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大米的气息扑面而来,于平常人


    而言,仅是普通的食物香气,可对于闻折柳来说,无异于臭水沟里的脏污。


    一夜未眠,他头昏脑胀,这会儿胃里翻搅,恶心欲呕,他不动声色往旁边挪了些。


    何霁月不是没见过闻折柳这副病恹恹的样子,相反,她见多了,也不难从他紧缩的眉头里察觉,他的确是不舒服。


    可难受归难受,该吃还是得吃。


    他都瘦成什么样了,皮包骨似的。


    何霁月缓慢将碗搁到闻折柳面前桌案,发出“哒”一声清响。


    “没胃口也要吃一些,你昨日吃的就少,还舟车劳顿,昨夜也忙了一通,难免体虚,今日不可不吃。”


    闻折柳拧眉,短促打了个干哕。


    “呃!”他脸上残留的些许血色尽数褪去。


    眼睛看不见,完全不知周遭情况如何,只隐约知道眼前放了碗难闻的粥,闻折柳摸索到肩膀靠着的墙,本能往那边躲:“我,咳咳,吃不下。”


    “我晓得你挑嘴,可整个寺庙只有这米粥能吃,你久不吃东西又头晕,还是先把少爷脾性放一放罢。”


    闻折柳张口要辩解,又被恶心感逼到闭嘴。


    他哪儿是嫌弃这个粥素?他是胃脘不舒服,什么都吃不下。


    两人僵持片刻,何霁月听他呼吸声愈发急促,到底还是心软了下来。


    “吃一点,就吃一点,好不好?”


    闻折柳本欲拒绝,薄唇微张,又没说出什么字来。


    他一言不合闹脾气,她如此体恤,甚至放下身段,如此低声下气求他,他还三番五次拒绝,实在是太不识趣。


    “……好。”闻折柳摸索着捏住勺柄。


    粥的味道其实不差,没有加什么佐料,只有淡淡的清米香,闻折柳勉强咽了三口。


    到第四勺,他无论如何也吃不下去了,隐隐作痛的胃猛地发难,痛楚山呼海啸般倒来,才吞下的粥,不知什么时候又反上来,卡在嗓子眼,黏糊得厉害。


    闻折柳忍无可忍,摸索着将勺子扔回碗里。


    “妻主,我实在吃不下了……抱歉。”


    何霁月一直在旁边盯着他,眼见他眉头深深蹙起,仍迅速吃了好几勺,心里默默为他捏了把汗。


    纵使他平日身体还算舒服之时,他吃东西的速度快了,也会吐出来。


    他方才又说他没胃口,吃不下。


    只怕是要不好。


    “嗯,放那儿,我来收拾。”


    过往经历丰富,何霁月先将痰盂拉到闻折柳身边,以防他忽地感觉不对要吐,再轻轻跟他提起难受相关的字眼:“腹中可难受?想不想吐?”


    闻折柳不吭声,只闭着眼熬过一阵恶心。


    “……无碍,走罢,您公务繁忙,愿陪着我出来走一走,我甚是感念,只是京中还有许多事待您定夺,莫要耽搁了。”


    闻折柳面色淡如雪,又穿着一身白衣,在雪地里行走,掺着雪粒的风时而掀起他的衣摆,他如雪中翩翩起舞的白蝴蝶,与一大片沉默无言的雪粒,全然融为一体。


    好似他本来就是个雪做的人,见不得光,受暖阳一晒,便会化成水。


    叫想爱护他的旁人,碰也碰不得。


    何霁月缓慢呵出一口白气,不动声色地缀在闻折柳身旁,牵着他瘦到骨节分明的手,领他缓慢往寺庙门口走。


    带他出来散心一趟,他反倒病得更厉害了,回去得好好养养。


    胃脘里没东西的时候,只是空落落地绞痛,这会儿里头多了吃食,登时添了层雾蒙蒙的闷,还胀得厉害。


    闻折柳素手一个劲儿往腹部掐,喉结不断滚动,咽下险些脱口的痛呼。


    他今儿个,不该吃那碗粥的。


    可那碗粥是何霁月给他打来的,哪怕是穿肠烂肚的毒药,他也……甘之如饴。


    闻折柳一被何霁月扶上马车,挺得还算直的腰板倏然塌下,他摸索着车厢里的木板,近乎是用爬的姿势,挪到角落缩了起来,肩头微微发颤。


    “很难受?”生怕手贸然碰到闻折柳,会吓到他,何霁月没碰他,只是在他身旁轻轻问了一句。


    闻折柳一张嘴就犯恶心。


    他不知和何霁月在何处,生怕自己一说话就吐她一脸,没敢开口,只耳尖一动,通过何霁月说话的声音来判断她的方位,朝那儿用手比划着“痰盂”二字。


    “莫慌,痰盂在你手边。”


    何霁月拎起闻折柳的手,让他触到痰盂边儿:“弄脏毯子也没关系,让下人洗洗便是。”


    闻折柳反握住她的手,眉心蹙起了道细纹。


    “妻主,我晕。”


    他来时不见晕,回去倒难受,怕是这会儿马车走得急了。


    何霁月掀开马车帘子。


    “陈瑾,走慢些。”


    她松开帘子,盖住外头不知从哪儿来的有意无意的窥探目光,怀里那人儿又往她怀里钻了钻,不时发出些许闷哼,似是找到个合适地儿,歇下了。


    两人相对无言,何霁月听闻折柳呼吸声放轻,猜他应该比方才舒服了点,伸手顺了顺他的脊背。


    “不生我的气了?”他手紧紧扯着她袖子,明显是没睡着。


    闻折柳薄唇轻启,似是要回答,但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马车猛地停下。


    “咳呃!”


    他正晕得厉害,哪受得了急停?


    当即扶着痰盂,撕心裂肺地咳。


    无奈胃脘弱得可怜,存不住东西,也排不出异物,闻折柳咳到嗓音都哑了,还是只呛出些许涎水,晨间服下的那两口米粥在胃脘绞着,愣是吐不出来。


    “……难受。”他眼尾泛起红。


    何霁月见他呕得无力,一遍遍给他顺着因恶心弓起的脊背。


    “难受就不吐了。”


    闻折柳这才停下徒劳无功的尝试,如同得了敕令的囚犯,倒回何霁月怀里。


    “停下做什么?”安抚好闻折柳,何霁月“唰”一下掀开帘子,要问责陈瑾,却与拦下马车的关泽对上眼神。


    “郡主,您可算回来了!可否请您下马车一叙,下官有要事禀报!”


    要事?她还是首次瞧见关泽如此严肃。


    怀里的人还在不安分地蹭来蹭去,何霁月心一横牙一咬,将闻折柳轻轻放到软垫上。


    “你在这儿等我,我去去就来。”


    “郡主,您说怪不怪?”关泽一改平日慢条斯理的模样,眼睛瞪得溜圆,“闻柳青还活着!”


    “闻柳青?”何霁月蹙眉,“你是得了癔症么?闻柳青与他娘爹,都是在我面前掉的脑袋,又由你大理寺收了尸体,怎么可能还活着?”


    “他如何插翅飞出去,下官不知,只是有人报官,道又见着了他,个中缘由,还在排查。”


    何霁月蹙眉:“人在何处?”


    “还没抓着,可此事关系到您府中那位,下官以为郡主有其它指示,因而在抓人前,特意知会您一声。”


    “此事,我能有什么指示?”


    何霁月神情淡然:“自然是按律法办。”


    饶是以铁面无私出了名的关泽,听她如此决策,也不由胆颤:“郡主,那闻柳青可是闻折柳的亲哥哥,也是您的师兄啊。”


    “不错,他与我交情匪浅,那他就更该清楚,他犯下的这滔天罪行,我无法宽恕,他既胆敢叛国,那以我的性子,一定会追究到底,限你三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何霁月指尖点了下陈瑾。


    “你跟着大理寺卿,协助查案。”


    陈瑾在一旁一字不落听着,这会儿还没回魂,只愣愣问一声:“那您……?”


    何霁月倒也想亲自跟过去,看看昔日好友是为了什么,非得叛国,可眼下,此处是闹市,闻折柳自从瞎了眼,就对声音很敏感,她不能将他一个人丢在这儿。


    “我先把闻折柳送回郡主府。”


    靴下木板一颤,闻折柳听着刻意放轻的步子,晓得是何霁月回来了。


    “是谁拦了马车?”他轻问。


    “是关泽。”


    不欲继续这个话题,何霁月没往后说。


    “你们,聊了什么?”闻折柳手扶心口,“咳咳,我可以问么?”


    何霁月解开披风盖在他身上。


    “一个犯人而已,没什么。”


    “……嗯。”闻折柳将信将疑。


    若只是一个犯人,她为何会如临大敌?


    此事有蹊跷。


    “郡主,到郡主府了。”


    车妇的声音从外头传来:“方才宫里传信,道府君病重,好几回昏过去没了意识,不知是不是只有这几日的光景了,怕是得麻烦您去宫里走一趟。”


    阿爹出事了?可他一日


    前,不还好好的?


    莫非,是景明帝从中作梗?


    何霁月向来平静如古井般的心,突然翻起阵阵波澜。


    闻折柳瞎眼,闻氏一族通敌案进展匪夷所思,阿爹出事,怎地所有的事都一连串撞一块儿了?


    真是多事之秋。


    她跃下马车,转头将闻折柳抱了下来,吩咐车妇。


    “送他进去。”


    何霁月转身要走,又被闻折柳牵住衣角。


    “妻主。”


    他眼睛不知往哪儿瞧,瞳孔涣散,往日那样明媚的一双眸子,成了盘如何也聚不起来的散沙:“您不回府么?”


    “阿爹身体不适,我得带着小弟入宫一趟,陈瑾也有别的事要干,可能没办法陪你,不过府里有护卫,能保你周全,你需要什么,大可同她们说。”


    狂风乍起,夹杂着白粒袭击,吹乱闻折柳额间不知何时存的杂发,将他今早随意盘起来的发髻吹得一团糟。


    想着他回府里也是休息,不必束发见人,何霁月索性将他头上的簪子拆了。


    披头散发,好眠。


    她带着薄茧的手指轻轻捏了下闻折柳耳垂:“你一个人在府里待着,乖乖等我回来,好不好?”


    闻折柳垂眸,不吭声。


    ……不好。


    他不舒服,他想让她陪着。


    第62章


    闻折柳绞着手指,不言不语。


    他沉默良久,连张嘴的迹象都无,何霁月心跳不由加快。


    闻折柳看不见东西,身边没一个能说得上话的熟人,只怕是不方便,总归闻柳青那边也有关泽在把关,她便是将陈瑾遣回来又何妨?


    还是将陈瑾调回来罢,那不知死活的闻柳青,可比不上怀了她孩子的闻折柳重要。


    “……好。”


    何霁月正要吩咐人唤陈瑾,闻折柳却应了下来。


    他抿着唇,心绪飘到幼时。


    世人常言,爱哭的孩儿有糖吃,他小时候,便是那个爱哭的,得了母父全然的爱,与大哥的呵护不提,还总抢本属于何霁月的糖。


    长公主何玉瑶难得几次回京,给何霁月带了西越稀罕玩意儿,全进了他闻折柳的兜里。


    小何霁月当时嘴角挂着笑意。


    “闻归云,你拿了我的东西,就是我的人了。”


    “凭什么你说我是我就是?”小闻折柳嘴撅得老高,“你又没有三书六聘,八抬大轿,高头大马迎我回你府上,我为何要成你的人?”


    小何霁月屈了屈指头:“那你将东西还回来。”


    小闻折柳做鬼脸,嘻嘻笑着跑出两步,又脱了力,扶墙喘息:“不还,我拿到,就是我的。”


    小何霁月扶住他,到底没将东西收回来:“慢些跑,我又不会害了你。”


    记忆中,他这招以柔制刚,屡试不爽。


    可这会儿长大了,他不愿再争。


    因为他虽没了母父,但一哭,还有何霁月用糖哄,而何霁月是她整个府里的顶梁柱,她哭了,只会让下人找不到主心骨,根本不会有人哄。


    她是将自己为数不多的糖,都给了他。


    他幼时自私,只顾着自己,看不透。


    现在看透了,他心疼她,心疼她身后空无一人,还要透支自己帮助所有人。


    何霁月见闻折柳沉默不语,还以为他又同她闹脾气,她想了想,伸手去碰闻折柳藏在袖子里的耳坠。


    耳坠上的铃铛报以清凌之声。


    “想我的话,你摇摇铃铛,它一响,我就快回来了。”她附在他耳边轻语,旋即抽离。


    鼻腔中那股独属于何霁月的气息逐渐淡去,闻折柳一直隐隐作痛的胃脘猛地发难,麻绳般拧紧。


    “唔!”痛楚寒霜似的侵袭,他不自主折下腰。


    胃肠一阵绞痛,如在平衡海面上行驶的船,被乍起的风浪猛地掀翻。


    晨时在祈福庙进的些许米粥往上反,带起喉间酸涩,闻折柳尚未来得及在主殿床榻摸索痰盂,温热秽物已冲破防线,“咳”一下呛出来,落到衣襟。


    何霁月没料到闻折柳方才在马车上一路颠簸,仅是恶心欲呕,这会儿到了平地,毫无起伏,竟将米粥都吐了。


    “慢些吐。”她单手给他拍背,似是另一只手将痰盂放在了他面前。


    闻折柳被自己恶心得又是一阵吐。


    他又弄脏自己,又碍霁月的事了。


    他是个无用之人。


    何霁月瞧着闻折柳面无血色的脸,心里一阵阵揪着疼。


    可心疼归心疼,她心中清楚,男人与局势安稳,孰轻孰重,慈不掌兵,她从来就不是一个会被男子拴住的女子。


    知晓闻折柳孤傲,不愿将脆弱展露人前,何霁月没唤下人,只自己动手,迅速从木柜子里摸出套干净衣裳,细细给他换上。


    “折柳,我真得走了,有什么事你尽管同护卫说,实在不行,让她们找我回来,乖乖的,好不好?”


