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两人四目相对,白雪簌簌下落,飘到闻折柳两颊,隐约发起痒,他没忍住,唰地偏过头。


    “阿嚏!”闻折柳皮肤白,衬得鼻尖冒出的那抹红愈发鲜艳。


    好似那些个随风摇曳的野花。


    无主,无拘无束,勾人不自知。


    说是无主,这花也挺蠢的,主人给了他自由,他不知道走,还傻乎乎黏上来,红着眼睛问主人“您不要奴了么?”。


    就这么喜欢被拴着。


    “嗯。”


    何霁月收回打量的目光,从鼻腔哼出个单音,转头便走,不管明显身体不适的闻折柳能不能跟上,只在洁白雪地留下一串行进速度快,粘连少的浅脚印。


    闻折柳用力咳着,踉跄跟上。


    这回他怎么喊“郡主”,前面那个人也没有回头的意思。


    屡跟不上,闻折柳泄了气,索性就这样慢悠悠在后方晃。


    郡主府他又不是第一次来,何霁月不回偏殿,只能是去主殿了,他识得路,跟不上也无碍,再不济,陈瑾也会将他拎回去。


    可方才,他都做好准备了,何霁月仅来个淡淡的“嗯”,是什么意思?


    是在前段日子尝过身娇体软小男孩的滋味,她嫌他不如那男孩年少?亦或方才宴席她笑迎宾客累着了,没有心思做别的事了?


    闻折柳垂下眼眸,目光落在微微鼓起的小腹上。


    可他肚里的娃,还在等母亲呢。


    只消何霁月清浅一吻,小腹那针扎般疼痛就消了大半。


    若是她能再施舍点别的……


    他或许就不用这么苦了。


    闻折柳三步并作两步,小跑着追上不知何时放慢脚步的何霁月。


    她在主殿门口站着,背靠墙,头上仰,不知是在等他,亦或瞧在屋檐积着,反白光的薄薄一层雪。


    ……就当她在等他罢。


    “郡主。”闻折柳先远远叫了一声,示意何霁月自己到了,再怯怯靠近。


    他步步前进,何霁月没后退,两个人的距离不断缩短,正要靠到何霁月手臂之时,闻折柳又轻轻退开。


    他们一动起来,幅度那么大,很可能对孩子不好。


    且,她也没有那意思,还是算了。


    闻折柳小心翼翼缩在何霁月身旁,一缩就是大半时辰,何霁月平静站在门口,步子都不带挪。


    她面无表情迎着掺雪粒的狂风,好似在进行某种存天理灭人欲的修行。


    闻折柳不明白她还要做什么,也不太敢问,只好裹紧身上仅存的单衣,随她在外面站着吹风,牙齿咯吱咯吱打寒战。


    “郡……”


    忍到手脚冰凉,闻折柳努力调动脑中仅存的清明,要小心翼翼讨个赦免,却被何霁月一把捂住嘴。


    “别说话。”她嗓音比扑面的冰雪还凉。


    闻折柳一头雾水,何霁月邪火起了又起。


    她之前怎么只觉得闻折柳的嗓音如同清泉流过山石,有叮铃清明之声,而没发现,他一开口,吐出的字便似上好绒毛,有意无意骚动她的肌肤,乱她心弦。


    他在长乐宫,都学了些什么东西?


    闻折柳确实一个字都不说了,但是他水灵灵的眼睛眨巴眨巴,仿佛在问:“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何霁月垂眼。


    她臂弯猛一使劲儿,将闻折柳整个人抱了起来,一记眼刀止住他险些脱口而出的惊呼。


    “唔!”闻折柳指尖在唇瓣轻点,睫羽翻飞如风中摇曳的树叶。


    何霁月闷不作声,一口气将闻折柳扛到榻上,从柜子里扛出床明显更厚实的锦被,三两下裹到闻折柳身上,撂下句“睡觉”。


    她手抵在闻折柳喉结,直线向下:“不然,就这样你”。


    闻折柳打了个寒颤。


    何霁月低笑,将闻折柳塞到床榻里头,翻了个身,用后背对他:“汤婆子在你手边,冷了自己拿。”


    闻折柳细声回了句“谢郡主”,嘴角止不住上扬。


    他不是三岁小孩,怎么会不清楚这些?何霁月


    也是个话少爱琢磨的主儿,自是知晓。


    她这般做,是关心他罢了。


    窗外落雪声韵律十足,自带清心助眠之效,闻折柳面朝何霁月后脑勺,闭上眼,迷迷糊糊沉入梦乡。


    何霁月冷笑声传入耳,不甚真切,像是蒙了层雾。


    “不过施舍你一个微不足道的吻,你这罪奴,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闻折柳愕然,心脏像被只大手揪住,闷闷发疼,肺也跟着造反,喘了好几下,还是吸不上气。


    不是这样的。


    他没把自己当回事,他只是庆幸,他能入她的眼,能给她带入郡主府。


    “我何霁月走南闯北,什么男人没见过,怎么会看上你这么个善妒的男人?告诉你吧,我已经找了更好的人,看到门口站着的那个少年了么?就是他,至于为什么现在还找你……”


    眼前何霁月露出一抹残忍的笑:“还不是因为你怀了孩子,玩起来更刺激。”


    不,不是这样的!


    闻折柳张开嘴,想要说出反驳的话,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他……百口莫辩。


    “无欢,何无欢……”


    冷汗顺着额角和脊背,一个劲儿往下淌,闻折柳双手捂着脑袋,尖叫到自己听见声音,都认不出这是自己的嗓音。


    “何霁月!”


    豆点大的光晕浮现,他倏然睁开眼。


    面目狰狞的何霁月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面无表情的何霁月,她就躺在他身旁约莫半寸之地,手肘压着床板,掌根拄脑袋,用一种冷漠的审判眼光看他。


    梦里何霁月可怕的形象还没褪去,闻折柳心有余悸,不禁打了个寒战。


    肚腹里的小崽子欺软怕硬,方才何霁月与闻折柳甜甜蜜蜜,她不出来闹,这会儿离了母体的安抚,她登时反了天。


    “唔!”恶心感蓦地翻涌。


    闻折柳生怕吐脏床,撑着身下硬木板要爬起来。


    怎奈他歇在里头,外面有何霁月拦着,她面无表情,丝毫没有让步之意,他没通关文牒,怎么也过不了这关。


    “我……要吐……”


    何霁月眉心微蹙:“忍。”


    这种事哪是能忍得了的?


    闻折柳忍到脸颊发白,还是没忍住,“哇”一下吐出方才宴会上,随手夹的饭菜。


    他在咳嗽中狂呕,泪水溢出眼眶。


    唔,这又不是他的错。


    先是小崽子闹他,再是何霁月挡在外面,不让他出去找痰盂……也还是怨他的,怨他身体弱,吹不得风,也受不得惊吓。


    眼见床铺脏了一大片,何霁月正要将理智与情感分割开,像平时责骂属下那样,将过错全推到闻折柳身上,再让他痛哭流涕自己收拾干净残局,又被他通红的眼眶晃了眼。


    也罢,他不过是个可怜人儿。


    “最近经常吐么?”何霁月取出藏在袖间的帕子,先擦去他嘴角污秽。


    闻折柳甫一开口,恶心感再度袭来。


    他死命捂住嘴,酸液还是从嘴角溢出来,滴滴嗒嗒落到何霁月手持帕上,又不可控制地跌落在地,还藕断丝连,中间连着条要断不断的银丝。


    何霁月扭头,取过痰盂。


    “不用忍了。”她低语,将拦洪水的大坝开了闸。


    闻折柳一下将涌到嘴里的污秽吐出,又顺着这股恶心劲,哇哇呕了几口,反胃感渐消,胃脘一抽一抽,像抻到了一样,开始发疼。


    又来了,这种揪着的疼。


    他五指并成拳,深深陷入柔软的胃腹,发出一阵又一阵深呕。


    后背忽而受到些许撞击。


    不算重,但很持续。


    闻折柳一抬眼,见是何霁月在给他拍背。


    ……她很久没给他拍过背了。


    可就是因为太久,他变贪心了。


    这拍背,除开起到心理上的抚慰,又有什么用?


    他需要的,是揉腹。


    何霁月自认没使多大劲儿,没料到就这样,闻折柳眼睛都红了一大圈,甚至隐约有肿起来的趋势。


    “拍疼你了?”她不着痕迹收了点力。


    闻折柳窝着心口,沉闷咳了两声,勉强止住呕。


    何霁月对他,为什么又好又坏的?


    是所谓打一个巴掌,再给一个甜枣的驭人之术么?


    他不想忍受巴掌,又舍不得这个甜枣。


    这可如何是好?


    何霁月蓦地抬手,带起一阵风。


    闻折柳下意识闭了眼。


    她为什么要抬手,是要打他么?


    ……以往在练武场,她就是这般教训不听管教的师妹和师弟的。


    “为何闭眼?眼睛疼?”


    闻折柳咬唇,不敢说话。


    他怕被她打,更怕亲眼看到她巴掌落下的那一刻,好似眼中唾手可得的明月,不过湖上虚无飘渺的倒影,他手一拨水,美景就碎成了片。


    “不是说不怕我?”


    何霁月何许人也,在能真真切切死人的战场,来来回回去了好几遭。


    她怎会不知,害怕的眼神长什么样?


    “没想打你,”何霁月目光从闻折柳微微颤抖的指尖移开,帕子轻轻点在他沾了秽物的嘴角,“只是看你脸脏了,给你帕子,让你擦擦脸。”


    难得被她这样温和对待,闻折柳整个人僵成了死木。


    “……多谢郡主。”


    何霁月轻轻擦净闻折柳,又把乱糟糟的床榻收拾好。


    “你的眼睛,什么时候好的?”她忽问。


    闻折柳捏衣角的手一紧。


    他这眼睛时好时坏,上回何霁月来长乐宫之时,恰好赶上他看得清,但她没走几日,他又陷入黑暗,他还傻傻地误以为,他受过的这些苦,她都知道。


    毕竟她只要问一下吴恙,吴恙什么都会说。


    可显然,她没去问。


    “……前几日。”


    何霁月猛地伸手,压闻折柳肩膀,“咚”一下,将他抵在隔了几层锦被的硬木板床上。


    “撒谎。”


    吴恙此前给她传信,闻折柳十几日前,眼睛就好了。


    第52章


    肩胛骨生疼,闻折柳眨了两下眼,泪不由自主溢满眼眶。


    他没有说谎。


    他对她,从来不说谎。


    他确实很久没有看见过人与物了,最近能看到的一次,是从几日前开始的,那个具体是哪一日始,他也记不清了。


    闻折柳忍了又忍,才控制到整句话只有最后一个字在发颤。


    “……奴没有说谎。”


    何霁月原本要像审问犯人一样,用强迫的方式,让闻折柳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得清清楚楚。


    但他落在她手背上的那滴泪,烫极了。


    好似一团烧得正旺的火。


    何霁月倏然抽回手。


    “好好说话,别哭。”


    何霁月吃软不吃硬,向来不擅长应付泪水,下属被训哭,她会下意识放轻语调,至于闻折柳……


    她心疼,但也想把他欺负得更狠。


    泪水险些夺眶而出,闻折柳死死咬住嘴唇,用霸道的血腥味强行止住,他眼眶红得不像样,只是从嘴唇吐出简单的六个字,都不由自主喘了三下。


    不知是在坚持不懈勾人,还是在展现难以脱口的委屈。


    “我在,好好,说话。”他别开脸。


    “……再哭成花猫了。”


    何霁月拭去他脸颊的泪:“第一次能看见,是什么时候?”


    许是受了风,闻折柳啼哭声未止,喉咙痒意上涌,他手捂着心口,闷闷开始咳。


    “十几日前,咳,那时,奴的确,好过一回,但没几日,咳咳,又看不见东西了,奴眼睛时好时坏,具体何时能看清,何时看不清,奴也说不准。”


    时明时暗,那不是活在上一秒还能看得清,下一秒就什么也看不见的恐惧中么?


    这叫人怎么受得了。


    何霁月轻轻拨开闻折柳被汗水粘在额角的发丝,将乌发撩到他肩膀后头。


    “不是吃了吴恙开的方子?不见效?”


    “嗯。”闻折柳一张嘴就想咳,说话更甚,只从鼻腔哼出个


    单音,已咳得腰都直不起来,“吃了,还是,咳,看不大清。”


    何霁月还有再问,又觉得自己这样马后炮,实在有种天真的残忍。


    他看不见之时,她不在他身旁照料,连去慰问的话都无,只是偶与吴恙通信,从信件上了解到他情况如何,现在又有什么资格去质问他为何眼盲?


    她这般,岂不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何霁月阖眼,没继续这个“你眼睛为什么会瞎?什么时候瞎?”的锥心话题。


    “今夜不是睡得好好的?又是为何吐?”


