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屋里陷入一阵死寂,陈瑾小心翼翼昂起头,想觑下何霁月的脸色,正和她似笑非笑的目光对上,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属下不知。”陈瑾心有猜测,可她与何霁月是主仆,纵是何霁月不摆架子,她也要有做属下的觉悟,不该知道的少问,实在想知道的,也只能拐弯抹角地打探。
虽然何霁月说了,可以让她随便问,但是陈瑾跟何霁月这么多年了,还不了解她么?
何霁月喜怒不形于色,但她脸上越是轻描淡写,心里越是在意。
更别说她之前那么紧着闻折柳,在难得的休沐日,还亲自带他出街采购衣裳,甚至见闻折柳发脾气,还使唤她出去买了一溜儿的糖,低声下气哄闻折柳。
郡主是个长情之人,之前对闻折柳这么好,没理由说不爱就不爱了。
“不知道就少八卦,连个男人都没有就打听别人的家事。”
何霁月原本想像对着关泽那样,同陈瑾剖析自己的内心,但看着陈瑾一脸心虚的模样,她话好几回溜到嘴边,就是说不出来,无奈只好摆摆手,示意这个话题就此揭过。
“平阳郡如何了?你派人拿玉符过去,可见到我阿爹与小弟了?”
一说到正事,陈瑾又胆子大了起来,她弯着的腰板稍稍挺直:“属下已然派人去平阳郡探过两回,有个好消息和个坏消息。”
何霁月一听陈瑾咳嗽一声,就知道她准备发表长篇大论,忙不迭提前发话,毫不留情打断她的前摇。
“少拐弯抹角,这好消息和坏消息都是什么?直接说。”
“好消息是这个玉符是真的,属下派的人确实进了平阳郡,还见到了钟府君与何小公子。”
陈瑾咽了口唾沫,脸上显出为难:“坏消息是钟府君生了病,平阳郡内,无人可医,属下派人去京城找大夫,也没找到合适的,依属下所见,或许得请吴院使走一趟。”
阿爹病了?何霁月蹙起眉。
她阿爹的确体弱多病,迎着风吹一会儿,便要头疼脑热,可他断断续续服药将养,也不过是生些小病,怎地这回来得如此凶险?
是背后有歹人作祟,亦或父亲年迈,身体一日不如一日……
一提起经常生病的人,何霁月脑中不由浮现闻折柳那张苍白如雪的脸。
他也是吹风就难受,走一步咳一下,喘三下,东西吃的时候不对付便要呕,身体比豆腐还娇弱。
卧病在床不说,眼睛还瞧不见东西了。
可上回她去长乐宫,他一双圆眼倒亮得很,不似瞎了。
闻折柳真跟猫似的,狡黠,手段多,一举一动摄人心魄,她原本以为自己作为猎手入局,不会受他影响,不料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哪怕关泽一个劲儿跟她说别陷进去,她到底还是栽了。
得亏景明帝拿她阿爹与小弟相逼,她才艰难抽身,可她人离开了闻折柳,心却没有。
一想起他得逞后的娇笑,一梦见他那双嗔怪的眼,她心口还会疼。
“也不是什么难事,我给吴恙修书一封,让她寻个时机出京便是。”
何霁月伸手摁了下额角,硬生生将擅自闯入的闻折柳逐出脑海:“父亲病成什么样了?可还下得来榻么?”
“府君病得严重,已经半月下不来榻了。”陈瑾小心翼翼斟酌着措辞,发现兹事体大,不可含糊其词,只好实话实说,“府医说,恐怕得准备后事。”
何霁月在东南和京城连夜奔走,好不容易回到大营,想要休息个三五日,顺带坐镇东南,帮助东南郡恢复往日平静,让投奔山匪的平民回乡种地,一听“后事”这两字,登时“唰”一下站起身。
“你且在此维持秩序,我去平阳郡看看父亲。”
她是个不折不扣的行动派,往往在发出命令的一瞬间,身子早已动了起来,这头还在跟陈瑾说话,手已解开行云挂在树上的缰绳。
“郡主,平阳郡里都是陛下的人,您只身赴宴,只怕不好,且带一队人马……”
何霁月耳朵在听,身子也在动,她左脚一蹬马鞍,整个身子腾空,手上马鞭一挥,行云迅速驾出数十里,只遥遥留下一句话:“你看着办!”
