    这平安符穿了条细红绳,只是断了。


    他趁着何霁月在外头摸雪玉,用牙生生咬断的。


    这断了绳的平安符,不知,可还灵验?


    窗外雷声依旧,只是他心定,昏昏沉沉,正要进入梦乡,身下马车却忽地动了。


    烛台摇晃,闻折柳眼前一黑,头脑跟着发晕,下一刻,埋在胃脘里的酸气直直往上,充盈鼻腔。


    糟,又犯恶心了。


    喉结不断滚动,闻折柳试图压抑,可只来得及俯下身子,脸对准铜盆,在食道滚一遭的的李脯,又混着酸液,以惨烈不堪的方式,反了出来。


    “呕!”


    令人牙酸的簌簌声响起。


    “公子?”恰逢打雷间隙,小白听闻折柳在里头吐,登时停住马车。


    马车走起来,只是受路上碎石颠簸,略摇晃,忽而启程,又忽而停下,于马车内的人,才是钝刀子砍人,不见血却难受的折磨。


    闻折柳手一遍遍顺过雪玉毛发,试图以此减轻肚腹痛楚。


    可还是恶心得厉害。


    他微微蜷缩身子,忍得额头冒出一层晶莹冷汗,听小白在外头唤了三五声,好不容易可以从嘴里吐出两个字。


    “……无碍。”


    短促喘过两声,闻折柳略冰凉的手环住温暖的雪玉,问起在外头驾车的小白。


    “为何,忽地启程?”


    “公子恕罪,属下听马车里头久未有动静,还以为公子歇下了,想趁此走动,不料,反惊扰了公子,是属下考虑不周。”


    “为何走动?”闻折柳揭开帘子,“我不是吩咐过,明日一早再启程?”


    小白一五一十禀报。


    “公子,启程一事,乃独孤长官吩咐,长官道,据京城探子报,京城动荡,百姓四散,整个中原乱得很,正是我们离开中原的好时机。”


    “这动荡是怎么回事?”


    闻折柳细眉微蹙:“可与何霁月有关?”


    第75章


    一听闻折柳提到何霁月,小白嘴登时跟上了发条子似的,一个劲儿叭叭。


    “您说何大司马么?那真是有关极了,这京城的动乱,正是何大司马一手促成的,您不知道……”


    “小白!”


    小白正说得起劲儿,独孤秋忽从队伍前头打马而来:“大雪天的,愣在这儿作甚?”


    闻折柳略一抬手。


    “是我让他停的。”


    才发现缩在马车避雪里的闻折柳,不知何时从马车探出了头,独孤秋一怔,忙不迭将伞撑到闻折柳头上。


    平常人淋了雪,在入屋前及时掸掉便是。


    可闻折柳体弱,吹风都不行。


    “公子怎地出来淋雪了?有事您命小白通报属下便是。”她眉眼低垂。


    “独孤秋,你违抗我的命令,要连夜赶路,也未尝不可。”


    闻折柳微微眯眼,话锋一转:“只是,要付出令我难受的代价,也得走这般急切,总得给我说清楚其中缘由。”


    他话音刚落,正碰上一道惊雷,“轰隆”炸开。


    又是这乱人心弦的雷声。


    下雪天,本少见打雷,怎地今夜就被他碰上了?


    这雷声,还如此之大。


    偏生总于雷雨天在身畔哄他的那个人,还不在他身旁。


    心中发颤,闻折柳却面上不显。


    他语速不疾不徐,薄唇拧成条宁折不弯的直线,叫人听了他两三句话,也捉摸不透他的心思,真真当得上“主子”二字。


    “属下擅自行事,该罚,多谢公子大人有大量,宽恕属下。”


    按照礼数,独孤秋该跪下谢恩,只是天落雪,往雪堆里一跪,膝头得废。


    独孤秋不敢因自个儿耽误回西越的进程,听闻折柳也不像是要立刻怪罪,从马下来,边打伞边恭敬行了个礼。


    “京中动乱一事,要从何大司马说起,当初公子离开京城,大司马于城门拦截,无果,又派人往中原各地搜罗,仍得不到消息,便去逼了宫。”


    耳尖忽而捕捉到“逼宫”二字,闻折柳讶然。


    逼宫?何霁月竟为他的下落,去要挟景明帝?


    明面上,他只是何霁月未过门的夫郎。


    背地里,他更是她敌国的太子。


    他不值得她这般做。


    独孤秋的话还在继续,闻折柳却没了兴致听,一抬手打断。


    “所以现在,中原有了新皇?”


    “尚未。”独孤秋先将结论说了,再回头同他细细解释。


    “何大司马幽禁景明帝,却没有立刻篡位,只是来断崖这儿找了您的踪迹,赶回去之时,和各路诸侯打了起来,属下大胆推测,她这是在挟天子以令诸侯。”


    闻折柳敛眸。


    “挟天子以令诸侯”,他也这般推测。


    只是,这景明帝何丰,留也不是,除也不是。


    留下来,斩草难除根。


    何霁月要用景明帝,恐怕不太够。


    先帝将皇位传给次女何丰,何霁月身为先帝长女之女,做到这皇位上,终究是名不正言不顺。


    可他如今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如何赶在肚子成型前,在西越站稳根基,都是个不知谜底的谜面,又怎可分出闲思,去操心何霁月呢?


    可何霁月是他心上人,他心向着她,又怎能不关切?


    “晓得了,去罢。”


    闻折柳一挥袖要缩回马车,又轻声细语道了个“慢”字。


    “独孤秋,派人盯紧中原苑内,有与何大司马相关的讯息,及时通传……若有延误,我唯你是问。”


    独孤秋身子一僵:“是。”


    回西越路途虽远,可没有沿途关卡阻碍,倒也还算顺利,闻折柳一行人抵达西越,已是一月之后。


    “公子,您尚可么?”


    闻折柳初来乍到,尚未在东宫安息片刻,以缓过舟车劳顿,便得随独孤秋,拜见生母司徒筠。


    总堵在胸口的那阵恶心劲儿,缓和了些,他肚腹却随着年月,胀得越发大。


    连带着束腹的带子,也得绑得越发紧。


    总勒得他有些喘不过气。


    可要见司徒筠,他不得不全副武装。


    他空有西越太子的名头,对西越朝政,不过略有耳闻,要想掌握整个西越,难免要司徒筠点拨。


    可司徒筠到底当了几十年的皇帝,心眼子只多不少。


    但凡他有所松懈,露出一丝一毫的破绽,便可能万劫不复。


    这微鼓的肚腹,万不可暴露。


    “儿臣闻折柳,参见母皇。”


    闻折柳掀起衣摆,直直往地上叩去。


    司徒筠抬手让他起来,动作和善,话语却不见得这样。


    “你既要回来继承西越的皇位,就得姓司徒,还自称闻折柳作甚?”


    西越人高鼻浓眉,男子易出美人儿,女子也不逊色,司徒筠即使年近四十,三庭五眼风韵犹存,只是久居高位,相较旁人,多了几分不怒自威。


    闻折柳面色如常,盈盈下拜。


    “母皇说的是,儿臣自该姓司徒,至于名与字,都听您的。”


    他面上未施粉黛,显得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又态度乖顺,司徒筠听他轻声细语,如泉水叮铃,心软了大半。


    “吾家有儿初长成啊,承欢膝下的滋味,朕此回,可算是见识到了。


    “虽说你的姓要改作司徒,名与字照理说,也当改。可你的名与字随你十八年之久,你又身弱,贸然改动,只怕有所冲撞,也不好,便留着,只改姓氏罢。”


    闻折柳眸子一


    敛:“折柳谢母皇。”


    “你年纪也不小了,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家,尽管同母皇说。”


    司徒筠挑了下眉,将名册往身边的侍女递,要她传给闻折柳:“虽说她们是高攀,但你作为男子,能选自己的妻主就不错了,这名册上的女子不错,还附了画像,你瞧瞧。”


    闻折柳心里一紧。


    如她所言,他是男儿身,能破格登上大宝,已是司徒筠不得已的选择,为笼络西越各大家族,司徒筠多半要将他嫁人。


    可他芳心暗许,又怎能嫁给他人?


    他没伸手去接,“咚”一声跪下。


    “母皇恕罪,儿臣一心只为国富民安,暂无心婚嫁。”


    司徒筠眯起眼,浑黄瞳仁透出几份打量。


    “折柳,或许在中原,你仗着你父亲与你养母的宠爱,自以为在婚姻一事,可以不听母父之言,媒妁之命。


    “你若是寻常人家的男子,倒也罢,可你是朕的儿子,你的亲事,由不得你。”


    “由不得他”,确实如此。


    可他肚子里还有何霁月的种,又怎能嫁给旁人?


    两人相持片刻,终是司徒筠先松了口。


    “你回西越,用了两月之余,路上奔波,想必是累了,母皇命人在东宫新栽了六棵桂树,新主入宫,添添贵气,若无其它要事禀报,你就回东宫歇息罢。


    “这婚嫁之事,明日接风宴再说,明日宴上,各家女儿都会来,你与她们见上一面,或有其它心思,也未可知。”


    他能有什么心思?他会有什么心思?


    这婚姻之事,躲得个初一,躲不过十五,无非能拖一日是一日。


    他总在司徒筠跟前晃,难免会让司徒筠忆起,他转头走了,司徒筠日理万机,忙着处理其它的事,便不再总挂念此事,他也落得个耳根清净。


    “多谢母皇挂心,儿臣告退。”


    “先别急着走。”司徒筠往身旁站着伺候的人招了下手,“来人,赐坐。”


    竟还要坐着叙话?方才不是聊完了么?


    闻折柳小心觑着司徒筠的脸色,缓慢在木椅落座。


    “……母皇还有何事?”


