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外头夜色渐深,连带着室内也昏暗起来,小白点上烛火,映出闻折柳嘴角那抹若有若无的笑。
“慕容姑娘,你还有其他事儿要与本宫说么?”
他们孤女寡男共处一室,虽说有小白相伴,可传出去,于两人名声而言,总归是不好。
早些将事说完,分开,才是最优解。
俗言道,灯下看美人,摇曳烛光下,闻折柳苍白肤色镀了层淡金,珍珠般晶莹玉润,叫不吃病美人这款的慕容锦见了,耳尖也不自主攀上丝红。
夫郎如此貌美如花,还拼死护着未降世的孩子,他妻主真是好福分。
若非闻折柳心有所属……
也罢,强扭的瓜不甜。
一提到腹中孩儿,总冷脸的闻折柳眼尾弯弯,如风中睡莲,摇曳生姿,她还是识趣些,祝帝后百年好合罢。
慕容锦侧头,避开闻折柳淡似水,优缱绻如风的目光:“殿下既有身孕,还是好好养着罢,出了甚么差错,伤您身子不说,孩子的生母,也会担心您的。”
听了一耳朵何霁月,闻折柳嘴角又不住上翘。
“是这个理儿,劳你费心了,没其它事的话,你且回去罢,莫待得久了,让人陛下生疑。”
慕容锦一拱手,脚迈出门槛。
身旁仅剩小白一人,闻折柳再顾不得什么礼义廉耻,解开衣带就要松快。
总勒肚子,也太难受了。
若非女男授受不亲,他都恨不得在慕容景点破他怀有身孕之时,就大大方方将这布带解开。
省得死要在他人跟前的虚面子,让自己活受罪。
“拆快些。”
闻折柳双手紧攥帐幔,银牙咬碎,才没去碰小白拆他束腹带的手,日常镇定的声线,竟沙哑如粗粝砂石相互摩擦,眼尾也飞上抹诱人深入的红。
没办法,这破带子太勒了。
“殿下,贺兰太医道拆带子之时急不得,一个不小心,便会伤着孩子,属下已经尽快了。”小白也急出了一头汗。
总算将这磨人的布带拆下,闻折柳整个人瘫在榻上,整个后背都被冷汗浸湿了。
“属下命人给您取套干净衣裳来,您将这湿衣裳褪下罢?”
小白先将窗子关好,又往暖炉添上些柴火,听闻折柳闷闷嗯一声,从挡风的门帘钻出个脑袋,吩咐完奴仆又回来。
“除开湿衣服粘在身上不舒服,您还有哪儿不适么?可需要请贺兰太医?”
“不必,刻意请。”
贺兰远入宫给司徒筠医治头风去了,她有言,时机合适,会来东宫请平安脉。
这拖了一时半刻,也不见贺兰远人影,只怕是贺兰远在皇宫里,被司徒筠绊住了手脚。
他贸然派小白去请,只怕打草惊蛇。
“您正午该用的安胎药没喝着,可需手下命小厨房即可新煎一副送过来?”见闻折柳面色白如雪,小白一脸忧色。
“不,”闻折柳依旧拒绝,“是药三分毒,再者说,也过了那段吃药的时间了。”
知晓闻折柳身子不适,就喜欢缩成一团不动,支开人独处,小白语塞片刻,找来条锦被,仔细披到他身上:“殿下若没有其它吩咐,属下就先告退了。”
闻折柳从鼻腔哼出个单音:“嗯。”
屋内徒留他一人,他一举一动,都被夜色放大,连深浅不一的呼吸声,也在屋子里勤勤恳恳回响。
闻折柳自己听着都觉得脸烫。
他一个如此守夫节的男子,怎么可以发出这样浪荡的声响?
可病痛潮水般肆虐,由不得闻折柳在不在意脸面,他勉力屏气片刻,又被喉结痒意打断,不得已
望向窗外的圆月,从喉间溢出一连串无力喘息。
那玄空国师,一副神秘样儿,看着像在故弄玄虚,不成想,还真有几分本事。
她言他命硬。
他受制于司徒筠,不得不委身慕容锦,孤苦无依,山穷水复疑无路,竟又因“杂种”身份的祸,得慕容一族归顺的福,柳暗花明又一村。
只是不知,被凶神恶煞的何霁月知晓他的身世,他还可否逢凶化吉。
但愿可以罢。
他真的,好想她。
想被她紧紧抱住,想被她在床上狠狠欺负……做什么都无所谓,只要身旁有她相伴,他就知足了。
中原夜,郡主府。
一轮圆月当空,清辉洒向大地。
寂寥庭院中,风微起,扰得枯枝沙沙响,何霁月对月独酌,身旁石凳空落,堂堂一傀儡之下,百官员,万平民之上的摄政王,得了闲,身旁竟无一人相伴。
酒流水般滑入口中,酒,是制作工艺繁琐的美酒,可一大壶灌入嘴里,莫名没滋味儿。
……怕不是酒的过错,是身旁,好像少了什么人。
身后窸窣声起,何霁月耳尖一动。
果不其然,陈瑾声音随之响起:“郡主,属下有事要报。”
“什么事?”何霁月搁下酒盏。
“那户部尚书安瑞要见您,说是有闻公子的消息。”陈瑾一得这消息,便快马加鞭赶回郡主府。
何霁月苦寻闻折柳多月,得到他的消息,一定会高兴的。
郡主又在酒劲儿上,没准会动身去一趟天牢,亲自审问安瑞也未可知,只求郡主别再像上回,那样严刑拷打。
那些刑具,都是粗人用的东西,郡主伤着手,就不好了。
可出乎陈瑾意料,何霁月听了这个消息,只是默默往自己空落落的酒盏,又添上大半酒水。
与闻折柳有关的讯息么?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她心里还念着文折柳,这线索就送上门来了,看起来,还真是得来全不废功夫。
可这消息,从惯爱见风使舵,唯利是图的安瑞口中吐出,能有几分真?
“陈瑾,你觉得,这安瑞口中与闻折柳相关的消息,有几分真,几分假?”
陈瑾一怔:“属下不知。”
“一多半,是假的。”
何霁月行事,向来迅猛,可她做归做,轻易不开口——常年大权在握,军队又讲究上行下效,事态未明前,贸然发声,反倒耽误军机。
她每每发声,都在脑中经了番深思熟虑。
“这安瑞是何等老奸巨猾之人,此前我对他严刑拷打,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这会儿我留他一命,让他在狱中暗屋关着,他接触不到外边的人,又怎会忽地知晓闻折柳的消息?”
陈瑾正兴奋于久不见踪迹的闻折柳,终于有了零星半点消息,听何霁月这么一分析,又被泼了盆冷水,她脑袋耷拉下来,肉眼可见的垂头丧气。
“郡主所言极是,这多半是安瑞编的假消息,他想戴罪立功想疯了,未明消息是否属实就前来通报,是属下的错,请郡主责罚。”
“你只是关心则乱,何错之有?”
陈瑾谢过何霁月不怪罪之恩,躬身往后退去,又被何霁月喊住。
“慢。”
起先何霁月软禁景明帝,控制朱批,不让她碰朝政,又忙着满中原找闻折柳,御书房里,积了一大摞政务,何霁月彻底独揽大权后,不眠不休地处理了三五日,才好不容易让中原官场恢复运作。
近日清闲下来,她又琢磨起闻折柳失踪一事,总觉得哪儿不对劲。
方才灌了几口酒,倒有了些思绪。
闻折柳确实是在中原消失了个无影无踪,她布下天罗地网,他依旧不见踪影,可这并不意味着,他在中原以外的地区,也没有踪迹。
雁过留声,闻折柳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便不可能一点消息都无。
“看好这安瑞,看他与什么人接头,至于他口中有关闻折柳的信息,让关泽好生审,确认消息属实,再来通报。”
何霁月掐了下隐隐作痛的太阳穴。
许是探到她在找一有孕男子的风声,文武百官“齐心协力”,不约而同有了各种美艳孕夫的讯息。
大批孕夫流水般涌入郡主府,又被请出去,皆是赝品,而非正主。
听到消息,何霁月心中希冀缓慢升起,可目光扫过一个个素未谋面的大肚子,高高悬起的心“啪嚓”一下摔到地上,砸了个粉碎。
这安瑞先前见识过她的厉害,又侥幸在她手下留了一命,这会儿没必要刻意编谎来骗她。
可他说的,也必不是全盘的真话。
有闻折柳的消息,他不早早拿出来将功折罪,偏偏留到这会儿作甚?
着实诡计多端得紧。
无数希冀皆化碎沙,何霁月被谎言伤得体无完肤,倒宁可从未抱过“这个有关闻折柳的消息是真”的念头。
她再经不起这样的波折了。
西越,东宫。
“嘶!”闻折柳一声痛呼。
许是肚子渐大,挤压五脏六腑的缘故,闻折柳近日总睡不好。
一来,是入睡困难,二来,是要火急火燎起夜,纵使在床榻旁点上一柱能烧到天明的安神香,也难免被憋胀感惊醒。
又是一回夜半梦断,闻折柳扶着床榻,正要摸过眼床畔的夜壶解决,却小腿一抽,动弹不得。
这小腿抽得是越来越频繁了。
闻折柳原本不欲惊动她人,想着数十回自己都这样忍了过来,咬牙硬撑。
可这腿的抽搐,不减反增。
他痛极,想伸手去自己压一下小腿,又被五月的孕肚顶住,虽说这会儿孕肚还柔软,倒不是不能压,但挤着它,也痛。
怎地两头开工,净挑他个身怀六甲的孕夫欺负?
是见他无依无靠,柿子挑软的捏么?
那这病痛,可真是太会欺软怕硬了。
分明在何霁月身边,他就没犯过几回病,肚子也不怎么疼,即使眼睛看不见,也被何霁月照顾得服服帖帖。
现在没了何霁月,一切都乱套了。
一行清泪从眼尾滑落,闻折柳无声无息将自己蜷成一团。
要是何霁月在,就好了。
第82章
痛楚如蚁虫啮咬,盯上闻折柳这颗一咬就破皮,鲜美多汁的蜜桃,一连咬了七八口,怎么也不见消停。
“小白,小白……”
闻折柳孤身一人实在难以抵挡,无奈,唤起在耳房候着的小白。
他嗓音如虚无飘渺的青烟,风一吹就散,每个字之间,全凭隐隐约约的气息,藕断丝连。
小白一咕噜爬起来:“公子,怎么了?”
烛光之下,闻折柳面色苍白,额角尽是发闪的晶莹冷汗。
“腿……腿在抽……摁住,它……”
“是。”小白动作迅捷如豹,手一下子稳稳按住闻折柳抽搐的腿,他见闻折柳捂着肚子,又问了句,“您肚子感觉可还好?”
“……无碍。”
闻折柳白了脸不说,唇上也没几分血色,整个人瞧上去,跟被抽掉精气神似的。
这样一个病歪歪的人说,自己没有不舒服,任谁都不信,跟随他数月的小白,更是知晓其中关窍。
可殿下不说,他又能如何?
闻折柳微微侧过头,让额角渗出的冷汗避开眼睑,往床铺滴去。
自从这肚子大了,他身上哪儿不舒服,即便仅是批改政务,轻微手酸,都会扯到脆弱的肚腹。
抽痛不说,还有坠胀。
站起身,这大肚子压得他胯骨疼,平躺下去,更是呼吸不畅,只能侧卧。
这会儿小腿一抽,肚子又发动了。
“嘶!”
闻折柳咬牙忍了半刻,冷汗倾盆大雨般落下,将他整个人泡在水中,可他狼狈至此,来自腿与腹部的痛楚,却没有丝毫减少,甚至还趁着他这股难受劲儿,愈演愈烈。
小腿抽搐,小白尚可帮忙,抽搐的腹部敏感,万万不能让他碰。
小白倒有几分眼力见,他一边帮闻折柳摁着腿,一边觑着闻折柳的脸色,小心翼翼提议:“殿下,这腿一直压着也不见效,不若,属下给您揉上一揉?”
闻折柳上下唇一碰,吐出两字。
“你来。”
忽略掉他汗湿的衣裳,他这番话说得倒是潇洒,可真被小白揉上筋挛处,他面上那抹淡定自若,登时烟消云散。
他早知道会痛,可不曾想,会痛得这般厉害!
好似千万人用婴儿手臂粗的麻绳,将他五花大绑定在行刑架上,
又拿起大块石头,接连不断往他脆弱不堪的躯体砸。
小白没揉之时,腿仅仅是抽搐。
他上手揉搓,闻折柳便慌了神,如被雷劈中般,通体酸麻,动弹不得。
若只是疼,也罢。
可这筋脉抽搐的酸苦,才难捱。
闻折柳两眼一翻昏过去。
他失去意识前,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难受死了。
闻折柳昏昏沉沉晕了大半日,翌日午后惊醒,正赶上司徒筠派独孤秋过来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太子贤良淑德,慕容萱之女慕容锦,饱读诗书,二人是为良配,朕心甚慰,遂赐婚尔等,望尔等结发为妻夫,恩爱两不疑。”
如他所料,司徒筠果真指了慕容锦为他“正妻”。
不便让人觉察出自己与独孤秋的关系,闻折柳怀胎六月,仍规规矩矩跪在地上,双手举起,面无表情:“儿臣司徒折柳,接旨。”
公务在身,独孤秋不便多言司徒筠赐婚这旨意背后,还藏了什么,只代表司徒筠粗略叮嘱几句,随后将圣旨递到闻折柳手中。
早与慕容锦达成协议,闻折柳面无波澜,不疾不徐接过圣旨,回了句“谢母皇恩赐”。
“赐婚”一事,令闻折柳、司徒筠与慕容一族,都很满意。
慕容锦说到做到,婚礼上一直同闻折柳保持距离,连在长辈司徒筠与慕容萱跟前,都以身体不适为由,没与闻折柳饮交杯酒,甚至为避嫌,前头笑嘻嘻入洞房,后脚在洞房桌案直愣愣躺了一夜。
司徒筠“卖”了美儿,如愿得到慕容萱假意献上的忠诚。
自打与慕容锦“成亲”,闻折柳虽提心吊胆,何霁月听到她夫郎被抢的消息,会不会策马狂奔,单刀直入西越境内。
可怕了这么三五日,中原那头仍然没什么消息,他也就放宽心了。
能瞒住何霁月就好。
“成婚”后,有慕容锦相助,闻折柳束腹都懒怠了些,总以“慕容姑娘嫌弃本宫太瘦,给本宫喂多了菜,本宫略积食”搪塞眉毛拧到天上去的司徒筠。
托不必大肆束缚腹部的福,他胃口大开,将十几年来没吃进去的饭食,一个劲儿往嘴里塞。
小白眼看闻折柳身形愈发珠圆玉润,目瞪口呆。
他之前劝闻折柳吃一块巴掌大的饼,都要费尽心思,现在不消他劝,闻折柳一餐就用了三菜一汤。
殿下是不是,也太能吃了?