京城,深宫。
“咳,咳咳!”
闻折柳又睡了一天一夜,睁开眼之时,头脑仍昏沉,所幸有了些胃口,小口小口啃了大半窝窝,之后就缩在床头,双眼无神放空,有一下没一下咳着。
“雪玉呢?”
他这些日子与雪玉作伴,虽然看不见,但怀中抱着个暖和之物,心里也不至于空落落的,正因如此,他咳到嗓音沙哑,还没忘记问雪玉在哪儿。
“公子莫急,我就去找。”小白在外边搜刮一圈,敏捷上树,将在枝头挂着,呼呼大睡的雪玉薅下来,忙不迭往闻折柳怀里送。
雪玉还没在外头玩够,又被囚禁在闻折柳怀里,不满地喵喵大叫起来。
“公子,要不还是让雪玉出去玩一会儿罢?”
闻折柳看不见,但小白可以,他瞧着小白肉垫上露出的锋利爪子,而闻折柳透着青色血管的素手,同爪子靠得如此近,吓得后背出了层冷汗:“它这样暴躁,只怕会伤了您。”
“……不。”
闻折柳手上不抱个东西,心里就不舒服,他不顾雪玉甩得啪啪响的尾巴,摸索着顺了顺它的光滑皮毛。
他执意如此,小白也不好劝,只是看着闻折柳发白的唇,小白心里难受,不忍就这般放闻折柳同时刻准备偷跑的猫自说自话,挠着头开始没话找话。
“公子,您可觉腹中饥饿?您身体虚弱,只吃这点东西,怕是不行。”
“谈不上饿。”
闻折柳每日的活动仅限于屋内,从床榻挪到桌案,再从桌案挪回床榻,体力消耗不大,就吃几个馒头也不饿:“就是身子乏。”
“喵喵喵!”雪玉又叫了起来,调子拖长,显然是在撒娇,闻折柳起先还觉得奇怪,他屡屡摸雪玉,雪玉该感到不耐烦才
是,怎还对他撒起娇来了?
直到手一摸到它腹部,发现瘪得吓人,他才明白个中缘由。
“小白,我今早应该还剩了半碗肉粥。”
摸了摸奸计得逞,声音越来越夹的雪玉,闻折柳手抚着它的毛,嘴角不由勾起抹淡笑:“拿来喂它罢,别让它饿着。”
小白看了眼雪玉溢出来的肚腩:“公子您别惯着它,我没短它的饮食,是它嘴馋……”
“拿来喂它。”闻折柳言简意赅。
他正说着话,眼前一片白又变得黑白交杂,屋内景象缓慢显现,还没等他看清,一个黑黄交杂的影子忽地从窗缝蹦了进来,直奔小白放在墙角的那一小碗肉粥。
它动作迅捷,正是只花纹明显的狸奴。
“喵!”雪玉飞速从闻折柳膝上窜下去,同前来抢食的狸奴打成一团。
两只猫扯着沙哑的嗓子嚎叫,斗了数十个来回,以狸奴挠了雪玉好几爪子,还打翻呈放肉粥的碗为终。
眼见雪玉落入下风,闻折柳在一旁看着,心里直着急,伸手就要扯开狸奴。
谁知狸奴生性凶悍,不单能压制雪玉,还有空往闻折柳这边挠一爪子。
“公子小心!”小白连忙护住闻折柳。
雪玉也心系第二主人闻折柳,一开始还打得畏畏缩缩,一见狸奴对闻折柳也大打出手,整只猫都炸毛了,扑上去同狸奴一阵厮打,硬生生把狸奴吓跑了。
“喵,喵呜~”赶跑狸奴,雪玉又夹着嗓子围闻折柳蹭,好似方才那同狸奴斗得天昏地暗的丧彪不是它一般。
闻折柳伸手摸了摸它耳朵,圆眼低垂:“好雪玉。”
雪玉这般英勇护主,倒让他想起当年刚到京城的何霁月。
那时她没跟着师太系统学过武,只笼统会些许招式,但看见他被人欺负,咬牙就是上,她不仅动手还动口,往往一局下来,她鼻青脸肿,别人被她咬得遍体鳞伤。
他牵着她的手,低声问“何无欢,你疼不疼”,她却一抹鼻腔淌下的血,满不在乎道:“没事,你没伤着就好。”
如今她身强力壮,打遍天下无敌手,却不再像当年那样护着他了。
“咳咳!”