    司徒筠呷了口茶,神情淡淡:“不急,喝会儿茶,等空玄国师来,她此前有言,你到西越,她得见你。”


    见西越国师?倒比与其余适龄女子接触,要来得好些。


    此刻大雪初霁,晴空万里,阳光刺得人莫名有些睁不开眼,透过窗子糊上的明纸,亮得愈发晃眼。


    闻折柳原本就气质出众,此刻,淡淡金光拢在白皙肌肤上,更显不同凡俗。


    连他纤长浓密的睫毛,都在卧蚕处打下一小片阴影,随着眼睫忽闪,一下一下,如同鹅毛扇上的细羽,挠得人心痒痒。


    寻常女子见了,心都要化成水。


    即便是不近男色的何霁月相见,也难免乱了心弦,轻抚他脸颊,在他耳畔叹一声。


    狐狸精。


    闻折柳正垂着眼眸,等待国师前来,指头尖端忽地一痛。


    一低头,同只通体碧绿的大乌龟对上眼神。


    皇宫苑内,居然养了只随意行走的龟?


    “太子,绿福很喜欢你。”


    一慈眉善目的中年女子缓步入内,她步履轻盈,飘进来一般,从外头步入里头,脚尖好似未沾过地。


    她身旁跟着伺候的人身穿道服,又能在皇宫行走自若,大抵是空玄国师。


    而她口中的“绿福”,应是这绿乌龟。


    “这位是……?”


    闻折柳心有猜测,但顾着礼数,还是侧头问了司徒筠一句。


    司徒筠果真道:“这位是国师。”


    国师行过礼,望着闻折柳,笑得眼角鱼尾纹都泛起了波澜:“太子,你是有福之人呐。”


    “多谢国师夸奖。”


    闻折柳起身要行礼,又被玄空国师按住,道“你体弱,不便多跪,坐着回礼即可”。


    司徒筠笑得合不拢嘴。


    “能有国师亲口承认的‘有福’,甚是难得,只是,有福归有福,国师可否详细算算,小儿姻缘相关之事?”


    玄空国师盯着闻折柳的脸,娓娓道来:“启禀圣上,太子所要嫁的女子,是全天下最尊贵的女子,样貌才学都是一等一的好,最难得的是,那女子,会对太子一心一意。”


    “最尊贵的女子”?


    闻折柳悄悄红了脸。


    何霁月夺了景明帝的帝位,他再将西越皇帝的位置给她,她可不就是全天下最尊贵的么?


    真真他是她的夫郎,她俩有段姻缘,上天注定。


    “那这女子何时出现?”司徒筠问。


    “该女子已现身。”玄空国师答。


    “子嗣方面,怎么说?”司徒筠问。


    她膝下无子,几十年来只得闻折柳一人,闻折柳不仅是个男子,还混了一半中原血。


    可她不愿肥水流外人田,哪怕是宗亲也不成,因而对有无后人继承西越江山一事,她看得极重。


    “太子与该女子结合,二者琴瑟和弦,不日后,便会诞下一女,此女聪明伶俐,可继大统。”国师说着说着,蹙起了眉头,“只是有一事蹊跷。”


    司徒筠身子略前倾:“你说。”


    “这孩子,应该已经……”


    闻折柳正听着“琴瑟和弦”“聪明伶俐”,心里跟灌了蜜酒一样甜,乍一捕捉到国师后头的这个“蹊跷”,吓得冷汗在脊背凝了薄薄一层。


    再听玄空国师后头的话,更是心头发颤。


    “咳咳!”


    第76章


    “咳,咳咳!”


    闻折柳白皙指尖压在心口,细眉微微蹙起,薄唇没甚么血色,与外头地上积着的雪一般无二,自带一副弱柳扶风样儿。


    短短咳了几声,他竟是要喘不过气来。


    “怎么了这是?突然咳得这么厉害?”


    司徒筠虽正听得起劲儿,一听到见闻折柳面发白,还是一抬手止住玄空国师的话,将头转了过来。


    闻折柳咳得难受,从喉咙里挤不出一个字。


    他略一抬手,示意小白替他回话。


    小白忙跪倒:“回皇上的话,这儿天凉,空气又干燥,公子咳疾总犯得厉害。”


    “怎地还唤‘公子’?”司徒筠声音沉了下去,“你主子,是朕亲封的太子,哪有身为奴才不给主子长脸,还给主子跌份儿的?你看着面生,是内务府的哪个人将你分到太子身边做差事的?”


    “母,咳咳,母皇。”


    闻折柳吐一字停一息作缓,可极力压抑咳嗽,胸腔仍隐约传出哮鸣音。


    “小白他,不是内务府,拨来的人,他是儿臣,从中原带来的随身侍卫,此番能顺利回到西越,多亏他,从中斡旋。”


    “……也罢,你用得惯,就接着用罢。”


    司徒筠侧向独孤秋:“你一路侍奉太子,旁人不知道如何伺候,你还不知道么?愣着做什么?快传太医。”


    这太医可不兴传啊,太子有身孕……


    不好直接违抗景明帝的命令,独孤秋以最缓慢的速度,吩咐小侍女去找太医,急得额头出了层汗。


    多亏小侍女腿迈出门槛前,闻折柳略沙哑的嗓音传来。


    “多谢母皇挂心,让太医来瞧儿臣,只是儿臣此病,并无大碍,卧床静养稍许即可,就不劳太医跑一趟了。”


    唯恐再坐在这儿聊下去,会生什么变数,闻折柳手搭着小白臂膀,缓慢起身。


    “儿臣告退。”


    司徒筠轻轻叹了口气。


    “怪到我一见你就觉得你有不足之症,去罢,且将身体调理好了,再论旁的。”


    中原,太和殿。


    龙椅空悬,可旁边添了个位子,端坐其中的,正是何霁月。


    她手持此番一回京城,便去京郊祈福寺里求的翠绿佛珠,一颗一颗细细捻着,面上不见喜悲。


    “陛下身子不适,着我代劳政务”


    站在玉阶下头的百官愣怔片刻,炸开了锅。


    何霁月衔头上有“摄政”二字,并非浪得虚名,她的确在朝堂上处理政务,也没少与各路大臣打过交道。


    可那


    会儿何霁月与众臣子,同站在玉阶下,聆听景明帝圣言,个中政务,景明帝主理,何霁月在旁协助,而非如现在这般,何霁月坐在高位上,“代劳”!


    礼部尚书谢关怒吼,隐藏花白华发的官帽微微摇晃。


    “平阳郡主,你可知你此举,是在挟天子以令诸侯,乃天下之大不韪?你若还知晓,便从上头下来!”


    何霁月山般牢牢扎根,岿然不动。


    “谢卿说笑了,陛下旧疾复发,派我协理国事,何来‘挟天子以令诸侯’之说?”


    谢关面色铁青,嘴唇泛上绀紫:“何霁月,当今圣上是你亲姨,你这样做,是要遭天谴的!”


    何霁月不语,只自上而下,淡淡扫过群臣,将众人的反应收于眼底。


    她们饱读诗书,都知晓“枪打出头鸟”,正巴巴地等着谢关发话,顺带观察她何霁月这代理政务之人的神色。


    “礼崩乐坏,君不再君,臣不再臣,我今日就辞了这官!”


    谢关砸了官帽,愤而离席。


    其余人等惶惶不安,却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敢像谢关一样,迈出那大不敬的一步。


    “郡主,就这么由她去了?”陈瑾悄悄冲何霁月咬耳朵。


    “随她去。”


    何霁月肘部支在龙椅扶手上,指尖依旧不紧不慢转着珠子,音量却骤然拔高。


    “还有哪位觉得自己力有不逮,要告老还乡的,尽可一同辞了官,随谢关走,今日朝会上行此举,我都不计较,过了今日……眼下正值年关,是该除去朝中污秽了。”


    无人敢动,片刻后,由前头官员带着,众臣齐刷刷跪下。


    “臣等誓死追随大司马!”


    此番朝会,不过为立威,可何霁月与景明帝僵持数日,朝中的确积了不少公务,何霁月一摆手止了虚礼,让下头官员说正事。


    到底积着的公务多,何霁月一连处理三日,搁在案牍上的奏章,才总算是消了下去。


    她提笔批压在最底下的几份奏章,陈瑾轻轻将沏好的茶递到她手边。


    “郡主,属下有一事不解。”


    字如其人,何霁月性格豪爽,字也落落大方,一急起来,难免有些龙飞凤舞。


    唯恐臣下看不清字,误了朝政,她极力压着笔锋,一笔一画写完朱批:“你说。”


    陈瑾垂着脑袋:“您挟持陛下,会招致其她诸侯的骂声,还要提防景明帝暗中集结人马,瓦解您的政权。


    “与其置自己于水火之中,为何不趁机登了大宝,将这大不韪的名头坐实?”


    “……因为我不想当皇帝。”


    何霁月搁下笔,端起茶杯,用盖子撇去浮沫,悠悠叹了口气。


    “陈瑾啊,当一国之君,并不如面上那般光鲜靓丽,且不说,为开枝散叶,我要广纳后宫,无法顾及心上人儿。


    “余下一辈子,我还要被锁在这深宫之中,没日没夜地处理各地呈来的公务。


    “最重要的是,坐到那个位置上,万人敬仰,又得回馈万人,总有身不由己的事儿,到那时候,整个中原,是我的,而我,也是整个中原的,可我,还不想做到那份儿上。”


    陈瑾不由翘起嘴角。


    “无法顾及心上人”,郡主果真还是放不下闻公子。


    郡主亲口向闻公子承诺过,“折柳,我府中唯你一男子”,她可是贴在墙边,听得一清二楚。


    “可郡主,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呀。”清楚归清楚,该劝的还是得劝。


    “下去罢,我一个人静静。”


    何霁月摁起太阳穴,正欲阖眼,临了,又掀开眼皮。


    “闻折柳失踪一事,可有眉目了?”