    先被噩梦中的形象吓了一回,肚子里的孩子再一闹腾,娇弱的胃就存不住宴会所进的餐食了。


    闻折柳抬眸,红着眼瞧了她半天。


    愣是一个字也脱不了口。


    他欲拽她手臂,道“奴有了您的孩子”,可他又怕,他坦诚相告,得来的,不是轻柔温暖的怀抱,而是一碗滑胎药。


    她连他都不喜欢,自然是要恨屋及乌的。


    定不会留下他腹中孽种。


    有身子的他,也抵不过她阿爹与小弟。


    说与不说,他都会被抛弃。


    但不说的话,他腹中孩子,或许侥幸能活,一说,孩子绝对保不住。


    “……被噩梦吓着了。”


    闻折柳只垂下眼,说了这么一句,旁的只字不提,没如何霁月所料,趁此良机,添油加醋道自己梦见了什么,被吓得心肝乱颤,哭唧唧朝她博取同情。


    怪哉,他怎么变了?


    他此前,不是最喜欢用这种手段来获取她的关爱么?


    何霁月蹙起眉,只见闻折柳神色平淡,如高山之巅,常年积着不化的雪。


    也是,闻折柳近日总摆卑微姿态,她都差点忘了,他曾是朵那般高傲的悬崖之花。


    莫不是被噩梦吓傻了?


    何霁月伸手搓了下他冰凉耳廓。


    “现在,没事了。”


    闻折柳抽了抽鼻子,眼泪又如断了线的珠子,野马脱缰般从眼尾落下。


    他打定主意要不低头。


    谁知,眼睛不争气。


    若何霁月从来不觉得,他在她心里占着重要的位置,足以与她阿爹小弟并肩,她为什么收留,甚至大半夜不歇息来哄他?


    若她觉得他重要,又为何来回戏耍,任由他在长乐宫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何霁月用帕子,用手,怎么擦也擦不干。


    “觉得委屈?”


    闻折柳不吭声,不摇头,也不点头。


    何霁月同他相识多年,见他咬唇一个字不说,但眼泪一个劲儿往下落,到底还是知道他是委屈的。


    “觉得委屈,为什么还跟过来?”


    她知道归知道,嘴上可一点不软:“你自讨苦吃,犯不着怪我头上。”


    她何霁月向来注重自己的棋局,可对于棋子……该怜惜之时,她会伸手,该舍弃之时,她也不会手软。


    闻折柳与她相熟,他早该知道的。


    “您的心,是石头做的么?”


    闻折柳心知自己不该向何霁月追求答案,因为她但凡说的话,里面有一个是,有拒绝的意思,他都接受不了。


    更别说是全盘拒绝。


    可他现在,实在是走投无路了。


    他做了这么多,将自己的姿态放得这样低,依旧捂不热。


    何霁月目光避开闻折柳通红的眼睛,收起手帕,不语。


    她坐在这个位置,注定不能被美色乱了神志。


    她不忍心说出拒绝,因为她看出他无法承受,可就这样沉默,倒像是默许,闻折柳若是找到一线希望,便不会再放手,彼时,只怕他会摔得更惨。


    最重要的是,她自己也说不清自己的心。


    “你……爱我么?”


    闻折柳头脑已经被热烈的感情冲晕,完全顾不上什么主仆之说。


    此时此刻,他只想知道,她心里,到底有没有他。


    “或者,爱过么?”


    何霁月久久不做声,屋内成了潭死水,徒留火盆炭燃烧发出的噼里啪啦声。


    闻折柳心口宛若被个不大不小,刚刚好的东西堵住,叫他心里郁结的气无法往上吐,也做不到向下咽,不上不下,卡着整个人都难受。


    腹部忽地剧烈抽搐,好似开战前两国将士蓄力吹出的号角声,悠长,持久。


    耳畔被嗡嗡的耳鸣声占领,闻折柳薄唇微启,试图缓解耳朵的憋闷感,但胃脘的攻击过于猛烈,他折下腰,从嘶哑的喉咙里挤出可怖的干呕声。


    这一声声断断续续,怎么也不见停。


    胃脘空空如也,受上下活动的酸水来回折磨,宛若有团火在烧。


    闻折柳在床角缩成一团,脸颊微红。


    “你病了。”


    何霁月伸出手,探了下他额头:“有点烧,我吩咐陈瑾找吴恙过来。”


    闻折柳闷哼一声,转过身,给出去找人的何霁月,留下个孤苦无依又决绝的后背。


    仿佛在用肢体语言,来表示对与何霁月面对面的抗拒。


    匆忙赶回屋,只见到个发抖的脊背,说不清道不明的不悦涌上心头,何霁月指尖搭上闻折柳肩头,沉声命令:“转过来,面朝里会吐脏床铺。”


    闻折柳抖了下,还是没动。


    何霁月蹙眉:“这次要是弄脏了,你自己收拾。”


    闻折柳颤了半天,终于转了过来。


    “郡主。”不多时,陈瑾风尘仆仆赶了回来。


    没瞧见她身后跟着人,何霁月问:“吴恙呢?”


    陈瑾行礼:“吴院使在宫里,说是照顾钟府君,离不开身。”


    的确,阿爹还病着。


    何霁月又问:“父亲的病如何了?”


    “府君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但更多的情况,吴院使的副手也没跟属下透露,郡主且安心,府君福大命大,会无碍的。”


    何霁月不敢苟同。


    她心里难受,不光是因为父亲重病忧,还因为床上那病秧子愁。


    他发了高热,翻来覆去睡不安稳,没过一两刻便要咳,接着迷迷糊糊作呕,黄苦水呈了大半痰盂。


    跟得了肺痨,命不久矣似的。


    陈瑾眼珠一转:“近来京郊建了间祈福庙,还挺灵验,您若是忧心府君,大可去拜上一拜。”


    庙宇这种地方,闻折柳幼时病弱,她随他拜得多了。


    谈不上无效,但也没太有效。


    何霁月挑眉:“你怎知灵验?”


    陈瑾娓娓道来。


    “咱好多赤甲军姐妹发兵东南前,去里头拜了,这不,东南一行顺顺利利,虽说赤十三为敌方所困,但好在有惊无险,被属下带人救了回来,还有……”


    何霁月轻声打断。


    “你所说的,未免不是偶然。”


    陈瑾登时噤了声:“下属只是提个建议,采不采纳,自然是看您。”


    “我给闻公子找其她大夫去。”她转身。


    何霁月摆手:“不必找了。”


    原本她让陈瑾找大夫,也不过是无法回答闻折柳那个问题,随手说的托词。


    且不说闻折柳,三日一小病五日一大病,快要久病成良医,她这个光在他身边看着的,都会了个七七八八。


    何霁月照吴恙之前留下的方子,翻着医书,给闻折柳抓了满满一大盆药。


    “拿去煎了。”


    “是。”陈瑾前脚答应下来,跑去灶房把药煎完,自己偷偷尝了一口,两刻没觉得难受,才敢将苦药送到主殿。


    何霁月把药舀起一勺,轻轻吹过几遍,在嘴角试过温度,再送到闻折柳嘴边。


    “咳咳!”


    黑药汁从闻折柳嘴角流出,滴滴答答落在他身下压着的锦被上。


    弄脏了一大片,何霁月却浑然不觉。


    她只是一遍一遍舀起苦药,往闻折柳嘴里送。


    直到床上那烧得浑身滚烫的人,胸腔往上一挺,闷咳着呛出些许淡粉,熟悉的血腥味迎面扑来,她才猛地从榻旁站起来。


    何霁月“唰”地掀开主殿帘子。


    她仰头望向在树干歇息的陈瑾,目光沉沉,比外头清冷月光照着的木房檐还黑几分。


    “让吴恙过来,立刻。”


    第53章


    何霁月乌发未束


    ,胡乱披在肩上。


    她抓着门框的手指节分明,手背青筋暴起,力度之大,好似要把硬木生生钻出个洞:“让吴恙来,立刻!”


    陈瑾跟随何霁月多年,知她惯爱维持清洁,从未见过她如此慌乱模样,陈瑾吓得愣了几息,才慌忙转身,往灯火通明的皇宫去:“是!”


    “无欢,何无欢……”


    闻折柳有气无力的嗓音从屋内传来,跟幼猫喵喵叫似的。


    何霁月登时转头,折返回屋。


    昏暗烛火下,闻折柳嘴唇苍白,但泛着鲜红血丝,好似久未经水润泽的河床,悄无声息裂开几道深纹,将泥层下的脏污暴于烈阳底。


    “我在。”何霁月单手握住他滚烫的指尖,往外拽了拽。


    “渴不渴?要喝点水么?”


    闻折柳四肢发热,但身上冷得发抖。


    许是觉察暖源,他缓慢蹭过来,不回何霁月的问话,只迷蒙睁着眼,睫羽轻颤,如受风吹雨打的飘摇叶。


    “疼……”


    何霁月扯过落到闻折柳身后的锦被,将他裹紧:“哪儿疼?”


    “唔……”


    闻折柳已经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只会喷着滚烫的鼻息,哼哼说出一串杂乱无律的模糊话语。


    何霁月实在听不懂,只好自个摸索。


    “肚子疼?”注意到闻折柳没被她扯住的一只手搭在小腹,何霁月伸手一探。


    她才摸到闻折柳紧缩成一团的小腹,还没用力往下按,亲自看看是什么个情况,闻折柳已“嘶”一下,猛弓身。


    何霁月蹙眉。


    虽说闻折柳胃肠不好,疼是经常的,但很少疼得这般剧烈,连她都不能碰。


    他这到底是怎么了?


    “闻折柳出啥事儿了,有这么严重?非得我来?太医院好多人呢,我夫郎也在府里等,陈副官你行行好,找别人……”


    吴恙嘀嘀咕咕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他偏头与陈瑾埋怨得正起劲儿,目光一不小心瞥到拿绢布给闻折柳拭汗的何霁月,忙不迭噤声。


    “大司马万福。”吴恙恭敬行礼。


    何霁月没计较她方才话语里的大不敬,只是一摆手:“进来。”


    吴恙老老实实闭上嘴,给闻折柳把脉,可她把完脉,没像以前那样,对闻折柳的病张口就来,而是微微皱起眉,好似碰到了甚么麻烦事。


    “他病得很重?”何霁月直觉不对。


    “是也不是,但闻公子这会儿歇下了,郡主可愿随下属去外头一叙?”吴恙伸手点了下屋外。


    何霁月替闻折柳掖了下被子,转身出门:“嗯。”


    “郡主,闻公子情况比较特殊,他是旧疾复发,进不了药,可也不全是旧疾,说他得了新病,也不像。”


    何霁月一头雾水。


    “不是旧疾也不是新病,那是什么?”


    吴恙左顾右盼,看起来很忙,又是一副为难的模样:“……说这个之前,下官有一事,想问问郡主。”


    何霁月略一扬下颌:“你问。”


    陈瑾斟字酌句:“您同闻公子上回行房事,是什么时候?”


    行房?


    何霁月抿唇,没立刻答。


    最精确的答案,是大半月前。


    可她两个月前领兵下了东南,前几日方归京,大半夜前,她不该在京城,闻折柳也不该在东南郡。


    她们本该碰不到面。


    “你问这个做什么?”不解吴恙意欲何为,何霁月不答反问。


    吴恙原本问这个,也是把脉后疑惑,为求保险,才这般问,见何霁月避而不答,她心里登时有了答案。


    “下官推测,闻公子是有身子了。”


    ……他有孩子了?


    何霁月一怔。


    她们通共才三回,闻折柳体弱,照理说,应该很难怀上才是,他居然能在如此少的次数内,有结果,莫非是天意?


    吴恙长叹一口气。


    “郡主先别急着高兴,下官,正因为这是问题所在,闻公子旧疾复发,身上也发着高热,不服药,只怕挺不过去,可下官也不敢贸然用药。


    “他体弱,原本能用的药就少,这会儿加上腹中胎儿,更是雪上加霜,没您的首肯,下官不好用药。”


    何霁月也想跟她一起叹气。


    虽说她与这孩子素未谋面,而闻折柳是她青梅竹马。


    但她们老何家,还指望她一个长女来开枝散叶,母亲的遗愿,也只是想再抱抱大胖孙女,对这个留着何家血脉的娃娃,她实在做不到毫无怜悯。


    她们老何家的香火,到底要延续下去。


    可什么药都不用,闻折柳只怕……


    何霁月阖了下眼。


    “先开温和些的方子,让这高热退下去再说,他这,烧得太厉害了。”


    “下官晓得了。”吴恙平日无需翻阅医书,望闻问切过,张口就能说出要抓哪几味药,分别用多少量,可她这会儿将随身携带的医书翻了个遍,才慎重报出几个药名。


    “郡主,药只能开到这个程度了,再多的,对娃娃不好,闻公子身体也受不住。”


    “嗯。”何霁月又给闻折柳理了下发丝,方接过奴仆递来的苦药。


    “吴恙,你去耳房歇着罢。”


    何霁月一看就放心不下让她走,让她去耳房,弦外之音无非是让她不要打扰何闻二人相处,又随时待命罢了。


    吴恙叩首:“下官遵命。”


    上回给闻折柳喂的药,全都撒床铺了,这会儿被褥又换了一轮,鼻尖闻见的,不是苦药味,而是淡香。


    可这香从何而来?