喉头又是一阵痒,闻折柳伸手捶着心口,试图为憋闷的肺部夺取多一分空气,可事与愿违,他越咳越觉得眼前发黑,双手发抖,还没来得及喊小白将他扶回床榻,已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何霁月快马加鞭赶到平阳郡,正是两日后。
她迎着夕阳,手持玉符,一路飞奔到平阳府,循着儿时记忆直奔主屋,远远见个恬静少男站在屋外。
“来者何人?”
平阳府中到底留有何霁月母亲何玉瑶手下不少府兵,一开始行云步履奇快,她们没反应过来,见何霁月在主殿外停下,直接围上来。
到底十几年未见,何霁月见了她们,也觉得熟悉又陌生,正要自报家门,忽地听见身后少年道“且放开,这是我相识之人”。
何霁月转头,少男一见她就笑,嘴角旋出个梨涡:“流昀见过阿姐。”
这美少男,原是她小弟何流昀。
何流昀今年不过十四,却已出落得粉雕玉琢,他脸蛋不仅白皙,还晕着淡粉,唇红齿白,十分招人稀罕。
对着自家弟弟,何霁月不客气地伸手,掐两把他水嫩脸颊。
“长大了。”
手感不错,但比起闻折柳,还是差点意思。
……可到底差在哪儿?
他比闻折柳年轻,身体也比闻折柳康健,皮肤吹弹可破,还肥瘦相宜,没理由比闻折柳差。
第42章
罢了,她此番前来,是来探阿爹的病,而非对比闻折柳与小弟有何差异。
“流昀,阿爹在里头?”
心里念着罹患重病的阿爹,何霁月倒也没什么心思再琢磨两个男人差在哪儿,见何流昀点头,她抬步要跨过门槛,临了,又觉得自己不再是当年那可以围观阿爹哺乳小弟弟小姑娘,而该注意女男之防。
她在门槛侧立,扭头问小弟:“我方便进去看看阿爹么?”
“或许……不太方便,”何流昀尴尬笑了笑,露出颗娇俏的小虎牙,“阿爹才吃过药,现在歇下了,阿姐若不嫌弃,可随流昀到外头候一阵。”
“嗯,走。”
想着闻折柳一生病,要么拽着自己的手不让自己走,要么只愿独自一人待在房间,何霁月寻思小弟也被赶了出来,料阿爹是后者,没多留,随何流昀往外:“阿爹生的什么病?怎会如此严重?”
何流昀垂下眼,沉吟片刻,长叹一声。
“阿爹这回是旧疾复发,加之天寒,缺医少药,才一下病倒了,不过阿爹总嘴里念叨要追随阿娘而去,他能走,也算是如愿了。”
何霁月眯起眼:“你这么说,是阿爹存了死志,不愿配合治疗?”
“是也不是,”何流昀娓娓道来,“阿爹虽有心随阿娘而去,但还待着我长大成人,找个好妻主,也待着您……”
见他目光闪烁,总是要说到关键的话,就陷入沉默,何霁月念着他是小辈,耐心等了几回,还是没忍住追问:“阿爹待我做什么?”
“等待您建功立业。”
何流昀好似不愿多谈此类话题,他扯了下何霁月袖子,硬生生把谈话的内容换成别的:“阿姐,流昀有件事想问您。”
何霁月虽不解他为何不想谈,但询问的话到了嘴边,又想起何流昀是她的家人,不是她的属下,到底没多问,只尽职尽责当个宠爱小弟的阿姐:“你说。”
何流昀纤长睫羽扑闪:“姐姐打算何时找个夫郎呀?您长年征战在外,府内当找个贤惠的主君来打理才是。”
何霁月同何流昀到底多年未见,她不了解他的习性,一直表现得比较随和,而何流昀之前说的话也很客气,这会儿听他八卦自己的私事,她隐约想起两日前打探过自己同闻折柳一事的陈瑾。
“流昀,这话是谁教你问的?”