    闻折柳掌心微微发汗,可依旧紧攥着何霁月的指尖不放。


    “嗯。”


    他是久病之人,气力小,分明已经使了全身上下的劲儿,于何霁月而言,却仅与蚁虫啮咬一般。


    何霁月盯着他微微颤抖的指节,心里清楚,她总要掰开,却又不忍在这一时掰。


    盯着闻折柳微红的眼,她隐约觉得哪儿不对劲儿。


    可具体是什么,又说不上来。


    毕竟整个郡主府完全是她的控制区域,此前将小青送到大理寺审查时,她顺带清了批异己,留下的,都是她的人。


    闻折柳位于高墙大院内,能出什么事?


    她……究竟在慌什么?


    “妻主,可否劳烦您再帮我戴一下耳坠?”闻折柳赶在何霁月正欲脱手的前一刻,提了个微不足道的要求。


    自打从长乐宫回来,他鲜少提要求。


    都是她做,他就受着,她不做,他也受着。


    “好。”何霁月给他戴耳坠,可谓是一回生二回熟,此前还要对着铜镜摆弄半刻,这回不过片刻,便戴上去了。


    白玉,银铃铛,红流苏,衬得闻折柳人比花娇。


    何霁月定定瞧了几息,才舍得挪开眼。


    这胜雪白,比花艳的美男子,是独属于她何霁月的,无论他在外头得势,亦或失势,他都会在府内等她。


    多乖巧的夫郎,是她的。


    何霁月附身,在他额间印下一吻。


    “乖,我很快回来。”


    她此番走得毫无留恋,风一般刮了出去,带走了闻折柳身上为数不多的温度,留下他满心的寂寞。


    身旁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只有一群会听命令的护卫,闻折柳起先靠在软枕,试图通过进入梦乡,却怎么也睡不着,连嗅何霁月残留在枕头上的气息都不成。


    百般聊赖,他揪着耳坠上的流苏,一根一根数。


    一股强有力的风忽地迎面而来,与平时从窗缝漏进来的风截然不同,闻折柳心一下揪紧。


    “谁?”他头往声源偏去。


    “公子,是属下。”来者的声音被刻意压低,但说的是西越语,音色也不难听出是独孤秋。


    独孤秋?她为何要来郡主府?她不知此处戒备森严,极易露馅么?


    “你来这儿做甚?”


    独孤秋是他生母最信任的下属,但迎闻折柳回国一事上,受闻折柳差遣,不料她如此胆大包天,闻折柳气极,嗓音沉了下去:“你可知道,这是她的地盘。”


    “她”一字,他咬得很重。


    独孤秋“扑通”一下,在闻折柳跟前跪倒。


    “禀告公子,擅闯郡主府,是属下的过错,但外头护卫守得严,属下好不容易才用迷药迷倒她们,翻墙进来,她们身强体壮,只怕迷药起不了多久的效,被发现可就不好了,公子,咱不说旁的了,快走罢!”


    “走哪儿去?”闻折柳嗓音沉沉,其中怒气未褪,“我不是命你按兵不动么?”


    “公子恕罪,属下并非刻意忤逆,只是陛下有令,属下这次来中原,势必要将您带回,且属下前日与您商议,您也


    同意今日启程,实在怨不得属下。”


    前日?她们不是连面都没碰着么?


    “前日何时?”事发突然,闻折柳心中生出些许不安。


    “约莫午后,”独孤秋想了想,又补上一句,“那会儿,您在……她怀里。”


    原是那会儿!


    他那时还奇怪,若是对着本国臣子,何霁月为何态度如此不耐,只是那时他身上难受,一声不想吭,就没多问。


    谁知一失足,成千古恨。


    闻折柳手轻轻盖上小腹。


    “我不能走,再等上几月。”


    即便要走,也不能在这一时,他好不容易与何霁月甜蜜一阵,好说歹说,先将腹中胎儿生下来……


    “得罪了!”闻折柳还在摸索下颌,思索如何应对,躯体猛地腾空。


    独孤秋竟是直接将他扛了起来。


    “你要做什么!”闻折柳先前唯恐惹来府内护卫,一直压着嗓子,此刻整个人四肢腾空,落不到实地,他心怦怦直跳,下意识扯嗓子喊了起来。


    独孤秋迅速点了闻折柳身上哑穴,扛着他往外:“下属敬重您,但下属也不能违抗陛下的命令,只好得罪了。”


    她走了两步,闻折柳耳坠随之动,叮呤当啷响个不停。


    独孤秋伸手要给闻折柳解开,又被闻折柳抓住,他指骨分明,手背青筋暴起,显然是用了不小的力。


    独孤秋居然用了七成力才挣开。


    好不容易将两个耳坠解下,她手上已被闻折柳长指甲挠了数十道红痕。


    “唔唔唔!”他眼睛红得能滴血。


    隐约从闻折柳的剧烈反抗,明悉这俩耳坠是谁送的,独孤秋疼得直抽气,低声下气同闻折柳解释:“您这耳坠过于招摇,带上不好走,属下给您解下来,放回床头……也算是还给她了,可好?”


    闻折柳被点了哑穴,不可言语,又眼睛看不见,只觉得耳垂一痛。


    是独孤秋用蛮力将耳坠扯了下来。


    “抱歉,中原耳坠系法灵巧,属下不知,只能硬拆下来,公子,得罪了。”


    耳垂生疼,闻折柳却觉心口更甚。


    他此前联络西越皇室,不过是见何霁月一次次抛弃他,气极了,要闷不作声回西越去当皇帝,风风光光在何霁月跟前露面,来获得她只言片语的认可。


    谁知,闻折柳心死大半,何霁月又肯要回他,还对他千万般好。


    两人恩爱,如成了婚一般。


    闻折柳正浸于美梦中,独孤秋却找上门来。


    他这才明白,他求助过的西越皇室,不是好善乐施的佛像,而是非要吃到肉才肯走的饿狼。


    他招惹了她们,又想安然无恙退身,太过天真。


    可天意弄人,哪怕时间再早一些,或再晚一些,他都不会如此痛苦,但不偏不倚,恰在他与何霁月最情浓意蜜之时,独孤秋拎刀打碎她们这重圆的破镜。


    何霁月让他在郡主府里乖乖等她,他却只能含泪与她一别两宽。


    连封做解释的书信都留不下。


    独孤秋一口气将闻折柳运到京郊的马车,确认周遭没有异样,人也都是她从西越带来的,才谨慎解开他身上的哑穴。


    对上闻折柳如古井般无波澜的眼,独孤秋终于发现哪儿不对。


    “公子,您……眼睛看不见?”


    闻折柳一声不吭。


    独孤秋生怕将闻折柳得罪狠了,他回西越面圣时向司徒筠告御状,小心翼翼给自己的粗暴手段找补。


    “公子,人马还有三刻才启程,您若有想让属下去做的事儿,尽管吩咐,能满足的,属下会尽量做。


    “但诸如‘将何大司马也绑回西越去’此类与大司马相关的,请恕属下做不到。”


    闻折柳依旧一言不发。


    他沉默许久,独孤秋以为他别无所求,正要道“您若没有其他放不下的,属下就带人出城了”,忽地听到他说。


    “去皇宫,找一个叫白白的人,和一只叫雪玉的猫。”


    竟然真的与何大司马毫不相干?


    独孤秋愣了下:“是。”


    长乐宫。


    “霁月,你可算是来了!”


    远远瞧见何霁月丰神俊朗的身姿,景明帝忙不迭走上前,将何霁月迎过来,她将钟子安安排在闻折柳待过的长乐宫,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


    “钟府君近来情况不大好,朕寻思,还是让你亲自看一看为好。”


    她嘴角挂着笑,整个长乐宫却是重兵把守。


    “谢陛下关爱。”何霁月不咸不淡给景明帝行了礼,被她扶起后,扯了下跟在身后不知所措的男孩,“流昀,见过陛下。”


    术业有专攻,要了解病情,自然是问大夫,何霁月料想景明帝只是在她面前做样子,从没了解过阿爹的具体病症,没有向景明帝打探,而是将头转向吴恙。


    “什么情况?”


    吴恙双手交叠,弓身行礼:“府君气血双虚,又久没有女子疼爱,身子江河日下,若是能熬过今夜,或许还有转机。”


    何霁月还没说什么,景明帝倒是发作了。


    “朕养你们太医院,是让你们当饭桶的么?治不好钟府君,你们整个太医院都得陪葬!”


    景明帝吼过一通,手微微发抖,不知是气吴恙开的方子无用,还是怕何霁月追问钟子安病得愈发重的缘由。


    她拍了拍何霁月肩膀:“霁月,你且宽心,朕定让她们给你一个交代。”


    “好。”何霁月点了下头。


    景明帝试探性又问了几句,发现何霁月都是不痛不痒的“嗯”,心中疑虑更甚。


    何霁月缘何心不在焉?外头出了什么大事,以至于何霁月反应如此平淡,连她自个儿生父都不在意了?


    “霁,霁月……”钟子安念了几句,瞳孔上翻,带起一片乳白。


    “父亲,我在。”何霁月上前几步,蹲在榻旁,把钟子安扶起来,她余光一瞥,一个黑影似从窗外闪过,可定睛一看,又什么也没有,只有树叶微微摆动。


    应该是风罢。


    一勺一勺给面色苍白的钟子安喂药,何霁月人在这儿,思绪却飘到了郡主府。


    闻折柳一人在府里待着,可会冷?可会饿?可会身子不适?


    可会……想她?


    第63章


    何霁月心思不在此,一不留神,连着给钟子安喂了好几勺空药,甚至勺子递到钟子安嘴边,钟子安蹙眉不饮,她也一直举着勺子,没有要放下的意思。


    钟子安心思细腻,不多时察觉不妥。


    “霁月,出什么事了?”他轻声问。


    “嗯?”何霁月这才反应过来,将那空勺往回收,搁回药碗,有一下没一下地搅拌黑苦的药汁。


    “没出什么事。”


    是她自己定力不够,一想到闻折柳,心思就跟着飘。


    钟子安还当是景明帝在场,何霁月难以启齿,他用眼神示意何霁月将景明帝请出去,又虚着嗓子问了一句。


    “霁月,爹爹在此,你有什么话,尽管说,究竟怎么了?”


    他言之凿凿,跟真那么回事儿似的。


    何霁月放下药碗,指尖碾了下隐隐作痛的太阳穴。


    “爹,真没事儿,我只是分神了。”


    钟子安久居平阳府,妻主何玉瑶在时,全凭依附何玉瑶生存,现今何玉瑶不在了,他能仰仗的,只有何霁月这个长女。


    他生得一副温柔样儿,说是要替她做主,何霁月却不敢托大。


    阿娘有属下要庇护,阿爹有小弟要照顾,至于她,是为保家人平安,特意被送进京城的郡主,她无依无靠,一言


    一行都得谨慎,凡事只能靠自己。


    这是她从小就明白的理儿。


    钟子安上身前倾,貌似还要再问,却被何霁月一抬手止住:“爹,您其实没有不适,甚至病好了大半罢?”


    钟子安一愣,往后靠回软枕,刮了刮鼻头:“你怎么知道?”


    “身子不适之人,只怕没有这个力气坐得如此安稳,还有闲思同旁人叙话,常常说着说着就阖眼睡了过去。


    “且这药味儿冲,烈性足,体虚之人,一次能喝一小半就不错了,此前在平阳郡,您也是喝了一半便摆手不用了,可您服了一大碗,这会儿还生龙活虎。”


    钟子安知晓女儿聪慧,早晚会识破他这点小伎俩,但被她当面指出,脸上还是臊得慌。


    “霁月,我也不想麻烦你,只是在这深宫里一人待着,实在……太寂寥了。


    “不仅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还要时刻提防陛下那头有无动作,爹便是有吴院使帮忙,也应付不过来,爹只是想同你与你小弟说说话,才连同吴院使做了这通戏。”


    爹一个人在深宫中待了两三日,寂寥。


    那闻折柳呢?


    他可是住了大半月。


    心里七上八下,如同数十只吊桶来回晃荡,吊桶里的水还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闻折柳掩唇轻咳的模样倏然浮现。


    且不说闻折柳那时怀了孩子,时常恶心,吃不下视物,他还看不清东西。


    可她每每问回那段时日,他都仅是浅笑着摆手,道“无碍”。


    怎么可能无碍?