    她在郡主府主殿,从不点香。


    鼻翼翕动,何霁月目光落到床榻卧着的美人面上。


    是闻折柳在散发香气。


    持续不断,还愈演愈烈。


    何霁月伸手,碰到闻折柳因发热微张的衣领,乍一接触,她被他露在外头的肌肤烫得手一缩。


    他发着高热,还怀了她的孩子。


    她不能行禽兽之举。


    至少这时候不能。


    何霁月舀起一勺药,试过温度正好,再度送到闻折柳嘴边。


    不只是闻折柳本人有求生意愿,亦或他腹中胎儿想活命,满满一碗冒着热气的药,他竟喝进去了大半。


    尽管他闭着眼,神情恹恹,但脸上多了分血色。


    可盯着闻折柳蹙起的眉,何霁月心里猛地揪着疼。


    不能用更多的药,岂不是只能让闻折柳一个孕夫自己挨么?


    原来怀孕,是这样苦的一件事。


    不忍再看,她给闻折柳掖好被子,推开门。


    在外头候着的陈瑾还以为闻折柳情况危急,何霁月今夜都不会再出来:“郡主,您怎么出来了?闻……”


    何霁月抬手,轻声打断。


    “你说的那祈福庙,在京郊何处?”


    翌日。


    闻折柳半昏半醒,将眼睛眯开一条缝,正对上从窗缝洒来的刺目日头。


    他这是在哪儿?


    粘腻冷汗糊在脊背,激起一阵寒,闻折柳眼珠转动,意识逐渐回笼。


    小腹莫名其妙疼了起来,还泛着恶心。


    “唔!”


    闻折柳没忍住,低低闷哼出声,待到这阵痛楚过去,才发现何霁月趴在床边,手作枕,双眼紧闭。


    他登时捂住小腹,咬唇不再出声。


    何霁月久经沙场,直觉敏锐,可他方才弄那么一通动静,她却毫无苏醒之意。


    且她眼底乌青,只怕昨夜一直没睡,好不容易这会儿能歇一下,实属不易。


    他昨夜醒醒睡睡,发高热,腹部又难受,不知吐了几回,可现在身上不见脏污,足以见得何霁月下了多大功夫。


    他是个要当阿爹的男人了,要学会体谅妻主,不能因为自己难受,而吵醒她。


    只是孕期的反胃感不由人。


    “呕!”


    闻折柳前一刻还想着安安静静的,不打扰何霁月歇息,下一刻便干哕出声。


    这本就势不可挡,他还逆其道而行之,伸手死死捂住嘴,不仅往上涌的酸液没挡住,还憋得眼泪都溢出了眼眶。


    何霁月恰睁开眼。


    “肚子疼?”她挑眉。


    “嗯。”闻折柳想强撑,但是身体上的


    反应不给他狡辩的余地,只是哼出一个单字,他就被满腔恶心感逼得冷汗直冒,不得已颔首。


    一睁眼就觉得天旋地转,胃脘也一抽一抽开始恶心,闻折柳不由闭上眼。


    何霁月扶他起来,在他腰后垫了个软枕:“这般躺着,会舒服些么?”


    确实要比方才好些。


    但折磨的妊娠反应,怎会如此轻易化解?


    不断上翻的恶心,让闻折柳连说话都断断续续。


    “奴只是有些累,不妨事,郡主日理万机,府里也有其他人要照料,是以不该再陪奴,您,忙您的事去罢。”


    何霁月垂眼。


    他还是这样,一难受就喜欢支开其她人。


    “你今明两日好好养身子,后日我带你去京郊,上香祈福,可好?”


    上香祈福?


    闻折柳瞪圆了眼。


    他幼时大小病不断,吴恙直言夭折风险大,可他母父将京中所有寺庙拜了个干净,到底还是保他长到如今十八的年纪。


    也正因此,他对上香拜佛此类行径,还是挺信的。


    但何霁月不同。


    尽管每一回他去寺庙上香,何霁月都默不作声紧随左右,可她从来不拜。


    只是在他劝两声后,淡道:“每个人都想升官发财,可官职就这么多,财富也一样,佛帮不了所有人。”


    小闻折柳听得似懂非懂。


    他咧开嘴角,露出颗俏皮虎牙。


    “何无欢,你说得在理,但我求的不是钱,也不是官,只是平安,你,我阿娘,我阿爹,和我大哥,咱四人,平安就好了。”


    记忆中何霁月仅回了个淡淡的“嗯”。


    不知是听进去了,还是没听进去,只是之后随他入庙,会点上一支香。


    半天没听到闻折柳回应,何霁月用指节轻轻敲了下木制桌案,唤回他云游天外的神智。


    “又跟我闹脾气?”


    第54章


    雪下过一夜,这会儿已经停了个彻底,不仅丝毫不闻风声,连雀儿的叫声也不见。


    何霁月敲桌的“笃笃”音清亮,待闻折柳回神才停,终是引得他望来,她停下敲击,待他答复。


    闻折柳摇一摇头,嗓音轻如鸿毛。


    “奴没有闹脾气,也不敢。”


    他低眉顺目,看起来乖得很。


    可只有何霁月知晓,体弱多病的躯体里,藏着的是一颗多么坚韧的心。


    两个月前她狠心将他抛弃,他在长乐宫,无依无靠,腹中还有胎儿,顶着景明帝的针对,居然也撑了下来,只是肉眼可见,瘦了不少。


    心跟针扎一样,揪着疼,何霁月伸手,揉了揉闻折柳柔软的乌发。


    “不敢就好好养身子。”


    闻折柳愣愣颔首:“……是。”


    眼前人表情呆滞,甚是可爱,何霁月摸到他浑圆耳垂,轻轻捏了一下,手感不错,没忍住又捏了一下,捏了又捏。


    “我此前道,要在你这儿挂个玉耳坠,你可还记得?”


    自然是记得的。


    从她提出的那一刻,他就牢记于心了。


    可他没分清,何霁月当时道给他耳坠,是一时兴起,亦或还有后续,因而她不提起,他也没再问。


    时过境迁,她又提了起来,应该是上了心。


    “记得。”


    闻折柳先轻轻应了一声,再小心翼翼给许久不提此事的何霁月找合理借口:“也不是甚么大事,郡主公务繁忙,如有不便,不给奴买也不妨事。”


    “哪儿有不便?我大半月前便拿玉料去工匠那儿定了,这会儿,工匠应做好了。”


    闻折柳讶然。


    此前何霁月言之凿凿,他还当她是买现成的,竟是特意找工匠打的?


    “谢郡主,郡主费心了。”


    “不费心,你喜欢就成,后日给你戴上,去外头走一圈,好不好?”


    何霁月从榻旁挪到闻折柳身侧,脑袋埋在他肩窝,鼻尖有意无意轻抽,摄取他身上的香气。


    “原本只是个纯玉耳坠,我瞧了瞧样式,又加了颗铃铛,戴起来一晃一晃的,叮当叮当,响起来的声音,很大,你无论在哪儿,只要带着这个坠子,我就能找到你……”


    她声音越来越轻,压在他肩膀上的分量越来越重。


    终于声音戛然而止,呼吸放轻。


    闻折柳侧目,才发现何霁月竟是趴在他肩上睡着了。


    两个人靠得太近,气息相互交杂。


    腹中痛楚阴差阳错得以抚平。


    闻折柳默默将锦被扯过何霁月脊背,松松拢了一圈。


    何霁月来回奔波,在东南郡要打仗,没功夫歇息,回京城得勾心斗角,更是一时一刻都不得放松,昨晚又照顾他一夜,只怕是累着了。


    以往养母闻相从官场回来,父亲陈奕总会点香倒茶,让养母枕在他膝上,给她按太阳穴缓解难受。


    那他是不是也该……?


    闻折柳指尖摸索到何霁月太阳穴,轻轻摁了两下。


    何霁月毫无动静,好似睡熟了。


    她竟有如此不设防之时?但也只有这种时候,他才敢跟她贴近,其它时刻,他仅能盼她垂怜。


    闻折柳不着痕迹,与何霁月健壮大臂贴得愈紧。


    她照顾他多回,也该他照看她一回了。


    “郡……”陈瑾的身影在窗后浮现。


    “嘘!”闻折柳急促喊停,陈瑾愣了下,将声音压低。


    “钟府君情况不好,陛下命院使回宫。”


    院使回宫?太医院的院使只有一位,便是无恙,她不是一直在宫里照顾何霁月阿爹钟府君么?为何陈瑾要到何霁月这儿请吴恙?


    闻折柳丈二摸不着头脑,他怀里的人动了动,直起身来。


    “无恙在耳房,你让她回去便是。”


    吴恙自昨夜,便一直在耳房待命,终于听到能出来的指令,忙不迭从耳房出来,施施然谢恩。


    “吴恙走,我也去书房歇息了,不打扰你养病。”


    何霁月刚要走,被闻折柳扯住衣角:“奴斗胆问,您为何不去偏殿歇息?”


    去偏殿,同何流昀大眼瞪小眼?


    “……女男授受不亲。”


    闻折柳细眉轻轻拧起,薄唇只字未吐,漂亮圆眼已替他表达困惑。


    何霁月也不解了。


    不与亲弟弟共睡一室,很奇怪?


    她伸出手,摸了摸闻折柳额头,确认只是微烫,闻折柳神志清明,脑中毫无高热带来的混乱,才收回手。


    “有何不解?问罢。”


    “奴不解郡主为何道‘女男授受不亲’?”闻折柳目光澄澈,好似汪一眼能瞧到底的清泉,纯粹,“他不是郡主新纳的夫郎,自该承担生育大责。”


    “噗!”陈瑾首个笑出声。


    何霁月倒是一脸认真,摆手止住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笑。


    “你为何觉得,他是我新纳的夫郎?”


    “您身边,一般不留男人,”陈瑾方才笑的声音实在大,闻折柳眨了眨眼,开始怀疑自己这个想法的准确性,“是奴想错了?”


    “你可还记得,我幼时与你提过,我有个小弟?”


    若非大清早将处于生长期,可以适当赖床的何流昀拉过来,对他身体发育不太好,何霁月恨不得拎他过来,让闻折柳亲自对比她们姐弟俩长得有多相像。


    “那是我弟弟何流昀,亲的,同一个母亲,同一个父亲,只是你们此前没碰过面,你不识得他,也不奇怪。”


    闻折柳登时觉得脸发烫。


    丢人丢大发了。


    他居然把何霁月的亲弟弟,当成了她新纳的夫郎……


    他这厢害臊得整个耳朵都红透了,何霁月还在一本正经地解释。


    “我与他,只是姐弟关系,没有其他的意思,之前总在你面前晃的那个小青,也去大理寺关着了,整个郡主府上,我只有你一位夫郎。”


    “只有他一位夫郎”?


    她这是要给他当家的位子?


    望着何霁月认真的双眼,闻折柳下意识恃宠


    而骄。


    “那在整个中原呢?”


    何霁月答案依旧:“也只有你一个。”


    “……您太会哄人欢心了。”闻折柳红了脸。


    何霁月一头雾水。


    什么哄男人?她没哄啊?


    她要是说情话,还会与闻折柳拉开身位,字正腔圆地发话么?


    “不是哄你,是实话。”


    妊娠期间,与伴侣相关的念头不会安静,反而会愈发躁动,闻折柳指尖攥着锦被,脸绯红如霞。


    “您再这样说下去,就歇不成了。”


    歇不成?这种事跟前,她需要歇么?


    她还年轻,有的是力气与手段。


    不至于熬一宿就没力气治男人。


    “你可以么?”


    何霁月伸手抵住闻折柳胸膛,滑到他微微隆起的小腹,意有所指。


    闻折柳一怔。


    吴恙昨夜来过,给他诊了脉。


    只怕腹中孩儿,不再是他独守的秘密。


    “……郡主有意,奴随时恭候。”他淡笑。


    陈瑾很识时务退出去,还帮她们关上门。


    “你何时发现有了的?”何霁月忽问。


    闻折柳没立刻答,只是静静思索。


    吴恙是昨夜才诊出他有喜脉的。


    之前他接触不到其他大夫,应当无从得知自己有了身子。


    最好搪塞过去的方式,莫过于搂住何霁月脖颈,一脸惊喜:“奴有郡主的孩子了?”


    可对着何霁月,他撒不出谎。


    “……开始吐的时候,就总疑心,但长乐宫落了锁,进不来大夫,也就没管。”


    何霁月蹙眉:“何时开始吐的?”