她不愿施展太多威压,把亲弟弟吓着,可何流昀此举反常,说这话背后必有人指点,她总得揪出背后之人是谁。
何流昀连着眨了几下眼:“我自己想问的。”
“说实话。”何霁月眼珠一错不错盯着他。
何流昀目光闪烁:“陈瑾姐姐教的。”
何霁月审过无数犯人,对犯错之人脸上的微小表情,有一番自己的理解,虽说不至于像专门从事拷打询问的关泽掌握得那么透彻,但对付一般人,还是够用的。
她没有放过何流昀:“还有谁?”
“唔,还有阿爹。”
何流昀显然是被钟子安娇纵大的,被何霁月识破真实目的也不慌不忙,还杏眸发亮,饶有兴致发问。
“阿姐,流昀并非要故意瞒您,流昀只是想找个如意妻主,可您比我年长,身份也比我尊贵,您不娶夫,流昀不好嫁人,因而流昀如此着急问您。
“听阿爹说,我再大就不好嫁了,且阿爹道,越年长的妻主越会疼人,可是真的?”
“……也不一定是真的,年长者多半夫郎成群,风流成性,你涉世未深,难保会被骗,还是少接触为妙。”
何霁月说着风流女子,脑海浮现出关泽的样貌:“你年纪还小,别学这个。”
何流昀是个自来熟的性子,同何霁月多年未见,又有女男之分,却也不拘束,托腮追问她的私事。
“阿姐有心上人么?”
何霁月被问得一噎。
心上人么,说没有,她心里还真有个人,说有,这心上人的分量也不重。
至少同她阿爹与小弟,他比不来。
可何流昀年纪尚幼,能接触到的异性又少,怕是没有经历过情爱,她情路不甚平坦,还是别给他做参考了。
“阿姐?”何流昀一脸期待。
“没有。”何霁月神情平静。
懒得绞尽脑汁给何流昀编造,也不愿谈自己同闻折柳比山道还坎坷的恋爱路,何霁月直接选了最干净利落的方法,否决。
“没有么?”何流昀鼻尖微动,“可是您身上,有股……”
“郡主,公子,府君醒了!”
小厮恰在此时奔了过来,何霁月借机行事,从木椅“唰”一下站起来,招呼何流昀在前引路。
“随我看看阿爹。”
同阿爹多年未见,一想到要见面,她居
然有些近乡情怯,在外踌躇片刻才入内。
何流昀还未进屋,嘴角就挂上抹甜笑,他先在外头唤了声“爹爹”,才打开帘子,探头进去。
“爹爹,你好生瞧瞧,是谁来了?”
“谁?”榻上那人嗓音有气无力。
何流昀三两步上前,凑到他耳畔:“是阿姐回来了。”
“霁月?”钟子安挣扎着要爬起来,怎奈身体虚弱,只将将掀开眼皮,手往上抬了抬,“来,阿爹看看你。”
何霁月一咬牙过去,碰到钟子安瘦成皮包骨的手,鼻尖一酸。
再一握住他手腕,探到虚弱无力的脉象,心又是一揪。
阿爹过得不好,还不是一天过得不好,是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好好养身体,她不在,景明帝又派人在平阳郡镇守,他们父子被欺负得很惨么?
“可是下人趁我不在,苛待你们?”
“没有没有。”
钟子安张了张唇,只发出些有气无力,连不成话的单字,何流昀唯恐何霁月误会,连忙接上话头:“是阿爹年纪大了,又……念着已逝的阿娘,茶饭不思。”
阿爹自她幼时就总念着阿娘,这会儿阿娘去了,只怕……
“爹,您好好养身体,待您病愈,我带您去京城见娘,可好?”
难以言语,钟子安抖着手写下四行字。
“陛下不让我与流昀出平阳郡,我们随你擅自返京,陛下定要怪罪到你头上,你光风霁月,怎可受这般拖累?”
“爹所言不错,可今非昔比,我既能入平阳郡,便可带你们走。”
何霁月握住钟子安气血不足冰冷的手:“阿爹且安心,我在陛下那儿留了筹码,带您与小弟走,不碍事。”
钟子安书:“什么筹码?”
何霁月垂眼:“……一个人。”
长乐宫。
“公子,大好消息!”