    西越东宫,接风宴前夕。


    “独孤秋,”闻折柳斜倚在榻上,一目十行扫过司徒筠吩咐他看的,与政务相关的书籍,“这接风宴,来的都是什么人?有哪些人,是我需要格外留心的?”


    独孤秋面露难色。


    “陛下近日来,醉心神佛道教,总与玄空国师为伍,对朝中大臣,态度都差不多,不过有一人,您或许得注意一下。”


    “谁?”闻折柳抬眼。


    “大将军,慕容萱。”独孤秋答。


    “为何要留心?”


    “她掌握了西越近一半的兵马,在朝中很是有话语权,您若想在上头坐得安稳,下头的兵马,可得抓稳喽。”


    闻折柳捏书籍的指尖微微发紧。


    世间事物,向来都是口头说着容易,手上做着难,他才来西越,对风土人情,一知半解,关于朝中事务,更是知之甚少,想抱住慕容萱这棵大树,谈何容易?


    一无钱财,二无名望,空有个“太子”名头,如何能成事?


    且走一步,看一步罢。


    西岳在中原西北外,冬日里昼短夜长,见外头天色暗下来,闻折柳不觉发困,不过靠在榻上歇息片刻,一眨眼便是接风宴。


    一见人,难免又要束腹。


    从中原来西越,一路上闻折柳都用布带竖着肚子,小白束腹的手艺愈发精进,近乎达到炉火纯青的田地。


    只是有带子绑在肚子上,总归不舒坦。


    闻折柳对着全身高的铜镜,不自然地抚上肚腹。


    总挤压孩儿的空间,真是苦了她了。


    所幸他此刻贵为太子,出行脚不用沾地,坐步辇即可,在步辇上护着肚子,比在下头走着轻松。


    应该是司徒筠早有交代,随着通报之人的“太子殿下驾到”,群臣齐齐跪下。


    “臣等见过太子,太子万福金安。”


    “都起来罢。”


    闻折柳神色淡然,伸手虚扶了下最前头之人,瞥见此人左眼尾下有颗小痣,再观其鹰钩鼻,刀削脸。


    此人,应该就是独孤秋让他注意的,大将军慕容萱。


    至于慕容萱身后,这长相与她有七分相像之人,应是她的独女慕容锦……昨日司徒筠给他的一摞女子画像中,这慕容锦正在其中。


    待会儿宴席上,司徒筠只怕少不了要向他引荐。


    其实嫁给慕容锦也挺好,一下就稳定住了最难掌控的兵马,可他回西越坐上皇帝这个位置,为的就是稳定西越,给何霁月分忧,赔上自己,反而有些本末倒置。


    且再看罢,没准,有更好的法子。


    闻折柳前脚方至,司徒筠后头便到。


    瞧见闻折柳尚未落座,该是才到不久,司徒筠呵呵笑着道“众爱卿平身”,眼角炸起一道道鱼尾纹。


    “折柳,咱们母子连心,连来的时间都是如此凑巧,真是心有灵犀。”


    “母子”,他与司徒筠,的确如此。


    可他腹中,又孕育着新的生命。


    他必须要在这小生命暴露之前,将这西越皇帝的位置,紧紧攥在手中。


    那就只能利用司徒筠了。


    闻折柳淡笑颔首。


    “母皇所言极是,折柳初来乍到,唯一能依靠的,只有母皇,对在座的各位,折柳不甚相识,可否劳烦母皇,为儿臣引荐一二?”


    “这是自然,我这个做母亲的不教,难道还指着别人来教你?这位是……”


    司徒筠从位子高往低,依次给闻折柳介绍了朝中官员,轮过一轮,她目光投向随侍慕容萱身后的慕容锦,脸上笑意愈发浓厚。


    “折柳,你也不小了,正到婚配的年纪,朕觉着,大将军家的女儿,慕容锦,就很好,你觉得呢?”


    果真向他提到了慕容锦。


    恰到好处地拎起帕子,轻轻掩在唇边,咳上两咳,闻折柳淡淡吐出腹稿。


    “好则好矣,只是儿臣体弱多病,缠绵病榻,唯恐耽误慕容姑娘,是儿臣没有这个福气。”


    “你怎就缠绵病榻了?又怎会拖累她?折柳,你是西越太子,将来的一国之君,能看上她,是她的福气。”


    还想着西越皇族子子孙孙,无穷尽也,司徒筠最听不得闻折柳道自己身体不好,一急起来,便慕容锦抛之脑后:“这种不吉利的话,少说。”


    闻折柳薄唇微启,又被贝齿轻轻咬住,活脱脱一副乖顺模样。


    “儿臣谨遵母皇教诲。”


    膝头隐隐作痛,闻折柳仗着桌案遮盖,手悄悄摸过去,隔着衣料搓了搓。


    平日里雪玉总爱趴在他膝头,虽说是重了些,但它也用自己暖和敦实的躯体,好生帮他暖着膝盖。


    这会儿离了它,还真是不习惯。


    “皇上,不知当说,还是不当说。”


    闻折柳正以为他婉言谢辞,此事就过去了,却听慕容锦道。


    司徒筠一怔:“你说。”


    慕容锦嘴角那抹笑戏谑。


    “启禀皇上,太子病病歪歪的,一看就活不长,而臣女想要的正夫,是与臣女一般身康体健之人,他看不上我,我还看不上他呢!


    “我府中要的,不是娇滴滴的美人,是有力气和手段的,真正的男人!”


    司徒筠的脸登时沉了下来,闻折柳举杯盏的手也微微一顿。


    虽说他不想为权势委身她人,可也不能让她人欺压到他头上,这慕容锦口无遮拦,定是仗着有慕容萱在身后撑腰。


    今时今刻,他是斗不过这母女俩,甚至还有求于她们。


    但正因如此,他不能过于伏小做低。


    征战沙场之人,皆喜难驯服之物,何霁月如此,慕容母女,亦不可免俗,他越孤傲自持,她们才越会将他放在眼里。


    他不能退却。


    第77章


    “慕容姑娘此言差矣。”


    闻折柳薄唇轻启,娓娓道来。


    “本宫并非认为慕容姑娘不配娶本宫,只是本宫自知中人之姿,又体弱多病,不想耽误姑娘,方出言回绝,怎么到了姑娘口中,成‘瞧不上姑娘’了?”


    他话语不疾不徐,如同山间蜿蜒的泉水,清冽,又不受她人拘束,独有一番自在。


    慕容锦言行张狂,与之相反,闻折柳谦和有礼,却不见得落下风。


    他嘴角轻翘,好似他一人在此高位坐着,便是势不可当的千军万马。


    慕容锦脸涨得通红,嘴唇哆嗦好一会儿,又梗着脖子发起狠来:“呵,从中原来的男子,就是这般牙尖嘴利,我说不过你,但……”


    “放肆!”一直沉默的慕容萱猛地站起身,“啪”地扇了她一巴掌,“太子如何,岂是你能议论的?”


    巴掌脆响起,全场寂静,闻折柳垂眉,呷了口茶水。


    这慕容萱早不出手,晚不出手,偏偏在慕容锦与他争辩中,占了下风之时,才从中调停,是何用意?


    怕不是在试探他这个新太子上阵,有无三把火罢?


    如此,他可不能让她们失望。


    慕容萱扇了慕容锦一巴掌,自席中出列,“扑通”一下跪倒在列位臣工行走的过道上,头深深低下。


    “陛下,臣教女无方,得罪太子,还请陛下责罚!”


    “慕容萱,你女儿,固然是金枝玉叶,可我儿子,也是掌上明珠,你的确是管教无方,居然容许自己只封了个芝麻绿豆官的女儿,对一朝太子,如此恶言相向,若朕不加以制止,这种风气,岂不是充斥整个朝堂?”


    司徒筠屁股下的龙椅还没坐热,又猛地起身,三两步上前,拔掉慕容锦头上的一根金簪子。


    “慕容锦,你常年养在宫中,朕算是看着你长大的,一直以为,你是最懂事,最知礼数的,谁知,你竟当众如此诋毁太子,真是太让朕失望了。


    “你言行无状,不仅丢的是自个的脸,还有你母亲的脸,散宴后,回府自行思过去,这朕亲赐的金簪,你就没必要带着了。”


    金簪子“当啷”一下掉到地上,静坐观察局势的群臣齐齐“扑通”跪倒。


    “陛下息怒!”她们异口同声。


    “朕息不息怒,不打紧。”司徒筠面有雷霆,“此事能不能了,还得你慕容锦亲自向太子致歉,问太子谅不谅解。”


    闻折柳没随众臣跪下,只是端坐原位,纵观全场。


    是以他很清楚地瞧着,是慕容萱朝慕容锦使了个眼色,慕容锦方青着脸,像他这儿行了个礼。


    “太子殿下,对不住。”


    这声响比蚊呐嗡嗡叫还小,可见诚心无几何。


    闻折柳下意识发出声嗤笑。


    这慕容锦还是个毛手毛脚的丫头,不知孰轻孰重,论心计,断不是他的对手。


    而她母亲慕容萱,是个不爱亲自下场,于高位执棋之人,好处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追起责来,祸不及她,至于坏处,也很明显。


    将军窝囊往后缩,不愿出手,麾下士兵又如何会在要人命的战场上,为国家抛头颅,洒热血,尽心尽力?


    怪道与英明神武的何霁月相斗,慕容萱屡战屡退,十有八九,都是败绩。


    他一不留神用力过猛,绷着了肚子,受布带束缚的腹部,登时尥蹶子,他几不可闻蹙了下眉,用掌心护住腹部。


    只可惜这慕容萱,是他要费千辛万苦收复的部下。


    而败绩甚少的何霁月,在他对立面。


    “抱歉慕容姑娘,你声音太小,本宫又不巧,耳力不佳,实在没听清你说了什么,可否劳烦你,大点声,将方才说过的话,重复一遍?”