    闻折柳眨一眨眼:“半月前。”


    这样的痛楚,他竟是承受了半月。


    何霁月深深吸入一口气,又长长吐出。


    “吴恙没给你开安胎的药?”


    “没,”闻折柳摇了摇头,“她没说奴有身子。”


    何霁月心丝丝缕缕揪着疼。


    倘若当时,她晓得闻折柳腹中有她的孩子,她至少会派人到长乐宫去,切身守卫他的安全。


    可她当时不知道。


    何霁月垂头,轻啃闻折柳肩头,发觉全是硬骨,心又一阵酸。


    他吃不下东西,能不瘦么?


    何霁月不敢将闻折柳搂得太紧。


    只怕用力太过,会将他拦腰折断。


    闻折柳还浑身僵硬,一动不敢动。


    好似他动一下,就会惹怒她,让她不再继续。


    心里五味杂陈,她千言万语汇成句。


    “折柳,你受苦了。”


    “不,不苦。”闻折柳急得结了巴。


    在长乐宫待着之时,闻折柳盯着高不见顶的宫墙,难免心生怨气,但自从接风宴后,随何霁月从皇宫出来,他心里的气消了大半。


    当时误将何霁月小弟何流昀当成她新纳的夫郎,他心中小发雷霆,又委屈接受,这会儿误会消除,可谓是一点气都没了。


    “郡主肯要奴,奴感激还来不及。”


    他说是这么说,心中仍困惑。


    何霁月已经知道了孩子的存在,但她对他的姿态,与他预料得不同,她对孩子,到底是什么意思?


    “只是,奴有一事想问。”


    “问。”何霁月简略答复,又被闻折柳隐约盖在锦被下的小腹勾去了神。


    他小腹微隆,随着呼吸,海浪般起伏。


    宛若深海里,泛着晶莹光泽的珍珠。


    何霁月情不自禁伸出手,珍而重之地抱上这颗珍珠。


    闻折柳一颤,耳尖泛起红。


    “不是有话要问?”何霁月往他耳畔吹气。


    “唔!”闻折柳阖了下眼。


    他这样,能说话么?一开口,皆是……


    偏生,何霁月还在催促。


    “问。”她嗓音沙哑,眼里映出红着脸的美人儿。


    “郡,郡主。”


    闻折柳的话如风,何霁月若柳。


    风吹,柳动,苍白脸颊染上绯红的柳也动,一开口就漏风。


    实在不想在光天白日之下,发出如此难以言喻的声响,闻折柳勉力忍住眼角呼之欲出的泪,将自己手背咬出数个深浅不一的印子。


    他目光怯怯:“您,喜欢,孩子么?”


    第55章


    “好好的,怎么说起孩子了?”


    何霁月尽管心有疑虑,也没吊着闻折柳的胃口,平静回答:“喜欢。”


    喜欢?甚好。


    闻折柳圆眼闪起希冀的火苗。


    “多谢郡主解惑,奴可否,再问一句?”


    还问?这是问问题的时刻么?


    躁动被来回打断,饶是何霁月体谅闻折柳有了身子,也难免有些不耐,她戳了戳他柔软的肚腹,如困于囚笼中的猛虎甩尾,“啪啪”作响。


    “嗯,你问。”


    闻折柳小心翼翼觑着她的脸色:“郡主喜欢女孩多一点?还是男孩多一点?”


    “女孩。”何霁月毫不犹豫答了句,注意到闻折柳薄唇抿起,目光也变得闪躲,她咬牙补上一句,“男的,也行。”


    并非她重女轻男,只是她身为女子,到底女男有别,不好管教异性。


    可这孩子,到底是闻折柳辛苦十月怀胎生的,男的,也成。


    闻折柳心里一颗大石又落了地。


    她还能接受便成,他即使生了男孩,也不至于被她抛弃。


    若侥幸生了女孩,还能沾着孩子的光,父凭子贵,如此一来,他只要为她诞下一子,二者都不亏。


    “问完了没?”何霁月目光沉沉,宛若晕不开的墨汁。


    闻折柳乖巧颔首:“奴问完了。”


    问完就好,可以干正事了。


    何霁月一手捧住闻折柳微鼓的孕肚,另一手轻巧解开他衣领上系了一半的扣子:“你问完,就该我用餐了。”


    “郡,郡主……”


    靡靡之音不绝于耳,守在门外的陈瑾默不作声爬上树,不敢再听里头的二人世界。


    她真该找个夫郎了。


    两日时光,弹指间挥去。


    闻折柳不是自个儿睡着,便是与何霁月一同睡着。


    他清醒之时,任由自己沉沦,迷糊之时,更是纵容何霁月将他提线木偶似的摆弄,好似猫咪翻肚皮,将最柔软的部分,毫无遮掩地展现给主人。


    明亮日光从窗户照入,将整个屋子晒得暖烘烘。


    “来,到铜镜这儿。”


    何霁月轻扶闻折柳下榻,细细给他套上靴袜:“今儿个日头足,正是出门的好时候,我们待会儿去祈福庙,去之前,我给你梳妆打扮,可好?”


    何霁月亲自为他梳妆?


    闻折柳瞪圆了眼,第一回知道受宠若惊怎么写。


    “多谢郡主了。”


    “你我之间,不必多言。”瞧他这几日总在床上窝着,乍一下榻,走得比蜗牛还慢,何霁月弯腰,将他打横抱到铜镜前。


    铜镜映出了不带胭脂,已清水出芙蓉的美人面。


    比起在长乐宫,闻折柳气色好了不少。


    他总是苍白的脸颊,有了几分红。


    但遍布全身的红痕,在他白皙脖颈上尤为明显,低领子的衣裳够不着那块儿,只有丝丝缕缕的乌发,勉强遮挡些许。


    犹抱琵琶半遮面,倒显得欲盖弥彰。


    闻折柳起先急得脸颊泛红,要拿手去遮,不小心搓了两下,红色愈发鲜亮。


    “有披风,能遮住。”


    始作俑者还大尾巴狼地在他身后轻笑。


    闻折柳下意识想娇嗔,又觉得奇怪。


    何霁月肯赐他吻痕,是天大的恩。


    他为何要怪?他该谢的。


    可这样斑驳的痕迹,也的确让他难以出门见人……


    两厢截然不同的想法厮杀片刻,闻折柳最后只是含糊不清地哼出个“嗯”,用默许纵容了此类行径的发生。


    何霁月身旁虽有陈瑾伺候,可陈瑾手笨,总束不好发。


    无奈,何霁月自学成才。


    她曾经,也是个爱美的小姑娘,幼时学了不少花里胡哨的编发技巧,可在京城无依无靠,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她身份尴尬,什么花样的编发都显得张扬。


    且她文武双修,光是技艺武学招式,背诵书籍课文,便累得粘床就睡。


    这个手艺,也就没了用武之地。


    而闻折柳总卧病榻,编了发也不方便打理,两人算是同病相怜。


    现今闻折柳身子见好,她也有闲,此时不重温手艺,更待何时?


    闻折柳这两日总披在肩头的乌发,被何霁月打理得服服帖帖,尽数乖乖卡在银簪上,与他莹白额角交相辉映。


    “来些水粉么?”何霁月摸到盛胭脂水粉的匣子。


    闻折柳甜甜一笑:“都听郡主的。”


    何霁月握眉笔的手一顿。


    “别再唤我郡主了。”


    闻折柳身子一僵。


    那他要唤她什么?何大司马?


    何霁月提笔,给他细眉描了两描,添上几分顾盼生辉的神采:“我之前说过的,叫妻主。”


    闻折柳又红了脸:“……好。”


    简略给他面上铺了层水粉,何霁月瞧了瞧铜镜,从另一个匣子里取出玉耳坠。


    嵌了铃铛的缘故,这挂着流苏的耳坠随她指尖摇晃,登时相撞,发出清脆叮铃之声。


    声音不算大,但很悠久。


    如平淡的情爱,细水长流。


    寻常男子十岁左右,便会打耳洞,戴耳饰,而闻折柳彼时缠绵病榻,能不能活下来都未可知,这耳洞,也就一直没打。


    可欲戴耳饰,必得先打洞。


    何霁月怕他疼,取了根最细的银针。


    首次在耳垂打洞,蚁虫啮咬的酥痒感涌起,闻折柳不禁发出轻哼。


    “很疼?”何霁月刚挑破表皮。


    “没有,”闻折柳体弱多病,最能忍痛,只是何霁月在他面前,他总禁不住示弱,“奴可以接受,郡……妻主您尽管扎。”


    何霁月收起针。


    “这也没什么,你要是怕疼,我可以把这玉料送回匠人那边,让她重新打个别的,譬如手镯之类的玩意儿,挂在腕子上,也好看,还不用疼。”


    “不,不用别的,奴就喜欢这耳坠。”


    一听他若不喜欢这玉坠,何霁月还要来回折腾,闻折柳霎时慌了神:“只是奴第一次打耳洞,有些不适应,不妨事。”


    何霁月找准点,下手稳准狠,不多时,在他耳坠戳了个小洞。


    耳坠底料是白玉,镶了个银铃铛,末尾的流苏火一样红,何霁月望着镜中的人儿,轻轻给他扣上。


    “这耳坠,你可还喜欢?”她在他耳畔低语。


    “喜欢,多谢郡主。”


    闻折柳望着镜中的美人儿出神。


    自从养母与父亲过世,他就再没梳妆打扮过。


    哪怕接风宴上要赢得何霁月的心,他也只是胡乱擦了层胭脂,如此规整的打扮,这算是头一回。


    可寻常人家,该是男子为妻主打扮……


    “只是奴身为您的夫郎,还未给您束过发,不知……奴可有这份殊荣?”


    “随你,不累着你就好。”


    何霁月伸手拨了下他耳坠,嗓音与清脆铃铛一同响:“折柳,不必自称奴。”


    “……是。”闻折柳红着脸应了。


    两人在梳妆台相偎相依,成了亲一般甜蜜。


    只是闻折柳乱七八糟的束发手艺,无情打破这份旖旎。


    他忙活半天,也只堪堪挽出一个髻。


    他只去取簪子的功夫,手一松,初显形的发髻又散了,顺滑乌发尽数洒在何霁月的肩头,给平日看起来冷漠无情的将领,添了几分女男情长的柔情。


    闻折柳彻底泄了气,轻轻跪倒。


    “抱歉妻主,我笨手笨脚,连束发这些小事都做不好,您罚我罢。”


    寻常人家的夫郎,伺候妻主,那叫一个麻溜儿,束发,奉茶,研墨,补衣,无一不晓,无一不精。


    而他,连最基本的束发都不会。


    他不是个合格的夫郎。


    “你自幼锦衣玉食,十指不沾阳春水,不会这些,正常。”


    何霁月伸出手,轻轻扶起垂头不敢看他的闻折柳:“闻归云,我也不用你做这些。”


    闻折柳鼻腔一酸。


    何霁月指尖点了下他眼尾:“怎么眼睛红红的,不舒服?”


    “没,没有不舒服。”闻折柳抬袖,慌忙拭去眼尾将落不落的泪,“我就是,太高兴了。”


    何霁月对他实在太好,像圆月那般完美无缺,比他在长乐宫里偷摸做的梦还美,他不敢将这一切当真,但这里的场面,实在符合他的心意。


    如若是场梦,他只想祈祷,别醒。


    何霁月取出藏在袖中的帕子,缓慢拭去他眼尾溢出的泪水。


    “小花猫,走了。”


    陈瑾见她们携手出来,闻折柳柔弱无骨般,直直往何霁月身上靠,何霁月也不躲,止不住嘻嘻笑:“郡主,下属是不是该着手准备婚宴了?”


    何霁月扶闻折柳上马车,才冷脸。


    “八字没一撇的事儿,少说。”


    去祈福寺的道未经修缮,马车行驶,稍显颠簸。


    何霁月总骑马,颠簸惯了,起先没觉得,见闻折柳脸色越来越白,才发现不对:“难受?”


    “些许,不妨事。”


    闻折柳白着唇,嘴角扯出抹淡笑:“妻主不必忧心,我睡会儿,便好了。”


    何霁月轻轻揽他入怀。


    “太难受就别忍着,京中多的是大夫。”


    “……谢妻主。”埋入她坚实臂弯,闻折柳胃脘里的翻江倒海,这才消停些。


    好似在茫茫大洋,漫无目的地随处飘,忽地找到了艘归港的船,跟脚踏到实地一样舒畅。


    他安安静静躺了一会儿,忽觉眼皮外的光线逐渐减退。


    闻折柳倏然睁开眼。


    好黑。


    哪怕他窝在何霁月怀里,入目的景象,也不该如此黑才是。


    莫非,他又看不清……


    不,这已超出了看不清的范畴,这是看完全看不见!


    “妻主!”