怎么也劝不动我行我素的闻折柳,小白急吼吼将贺兰远请来,求他好好诊脉,看闻折柳是出了什么问题,贺兰远给闻折柳请过平安脉后,倒是抚掌笑。
“能吃是福啊白侍卫,殿下本就瘦,好不容易熬过妊娠时期的胃脘不适,正处于虚弱的状态,是该多吃些东西,补补身体。”
如她所言,闻折柳胃口大开是件好事,他荤素不忌,兢兢业业将肚子填饱,身上有了肉,面上也显出莹润血气,越发光泽动人。
他“妻主”慕容锦,莫名得了司徒筠“还是你命格养人”的夸赞。
可每件事物发展到顶峰,都难免会迎来下坡路,闻折柳这种神挡吃神,佛挡吃佛的状态持续一个多月,开始往奇怪的方向发展。
起先是他批公务累了,到荷花池遛弯儿,对着御花园的荷花出神,舔了舔唇。
“小白,本宫要吃荷花。”
说罢,他撸起袖子就要往湖里跳。
小白大喊“使不得”,当即伸出双臂抱住作势脱下鞋袜的闻折柳,高声吩咐下属去御膳房通传,奉了碟荷花酥回来。
送到闻折柳跟前,闻折柳摆手,说想吃的不是荷花,是槐花蜜。
小白不疑有它,亲自去御膳房走了一遭,将上好的槐花蜜弄回东宫,闻折柳又蹙眉,说这槐花蜜味道上甜则甜矣,可这形状不够好看,还是御膳房昨日送来的蜂蜜糕形状别致。
小白被闻折柳折磨得跑东跑西,人都瘦了一圈。
白日闻折柳想吃什么,小白倒也不介意走一遭,只是午夜他躺在床上睡得正香,忽地耳畔传来气若游丝的嗓音。
“小白,小白……”跟叫魂似的。
这会儿临近中元,皇宫幽魂有多,莫非,真给他碰上了?
小白猛地掀开眼睛,惊出一身汗,正对上闻折柳月光下闪亮的圆眼:“……殿下有何吩咐?”
“糖葫芦,本宫要吃糖葫芦。”
闻折柳一屁股坐上他的铺盖,不嫌弃木板硬,还前后晃了晃腿。
“快,让小厨房做糖葫芦来。”
难得见一向四平八稳的闻折柳,有如此孩子气的一面,小白心中颤动,当即披上外衣,飞速赶去小厨房,将厨夫从睡梦中喊起来。
夜半三更熬制的糖葫芦,火急火燎送到闻折柳嘴边,他浅尝一口,又“呸”一下吐到痰盂里。
“不对,不是这个味儿。”
小白一头雾水:“殿下,哪儿不对?这不就是糖葫芦么,甜的,葫芦状的?”
“就是不一样。”
闻折柳方才还眉眼弯弯,这会儿又泪光点点,“啪嚓”一下撅了串起糖葫芦的签子:“不是何无欢买的,就不对。”
“何无欢?是……?”小白用了好一番功夫,才明白这“何无欢”中的“无欢”,是何霁月的字,闻折柳口中的何无欢,就是何霁月。
“可是殿下,郡主又不在这儿,怎么能给您买糖葫芦呢?”他天真发问。
闻折柳猫儿似的炸了毛。
“你胡说,她会给我买的!她给我买过,挑的是最饱满漂亮的那一串,可甜了,可好吃了!你不是她,你走开!”
小白躲出去,小心翼翼抱雪玉来哄,闻折柳将瞪大眼睛的雪玉留下,继续态度坚决地挥手赶走小白。
小白站在外头,一声长叹。
何时殿下能与何大司马再会?他已经有些等不及了。
闻折柳肚子渐大,脾气也变得阴晴不定,半夜三更还哭得梨花带雨,翌日从床榻上爬起来,又是一副淡定自若的模样。
所幸他的小脾气只局限于东宫,除开小白外,无人知晓。
小白一年七八日无法入耳房歇息,索性将自己的铺盖搬了出来,在外头听闻折柳指令伺候。
闻折柳见了,只一摆手。
“可是屋里闷着,外头凉快,本宫也要到外头歇息。”
小白嘴里的“使不得”已经说倦了,磨破嘴皮子也劝不动闻折柳,无奈,在院子里扫出块空地,将闻折柳的铺盖搬到外头。
西越不比中原京城四季如春,只是冬日微冷,其冬日连绵雪多,夏日倒是闷得紧。
连闻折柳都热得慌。
夏日夜间凉风习习,他在院内露天歇息,夜半闷热惊醒的情况渐少,眼底乌青消去,走到哪儿都被文武百官夸气色好。
闻折柳对自己的容貌不敢骄傲,反倒摸着愈发大的肚子,心中焦躁。
总捆着它,是不太好。
每每下朝回东宫,闻折柳速解外衣,
又松开粗略缠绕数圈的布带。
雪白孕肚迫不及待弹出来。
许是不见光的缘故,这鼓起来的一大块肚子,倒比闻折柳手上肌肤细腻得多。
只是肚子一大,闻折柳行动难免笨拙,小腿总抽不说,还肿得厉害,那双刚到西越做的合脚靴子,这会儿已经挤得略塞不下。
唔,还是先将靴子脱下来罢。
闻折柳探头要瞧,可这肚子横在中间,他一低头,连靴尖儿都见不着。
第83章
连自己动手脱个靴子都做不到,莫非,他因为怀孕,就从一个健全的人,变成个废人了么?
不,他不能废。
废了,何霁月就不喜欢他了。
闻折柳心中憋着一口气,愣是要自己弯腰去脱那靴子。
可肚子横在中间,犹如隔在中原与西越的崇山峻岭,是道天然的屏障,让两头难以礼尚往来,只能刀戈相向。
闻折柳急出了一身汗,还是没解决。
这万恶的肚子!
他一时气急,手抵在柔软的肚腹,往下压,要看到脚尖,却被一阵锥心的痛击倒在地,腿一软,险些就顺着这股劲儿脱力跪在地上。
真是的,打不得,也骂不得。
“呃!”闻折柳半蹲着,好不容易缓过来,又要进行一番斗争。
却不曾想,小腿也痛得厉害。
无奈,他只好唤小白入内,屁股挨着椅子坐,咬牙忍着痛楚,让小白将靴子解下来,才解了这燃眉之急。
“殿下要将靴子解下来,大可唤下属入内,何苦亲自动手?”小白先摸出绢布,将闻折柳额角冒出的汗轻轻拭去,再小心翼翼将这靴子收好,心疼极了。
“本宫又不是废人。”
不过脱鞋的功夫,闻折柳已经累得吭哧吭哧直喘气儿。
他声音压得极低,不知是在问小白,还是在问自己:“本宫连自己脱个靴子,都做不到么?”
小白不敢吭声。
“取铜镜来。”闻折柳勾了勾指头。
借铜镜一瞧西瓜似的孕肚底下,闻折柳乌黑瞳孔微微瞪大,他起先只能瞧见这孕肚的上半部分,还以为它全部都是雪白的,谁知,这底下,竟有数条细细的纹路。
说它细,是因为这些条纹不过小指粗,定不是三指宽的束腹布带勒出来的。
可他也没碰什么东西。
莫非,是这肚子自己长的?
奇怪,这肚子好端端的,还能自己长纹呢?莫不是孩子有什么闪失?
心念一动,肚子也开始痛。
闻折柳唯恐误了救治胎儿的时辰,连气都没喘匀,就嘱咐小白:“速去,传贺兰太医来。”
不多时,贺兰远携药箱赶来。
她给闻折柳把过脉,没明白其中关窍,一头雾水:“殿下胎象平稳,又面色红润,恕微臣才学疏浅,瞧不出殿下有何不适,不知殿下唤微臣来,所为何事?”
闻折柳一手扶肚,一手捏铜镜。
“这肚子上的纹路,是怎么一回事儿?”
“原来殿下在忧心这个,是微臣疏忽了。”贺兰远从药箱取出瓶药油,“殿下莫急,这倒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儿,每个有孕的男人肚子大了,这肚子上啊,就容易长纹,抹上油擦一擦就好了。”
原是如此。
闻折柳等不及小白,自己伸手,将药油接了过来,往手心一倒,便往斑斑驳驳的肚腹去。
“有劳太医。”
“殿下且慢。”到底念着闻折柳那句“女男授受不亲”,贺兰远非礼勿视,没多看他那明显凸起的肚子,正要躬身退去,捕捉到闻折柳手心打圈揉腹,又顿住脚步。
“不可这般打着圈揉肚子,极大概率会造成脐带绕周,不利于生产。”
闻折柳动作一顿。
他光顾着抚平自己肚皮的褶皱,倒把里头待着的孩子忘了。
他动作轻柔,若有所思:“受教了。”
“其实殿下不必过于焦虑,微臣探过了,小皇子个头足,壮得紧,殿下妊娠后期气色这般好,多半孩子生母身强体壮,孩子发育才能这般好。
“不过孩子个头足,也可能会卡在产道,殿下若得了闲,可以在东宫多走走,将这胯骨打开些,利于生产。”
贺兰远捂着嘴,似在偷乐:“殿下且宽心,这孩子啊,一定会平安降世的。”
这过来人的口吻,宛若定海神针,总给没有经验的新人几分宽慰。
闻折柳浅浅一笑:“承你吉言。”
让小白送走贺兰远后,闻折柳盯着雪白孕肚,嘴角笑意渐浓。
这小娃娃起先那般活泼,鱼儿吐泡泡似的,总在他肚子里动来动去,这会儿将将离开他,倒是懒动了。
许是在为降世那日养精蓄锐罢。
她们父女俩,一定都会平安的。
他如今,有孕七月有余。
怀上腹中这混世魔王之时,正是初冬,这会儿,已是盛夏。
外头树上蝉鸣叽叽喳喳,红日高挂天际,人在太阳底下一动,没没走两步就出了一身汗,风又少,热气集聚,一整日下来,闷得让人不想动弹。
为消暑气,每个宫室都放了冰。
只有东宫略少些。
闻折柳体弱畏寒,便是在炎炎夏日,也在肩头披了件薄长衫。
听贺兰远道多多走动,有利于生产,闻折柳自个儿在东宫待着,不用束腹之时,就一手托着将衣物鼓出一定弧度的大肚子,一手抵在腰后,在主殿缓慢行走。
他气血不足,总胸闷气短,平日里就懒动。
这会儿顶着大肚与暑热,更是难捱。
闻折柳虽畏寒,总躲室内置的冰,可他受不得凉,也受不得热,着了暑气的道,头昏脑胀,食不下咽,白日尚可早朝,午后便吐得下不来榻。
“殿下,多少吃些……”小白在一旁看着,心里焦急。
短短几个时辰,殿下已将苦胆汁都吐出来了,这样下去还了得?
“呕!”闻折柳又是深呕。
涕泗横流,他顾不及往下垂的泪,弓起身子,用尽浑身解数,将体内暑邪向外驱赶。
这孩子,真是太磨人了。
指使他连日走动,腰酸腿痛不说,还撺掇他晒日头补充阳气,好不容易将他累倒在榻,又受了暑气侵袭,他怀胎数月,这会儿尚且如此,真到分娩那日,还了得?
一连三五日没在御书房见着闻折柳,司徒筠派独孤秋问过几轮,无果,亲临。
“贺兰远,太子若只是中了暑邪,怎会好几日都说身子骨酸软,下不来榻?可是还同时犯了什么病?”
贺兰远恭敬回话。
“殿下受了暑热,因而胃肠不适,可殿□□虚,一时间又受不得大量清热解暑的药材,微臣还在调整方子,再过段时日,殿下应当就好了。”
“那便好,”司徒筠目光回移,落到床榻上,盯着闻折柳,眉毛拧成股绳,“你这肚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闻折柳一怔。
他难受,睡昏了头,司徒筠又来得突然,一时间,竟是忘记遮盖肚腹了。
这肚子大得厉害,明眼人都能看出,绝不只是积食腹胀。
而是身怀六甲。
他苦心隐瞒,还是被司徒筠发现了么?
不过,这样也好,怀揣谋权篡位的心,又孕育腹中这务必守护,血脉相连的骨肉,他总要摊牌。
闻折柳不语,只是向独孤秋使眼色。
眨眼间,冰凉刀刃便搁在司徒筠喉间。
“独孤秋,你在做什么?”从未料到近身伺候自己多年,自己最信任的奴仆,有朝一日,会对自己举起那把杀人的刀,司徒筠不可置信地睁大眼,好似要将眼珠子瞪出来。
“陛下,属下只是听命行事。”独孤秋垂眸,“不过此刻,也不该唤您陛下了。”
司徒筠怒目圆睁,如只垂死挣扎的狼。
“闻折柳,是你做的好事?”
闻折柳颔首:“不错。”
他瞳仁无喜无悲。
“你敢动你的母皇?”司徒筠破口大骂,“逆子!果真男人就没什么好东西,更别提一个杂种,朕真是错信了玄空,认为你有治世之才,将你接回西越,才会让你有可乘之机!”