    他一个娇生惯养的小少爷,到这没人伺候又鸟不拉屎的地儿,待上大半月,没疯就不错了。


    他好不容易盼到她入宫一回,满心希冀她可以带他逃出牢笼。


    谁知,她只是馋他身子。


    他分明软着身段,眼眶发红,低声下气求她将他带走……


    她却冷眼旁观,置若罔闻。


    待回郡主府,她定要好好补偿他。


    何霁月勉力稳了下心神,恢复平日波澜不惊的模样。


    “让您一大把年纪还要入宫折腾,是女儿不孝,您且安心住着,找到机会,女儿会把您接出来。


    “下回您想霁月入宫看您,大可让吴恙把症状说轻一些,装病太过,只怕会引起陛下的疑心,同一种伎俩使多了,在陛下面前,也会不好使。”


    “爹知晓了,以后也不会再这般做了。”


    钟子安拍了拍何霁月肩膀,眼角浮现鱼尾纹:“霁月,有你这样优秀的长女,你娘在天之灵,也会感到宽慰的。”


    “流昀也很好,他听闻您出了事,心慌得很,一心想看您。”


    何霁月说着话,轻轻起身,招呼一直在旁边站木桩的少年过来,接替她坐在床榻旁边的位置。


    “爹,女儿有事要回郡主府一趟,且让流昀先照顾您。”


    钟子安伸手要挽留,又怕耽误了何霁月的事,没太敢,只好收回手,在何流昀手背轻拍。


    “霁月,何事这般急?”他问。


    她很急么?或许罢。


    可这事儿……难以宣诸于口,毕竟它,也不完全是个事儿。


    闻折柳体弱,又看不清,胎像只怕不稳,只该躺在榻上,好生歇息,不便大办婚宴。


    早一日将他身子养好,他便可早一日名正言顺入郡主府。


    何霁月嘴角勾起。


    “是急事,但不是坏事,是……饮合卺酒的美事儿。”


    京郊。


    独孤秋一手拎着被五花大绑的小白,一手托着服迷药晕倒的猫雪玉:“公子,您要的人与猫,属下给您带来了。”


    闻折柳眼睛还是瞧不见。


    他伸手在小白的脸上摸了摸,又往雪玉身子搓了搓,确定是他们俩,才“嗯”一声。


    “可需将这绳子解开片刻?”独孤秋问。


    闻折柳手在空中略摆:“不必。”


    小白乍一被绑过来,定有话要问他,可他这会儿头晕得很,嘴里一个劲泛酸,好似说一个字就要呕出来,显然回不了话。


    还是待他身体舒服些,再同他解释罢。


    “明白,那下属先将他们关起来。”


    独孤秋听闻折柳又“嗯”一声,伸手点了他哑穴与软骨穴。


    “公子,出城门得按着画像盘查,您不在随行人员名册内,只能躲到行囊内,往后一段中原境内的路,或许会松一些,属下这厢得罪了。”


    闻折柳薄唇微启,作出咳嗽的口型,却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他苍白的脸上浮现几分血色,却不是那种健康的红,而是呼吸不上来的,肺腑憋胀的紫。


    生怕贸然动闻折柳,会叫他更难受,独孤秋没敢碰他。


    闻折柳向来挺直如青松的腰缓慢折下,白如细雪的手在胸口轻轻捶打,听上去闷闷的,没什么劲儿,跟打在棉花没两样。


    液体猛地从闻折柳嘴里喷出,滴滴答答落在毯子上。


    鲜红,是血。


    “您还好么?”心中猛地一揪,独孤秋解了闻折柳的哑穴。


    “……嗯。”闻折柳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是从鼻腔哼出一个单音,以此证明他还有意识。


    都吐血了,怎么可能是好?


    只是他不欲多言。


    不肖独孤秋动手,闻折柳自己点了自己的哑穴,摸索着爬入原定装他的行囊里头,摩挲袖里存着的药瓶。


    这是何霁月的师太东方岚,来长乐宫瞧他之时,给他的丸药。


    据说是能保命,非紧急时刻不用。


    他此刻不过是吐了血,头昏眼花,隐约要昏过去……于常人而言,任何一件都难捱,可他缠绵病榻十几年,到这步田地,还算不上“紧急”。


    闻折柳攥紧衣袖,闭目养神。


    再忍忍。


    忍到他全然掌握西越,能带着孩子回中原来,同何霁月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交代得一干二净,再祈求得到她的谅解。


    是他擅自离去,是他对不起她。


    “呃!”小腹一阵抽痛,闻折柳双手压着腹部,不自主发出连哑穴都止不住的闷哼。


    这孩子,怎么又闹起来了?


    她对她母亲的存在,就那么敏锐,他离开一点都不行。


    冷汗自额角流出,顺着脸颊缓慢往下,闻折柳蜷缩着身子,忍受马车行驶的颠簸,勉强挨过这一阵突如其来的酸楚,因疼痛而下意识憋着的气,这才缓慢舒出。


    而这口气断断续续,分了三回才彻底从肺腑呼出。


    再从鼻腔吸入,又惹起小腹一阵痉挛。


    这孩子太闹了。


    闻折柳痛得浑身冒冷汗,整个人蜷缩起来也不管用,只能暗戳戳在心里骂这孩子不懂事,将来只怕是流连花丛,骗尽天下美男的负心娘子。


    不晓得他被迫与何霁月分离,身体与心里正不舒服么?还专门挑这个时间来闹……简直是灾星一个。


    不像孩子他娘,身居高位日理万机,也能抽出时间来疼人。


    也罢,孩子是在替她惩罚他。


    他骗了何霁月这么久,得了她满心满眼的关爱,与无微不至的照料,这罪,是他应得的。


    皇宫离郡主府不过几里路,何霁月却觉遥远,驾了半日马才到。


    只是远远瞧着牌匾上的三个大字“郡主府”,两个倒在地上的护卫便映入眼帘,她“啪”地一鞭子抽到地上,扬起一片呛人的尘土。


    “当值期间,为何打盹?”


    倒得四仰八叉的护卫这才睁开眼。


    她们翻身起来,“咚咚”磕头:“郡主恕罪,属下不知怎的,忽地极晕,仅是想闭一闭眼,却一下睡过去了!”


    猛地发晕,只怕迷药才有这功效。


    不过这迷药连在空气流通的外头,也能晕倒两名侍从,里面的人,只怕难以幸免。


    何霁月翻身下马,急急跨过门槛,放眼望去,院子睡倒了一大片,连她入门,用鞭子大力抽打门旁边的地砖,她们都好一会儿才睁开眼。


    怪哉,是谁给她们吸了如此大剂量的迷药?


    “你们是何时失去意识的?”何霁月边往里头走边问。


    “回郡主,是午后。”


    午后,此刻近黄昏,从她们被下迷药到现在,已经过了两个时辰。


    何霁月大步往主殿去。


    “你们还没昏之前,公子歇在何处?”


    侍女揉眼睛又拍脸,努力唤回神志。


    “公子一直在主殿内,不曾出来,也不曾吩咐尔等做什么事。”


    何霁月“砰”一下踹开门。


    主殿内一片狼藉,烛台书卷乱七八糟洒了一


    地,红如火的流苏耳坠搁在床头,而她心里念着的那个人,不知所踪。


    第64章


    这是怎么一回事?


    感性的心脏比理性的大脑先一步运作,怦怦狂跳,何霁月在门槛后边站着,只是看着这一地狼藉,都有些喘不过气。


    闻折柳爱干净,跟猫儿喜舔毛似的。


    即使他眼睛看不见,他也不会将整间屋子弄得这般乱。


    除非……是有人相逼。


    不过乱就乱罢,他人没事就好。


    “闻折柳?”何霁月轻轻问了一句。


    可屋内寂静,没有那人哼哼唧唧的娇嗔,回答她的,只有从窗缝里刮进来的“呼呼”风声。


    怪哉,他怎么不应声?是睡着了?


    不过他昨日一夜未歇,今早又舟车劳顿,他体弱,向来精力不济,是累着了。


    唯恐惊扰闻折柳安眠,何霁月在屋外褪下靴子,避开一地的散乱物件,轻手轻脚往里去。


    帐幔兀自垂着,床榻光景犹抱琵琶半遮面,远远的,看不真切。


    何霁月却松了一口气。


    闻折柳只有在歇息之时,才会垂下床幔,他果真是在歇息,还好她没吵着他。


    不过睡了几个时辰,也该够了。


    “折……”


    念着闻折柳今日没吃什么东西,早上好不容易进的那些米粥全吐光了,何霁月轻轻掀开帐幔,想唤里头的酣睡之人坐起来吃点东西再歇会儿。


    可乍一对上她亲手给闻折柳垫在腰上的软枕,何霁月嘴角笑意僵住。


    榻上,压根没有人。


    汗毛倏然倒立,何霁月握着床幔的手隐约发颤。


    闻折柳不在榻上,能在哪儿?


    她脱靴入内之时,将整个屋子环视一圈,连个会动的东西都没看着。


    未知带来的恐慌,霎时席卷整个身子,何霁月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才叫魂似的,边唤着闻折柳的名,边将主殿里里外外翻了一遍。


    她挠砖缝的指尖都渗出了血,还是没找到那个人。


    头脑一片空白,何霁月行尸走肉般,拖着沉重的步子挪到门槛。


    不同于平时的雷厉风行,她行动迟缓。


    好似一举一动,都要用上莫大的劲儿。


    分明知晓护卫们晕了一段时间,莫言“闻折柳此刻身在何处”,只怕连“闻折柳不在主殿”都未可知,何霁月仍开了口。


    “公子,可曾出去过?”


    护卫正等着郡主与公子二人甜蜜,她们好拜托公子求情,减免她们要受的处罚,半天没听到男子的声音,心中隐约发慌:“回郡主,不曾见过。”


    何霁月心跳一滞,好几刻才喘上气。


    “搜!”她目如寒星。


    众人前前后后,将整个郡主府翻了个底儿掉。


    可一无所获,连个影儿都不曾见过。


    “你们几个,去城门,看看有无与公子样貌相似的人出入。”何霁月心乱如麻,只是循着将领的本能,在稳着精神吩咐护卫,“剩下的,留在府里接着搜。”


    三个时辰过去,何霁月不再于庭院来回踱步,抬手止住府内搜寻的护卫,命人去城门将另一队人马召回府中。


    “如何了?”


    护卫们齐刷刷跪倒,瑟瑟发抖,如狂风中飞舞的叶。


    “属下无能,未取得与闻公子相关的讯息,还请郡主恕罪!”


    何霁月倚着门扉,久久无言。


    “郡主,关大理寺卿所查之事有进展了!”


    陈瑾一溜烟儿跑起来,正扬着声调向何霁月要汇报这喜讯,却被何霁月黑如深渊的脸色吓了一大跳。


    “您……”她咽了口唾沫,不敢直视何霁月,目光飘忽,要从跪了一地的侍从中,正要揪出一人问是怎么回事,却听何霁月淡道。


    “什么进展?说。”


    陈瑾被她低沉沙哑的嗓音吓了一跳,愣了下才道:“可此事,不便让闻公子知……”


    “就在这儿说。”何霁月一字一顿,桃花眼里不知何时堆积的血丝,红得吓人。


    “大理寺逮着闻柳青了。”


    何霁月眉头一下蹙起。


    她倒是忘了,闻柳青,与闻折柳,在亲缘上没什么关系,可在名义上,是闻折柳同母同父的亲哥哥。


    记忆中闻柳青总那样傻乎乎,只知道对毫无沾亲带故的闻折柳好。


    那他可会闯入郡主府,将闻折柳带走?


    何霁月一言不发,径自往大理寺的天牢去。


    恰逢新春,集市上来来往往,她眼见不得纵马,索性使轻功,嗖嗖飞到大理寺,掠过沾一身血回府沐浴的关泽,一脚踢倒跪在地上的闻柳青。


    “你把闻折柳藏哪儿了?”


    她靴尖碾着闻柳青脸颊,面无表情,好似地狱阎罗。


    闻柳青疼得一时失语。


    “折柳,不是在您府中享福么?”


    何霁月稍稍弯腰,俯视地上那一脸茫然的人,如巨蟒缠住猎物,嘶嘶吐着蛇信子。


    “他不见了。”


    闻柳青瞳孔微微放大。


    “抱歉,贱民以为他一直跟您在一块儿,自从在行刑场脱身,贱民已好一会儿没见着折柳了,实在不知他此刻身在何处。”


    “你、不、知、道?”


    何霁月一字一顿,将这话翻来覆去念了三五遍,呵呵笑了起来,她嘴角翘起来,眼神却冷得厉害。


    “闻柳青,你是闻折柳哥哥,你怎会不知他在哪儿?”


    “贱民实在久不与他接触……啊!”


    何霁月取过挂在一旁带刺的铁鞭,“啪”地甩到闻柳青身上。


    “敬酒不吃吃罚酒。”


    牢狱里的昏黄烛火受鞭子带起的风摇晃,何霁月举起鞭子,每问一句“闻折柳在哪儿”,就往闻柳青身上抽一下。


    自打提起鞭子,她声线从始至终,都如毫无波澜的海面般平稳。


    只是鞭子,抽得愈发急,愈发重。


    “抱歉。”


    身上皮肉翻飞,喉间腥甜涌动,闻柳青在何霁月提鞭抽打的间隙,吐出嘴里积着的血沫。


    “师妹,我真的,不知道,折柳,去了哪儿。”


    “师妹?你哪来的脸叫我师妹?”


    何霁月面沉如水。


    “你同你母父通敌,不知坑害了多少与我同于我上前线的姐妹,这会儿跟我谈起师妹兄的情谊,有意思么?”


    闻柳青阖了下眼,任由痛楚带来的冷汗自额角往下。


    “……抱歉。”


    何霁月活动了下略酸楚的腕子,将铁鞭搁回原处,靴尖专挑闻柳青受过旧伤的左腿根踩。


    “不愿聊闻折柳,那就聊聊你好了,说,这段时日,是谁在藏着你?”


    闻柳青阖眼,又陷入死一样的寂静。


    陈瑾听着里头停了约莫半刻,又响起来的鞭打声,默默叹了口气。


    闻柳青也是个倔脾气,跟个闷葫芦似的,问什么不答什么。


    郡主正在气头上,摆明的是吃软不吃硬,他非要硬碰硬,那就只能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了。


    关泽不过回府上清理血迹,换身衣服,顺带宠幸几位美人的功夫,回来见天牢大门紧闭,里头传来噼里啪啦的鞭打声,眉头高挑。


    “陈副官,你在这儿做什么?里头使鞭子的是谁?我还没下令呢,怎么就动刑了?”


    “里头的是郡主。”


    陈瑾正要继续解释,见关泽眉头一皱,就要进屋制止何霁月,忙不迭将她拦下。


    “您这会儿先别进去,那位不见了,郡主正在气头上呢,不把这气消了,只怕是不会好,且先由着郡主罢。”


    关泽一时没缓过神:“哪位?哪位不见了?”


    “郡主在府上关着的那位。”


    陈瑾至今百思不得其解:“您说奇不奇怪,郡主府天罗地网,闻折柳一个手


    无缚鸡之力的男子,是如何做到消失得无影无踪的?”


    “闻折柳失踪?怎么会?”


    对于闻折柳失踪一事,关泽难以置信,可她在大理寺待的时间长了,见过不少奇人怪事,虽有一瞬惊诧,不多时便反应过来。


    “你道府上已搜过几轮,那城门呢?郡主可曾派人去城门查过?”