    思及将与自己为敌的何霁月,闻折柳心一寸一寸沉了下去。


    可面对一腔心思全摆在脸上的莽女慕容锦,他倒还有几分兴致。


    “对、不、住。”慕容锦从牙根挤出这三个字,怒目圆睁。


    闻折柳嗓音不咸不淡。


    “慕容姑娘这致歉,无名无姓,是在对空气说么?”


    慕容锦眼珠子都要从眼眶瞪出来了,若是眼神能杀人,她已刀了气定神闲的闻折柳千百遍。


    “太子殿下,此番是小女有错在先,臣给您赔黄金万两,仆婢百人,您待如何?”


    闻折柳不做声。


    他在何霁月面前,总睁大,以摆出副可爱样儿的圆眼,此刻微敛。


    慕容萱被闻折柳那隐隐带笑的眼神盯得头皮发麻,连着磕了三个响头:“殿下还有什么要求,尽管提,臣只求殿下在臣满足您条件之后,不要再为难小女了。”


    慕容萱扮演的,是个溺爱独女的亲娘,亦或替心肝兜底的将领?


    如此看来,慕容锦对慕容萱而言,确实挺重要,只可惜慕容锦此人于他无意,慕容萱娶他,又年龄相差过大,不合伦理。


    但抓住慕容锦的软肋,没准真能控制慕容萱。


    慕容锦好似说过她喜欢有心机与手段的健壮男儿,说的得这么细,莫不是有心仪的人了?这人他若认识……大可加以利用,控制这在西越朝堂横行霸道的慕容萱。


    这计策倒不需他献出清白之身,只是要找到慕容锦的软肋,也不容易。


    让独孤秋与小白多留心罢。


    存心敲打慕容母女俩,闻折柳不急着回复,心里悠悠琢磨。


    他吊了慕容萱好一会儿,才缓慢发声。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是慕容姑娘无礼在先,本宫不过以牙还牙,本宫居于东宫,吃穿用度,母皇都没紧着本宫,本宫无所求。


    “只是慕容将军既是亲自求了,本宫顾着将军的面子,饶慕容姑娘一回,还望慕容姑娘吃一堑长一智,莫要再犯。”


    “谢殿下宽恕!”慕容萱扯了扯慕容锦袖子,“小锦,还不快磕头谢恩?”


    慕容锦怒气冲冲随他谢恩,“咯吱咯吱”磨牙:“太子殿下,您真不愧是太子,身材容貌,样样都是万里挑一,臣女,看上您了!”


    闻折柳面上的笑一僵。


    慕容锦说喜欢,比说讨厌,还膈应人。


    她言讨厌,那他大可以托词“其他女子儿臣暂时看不上,唯有慕容姑娘差强人意,可她又不愿”,但她言心悦……


    心绪狂风大浪般波动,闻折柳气血不足,一时四肢乏力冰冷,眼前还不时闪过黑点。


    头一阵阵发昏,他恨不得就着这股晕劲儿,立刻失去意识。


    可这样做,未免太过失态。


    “俗言道,姑娘一言,驷马难追,慕容姑娘金口玉言,前头才说瞧不上本宫,这会儿到道心悦又是为何?还请姑娘自重,不要逗弄本宫。”


    闻折柳勉力起身,腰板甫一挺直,膝头又隐隐发痛,好似歹人拿尖细的针,一遍遍扎似的。


    这腿怎么……糟,肚子也疼起来了。


    “折柳,起来作甚?”司徒筠略一抬手,“朕安排了好些歌舞美酒。”


    “歌舞美酒”?他只怕无福消受。


    闻折柳拱手,身子因痛楚微微颤抖。


    “母皇,并非而儿臣刻意扫兴,只是儿臣还在服药,饮不了酒,眼下,又到了服药之时,先行告退。”


    他缓步外行,风中树叶般摇曳生姿,在众人跟前,维持住了最后的体面。


    其中


    痛楚,只有他、小白与独孤秋知。


    “郡主,有消息了!”陈瑾双腿抡成了风火轮,“嗖”一下打御书房外头窜进来。


    何霁月一搁朱笔:“说。”


    “据西越皇宫的探子报,西越迎回了个新太子,是个男的,但是胆子可大了,敢给能与您一较高下的慕容萱将军脸色看,可不是个好惹的主呢!”


    何霁月听完这话,又细细咀嚼一遍,没尝着灵魂,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她拎起朱笔:“与闻折柳何干?”


    “……无干。”陈瑾咽了口唾沫,“只是膝下无子的西越皇帝司徒筠,忽地后继有人,这着实蹊跷,下属不敢怠慢。”


    “那又如何?从今往后,不是与闻折柳相关的消息,不必传得这般急。”


    何霁月将方才看到一半的那本折子,又从头看了一遍,懒懒批复:“如今我坐实了这摄政王的位子,你的身份也跟着水涨船高,要德行配位,不可再如此冒失。”


    兴高采烈地入屋,与一通骂不期而遇,陈瑾忿忿咬了下唇。


    方才被郡主吓着了,她一时间竟真没想起来,她正是因为这男子与闻公子有相似之处,才如此急着禀报的!


    “回禀郡主,此事还是与闻公子有些相干的。”陈瑾拱手。


    “怎么说?”何霁月抬眼。


    “那迎回的太子,身体也不好,这点,与公子相似。”


    “天底下身体不好的人多了,你去太医院逛一圈,哪个太医手底下,没有身体不好的男子?”


    何霁月面无波澜。


    “再者说,司徒筠自己就身体不好,他儿子也病弱,算是一脉相承。”


    陈瑾还要再说什么,被她一抬手止住。


    “西越多了个男太子,的确奇怪,后续你多留心,方才我忙着处理公务,急了些,话冲,你别放心上。”


    “是,”陈瑾先点头应下任务,再事无巨细地嘱咐,“郡主日理万机,着实辛苦,一时上火也是难免,属下理解,只是朝中众臣都指着您呐,还望您多自珍重。”


    她嘴上如此说,心却暗言。


    郡主哪儿是“忙着处理公务”?分明是被闻公子摄心夺魄,一心可着他呢。


    何霁月“嗯”了声。


    “你的担心我明白,且先下去,有闻折柳的消息,随时报。”


    西越,东宫。


    “公子,您可还好?”小白跟在闻折柳步辇左侧,护着他自御花园往东宫,唯恐皇宫内隔墙有耳,小白一路上一个字也没敢说,到了东宫才问闻折柳。


    闻折柳一言不发。


    并非他故意不答,无奈喉间血腥气翻涌,滚烫得吓人,好似一开口,便要呕出一大口鲜血。


    小白是他从中原带来的自己人,可抬步辇的轿夫,都是司徒筠给他安排的人。


    他不得不防。


    灯笼的红光映射下,闻折柳面色略显苍白,跟地上积着的雪似的。


    他肘部搭着步辇扶手,掌心搁在小腹,试图用他手里为数不多的温度,去暖和冰凉抽痛的腹部。


    果不其然,失败得无比彻底。


    非但腹痛没有得到缓解,他手还越发冰凉,赔了夫郎又折兵。


    眼前不时发晕,搅得肠胃难受,在宴席上随意吃的那些饭菜,如同雨后春笋,要疯狂地破土而出,闻折柳恶心欲呕,正欲阖眼缓解。


    又被一抹刺眼的红晃了神。


    他臀部附近的那片衣裳,怎地沾了血?


    第78章


    若是皮肤伤着了,也不该渗这么多血。


    他肚子痛得厉害,里头的孩子隐约下坠,好似不断冲刷河岸,时刻要决堤的河水,叫嚣着打破他身体的桎梏……


    “小白,落轿。”


    闻折柳面上半分血色也无。


    “可是这会儿才刚到殿口,外头风凉,您方才在筵席上,就已经咳得喘不上气了,再往里头些罢?”小白轻声劝。


    “……嗯。”


    闻折柳原本要在此处落脚,不过是为遣散轿夫,以免被他们发觉自己身上的血。


    可他转念一想,他身娇体弱的形象,在众人面前,被他演绎得可谓是入木三分。


    在外头落轿,本就与他平常的行事逻辑不同,容易惹人疑心,他打草惊蛇不说,又要平白无故挨夜里的冷风吹,怎么盘算,也划不来。


    倒不如被抬进屋再说。


    憋胀感愈发强烈,身上的五脏六腑,好似化成了一滩水,直直往外冲。


    轿夫在院子里落轿,小白伸手,要将闻折柳下来,却被闻折柳冰凉的手按住,还得了他耳语。


    “支开下面的人。”


    小白不解,但照做:“你们几个,退到外头守门去罢,这儿有我伺候就行了。”


    闻折柳小声抽着气,正要道“我肚子疼得厉害,怕是要小产”,又听小白“啊”地短促喊一声。


    “怎地见红了?您感觉可还好?”


    东宫里头,烛火长明,小白眼力又不差,一下子就瞧见了闻折柳衣袖掩盖不住的,被血染红的衣物。


    果然是瞒不过小白。


    “兴许,只是,磕着了。”闻折柳气若游丝,近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请太医来,但别,惊动,她人。”


    小白犯了难。


    去太医院请太医,内务府是要留档的,且太医院受司徒筠掌控,怎会不对司徒筠说实话?请太医过来诊治,事小,公子暴露身孕,事大。


    可去外头找医者,也不现实,此刻已是宵禁,整个西越大都的医药铺子,全关了门,连个人都不会留。


    见小白愣在原地,皱着眉头像是在思索什么,闻折柳也后知后觉不妥。


    “你拿不准,主意,就问,独孤秋。”


    “是!”小白这才动身,“嗖”一下窜上瓦。


    闻折柳没等多久,独孤秋就随着太医,在小白的引领下到了东宫。


    只是人处于痛苦之中,对时间的感知,会随着愁绪延长。


    他只痛了约莫半刻,却似难受了三秋。


    “这是贺兰远,贺兰太医。”


    闻折柳痛得睁不开眼,只将眼睛眯成条缝,大概打量了下这太医模样,“嗯”一声,由小白将他的手扶到软枕上,又在腕间搭了条丝帕。


    老太医把脉片刻,“扑通”一下跪倒。


    “独孤大人,老臣昏聩,只怕再难给太子殿下医治,还请大人另寻高人!”