总归这肚子暴露无遗,闻折柳索性不拿布带束。
他一手拖着浑圆孕肚底部,一手抵在腰肢后头,宛若得了妻主雨露恩泽的夫郎,在反抗长久压迫自己的娘。
“母皇此话有失偏颇,玄空国师预言,在理,儿臣虽负了您,但不会负西越,若非您退位让贤,儿臣,又怎会有施展治世之才的那一日?”
“你,你!”司徒筠“哇”一下吐出口鲜血。
被独孤秋压倒在地,她头冠斜开,花白头发于空中飘舞。
闻折柳俯视着曾经不可一世的皇,神情淡淡。
“母皇,您老了。”
司徒筠嗓音嘶哑,边从口中吐字,边断断续续从嘴角渗血:“那也比你这个狼心狗肺的逆子强!”
闻折柳略摇一摇头。
“您在位多年,辛苦了,日后就请好好养病罢,儿臣会替您料理好一切的。”
“慕容萱——”司徒筠大吼。
慕容萱应声而至。
“陛下,末将在。”她身着重甲,单膝跪下行礼,只是跪的方向,不是司徒筠,而是闻折柳。
“你来得正好。”
闻折柳一抬手,慢条斯理示意在一旁候着的
小白过来,将他颈部的外衣扣子系上。
“太上皇得失心疯了,你看着办。”
还能怎么办?死人才会闭嘴。
对着昔日主子,慕容萱到底念了几分旧情,她抽出宝剑,一剑刺下,直直给司徒筠一个痛快。
可架不住司徒筠咽气前,嘴里还在絮叨。
“闻折柳,你个混了中原血的大杂种,肚子里还怀了一个小杂种,现在还策反朕身边的人,弑母逼宫,真是心肝儿黑死了,透不出一丝光来!朕咒你,永生永世不得所爱,众叛亲离!”
独孤秋不语,一下摁上司徒筠哑穴。
数道目光齐刷刷投向处于风暴中心的闻折柳,闻折柳面上,倒没什么神情。
独孤秋冲小白挤眉弄眼,小白登时会意,绞尽脑汁,轻声劝闻折柳。
“陛下,莫听她胡说,您肚子里怀着的,是将来君临天下的皇子,您与郡主的恩爱结晶,不是杂种。”
他的话不见得多言辞精妙,但胜在有真情实感,叫闻折柳听着,心里舒坦。
“有理。”
闻折柳颔首。
何霁月是天底下一等一好的女子。
她的孩子,自然也是最好的。
而非司徒筠口中的杂种。
司徒筠口中吐出的污秽,他压根儿没放在心上。
慕容萱在一旁瞧着,见先皇咽气,还没在闻折柳这儿掀起甚么波澜,悄悄松了口气,将金黄龙袍双手奉上。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龙袍加身,从此西越紫气东来,国泰民安!”
小白接过龙袍,仔细给闻折柳披上。
闻折柳容貌昳丽,细柳眉杏仁眼,乍一瞧上去,像个娇弱可欺的居家小夫郎,可他肩膀披上龙袍,掩埋在明艳面容下的腾腾杀气,尽数溢出。
他不再是高高在上,不问尘事的贵公子,而是手心沾上血污,走一步看三步的执棋者。
“把朕登基的消息,传到中原去。”
闻折柳略昂头,任小白将金绳在他下颌系紧。
“切记,务必要传到何霁月耳中。”
第84章
中原,太和殿。
正值朝会,文武百官站于玉阶之下,不敢贸然看在龙椅旁安了个位置,端坐上头的何霁月。
“诸位有何要奏?”
何霁月一圈圈碾过珠串,翠绿佛珠在她指尖淌出脆响。
“郡主,臣有事要奏。”出列的竟是关泽,“上回郡主让臣查的……”
何霁月眯起眼。
“私事不必在朝堂上说,待会儿下朝,你随我去郡主府再谈。”
虽说安瑞口中闻折柳的消息,尚不知真伪,但到底与闻折柳相干,天雷勾地火,切实引起了她的好奇。
关泽这般从容,应该是得到消息了。
这消息是死的,不会跑,她便是待会儿再听又如何?
“郡主,边关急报,使者说一定要送到您手上!”一侍卫模样的人忽地闯入太和殿,她行色匆匆,“扑通”一下跪倒在玉阶底,将这封信双手奉上,交给陈瑾。
何霁月手支着额头,略一抬首。
“陈瑾,念给诸卿听听,是怎么个急报。”
她本就身份尊贵,现今又夺了司徒筠的权,做大庭广众之下念书信这种事儿,自然是不能够,忒跌份儿。
众人屏息。
虽说陈瑾随身侍奉何霁月多年,在郡主府,算是大半个管家,可再怎么着,她也只是个奴婢,不该识字,挂着的侍读头衔也是空悬——何霁月日日往相府跑,只找柳小公子作陪,顾不上陈瑾。
让她念这封她不识得的书信,岂不是惹人笑话?
何霁月倒还是气定神闲。
她冷落陈瑾这个正式侍读,的确是不该。
但陈瑾被送到她身边前,是她母亲和玉瑶在调教,她母亲教导过陈瑾,女孩子家,不能大字不识一个,让旁人笑话,因而即使不为给何霁月答疑解惑,陈瑾也咬牙将学了下来,会引经据典后,她更唠叨了。
可陈瑾一目十行扫过信件内容,还是愣了一下,才瞪大眼睛念出:“西越太子发动政变,夺了他母亲司徒筠的皇位,成新皇了!”
一时间,不止何霁月震惊,满朝文武均窃窃私语,她们讨论声嗡嗡,在太和殿里形成种微妙的共鸣,如同汹涌的潮水,阻隔玉阶,将何霁月困在了上头。
何霁月心烦,摁了摁额角。
怪道有言是,陛下虽贵为陛下,可多少也免不了被臣子牵着走,上百张嘴一起吵,她听谁的?
平常人被吵烦了,都会听那最会溜须拍马,嘴跟抹了蜜一样甜的。
陛下再怎么是真龙天子,到底也是人。
她还没成陛下呢,就先忧陛下之忧了。
“陈瑾。”何霁月向她使了个眼色。
“肃静——”何霁月不喜宦官,也懒得再挑个贴身伺候的可心人儿,索性就让陈瑾充当大内太监一职,何霁月有吩咐,她定是要照做的。
文武百官这才噤声,齐齐低头,等待何霁月的指令。
何霁月手中翠绿佛珠,依旧有条不紊转动,不疾不徐:“要说什么,便大声说,让大伙都听见,何必在下头窃窃私语做鼠辈?”
满朝文武,竟无一人吭声。
何霁月在心中默点二十个数,下头依旧鸦雀无声,她收起手上佛珠,敛眸。
下头这些文武百官,都是一棒子打不出个屁的东西,无趣且不提,还浪费她批改奏折的时间。
她不奉陪了。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陈瑾此话一出,下头惊惶如无头苍蝇的臣子方知晓该如何做,她们齐齐跪倒,留出中间那三人宽的过道,头都不敢抬一个:“恭送郡主——”
何霁月风一般刮出去,又在经过关泽之时顿了一下。
“关泽,你随我来。”
太和殿离郡主府不远,又正值夏日,坐马车闷,何霁月乘透风的步辇回府。
路上摇摇晃晃,闹得她头疼,更想念那双冰凉的素手,不敢多想闻折柳,她索性琢磨起那封信。
“这西越新皇么,是个奇人,看似孤立无援,却不曾想,是只披着羊皮的狼,司徒筠好歹坐了数十年的皇位,那文武百官呐,都是她的人,这新皇隐而不发,一鸣惊人,以男儿身登了大宝,倒还真有点手段。”
关泽缀在步辇后头,一言不发,陈瑾在何霁月手边随身侍奉,点头应和。
“可不是么,这新皇上位,领着慕容一族,将朝中旧臣清理了个干净,一时间,西越京城血流成河,他竟然连眼睛都不眨一下,足以见得,这人手段毒辣得很!”
听她这么一说,何霁月蹙起眉。
这人如此心狠手辣,连西越朝中旧臣,都能眼不眨心不跳地清理掉,那对与他为敌的中原,岂不更是要血战到底?
“陈瑾,这新皇对中原,是什么态度?”
何霁月到底打惯战了,不过片刻,脑内便将中原边境布防图过了一通,顺带将近日看过的财政支出以及军需,相较往年做了比对,她下意识抿唇:“何日开战?”
虽说此时开战,于她中原而言,并非良机,可敌人打到家门口,她断然不会退却。
全看这新皇怎么想了。
“说到这个,属下才觉得奇怪。”陈瑾挠了挠脑袋,“郡主,这新皇向中原送来了求和书。”
“求和?”
这新皇是个有手段的人,竟不趁中原乱成一锅粥之时,兴风作浪?
“把信拿来,我瞧瞧。”
何霁月将书信从头到尾
扫了一遍,实在没翻出什么惊天骇俗的内容,其字里行间,言辞恳切,都是真心实意想中原与西越两国交好。
对敌人仁慈,对臣子严苛。
这新皇真是个奇人。
“是很奇怪。”一时半会儿想不通其中关窍,何霁月也没瞧出甚么对自己不利的消息,索性“呵”一声笑了笑,“有机会,我要和这人会一会。”
此事了结,何霁月扭过头问关泽。
“你方才,是要禀报安瑞一事罢,此处无旁人耳目,你说。”
关泽脸色又青又白,她一掀衣摆跪倒。
“陛下恕罪,此事出了变故,臣先前消息有误,陛下且容臣回去细查,查清楚了再同陛下禀报。”
“我还没继位,你不必急着称‘陛下’,你向来谨慎,怎么会犯这种错误?”
不急着让关泽将这悬而未决的事说清楚,何霁月摆摆手随她:“你去罢,日后注意分寸,我郡主府中人听了无所谓,若叫旁人听了去,可就不好了。”
“臣谨遵郡主教诲。”
西越,御书房。
龙涎香袅袅,衬得在桌案后头坐着的那人,容貌不甚真切,可美人终究是美人,远远一观,都令人心旷神怡。
“陛下,该进药了。”小白双手捧着托盘,里头搁着一大碗黑乎乎的药汁。
闻折柳一连数日喝这苦得品不出一丝回甘的保胎中药,一见它就犯恶心,用宽大袖子掩着,忍过这阵难受才道。
“先将糖取来。”他嗓音嘶哑。
小白一本正经:“可是贺兰太医说,您有身子,这牙疾犯得越发厉害,每日吃糖需限量,您晨时已食过三块,今日可不能再吃了。”
“不吃糖,我喝不下这药。”
闻折柳将声音放得很轻,犹如情人间附耳密语:“小白,你最好了,给我吃一颗糖罢,我保证不告诉贺兰远。”
他倒在桌案上哼哼,好似只撒泼打滚的猫儿。
闻折柳撒娇技术炉火纯青,连阅男无数的何霁月,都束手无策,小白又怎能不深陷其中?
他拗不过闻折柳,只好从袖子里摸出块饴糖:“吃了这糖,您可一定要喝药了。”
“好。”闻折柳先用舌头舔了舔糖,尝到甜味儿,才捏着鼻子,将药一口灌进去,火速漱过口,再将只伤到皮表的糖扔进嘴里。
真甜。
可惜还是没有街上那串糖葫芦甜。
闻折柳眯起眼。
这会儿何霁月应该收到他刻意传出的信了罢?她,会怎么想?
小白正要将药碗收下去,突然发现闻折柳仅盖了层薄衫的肚皮,显出了个巴掌,吓得险些尖叫,唯恐惊到闻折柳,他到底还是将声音压低。
“陛下,这是怎么回事?”
许是为父则刚,可对着孩子,心里总有柔软的那一面,闻折柳手摸着被顶起一个个鼓包的肚子,嘴角挂上若有若无的笑。
“是孩子,她在动。”
小白伸手抹了下额间冷汗,露出个憨厚的笑:“皇子真好动,日后,定是个聪明活泼的。”
“这个我倒无所谓,她身子康健才是最紧要的。”闻折柳微微颔首,“不过你这么说,那就承你吉言了。”
不知道是不是此话功力太高,闻折柳话音刚落,肚子忽地一阵绞痛。
他轻轻蹙眉。
之前听贺兰远道,孕晚期便秘是家常便饭,他也就没将最近几日的大解不畅当回事,可如今这感觉,怎像是要泻?
不该啊,虽说他肠胃虚弱,可他最近,又没吃错什么东西。
闻折柳缓慢将手放在肚皮上,试图忽略这阵突如其来的难受,可甫一接触,整个人又吓得一激灵。
好好的,这柔软的孕肚,怎会突然变硬呢?
“呃!”由不得闻折柳多想,小腹又是一阵尖锐的痛,连带着胃脘翻涌,刚才喝下去的那一小碗药,竟是有存不住的迹象。
贺兰远此前提过,他有孕数月,最近就到时辰了。
莫非,正是此时?
倒也好,偌大个养心殿里头,没有需要他藏着掖着的外人。
就在这时生下孩子,稳妥。
只是这阵阵坠胀,实在是令人不适。
“小白,请贺兰远过来。”
纵是难受到面白如雪,吐字气息不稳,闻折柳思绪依旧有条不紊。
“我可能,要生了。”
第85章
受闻折柳平静气息感染,小白听到他的情况那时,心底浮现的焦躁,又被轻轻揉揉抚平。
“好,属下这就去请!”
临近产期,贺兰远生怕闻折柳有个闪失,没敢走远,就在养心殿附近候着。
她跨进屋之时,闻折柳正在吐。
他深深弓腰,双手护在胃脘,所幸乌发束于冠内,不若,便是掉下一缕靠在脸颊,也不见得他有气力撩起来。
“殿下?”贺兰远三步并作两步,跑到痰盂旁边,探看他费力呕出的东西。
漆黑一片,所幸没有红点。
闻折柳用帕子点唇。
“别看了,没有血,只是刚吃下的药。”
他原本不想吐的,怎奈胃脘翻绞,不呕出去,实在坐立难安。
闻折柳脸上没什么血色,如在大风大浪之中的晕船者,可他面无波澜,平静得不像一个即将临盆的孕夫。
“朕这是要生了?”