    “查了。”陈瑾长长叹气。


    “发现闻公子不见的那一刻,郡主便命人去城门拦截,可什么也没查到。


    “今儿个正赶上新春,家家户户都在走动,来京城的人多,出京城的也多,这么一排查,城门堵得水泄不通,可就是这样查了半日,还是没得到讯息。”


    关泽一听人丢了近半日,依旧毫无头绪,也叹起气。


    “我处理过人口失踪的案子,照理说,半日总该有所进展,闻公子身份特殊,又到今时今刻仍无讯息,那恐怕,得向京外加派人手了。”


    陈瑾一转身要擅自行动,又生怕在这节骨眼上惹何霁月这爆竹筒爆炸,怯怯收回脚。


    “还是待郡主出来,再做决议罢。”


    闻折柳缩在马车里,沉沉睡了三日,说是歇息,更似昏了。


    他迷迷糊糊一睁眼,竟见着了刺目日头。


    唔,终是又能瞧见东西了。


    马车外细雪飘,纷纷扬扬,从天上落下。


    小白一直在闻折柳身旁坐着,留意到他睁开眼,小心翼翼凑过来。


    “公子,您在瞧什么?”


    ……最爱刨根问底的小白,居然没有问他,他为什么会在这西越的马车上?


    许是瞧出闻折柳刻意从眉眼露出的困惑,小白黝黑的脸微红,伸手将闻折柳身上盖着的毛毯扯过脖颈,随后轻轻掀开毛毯,将汤婆子塞入闻折柳冰凉手心。


    “奴为何在此,个中缘由,独孤长官都同奴说了,公子您身子虚弱,大可不必费心力再同奴解释一遭。”


    噢,他都知晓了,那便好。


    闻折柳支着身下软垫,试图坐起来,可头才抬起些许,肺腑忽地发闷,喉间涌起一阵痒意。


    “咳,雪玉,咳咳,何在?”


    他咳嗽之时,总力有不逮,有松软暖和的雪玉后,总爱搂着它。


    小白抱雪玉入马车,又拎水壶给他倒了一小杯温水。


    “一路往西北去,空气会愈发干,您得多饮些水才是。”


    闻折柳呼出一口白气,他面色胜雪似玉,有虚无缥缈的烟衬托,好似仙境里腾云驾雾的神。


    “可是快到春节了?”


    “就在前后几日了。”小白颔首,似是想到了甚么相关之事,心有余悸,手捶了两下心口,“正是春节来往人多,独孤长官才带人马混了出来,您那会儿昏着,都不知查得有多严。”


    闻折柳捏了捏雪玉的耳朵,从它两耳之间往后摸,将它整身毛顺了好几遍。


    “新春佳节,理应阖家团圆,可我带你上了逃亡的路,连累你无法与家人团聚,你,可怨我?”


    “奴不怨!”小白跪倒,“咚咚”磕头,“奴自身母父双亡,得亏邻里老娘收养,可自打奴知晓您的身份,奴就同她磕头,赠她银两,与她恩断义绝……


    “奴整个人都是公子的,与旁人不相干,奴,誓死追随公子!”


    他一口一个“奴”,铿锵有力。


    与闻折柳在郡主府里,冲何霁月轻柔呼出,缠绵悱恻的“奴”截然不同。


    “起来罢。”


    小白那些个自打出宫以来,从“奴才”变成“奴”的自称萦绕耳畔,往日委身为奴,与何霁月相处的点滴浮现眼前,闻折柳头痛隐发,素手缓慢摁了摁额角。


    “以后不必自称奴,称下属即可。”


    哪怕何霁月同他说过,他不必是她的奴,他仍愿待在这个位子。


    他本身就是一株花,娇气得很。


    只有栽在名为何霁月的土壤里,才能生根发芽,仅有来自何霁月的雷霆雨露与悉心呵护,方可开枝散叶。


    便是做她的奴,又何妨?


    他自己就是何霁月的奴了,又怎能再收一个奴?


    这不合规矩。


    “是!”小白倒始终是那一脸严肃的模样,没有觉察出这两个称谓有何不同,他认真地应了下来,正要说“告退”,去外面替闻折柳放风,又被他叫住。


    “且慢。”


    闻折柳一手撑着桌案摁额角,一手掩在小腹有一下没一下揉搓。


    “你从皇宫出来,可探到郡主的讯息?”


    第65章


    窗外白雪簌簌下落,掩过从闻折柳喉间溢出的低咳。


    “与郡主相关的讯息么?有的。”


    小白眼珠一转,似在回忆往日场景,片刻后“嗷”一下手拍上脑门:“属下此前道城门查得严,就是郡主府的人在查。”


    郡主府?郡主府的人只听何霁月差遣。


    她们有所行动,必然是得了她的指令。


    这指令,可与他有关?


    心中思绪按下葫芦浮起瓢,野草般,在头脑中疯长,闻折柳勉力稳住声线。


    “她们在查什么?”


    ……是在查我么?


    “抱歉公子,这属下也不太清楚。”小白挠了挠头,“那时属下躲在马车内,视线受阻,只知道那群人搜了又搜,没找着人,就放行了。”


    “哦,”闻折柳懒懒应了一句,“所以她们是在找人?”


    “或许罢,属下也说不好。”


    小白嗓音压低,轻轻抬手,示意闻折柳未搂猫那只手里,拿着的杯盏,里头温水显然还剩大半:“公子,水。”


    连着饿了三日,哪怕是闻折柳往常消化食物动力不足的胃脘,也闷痛着表示不满。


    可不满归不满,它们对于入喉的食物,依旧敏感。


    即使小白只道了个“水”字,仍然恶心。


    闻折柳上身缓慢前倾,窝住小腹。


    他胃一难受就这样,不吃东西就闷着难受,吃多,或吃一点不对付就翻江倒海要呕,腹中有胎儿后,痛楚更甚。


    “喵呜~”在闻折柳膝头枕着的雪玉不满平躺的位子被挤压,扒着他衣角要跳下来。


    被小白眼疾手快按住脖颈,雪玉“喵喵”的声音更大了,它毛茸茸的尾巴一甩一甩,好几回蹭到闻折柳敏感的小腹。


    闻折柳正专心致志同胃腹的翻绞对抗,哪里受得了这种?


    他脸色当即白了:“……别动。”


    猫是听不懂人话的,哪怕聪慧如雪玉。


    它四只爪子扒拉扒拉,张嘴轻轻咬住闻折柳搂它的手。


    “嘶!”猫的爪子和牙齿都很锋利,尤其是在野外也能把自己喂养得油光水滑的猫,雪玉虽有小白不时的投喂,但大部分还是靠自己去宫里狩猎。


    它下嘴很轻,是仅欲邀人陪它玩耍的力度,可闻折柳细皮嫩肉,无福消受。


    他细白的手腕受何霁月用发带勒半刻,莫提红痕,连血丝都渗出来了,额角只是轻轻磕碰,不过几息便青紫一片。


    “畜生!连主子都敢咬,今日是留不得你了!”


    小白一见闻折柳指头渗血,心神俱颤,拎起雪玉的脖子,作势要将这撒野的猫扔出去。


    “且慢。”闻折柳抬手制住。


    痛得倒吸凉气,他细眉微微蹙起,说起话来轻声细语:“它只是没个玩伴陪着,想用爪牙同我玩罢了,并没有错,别吓着它。”


    小白心有余悸,卡着雪玉脖子,强压它与闻折柳致歉。


    “主子都宽恕你了,还不同主子致歉?”


    猫哪儿会道歉?


    “咳咳,它不过是只,尚未开出灵智的萌宠,饶了它罢。”


    望着低声呼噜,似在认错的雪玉,闻折柳嘴角扬起笑意:“小白,放雪玉出去玩会儿,顺带取酒来。”


    “酒?这下属没有从宫中带来,恐怕得问独孤长官拿。”


    小白规规矩矩照闻折柳的吩咐做,拎酒入屋,才慢一步展露疑惑:“您要酒做什么?您现在这个身体,可万万不能饮酒啊!”


    “饮酒?怎么会?”


    自打上回在何霁月跟前醉酒失态,闻折柳便不再碰酒。


    听小白这么说,他只是笑上一笑,随后将酒接过来,挥毫泼墨般洒在雪玉咬过的地方,“哗啦”一声,小白吓得闭了眼,闻折柳却眉头都没皱一下。


    “不过是伤口见了血,总得处理一下。”


    他说话的语调如一望无际的大草原般四平八稳,仅是带有咳嗽后的嘶哑。


    “属下,可否问您一句话?”听闻折柳道“问”,小白忸怩地说出了第一句,“您看起来,对猫儿很是了解,可是养过?”


    “嗯,之前养过。”闻折柳并不避讳。


    他与何霁月此前,确实养过一只猫。


    那猫花纹遍布全身,身手敏捷,跟个威风凛凛的将军似的,而它的名字,也的确叫将军。


    只是一将功成万骨枯,那猫不过是只寻常的猫,承不起如此重的名头,她们养了不过三五年,将军就在与野狗的斗争中,被撕咬得脏器全翻了出来。


    彼时他与何霁月找到将军那会儿,只见一地狼藉。


    他蹲


    下,欲细察,却被何霁月捂住眼睛。


    “你别看,我来处理。”她如是说。


    他乖乖闭着眼,待何霁月将一切处理干净,又把蹲久腿麻的他背上背,一晃一晃带回相府。


    小白见闻折柳虽愿答,但也只愿答这一句话,识趣地不再问,只是默默拎起银壶,给闻折柳捏在手心的玉杯,又添了些温水。


    往日的甜蜜回忆如同在暗处滋生的苔藓,这会儿念起来,只剩无尽的潮湿。


    喉间一阵酸涩,好似有甚么东西堵着,不上不下,闻折柳端起玉杯,将温热清水一饮而尽。


    这姿势对一般人而言,都豪迈得有点过,于他更甚。


    “咳,咳咳!”久不进尽食,吞咽无力的他登时被呛着,扶着心口直咳,险些将方吞入腹的温水呕出来。


    小白手伸在半空,想给闻折柳抚背,又想起闻折柳不喜与旁人接触,非必要情况,别碰他,张了张唇,像是要说什么,又归于无言。


    闻折柳习惯了一人在名为病痛的大风大浪中,将自己这艘破船,平安驶回港湾。


    不多时,恢复平静。


    “我无碍,你出去罢。”


    他眼尾微红,带了些呛咳溢出的水痕。


    “……是。”小白行过礼,恭敬退出去,只留闻折柳一人在马车内呼气。


    自打腹部弧度凸显,腰酸肚挺随之而来,闻折柳不喜旁人接触,便总自己将手盖在腹部,轻轻打圈。


    这肚子,怎地这般大了?


    更可怕的是,之后,还会愈发大。


    她们往西越去的路上,免不了再受守城官兵被排查,届时他挺着个惹人耳目的大肚子,该如何是好?


    他总不能在行囊里躲一路罢。


    至于刻意凸显孕肚,让何霁月的人察觉,从而将他带到何霁月身边,更无可能。


    他既随独孤秋出城,即承认了他西越皇子的身份,与中原大司马何霁月,不再是青梅竹马,而中原京城中,那曾名动四方的冷艳公子闻折柳,也就此香消玉殒。


    他连之前的自己都做不成,遑论重温此前与何霁月的甜蜜时日?


    她与他,本似一块无瑕的铜镜。


    首次分离,被打得支离破碎,再度亲密,粘上大半,再度分离,藕断丝连,好不容易又黏上,两人心心相惜。


    可破镜难重圆,哪怕贴起来,也会有缝隙。


    她们,已经回不去了。


    天牢。


    “祖宗诶,您可收收手罢!擅动私刑,陛下若追究起来,您也要被问责的!”


    关泽在外头观望五刻,见里面的闻柳青被怒火滔天的何霁月打得血肉模煳,全身上下都找不出一块好肉,终是没忍住,冲进去冲何霁月摆手。


    “就同陛下道,是我打的人,要罚便罚。”


    何霁月手紧紧攥着铁鞭,并无收手之意。


    “郡主啊,您都问了三日之久,威逼利诱什么招式都识过了,闻柳青宁可疼昏过去,也一个字都不透露,显然不对劲儿,下官以为,有两种情况。”


    关泽生怕何霁月静不下心听自己说话,嘴皮子翻飞,平日里要扯调子道一刻的话,几息便说完了。


    “一种,是闻柳青刻意隐瞒,您知晓的,这世道,死士并不少见,还有一种,是他真不知道,您就是把他打死了,他也答不上来。


    “可即便是前者,他知晓,他显然也不愿说,既如此,又何必再问?”


    何霁月扬起半边眉。


    “闻折柳一事,他或许不知情,但这段时日,是谁在保他,他怎会不知?”


    关泽抹了下额头冷汗,示意何霁月随她来。


    “郡主莫急,问他问不出来,还可以问别人,他嘴严,是硬骨头,别人可未必,或许,他会有闻公子的讯息。”


    正是户部尚书安瑞。


    他一见何霁月便拜倒:“郡主冤枉,下官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在东南郡里切实感受过当地百姓被坑蒙拐骗后,整个郡弥漫着不劳而获的风气,处处是占山为王的土匪,与抢人钱财的盗贼,何霁月一见罪魁祸首安瑞,气不打一处来。


    “冤枉?”


    何霁月抬腿想踹他,听他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唯恐脏了靴子,又收回脚。


    “单芝交代得清清楚楚,是你在东南策反良民,单此一条,本郡主就能判你流放到东南郡,你说你做过这样的事,当地百姓会放过你么?


    “且,告发闻氏一族通敌的奏章,你在最前边儿落了款,只怕你在其中,也不清白罢?”


    安瑞嘴皮子直发抖,却一个字都不说,愣是要上演一番死王八嘴硬的戏份。


    何霁月一言不发,扬起铁鞭。


    “郡主不要!”安瑞肥头大耳,显然受不了这番严刑逼供,吓得又哭起来,“下官说,下官什么都说!”