    闻折柳猛地昂起头,小脸煞白,好似见着了甚么可怖之物。


    他紧紧咬着下唇,素手在何霁月脖颈摸索,他指尖往上,描了一遍此人的轮廓,确认此人是何霁月,方蹙起眉,接着方才未竟的话语哭。


    “妻主,我看不见了……”


    第56章


    他看不见了?


    分明是日头高悬的晨间,何霁月刚才走在路上,还出了一身薄汗,一听这话,登时穿着单衣坠入寒冰之界。


    面前美人哭得凄厉,何霁月不敢六神无主,她稳了稳心神,轻轻搂住闻折柳。


    “是看不清,还是看不见?”


    其实问出这句话之前,她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闻折柳向来咬文嚼字。


    他之前,都只是道“看不清”,那就是还有一定的视力。


    而他这回,是道“看不见”。


    且他眼尾泛红,瞳孔却涣散,分明就稳稳当当坐在她的腿上,手还要一遍一遍抚摸她的脸颊,来确认是不是她。


    “看不见。”闻折柳嗓音发颤。


    果真如此。


    以往看不清,事小,他好说歹说,还能感知到她的轮廓。


    这会儿看不见,问题可大了。


    何霁月“唰”一下掀开马车帘,吩咐驾车的陈瑾:“把马车挑个地方停了,快请吴恙过来。”


    她不过同陈瑾说一句话,手还搂在闻折柳身上,闻折柳就受不了了。


    “何无欢……”他眼尾红似血。


    只一息不理他,他便委屈成这样?


    那她上朝之时,该如何是好?总不能抱着他一块儿上朝罢?


    何霁月心软得一塌糊涂。


    她不自觉将怀里的人儿搂得更紧,一个不留神用力过大,勒得闻折柳伏在她肩上,哼哼唧唧唤着她的字。


    “不怕,我在。”


    何霁月一手搂着闻折柳细腰,一手扶着他的肩膀,轻轻冲他耳朵吹气。


    整个人被独属于何霁月的气息包围,闻折柳即使看不见,慌乱的心也逐渐安定下来,僵硬的躯体缓慢放松。


    隐约刺痛忽从胸腔传来,闻折柳靠着何霁月的肩膀,闷闷咳了两声。


    “唔,心口闷。”


    他不可视物,全靠摸索,指尖从何霁月下颌出发,一路往下,在何霁月附在耳旁的指引下,磕磕绊绊碰到她的手腕。


    “揉揉。”闻折柳轻哼,娇猫儿似的。


    疼痛如海浪,一波接着一波,他只是说两个字的功夫,苍白嘴唇便泛上一丝紫。


    “好,给你揉心口。”


    生怕手一下重了,刺激到闻折柳,何霁月摸索着找到个结块样儿的东西,轻拢慢捻抹复挑。


    痛楚朝日般升起,闻折柳在她怀里猛蹭,险些蹭乱发髻。


    “是闷,还是疼?”


    素知闻折柳


    有心疾,稍微不甚便会伤及性命,好一会儿不听他回应,只见他睫羽微颤,何霁月唯恐他疼得厉害晕过去,忙从怀里摸出药瓶:“我带了药,含一颗么?”


    闻折柳张嘴想应话,怎奈正要出声,喉间忽地一阵痒。


    “咳,咳咳!”他咳得近乎背过气去。


    何霁月轻轻给他叩背。


    “无碍,吃不下就不吃,且缓一缓,吴恙就在路上,她开方子,你很快就不难受了。”


    闻折柳实在难受,冷汗如雨后春笋,一茬接一茬地从雪肤冒出,墨水打湿宣纸般,不由分说地浸透脊背。


    他疼得脑子都不清晰了,只晓得靠在何霁月的肩头,难耐闷哼。


    白皙耳坠挂着的铃铛,跟着他头部的轻摇,发出一声声有韵律的叮铃,在相对宽敞的马车内,形成隐约回环。


    何霁月随铃铛韵律,在他耳畔轻语。


    “不疼了,折柳,不疼了。”


    她说一声,接着在他嘴角亲一下,如此循环往复。


    起先,闻折柳被心口憋闷得手脚发抖,她一碰他唇,他就止不住发出呜咽,别开脸想躲,后边他身上实在没劲儿了,脸色愈发白,唇角倒是被她亲得红了一片。


    “好些了么?”何霁月嗓音略哑。


    “……嗯。”闻折柳脸上湿了一片,不知是泪水,还是汗水。


    何霁月取出帕子,细细将他面上的水和脂粉擦干净:“吴恙应该到了,我掀开帘子瞧瞧。”


    来者不是陈瑾,是独孤秋。


    她双手交叠,行的是中原礼:“某参见何大司马。”


    怪哉,独孤秋为何在京郊?


    脑中疑虑一闪而过,何霁月环视一周,没见着吴恙,焦虑渐起,没心思琢磨独孤秋,只淡淡回了个“嗯”:“真巧。”


    巧么?非也。


    独孤秋是循着西越咒术的指引,来找金尊玉贵的闻折柳的。


    只是她没想到,规规矩矩一路摸到京郊,找到这个隐蔽的马车,里头坐着的这位,却是冷面阎王何霁月。


    她小心翼翼在外头瞧了好几回,才明白咒术没说谎。


    闻折柳在,只是藏在何霁月怀里。


    嗐,她们太子心怡谁不好,为什么要放低姿态,卑微追求这个女魔头?


    何霁月可是出了名的拔情绝爱。


    她心里,只有西越大好疆域。


    但何霁月若真不允男子近身,她们太子,为何又能缩在她怀里?


    深知何霁月不是个好相与的,独孤秋生怕一搭话被她瞧出端倪,起先远远躲在暗处,只冲闻折柳这边打手势,可来回多次,一直没得到回应。


    独孤秋不得已凑到何霁月跟前,通过与她说话的方式,来引起闻折柳的注意。


    但她一边同何霁月说话,一边偷摸给闻折柳比手势,依旧不见效。


    闻折柳只顾着瑟缩在何霁月的怀里,对她挥舞得愈发急切的双手,毫无反应。


    独孤秋心一横,牙一咬。


    “公子,属下后日便得回西越去,陛下有吩咐,这回属下一定要带您走,您若无异议,属下就在离京前去郡主府接您。”


    闻折柳还是没反应。


    他跟美人塑像似的,壁画般明艳动人,但冰冷,毫无生命力。


    何霁月倒是有了动作。


    “你在做什么?”她微微蹙起眉。


    何霁月到底久经沙场,哪怕心系瞎了眼的闻折柳,对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冒出来的独孤秋毫无耐性,可她偷偷摸摸,还一而再,再而三的小动作,在她眼里,实在是无处遁形。


    独孤秋心一咯噔。


    她一时心急,倒忘了闻折柳的身份,在中原这边可谓是绝密的。


    尤其不能让这位何大司马知晓。


    一来,他们公子心悦何霁月,倘若知晓他的身份,两人绝对成不了。


    二来,也是为了保护闻折柳更好离开中原,毕竟与自己长大的青年才俊,是敌国皇族,这恐怕哪个掌权人都接受不了。


    明面上,中原的掌权人是景明帝。


    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她们西越人,只认得何大司马何霁月,不识得景明帝何丰。


    “何大司马日理万机,某一介小小使臣,就不打扰尊驾了。”深知何霁月已起疑心,自己再冒着这个风险去联络毫无反应的闻折柳,明显得不偿失,独孤秋果断离场。


    何霁月还没来得及琢磨独孤秋那奇怪的手势是在做甚,吴恙已抹着头上冷汗,笨拙入内:“参……”


    “虚礼少行。”何霁月摆了摆手,“他现在一点东西都看不见了,你赶紧开方子。”


    吴恙一晚上连着一早上没歇息,原本有些犯困,可她手一探到闻折柳脉象,整个人霎时瞪大眼睛。


    “郡主,这……”她一开口,又眯起眼。


    何霁月一颗心悬到了嗓子眼,只是表面依旧风平浪静:“有话直说。”


    “公子这眼疾发作如此彻底,是伤了根本,要想快速恢复,只能下猛药,可公子体弱,用猛药,只怕承受不了,但用温补的药,只怕不见效。”


    何霁月蹙眉:“先把温补的开了,他方才还说心口疼,将治心疾的药材也加进去。”


    “这……下官恐怕做不到,这些药材有相克之处,顾此,就得失彼。”


    轻轻拍着怀里发颤的人儿,何霁月思索片刻,淡淡吩咐:“不可触到他的心疾,其她的,你看着办。”


    吴恙迅速抓了药,给何霁月献上个葫芦状的小药瓶。


    “下官权衡利弊,还是开了比较迅猛的方子,是药三分毒,可能会引发公子其她的不适,公子若是难受得厉害,您可以给他吃这个。”


    何霁月接过来,收好:“嗯。”


    闻折柳吃过药,难免犯困,他靠在何霁月怀里克化药性,又往祈福庙去。


    “郡主,到了。”陈瑾轻掀车帘一角。


    “知道了,”何霁月垂眼,瞧了下在自己怀里卧着,紧闭双眼,不知是醒着还是睡的人儿,“先停一会儿,他还在……”


    “马车怎地停了?出什么事了?”


    江南烟雨般迷蒙的美梦随马车停下,闻折柳倏然睁开眼,紧贴何霁月臂弯的手猛地收紧,一下揪住她衣袍,生生抓住几道褶子。


    他动作迅急,无意间碰到了固定发丝用的簪子,出门前理好的发丝。


    “没出事。”何霁月伸手扶了下他头顶银簪,嗓音平稳,“是咱们到祈福庙了。”


    “周围是不是,有很多人?她们是谁?在说什么?好吵……”闻折柳一下从梦中惊醒,不知今夕何夕,此处何地,他嗓音发颤,手上不自觉用了大半的力。


    哪怕何霁月常年锻炼,手臂肌肉比寻常女性要健壮得多,可被闻折柳略长的指甲一抓,疼痛依旧难免。


    鲜血逐渐渗出,染红她着的白袍。


    “不怕,周围很安全,只是些香客结伴而行,在聊家长里短。”


    何霁月没被制住的那只手理了下闻折柳头上的簪子,停在他精美发鬓,轻轻揉了两揉,嗓音不见抖。


    她从马车帘子看出去,嗓音难得柔软。


    “还有住持,她坐在蒲团上,转手上的佛珠,带大小和尚念经,念的什么我听不懂,你说的吵,可能是她们。”


    脑中约莫有了个底,闻折柳心里蒙着的那层薄雾破开,没觉得舒坦,反倒招来一阵痛楚,他呼吸深浅不一,夹杂痛到极致无力溢出的闷哼。


    “难受,心口疼……”


    第57章


    之前还是闷,这会儿怎地疼起来了?


    见不得闻折柳难受得额角渗冷汗,何霁月迅速倒出一颗药丸,小心翼翼往他嘴里送。


    闻折柳看不见东西,身上又难受,正处在稍有风吹草动,便会发病的状态。


    何霁月不往闻折柳嘴里塞东西还好,一塞,前不久景明帝强迫他吃那颗药丸的场景,在他脑海重现。


    闻折柳拱起脊背,垂头吐了起来。


    “咳呃!”


    他指尖压着舌头,晶莹涎水流了一手,腹部一抽一抽,像是要把一颗心都呕出来。


    闻折柳念着自己坐在何霁月腿上,担心弄脏她的白衣袍,边撕心裂肺地深呕,边往后撤。


    马


    车内部宽敞,又垫了层薄毯,隔绝潮气,不易打滑,但凡是个视力正常的人,都可以行动平缓,不至于在其中绊倒。


    可惜闻折柳不一样。


    他无法视物,又动作迅疾,下脚慌乱,一下被自己披在肩上,又垂地的狐裘绊倒。


    “当心。”多亏何霁月拦腰扶住。


    不解闻折柳前一阵还好好的,这会儿为何这样,她不敢惊动瞳孔涣散的他,只轻问:“心口还疼不疼?”


    心肺刺痛微退,闷痛渐起。


    闻折柳乍一开口,又是一阵咳嗽。


    他手掩着唇,正要问何霁月方才给自己喂的是何物,忽地鼻尖微动,察觉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为何有血?您受伤了?”


    何霁月桃花眼低垂,望向自己还在滴血的臂膀。


    是闻折柳方才从梦中惊醒,又惊又惧,没来得及收力道,一不留心抓伤她臂膀,可这对她而言,也不是多大事儿。


    在战场滚一圈,不死也要掉层皮,她滚过数百圈,刮骨疗伤的痛都受得。


    这区区长指甲抓伤算什么?


    再者,闻折柳平日榻上动情时,就喜欢手扒着她的后背。


    猫爪似的,给她挠出一道道痕。


    她早习惯了。


    “方才忙着扶你,我无意磕了下膝盖。”何霁月一边处理伤口,一边分心思哄闻折柳,“但只是蹭破了一小层皮,不碍事。”


    这血腥味冲天,直直往他鼻腔钻,怎么可能只是蹭破一小层皮?