贺兰远当即给他把脉,片刻后蹙眉。
“陛下,您虽有生产之兆,可您腹中羊水未破,且怀孕的时间未到,应当没这么快瓜熟蒂落,微臣方才探过,无出血,只是腹痛,惊扰胃脘,胎动不安,并无大碍。”
闻折柳听她这话,本欲宽心,可肚腹发紧,他便是想刻意忽视,也实在做不到。
“为何,会腹部发紧?”他轻抿唇。
许是许久未吐,忽地作呕,闻折柳不仅胃里火烧火燎,疼得厉害,喉咙也干涩,喉结不断滚动,才不至于咳出来。
“微臣给您用了镇痛的草药,半刻钟后应该会起效,只是……”贺兰远欲言又止。
闻折柳偏头咳了两声。
“有话直说。”
贺兰远斟字酌句:“您胎位不正,孩子体型又较大,生产过程,恐怕会不太好受。”
“不太好受”?
是指他,还是指孩子?
心中波澜渐起,闻折柳深深吸入一口气,再缓慢吐出。
他一般不会动情绪。
因为有情绪,往往意味着有问题,在情绪把自己压垮前,先把问题解决,就不会再有情绪。
可这孩子在他腹中待了八月有余,便是每天只打招呼的邻居,也多少混了个眼熟。
她可能有事,他怎会不牵挂?
关心则乱,他一起怜悯之心,思绪就跟着起起伏伏。
他怕。
他怕失去这个孩子。
这个孩子在他肚子里待太久了,已经成为他不可割舍的一部分。
但他不能说自己怕。
在她人跟前展露脆弱,无异于毫无保留地袒露自己的伤口,不一定能得到她人怜惜,还大概率会被嫌弃。
除非,在何霁月跟前。
闻折柳抿了口茶,轻咳一声,掩过眼底慌乱:“那有何法子?”
贺兰远跪在下头,规规矩矩回话。
“可以找个医公来,在您腹部涂抹猪油,轻柔推揉,但此法风险较大,一朝不慎,便会流产,陛下需慎重。”
高风险,低回报,这事着实不太妙。
此路不通,大可换一条康庄大道。
闻折柳抬眸:“有无别的法子?”
“还可饮紫苏汤,与少量当归芍药散,和畅胎气,以及您需静卧养胎,避免发怒及思虑过重,怒伤肝,思伤脾,情绪乱则胎气逆,因着情绪有个闪失,就不好了。”
闻折柳摁了摁额角。
“朕知晓了,你把方子留下,让小厨房煎药去。”
他绝口不提,自己会遵照贺兰远话语后头的不发怒与少思虑。
尽管有慕容一族坐镇,可他到底是个新皇,在
朝中,尚未培养出更多的亲信,为保证每条政令都可顺利进行,凡事,他皆得亲力亲为才心安。
发怒尚可抑制,思虑一事,只怕难免。
不过,他命硬,何霁月命格也好,他□□生出的,她们的孩子,命肯定也硬。
他和孩子,都会没事的。
话是这么说,可肚子还是疼得厉害。
折腾了大半夜,闻折柳出了一身的汗,连换身干净衣裳的气力都没了,任由小白摆布,他整个人瘫在床上,蔫吧得紧。
次日该上朝时,闻折柳还在榻上昏睡。
“独孤大人,到上朝的时辰了,可陛下还昏着。”小白声音放得很轻,“依您之见,要叫醒陛下么?”
独孤秋望了下外头昏暗的天色。
“再待上一刻。”
闻折柳初登大宝,还没与群臣见上几面,就在朝会上就迟到,是不太遵循礼节。
可是,贺兰远嘱咐过闻折柳要静养。
上朝也不是不可,只是对孩子不好。
独孤秋与小白两难之时,雪玉替二人做出了抉择,它从窗户外头蹦进来,爪子一下踢在闻折柳略肿的小腿上。
“唔。”闻折柳掀开眼皮,乌黑瞳仁尽是迷蒙,连着眨好几回眼才恢复清明。
他一手拎起雪玉脖颈,语气嗔怪。
“雪玉,别闹。”
他空着的那只手抚上鼓胀的肚腹:“你就要有伴儿了,知不知道?可能是妹妹,也可能是弟弟,你身为姐姐,要好好照顾她,照顾得好,我给你拿小鱼干。”
雪玉在空中甩甩尾巴,喵喵叫,似乎在斥责闻折柳有了二孩忘了大宝。
“陛下,您醒了。”
独孤秋向小白使了个眼色,与他一同凑上前,闻折柳刚醒过来还头昏,被雪玉吵醒多回,方才不必看清就知晓是它,小白他虽熟悉,可边上跟着个独孤秋,他又犯起糊涂,好不容易才认清这两个脑袋分别是谁。
“什么时辰了?”他嗓音沙哑。
独孤秋与小白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敢先一步吱声。
“到上朝之时了,对否?”
闻折柳倒也不是个好糊弄的主儿,他扫一眼外头的天色,轻轻将雪玉搁到毯上,向小白伸出手:“扶朕起来。”
小白想问“您身子可还好”,又担心此话一问,会误了国政,只好在独孤秋示意下,讪讪闭嘴,给闻折柳更衣时,他捏着布带,下不去手。
“陛下,如今孩子月份大了,勒不得,万万不可再束腹了。”
闻折柳虽怀的是单胎,但孩子体型大,一个顶俩,他四肢又纤细,显得卡在中间的肚子,甚是突兀地凸了出来。
“那就留着它。”闻折柳嗓音淡淡。
他只求孩子平安。
剩下的什么虚礼,一概可以忽略不计。
闻折柳身着的,依旧是登基后常穿的龙袍,可在外头甫一亮相,不光抬步辇的下人,连见过大风大浪的独孤秋,也露出了惊讶神色。
他此刻不再遮掩肚腹,来试探众人态度,真是兵出险招,像极了中原那位大司马!
轿夫窃窃私语。
闻折柳初到西越,腰细,不盈一握。
纵使他近日总是腹胀,也仅仅弧度稍显,并不碍事。
怎地半日不见,肚子大得这么厉害?
莫不是天色昏沉,他们花了眼?
独孤秋与小白护在闻折柳身侧,一左一右,她们神情肃穆,不纵容轿夫再愣神下去。
“起轿——”
步辇晃晃悠悠往太和殿去,闻折柳高坐上头龙椅,听下头百官窃窃私语。
“陛下这肚子是……有了?”
“上官大人,这话可不能乱说!”
“这可真不是我胡言乱语,你好生看看陛下那肚子,跟扣了大口锅似的,能是寻常的积食腹胀么?”
她们你一言我一语,所吐出的字,皆不偏不倚传入闻折柳耳中。
他扫过众人神态,薄唇紧抿。
当众将这孩子的身世开诚布公,倒也没什么。
他已临盆,这孩子,迟早要生下来。
她是他闻折柳的孩子,不可像个阴沟老鼠一般,终日躲躲藏藏。
他既是她生父,便得给她个可以见人的身份,日后,何霁月若愿认这孩子回中原,这孩子即是两国之宝,何霁月若不愿,他便抱回来自个儿养,她是何霁月的亲生骨肉,也是他的。
娘若不疼,爹不能再不爱。
是他百般算计,将她带到这人世间,他不能管生不管养。
无论这孩子是女是男,身强或体弱,她都是他掌上明珠,她在西越,都必得是尊贵的公主。
她金枝玉叶,不可落人口舌。
大臣既已心有猜测,与其再隐瞒下去,由旁人扒出孩子的身世,倒不如他亲口说。
不光是给孩子一个名分,也相当于给扶持他上位的慕容一族,吃颗“我孩子身上流着中原的血,我定不会与中原刀戈相向,孩子是何霁月的血脉,她许会看在孩子的份儿上,饶西越一马”的定心丸。
“诸位爱卿,你们,可知晓何霁月?”
闻折柳短短一句话,将下头分明知晓答案的人给问倒了。
波涛汹涌的朝堂声浪湖泊,好似被哪位世外高人施展了定身术,连一丝波澜也掀不起来。
笑话,何霁月在中原或许籍籍无名,在西越,可是家喻户晓。
她数回带赤甲军打入西越,但不占城池,更不烧杀抢掠,与其说是打仗,倒更像是下棋般礼尚往来,西越上至官员,下至百姓,谁不知谁不晓?
她领兵打仗输过少许,但在做人一块儿,当真是美玉无瑕,她不杀老弱病残,只杀上前与她一战的西越士兵。
先皇司徒筠穷兵黩武,征兵数万百姓,试图用人海战术压垮何霁月。
何霁月眼也不眨,提刀上前。
几刻后,交战处硝烟弥漫,血流成河,西越军损失惨重,何霁月屹立不倒。
慕容萱自知无法与何霁月抗衡,对她这后起之秀是又敬又怕,不忍再战,好不容易是劝司徒筠不再战。
她们西越向中原示弱,交纳岁贡,何霁月回中原京城,养夫郎。
这被金屋锁娇的夫郎,貌似就是大了肚子的今上。
莫非……
闻折柳顿上一顿,又道。
“这孩子,是朕,与何霁月的。”
文武百官皆愣怔。
什么?陛下在说什么?
她们冷若高岭之花,拒女无数的陛下,居然在嫁给慕容锦前,便神不知鬼不觉地怀胎数月。
这孩子,还得跟何霁月姓何!
她们纵是对清风霁月的何霁月敬重,到底也没忘何霁月是敌国大将,她们西越与中原,可是宿敌啊!
两国打了数百年仗,不过是因为个中利益,方止战。
照陛下这意思,是……
一时间,群臣噤声,不敢再与同僚探讨闻折柳那大肚子,慕容锦头上那绿帽,与不知何时折花的何霁月,只瞪大眼珠子,紧盯自己脚尖那一亩三分地。
闻折柳手虚虚盖着肚子。
“她将是我西越的皇子,入西越玉碟,你们,可都晓得了?”
众臣不敢多言,齐齐跪倒。
“陛下圣明。”
闻折柳刚道一句“平身”,一声轻微的“啵”乍起,他还没反应过来,一阵温热如决堤的洪流,势不可当往下滑。
怎么回事?他遗溺了?
不太对,寻常遗溺,会是这般,全然止不住的么?
“陛下,臣有事要奏。”偏生下头的臣子噤声自我消化会儿,好说歹说是将闻折柳肚子里的孩子身世想通了,要向闻折柳汇报政务。
莫名痛楚渐起,藤蔓般自肚腹蔓延。
闻折柳心中讶然,可面上不显。
“你说。”
“据边境来报,中原动乱将息……”
玉阶下头的官员语速适中,嘴里说的,甚至还是与何霁月所在的中原相干的事,闻折柳却被这痛楚绞得无心听,他借着桌案遮掩,悄悄探看情况。
西越位于中原西北,可夏季也热,人着的衣裳本就轻薄。
闻折柳再怎么怕凉,也只穿了条单衣。
这会儿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绞痛愈发深,闻折柳心里一沉。
他痛不痛,不要紧,要紧的是,会不会被她人察觉?
下头官员好似浑然不觉。
闻折柳悄无声息一瞥,缓慢攥紧拳。
有红。
糟糕,怎么在这个时候……——
作者有话说:很健康哇,补药再卡我了[爆哭]
第86章
这破水之声细微,下头的文武百官浑然不觉,连站在闻折柳身旁的小白,都听不真切。
他只当闻折柳挪了挪尊臀,垂头小声确认:“陛下,您……”
闻折柳没吭声,甚至连动都不敢动。
生怕一个不小心,他怀着数月的孩子,就“滋啦”一下窜到众臣跟前。
闻折柳首次怀胎,此前也在相府榻上娇生惯养着,未见过充满血腥气的分娩场景。
他压根儿不知晓,破水不过是生产的第一步,孩子若真能一破水,就顺顺当当地顺产道出来,天底下,就不会有那么多因为难产而去世的孕夫了。
闻折柳身形未动,只冲小白使了个眼色,让他做好随时将朝会停下的准备。
小白不解闻折柳意,但当着众人的面,又不好问,正好先点点头,稀里糊涂将闻折柳的命令应下来。
闻折柳难受得紧,偏生下头那臣子还不会看他脸色,只低着头,自顾自说肺腑之言:“陛下,臣以为,中原局势不稳,这最后是谁掌权,还不一定,与中原议和一事,还需从长计议。”
“不一定”?怎么就不一定了?
那中原必定是何霁月的!
闻折柳心绪起伏,动了胎气,原本就大闹天宫的孩子登时跟着动。
她双腿来踹不够,还加了双手顶撞,仗着闻折柳前些日子吃好喝好,营养补给充足,活蹦乱跳,将他浑圆肚子踢出一个又一个坑。
“唔。”闻折柳缓慢捂住肚腹,微微蹙眉,他望向凹凸不平的肚皮,薄唇轻抿,眼里却不见责备。
这小家伙,还是个急性子。
也是,在肚子里待了八个多月,可不给她憋坏了。
且再忍忍,一时半刻后便可下朝。
闻折柳有心与这大言不惭的文臣好生掰扯,中原霸主只会是何霁月一人,可肚子坠得厉害,胯骨生疼,他实在是无力多说旁的。
“爱卿之言,有理,此事容后再议。”
他“有理”二字咬得极重:“众爱卿,还有何事要禀报?”
下头文武百官噤声片刻,在小白准备喊出“有事启奏,无事退朝”前,又冒出个浓眉大眼的脑袋。
“陛下,臣有静江干涸一事要奏!”方才议论声最大的上官砚出列。
慕容萱是武官之首,不将先皇那套放在眼里,而上官砚,是文官头头,最讲究那套君臣礼义廉耻,看不惯闻折柳谋权篡位,踏着自己母亲的血坐上那皇位。
简而言之,是个不折不扣的刺头。
闻折柳一见她出列,下意识蹙眉,再一听到“静江”,眉头皱得愈发深。
静江是流经中原与西越两国的大河,中原位于上游,西越位于下段,上游那块水量丰沛,常有决堤之祸。
而西越,易断流干涸。
偏偏西越河流湖泊少,这静江,又是西越灌溉庄稼,与供给沿途百姓的主要用河,它每一断流,必会引发严重旱灾。
稻田荒闲,民不聊生,都是常态。
可夏季降雨多,河流处于汛期,本不该如此。
事出反常,必有妖。
“夏季旱灾不该发,背后究竟有何隐情,上官大人不妨详细讲讲。”闻折柳乌黑瞳孔聚起几分神。
上官砚跪倒:“回陛下的话,是中原官员在上游拦水,方致此旱灾。”
上游?那岂不是何霁月所在的中原?