    独孤秋蹙眉:“怎么说?”


    贺兰远佝偻着腰,深深低头,官帽遮不住的白发微微颤抖:“老臣给太子把脉,竟诊出了喜脉!”


    闻折柳阖了下眼,又不耐睁开。


    这太医哪儿是“昏聩”?


    分明是撞破皇家秘辛,不欲卷入其中,想以“医术不精”为由,迅速远离这劳什子事儿罢了。


    “太医既说,是喜脉,不妨,展开讲讲,本宫有孕,几月了?又为何,会淌血?”


    闻折柳一字一顿,明知故问。


    贺兰远言语闪烁:“这……”


    闻折柳还要相逼,又被溢到嘴边的痛楚打断,独孤秋适时补上他的话。


    “贺兰大人,我请你来,就是信得过你,你也为陛下调理身子,应当知晓陛下余下的年岁有几何,贺兰远,一味逃避是没用的,你与贵人们接触甚密,总该表个态才是。”


    贺兰远浑黄老眼瞪大:“独孤大人,您……”


    “是,我已做出选择。”


    独孤秋亮出匕首:“至于你么,要么上同一条


    船,与我成为同一根绳子上的蚂蚱,要么,你晓得的,死人,才能保守秘密。”


    贺兰远硬生生将嘴唇咬出血,“咚”一下磕头。


    “微臣贺兰远,誓死追随殿下。”


    “真要表忠心,就帮本宫,将这孩子保下来。”


    闻折柳此刻褪了外衣,只着件单薄的里衣,前胸脊背都被冷汗浸湿了大半,他面上又挂着几滴痛出来的汗,整个人,跟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无论你,用什么法子,伤害本宫父体,也可,本宫只求,保住,孩子。”


    贺兰远向小白讨来纸笔,速速写下数十味药材,让府中药童去取。


    “殿下这是肾虚不固,气血不足,眼下最要紧的,是先安胎气,微臣这就给您开方子抓药材,尽力一试。”


    熬药期间,贺兰远先命人取棉布来将出血之处堵住,再给闻折柳按着几个缓和的穴位,减轻出血量。


    刚生火熬上药时,那股苦臭气息便不断从窗外刮来,彻底熬成了,更是苦得没边儿,闻折柳远远闻着就犯恶心,他拧着眉头喝了两口,又“哇”一下,吐了大半。


    “殿下,这药得喝下去,到胃脘里缓慢克化,方能起效啊。”贺兰远轻劝。


    不愿痛失孩儿,闻折柳素手抵住不断起伏的胸膛,缓了几息,冲手持药碗的小白招手。


    “再端过来。”


    小白心针扎般痛,可不敢拂闻折柳之意,也为了闻折柳腹中那还未降世的皇子,只好照做。


    闻折柳捏住鼻子,心一横,眼一闭,“咕嘟咕嘟”将剩下的药灌进了嘴里。


    苦涩从喉头涌上来,他本能要吐。


    可良药苦口利于病,他亲眼看到的,那从外头送来的几大箩筐药草,只熬成了这么小小一碗黑水。


    吐出去,是糟蹋了。


    接过小白双手奉上的饴糖,闻折柳含其于口,才觉得好受些。


    可单单口服,见效不快。


    闻折柳怀有身孕,又天生体弱,用药上有诸多不便。


    贺兰远不敢贸然给他行针,连针灸也是小心翼翼,他命下人将艾叶捣碎炒热,用白布包成一团,小心给他敷于小腹,隔着肚皮安抚里头的小家伙。


    一番折腾下来,那不断往下淌的血,好说歹说止住了,可闻折柳还是觉着肚子坠得厉害,腰肢阵阵发酸。


    贺兰远眯起眼:“劳烦你们将太子身上的衣物解开,微臣需详细确认情况。”


    持续不断的痛楚,让闻折柳双颊连着嘴唇都没了血色。


    他痛得几度昏过去,听贺兰远要解开他的衣裳,强行将眼里翻起的乳白压下。


    “不可,女男授受不亲。”


    贺兰远一怔,规规矩矩给他行礼,解释其中缘由:“医者眼中无女男,还请殿下放下心中芥蒂,让微臣好好瞧上一瞧。”


    闻折柳喘过几息,指了下独孤秋。


    “你且出去。”


    待到整个屋子里头,只剩他、小白与贺兰远,闻折柳手轻轻一摆,吩咐小白。


    “解开。”


    小白一令一动,解开他里衣。


    贺兰远一见着缚在闻折柳肚子上的那条布带,“啊”一声惊呼开来。


    “微臣在脉象看着,殿下是动了胎气,微臣还奇怪,殿下脾性甚好,怎会动这般大的气?原是这布条惹的祸,快快将这个布条拆下,孩子还能保得住!不若,又要出血了!”


    布条被一圈圈拆下,闻折柳腹部的数十道红痕显出。


    它们盘根错节,宛若缠绕的蛇。


    “哈,啊……”


    乍一摆脱束缚,浑圆的肚腹弹出来,无依无靠,直直往下坠。


    闻折柳用手在肚子底下托着,小心翼翼给了肚腹些许向上的气力,才终于是把这口气喘了上来。


    “殿下,孩子这会儿是保下来了,可之后若想留住,还需好生静养。”


    贺兰远坐在一旁,静候半个时辰,见闻折柳不再渗血,又给他把过一阵脉后,如是说。


    “……嗯。”


    闻折柳将手放到小腹敷着的艾叶包上,身子发作一番,他懒动又畏寒,只靠着火炉,懒懒睁了一半眼。


    “之后,都不能束着腹了?”


    “自然不……”贺兰远话说到一半,注意到小白在瞪他,识时务话锋一转。


    “老臣知晓殿下不欲让陛下察觉,因而时刻束腹,适当束一束,倒也不是不行,只是您有孕四月有余,体弱,身旁又无妻主陪着,为保全孩子,还是少束为妙。”


    闻折柳略抬手,小白登时心领神会。


    “今夜之事,劳烦贺兰太医嚼碎了往肚里咽去,莫向旁人提起,之后殿下的身子,就劳烦您调养了。”


    贺兰远到底是太医院的老人了,最识时务。


    “殿下放心,老臣断不会与外人提起,方才抓的那些药材,也是从老臣府中调派来的,而非太医院配的,不会被陛下查到。”


    闻折柳颔首。


    “贺兰太医有心了。”


    贺兰远从袖里摸出张纸,恭恭敬敬双手奉上:“老臣这儿还有张安胎的方子,您若是不弃,可拿去一用。”


    “有劳。”闻折柳抬手示意小白收下,“小白,送贺兰太医。”


    直至瞧不见贺兰远与小白,闻折柳方放纵自己,不再挺着松柏般笔直的腰杆,而是没骨头般瘫下来。


    早听闻怀上身孕艰难,好好护着孩子,直至孩子降世更难。


    这个中心酸,他算是切身体会到了。


    为了孩子,他日后饮食起居,都得格外留心才是。


    好不容易腹部疼痛缓了过来,闻折柳盯着床头兀自燃烧的红烛,正要阖眼睡过去,小腿肚忽地一抽,只一抽还不够,停住片刻,连着抽了三五下。


    这小腿肚好似不知何时开了灵智一般,连筋骨带皮肉,自个儿筋挛得厉害。


    东宫人多眼杂,闻折柳本不欲声张,怎奈痛楚尚可忍,抽搐再难捱。


    “嘶!”他不由倒吸了口凉气。


    小白打东宫侧门回来,敲了敲门入屋,正听见闻折柳吸气,登时俯身过来:“公子,怎么了?”


    他念旧情,私底下,到底还是喜欢称呼闻折柳“公子”。


    “我说过,唤我‘太子’。”


    闻折柳是个注重细节之人。


    他听小白乱了分寸,连自己身上的疼都顾不上,非要将小白口中的称谓纠正过来,才说自己到底是哪儿不舒服。


    “腿,在抽。”闻折柳呼吸深浅不一。


    小白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映入眼帘的,是闻折柳在榻上安然放置的腿。


    “没有抽啊?”他疑惑伸手,摁了摁。


    “呃啊!”小白轻轻一触,闻折柳眼尾飙起泪花。


    转筋最忌讳不相干的触碰。


    小白这缓解不了一点酸楚,反倒是添乱。


    “你要么,一直摁着,要么,别碰。”


    小白受不得闻折柳发红的眼眶,连声抱歉,伸手摁住他在外头完全看不出什么情况的小腿。


    “您好端端的躺着,这腿怎会抽起来?属下记得,只有忙着身子抽条儿的少年,这小腿才会在夜里抽抽,您已过了这般年纪,不该抽得如此厉害才是。”


    闻折柳又痛又昏,从嘴里吐出来的声音都带颤。


    “管它,怎么回事,你先好生,摁着。”


    他整个人全身上下,渗出层冷汗,这小腿的抽搐,才缓和了些。


    痛楚消退,闻折柳身体放松下来,才有心思去思索,这突如其来的抽搐,是怎么一回事儿。


    许是为保下孩子,必须要付出的代价罢?


    “殿下,您腿不抽了。”为不落他人口舌,小白不再唤闻折柳“公子”,而是同闻折柳其她下属一样,称呼闻折柳“殿下”,他怯生生问了句,“还要继续摁着么?”