    何霁月身经百战,反应速度何其快,若非他眼睛瞎了看不见东西,还咋咋呼呼脱离她的怀抱,往一旁钻,她怎会被伤到?


    都怨他。


    闻折柳伸出手,小心翼翼摸索到何霁月包扎好的臂弯。


    “是我不好,让您伤着了。”


    “错不在你,是我心急。”见他涣散的瞳孔边上泛起红,何霁月心隐约揪着疼,“不要自责。”


    闻折柳抿唇,淡淡应了声“嗯”。


    可若不是他情绪激动,没有控制住自己的行为,何霁月便不会伤着。


    这事分明是他的错,他怎能不自责?


    何霁月瞧他面上的无措退去,还当他彻底放下了,轻轻掀开帘子一角。


    “陈瑾,买六炷香来。”


    照理说,一人该献上三炷香,祈愿过去、现在与未来。


    她与闻折柳加起来,正好是六炷香。


    离开帘子的阻碍,陌生的声浪一层接一层涌入,一一对应上何霁月此前给他提过的行人、住持与和尚。


    闻折柳静静听着声音的远近变化,心中推演片刻,僵硬的身子骨缓慢放松。


    如她所言,的确没什么危险。


    嗅着似曾相识,又不完全熟悉的寺庙香气,他一劲儿往何霁月怀里钻。


    “此前忘了问,妻主带我来这儿,是想求什么?”他水灵圆眼一眨一眨,只是乌黑瞳孔失了往日光彩,如蒙了尘的明珠,令人一见就不禁扼腕叹息。


    这人五官生得艳丽,比初绽的娇花还美上几分,可惜,瞎了。


    何霁月轻轻理了下闻折柳鬓角的发,连拉大弓都不曾抖过的手微微发颤:“求你平安。”


    闻折柳一怔。


    她这番奔波,竟然只是为了他。


    “……您不为自己求些么?”


    “不。”何霁月答得果断。


    为她自个儿求?那倒不用。


    她日理万机,每日忙完,都近乎深夜,这会儿出来,是做好将公务暂时搁置,明日处理双倍的准备。


    这些公务要出个解决方案,得有景明帝玉玺盖章,也要有她郡主府的印。


    郡主府的印只在她一人手上,连最得力的陈瑾也无法代劳,她不处理,公务也不会消失,求神佛,没什么意思。


    她不缺什么,也没特别想要什么。


    她仅仅想让瞎了眼的闻折柳,这个冬天好过一点。


    “妻主,也为咱爹爹求一下平安罢。”


    大着胆子唤何霁月父亲作咱爹,闻折柳说完,自己又不好意思起来,苍白脸颊泛起绯红:“……我还没过门,就随您一同唤府君爹,可是不好?”


    “没有不好,你贤良淑德,我爹会喜欢你的,我那小弟是个人精,你给他糖吃,他也不会讨厌你。”


    两人谈话间,陈瑾将买好的六炷香送过来,白烟袅袅升起。


    闻折柳肺弱,受不得如此浓的烟,凑到自己鼻尖熏,呛得直咳。


    没两下,他薄唇都白了。


    何霁月略一摆手,让陈瑾拿远些。


    “折柳,”她轻轻牵起闻折柳的手,却不是将他往外带,而是把他微凉的手放在他自己的膝头,“里头有明火,你瞧不见,不安全,此处又是寺庙,我又不好抱你,你在此处等我,乖。”


    一听何霁月不带他去,闻折柳心一沉,有千言万语要道,可捕捉到她最后那个刻意放轻的“乖”字,终究抿了唇。


    “您何时归来?”他轻轻拽住何霁月要收回去的手。


    何霁月手一顿,反握住闻折柳的指尖,安抚性地蹭了下他在冬天总冰凉的双手:“半个时辰。”


    指尖摩挲,旖旎更甚。


    若有若无的暧昧,如同无形的网,轻轻笼罩马车内的两人。


    闻折柳捏一捏何霁月的指节。


    “妻主,我冷。”再陪陪我好不好?


    原先闻折柳还没瞎眼之时,这未尽的情谊还可通过他漂亮的水灵双眼表达出来,让不解风情的何霁月窥探一二。


    但他现在,连东西都看不见。


    “陈瑾,拿汤婆子来。”


    生怕闻折柳这无法视物的人儿无意伤着自己,何霁月缓慢将汤婆子递过去,让他细细拢住,才吩咐陈瑾:“你看好他,莫叫他烫了手。”


    “是,属下遵命。”陈瑾连声应诺。


    双脚落到马车外头,何霁月才发现地上积了层薄雪,一昂头,白粒从天而降,纷纷扬扬落到地上。


    何时下的雪?照这样落,只怕不出一个时辰,马车就陷进雪里,走不了了。


    她得快去快回。


    何霁月手持六炷香,迅速迈过寺庙门槛,她环视一周,没看出哪尊佛像是她准备拜的,无意同掀开眼皮的住持对上眼,索性直接走过去。


    那住持一见她,浑浊的老眼都亮了:“施主贵不可言啊,您……”


    何霁月神情淡然,抬手止住他的话。


    “贵庙,哪一尊佛是求康健的?”


    住持一怔,给她指了条路:“这尊。”


    “多谢。”何霁月抬步便走。


    “施主请留步!施主!”住持。低头吩咐弟子自行念经,边低声喊着何霁月,边大跨步追上她。


    何霁月步履不停。


    她将六炷香上完,按记忆中闻折柳做过的流程拜过一遍,淡道。


    “住持这般纠缠不放,是要卖我平安符,还是要给我算上一卦?”


    “施主聪慧,老衲正要为您……”住持双手合十,正手持佛珠,嘴里念着“阿弥陀佛”,又被何霁月抬手打断。


    “你找错人了,我不信这些。”


    何霁月一时嘴快,平静说过之后,才猛地察觉,以往她最瞧不上眼的平安符,正是她今日所求之物,她能屈能伸大女子,往自己脸上扇巴掌,依旧面不改色:“那平安符,一个几两钱?”


    她想了想,又补了句:“要最好的。”


    住持嘴唇蠕动,似是有千言万语要说,最后只吐出四个字:“一两白银。”


    “要一个。”何霁月从钱袋摸出个银元宝,换回住持手中配了玉石的丝绸平安符,扬长而去。


    冬日天黑早,何霁月同闻折柳临近正午出发,在路上耽搁了会儿,此时何霁月上过香,又讨了个平安符,回到马车旁,已暮色四合。


    白粒接连不断


    落下,道上雪层愈厚。


    何霁月有功夫傍身,大可飞檐走壁,脚不沾地,但来往行人众多,她不欲暴露身份,不便声张,只深一脚浅一脚回走。


    待瞧到马车帘子露出闻折柳红衣一角,整个靴子与裤腿都沾满了雪。


    闻折柳耳尖一动,摸索到帘子边。


    “妻主?”他茫茫然望向与何霁月差了个身形的方位。


    “嗯,”何霁月用力将脚拔出雪地,在外头将肩上的白雪抖掉,方踏上马车,“你怎知是我?”


    “听脚步声。”闻折柳微微摇首,耳坠的铃铛跟着晃,凌凌作响。


    何霁月心中暖融,隐约发起痒来:“我买了个平安符,应当有效,给你挂在脖子上,好不好?”


    “郡主!”何霁月还没来得及挂,陈瑾忽地在外头报告,“外头雪深,没了膝,不单马车,马都走不成了。”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她刚一说完,闻折柳便白着脸,猛地打了个颤。


    “冷?”何霁月扶住他。


    “些许。”闻折柳嘴角勾起个苍白的笑。


    何霁月伸手一触,他手中的汤婆子莫言烫,甚至都不温了。


    不妙,冬日夜间,比晨时冷上好几分。


    她与京郊马车待一夜,顶破天缺被子少枕头,睡得腰酸背疼。


    闻折柳……怕是挨不过去。


    她还在思索如何应对,闻折柳嘴唇不知何时,已白透。


    “咳,咳咳!”


    第58章


    外头太阳西沉,马车内光线暗得伸手不见五指,寒风丝丝缕缕从窗风刮入,闻折柳手掩上毫无血色的唇,咳得愈发急。


    喉咙阵阵发痒,他止不住咳嗽,更抑不住腿软。


    何霁月先将闻折柳整个人抱到腿上,用一手固定好他的腰,确保他不会因为脱力跌下去,再伸出另一只手,给他打着圈顺后心。


    “还说不冷,整个人一点温度都没有,跟冰块似的。”


    闻折柳又冷又咳,身上止不住发颤。


    他身体不好,照顾起来,麻烦得很。


    尤其是冬日,他手脚常年冰凉,只有抱着汤婆子,才能偶尔回温,身上一冷,心疾肺疾更易找上门来。


    往常秋日一过,他往榻上一躺,就是一个漫长的冬季。


    母父大哥闲时探望,吴恙隔几日开新方,何霁月则日日前来,与他讨教妇子布置的功课,给他展示新学的招式,再趁着下边的人不注意,偷偷给他喂她在街上能买到的各种糖。


    两人说过一会儿话,闻折柳若有些气力,她俩便一同做功课,他若倦了,她便给他念题目,他答一句,她抄两份,再将两份功课,明日一同背到学堂。


    他年少时,烦过何霁月太多次。


    这债背在身上,总是要还的。


    现今何霁月位高权重,有很多事要忙,她抽空带他出来祈福,是珍重他,他该乖乖听从,而非说自己难受,给她添堵。


    “我,咳,不欲,让妻主担心,不曾想,还是,咳咳咳,麻烦妻主了……抱歉。”


    “如此急着认错作甚?”何霁月吻一下闻折柳道歉的唇,末了,还用较为锋利的犬齿咬了下,没破皮,只是留下个浅印,“我并非怪罪。”


    闻折柳愣了愣,羞涩别过脸去,他耳坠上的铃铛又开始动,给簌簌落雪添了些清凌之声。


    “那您是,咳咳,什么意思?”


    “是往后你不舒服,只管同我说的意思,你一声不吭,忽地咳起来,我更担心。”


    何霁月搂着他,心有余悸。


    “出门在外,有诸多不便,我一忙起别的事,不一定顾得到你,这会儿马车被困在此处,冰天雪地的,周围连个暖源都无,你怕是更难捱,不舒服就告诉我,好不好?”


    心一雀跃,身上痛楚减免不少,闻折柳摸索着攀上何霁月肩头。


    “真的,什么都能说?”


    何霁月垂眼,铁娘柔情尽显:“能。”


    说起这个,往日委屈浮现,闻折柳才缓和不少的心疾,又隐隐有发作的迹象:“可此前在接风宴上,我说我不舒服,您,也不见得,有多,咳咳咳……”


    他每咳一声,胸腔便跟着发颤。


    跟受风吹动,瑟瑟发抖的叶一般。


    何霁月一手搂紧怀里的人,一手关上图透气留了条缝,时而漏风的窗。


    他身体差成这样,竟是连一点风都受不了。


    “……那会儿是我不好。”


    秋后算账的拳头,打在上位者轻轻抛出的棉花上,闻折柳心中委屈未消。


    他跟受欺负后向主人告状的猫儿似的,不满地喵喵叫。


    他涣散的瞳孔看不出来什么表情,只是嘴唇轻轻撅起,手摸索着爬到何霁月肩窝,眼尾微红。


    “妻主,我真的好冷,您抱抱我,好不好?”


    “郡主!”


    陈瑾猛地掀开帘子,一脸急切,见马车内的两人相偎相依,面红耳赤:“抱歉扰了您的兴,只是,外头有个和尚要见您。”


    “谁?”何霁月向外望去。


    “是老衲,”住持不知何时踱步到马车附近,他手提灯笼,恭敬停在不远处,“施主是有缘之人,如若不弃,可到小庙暂住一夜。”


    ……寺庙里的和尚都这么好心肠?


    “那就打扰了。”


    何霁月环抱怀里紧颤的人儿:“贵寺有无治病的大夫?我家夫郎肺疾犯了,只怕得用药。”


    “这个不难,寺内有药僧,可根据施主的症状,用相应的药材。”


    住持一手提灯笼,一手还作合十状,嘴里念叨着阿弥陀佛:“施主若疼得厉害,老衲还可安排和尚给他诵读经书,减病消灾,阿弥陀佛,心静则病轻。”


    何霁月从不信世上有无需付费的午膳,她摸向腰间挂着的荷包。


    “这些,需多少银钱?”


    “无需银钱。”住持目光灼灼,他手上灯笼的红光,全映在了自己的昏花老眼上,倒显出亮来,“只是老衲有一事,想与贵人单独谈,不知贵人可愿?”


    “咳,咳咳!”


    闻折柳附在她耳畔低语:“妻,咳,妻主,只怕有诈。”


    “你急需修养,先到寺里休息片刻再说。”何霁月轻轻拍着他颤抖的背,待闻折柳顺过气来,才冲住持挑眉。


    “你是冲着我来的?”