可他分明才说过,他肚子里的孩子,是他与何霁月的。
上官砚此番在众人面前含沙射影,是刻意要煽动西越与中原的对立,她字字不提何霁月,却句句不离中原,摆明了,是存了让才表达过亲近中原之意的闻折柳,下不来台阶的心思。
可话又说回来,中原动荡,群雌争霸,这断流一事,一定是何霁月做的么?
闻折柳一手护着肚子,一手在扶手轻敲,发出一声声规律脆响:“中原官兵为何在上游拦水,你可知晓?”
上官砚身形一顿,显然是没有料到自己可以挑起中原与西越之间的对立,而闻折柳作为两国都待过的人,又如此在意何霁月,竟会不急眼儿。
她过了半刻,才磕磕绊绊答话:“回陛下的话,微臣不知。”
“未知全貌,怎可轻易下定论?”
闻折柳身子略微前倾,身上自带那股上位者姿态,如熏香般,无声无息铺满整个屋子,其威压,竟不输女子。
“你可知晓,你一句含糊不清的‘是河流上游的中原官兵在拦水’,就相当于给中原定了罪?你可知你这番话,传到用不上水的平民百姓耳中,又会引起怎样的轩然大波?”
上官砚纵是两朝老臣,也被闻折柳这突如其来的责难吓得不轻。
她从未想过,传说中被娇生惯养的贵公子,在面对似是而非的事上,处理思路竟这般明晰,头深深埋下,皱褶遍布的老脸隐约发烫:“微臣知错,但凭陛下责罚。”
责罚?
上官砚可是两朝老臣,又是文官之首,他新皇登基,这时候就急着处罚老臣,岂不是又要被那群言官口诛笔伐?
他可不想让即将降世的孩子,听见她爹是个不念旧情之人。
“爱卿呐,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也不是有心的,朕不罚卿,只是正所谓吃一堑长一智,这回,朕宽恕卿,但,下不为例。”
上官砚垂首:“微臣谨遵陛下教诲。”
“吩咐下去,让静江附近的县城调配水源,补给静江当地的百姓,每家每户按人头配水,官员也不得例外。”
闻折柳嗓音铿锵。
“兹事体大,牵一发而动全身,稍有不慎,便会酿成祸患,慕容锦,这协调上下救助百姓一事,朕派给你办,途中若查到官员贪污,斩。”
闻折柳与慕容锦二人虽“结发为妻夫”,可私底下,未越过女男大防,明面上,便更只是清清白白的君臣了。
慕容锦将身后讨论她“夫郎”“偷人”的言语充耳不闻,只跪倒:“臣慕容锦,领旨。”
方才忙着料理静江干涸一事,闻折柳一直板着脸,强行忽略孕肚的阵阵坠胀,可此事已了,腹痛卷土重来。
“唔。”闻折柳微微缩起身子。
这肚子里的东西,在往下动。
闻折柳面色一白,下意识咬牙。
呼,怎地一个劲儿往下坠?
这孩子,实在是太活泼好动了,连忍这么一时半刻也不成么?
身心憋闷,闻折柳听着下头官员索然无味的汇报,下意识要破口大骂。
又因着从小到大的素养忍住。
一来,迁怒她人,是为不好。
二来,他肚子
里这娃娃,还是个连吃奶年纪都不到的孩子,她懂什么?
他骂她急躁,她便会听么?
痛楚传来,坠胀感更甚。
冷汗自破水时便直冒,到这会儿,闻折柳衣裳都湿透了。
被仗着他的宠爱,肆无忌惮的孩子闹得没办法,闻折柳在心里低语,试图用所谓的父子连心,来止住孩子的暴行。
“乖孩子,再忍忍,爹很快带你来看这世界,你且再忍忍,啊。”
他苦口公心。
孩子回敬以一阵猛踹。
闻折柳忍得眼尾发红。
都说慈父多败儿,他之前还不信,觉得自己也是有底线的人,不可能任由孩子肆意妄为,现在一想,还是有点道理的。
哼,他是教不动了,还是让她娘何霁月好生教育罢!
中原,郡主府。
“嘶!”何霁月一骨碌从硬榻起身,动作迅疾,连带着挂在床头的那串白玉耳坠叮呤当啷。
“郡主,怎么了?”陈瑾从耳房探头。
清冷月光下,何霁月抓锦被的指尖泛白,好似做了场短期内难以纾解的噩梦。
“不知为何,近日来,我总觉得心神难安。”她抬起一只手,掐了下眉心,“算算日子,闻折柳这会儿该生了,不知他找到接生的医者没,身子安否。”
陈瑾不敢应声。
闻折柳生死未卜,自己都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他肚子里的孩子能不能保住,更是个未知数。
还是别聊郡主的伤心事了。
她不吭声,何霁月反倒问起来。
“那安瑞不是声称,有闻折柳的消息么?我吩咐过,让关泽查,上回问她,她却支支吾吾,你悄悄去大理寺探探,查得如何了。”
“是。”陈瑾躬身退下。
何霁月转起手中那串翠绿佛珠。
她本不信神佛。
可闻折柳消失得实在蹊跷,从断崖回京城,途经京郊祈福庙,思及此处有她与闻折柳的回忆,她神使鬼差往里走,又碰到了方丈。
方丈一见她,便双手合十。
“郡主是有福之人,不必忧虑,您心中念着的那位男子,也并非池中物,他会在适合之时,回到您身边的,阿弥陀佛。”
何霁月还要再问,方丈却不肯答,只给她这串翠绿佛珠,边念叨着“一切皆有定数,郡主与那位男施主缘分未尽,会有再相聚之时的”,边往禅房去了。
自从开始转动这个佛珠,她的心也确实定了不少,可是今天,就是莫名心神不宁。
不知闻折柳在何处,她只愿他无事。
西越,皇宫。
闻折柳一口气说完那通话,向来挺直的脊背缓慢垮下,跟被拔掉发条的器械般,脸都白透了,脆弱比一摔就碎的玉还胜三分。
小白眼睛瞪大。
陛下这是又要小产了?可时间上不对,陛下这会儿,不该是小产,是临盆!
“呃!”
闻折柳嗓音嘶哑,可脱力呼出的气,仍控制在只有自己与小白听得到的音量,如同拉到极致的弓弦,已然在崩溃边缘,却还在照顾持弓者的手。
他眉心紧蹙,勉力从牙缝挤出四个字。
“让她们走。”
第87章
闻折柳额头上满是晶莹的冷汗。
坠胀感加重,他不得已岔开双腿,由着孩子一下一下蠕动,又在她好似要触底之时,用力封住产道。
他不自主弯下腰,手生生掐住腹中那要往下游的鱼。
不能,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生!
“呃……唔!”
不可言说的声音入涨潮的水,接连不断拍打殿内每一个人的耳畔,下头的文武百官低头听着,心惊胆战。
陛下这是,怎么了?
小白眼看闻折柳满头淋漓,不可言语,不敢再耽搁,当机立断。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下头臣子到底都是人精,若说此前为表尊敬,低着头没看到闻折柳苍白的脸色,方才闻折柳那一声忍到极致,从嘴角溢出的低呼,他们实在是不敢当做听不见。
听小白代闻折柳发出逐客之意,忙不迭齐齐跪下:“恭送陛下——”
恭送什么恭送,他现在能动么?
闻折柳难受得睁不开眼。
更别说迈开腿走两步了。
他使尽浑身解数,充分用龙椅上搁着的垫子,死死抵住产道,才不至于让孩子丝滑落地。
一起身,岂非前功尽弃?
可往常退朝,的确是他先行离开,下头的文武百官才敢躬身退去。
所幸贺兰远心细,先前考虑过闻折柳在朝堂的产子的可能性,小白也跟着听了一耳朵,他忧心极了,非得同闻折柳定了个闻折柳实在无力支撑,可将指尖搭在耳廓的暗号才放心。
闻折柳当时还当他小题大做,这会儿才觉得有理,忍痛抬起搁在肚腹的手。
小白心一揪,嘴噼里啪啦一通说:“传陛口谕,朕略感不适,暂不便动弹,诸位爱卿不必遵循平日礼法,速速自行退去。”
满朝文武非但不是瞎子,还不是聋子。
闻折柳不同寻常的苍白脸色,与不时从口中溢出的痛呼,她们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当即退潮般,随着各自文武之首,躬身散去。
独孤秋一直与小白守在闻折柳身旁,不过离得远些,可到底也将闻折柳惨白吐血的脸看在眼里,大跨步上前。
“陛下,您……”
闻折柳有心回答,但实在无力,只是细眉微蹙,向小白抬抬手指。
“快,找贺兰太医过来!”小白之前为了照顾闻折柳,就跟贺兰远讨教过孕夫相关事宜,此刻心中虽慌,也不至于手忙脚乱,他取明黄披风,稳当盖在闻折柳膝上,遮住从闻折柳衣裤渗出的血污,“陛下要生了!”
独孤秋一怔,转头往外边跑,边跑边大喝:“快去请贺兰太医——”
“哈……啊……好痛……”
闻折柳身子往前靠,全然没了平日那云淡风轻的模样,只剩一片粉饰太平后,张牙舞爪扑来的狼藉。
他瞳孔涣散,口中呢喃,不知是在向谁诉苦。
小白不敢吭声。
能让闻折柳主动唤痛的,怕是只有何霁月何大司马罢?他又不是闻折柳口中的情娘,还是少出声为妙。
贺兰远就在不远处,不多时便至。
她指挥小白将闻折柳锦裤褪下,好生观察产道情形,片刻后,蹙眉不语。
“如,呃,如何?”
久未听见贺兰远吭声,闻折柳顶着满头汗水,艰难发问。
贺兰远又给闻折柳把过脉,才垂头,低声回话:“陛下,您胎浆已出,可产道才开,孩子尚未冒头,怕是要等上一等。”
闻折柳话语断断续续。
“可是,嗯,她已经……呃……”
“陛下恕罪,您虽破了胎浆,可产道才刚开了条缝,孩子体型又大,不可贸然生产,您且歇息片刻,攒一攒体力。”
贺兰远瞥了眼“端坐”龙椅,好似不愿动弹的闻折柳,小心翼翼劝:“龙椅下方有所阻碍,不好生产,陛下,微臣以为,当务之急是您先移到孕夫椅上。”
闻折柳不言,只抬手。
小白会意,拿起匕首,硬生生将龙椅坐垫沿着闻折柳的身形,割去阻碍生产的一大块棉絮。
“她就是,这龙椅的主人,朕要,堂堂正正,生下她,不必,移。”
他话语虽轻,但字字铿锵。
贺兰远不敢再劝。
孕夫分娩姿势多样,坐姿最常用,龙椅再怎么尊贵,神圣不可侵犯,好歹也是椅,闻折柳在龙椅上分娩,虽说不甚方便,但也确实不是不行。
孕夫怀孕期间总伤春悲秋,有些自己的小心思,再正常不过。
她只是个小小太医,自然是遵照闻折柳吩咐行事,闻折柳死活不愿,胳膊还能拧得过大腿么?
“是,微臣这就去派人去喊接生公来。”
贺兰远躬身退开。
女男授受不亲,独孤秋不便多待,随贺兰远退去。
空旷大殿内,只剩闻折柳与小白二人。
闻折柳这才将痛郁从口鼻哼出。
这孩子,不仅是个做事风风火火的急性子,还是个九头牛都拉不回的犟种。
方才那么火急火燎要出来,好不容易被他轻声细语哄住,这会儿真给她出来,她又不乐意了。
非得藏在待了八个月的地方,任由他怎么使劲儿,也不肯动弹。
“呃!”真是折煞她老父亲也。
贺兰远带人去做备产的相关事宜,小白留在闻折柳身旁守候,他拿起丝绸做的软帕子,轻轻点掉闻折柳额角冒出的细汗。
“陛下,很痛么?”小白若是条
狗,必然尾巴下垂,在替主人默哀。
闻折柳痛得有些神志不清。
一时间,也顾不上什么举止端庄。
他勉强从嘴里挤出两个字:“废话。”
小白再不敢吱声。
闻折柳咬牙忍过一阵坠胀,下颌微抬。
“你去看,产道,开多少了?”
小白掀开盖在闻折柳肚子上的薄被,观察了半刻,才皱着眉头回答:“应该快了……抱歉陛下,属下不懂这东西。”
痛楚时轻时重,闻折柳缓过一阵急疼,面上又浮现些许血色。
“把贺兰远,给朕,喊回来。”
贺兰远随召归殿,身后还跟着个接生公,二人规规矩矩给闻折柳行过礼,才在他不耐烦的嗓音中上前。
“快看,产道,开,多少了?”
“陛下恕罪,比方才,宽了半指。”贺兰远不敢抬头。
才只是半指?
他快疼晕了。
眼尾泛起丝丝缕缕鲜红,闻折柳如同被捕捞上岸的鱼,鱼鳃鼓动,可什么气息都接收不到,只能仰望大殿房梁,大口大口喘气。
这种疼,与他之前心口疼,胃脘疼都不大一致。
此前他自己痛,咬牙忍过也就罢了,这会儿,还要分心留意孩子,偏生这他小心翼翼呵护的孩子,正是“罪魁祸首”。
都怨他年少轻狂不经事。
竟不知死活去怀了何霁月的孩子。
她身强体壮,孩子自然也骨骼清奇。
要体弱多病的他来生,是该费一番功夫。
孕夫生产,通常要妻主在旁作陪,他本就生产艰难,身边还没有何霁月相伴,一定是要折磨好一阵。
可这他自讨苦吃。
又怨得了谁?