    “不,你拿套干净衣裳过来,接着将这套沾血衣物销毁,出去伺候。”


    终于汗湿的黏腻衣裳换下,温暖干燥的舒适感笼罩周身,闻折柳忍着险些小产后的隐痛余韵,姿势别扭地伸了个懒腰。


    一不留神抻到了腰,他手轻轻扶着,蹙眉缓过一阵酸麻。


    肚腹痛楚缓解,可这腰间还是坠着。


    闻折柳避开敷在小腹的艾叶,指尖往酸痛最甚之处揉了几揉。


    腰痛,许是每位孕夫的必经之路罢。


    毕竟肚子吹气般鼓了起来,也不奇怪。


    目光下移,对上小白方才摁过的脚,闻折柳眼睛无声瞪圆。


    他的腿,怎肿起来了?


    跟泡发的馒头似的,


    虚浮一块儿。


    何霁月此前还道,他这双腿,不常行走,纤细又雪白,甚是诱人。


    每每鱼水之欢,她都爱拎起他一双腿,扛在自己肩头上,在此大开大合的姿势下,享受他动情的身姿。


    他手指一戳,这小腿肉竟还陷下去,半日才缓慢回弹,跟废了似的。


    鼻腔一酸,闻折柳一口气险些没抽上来,他脊背倚在榻上,歪着头咳嗽,呛了个死去活来。


    他全身上下,也没什么好。


    不过脸看得过去,四肢还算纤细。


    腿肿了,她就不喜欢了。


    没了她的喜爱,他可如何是好?——


    作者有话说:改了改下一本未悬游女E男A的设定,把男主腿改残了,还给他加了心脏病,最近好喜欢病弱轮椅男[害羞][撒花]


    第79章


    世人常言,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闻折柳险些失了孩子,整个人为数不多的精神气儿都少了一大截,下榻走两步就道头昏,每日喝了药就躺倒。


    所幸接风宴往后推两日,方是闻折柳上朝之日。


    他倒在床榻上,整天整夜昏睡,倒也不碍什么事,还省下多余心力,去应付前来巴结的文武百官。


    只是闻折柳少得的清醒时刻,还得听独孤秋唠叨,她一口一个“您猜,朝堂上谁最不好惹”“陛下后宫之中,哪位夫郎最得宠”,闻折柳听着,耳朵都起了茧子。


    “我晓得了,万事以母皇为先,母王那些夫郎,我不用理,平日里温和,但该在百官面前崭露锋芒时,还是得露。”


    闻折柳懒懒打了个长哈欠,疲惫劲儿袭来,又想躺下歇息,他挪了下垫在腰后的软枕。


    “还有别的事儿么?”


    独孤秋伺候司徒筠久了,惯会看人脸色,一见闻折柳哈欠连天,便知晓她不该再多说什么,只是话没办法讲完,必须留一半在心里,终归是难受的,她只要顶着闻折柳的困倦,挑最紧要的一点说。


    “还有最后一点。”独孤秋把“最后”二字咬得极重。


    闻折柳颔首如小鸡啄米,捕捉到这两个字,勉强掀开眼皮。


    “你说。”


    独孤秋长话短说:“殿下,明日是您首回上朝,虽说接风宴您与文武百官都见了一面,但在宴席碰头,与在朝堂相见,到底不一样,你今夜早些休息,万不可误了时辰。”


    ……原来她要叮嘱的是他别迟来。


    他还当是什么十万火急的要紧事儿。


    “嗯,晓得了。”闻折柳嘴上答应,心里虽把它当了回事,却不觉得有什么难。


    他不是个赖床的主儿。


    这几日总在榻上躺着,一多半是没有力气爬起来,只能在那儿靠着。


    非要爬起来,也不是做不到。


    翌日,小白打着哈欠揭开闻折柳帐幔,他在里头睡得天昏地暗,昏黄烛光下,闻折柳皮肤白皙,跟一碰就碎的娇贵瓷娃娃有的一拼。


    “殿下,该起身了。”小白连着催了三五回,终于见闻折柳睁了眼。


    与窗外蒙蒙亮的天对上眼,闻折柳一咕噜翻身下床,动作过急,头又发晕,不得已靠在榻上歇息片刻,才在小白的搀扶下,缓慢来到梳妆台。


    “怎么不早唤我?”闻折柳对着镶金边儿的铜镜,懒懒打了个哈欠。


    “属下已经唤过好几回了。”小白是个实诚人,受他“诬陷”,瘪着嘴,嗓音听上去很受委屈。


    闻折柳先阖眼“嗯”了一声,被小白扶起来,到全身镜跟前着外衣,又笑道。


    “好了,错不在你,是我贪睡。”


    他一笑起来,如天气回暖,开春冰河消融,百花齐放,叫天底下任一男女老少看着,都不忍心同他置气。


    小白个单身男子,哪受得了这种诱惑?


    他垂着头,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


    昏天黑地歇过一日之久,闻折柳总紧绷着的骨头总算松泛了些,连带着总病恹恹的苍白容颜,也跟着添上血色,多了不少精神气儿。


    在全身镜跟前,他身着里衣,那微微挺着的大肚子无处遁形。


    闻折柳拿过小白手中的朝服,往身上比划,悠悠叹了口气,抬手示意小白拿束缚带来。


    这肚子,是越发大了。


    朝中个个都是人精,他挺着个大肚子上朝,又站在百来号人跟前,不引人侧目才古怪。


    不束起来,怎么可以?


    “再绑紧些。”对着全身镜里头的只消下些许的肚子,闻折柳让小白再使劲儿。


    “不能再紧了。”小白却说什么也不肯再将布条往他肉里勒,“贺兰太医交代过,您胎相未稳,最好别束腹,即使要束,也不能勒太紧。”


    实在拗不过他,闻折柳只好作罢,所幸一同朝会下来,文武百官都念着他在接风宴上的锋芒,只恭恭敬敬同他行礼。


    早朝结束,百官各回工作之处,闻折柳随司徒筠去尚书房。


    路上两人乘着步辇,司徒筠在前,闻折柳在后,两人相距甚远,闻折柳还当司徒筠方才在朝会上磨得嘴皮子发酸,这会儿没工夫同他掰扯,却忽地听她问起来。


    “你这肚子,怎看着比前日鼓了些?”


    他束得这般紧,竟还是被觉出不妥了?


    心里七上八下,闻折柳寻思避无可避,索性直面迎上去。


    “母皇真是心细,儿臣这肚子,是比平时鼓了些,究其缘由,也怪儿臣嘴馋,儿臣住于中原多年,思乡情切,好不容易回归故土,对我大美西越珍馐的诱惑,难以抵挡。


    “一连几日进食过多,吃撑了,略有积食,不过儿臣前日已召贺兰太医看过了,并无大碍,不劳母皇挂心。”


    “贺兰远?”司徒筠若有所思,“原来是她在给你治,怪道前日朕头风犯了,派独孤秋去请,她道贺兰远在东宫。”


    “母皇头风犯了?可吃过药了?”


    闻折柳微微瞪大圆眼,流露出份恰到好处的讶然。


    司徒筠摆了摆手:“朕吃过药了,昨日贺兰远也来诊过平安脉了,不妨事。”


    闻折柳又关心了几句,长叹一声。


    “都是儿臣不好,光顾着自己难受,把母皇忘了,没有在母皇难受之时,在母皇身旁侍疾尽孝。”


    司徒筠若有所指:“你有牵挂朕的心,就是最好的了。”


    到尚书房外头,两人落轿。


    司徒筠揽过闻折柳肩头,与他一同迈过门槛:“你对那何霁月,了解多少?”


    何霁月?司徒筠提她做什么?


    短短三个字,冲击力极大。


    闻折柳空落落的心里,像是倏然闯进来一大堆在寒冬闷久了,终于找到温暖新春的蟾蜍,它们活蹦乱跳,像是要将闻折柳的心,撞出个千疮百孔才尽兴。


    小腿肚莫名抽起来,闻折柳走的步子不由打飘,跟踩在白云团一般。


    “殿下当心。”小白适时扶住他手臂。


    “怎么了?”司徒筠压在他肩头的力道收紧。


    “……回禀母皇,儿臣胃脘略有不适,怕是不能久站。”


    闻折柳手搁在腹部,眉心轻蹙,眼尾泪光点点,神情隐忍,薄唇抿成条直线,跟真那么回事似的。


    司徒筠眯眼,松开她在闻折柳肩头,似保护,又像禁锢的手:“来人,赐座。”


    “谢母皇。”闻折柳由小白


    扶着,勉强挪了过去。


    司徒筠稳坐跟前,目光毫不遮掩地上下打量闻折柳,闻折柳小腿抽得厉害,也没敢伸手碰,只是咬牙忍着。


    “方才在朝堂上,你也接触到不少官员了。”司徒筠一摆手,示意独孤秋取名册来,“再看看这名册上的女子,可都知晓是谁家的了?”


    不聊方才那有关何霁月的话题了?


    闻折柳心有戚戚焉,粗略扫过一遍。


    “晓得了。”他垂下眸子,不动声色地敛去眼中的一丝不悦。


    人还是那些人,只是顺序有变。


    原先排在第三的慕容锦,赫然列到了最前头。


    他与慕容锦起过冲突,司徒筠并非不知,可她既然知道,非但不把慕容锦撤掉,反倒还将她挪到第一个,是何居心?


    分明是故意而为。


    她要看他笑话?也不算。


    司徒筠若真想拿他当茶余饭后的乐子,大可在方才朝会上,让他当众下不来台。


    这会儿两人私下聊,她这般,更像试探。


    “母皇之意,是将儿臣许给慕容锦么?”


    闻折柳面上还是那副不冷不淡的表情,只是语出惊人,“啵”一下戳破那层隔在她们母子俩之间,薄如蝉翼的窗纸。


    司徒筠一怔。


    “论家世样貌,她都是最好的。”


    言外之意,无非慕容锦此女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你闻折柳不过是个混了一半污血的杂种,别在鸡蛋里挑骨头,得了便宜还卖乖。


    可这是卖不卖乖的问题么?