    “正是,”住持呵呵笑起来,“郡主果真聪慧,您身旁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闻公子,闻折柳罢?”


    何霁月蹙眉。


    “你敢伤他,我将你千刀万剐。”


    住持躬身:“郡主莫急,老衲并无伤他之意,只是这件事,不便让闻公子知晓。”


    即便是她单刀赴宴,也不见得会吃什么亏,这住持不过一介僧人,手上无茧,连武功都没练过,还能伤她不成?


    “好,”何霁月一手托着闻折柳的臀,一手扣住的腰,“我且送他入内,再与你慢慢谈……他眼睛看不见,一个人下来走,我不放心,抱他入内,还请见谅。”


    “无妨,施主自便。”住持提着灯笼引路,将何闻二人带入小院,“病院在此。”


    此处不止有念经的僧人,还有不少男女老少,看起来都是一身的病气。


    何霁月周身自带贵气,一入内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她从袖子里摸出面纱,蒙住闻折柳的脸,挑了个角落,塞他进去。


    “妻主。”她正要走,又被闻折柳拽住衣角。


    周围人的目光过于赤裸,火一样烧着她们,何霁月生怕闻折柳出什么事,盯着他喝过药,又歇了会儿,脸色好一些,才起身。


    “我同住持,只谈一炷香,让陈瑾陪你会儿,好不好?”


    闻折柳摸索到她的指尖,用自己的发梢绕了几圈,沉默片刻,方缓慢松开:“嗯,您去罢。”


    何霁月随住持去了另一间房,一入屋就点上了根细香。


    “说,要聊什么?”


    “郡主可想知道,当年那位的真相?”住持手指了下天。


    他


    指着天,应是在说景明帝何丰。


    可“当年”,是在说什么事?近来……


    何霁月蹙起眉:“你就是那个,在京城散布陛下皇位来之不正的人?”


    住持摇一摇头:“非也,老衲只是受人之托,提点郡主当年之事,并非如史书记载的那般,至于更多的,老衲并不清楚。”


    何霁月抬眼:“你是受了谁的托?”


    “……不可言。”住持点了点自己的唇,“老衲发过毒誓,不可言。”


    何霁月倏然发力,扼住他脖颈。


    “说不说。”分明是疑问的语气,她说的却是陈述句。


    住持脸涨成猪肝色,从喉间挤出的嗓音沙哑:“呃,郡主见谅,这幕后之人,老衲,不能说。”


    何霁月嗓音发寒:“你这是将我当刀……”


    “咚咚。”突如其来的敲门声打断焦灼气氛。


    “妻主?是您在里头么?小和尚将我引到这儿就走了。”闻折柳嗓音在外头响起,隐约有些发颤,“妻主?”


    他看不见东西,又找不到她,该是怕了。


    陈瑾干什么去了?也不看好他。


    “此事到此为止,我不会再逼问,你也别搞什么小动作。”


    何霁月收回手,大步向外,住持却一声不敢吭,尽管她随身的,只有十来个护卫,可她麾下的赤甲军就驻扎在京郊,她们要赶来,不过是一刻的事。


    她原本计划带闻折柳去大营住,可看他脸色苍白,又不想折腾,才来寺内将就。


    “我家夫郎觉浅,夜里莫惊扰。”


    住持止不住发抖:“……是。”


    “陈瑾,干什么去了?”何霁月一把将闻折柳揽入怀,眼神刀一般,刺向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的陈瑾。


    “陈副官有在保卫我的安全,只是她不敢唤您,才让我出声的。”


    闻折柳往她怀里蹭。


    “妻主,你们谈了什么?”


    何霁月将他打横抱起,往最里头的禅房去:“不是什么要紧事。”


    不要紧么?那他为何听到打斗之声?


    闻折柳一颗心悬到嗓子眼。


    若与西越相关,或与他的身世相关,就不妙了。


    这老衲不同寻常,掌握的消息只怕超乎他的预料,为保他在何霁月面前的信誉,他只能打破砂锅问到底。


    “妻主,我实在好奇,您若不能全说,可否给我透露些许?”


    何霁月将平安符用红绳串好,轻轻系在闻折柳白皙脖颈上。


    这事原本与他无关,可他执意要问,她倒也不是不能说。


    “是……与我娘当年的事。”


    何霁月伸手指天,末了,又想起闻折柳看不见,补了句“那位”:“可只是得了个皮毛,到底孰错孰对,还没有人证物证,得麻烦关泽查,事情未水落石出,不好同你说。”


    原是真的与他毫无干系。


    闻折柳悄无声息松了口气。


    他摸索着触到脖颈上那块嵌了玉的平安符,碰到一手温润。


    “妻主,这平安符长什么样?我戴着,好看么?怎地它摸起来是热的?”他嘴角勾起抹浅笑,如花骨朵到了时候,自然绽开,并非勉强,仅是真情实感流露。


    “底是红锦缎,边上白玉镶,与你幼时见到的那些没两样,你戴着,很漂亮。”


    何霁月将头埋进他的肩窝,如同回到巢穴,收起獠牙的狼:“至于它为什么是热的,我怕冻着你,一直攥在手里,用手温着。”


    她吐息炙热,尽数洒在闻折柳白皙肌肤,惹起一阵痒。


    第59章


    “唔。”闻折柳整个人猛地一颤。


    身上痒得没边儿了,闻折柳节节败退,掌根轻轻用力,试图将隐约发起进攻的何霁月往外推。


    何霁月却弯下腰,俯在他肩上,鸟似的在他嘴角啄了好几回。


    “喜欢这样么?”她居高临下,嗓音带着动情的低哑。


    闻折柳脸颊泛起一层薄红。


    ……自然是喜欢的。


    没有怀上孩子之时,他就因为心中的仰慕,渴望何霁月的爱抚,怀上孩子之后,这感觉只增不减。


    他需要她,又不敢奢求她。


    只能像乡下人家养的土猫一样,在主人脚边撒泼打滚,得主人欢心,就有新鲜的饭食吃,若惹恼主人,会不会挨毒打另说,能吃到的,也就只有残羹冷炙。


    可无论是什么,他都愿意受着。


    “喜欢。”闻折柳呼吸愈发急促。


    呼吸过度,他肺部有些不堪重负,发出沙哑的嗬嗬声。


    温暖气息迎面扑来,他如同蜡烛被点燃引线后,不断将坚硬的蜡变成流动的蜡液,心里原本一直紧绷着的弦,这会儿逐渐放松。


    “还好么?”何霁月耳朵灵,又离他近,清楚听见他喘得愈发厉害。


    她后撤要抽离,又被闻折柳扯住。


    “无碍,我受得住。”


    闻折柳摸索着,双手环上何霁月脊背,宛若双爪扒拉心爱之物的猫儿。


    “霁月,我想……”


    他话说到一半,又不说了。


    何霁月原本还以为他是身子难受,说不出话,直到看见闻折柳的嘴角那抹狡黠的笑,方知他在欲擒故纵,放长线钓大鱼。


    ……他在长乐宫到底经历了什么?怎么学得这么坏?


    她咽了下唾沫,明知故问:“想什么?”


    两人情浓意厚,又自幼一块长大,心有灵犀一点通,他红着眼还上了手,到这份儿上,还能像什么?何霁月何其聪慧,怎会不知?


    看破不说破罢了。


    “何无欢,”闻折柳指尖在她胸膛画圈,呵气如兰,“我想要您。”


    他眸光微动,带了几分少年人的恣意,如同最虔诚的信徒,要亵渎自己拜了十几年的佛像。


    ……此前也不是没办过,至于说得如此文雅么?


    不过比起之前什么都不懂的雏儿样,他当真大胆了不少,在说话得轻声细语的禅房,竟连这般露骨的话也说得出来。


    何霁月伸手,轻轻掐了把闻折柳肥瘦相宜的腰。


    “明日不想起身了?”


    腰间又是一阵酥软,连带着久未有动静的小腹也开始隐隐作痛,闻折柳轻轻蹙眉:“您轻一些,不就好了?”


    何霁月亲了下他眉间簇起的山峰:“我便是再轻,也要你受得住才行。”


    “我若是走不动,不还有您抱么?”


    闻折柳摸索着,两只手黏上何霁月有力的臂膀,嘴上挂着一抹清浅的笑:“主要是,我想您了。”


    何霁月吻他眼尾,口齿略有不清。


    “不是日日见面?还想?”


    “嗯。”风起,浪动,闻折柳心也动,他缓慢阖上眼,任由自己沉入茫茫大洋,随着波涛左右,“我日日见您,可还是想占有您,我是不是……太自私了?”


    “不自私,我也不介意。”


    何霁月前一刻还流连花丛,意乱情迷,下一阵忽地抽身,眼中毫无留恋:“可此处是禅房,不该做这些事。”


    此时停下,如何可以?


    他已入局,非她协助,出不来了。


    闻折柳急得眼睛都红了,他小心翼翼凑到何霁月耳边,轻声细语向她吹枕边风。


    “动静小一些,其她人不会发现的,妻主,求您了。”


    何霁月双手从闻折柳背后绕过,轻轻环住他微微凸起的小腹:“可是你肚子里,还有孩子。”


    闻折柳摇一摇头,娓娓道来。


    “她很顽强的,她爹爹身体这么差,还到处折腾,她一样能生根发芽,还有力气来闹我,区区……算得了什么?”


    他说着说着,又红了脸。


    “况且,您给的,是安抚,她很喜欢。”


    “如此,我恭敬不如从命了。”


    何霁月轻轻解开闻折柳领口衣扣。


    闻折柳渴求她,她何尝不想要?什么鬼神之说,她也从来不信这些。


    为闻折柳求的康健,她自然也知道,有多虚无缥缈……


    无非神佛保佑,加之她随身呵护,双管齐下罢了。


    至于会不会惊扰到附近的僧人,她早与住持说过,今夜不要打扰。


    暗香浮动,闻折柳低低喘息。


    “霁月……妻主,我可以这样呼您的名么?”他脸颊露出了艳花样儿的红。


    “嗯,你若想,也可以称我的字。”


    何霁月轻轻转了个身,面朝闻折柳,手抵在他锁骨,缓慢往下。


    还没划到晶莹剔透的珍珠,面前的人儿忽地闷哼一声,调子拐得山路十八弯。


    “疼?”何霁月登时住了手。


    ……不全然是疼,难以言喻。


    莫名如蚁虫啮咬般的酥麻袭来,闻折柳忍得眼角泛红:“些许。”


    很少见他反应如此大,何霁月望向自己方才拂过的地方,琢磨着是不是按到了什么几条经脉汇聚的穴位。


    通则不痛,痛则不通,他气血不畅,痛得眼泪汪汪。


    “是不是方才咳得太凶,伤到肺腑了?”


    闻折柳摸索着,将头埋进她的肩窝。


    “不是里头疼。”他嗓音黏糊糊的,如同慢火熬制的红糖,藕断丝连。


    何霁月一头雾水:“那是哪儿疼?”


    “……肉疼。”还是胀疼。


    “也没见破皮流血的,是无意在哪儿磕到了?”百思不得其解,何霁月又上手戳了两戳,“之前有疼过么?”


    “之前就疼过好几回了。”


    此处隐秘,此事又难以言喻,闻折柳吞吞吐吐:“其中缘由,我也不知晓。”


    “回去让吴恙给你瞧瞧,看这是怎么个事。”总觉得这件事有说不上来的怪,何霁月指尖摩挲下颌,依然抱着琢磨的心思,“是一碰就疼,还是不碰也疼?”


    “不碰也疼,但只是闷疼,也没那么难捱。”


    闻折柳手臂环住何霁月脖颈,关节发力,摸索着将她的唇啃了一圈:“春宵一度,如白驹过隙,霁月,先不说这个了,谈点别的,好么?”


    还谈什么?该干正事了。


    到底不是头一次开荤的毛姑娘,何霁月先礼后兵,动作从容又温柔,先将闻折柳面上亲过一轮,再……循序渐进。


    闻折柳对这套熟悉,可依旧无法抗拒,他极力忍耐,还是没忍住问出了声。


    “是不是,差不多了?”


    走了水,不可不灭。


    “嗯。”何霁月跳下榻,往行李包袱翻了一圈,实在没找着,又三两步跑回来。


    “没带那个。”


    “无碍,”闻折柳摸到她手腕,确认好她掌根的方位,用舌头轻舔她指尖,“有您,就够了。”


    他肺气虚,舌头颜色偏淡,与他因情浓而绯红的面色,殊途同归。


    何霁月恍然大悟。


    她总是依赖工具,一时忘了,手也行。


    毕竟他肚子里有孩子,做事要小心,用那个也不安全。


    可她常年习武,手上有茧子。


    闻折柳皮肤娇嫩,手被发带绑一会儿都会磨出血,她贸然动手,不知轻重,他会不会太疼?