    “……说。”何霁月住手。


    安瑞叽里呱啦说了一通狗屁倒灶的事儿,讲得眉飞色舞,还不时抬眼觑何霁月脸色,自以为能脱罪,却心惊胆战地发现何霁月的脸色愈发沉。


    久不听见闻折柳,何霁月耐心告罄。


    “少扯些有的没的,你若是能交代闻折柳的去向,本郡主还能饶你一命,交代不了……”


    “闻折柳?”


    安瑞怕极了,连何霁月的话头都敢抢,抖机灵似的疯狂发声:“他去哪儿下官如何知晓?下官只晓得上回接风宴,是您将他带回郡主府……啊!”


    何霁月一手拎着鞭子,一手拧上安瑞的脖子,硬生生将他从地上提起来。


    一息不到,安瑞脸涨成了猪肝紫。


    “郡主!”


    眼见要出人命,关泽吓得跪求:“这安瑞好歹官至尚书,是朝廷命官,真要杀,也是由陛下下旨,您可万万不能越俎代庖啊!”


    “陛下”?


    火苗般翻涌的怒意暂退,理智占回上风,何霁月一下松手,任由安瑞捂着脖颈,趴在地上猛咳。


    是了,她入宫找钟子安,焉知景明帝不会去郡主府找闻折柳?


    闻折柳失踪,怕是被她藏起来了!


    可此事,若是景明帝做的,恐怕得徐徐图之。


    毕竟她出宫出得急,阿爹与小弟都在皇宫,她贸然闯进养心殿兴师问罪,且不说能否救出闻折柳与家眷,朝廷动荡,必然难免。


    先将阿爹与小弟接出皇宫再说。


    “取我书房的画像,往各地找人。”何霁月侧头吩咐陈瑾。


    陈瑾颔首:“是找死的,还是找活的?”


    “死的”?


    闻折柳……会死?


    也是,他缠绵病榻,便是有朝一日病死,也的确不奇怪。


    可他怎能就这样不明不白没了影儿?


    但他失踪了三日,若被有心之人刻意抓去,只图欣赏她何霁月为一个男人痴狂的囧态,躲在阴暗角落看三日,总该看够了,悠哉悠哉拿闻折柳同她谈筹码了。


    还能如此沉得住气,只能是冲闻折柳这小命去的。


    可闻折柳六亲散尽,不过在她郡主府里养着,接触不到旁人,幼时记恨他美貌的人,至于做到这步田地么?


    若是被不相干的人带走,只怕要不好。


    白玉耳坠上的血迹一


    闪而过,何霁月眼前一黑,险些没站稳。


    “郡主!”陈瑾忙不迭扶住她。


    “……活的。”


    三日未曾合眼,纵是身强体壮如何霁月,也遭不住,生怕陈瑾没听清指令误了时辰,她咬牙在晕过去之前,又重复了一遍。


    “找活的。”


    第66章


    闻折柳一行人出了京城,一路往西北去,不多时,便到了与之接壤的城池。


    虽说与京城接壤,听上去甚是风光,可京城太过繁华,如同普照大地的日头,衬得这朴素小城只如不起眼的夜间星光。


    闻折柳年十八,但身弱,总在相府养着,长这么大,从未出过京城。


    久困于笼的鸟,往往会失去在空中翱翔的志向,闻折柳曾经也这般。


    只愿在名为郡主府的囚牢,与牢主何霁月过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二人世界。


    可既来之则安之,离开金丝笼的庇护,他便做好了独自承受风雨,与探索京城外风光的准备。


    “公子,”小白的声音在马车窗外响起,“有热腾的汤面,您吃一些么?”


    歇过几日,闻折柳精神头好了不少,胃脘也跟着平静不少,不再一闻到食物气息就吐得天昏地暗,多少能进些干粮。


    只是干粮吃久了,他一尝到那干巴气儿,喉间便泛起酸水。


    终于能吃点别的,是极好的。


    “嗯,”闻折柳轻轻掀开马车帘子,与外头吵闹的集市不期而遇,“来点。”


    窗外人声鼎沸,挑菜的大娘卖力吆喝,采买的大爷走一家看一家,与摊主讨价还价,稚子身穿没打过补丁的新衣,在街头小巷到处乱窜。


    众人各说各话,交织成五彩斑斓的声浪,一阵一阵往闻折柳耳边推。


    于以往眼睛无法视物的他而言,这声响吵得他心神不宁,但这会儿他能瞧见,自离京城后一直悬着的心,反倒有了落脚处。


    霁月将他从郡主府带出,想让他感受的,就是这种人间烟火气么?


    “小二,来二十碗面!”


    小白一副中原人长相,店家瞧了,也不起也没起疑心,只是收了银钱,打量着他身后一行人马,打探八卦。


    “诶小兄弟,这些人,是西越来的罢?”


    “是,”小白点了点头,道出独孤秋早给他准备好的说辞,“是西越来的商队,她们初来乍到,怕找不着路,就拜托我做向导。”


    闻折柳在马车静候。


    听小白与店家聊起来,店家一时半会儿注意不到他,方扶着男侍,缓慢下了马车。


    “公子,”一见闻折柳带面纱下来,独孤秋伸手虚扶,领他在小肆里头落座,“店家说他和面的手艺是在京城学的,您试试,合不合胃口?”


    筋道的面条混着温热的气息扑来,闻折柳没来得及说话,喉间涌起一阵酸苦。


    他五指蜷起,指节抵在鼻尖。


    怪道这几日,他见了食物也不犯恶心,原是她们柴火有限,只能将用做干粮的大饼温上一温,便往嘴里送。


    而他总在榻上酣睡,饼送到他嘴边,多半凉了个透,自然不会引发不适。


    而是热气腾腾的汤面,就不一样了。


    “呕!”闻折柳侧身,往帕子里吐涨潮般翻涌的酸水。


    他已极力压低音量,怎奈他样貌出众,即便带着面纱,也掩盖不住天生丽质,一旁擦桌子小二忙不迭凑过来,给闻折柳递了个铜盆。


    “客官这是怎么了?”


    闻折柳一个字也答不上来,嗅着铺天盖地的食物热气,呕得眼尾近乎泛起泪花。


    “我家公子近日身子不适,总是吃不下东西,与尔等食肆的面无干,给你们添麻烦了,抱歉。”


    独孤秋适时出声,在一旁打圆场。


    见闻折柳吐得直不起腰,小二下意识贫了句嘴:“这看着,与我爹怀我妹妹那会儿一样。”


    闻折柳心一咯噔。


    被认出怀了孩子,在堪称逃亡的路上,并非佳事。


    心脏因慌乱砰砰直跳,他借着桌案的遮挡,在宽大衣袖后头,悄悄同独孤秋使眼色。


    独孤秋登时开口:“公子尚未婚配,还请莫要拿男子清白开玩笑。”


    他们闹了这么大动静,与小白聊天的店家再坐不住,三两步凑过来,询问小二出了什么事。


    一听闻折柳在屋内吐了,她当即表达歉意,道另赠他一碗作为补偿。


    “不,呃,不必。”


    只一碗,闻折柳都无福消受,再送一碗冒着热气的面来,他只怕胆汁都要吐出来。


    汤面吃不成,闻折柳在食肆坐着反而惹眼,索性用帕子掩唇,回憋闷马车去。


    远离食物气息,胃脘翻涌稍平,思念之苦涌上心头,他轻轻掀开马车帘子,借着头顶上的红日辨别方位,略一推测,往京城的方位眺望。


    何霁月此刻,在想什么?在做什么?


    ……好像都与他无干了。


    她便是纳成千上百个男子入郡主府,生数十个姑娘公子,他也管不着。


    理儿是这个理儿,可为何一想到何霁月左拥右抱,他的心,还是会痛?


    “你们两个,按原计划行动。”


    独孤秋说的西越语随着扑面而来的风,钻入闻折柳耳朵,他循声望去,只见被点到的二人换上中原服饰,服下变化容貌的丹药,转身融入茫茫人海。


    闻折柳细眉轻挑。


    “独孤秋,你这是在做什么?”


    独孤秋整个人一颤,往他那头行礼:“抱歉公子,属下念着您在里头歇息,就没惊扰您,擅作主张,还望公子恕罪。”


    心中毫无波澜,闻折柳佯装微怒。


    他葱白指尖在窗柩轻点,面上还缠着几分病气,周身散发出的威严却不容小觑。


    “你身为下属,擅自行事,的确有罪,但我素知你并非无故行事之人,说出个合理的由头,我可以考虑,不惩治你。”


    独孤秋屏退下人,恭敬回话。


    “公子,原本陛下吩咐将您接过回西越,属下就特意挑了个与您身形相近之人,以便随时替代,现今出了京城,排查不会太严。


    “地方官兵没有画像,看着名册,也对不上人,您多带了个男子,属下便遣走了两人,这样一来,公子往后也不必一直闷在马车,闲时可以出来走动走动。”


    “出来走动”?


    他如今这样儿,在马车里安稳坐着,胃脘都隐隐不适,随时要激得他抱痰盂呕,遑论出去走动?


    闻折柳蹙眉:“你……”


    “报——”先行者纵马而来,“前头有中原官兵在查,查……”


    事发突然,闻折柳不便让旁人瞧着自己的脸,哪怕是随行的西越官兵,“哗啦”一下扯过马车帘子,掩住容颜。


    他只听独孤秋问:“莫慌,又没出人命,好好说话,她们要查什么?”


    “说,要查,一个人。”先行者显然是一路小跑过来的,哪怕惊魂已定,仍一字三喘,整个人跟上岸的鱼一般呼不上气。


    “查人”?


    闻折柳一怔。


    这些人,会是何霁月派来查他的么?


    分明这件事与他不利,可为何他一想到何霁月,还是会心中雀跃?


    后边那侍者说了什么,闻折柳已听不大清,只知晓的独孤秋凑到马车边唤他“公子”,方轻轻掀开帘子。


    “怎么回事?”


    他薄唇轻抿,圆眼微敛,如巍巍高山积着的雪,冷淡,神圣不可侵犯。


    “说是前头要查人,”独孤秋顿了一顿,“但到底要查什么人,怎么查,一概不知,且容属下派白侍卫一探究竟。”


    “去罢。”


    此处离出城不远,闻折柳在无法视物之时,只能通过听来辨别方位,这会将眼睛闭上,隐退闲人杂语,小白与官娘的交谈钻入耳。


    “官娘,草民乃领商队出城的向导,通关御蝶在此,绝无伪造,只是想问问,城门戒备如此森严,是在查什么人?”小白问。


    “查个大肚子的男子。”


    “哗啦”一声,疑似画卷之物徐徐展开:“喏,就是这位。”


    画像之人细柳眉轻蹙,圆眼低垂,没什么血色的唇微抿,素白的手里还捏着个兰花纹的帕子,不是闻折柳是谁?


    跟在小白旁边的独孤秋一愣,目光下移,又是一惊。


    若这画像之人,仅是容貌与闻公子相似,倒也不难办。


    西越有专门的药丸,可转变容颜。


    可偏偏这画像上的人,腹部微微隆起,这弧度,与马车内的闻折柳如出一辙,宛若照着他,原样拓下来,竟八九不离十。


    糟糕,真是冲着公子来的。


    独孤秋示意小白谢过官娘,努力掩盖住心中的慌乱,迅疾往马车去。


    “公子,外头在查一个有孕的男人,有画像,画中之人与您一般无二,多半就是您,画像上最画龙点睛的,莫过于那人的肚子。


    “您四肢纤细,这腹部又实在惹眼,只怕得找个布条束起来。”


    独孤秋四处找布条,急得团团转。


    闻折柳倒思绪涣散。


    “你,可有看清那画像的落款?”


    那官娘只是将画像在小白跟前展了两息,独孤秋在小白侧后方,本就只能看个大概,加之如此紧急关头,她能记下画像中人,已是不易,哪儿有功夫看清落款?


    “抱歉公子,属下未曾留心。”


    她在马车里翻箱倒柜,终于找到个长宽适宜的布条。


    “公子,得罪了。”


    独孤秋火急火燎的,拿布条在闻折柳跟前比划了下,正要上手,又被他用手背轻轻挡开。


    “我知你心焦,只是女男授受不亲,束腹一事,还是让小白来罢。”


    他腹中已有何霁月的孩子,又怎能碰其她女子?


    不贞洁,是要浸猪笼的。


    “是。”独孤秋没坚持,转头唤小白入内。


    马车内点了火盆,只是闻折柳体弱,每逢冬季,便手脚冰凉,束腹又需直接在躯体上束,他解到最后一件里衣,手脚已止不住打颤。


    他微微挺起雪白晶莹的肚腹,叫小白看得清楚。


    “勒紧些,莫叫她人瞧出不妥。”


    第67章


    寻常孕夫,在肚子大起来前,都是任其发展,因为但凡穿紧身些的衣服,都会被勒得呼吸不畅。


    只有后头月份大了,肚子挺得走不太动路,才用手托着。


    但无论如何,皆不束腹。


    究其原因,是百害而无一利,非但腹中胎儿得不到合适生长空间,孕夫也会被勒得难受。


    孕期恶心,腰酸腿疼,已是难捱。


    再往鼓起来的肚子束上一圈紧箍咒,勒得自己与胎儿都不舒服,简直是自讨苦吃。


    于胎儿不利的理儿,闻折柳心里明白,可此一时彼一时,这会儿情况特殊,一旦身份暴露,他在中原与西越两头都讨不到好处,迫于无奈,他不得不束腹。


    “好,那属下绑紧一些。”


    小白是个实诚人,听闻折柳道“让她人瞧不出”,还真就往死里勒。


    他把布带两头交叉,“嘿咻”一下扯紧。


    “唔!”