    他一男,怎能同嫁两女?


    更别说,他心里早已认定,他此生,只追随何霁月一人。


    再嫁给慕容锦,莫言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何霁月,会不会原谅他不声不响的背叛,他自己都会唾弃自己见风使舵的行径。


    “怎么,安排你同她成亲,你很委屈?”


    司徒筠紧紧盯着闻折柳愈发苍白的脸,独属于帝王的王霸之气,自周身散发出来:“折柳,你已经长大了,不要再这般小孩子心性,想一出是一出,母皇给你选的人,就是最好的。”


    她竟是连之前那句,“总归是那些女子高攀,你挑个自己喜欢的”的客套话都忘了。


    闻折柳银牙紧咬。


    他不是不想反抗,怎奈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哪怕他心有所属,在集西越权势于一身的司徒筠跟前,也仅能以儿臣的身份做小伏低。


    “母皇所言极是,但凭母皇吩咐。”


    闻折柳用力压下心中贞洁列夫的念头,硬生生从嘴角挤出一抹笑。


    “那行,你没意见的话,你和小锦的婚事就这么定了,剩下的你不必忧心,我与小锦母亲自会谈妥。”


    闻折柳垂头,应了个“是”。


    这确实不必他忧心,因为司徒筠与慕容萱的交易,他压根儿插不上手。


    他只是司徒筠的一枚棋子。


    见司徒筠命独孤秋将名册收回去,闻折柳只当司徒筠同他寒暄许久,终于要与他谈政务,喉结滚动,咽下那咬唇出的血腥气儿,却听司徒筠问。


    “话又说回来了,你在中原那会儿,与何霁月到底是个什么关系?”


    何霁月,又是何霁月。


    司徒筠怎么就揪着她不放呢?


    他委身慕容锦,本就千般万般,对不起何霁月了。


    又怎能在司徒筠面前,泄她的密?


    “儿臣谨遵母皇教诲,幼时便与何霁月接触,一直与她保持着青梅竹马的关系。”


    “只是青梅竹马?”司徒筠揪着这四个字念叨几遍,见闻折柳不应,又问起了新的,“那她与什么男子交好?”


    与“男子”交好?


    闻折柳在脑中,将何霁月身边的人过了一遍。


    略过她麾下一堆女子赤甲军,以及贴身侍奉她的陈瑾,他思来想去,只能想到何霁月的父亲钟子安,与她的小弟何流昀。


    “何霁月对他的父亲,很是敬重,对他的小弟,呵护有加。”


    “朕问的,不是他的家人。”


    司徒筠手摁上太阳穴,语气逐渐急躁起来,一副头风犯了的模样:“是她对哪些亲人以外的男子,有动心之迹?”


    闻折柳抿唇。


    他一说,司徒筠少不了要往中原塞男子,万一真塞到个合何霁月心意的,那何霁月,还会要他么?


    “恕儿臣不知。”


    “不知道?为何一谈到何霁月,你总言辞闪烁?”


    司徒筠声音如疾风骤雨,噼里啪啦吵得厉害:“当时朕让你去接触何霁月,就是让你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你与她青梅竹马十几年,怎么连她喜欢谁都说不出来?”


    闻折柳强忍腿痛,自椅子起身,缓慢跪下。


    “儿臣愚钝,只顾着同何霁月交好,没留心她身旁会留什么样的男子侍寝。”


    “呵,你没留心,朕让你留心的,不就是这个?”司徒筠抄起桌案上的镇纸,“咚”一下砸到闻折柳头上。


    “白瞎你一张这么好看的脸!”


    闻折柳顶着一脸血,依旧跪得四平八稳:“母皇恕罪。”


    司徒筠又朝他这儿砸了只朱笔才消气:“那朕再问你,何霁月此人,到底喜欢什么样的男子?”


    闻折柳一怔。


    在她人口中,何霁月是个不近男色的冷面将领,不会因任何男子心软。


    可在他眼里,何霁月心简直不要太软。


    他一撒娇,她就妥协了。


    倘若心软等同于喜欢,那何霁月心怡的,可是他这般男子?


    第80章


    御书房里烧了一大盆炭,照理说,在里头坐,应该是暖烘烘的。


    可闻折柳司徒筠母子俩,一跪一站,谁也不好受。


    闻折柳直愣愣跪在地上,四肢发凉,司徒筠端坐龙椅,被他这个一声不吭的逆子,气得持奏章的手都在打颤。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故意不答?”


    闻折柳对何霁月从来不说谎。


    他性子傲,也不屑于说谎,可对着才几面之缘的司徒筠,倒不至于说不出。


    只是若将他的样貌脾性如实相告,难保司徒筠不会将何霁月心仪的病弱美男子,和他闻折柳联系起来。


    可若往反的说,司徒筠真送过去一个糙汉,不得何霁月喜爱,也是他担责。


    怎么说都是错。


    并非他恬不知耻,只是他将围绕在自己与何霁月身边的男性过了一遍,除开何霁月的男性亲人,何霁月的确只对他低过头,红过脸。


    “儿臣有罪,在何霁月身旁待了多年,还是不知,何霁月偏爱甚么男子。”


    在龙椅上看多了勾心斗角,司徒筠脑袋并非不灵光,不过被闻折柳一言不发的模样,气昏了头,才只一个劲儿骂。


    这会儿理智回笼,司徒筠指尖轻敲桌案。


    “你与何霁月青梅竹马,她待你,应该不错罢?”


    问他与何霁月的相处方式作甚?


    要找个与他容貌相似的人,复刻么?


    闻折柳斟字酌句。


    “何霁月待我,是好友。”


    “只是好友?没有别的?”思绪波涛般翻涌,司徒筠说起话来,连珠炮似的,“你身子不舒服的时候,他什么表示?你在她面前哭过么?她那会儿是什么态度?”


    闻折柳朝别人撒起谎来,面不红心不跳。


    “何霁月是爱护弱小的人,会照顾重病的父亲,也会叫太医过来给儿臣治病,儿臣在她面前哭过,她不喜欢,说太男子气了。”


    司徒筠喃喃自语,若有所思。


    “莫非这何霁月,真如传言所说的那般,对再貌美如花的男子,皆无一丝一毫的怜悯之情?”


    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闻折柳主动问起政务上的事儿。


    “您才犯过头风,不宜太过操劳,不知在政务上,有什么是儿臣能为您分忧的?”


    “你能帮上忙的,多了。”


    司徒筠指了下桌案上撂着的一大堆奏章,伸手示意独孤秋将朱笔递到闻折柳手中:


    “将这一摞奏章,每个都看瞧一遍,看过之后,谈谈你的意见,然后朕念一个字,你写一个字,写错一笔,唯你是问。”


    这听一个字,写一个字的活儿,直至大中午进膳时才稍停。


    可闻折柳一忙起来就没胃口,肚腹里那混世魔王又总动,不好叫司徒筠瞧出破绽来,只勉强用了小半碗米粥。


    午后,又是一阵惨无人道的摧残。


    迎着落日余晖,躬身退出御书房,闻折柳腿软,险些摔到地上。


    他一手撑墙,还是整个人颤得厉害。


    步辇在御书房外,仅一步之遥,小白本欲赶紧将闻折柳扶出去,见闻折柳抖如筛糠,又放轻动作,陪他在墙头晃了一会儿:“殿下,您这是怎么了?”


    闻折柳气若游丝,进气听着,比出气还少,细眉微微蹙着,让人瞧上一眼,就心疼不已。


    “肚子疼,腿也难受。”


    小白生怕他出什么事,拔腿要走:“属下这就去请贺兰太医。”


    他话音刚落,贺兰远便现了身。


    “参见殿下。”贺兰远携拎药箱的药童,恭恭敬敬给闻折柳行礼。


    小白一见何霁月,眉眼登时弯起来,一句“说曹操,曹操到,殿下正找您呢”还没从嘴里冒出来,就被闻折柳抬手打断。


    “贺兰太医急匆匆的,是要往哪儿去?”


    这附近没甚么宫殿,加之司徒筠的头风才犯过,贺兰远又往御书房的方向去,一多半,是要去给司徒筠诊治的。


    闻折柳这般问,只不过在布满司徒筠耳目的御书房里,佯装不知。


    贺兰远恭敬回话:“陛下头风犯了,传微臣来瞧,殿下,您头上的伤是……?”


    “母皇头风犯了,脾气难免暴躁,拿东西砸人,是难免的。”闻折柳轻声细语,温婉如江南烟雨中的小桥流水,“本宫被砸一下,倒也没什么,倒是母皇,总说头疼。”


    贺兰远轻问:“您今日玉体可安?”


    这是她们约的暗语,问闻折柳身体可好,即问他肚子里那胎,可还安稳。


    皇宫守卫森严,只她们御书房前聊一会儿,守卫就来来回回去了好几批,闻折柳不愿让他人见到自己的脆弱,强撑着把扶墙的手收回来。


    “略腹胀耳。”


    贺兰远意有所指:“腹胀久了,与您的身体,只怕也是不好,待微臣忙过这一阵,便去东宫给您请平安脉。”


    闻折柳颔首。


    “贺兰太医还有其它事儿要忙,本宫就先回东宫了,再会。”


    虽说肚腹微痛,加之小腿抽搐,可闻折柳端坐步辇,也不至于回不了东宫,不过这回东宫的一路上,都得辛苦他维持面上的平静。


    好不容易回到东宫主殿,闻折柳躺在榻上,扯过锦被盖住小腹,正欲美美睡一觉,却听小白通传。


    “殿下,慕容锦要见您。”


    慕容锦?她来找他做什么?莫非,是算前夜接风宴,那没算完的账?