    “可能会有点难受,你多担待。”


    闻折柳言之凿凿:“妻主给予的,哪怕是疼,也是恩赐。”


    何霁月不语,只一味出手。


    闻折柳喘气声比平时大了很多。


    “她说,她想你。”


    “那你想不想?”热汗顺着脊背往下淌,何霁月满眼皆是面红情动的闻折柳。


    “唔!想,想的。”


    禅房门窗紧闭,热浪蒸腾。


    木床板轻轻摇晃,只有烛台上的焰火,在尽职尽责地保持不动。


    暖黄烛光下,略红的印记在闻折柳头上若隐若现,何霁月起先只顾着欺负他,对其余事物察觉力减退,这会儿情欲褪去,才隐约觉得这东西眼熟。


    她好像在哪儿见过,可到底是哪儿见的,一时半会儿也说不上来。


    “你头上这是……”何霁月伸手要拨。


    “嘶!”闻折柳下意识捂住。


    他手先一步紧盖发鬓,因餍足而懒动的头脑才慢一步告诉他理由,此处,乃他莲花印记所在之处。


    而这印记,独属于何霁月最痛恨的西越皇族。


    是了,他本是西越与中原两国的混血,还是西越皇帝司徒筠定下的太子,乃司徒族唯一入宗祠的男性,只是他自幼在中原长大,又被何霁月绊住心。


    他仅顾享乐,把一切都忘了。


    他是西越太子,她是中原大将,两国积怨已久,近日干戈暂歇,不代表过去的恩怨一笔勾销。


    她们俩,终是要成宿敌的。


    何霁月若知晓与自己一同长大的青梅竹马,是她最厌恶的西越人,她该作何感想?


    惊讶恐惧交加,闻折柳出了一身冷汗。


    自从觉得那个印记眼熟,何霁月身上燥热一下褪去,原本暂时撂到一旁的理智归回原位。


    “你知道你这儿有个印?怎么得的?”


    “……嗯,知晓。”闻折柳头脑飞速转动。


    “之前在长乐宫,我眼睛看不见,在宫里行走,多有不便,下人顾不上我,我一个人走,不小心撞了桌案,这会儿伤口结了痂,倒也不那么难捱,只是一碰就疼。”


    又是在长乐宫那阵伤到的,他那会儿到底……只可惜她那时不在他身旁。


    景明帝肆无忌惮奸探的苦,他默默忍下,这会儿与她重归于好,也只字不提,不劳她费心,她却揭他伤疤。


    是不太该。


    可受过伤的地方,总该得到包扎,她既已无意揭开,就应承担帮他包扎的责任。


    心中酸楚渐起,何霁月伸手,缓慢探向闻折柳乌发。


    “我看看。”


    第60章


    何霁月手缓慢接近,自以为是关切,却不知在闻折柳看来,宛若温柔但锋利的刀,不显眼可催命的符。


    “这伤疤丑得很,只怕会碍妻主的眼,您还是别看了罢。”


    心跳咚咚如擂鼓,闻折柳别过脸。


    这坐实他身份之物,如何能给何霁月看?


    一旦她明晰他身上流着西越皇室的血,还是西越皇帝司徒筠的独子,她定不会再这般温柔。


    只是何霁月常年习武,他体弱多病,两人力量悬殊,她若坚持要探,他……


    他又能怎么办呢?


    “为何如此抗拒?”


    何霁月手伸到半空,见闻折柳整个人都在发抖,好似刀剑架到脖子上,即将被行刑的犯人,又停住:“在你眼中,我就只心悦你的美,接受不了你的丑?”


    闻折柳脊背出了一层冷汗。


    ……这不单是美丑,这已关乎生死!


    她若嫌弃他丑,他黯然神伤一会儿,也就缓过来了。


    可她若发现他的身份,他将万劫不复。


    道德与理智天人交战,终是求生欲占了上风,闻折柳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害怕的泪水已蓄满眼眶。


    “妻主,我怕您再度弃我,我怕。”


    捕捉到他颤抖的“再度”一词,何霁月心如摔下桌案的铜镜,裂开一道道细纹。


    她此前弃了他两回,他怕第三回。


    可她这会儿道“你别怕,我再也不会不要你”,未免过于站着说话不腰疼,毕竟,她当时留下他,是一时冲动,因各方利益抛弃他,才该是常态。


    她自己都无法保证,若被逼上绝路,自己选阿爹与小弟,还是闻折柳,又怎能轻飘飘地给闻折柳定下未必会实现的承诺?


    只是嫌弃,倒也不至于。


    她见过他太多回生病的模样,还不止一次帮他清理过秽物,怎会嫌弃?


    何霁月乍一开口,嗓音略哽。


    “我不嫌弃,你让我看看,只瞧一眼,好不好?”


    “不要!”闻折柳破了尾音。


    心中恐惧作祟,他生怕何霁月瞧着莲花印子,索性新账旧账一齐算,恶人先告状。


    “女人的嘴,骗人的鬼,您儿时还道要与我一生一世一双人,长大成人后,不还是和其她女子一般纳夫郎,我不信您的话!”


    屋外狂风乍起,一下从窗缝挤进来,将残存的旖旎吹了个一干二净。


    闻折柳歇斯底里骂过一通,自己将自己说得喘不过气,闷闷咳了起来,断断续续,总不见停。


    何霁月讶然,缓慢收回手。


    他居然,是这般想的。


    闻折柳发过一通脾气,自己又后悔起来。


    虽说他这般翻旧账,是为让何霁月莫再追究他头上印记,可她久久不应声,是否他将话说得太狠了?


    “小青是随手收的,没与我成过事,何流昀是我小弟,更无可能,西域来的那三个美男,是陛下亲赐,我只将他们摆着做花瓶,他们全部加在一块儿,也抵不过一个你。”


    闻折柳捂嘴咳着,心里七上八下,何霁月倒愣了会儿,有条不紊解释。


    “你心里还介意什么?不妨一同问了。”


    他介意什么?他其实什么都不介意。


    方才那通话,不过是逢场作戏。


    无论何霁月要不要别人,只要她最终肯要他,他就知足了。


    头上印记将将糊弄过去,闻折柳心里还想着温存,嘴上却不敢再问。


    气氛由于他的咄咄逼人,焦灼到这步田地,他这会儿忽地低头,试图再回到方才那缱绻场景,自然是不能够。


    他维持着手捂头的姿势,翻了个身,只给何霁月留下个瑟缩的背影。


    “妻主,我有些累,想歇下了。”


    何霁月脑中一半是闻折柳方才动情的模样,一半是住持口中那“当年之事”,双方天人交战,暂时没工夫管闻折柳这已成陈年旧事的“小伤口”。


    他既不愿,她也不强求。


    只是他转身前,手捂着腹部,眉心微蹙,好似又不舒服了。


    “肚子疼是不是?”


    何霁月伸手,跨过闻折柳腰际,轻轻盖上他隐约凸起的腹部:“方才,我下手重,还是碰到肚子了?”


    闻折柳浑身一紧。


    “……不怨妻主,只是我有些累了。”


    又嘴硬。


    她凑过去问,热脸贴他冷屁股,他还不领情。


    “真不愿说?”何霁月刻意将从鼻腔呼出的气洒在他耳廓,盯着他整只耳朵泛起一层红,才轻笑着罢休。


    闻折柳思绪杂乱,唯恐一不小心说漏嘴,只自己揉搓腹部。


    “我累了,不想说话。”


    “嗯,累就睡罢。”只当闻折柳方才被弄狠了,这会儿同他闹脾气,何霁月没再逼迫,仅转头,“呼”一下吹灭蜡烛。


    往常他这样闹,两人同床共枕睡一夜就好了。


    这回应当也一样。


    正值隆冬,大雪纷飞,夏日夜间总接连鸣叫的虫,此时只惦记自己温暖的窝,不再大半夜跑出来扰人清眠。


    周遭寂静,何霁月阖上眼,一卷被子要睡过去。


    她半梦半醒间,又听到身边那人翻来覆去,借着月光一瞧,只见闻折柳整个人蜷缩,呼吸深浅不一,像是又难受了。


    “怎么了?”何霁月一骨碌翻起身。


    闻折柳不应声,不知是没听见,还是不想说话。


    闻折柳面朝墙,用后背对着何霁月,何霁月视力再好,也做不到透视。


    见闻折柳只一个劲儿发抖,没有要转过来的意思,她索性上了手,抵在闻折柳肩膀,将他整个人翻了过来。


    “到底哪里不舒服?是不是肚子疼?”


    闻折柳这会儿手倒不抵在腹部,只是曲着肘部,随意搭在床榻,他咬着嘴唇,像是即将脱口的话很难为情。


    “……妻主,我有一事相求。”


    何霁月聚精会神:“你说。”


    闻折柳手顺着被子往上摸,探到自己鼻尖,再顺着脸颊摸到耳垂,摸到耳坠上的红流苏。


    “您送我的这个耳坠,我很喜欢,只是……”


    不是身子不适么?怎么扯到耳坠了?莫非是方才她们吵了一通,闻折柳担心说实话会遭她怪罪,在顾左右而言它?


    “有什么你直说便是。”何霁月轻声打断。


    她温热的手轻轻托住闻折柳下颌,带着薄茧的指腹缓慢摩挲他脸颊,如同擦去珍宝蒙上的尘。


    受暖意蛊惑,闻折柳身段发软,脸颊绯红,轻声道出实情。


    “只是我歇息时喜翻身,夜里戴着,我翻来覆去,它叮叮当当吵个没完……吵到我事小,吵到您就不好了,可否允我夜间摘下,白日再戴?”


    “如何不行?这耳坠是你的,何时带上,何时取下,只由你一人决定,今后,不必再因这件事问我。”


    何霁月捏了捏闻折柳耳垂,轻轻摘下那吵了他半夜的耳坠:“所以,你没有不舒服,只是被吵得睡不着觉?”


    “……嗯。”终于没了耳坠困扰,闻折柳面色稍好,补上一句,“吵到您了,抱歉。”


    闻折柳心中一暖,腰身一扭,往何霁月出声的地方翻去。


    何霁月虽然没有预料到他会翻过来,但手快于心,还是稳稳接住:“怎么过来了?是……还想继续?”


    她尾音上翘,好似逗弄白兔圆尾巴的大尾巴狼。


    不,不能继续,他腰还酸着。


    若真要再来,他明日别说行走,连下榻都不能够了。


    腰酸腿软,闻折柳轻轻推开何霁月往自己腰上摸的手,将腿屈了起来,婴孩般缩入她怀中。


    “……不要了。”他低低拒绝。


    “那为什么还凑过来?放着肉,但不让人吃?”


    何霁月顺势将手放下去,把闻折柳踢到腰际的被子往上扯,拉到他胸腹,又怕这被子塞得棉花多,重,会压得闻折柳夜间呼吸不畅,看一看,往下扯了点。


    “还是说,你在欲擒故纵?”


    “没有。”


    闻折柳抱着何霁月另一只不动的手,摸索着躺到她的肩头,嗓音轻柔,狐狸般勾人。


    “您这儿暖和,我那边太冷了。”


    何霁月轻笑,伸出双臂,牢牢将主动凑过来的闻折柳环住。


    她们俩分明盖的是同一床被,怎会存在一边冷一边热的情况?


    这不过是闻折柳邀宠的手段。


    可她,甘之如饴。


    心中无事,何霁月呼吸平缓,不多时进入梦乡。


    闻折柳靠着她柔软温暖的臂弯,却怎么也合不上眼。


    他头上那层印记,非得剜下一层皮,才可彻底销毁,恢复时间长不说,还会秃好大一块,在何霁月眼皮子底下,他这样做,总是要纸包不住火。


    闻折柳往何霁月胸膛挪了挪,听了一夜她稳健有力的心跳。


    翌日,何霁月一睁眼,正对上闻折柳涣散的瞳孔。


    “怎地眼皮底下青了?不舒服?”


    “昨夜没睡好。”闻折柳往旁一扭,翻下身去,“不劳郡主挂心。”


    何霁月活动了下微麻的臂膀,去外头寻觅食物,走出门才察觉不对。


    她是不是又惹闻折柳生气了?


    寺庙里僧人熬了米粥,只是纯大米与水,没加旁的,可对于腹中饥饿之人,是不可多得的美食珍馐。


    何霁月拎勺打了两碗,端着热气腾腾的粥回来。


    她塞到闻折柳手中:“这是碗,里头盛了粥,还热乎,正好吃了暖暖肚子,你一个人能吃么?”


    闻折柳没接过来,只摇一摇头。


    “怎么?”到底身份尊贵,有几分矜傲,何霁月被冷了几冷,姿态也不再放低。


    她站在一旁,俯视闻折柳不知何时又泛起苍白的脸,硬生生咽下后半句险些脱口而出的“要我喂你?那你就态度好些,别给我挂脸子”。


    闻折柳坐的位子靠墙,他半边肩膀抵着砖,素手掩在小腹,神情恹恹。


    “没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