“陛下,深呼吸!”贺兰远还在他耳畔轻呼,“还没到时候,您再缓缓,攒攒气力。”
还没到时候?
那他要等多久?!
怒火攻心,闻折柳用力抓起垫在桌下的软枕,直直往贺兰远身上砸。
可他身上难受,手自然也没什么劲儿。
软枕啪嗒一下落到贺兰远身上,又咕噜噜在毯上滚了一圈,随之而来的是闻折柳软绵绵的质问。
“时候,时候,现在,还没到时候,那朕,要等到,何时?”
“陛下恕罪!”贺兰远跪倒,“产道开了不过两指,您胎位不正,皇子体型又大,非要此时生下皇子,实在冒险啊!”
“呼,还有,嗯,等,多久?”
痛楚一阵高于一阵,闻折柳用力抓着龙椅两旁扶手,连气都喘不均了。
“微臣以为,还需两个时辰。”贺兰远颤声答。
两个时辰?怎么还要两个时辰?
他现在都要挺不住了。
“给朕,吃,呃,催产药。”
闻折柳脸颊脖颈全是汗。
整个人说是刚从水里捞出来都不为过。
受硕大孕肚压迫,他双腿岔开,各自搁在被割开的坐垫的两边,略浮肿的脚踝抵在毯上,微微发颤。
“陛下!”贺兰远一下抬头,“那催产药对您龙体伤害大,使不得啊!”
闻折柳抿唇。
“对朕,无妨,对孩子,有无害处?”
“这……”贺兰远陷入沉默。
催产药促进产道开阔,利于胎儿出世,对胎儿,是万万没有害处的,甚至还有好处,不少胎儿因胎浆流尽,仍无法出世,因而胎死腹中。
催产药,就是为了保孩子。
可这药对孕夫伤害大,用过催产药的孕夫,多少会留下后遗症。
干重活腰酸背痛,阴雨天腿抽头疼是常态,更有甚者,会在产下孩子后,不多时撒手人寰。
“对胎儿,无害,就,拿给朕!”
闻折柳一字三喘:“贺兰远,你连,朕的话,都,不听了?”
贺兰远不得不遵命,自药箱摸出催产药丸,她正要叮嘱闻折柳循序渐进,此药性烈,一回咬一小口,闻折柳已用力咽下一整颗药丸。
痛楚爆竹般炸开。
“呃,啊!”
太疼了。
闻折柳瞳孔失焦,连痛音都拖不长。
他攥着龙椅软枕,有一下没一下倒气。
“孩子,孩子……”
贺兰远时刻关注产道:“产道开了大半,陛下,趁着这股劲儿,用些气力!”
“呃!”闻折柳抓紧龙椅扶手,手背青筋暴起,他眉心细纹浮现,如同盘踞成一团,纵横交错的蛇群。
“看见孩子的头了,陛下,再使劲儿!”
贺兰远的话语在耳畔回荡,宛若催命符,声声让人疲倦。
闻折柳一翻眼,露出大片脆弱的乳白。
好痛。
他不行了。
第88章
意识如同在汪洋大海上飘着的孤舟,随着汹涌波涛浮浮沉沉。
闻折柳大口喘息,耳畔仍旧嗡鸣,只见身旁人嘴一张一合,却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好似隔了层纱。
他只知晓自己四肢冰凉,如坠冰窟。
但是身旁连个暖手的人都没有。
更确切地说,是他不许别人碰他。
他的躯体,是留给何霁月的,怎能,被旁的女子玷污?
……孩子这内来客不算。
腹部一阵阵坠胀,好似冲锋陷阵的将士,闻折柳双手握着龙椅扶手,奋力低头,想看看产道是什么情况。
怎奈被大肚子挡住,他压根看不到底部,只能看到肚皮在疯狂蠕动。
时而凸起,时而凹陷,像是有只不谙世事的顽皮大虫子,在他鼓成沙丘的肚子里钻来钻去。
唔,刚出生的孩子,有虫大么?
应当有的罢,毕竟,磨得产口生疼。
不着边际思索一大长段,闻折柳幻想着孩子的模样,又精神了些。
“怎么,样,了?”
他顾头不顾腚,忙着跟贺兰远说话,一时间忘了用力。
孩子原本只是露出些许头顶,不过随着宫缩与爹使劲儿,才缓慢下移,这下爹不用劲儿,她也没了动静。
甚至还有往回缩的征兆。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似的。
“呃,啊……”
产道受刺激痉挛,闻折柳无意识翻起眼白,连痛呼声都轻了不少,眼看是要彻底没力气昏过去。
贺兰远搁着绢布给闻折柳掐催产穴位,两眉之间皱出数十道细纹:“白侍卫,这样下去不行啊,陛下只怕是要不好,皇子也要不好!”
小白也急,公子福大命大,又还没与何大司马重逢,怎能在此倒下?
隐约看见闻折柳脖子上,那挂平安符用的细红绳,小白“扑通”一声跪倒在他手边,略粗糙的双手握住闻折柳指尖,只碰到一片冰凉。
他声泪俱下:“陛下,您想想郡主!您想想郡主啊!您之前与属下说过,郡主带您去祈福,只希望您平平安安的,她给您求的平安符还在您脖子上挂着呢,您一定要挺过来啊!”
平安符,何霁月……
闻折柳乌黑瞳孔缓慢转动。
约莫半刻,才找回些许神采。
他边咳边往怀里摸,哆哆嗦嗦将掌心贴向心口。
那块白玉雕的平安符,贴他身久了,搁着衣料都透出丝丝缕缕暖意,它带着那人的祝福,就这样安安静静搁在他心口。
好似那不言不语,只通过实际行动关怀他的何霁月。
又是一阵宫缩袭来,平静如水的大肚子再度疯狂蠕动。
“陛下,快,趁着这个机会使劲儿!”贺兰远一直在观察情形,本来见闻折柳晕过去,还以为要不中用了,想着怎么委婉地跟外面的独孤秋说准备后事,一看希望来了,眼睛又亮起来。
“唔,呃!”
豆大粒汗珠滚落,闻折柳瞳孔失焦。
眼前满脸忧色的小白与贺兰远,幻化成他心里那期盼之人何霁月的模样。
他不由阖眼。
要是何霁月在他身边,该多好。
她定会做个严母,先恐吓久久不肯动弹的孩子,再批评孕期多吃多喝少动弹的他,最后揽他入怀,在他耳畔低语。
“别怕,我在。”
眼眶湿润,闻折柳偏过头。
可事实就是,何霁月不会来,即便她不在,他也好保全自己,
不惹她操心才是。
“皇子出来了!”
随着接生公与众宫人阵阵惊呼,闻折柳腹部一空。
孩子出世,本是喜事,他却莫名怅然。
在肚子盘踞八九个月的胎儿从产道滑落,只留下一条细长的带,好似他与何霁月,先是两小无猜的青梅竹马,再到相隔万里的世代仇敌。
两个人的缘分,由紧紧依靠的粗麻绳,变为一小条藕断丝连的破带子。
“咔擦”一下,带子断了。
孩子不再是他一个人的,也不再是与何霁月。
她自由了。
“陛下,陛下!”
耳畔声音渐渐淡去,闻折柳眼前一黑,一瞬间以为自己昏了过去。
可嘹亮的啼哭声响起,震彻朝堂。
“哇,哇——”
涣散的意识霎时被震回,闻折柳强撑着掀开眼皮,往哭声的源头望去,只见几位宫人抱着孩子,正在为她擦拭身体。
“是姑娘,还是……”他气若游丝。
宫人齐齐跪下,在孩子嘹亮的哭声中答话。
“恭喜陛下,喜得公主!”
是……姑娘家?
嘴角不自觉上扬,闻折柳露出抹释然的笑。
挺好,算他如愿以偿了。
他虽知晓生女生男,皆是命中定数,在怀上孩子的那一刻,是女是男就注定了,可他还是存了私心,更喜欢女孩。
是姑娘就好。
他正要阖眼躺下去,又一瞬惊起。
“这孩子,身体如何?可有不足之症?”
领头的宫人嗓音轻跃:“陛下不必忧心,公主嗓门这么大,身体康健得很呢!”
她话音刚落,将将息下去的哭音又起。
闻折柳心一揪一揪地疼。
这孩子哭这么大声,想必是很难受。
怪不得有言道,孩子能拴住父亲。
他之前还不信,现在不得不信。
可不正是如此么?
小姑娘一哭,他心都要碎了。
“抱……呃,过来。”
闻折柳自己的气还没有喘匀,便迫不及待要哄孩子,他细瘦的腕子撑着垫子,使唤小白扶他坐稳,在他腰后垫个软枕。
宫人忙不迭将公主连襁褓递去。
身子虚弱,闻折柳眼前不时发黑,凑得近了,才看清楚孩子的脸。
许是年纪尚幼,她五官皱成一团,瞧不出什么端倪,只是这哇哇大哭,浑身是劲儿的模样,像极了她娘亲何霁月。
可惜孩子年幼,还不认母父。
即便到了闻折柳怀里,也还是挣扎得厉害,四肢乱舞,只一味哭。
偏偏她气息还很足,吸一口气,能嚎数十息,闻折柳刚要在她换气间隙说话,又被她张大嘴发出的声浪震得耳朵疼。
“公主为何在哭?可是身体不适?”
闻折柳转向贺兰远,一脸忧色。
生产过于耗费气力,他说话中气不足,险些被自己闺女的嗓音盖过去。
小白忙不迭给他端了杯温水润嗓。
贺兰远恭敬垂头:“回陛下的话,公主殿下许是饿了,臣已在外头让乳父候着了,随时可以给殿下喂奶。”
乳父?
这种人,闻折柳是知晓的。
毕竟生在大户人家,他自己就有乳父。
可知晓归知晓,轮到自己头上,又心中难以接受,他这个亲生父亲在此,为何要让旁人去喂养他的孩子?
“朕,自己,喂。”
他说着,一手抱孩子,一手宽衣解带,可惜生产消耗大,他才刚将指尖挪到盘扣上,支撑他久坐的酸软腰肢就开始使不上劲儿,双腿随之微微痉挛,“笃笃”敲打地毯。
这腿怎么回事?是受凉了?亦或仅是凑巧?
“呃!”痛楚来袭,闻折柳下意识蜷成一团,他眉心紧蹙,在心口处,给闺女留了个小小位子。
可怜他如此细致,孩子还是哭个没完。
“陛下,不可啊!”
贺兰远连连叩首:“您刚生产完,身子尚虚,此刻要做的,是卧床静养,您且歇会儿,让下人去喂公主罢。”
闻折柳难受得一时说不出话。
维持这个别扭的姿势僵了很久,他虽心有不舍,但还是让小白将孩子抱了去。
他原本就身子不好,方才一通生产,更是耗尽近日攒下的全部气力,现今胸口虽发胀,本能给降世的孩子产出吃食。
可他身体虚弱,想来产出的奶水,也不甚甜美。
孩子虽康健,可也不能被他这么误。
只是腿部痉挛渐渐退去,胸口闷胀又起。
闻折柳有一下没一下倒抽凉气。
他这身体,就这般残败不堪么?
“陛下,龙椅不便休养,且先让宫人将您送回养心殿,好生歇息。”贺兰远在玉阶下头提议。
“嗯,”精疲力竭,闻折柳脚尖触底便打颤,实在不良于行,他再顾不上旁人接触,任由小白将自己背上步辇,再吩咐照顾闺女的宫人,“将公主,也送回去。”
闻折柳在龙床上静静躺着。
脑中迷迷蒙蒙浮现何霁月身着轻甲的模样,他下意识要伸手去够。
哇哇啼哭再度传来。
犹如一把锋利的刀刃,一下刺破他脑海中的镜中花,水中月,只留下一大片苍茫雪域,连个活人都见不着。
“怎么了?”
他勉力掀开眼皮。
“陛下恕罪!”正抱着孩子,绞尽脑汁哄的两位官人直接跪了下来。
“乳父给公主喂奶,但公主不肯吃,奴婢担心公主饿着,就让乳父将汁水装到碗里,再一点一点给公主喂,可公主一吃就吐,来来回回好几次了,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闻折柳掐了下胀痛的太阳穴。
“她不喜欢这个乳父的汁水,那就换一个。”
“换过好几个了,公主还是不肯吃。”宫人不敢抬头触怒龙颜,只抱着哇哇大哭的公主静跪,急得眼尾发红。
“去,”闻折柳朝站在身旁的小白摆手,细白手背向外,“将独孤秋唤来。”
“不是陛下找臣,所为何事?”
闻折柳刚生产完,身上汗湿的衣服换了一套,但又因为难受蹭乱了些,他衣冠不整,她非礼勿视,一起来就跪倒。
“朕交于你,备好,迎接公主物件的差事,你,是如何当的?”
情绪过激,闻折柳一时喘不上气,闷痛从后背起,自心口放射状往外扩,他嘴唇泛起些许绀紫,捂着心口咳起来。
“嗬……嗬……”
独孤秋嘴皮子翻飞。
“陛下恕罪!陛下,您在朝堂上宣布自己有孕,又腹部急痛,一日半没有处理政务,不少臣子都踩到了其中关窍,绞尽脑汁地塞自己府上的‘乳父’进来。
“她们塞进来的,都不是甚么正经人儿,还将臣原先备好的,正儿八经的乳父赶跑了,无奈只能临时找,这才耽搁了!”
“那你找的,那些,正经乳父,公主,都试过了么?”
心口阵阵急痛,可这痛楚,来得快,去得也快,闻折柳蹙眉忍了几息,也就勉强挨了过去。
他略摇头,用手心推给小白递来的护心丸,示意小白自己无碍。
“还有十个没试,属下这就去做!”
“……慢。”独孤秋匆匆忙忙,要用实际行动赎罪,闻折柳倒喊住了她。
一个一个试,也太苦了闺女。
万一每一个乳父的汁水,她都不喜欢。
岂不是要吐个十来遍?
虽说她身子底儿挺好,但也不能刚出生,就受此酷刑。
万一把她折腾坏了可怎么办?