    “同她说我没空。”


    闻折柳本能回绝,却听去门口劝过慕容锦一轮回来的小白,话语艰涩:“慕容姑娘说,非要与您见上一面不可。”


    真就这么急?


    “让她在西暖阁候着,说我随后就到。”


    好几回从床榻上起身过猛,眼前一黑,险些昏倒,闻折柳吃一堑长一智,扶着床头缓慢起身。


    他扯过架子上的外衣,隔着一层层束缚带,摸了摸肚子里的孩子。


    与慕容锦见面,只怕又是一场硬仗。


    贺兰远给闻折柳留下的那副安胎药,早中晚各一回,闻折柳中午在御书房同司徒筠待着,没吃着,索性略过,将晚上那副喝了个干净。


    他刻意只漱过口,没熏香,带着一身药气来到西暖阁。


    “慕容姑娘私下找本宫,所为何事?”


    慕容锦没有那夜的猖狂,只是恭恭敬敬行礼:“臣女谨代表慕容一族,同殿下谈笔交易。”


    交易?说得她们跟商人似的。


    闻折柳不着痕迹挪了挪身侧软枕,让它支住酸软的腰肢。


    “姑娘请说。”


    “陛下的意思,是将臣女许给殿下,这笔买卖对臣女而言,不亏,对于慕容一族而言,也百利而无一害,只是……”


    慕容锦略一挑眉:“对殿下来说,不太好罢?毕竟您肚子里,还怀着别人的孩子。”


    闻折柳心神剧颤。


    这话,应该是她母亲慕容萱教她说的,据他那一夜的观察,慕容锦没有这般的手段和心机。


    那就意味着,他有身孕的消息,至少转了两手。


    不过,司徒筠应该还不知晓。


    她们若想直接惩治他,大可跑到司徒筠跟前,狠狠参上他这个新太子一笔。


    可慕容一族得知这惊天秘密,没直接跑去司徒筠那儿,告他闻折柳的状,就证明在她们眼中,他这个新立的太子,于慕容一族而言,还有利用的余地。


    况且慕容锦也说了,她是来谈交易的。


    他闻折柳,有这么大一个把柄在她们手中,慕容家不该疑心他的合作诚意。


    闻折柳呷了一口茶,面无波澜:“慕容姑娘,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本宫尚未婚配,又何来的身孕?”


    “你们朝中的户部尚书安瑞,是这样告诉臣女的。”


    慕容锦咧开嘴笑:“作为交换,臣女将您的身世都告诉他了呢,那封信,这会儿应该已经传到中原了,臣女给他的消息是真的,他给臣女的,应当不是假的罢?”


    闻折柳没震怒,只是淡道。


    “如此么?甚好,本宫还得谢谢他没告诉你,本宫怀的是谁的孩子。”


    他面上冷静,心中愁绪万千。


    何霁月独揽大权,在中原流通的消息,都逃不过她的法眼,他身世的消息传到中原,那她,岂不是迟早能查到?


    不过,从他出逃的那刻起,到现今,他在西越逐步展露头角,他的身世就注定瞒不住。


    总有那么一日,他要面对何霁月震惊过后,愤怒的脸。


    由慕容锦道出此事,也是天意。


    没看到意料之中,闻折柳跪在地上痛哭流涕,求她别说出去的场景,慕容锦自觉没趣儿,蹙眉问道。


    “陛下最看重男子的贞洁,这未婚先孕的消息,若传到皇上耳中,殿下怕是要被拉到天牢里,一身好皮囊,哪儿也保不住,您不是读过西越律法么,竟一点都不怕?”


    怕,他是个有七情六欲的正常人,苦难当前,怎会不怕?


    但怕也没有用。


    “本宫有什么好怕的,慕容姑娘若小肚鸡肠,因接风宴上,本宫与你起了冲突,气不过,得了这个消息,大可先告到皇上那头,又何必来找本宫?既是先来找了本宫做交易,买卖不成,也还有仁义在。”


    闻折柳素白指尖轻叩乌木桌案。


    “明人不说暗话,本宫最大的秘密,都掌握在你慕容一族的手里,你倒不妨说说,要与本宫做什么交易?”


    慕容锦没急着提条件,倒先说对闻折柳的好处。


    “你若答应下来,陛下赐婚后,臣女会入赘东宫,以解殿下联姻燃眉之急,且,臣女不会碰您。”


    闻折柳蹙眉。


    “你方才不是说,这与皇家联姻对你们慕容一族来说,是有则锦上添花,无也影响不大么?怎地这会儿,你又肯入赘东宫了?”


    慕容锦“扑通”一下跪倒:“我们慕容一族,会倾全族之力,助殿下登基,只是,确有一事相求。”


    果不其然,天下没有不需要付出代价的餐食。


    闻折柳颔首:“你说。”


    慕容锦“咚咚”叩头。


    “臣女母亲与臣女,素知殿下与中原摄政王何霁月,私交甚好,还请殿下登基后想想办法,让两国维持现在和平的局面,继续交好!”


    闻折柳心中一惊,面上却不显。


    他都不知晓,自己有如此大的能耐,能说服何霁月不动干戈。


    可话又说回来,战场上的何霁月,究竟是怎么一番模样呢?


    应当是很英勇的罢。


    不若慕容锦提起她的姓名,怎地整个人都在发抖?


    慕容一族给出的报酬丰厚,至少对现阶段的闻折柳而言,没有拒绝的必要,只是闻折柳细想,没


    觉得慕容一族能在这件事上捞到什么好。


    莫非,是在试探他对中原的态度?


    到底慕容一族,与中原长公主何玉瑶这脉交战多年,心中多半有怨。


    “今上也有与中原交好之意,你们慕容一族若想维持现状,继续伺候陛下不就是了?何苦来找本宫?”


    慕容锦絮絮叨叨。


    “陛下有头风,一犯起来六亲不认,脾气气躁,想来殿下您也是知道的。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陛下晨时犯头风,连发数道政令,夜里神智回笼,觉得不妥,又全改了回来,朝令夕改,实在让臣子们难办。”


    闻折柳略一颔首,让她继续说下去。


    照理说,司徒筠是他生母,她有如此严重的头风,大概率会遗传给他,可他好好过了十八年日子,还没犯过。


    不排除这病延后发作的可能性,至少他现今,的确比司徒筠更担得上皇帝一职。


    慕容锦念叨得嗓音沙哑,谢过小白递来的茶水,润过喉咙又道:“且陛下,一直是主战派,这会儿战争停歇,一来,是何霁月率领的赤甲军,势不可当,二来,是臣女母亲不愿再战,以伤病为由推脱。


    “陛下找不到合适的将领,无奈之下,才与中原定了和平协议,可保不齐哪一日,陛下慧眼识珠,发现个武学奇才,这仗,又是难免的了。”


    是这个理儿。


    中原与西越两国交好,他与何霁月的情谊,方可长久。


    闻折柳双手交叠,肘部支于桌案。


    “两国交好,也是本宫想实现的愿望,只是,太平盛世,无仗可打,你们慕容一族掌管兵马,岂不是要家道中落?”


    “这倒不碍事,臣女作为慕容一族下代家主,本就不通武,能在其它政务上,为陛下分忧,也是我慕容一族的福气。”


    慕容锦字字铿锵:“这接连不断的战争,已残害边境百姓多年,仗一打起来,两国都民不聊生,臣女母亲与臣女,惟愿世道太平,百姓安康。”


    闻折柳呷了口清茶。


    “慕容将军大爱无疆,本宫钦佩。”


    慕容锦略昂起头:“这么说,殿下是同意了?”


    闻折柳语速不疾不徐。


    “你提的条件很好,本宫并非不愿,只是要结盟的话,本宫也有个要求。”


    慕容锦连连点头:“殿下请说。”


    闻折柳清咳一声。


    “你我结婚之事,可否不传到何霁月耳中?……若让她误会,本宫也不好劝和。”


    慕容锦面露难色:“臣女与臣女母亲,会尽量将这消息锁在西越,可何霁月若派人来查,只怕也……”


    闻折柳倒也不意外。


    何霁月收集情报来,那叫一个迅速。


    她现在还不知晓,他闻折柳是西越皇族,只怕不是没查到,而是查到了,且种种迹象都指向这个事实,可她念及旧情,不愿相信罢了。


    如此说来,她还真是被他骗得好苦。


    是该找个时候,好好跟她道歉才是。


    “劳你们费心了,能瞒住一时,就瞒住一时罢。”


    慕容锦目光闪烁:“殿下,臣女有一事想问,可不知道当问,还是不当问。”


    闻折柳欲言“不知分寸就别问”。


    可到底双方刚结了盟,他对待盟友,态度如此冷硬,是不太好。


    “你先问。”本宫不一定答。


    慕容锦眼里闪起八卦之魂:“您肚子里的孩子,可是何霁月的?”


    “若本宫说是,你当如何?若本宫说不是,你又怎么想?”


    见慕容锦嗫嚅,闻折柳扯嘴角,露出个笑:“是与不是,都不影响我们之间的合作,机缘合适,本宫自会同你说。”


    许是总听闻折柳与慕容锦提起自己,闻折柳腹中孩子兴奋起来,有一下没一下蠕动。


    虽说她体型还不算大,不至于将闻折柳肚皮顶出一个个拳头,可她到底在闻折柳腹中,她一举一动,身怀六甲的闻折柳皆有所感知。


    真闹腾啊,这孩子。


    闻折柳缓慢抵住酸软的腰。


    心中那块“如何解决与慕容家联姻,又保全自个儿贞洁”的大石落地,他轻轻舒了口气。


    腹中这娃娃,应当是个跟她娘何霁月一样,健康活泼的孩子。


    何霁月,会喜欢她……罢?——


    作者有话说:惊喜更新,明天还是还是老时间21:00[抱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