    刺痛与憋闷从小腹传来,闻折柳指腹紧紧攥住身下的软垫,用力到指尖泛起星星点点的白。


    好痛,肚子好痛!


    这种从外界传来的憋闷,与平日里在内部翻江倒海的痛楚,不甚相同。


    闻折柳好不容易习惯了抵御不时侵袭的反胃,又被布带束缚打得节节败退,险些连气都呼不上来。


    “松,松开。”


    他头昏眼花,甚至来不及抓起毛毯,盖住冷得瑟瑟发抖的身子,便往缠绕腰腹的布带指。


    刚才还透着生人勿近的冰凉圆眸,只剩一片惹人怜惜的猩红。


    好歹跟随闻折柳一个多月,重病无药,受人挑衅,被幽闭在深宫,种种磨难来来去去,小白从没见他掉过眼泪。


    见自己一缠住布,闻折柳眼尾倏然发红,他吓得松了手。


    “公子,您,您还好么?”


    平白无故,往四肢百骸上加锁链,这感觉都不好受。


    遑论裹住微微凸起的肚腹?


    闻折柳一时痛狠,头昏眼花,耳畔嗡鸣,只见小白嘴唇一张一合,却全然听不清他说了什么。


    仅从小白担忧的神情,大致推测出他在关心自己的身体。


    小白在一旁看着,眼泪簌簌往下落。


    他苦命的公子啊,在长乐宫被陛下关禁闭,身子不舒服之时,身旁没大夫没药材也就罢了,连这会儿十月怀胎也不安生。


    慢,公子何时怀上了身孕?


    孩子的母亲,又是何人?


    公子好似,只与郡主府的那位……


    可公子身上流着西越皇室的血,那位,领兵与西越交战数年,最厌西越人。


    她们俩,不是天生的宿敌么?


    被自己推出的结论吓了一大跳,小白打了个寒颤,不敢再往深里想。


    “小白。”


    他愣在原地眼观鼻鼻观心,不知道该做什么,待了半刻,好不容易缓过来的闻折柳终于出声吩咐。


    他再度挺出腹部:“继续束。”


    “……是。”小白不敢再托大,用手在他腰腹比划大概的长度,才上带子束腹。


    “唔!”


    哪怕小白已手下留情,束住小腹这一举动,对孕夫而言的痛楚,仍旧减免不了多少。


    不愿再亲眼见微微挺出的肚腹被束缚,闻折柳缓慢阖上眼,死死咬住嘴唇。


    这孩子也不知前世造了什么孽,竟然选择投胎到他的腹中,他身子不好,难以提供相应养料不说,还总三五日遇上事。


    这不,他才恶心过,好一阵没能吃下东西,又得将肚子硬生生绑起来。


    其中酸苦,他受得,可孩子呢?


    若因此举,让本来好好的孩子,有甚么闪失,他将成为罄竹难书的罪人,坠入深渊,万劫不复。


    不成。


    出了城,得请大夫好好瞧上一瞧。


    这孩子,不能有事。


    他以卑劣的手段,向何霁月强行要了这个孩子,原本图的是父凭子贵,这会儿求的是她看在孩子的份上,宽恕他的所作所为。


    他不辞辛劳将她呵护到三四月,可不是图小产后,让她就此辞世的。


    痛楚犹如窗柩上的冰花,在腹部不断蔓延,闻折柳一向不爱示弱,外头又有官兵来回走动,他只有痛极了,才从嘴角溢出一两声轻哼。


    “可以了么?”


    他眼尾疼出了泪,在日头下隐隐泛着水光,好似山间弥漫起的隐约雾气,叫肆无忌惮,以乖张闻名的风都不忍吹散。


    “可以了!”小白打了个结,松开手。


    若非担心被别人发现,小白甚至不敢给闻折柳束住肚子。


    公子对肢体接触敏感,平日里被他不小心碰到,都恶心得半日不愿开口,一直受布带禁锢,得多难受。


    终于等到大功告成,闻折柳本能想舒出口长气。


    可这口气将将吸入胸腔,又被坚若磐石的布带抵住,无法再吸更多,只能往外吐,心里憋着的气,也跟着无处安放。


    “公子,”独孤秋在外头唤他,“成了么?”


    闻折柳小心试着吐息,捡起方才脱在榻上的外衣。


    “……进。”


    他尾音仍发颤,犹如方从弦上射出的箭,还带着翻飞后的劲儿。


    “公子,这是那改变容颜的丸药。”


    独孤秋双手捧着颗通体漆黑的药丸,恭恭敬敬奉上:“其余之事,属下已安排妥了,您只需照常过城门即可。”


    闻折柳忍着喉间泛起的酸液,就着温水,勉力将这药丸咽下。


    “怎么安排的?”


    独孤秋附在他耳畔轻语。


    闻折柳几不可闻拉开距离,垂眼。


    原是如此,确是妙计。


    他足以脱身,只是得牺牲一个人,与一匹好马。


    较好的容颜随着药丸的服下,逐渐发生变化,闻折柳从万里挑一的天仙样儿,变成丢在人群中便失踪的普通人,由纤长变短的睫羽微颤:“嗯,就这样办。”


    狂风乍起,将地上积着的松雪扬到天边,一队队人马按照先后次序,在城门排起了条长队。


    守城门的官兵对着名单,依次核查。


    “嗯?马车上还有一个人?那让那个人下来!”


    正值新春佳节,出城与进城的人本就多,守城的官兵也渴望赶紧轮完这一值,得以归家与亲人团聚。


    她们憋了一肚子气,正想着随便抓一个相似之人来敷衍了事。


    一听马车上还有人,眼睛都亮了。


    明知要查人,这队人马


    还将人藏到马车,多半有鬼!


    蒙着面纱的男子从马车缓步下行。


    检阅的官兵看了眼画像,又瞧了下这腹部微微隆起的男子,高声喝起来。


    “是他,给我拿下!”


    蒙面男子一颤,受惊般夺过匹没有被拴在马车上,仅有马鞍缰绳的独马,策马狂奔,直直往郊外山崖去。


    “追,那人便是闻折柳!”


    数十位官兵离去,独孤秋找准时机,扬起马鞭,猛抽拉马车的马:“驾!”


    守城将领大喊:“关城门,关城门!将还未受检的人马拦下!没将那闻折柳抓回来之前,城门一律不放行!”


    留守的官兵回头,欲留下其她人,却吃了一嘴马蹄和轮毂扬起的灰尘。


    闻折柳直直往断崖去,对身后的喧嚣充耳不闻。


    不知是临时起意,还是刻意为之,他挑了匹日行万里的汗血宝马,又马术了得,纵马狂奔,一时间,当地官兵目眦欲裂,仍无法接近。


    “前头是断崖,快拦下他,上头吩咐了,说要抓活的!”


    下令的官员语速快,可闻折柳动作更快。


    她话音刚落,闻折柳便翻身下马,随着往前奔跑的惯性,游鱼入水一般,一头扎入深不见底的断崖。


    中原皇城,长乐宫,深夜。


    “阿爹,小弟。”


    何霁月命陈瑾在外头集结好人马,攥着火折子在通向长乐宫的小道照明,一路摸索到长乐宫。


    生怕吓着宫里待着的两人,她爬出去前,各唤了钟子安与何流昀一声。


    “霁月?”“阿姐?”


    一老一少两男子凑过来,面上是如出一辙的期待,何霁月看着两个至亲的男人,心里想的却是他俩之外的男人。


    当初她偷摸入宫,只是馋闻折柳身子,甚至没打算带他走。


    闻折柳那会儿,也是用这种我见犹怜的目光,紧紧盯着她。


    人怀抱着多大的希冀,事情不成后,就会有多大的失望。


    闻折柳放下身段苦苦哀求,她仍头也不回,将他冷漠抛弃,她这唯一能为他脱离苦海的人离去,他当时,心里又在想什么呢?


    “从这小道走。”


    心中思绪万千,何霁月面上不显,只朝钟何父子俩勾了勾手。


    何流昀吓坏了,僵着手脚往地道爬,钟子安到底比他多活了数十年,即便见了如此危急场面,也不至于问不出一句话。


    “霁月,你……”


    事不宜迟,何霁月没工夫在此刻解释。


    “爹,事发突然,女儿来不及同您解释,当务之急,是您快带着小弟离开,你们爬到小道的尽头,会有接应的人,在郡主府好好待着,等我回来。”


    钟子安与何流昀从小道离开。


    何霁月面沉如水,直直往养心殿去。


    自打闻折柳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将怀疑的种子撒到景明帝身上,便一直在谋这个将阿爹与小弟从长乐宫救出,再同景明帝好生算账的局。


    她知晓现今局势不稳,国不可一日无君。


    可闻折柳失踪一事,迟早会败露。


    若任由景明帝发现此事,再将困在长乐宫里的钟子安与何流昀两人控制起来,她何霁月,就只能成任景明帝摆布的傀儡。


    反之,提前将他俩救出,则是她身无羁绊,掌握下棋的自主权。


    赤甲军已受她之命,从京郊往城中来,于深夜奇袭,将绣花枕头的守城军打得落花流水,又将皇城“戒备森严”。


    连苍蝇蚊子都别想进出。


    她何霁月作为下令者,则逃不了这谋权篡位的罪名。


    她无路可退。


    也无需再退。


    第68章


    连着下了几日的雪停了,簌簌落雪音消,给本就寂静的冬夜添了几分寂寥,皇宫之中,徒留守夜侍从行走的齐整脚步声。


    于瓦房顶部观察片刻,何霁月一口气越过数十个宫殿,绕入养心殿。


    “你——”


    站在外头的陈三喜正打瞌睡,忽地面前从天而降个活人,吓得张嘴要叫,只可惜尖细嗓音尚未传出嘴,便被何霁月一刀抹了脖子。


    景明帝正睡得香甜,倏然心中一颤,猛地掀开眼皮,对上一双锐利如刀刃的眼。


    “何丰,你把闻折柳藏哪儿了?”


    何霁月一身黑衣,与外头寂静的夜融为一体,仅有手上匕首,在月光下散发着淡淡的银光,好似黄泉里爬出的索命恶鬼。


    景明帝猛地跳到床榻边,嗷嗷大叫:“来人,护驾!”


    外头死一般寂寥。


    何霁月嘴角勾起抹冷笑。


    她黑靴一步步往里踏,抑扬顿挫,优雅如在高山流水旁抚琴的琴者。


    景明帝心脏怦怦直跳。


    “何霁月,你可知道此处是朕的皇宫,朕的寝殿?白日里臣子非召不得入内!夜里更是如此!”


    “我知道。”


    何霁月原本想给景明帝留几分薄面,可见她分明处于下风,仍不知晓审时度势,委曲求全,而是梗着脖子维持自己那少得可怜的威严,索性彻底脱开了这君臣枷锁。


    “臣子不得入内,那我从今往后,便不再做这个臣子。”


    景明帝浑身上下止不住冒冷汗。


    “你父亲与小弟还在长乐宫,还在朕的手里,你贸然行刺,是疯了么?”


    “我没疯。”


    何霁月缓慢步到景明帝榻前,拉起她身下价值连城的金丝龙被,缓慢擦拭映出她锋利双眼的刀刃。


    “再问你一遍,闻折柳在哪儿?”


    “闻折柳?他不是在你郡主府么?”


    景明帝惊疑不定,慌乱浑浊的眼中,首个显出的神情,竟是茫然。


    “旁人拿这话骗我也罢,怎地你也这般不识趣?”何霁月垂眼。


    她一手扼住景明帝的脖颈,一手捏着匕首,直直往她小臂刺去。


    景明帝生于帝王家,又是幼女,不必像长姐何玉瑶那般在军营磨练,锦衣玉食长大,哪儿受过这样的苦?


    “啊——”


    她毫无风度地大叫,整个人奋力挣扎,头上挽着的发髻散乱,不知何时白了的头丝,流水般铺到肩头。


    鲜血汩汩流出,在宫砖上汇成条暗红的河。


    何霁月专挑在外头看不出的部位刺。


    她听着受刑之人,愈发沙哑不成调的嘶吼,面上毫无波澜。


    好似一片古板的山,不喜不悲,从未因人哗然。


    “我,真没,动闻,啊——”


    手臂被划出数道血痕,景明帝痛极了,两眼一黑要晕过去,又被腿上痛楚唤回神智。


    闻折柳怎么可能跑出京城?


    他身上有她下的药,但凡逃离京城,与她相距甚远,照那西越使臣的话说,会立刻丧命,他若是活着,定没走远。


    可他是死是活,身在何处,她如何知晓?


    “砰”一下,养心殿门大开。


    陈瑾领着身穿赤甲的卫兵入内,步到何霁月身侧,垂头报告。


    “郡主,都处理好了。”


    屋外毫无打斗声响,显然是胜负已分。


    景明帝心神俱颤:“何霁月,你这是要逼宫么?”


    逼宫?


    她原本也不打算做到这份上,不过是想问出闻折柳的下落罢了。


    但她思来想去,她与景明帝对峙,总免不了要吵起来,而怒意占据头脑,人总会做出不理智的事。


    那她只好在对峙之前,扫除一切障碍。


    久未听到何霁月嘴里吐出一句话,景明帝心里七上八下。


    “你以为,将皇宫控制住,就高枕无忧了么?何霁月,你如此狼子野心,胆敢谋权篡位,各路藩王是不会放过你的!”


    “陛下,你好歹也饱读诗书,没听过一句挟天子以令诸侯么?只要你一刻还在我手上,她们就不敢擅动。”


    何霁月刀面贴着景明帝肌肤游走,犹如悬在头上的断头剑,不知何时刺下。


    “况且,即便她们领兵打上来,也不见得能在我赤甲军下讨到好处。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识时务者,方为俊杰,她们应当知晓,如何抉择,最有利。”


    求生的强烈欲望,终于让景明帝


    放下了所谓的体面,她低声问,近似哀求。


    “到底要我怎么做,你才肯留我一命?”


    “留她一命”?