身子一坏,可就再难养了,好似摔在地上,碎成数十段的白玉,无论拼起来的人多么巧夺天工,那再次配合起来的玉,还是能找到当时摔碎的痕迹。
闺女吐奶,会不会还有其它的原因?
“贺兰远,”闻折柳偏头咳了两声,“依你看,这是怎么一回事?”
贺兰远双手交叠,躬身。
“臣以为,公主许是喝不了人乳,先前微臣也见到过这种情况,通常可以采取换其它乳液的措施,比如,给公主喂羊奶。”
“嗯,那给公主试一试。”
宫人腿麻,一时爬不起来。
闻折柳这个皇帝还没急,小白作为他的近身侍卫,倒是急眼了,张嘴就在上头责问:“那还不快给公主喂?公主饿坏了,谁能担责?”
负责照顾公主的宫人被他吓一哆嗦,托着半瘸的腿,战战兢兢将啼哭不止的公主抱下去喂奶。
“小白。”
闻折柳嗓音很轻,不知是身子乏了,还是刻意放轻,同小白谈心。
他眉眼低垂:“你做事,急了些,她们没照顾好公主,的确是她们的失职,可公主才出生,难免不好带,打骂她们,起不了作用,倒不如念在她们初犯,饶过她们这回,如此一来,她们才更有心照顾公主。”
小白努了努嘴:“属下受教,知错了,可属下担心公主玉体,只是……关心则乱。”
“我知你好心,我没怪你。”
闻折柳圆眼缓闭:“我太累了,要睡一会儿,在我醒来之前,孩子的安危,就交给你了……让她们喂完公主后,把公主抱回我的床头。”
将最后一个字的尾音吐出,闻折柳彻底阖上眼。
他真的,太累了。
小白正被闻折柳轻声细语感动,一见他脸色苍白,嘴唇灰败,心立刻揪起来:“贺兰太医,陛下他……”
候在外头的贺兰远三两步冲进去,急急给闻折柳把脉,眉头锁紧。
“陛下他还好么?”小白在龙床边上走来走去,半刻里问了五回。
“陛下暂无大碍,只是昏睡过去,他本就气血不足,生产又如此费劲,还吃了那寻常孕夫碰不得的催产药,怕是要落下病根。”
贺兰远手指摩挲下颌。
“可究竟这后遗症状为何,我一时半会儿也瞧不出来,哪儿出现问题都不奇怪,甚至有可能不止一种症状,且让陛下歇会儿罢,日后,好生调理便是。”
“多谢贺兰太医,您费心了。”
小白不愿离开闻折柳半步,只将贺兰远送出殿外,又匆忙去找喂养公主的宫人。
“公主如何了?”他轻声问。
“公主刚吃完羊奶,正拍嗝呢。”宫人目光略闪躲。
小白轻咳一声:“你们照顾公主也辛苦了,歇会儿罢,我来看着公主。”
将肚子填饱,肚子里的气拍出来,小姑娘终于归于安静,闭上眼,呼呼大睡,乖乖被小白抱到闻折柳床头。
闻折柳昏了大半日。
待他睁开眼,正迎上刺目日头。
外头蝉鸣断断续续,比起刚入夏那会儿,略显萧条。
他一侧头,正撞见小白将又喂过三回奶的公主送回龙床,小姑娘闭着眼睛,安安静静,乖得不像样。
“给我。”闻折柳冲小白做口型。
再度感受独属于婴孩身上的乳臭气,他眉眼弯弯,嘴角不自主浮现笑意。
小家伙比昨日掂着,分量重了些。
那羊奶应当是克化了。
闻折柳略垂首,鼻尖蹭了蹭小姑娘白皙细软胜过嫩蛋羹的脸颊,只一下,便缓慢抽离,有父女的温情,更存女男授受不亲的克制。
闺女,快高长大,等你识字,会叫“娘亲”了,父后带你去见母皇,可好?
你母皇,是个顶天立地的……
“嘶!”
还没等闻折柳将心里话想完,笑眯眯地通过父女间的心电感应传给闺女,他小腿肚忽地一阵抽。
不出一息,整条腿都痉挛起来。
好似砧板上疯狂挣扎的鱼。
任由厨子与帮工拿刀压,拿盖子遮,都挡不住,不自主地将床板砸得“砰砰”响。
这腿,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腿筋挛的症状,应当只存在于孕期,他这不是,都将孩子生出来了么?为何还会如此?
疼,好疼!
“啊……唔……”
闻折柳冷汗直冒,忍了半刻,到底还是被这直达神经的痛楚压倒在地,从紧咬牙关里漏出几声压抑的痛呼。
他这一声,好似拉了小姑娘的发条。
她睡得正香,被闻折柳惊扰,张开嘴,“哇”一下哭出声。
听小姑娘一哭,闻折柳心都要碎了。
都怪他不好,吵着闺女睡觉了。
愧疚感油然而生,闻折柳腿痉挛,手也跟着没力气,忙不迭呼唤在一旁候着的小白,将小姑娘接过去。
许是不熟悉小白身上的气息,公主哭得更凶了,小白束手无策,只能又将孩子送回闻折柳怀里。
“属下去请贺兰太医。”他逃也似的离开。
闺女哇哇哭,闻折柳小父亲心肝直颤。
他强忍腿部痉挛,抖着手,拿起床头给皇子备好的波浪鼓,在闺女面前,有一下没一下摇起来。
“乖,不哭,不哭了……”——
作者有话说:今天大粗长,5k+,明天……可能恢复原来的3k,也可能4k[害羞]
第89章
闻折柳焦头烂额,怀里的小姑娘还是哭个没完。
她脸涨得通红,像是要将在闻折柳肚子里闷的八九个月的苦闷,全都通过这大嗓门哭出来。
好不容易声音小下去,又双手握拳,腿直蹬,左扭右转的,好似闻折柳怀里有什么刺一样,她辗转反侧,头不时后仰,待不安生。
奇怪,她这是被哄好了,还是没好?
“乖姑娘,睡觉觉,好不好?”
闻折柳一手搂她,一手晃拨浪鼓。
小姑娘眼睛缓缓闭上,可还没呼吸声放轻,忽地“哇”一下,嘴角溢出半克化的白奶液。
遭,怎又吐奶了!
闻折柳蹙眉,小心翼翼将小姑娘竖起,腥臭奶液顺着她嘴角,滴到她襁褓外头,滑落到闻折柳干净整洁,每日熏香的龙床上。
闻折柳此人爱干净,衣服脏了湿了,都得即刻换。
可望着小姑娘紧皱的眉头,他心中没有嫌弃,只是心疼。
她小小年纪,便遭此横祸。
真是造孽。
贺兰远不是说过,小姑娘身体不错么?怎么也跟他一样,脾胃虚弱,动不动就吐?莫非是遗传到他身上的毛病,但贺兰远没发现?
“难受就吐,没事的。”
闻折柳笨拙顺着小姑娘的后背,学着他之前弄脏床榻,何霁月照顾他的一举一动。
小白不是去请贺兰远了么?怎地还没回来?
“哇——”小姑娘吐过奶,好似更难受了,哭得愈发厉害,嗓门极大,简直要将养心殿屋顶的瓦给掀翻,离了那口堵在喉咙的奶,她嚎得愈发山摇地动。
闻折柳耳畔嗡鸣,心中却满是欣慰。
闺女身体应该还是不错的,只是受他牵连,才会表现出不适。
“好了好了,不哭了。”
闻折柳想抱起小姑娘轻轻摇,又担心晃得她头晕目眩,只好作罢。
“不哭了乖乖,越哭越难受。”
唯恐惊扰闺女,闻折柳附耳轻哄。
他脾胃不好,常吐,相关经验丰富。
每每情绪过激,胃脘就容易不适,纵是欣喜的笑,也得适度,遑论伤心大哭?
只会越哭越反胃。
相较于他,小姑娘肠胃本就不娇弱,只是哭狠了,才会溢两三口奶。
哄她不哭,应该就没事了。
如闻折柳所料,小姑娘听他轻声细语,慢慢也就镇定下来,缓缓阖上眼,沉沉睡去,不哭,也不吐了。
将她哄睡,闻折柳才后知后觉自己那腿一直在抽。
只是方才顾着哄孩子,他连自己的痛都忘了,别人都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他是伤疤没好,就将疼忘了,怪道这痛楚老是找上他,敢情是蓄意报复。
闻折柳一手抱闺女,一手往筋挛的腿压,苦中作乐想了会儿,抿唇笑了笑。
别闹,小姑娘要睡觉。
腿听不懂人话,接着痉挛。
闻折柳再好的秉性,也被它一阵接一阵的痉挛,消磨个精光。
这腿真烦,为何老是抽?
“陛下,贺兰太医来了。”小白在外头轻叩门,得到准许后,领着贺兰远与她药童入内。
闻折柳环抱小姑娘,留出她一只胳膊,让贺兰远诊脉。
“公主刚吐了奶,可有大碍?”
贺兰远低头瞧了瞧小姑娘,又抬头看了看闻折柳,面露难色:“公主并无大碍,只是……”
她尾音拖长,却不一下将话说完,只是这般吊人胃口。
“只是什么?你说。”闻折柳虽好奇心较重,但重得有分寸,一般情况下,他不是个打破砂锅问到底之人。
除非像现在,事情关乎他在意的人。
他可以出事,可以身子不适,可孩子,耽搁不起。
“只是陛下龙体,不甚安好。”
闻折柳蹙眉。
他身子不好,不是常态么?
贺兰远这样吞吞吐吐,莫非是极不好?
“你还未把脉,怎可下此定论?”
“恕臣直言,陛下,腿部痉挛的症状,是不是有一会儿了?”
闻折柳一敛眸。
他双手托着小姑娘,轻轻递到小白手上:“先将公主抱下去,别吵着她歇息。”
小公主只是抗拒清醒时刻旁人的接触,但一闭眼睡过去,也就什么都不顾了,安安静静由小白抱出去。
待小姑娘抱离主殿,去宁静的偏殿睡,闻折柳才开口询问贺兰远。
“你方才说朕龙体不安,说的是腿疾?”
“是,也不是,”贺兰远垂头,心有戚戚焉,“陛下,臣并非刻意卖弄关子,只是一来,生产极其消耗孕夫体力,出现后遗症,在所难免,二来,您还吃了那性烈的催产药,也会对身子造成很大伤害,三来……”
好似又触到难言之隐,她吞咽好几口唾沫,才在闻折柳眼刀下把话说完。
“三来,您本就体弱,不适宜生产,能平平安安生下个公主,过了鬼门关这一遭,已是万幸,可这万幸背后,要付出康健的代价,您这段时间不宜下榻,需静养。”
到底不是什么好事,贺兰远担心闻折柳受不了,将话说得很委婉。
可她委婉,闻折柳无需委婉。
“你的意思是,朕这腿疾,不只是一时的,之后还会再犯,且朕不止有腿疾一种病,出现其他的不适,也很正常?”
贺兰远后背的官服都被汗浸湿了。
她连连叩首:“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陛下这病症虽来势汹汹,但太医院有无数名贵药材与医书,定能护陛下周全,微臣会竭尽毕生所学照顾陛下!”
“少说空话,多做事。”
闻折柳腿疼难受,懒得听她掉书袋,招呼她上前。
“你先过来,把这痉挛解了。”
“……是。”贺兰远一上手,闻折柳就止不住从口中溢出痛呼,更别提揉搓按摩了,全然不可。
无奈,贺兰远只能给他按穴位。
好一通折腾,闻折柳那蹦来跳去的腿才安静下来。
“贺兰远。”
闻折柳一身冷汗,懒动,索性就这般半瘫问给她揉搓腿部,缓解余痉的贺兰远:“你实话实话,朕这腿,究竟是怎么了?”
“陛下伤筋动骨,怕是短期内,都要不良于行。”贺兰远垂首。
“你开方子,也起不了效?”
闻折柳边问,边小心翼翼试图挪动在榻上靠了两三日的腿。
……竟是仅可微挪一寸。
好似这腿虽在他胯上,可也只是花瓶一般,摆着好看罢了。
不该啊,他昨日还下榻用了夜壶。
怎地今日腿就动弹不得了?!
“腿,毫无知觉,也是正常的?”闻折柳问话的嗓音不由自主发颤。
贺兰远也懵了:“照理说,您身子虽亏空得厉害,可终究是没有外伤,不至于毫无知觉,应当能稍微动弹……罢?”
不错,是可以稍动。
但,也就只能稍动,再多些许都不成。
呵,他甚至连贺兰远摁在腿上的力道轻重,都觉查不出来。
“你去开方子罢。”闻折柳用力扯过身旁薄被,盖住不知何时瘦了一圈的腿,“这儿,不用你伺候了。”
小白送完公主回来,只见闻折柳肘部撑着软榻,向他伸手。
“扶我下榻。”
怪哉,陛下怎地想下榻动弹了?
之前他怎么劝陛下多动动,陛下都不听来着。
小白疑惑,但照做。
闻折柳脚尖一碰到地上毯子,就不自主发抖,别说遵照他的意愿,在地毯上行走出他想要的路线,他连一个人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站立,都稳不住。
只能整个人没骨头似的,软绵绵倚在小白身上。
不光他,小白也一脸讶然。
“陛下,”隐约感觉现在的闻折柳不对劲儿,小白吐字微弱如蚊虫鸣叫,“先回榻上去罢,万一磕着碰着,伤着龙体……”
“不。”
闻折柳腿部痉挛,嘴唇随之发抖,眼底却是前所未有的清明。
“小白,你松手。”
“陛下?”小白大骇,他瞪大眼睛,小心翼翼劝,“陛下,不可,您会摔……”
闻折柳用力一甩。
“放开朕!你聋了,听不到么?”
他用了十成十的气力,怎奈小白咬定青山不放松,又力壮如牛,就这般紧紧箍住他,不让他摔在地上,残害自己本就虚弱的身体:“……陛下,得罪了。”
闻折柳难得动了气。
“朕是个废人,连行走都要靠人扶的废人!你还跟着朕做什么?来,朕给你解开那效忠的丸药!你另寻良主去罢!”
他往怀里摸,却摸不到那解药的丸,只碰到一片温润。
——是何霁月送他的平安符。
啊,只是小白看到他这一副站都站不起来的软泥模样,他都觉得自己要疯了。
若是他心尖上站着的何霁月看到呢?
他倒不如一头撞墙,死了算了!
“陛下,陛下!”小白一开始怕得罪闻折柳,只是用了十之五六的气力,险些被闻折柳猛地爆发出的力量甩开,他彻底没辙了,只好双手紧箍紧起闻折柳的腰。
“您这又是何苦?何大司马若是见到您这般自怨自艾,会心疼的!”
何霁月……会心疼他?
他此前难受,她的确都没显露出嫌弃,可那会儿他至少还可以自主行动,现在,他连走都走不了,甚至,腿不能沾地。
是个彻头彻尾的废人。
她可会怜惜?
……希望可以罢。
他这残躯败体,也就只能被用来惹人怜惜了。
“……陛下,属下扶您回去?”小白许久不见闻折柳挣扎,斟字酌句小心建议,得到他颔首,方缓慢往床榻挪。
说是“扶”,更像是“抱”。
闻折柳那双腿,近乎是一丝力都使不上了。
“啊,啊!”
受身残影响,闻折柳心里不痛快,连小姑娘何时被抱到自己床头都没注意,只见一小节短短的指头晃啊晃,低下头,才发现小姑娘像是要扒他衣领。
嗯?是睡饱了,找人陪她玩?
闻折柳伸出细白食指,与她小小手背贴在一块儿。
小姑娘不理他的手,就往他衣领摸。
产后除开双腿,其余部位都莫名敏感,小姑娘力道再轻,一来二去,闻折柳还是红了脸。
……小小年纪,倒是知晓哪儿最好摸。
跟她娘一样,最喜欢往这一块儿去。
怕不是日后长大,也是个色胚。
可她这么小,眼睛都不太能看得清东西,应当还不到图他美色的年纪。
莫非,是有其它事儿?
饶有兴致观察活力十足的小姑娘一会儿,闻折柳仍不解其意,索性唤来贴身照顾闺女的两位宫人。
“她这是想做什么?”
宫人跪倒:“回陛下的话,公主这是饿了,想
吃奶。”
“那抱去喂。”闻折柳恋恋不舍交出闺女。
可他要故作轻松放手,小姑娘却“哇哇”哭起来,她小小的手指力气出奇大,非抓着闻折柳衣领不放,嘴里哭嚎,还不忘发出嘬嘬之音。
这下,闻折柳纵是经验不足,也明白她想干啥了。
闺女想喝他的奶。
要他喂,他自是乐意的,只是……
“她不是喝不了人乳么?唤贺兰远来。”
没敢走远,一直在偏殿候着的贺兰远闻讯赶来,她抹了下额角汗:“或许,亲生父亲的,可以。”
真的可以由他喂?
闻折柳嘴角浮现抹浅笑。
这才合适,自己的孩子,自己奶。
“你们出去,小白留下。”
虽说小白是同性,可当他的面给孩子喂奶,闻折柳还是有些脸上发烫,他侧过身,用帐幔遮住细软腰肢。
苍白指尖轻解衣扣,风光无限好。
闻折柳正纠结二选一,让小姑娘吃哪个,小姑娘直接往最近的那个扑了上去。
“嘶!”
她不是还没长牙么?怎地,这般疼?
烫着脸忍耐片刻,闻折柳轻轻伸手推她。
“快别吃了,这奶,不知合不合适你,吃多了,你怕是又要不舒服。”——
作者有话说:这腿疾就是文案里的腿疾,不会好,后面还有更严重[抱抱]
第90章
才出生没多久的小孩哪儿听得懂人话?
嘬得更起劲儿了。
暮色四合,养心殿内灯火通明,闻折柳躲在帐幔后头,隔着层纱,畏光的双眼还是被光晃了眼。
“小白,你……唔!”
小姑娘才消停会儿,好似喝饱了,可在闻折柳放松警惕时,又含上。
闻折柳不自在发出声闷哼。
他垂眼望向闺女,眼里无怒无恨,只隐约觉得自己到了那望女成龙的年纪,一见孩子比其她孩子稍厉害,心就充满云朵般的柔软希冀。
这孩子,小小年纪,竟会声东击西。
来日,必成大器。
“陛下,可需属下做什么?”小白背对闻折柳,不知情形如何,只是听闻折柳一声痛呼,却无后续,小心翼翼问出声。
“将外头的灯灭掉一盏,晃眼。”
闻折柳不过侧头吩咐小白的功夫,小姑娘就发出不满的抗议。
“呜呜呜!”歪了,她喝不着。
……她胃口真是好,不错,能吃是福。
殿内除开烛火燃烧的哔啵声,只剩小姑娘嘬嘬音,闻折柳脸上发烫,千等万等,终于待到小姑娘松口。
“吃饱了?”他轻问。
小姑娘还不会说话,只“啊啊”叫,可闻折柳说一句,她“啊”一声,也算是有呼必应,她奶音清亮,自带一股落落大方,比起一般的婴孩,活泼不少。
闻折柳长出口气,不顾手因初次哺乳激动而微微颤抖,缓慢系盘扣。
她是挺活泼的。
吃起奶来,跟叼人的鹅一样,咬住就不松口,非得吃干抹净才离开。
不过说来也怪。
产下她后,他不止腿痛,胸口也胀痛。
他在榻上躺了几日,醒来一碰,跟两块石头似的,沉甸甸坠在上头,如山,压得他仰躺时险些喘不上气。
可小姑娘吃过口粮,这胀痛好多了。
如同挡道的大石移开,堵在后头的清泉汩汩出流。
怎奈被这大石头堵久了,原本药溢出的水被堵得干涸,小姑娘吃得又猛,嘬几口就没了。
好在她左右开弓,至少混了个肚饱。
闻折柳低头瞧着,心焦。
这可如何是好?找乳父来,小姑娘喝不习惯,单由他来喂,又恐饿她。
要是他能多产些就好了。
“小白,让贺兰远来一趟。”
闻折柳抬手唤小白,手背朝外。
小姑娘此前对人乳抗拒,这会儿初次喝他的奶,不知会不会身子不适,还是让贺兰远旁边候着,随时应对。
他这个做父亲的,才安心。
“啊,啊!”小姑娘靠在襁褓里,隐约又要哭喊起来。
担心她被刚喝下去的奶呛到,闻折柳轻轻将她竖起,秀眉微蹙,犯起难来。
她月份小,刚吃完奶,要拍背顺气。
可具体怎么做?他不知道。
闻折柳伸出手,试探性在小姑娘后面顺一顺。
小姑娘闭上眼,没发出什么声音。
她不声不响,闻折柳急出一身汗。
到底是刻克化了,还是没克化?
贺兰远这才姗姗来迟,连轴转数日,用苦心钻研针对腿疾的温补方子,她到底年纪大了,也有些撑不住。
“快来给公主诊脉。”
闻折柳珍而重之握住闺女臂弯,只露出小小一截藕臂让贺兰远诊脉,摆明了一副捧在手心怕碎,含在嘴里怕化的模样,生怕她有什么闪失。
“公主无碍,只是吃完奶困倦,就睡了。”唯恐惊扰公主好眠,贺兰远嗓音放轻,扭头要退下,却被闻折柳喊住。
“贺兰远,朕还有话同你说。”
略一抬手,闻折柳示意小白将在自己怀里歇息的公主抱出去。
贺兰远小心翼翼觑着闻折柳脸色,揣摩他心思:“陛下可是要问那治腿疾的方子?微臣半刻前已拟好,陛下此刻若需,臣这就差人抓药,煎好送来。”
“……不是这个。”
若真只是腿疾,他至于这样难以启齿,还要把小白也找个借口遣散出去么?
闻折柳耳朵尖儿泛起抹绯红。
“朕近日总觉得,胸口胀得厉害,好似有所郁结,但只是郁结的话,又不该像平日发心疾那般疼痛难忍,不知你可有高见?”
闻折柳将手腕靠在玉枕,下颌一抬,贺兰远便熟练摸出丝帕垫上,细细诊脉。
贺兰远眼睛眯起,又缓慢睁大。
“陛下让公主吃过奶后,这胀痛之症,可是有所缓解?”
“不错。”闻折柳颔首。
“是了,这堵塞之症,可以用孩子来自然缓解,公主身强体壮,吃的奶也比平常孩子多一些,应当是不会堵的。”
眼见闻折柳面颊愈发红,跟初升朝阳一般,贺兰远适时一顿:“不过喂过奶后,陛下若仍觉得胀得厉害,臣也可以开回奶的方子,许会好受些。”
“……不必回奶。”
就他现在涌出的奶,都不够她吃,将为数不多的口粮回掉,小姑娘岂不是更没得吃了?
虽知晓贺兰远是眼里无性别的医者,他身为病患,对医者不该讳疾忌医,可到底喂奶这件事太过私密,闻折柳自知脸皮薄,直觉自己与孩子她娘何霁月提起来,都会脸红脖子粗。
更别提说与贺兰远一个女性。
若非他产不出来奶,会让孩子挨饿,他真宁愿一个字都不说,也不要叫其她女人知晓他哺乳奶量不够的事儿。
闻折柳纠结来纠结去,到底还是眼一闭,将话吐出。
“……朕担心她不够吃。”
“微臣明白,”贺兰远了然拱手,“微臣这就去给陛下开方子。”
“还有,”心中大石落地,闻折柳迫不及待谈起别的转移话题,“生过公主后,朕这肚子上的肉松垮得紧,可有解决问题之法?”
他天生丽质,从小被旁人羡慕嫉妒到大,算美而自知。
向来细瘦的腰肢,忽地多了几层赘肉,他心里烦躁,与清淡温和没滋味的食物四目相对,连着好几日食不下咽。
何霁月就是喜欢他容貌艳丽。
他不好看,还怎么挽回她的心?
“这个陛下不用过度焦虑,每个男的生完孩子都这样,过段时间就好了。”贺兰远倒是一脸平静。
……也好,总归这段时日,他与何霁月碰不到面,在相见之前养好便是。
“没别的事了,你下去开药方子罢。”
从御膳房送来的中药苦黑粘稠,闻折柳远远还未见庐山真面目,一闻这味儿,扭头就冲着痰盂呕。
无奈,贺兰远只好开食疗方子作辅。
一大碗豆腐鲫鱼汤呈上桌,自顾自腾出大团白气。
小白先用勺子舀出一碗,待过半刻,确认没毒,才重新舀出碗新的,恭恭敬敬递到闻折柳手中。
汤补身子不假,腥也真。
这鲫鱼为保持原汁原味,用的是清蒸手艺,只加了些补气血的党参调料。
独属于鱼的腥气,根本压不住。
“呕!”
闻折柳强行忍耐,手捏鼻子,硬生生喝了三口,终究是忍不下去。
顾及小姑娘在旁边睡觉,他呕声太大,会吓到她,闻折柳深深弓起身子,只留下入口汤水脱口而出,落在痰盂里的淅沥音。
可他这样小心谨慎,她还是醒了。
闻折柳一抬头,对上闺女睁开的眼,心尖一颤。
她怎地这么容易惊醒?
睡不安稳,可怎么快高长大?
“哇——”小公主不顾他腹诽,张嘴就是哭。
她嗓音嘹亮,中气十足,又面色红润,倒不像生病,亦或休息不好……她唇瓣微微撅起,作吮吸样。
贺兰远面露难色。
“公主又饿了,可您身子还没恢复好,还是让人抱下去,拿羊奶喂罢。”
闻折柳摆摆手:“去罢。”
待他调理好,再喂姑娘也不迟。
可小姑娘一直闹,吃不上他的奶,嚎啕大哭,愣是将入腹的羊奶尽数呕出,听闻折柳焦急得直灌汤,喝三口吐一口的呕音
,又哇哇哭。
一来二去,闻折柳都不敢吐了。
“乖乖。”他用清水漱口,去掉嘴里腥味,嗓音嘶哑,“别哭了。”
许是汤药起了作用,或是心理祈祷有了效果,小姑娘重获口粮,被闻折柳抱在怀里,恶鬼投胎似的吮吸,倒也真不哭了。
闻折柳正聚精会神忍受她的疯狂掠夺,忽地小白叩门来报。
“陛下,慕容锦求见。”
“公主还没吃完,让她去偏殿候半刻。”闻折柳在公务与闺女之间,毫不犹豫做出选择。
待穿好衣裳出来,他满面春光,只是面颊飞层薄红。
“爱卿前来,所为何事?”
自打扳倒先皇,闻折柳与慕容锦两人连逢场作戏的妻夫之礼都不再做,只一坐一跪,以君臣之礼相待:“陛下将静江一事交由臣办,臣此番,是来复命的。”
“情况如何?”闻折柳抿了下唇,“中原那头,可是刻意拦水?”
“是,但也不完全是,”慕容锦一五一十禀报,事无巨细,“中原那头洪灾泛滥,才不得不建堤坝拦起来,不过中原上头已下旨,说考虑到下游用水问题,今明两日便将水疏通下来。”
“嗯,事发突然,她们要拦,无可厚非,愿考虑我西越臣民,更是我西越之幸。”
闻折柳摁了摁额角。
他生完小姑娘后,在床上躺了好一段时日,已久不理事务,满心满眼都是那粉雕玉琢的小姑娘,现下接触到要费心费力的政务,太阳穴隐约发痛。
“受灾地区附近调的水,可还够用?不够的话,你再去小白那儿拿朕的手谕调,其它的也没什么,你安抚好当地百姓就是。”
“是,”慕容锦跪姿不变,“陛下,微臣还有一事要禀。”
闻折柳正要抬手将慕容锦赶出去,换闭眼安睡的小姑娘过来,听她这么一说,又止住:“你说。”
“陛下让臣传到中原,您诞下一女的消息,臣已经传过去了。”
闻折柳悄无声息握紧拳。
连指甲扎入手心软肉,鲜血顺着苍白肌肤直流都不知。
他阖了下眼,又缓慢睁开。
“……她怎么说?”——
作者有话说:我回来啦,今天双更[撒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