    何霁月用景明帝的龙袍擦了下刀。


    她原本就没打算要过景明帝的命。


    欲戴其冠,必承其重,成为皇帝,并非只有甜头,力压群臣的同时,也会被皇帝这个名头束缚,吉祥物似的拴在皇宫中,一刻不得外出。


    不过,这也是个诈景明帝的好时机。


    “将闻折柳交出来,我或许可以考虑,留你一命。”


    何霁月话音刚落,景明帝便咆哮起来。


    “朕没把他怎么样,自打上回接风宴,你将他接回府中,朕就再不知他情况如何了!在你何大司马的眼皮子底下,朕又能做什么?”


    ……都“死到临头”,依旧不愿透露,景明帝只怕是,真不知情了。


    可连她都不知,还有谁知?


    “关起来。”何霁月抬手。


    景明帝目眦欲裂:“你这是要软禁朕?”


    “念在姨侄一场,我暂且留你一命……再者,于你而言,死,未必是惩罚,活,也不见得是恩赐。”


    何霁月侧头,命陈瑾撂下锁链。


    “当初你将他关禁闭,个中滋味,你现今也该尝尝。”


    景明帝瞪大了眼:“朕那时的确将他软禁于长乐宫,可,没有把他锁起来!”


    何霁月耸了耸肩。


    “陛下莫急,我只是将你关起来,又没给你断水断粮,缺医少药,再讨价还价,你要付出的,可就不止这些筹码了。”


    景明帝脖子一挺:“士可杀不可辱,你这样,还不如杀了我!”


    “就凭你,也配称作‘士’?”


    何霁月嗤笑,旋即转过身子,直直往御书房存奏章之处去,不欲与景明帝多言。


    “这养心殿风水养人,陛下就住着,清心净气罢,陈瑾,你且不必跟着,留在此处,好生照顾陛下。”


    城郊。


    “停……咳呃!”


    马车一路狂奔,在外头策马的独孤秋,还有缰绳可抓,里头的闻折柳,在马车的四个角乱窜,久难平息的胃脘更是翻江倒海。


    痰盂不知被晃到了何处,闻折柳一时没摸着。


    耳畔官兵与闲杂人等的叫喊声远去,他奋力推开马车窗柩,“哇”一下将涌到口腔里的酸液倒出。


    “公子,您还好么?”独孤秋登时停了马车。


    闻折柳吐得腿软,便是坐在马车里头,都隐约有些坐不住,可他只是抬手做了个“无碍”的手势,随后摸出帕子点了点唇。


    “形势如何了?”


    独孤秋小心翼翼觑着他的脸色。


    “方才在城门处,下属命人在搜查中暴露,又伪造坠崖之像,那人服了改变容貌的药丸,又穿了您的衣裳,身形与您相似,定可保您完美脱身。”


    “嗯。”如他所料。


    身份暴露的重担暂且脱去,闻折柳心中大石落地,这才意识到,束在腹部的布条,捆得竟是这般紧。


    冷汗雨后春笋般,从脊背冒出。


    难捱成这样,肚腹,少说也勒出了道红痕。


    “这带子,何时能解开?”


    闻折柳沙哑的嗓音发颤。


    “怕是得一直束了。”


    独孤秋盯着他毫无异样的平坦肚腹出神片刻,愣了愣,迅速别开眼。


    “且不论在中原境内,有身孕过于招摇,回到西越,也松懈不得,陛下还不知您怀了何大司马的孩子,陛下若知晓……只怕不会让您留着。”


    的确如此。


    此事,非但他生母司徒筠不得知晓,西越那群臣子,也得死死瞒住才好。


    因为即便有国师在上头护着,他生母这个皇位,也坐得不稳。


    她膝下无子,好多宗亲都盯着。


    只待她一口气过去,她们就要打个你死我活,将自家人推上皇位。


    其中种种,闻折柳不是没想过。


    他只不解,为何这句话,会从独孤秋口里道出。


    “独孤秋,若我没记错,你不是她最器重的心腹么?告诉她我怀了孩子,拿我来投诚,于你,应当百利无一害罢。”


    独孤秋一噎。


    她的确是司徒云的心腹不假,可司徒筠年岁已高,身上旧疾新疾一箩筐,而她们对手中原,有战神般的何玉瑶,与其女何霁月,她们屡次与中原交战,都没讨到好。


    司徒筠继位至今,西越山河日下,反观她唯一的继承人闻折柳,天资聪颖,又正值壮年不说,腹中还有何霁月的孩子。


    小皇女出世,两国多半能攀上关系,也就不必再打了。


    打来打去,谁也占不到便宜。


    至于司徒筠与闻折柳,纵是血脉至亲,也素未谋面,不见得有那么亲。


    她们若闹翻脸,他定要站队。


    一顿饱,与顿顿饱,但凡是个头脑正常之人,都知晓选谁。


    “誓死追随公子。”独孤秋跪倒。


    闻折柳边用帕子掩唇,低低咳嗽,边从袖子里摸出颗药丸:“吃了它。”


    独孤秋伸手,像是要接过来,又犹豫地停在空中。


    闻折柳素手支着下颌,嘴角微微扬起。


    “你还吃了我生母司徒筠的,对否?”


    “……是。”


    这种命人效忠的药丸,人一生,并非只能吃一次,可当体内有两颗功效一致的丸药时,便如养蛊一般,要分出个孰高孰低。


    首先,得看炼制手艺。


    司徒筠固有全西越最上乘的药炉,闻折柳幼时住的相府钟鼎玉食,也不见得有多差。


    其次,哪颗丸药含血量更多,或者西越皇室血脉更纯,便可压过另一颗。


    独孤秋这是,在求他赐血。


    “咳,咳咳!”


    喉间泛上股腥甜,闻折柳下意识要往回咽,思及独孤秋求的正是他的血,眸光一动,往清洗过后,水渍犹存的痰盂吐去。


    只是他呕出来的血,并非纯血,还混了些许酸液。


    落在痰盂里头,一半挂在壁上,一半与残留的水渍混合,黏黏糊糊,显然不能用。


    闻折柳一见,更是恶心,他弓起腰身,扶着痰盂边沿又呕了好几口,才将胃中翻涌压下。


    他吐得天昏地暗,独孤秋跪在下头,一寸没动,一声不敢吭。


    “过,咳,过来。”


    用帕子抹去唇角脏污,闻折柳轻掀衣袖,摸出匕首,往玉白藕臂划了一刀。


    独孤秋会意,速速找了个银碗来接。


    鲜红的血一滴滴落入碗中,衬着闻折柳的手腕愈发白。


    只是这伤口划得不够深,不过滴了薄薄一层血,便不再渗,还隐约有愈合之意,闻折柳皓齿轻轻咬住嘴唇内侧,又添了一刀,盯着碗满了大半,方用指尖按住伤处。


    独孤秋珍而重之收起:“多谢公子。”


    “……嗯。”


    一时失血过多,加之方才吐得太狠,闻折柳头昏眼花,肘部撑着桌案,眼前阵阵发黑。


    “劳你,寻个大夫来。”


    第69章


    中原皇宫。


    “报——”


    一道声音利剑般划破悬在空中的寂静。


    身着赤甲的士兵,小跑着凑到何霁月身侧,单膝跪下行礼。


    “大司马,有闻公子的消息了!”


    何霁月擦刀的手一顿。


    “说。”她撩起眼皮。


    何霁月心中起了好奇,正欲听后事如何,却见来人眼神闪烁,嘴皮子翕动半晌,愣是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有什么好瞒的?


    “说!”何霁月手中刀“哐”一下撂在桌上。


    来人心一横眼一闭:“公子坠崖了!”


    坠崖?


    慌乱如同被美食勾出的馋虫,如同受了风的野火,在心中疯长,何霁月五个指头无意识收紧,指节碾得咯吱响。


    “我此前不是吩咐过,让你们抓活的么?”


    似是早料到会如此,来者深叩首。


    “大司马恕罪,事发突然,城门那么多人乱走,公子不仅挑了一匹好马,还驾马甚快,属下生怕伤着公子,不敢采取极端措施,想着在他后头跟着,消耗他的体力,谁知……公子就这般坠崖了!”


    她言辞恳切,和盘托出,只求何霁月从轻处


    罚。


    可听了她这话,何霁月倒蹙起眉。


    “他,驾马?还甚快?”


    闻折柳不会骑马。


    ……至少在她们相识十几年的记忆中,他不会。


    可闻折柳若全然依照她心中长得那样,他还不会离开京城,只晓得在郡主府里乖乖等她。


    整个京城,已被她翻了个底儿掉。


    闻折柳必然是出了城。


    但他卖身契还在她手中,又无通关玉碟,是如何出城的?


    莫非是他背后有人相助?


    可闻折柳聪慧,若真是被别人掳走,不至于一点讯息都留不下。


    且她还派人在中原各地巡查,他明着逃不掉,暗中传信报给她的人也成……可蹊跷之处就在于,他为何不报?


    他是被歹人威逼利诱,不可说,亦或决心要走,不愿说?


    若是前者,只怕没有与他如此深仇大恨之人。


    若是后者,又是因为什么?


    相识十几年,她自诩对闻折柳了解。


    可一朝东窗事发,她在整个中原疆域,都找不到闻折柳的踪迹。


    他好似泥牛入海,再不上岸。


    何霁月思绪万千,往事浮现眼前,疑窦丛生。


    闻折柳此前家道中落,以罪奴之身,到她郡主府,又怎能在怀里藏随时能自保,也时刻可伤人的匕首?


    还有,闻折柳身上,那若隐若现,引人深入的冷香……


    他对她,到底藏了多少秘密?


    “回大司马的话,公子驾马往断崖去,乃属下亲眼所见!”来者直叩首,“咚咚”作响。


    何霁月思绪短暂回了魂。


    她掐了下睡眠不足又思虑过重,胀痛的太阳穴:“你确认他是闻折柳?”


    “属下肯定,那张脸,只能是闻公子!”生怕何霁月不信似的,小士兵还点出了数个同在那一日,于城门当值的同僚,“好几十个姐妹都见着了!”


    若那闻折柳是真的,他为何会骑马?


    可他若不是真的,为何所见之人,如此言之凿凿?


    能瞒过这么多人,不简单。


    各种疑惑如同湖底荇菜,相互交缠,剪不断,理还乱。


    何霁月“铛”一下将刀归了鞘,侧头吩咐陈瑾,随后靴抵马蹬,干净利落上了行云脊背:“看好陛下,我要亲自去一趟。”


    天空灰暗,风不时卷起,残雪落下枝头,簌簌碎了一地。


    闻折柳躺在马车的软榻,脖颈腰间垫了好几个枕头,分明身上盖了条厚毯子,仍空落落的,好似缺了什么东西。


    腹部痛楚依旧,甚至有愈演愈烈之势,他不由自主夹紧裹在身上的毯子。


    宛如缩进何霁月温暖的胸膛。


    “呃!”阵阵痛呼从嘴角溢出,冷汗自脊背与额角往外渗。


    闻折柳每每难受得要昏过去,又被腹部针扎般的痛楚唤醒,不得已张开干涸的嘴唇,大肆吸入冰凉刺骨的冷空气。


    “咳,咳咳!”


    娇弱的肺腑哪受得了如此冰冷的气息?


    腹痛方消,肺腑憋闷又起,闻折柳攥紧手中毛毯,奋力咳了起来。


    五脏六腑好似脏了大半的宣纸,被达官贵人无情蹂躏成一团,撕心裂肺地痛,闻折柳下意识张嘴,试图通过不时的倒抽凉气来缓解痛楚。


    却痛得一口气呼到一半,便受憋闷打断。


    他猫似的缩成一团,断断续续咳了好一阵子,才从上气不接下气的窒息中缓过来。


    意识回笼,黏腻感渐起。


    起先,闻折柳只当自己痛得意识模糊,身上不由自主,冒出一股接一股的冷汗。


    但他小心翼翼掀开毯子,正欲查看衣裳被汗水浸湿多少,可需更换,却自己无耻的姿势羞红了脸。


    他为何,要用双腿夹住毯子?


    若是为取暖,将厚毯子夹在腋下便是。


    且他四肢冰冷,一大块毛毯,只被捂热了个大概,与他体温一样凉,仅被夹住的那块儿,模模糊糊泛着暧昧的热气。


    实在奇怪,这被捂热的地方不太对。


    莫非,他将毯子,当做了何霁月?


    他就这般饥饿?


    脸颊火辣辣烧得疼,闻折柳贝齿轻轻咬住不自主打哆嗦的嘴唇,心一横眼一闭,冰凉的手往那块毯子摸去。


    好在没湿,仅残有几分滚烫。


    至于亵裤有无脏污……


    无需探,他已晓。


    方才因“痛楚”而脱口的闷哼,在脑海中不时回荡,闻折柳轻轻呼出一口白气,将脸埋入毯中,脸颊又不自主发烫。


    他原本还觉得奇怪。


    他并非怕痛之人,怎会受不了这种晕晕乎乎的闷痛,非得轻哼出来才有所缓解?


    甚至于哼出来,有种莫名其妙的爽利。


    原来,不是因为痛,是……


    “公子,大夫来了!”独孤秋的声音在马车外头响起,“属下可方便进来?”


    闻折柳不着痕迹将被子盖回去。


    他隔着几层衣料,抚上受躯体温养,隐隐泛着热的白玉平安符,珍而重之地用指尖摩挲片刻。


    “进。”


    亏得他平日话不多,这会儿只需吐出一个字,再发出别的音,他餍足后的沙哑劲儿,只怕是藏不住。


    乡野大夫跟在独孤秋身后入马车,将绢布盖到闻折柳手上,垂眸给他把脉。


    “这位公子,可是身上有孕?”


    许是思及女男大防,独孤秋找了个为数不多的郎中,此郎中手拈着长白胡须,娓娓道来:“您本身气血不足,又怀有孩子,相比于寻常男子,需多调理。”


    他体弱一事,倒不劳此郎中道出,闻折柳自幼便知。


    “咳,咳咳。”


    独孤秋掀开帘子,带郎中进来时,难免从外头带了些刺骨的风,闻折柳指尖捻着素帕,掩在唇边,有一下没一下轻咳。


    “我腹中胎儿,可有事?”


    “恕在下医术浅薄,不甚明了。”


    郎中粗眉微蹙:“不过有一事,甚是蹊跷,公子身形瘦削,又有了近四个月的身孕,照理说,肚腹应该显出来才是,不该如现在瞧着这般平。”


    “……无碍。”束住罢了。


    大夫不提起肚子还好,一提起肚子,腹中胎儿就开始造反。


    痛楚便如海浪拍打沙石般,在柔软的五脏六腑里翻来覆去,一阵接一阵,总不见消停。


    身体不适,闻折柳不欲接客。


    郎中还在絮絮叨叨,只是他嘴里吐出的话,在闻折柳这儿左耳进右耳出。


    “有劳。”


    耳畔间接性嗡鸣,闻折柳前一刻还能听清郎中在念叨什么,下一刻又坠入无声的深渊。


    这郎中出身乡野,医术只会个皮毛,顶破天了,也就只能看出他有什么问题。


    至于如何解决,无能为力。


    闻折柳指尖缓慢抵住太阳穴:“独孤秋,送客。”


    头脑一阵阵发晕,他缓慢往下倒去,缩回毯内,喉结不断上下滚动,压抑着不知何时,会脱口而出的酸液。


    仅是说了两三句话,他竟是连眼皮都掀不开了。


    他身体,何时差到这步田地?


    “哈,啊……”


    冰凉的空气,从他鼻腔吸入,又从嘴里呼出,将他整个人冷了个彻底。


    身上黏着的冷汗与脏污,为寒意推波助澜,闻折柳毫无防备,只是手指紧紧揪着毯子,单薄身形被激得连打哆嗦。


    痛楚时进时退,在闻折柳难以忍受之时,稍稍回退。


    又在他自以为缓过来之时,予以痛击。


    闻折柳两只手好似各自被两种不同之物抓住,往相反的方位扯,整个人近乎要以下颌尖端往下为线,活生生裂成两半。


    实在难熬,他眼白一翻,昏了过去。


    再度恢复神志,原本还高悬的红日,已成了将落不落的夕阳。


    五彩斑斓的云卷起又舒展,在青空争相交叠,你一笔,我一划,共同织出幅绚烂画卷。


    闻折柳悠悠转醒,正见此景。


    景色甚美,他强撑着瞧了片刻,不愿闭眼,只可惜久睡之后,难免头昏脑胀,遑论他身子本就弱。


    闻折柳倚在软榻,阖眼歇了会儿,仍是动一下,都晕得厉害。


    腹中难得有了些许饥饿感,闻折柳目光下移,自空中落到马车窗外,他正要唤在外头站着的小白,带些果腹的吃食入内,余光却瞥见个熟悉的身影。


    这利落的装束,像极了……


    他日思夜想的何霁月。


    心跳一滞,闻折柳顾不得身上难受,手撑着软塌,急急往窗柩扑去。


    可他眼前,并未浮现何霁月的身影。


    仅存一片起身过猛招致的昏黑。


    这身影一闪而过,待闻折柳眯起圆眼,努力将视力恢复过来,此人早已不见


    踪影,具体是谁,无从查证。


    莫非,那人不是何霁月,是他看走眼了?


    一匹马忽地撞入眼中。


    试图将它看得更仔细,闻折柳下意识蹙起眉。


    这通体雪白的高头大马。


    是行云。


    何霁月座下的……行云!


    第70章


    行云平日瞧着温顺,可它并非性情温顺,早些年在马市,它脾气可烈得很,稍一不顺,便尥蹶子。


    若非可日行千里,早被马市的人贱卖了。


    何霁月那时恰逢前一匹坐骑实施,又着急上战场,在赤甲军圈养的马中,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合适的坐骑,迫于无奈,日日在京中马市搜罗。


    管事的起先忧心行云冲撞贵人,一直将它关在马厩里。


    直到一回,看守者管理不力,不慎让行云跑了出来,何霁月方惊鸿一瞥,拍案将它买了下来。


    可即便是她,也费了大半年,才彻底将行云驯服。


    现今,行云温驯,也仅在她跟前。


    换言之,行云这会儿垂着头,跟在那看不清之人身后,小碎步踢踏,何霁月必然在它身侧。


    可何霁月为何会来这儿?


    此处距离京城,有一日半的路程。


    即便他睡了一日半,她也要风雨无阻,不舍昼夜赶来,方可在此时赶到。


    她……是来找他的?


    可他不是“坠崖”,摔得粉身碎骨了么?


    她执意前来,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但从万丈高空坠落,假扮他的那人只怕摔得骨肉分离,压根认不出生前模样,她纵是前来相认,又意义何在?


    顶破天,帮他收一下“尸”。


    如蚁虫啮咬般的酥麻,莫名其妙袭来。


    身体不适当前,闻折柳思绪短暂抽离,黏腻感渐起。


    他猛一低头,衣襟湿了一片。


    怪哉,他平日发汗,仅湿透里衣,不至于渗出三四层衣服,让在外头之人看得一清二楚。


    且他平日发汗,顶破天,也只有股人发汗的淡臭。


    为何此次,有股腥甜气儿?


    好似,婴孩服的奶水。


    闻折柳脸颊发烫,愣了一会儿,才缓慢褪下被浸湿的衣裳。


    他素知孩子出生,他作为父亲,定要用自身血肉,尽心尽力给孩子哺乳,可他从未料到,孩子还未降世,此事就发生了。


    他才怀了不过几月,就有如此之事,之后还了得?


    若他与群臣商议,不慎……


    “公子!”小白在外头轻声唤他,“属下见您醒过来有一阵了,可需为您准备餐食?”


    他不是在马车内么?小白怎知他醒了?


    若说小白在窗子外边,也能瞧着他在里头的情形,那同在窗外的何霁月,岂不是也有可能发现他?


    手“唰啦”一下拉上马车帘子,闻折柳自鼻腔哼出个单音:“嗯。”


    他食不下咽,寝不安席,不打紧。


    总归十几年来,他也习惯了。


    只是腹中胎儿,可不能饿着。


    思及闻折柳一闻到有热气蒸出的食物气息,就止不住犯恶心,小白只拿在炉上熏过一回,余温残存的大饼入内。


    马车帘子被拉上,空气不流通,小白皱了皱鼻子。


    “公子,您可闻着一股怪味儿?”他单杵在原地,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左闻一闻,右嗅一嗅,又接着道,“有种血的腥味,但还混着些许甜……”


    “没闻到。”


    闻折柳裹紧外衣,冷冷打断小白的话头,四指往内勾了勾:“饼给我。”


    小白这鼻子,跟狗一样灵。


    只是也不能全怪他狗鼻子,这腥甜气息如此肆虐,但凡是个嗅觉正常的人,怎可能闻不见?


    纵是闻折柳久入鲍鱼之肆,不闻其臭,鼻尖也隐约能嗅到些许奶香气。


    他不言不语,只闷声啃饼。


    尴尬如同在尸体盘旋的秃鹫,挥之不去,闻折柳一心想着如何将奶香气这话头带过去,一时间,娇弱的胃竟忘了驱逐从口腔下来的食物。


    小白到底跟着闻折柳两月之久,不再那般不顾她人死活的直率,渐渐的,也学会了察言观色。


    闻折柳眉眼低垂,一声不吭,显然是在这个话题上,不愿多谈。


    那他又何必追问?


    “抱歉公子,该是属下闻错了。”小白干净利索认错。


    终于将这种窘迫渡过,闻折柳从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大口啃饼,变成用牙尖撕下一小块,再放到嘴里慢慢嚼。


    他咽下一小块白饼,嗓音平静如常。


    “你可瞧着外头的郡主了?”


    “回公子,瞧着了。”


    小白虽会了察言观色,但也只是在接人待物方面上,变得圆滑,并非市侩,他眨着清澈双眼,一五一十向闻折柳汇报。


    何霁月的确忽地大驾光临,打得她们措手不及。


    所幸她们马车停在隐蔽处,寻常人找不着,何霁月又似只途经此处,略一歇息,并未停下。


    她没往这边来,反朝断崖方位去。


    何霁月是要去断崖?


    思绪万千,闻折柳犬牙一不留神,咬到了唇舌间的软肉。


    “嘶!”痛楚乍起。


    血腥气儿在口腔弥漫,闻折柳再无进食之意,甚至于嘴内泛起酸苦,恶心欲呕,他僵住片刻,终于又动了起来,懒懒将饼子搁于桌案。


    “不用了。”他淡淡摆了摆手。


    见闻折柳眉心微蹙,嗓音颤抖,小白还以为他是被布带束着肚子,疼得受不了,收起闻折柳吃了大半的饼,手往他细软腰肢探去。


    “可是这布带束得太狠了?公子,这会儿外头没人查,你若是不适,可以将那布条解开,稍微歇会儿。”


    闻折柳摆了摆手。


    “不必解开。”


    他一向严于律己,宽于待人。


    若是旁人来承受这份怀有身孕,还束腹的痛,他反倒不忍,可这落在自己身上,他并未觉得有何不妥。


    总归回到西越,为瞒住众臣,他也需束着。


    这会儿月份小,腹部不过是微微隆起,束起来,仅隐约不适,月份一大,恐怕就不好说了,倘若待到那时再束起来,他只怕痛得鬼哭狼嚎也绑不上。


    还是一直束着腹稳妥。


    反倒习惯。


    他嘴上同小白叙话,眼睛却从未睁开,好似倦极了,连掀开眼皮这一小小举措,都完成得有心无力。


    “您可是身子不适?”小白隐隐担忧。


    “……嗯?”


    许是进食后犯懒,闻折柳闭着眼睛,懒洋洋不愿动。


    他抬手,正要随口找个由头,将小白打发,又动一下,都难受得胃里翻江倒海,手抬到一半,不得已停在半空。


    “喵呜~”在外头溜达的雪玉久久找不到主人,寻着味儿自窗柩跃入马车。


    它湛蓝的猫眼滴溜溜转,宝石般透亮。


    闻折柳原本晕得要睡过去,又被膝间温暖唤回神志。


    雪玉怎地跳上他膝头了?


    “小白,”闻折柳伸手往雪玉小腹探了探,果真触到一片空瘪,他稍侧过头,吩咐小白,“将我吃剩的饼拿来,它饿了。”


    小白手捏着那饼,动作明显迟疑。


    “这饼是栗粉做的,又添了酥油,给只不挑嘴的猫吃,岂非可惜?”


    “无碍。”


    闻折柳指尖顺了两回雪玉,身上略微松快了些,语速缓慢平稳。


    “这冰天雪地的,耗子也不好抓,这饼雪玉既能吃,便给它吃罢……至于如何让我松快些,你将帘子揭开便是。”


    方才他拉上帘子,是为隔绝外头视线,让何霁月发不现他。


    计谋虽达成,但无意伤着了自身。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这会儿何霁月既已离开,他大可掀开帘子,呼入外头冰凉但清爽的气息,缓解胸膛憋闷。


    雪玉有奶便是爹,两只前爪抱着饼,小尖牙一个劲儿啃,哼哼唧唧吃了个干净。


    它吃饱喝足,爪子在闻折柳膝间踩。


    ……正是幼猫还没断奶之时,靠在父猫身上吮吸之姿。


    慢,雪玉是如何嗅出他身上奶味儿的?


    闻折柳苍白脸颊隐约泛红。


    他胸膛这片水迹,湿了又干,可亵裤里,在毯子里闷着,久久没有要干的迹象,他情绪激动,暧昧痕迹猛地蒸腾。


    多亏有胸膛奶气掩盖,小白才没闻出。


    “小白,寻套干净衣裳来。”


    闻折柳手轻轻托住雪玉,将他往上抱了些,遮住胸膛那一片可疑的衣襟。


    小白不解,但照做。


    将身上湿得乱七八糟的衣裳褪下,换上干净服饰,闻折柳小心翼翼缩回毛毯,又被那块明显比旁边热几分的地方,烫得一哆嗦。


    若是有其它保暖的毯子,他甚至连这在外头沾了些暧昧气息的毛毯都不想要了。


    他以往,并非纵欲之人。


    这会儿怎么变成了这样?


    莫非是压抑久了……?


    可且不论他心有所属,他肚子里还怀着何霁月的孩子,这种下流的欲望,他又怎能找其她女人纾解?


    闻折柳直愣愣仰躺在榻上,任由雪玉如何喵喵叫也一声不吭。


    雪玉自觉没趣,从原路径钻走了。


    狭小马车又剩下闻折柳一人。


    身旁没个活物,心中那才被压下的隐秘心思,野草碰着火种般,死灰复燃,还一下席卷闻折柳整个躯体。


    不是才……为何又……


    好似有了孩子,这种欲望愈发强烈。


    怪道此前爹爹言,有身孕的男子,是离不开妻主的。


    他起先只当男子有身子时,身体不适,需妻主在旁照顾,毕竟相较于奴仆,妻子可以通过肢体接触,给腹中闹腾的胎儿,传递温热的母体讯息。


    时至今日,莫名涌起的邪思,蟒蛇般缠住他,闻折柳方恍然大悟。


    原来是在这方面,也需要妻主。


    可他找其她女子,自己心里过不去,身上也全然无法接受。


    回头找何霁月,更是无稽之谈。


    自然岔开的双腿,空落落的,下意识合拢,顺带夹住蔽体的毛毯。


    不,不能这样。


    这已经是今日第二回了,不可再放纵。


    面上潮热未退,闻折柳憋出了一身汗,他伸手探了下额头,隐约觉得热,正要掀开帘子,唤小白来确认自己是否发热。


    耳尖忽地捕捉到外头熟悉的声线。


    “独孤使臣,别来无恙。”


    何霁月竟是又绕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