闻折柳正睡得昏昏沉沉,猛地听见小白在外头扯着嗓子唤他,吓得一激灵。
他睁开眼,只见眼前黑白交杂,好似看得见,又好似看不见,他眨了下眼,视野又掺上黏腻汗珠,迷迷糊糊,难以视物。
“唔!”看不清东西之时,最易头昏,闻折柳体弱,头一晕,总犯恶心。
闻折柳近日吃得不多,再懒动,存在胃脘的东西也被消化殆尽,胃里空落落烧着疼,酸水逆着食道而动,闻折柳喉结滚动,试图将恶心压下来,却于事无补。
他抖着手拉过痰盂,弓着身子深呕,可酸液同他作对一般,临到喉头,又落回去,磨损得牙齿隐约泛疼。
起先闻折柳顾及腹中胎儿,只敢用掌根在胃脘轻揉。
可这力道实在太轻,压根无法撼动起起落落的酸液半分,闻折柳疼得手都在发抖,还耐着性子与隐隐作痛的胃脘纠缠。
但屡试不中,一来二去,他再好的性子也急眼了。
胃脘突突直跳,好似有活物在横冲直撞,闻折柳还好奇小白说的大好消息是什么事,没功夫同惨败的躯体折腾。
他五指紧握成拳,直直往腹部捶,一下又一下,狠厉又决绝。
这种时候,总得吐出些东西才好,至于这般莽撞的行为,会带来什么后果,他懒得管,也没有精力管。
“咳,咳呃!”
小白在外头一声声喊着“公子”,企图得到闻折柳的回应,闻折柳自知该说点话让小白安心,至少让他别再多费口舌喊,却被恶心感堵着喉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用力咳嗽,每咳一声便干哕一下,直至头昏眼花,心脏嘭嘭直跳,才将终于乐意反上来的酸液尽数呕在痰盂。
扫过痰盂中秽物掺杂的丝缕血迹,闻折柳用帕子一点唇角,平静盖到痰盂里头。
“进。”
他嗓音沙哑,难以掩盖疲惫,可终于又能看见东西的眼睛亮得吓人。
“公子,您还好么?”
小白手里捏着封信,原本兴高采烈要汇报,一见闻折柳面上血色全无,再一嗅,屋里泛着股淡淡的血腥味,吓得眼睛都瞪圆了:“奴才方才在屋外站着,听您咳得好凶。”
那自然是不好的。
闻折柳向来爱强撑,每每让旁人察觉到自己的不适,多半是遮掩不下去了。
这会儿他脸色苍白,肉眼可见,显然是强弩之末。
方才他胃里实在难受,没忍住咳得凶了些,断断续续呕了好一阵,没甚么实物,尽是些火辣辣的酸水,这会儿余韵未消,他嗓子还在疼,一说话就跟刀在割似的。
可他依旧面无表情,宛若痛楚不落在自己身上一般。
“无碍。”
“您这帕子怎地掉到痰盂里了?”小白左看右看,总觉得往常一咳嗽就用帕子掩唇的闻折柳,此刻手上居然没有帕子,越想越奇怪,一低头,见着痰盂里正飘着帕子,“我给您捡起来。”
闻折柳摆了摆手,示意小白不用管痰盂中遮掩污秽的可疑帕子。
“你方才在外头喊,是得了什么消息?”
第43章
“咳咳,有事就说,不必管我。”
见自己这么说,小白眼睛依旧黏在自己身上,闻折柳冷下脸,摆了摆手,轻咳两声,他勉力压下喉间痒意,顶着如有刀割的痛楚,从薄唇挤出一个字。
“说。”
小白还想关心下闻折柳的身体,但刚一开口,就被闻折柳抬手止住,无奈关切的千言万语,只好咽回肚子里。
“您此前吩咐奴才将信送到郡主府,奴才送过去了,昨日收到了封回信。”
回信?
是来自西越皇室的?还是来自他大哥闻柳青的?
闻折柳手指往内勾了勾,示意小白将信交给自己。
拿烛火熏了下信件左上角,瞥见上头独属于西越皇室的印记,他心下了然,虽然还没与大哥取得联系,但至少同西越皇室联系上了。
只要他们派人来,他就可以从中原完美脱身,彻底离开这个伤心之地,但同时,也再见不到心里念着的那个人。
“出去。”
闻折柳正要拆开信,余光瞥见在一旁站着的小白,从嘴里淡淡吐出两字。
看了眼脸色白得跟雪一样的闻折柳,又看了眼她手上捏着的信,小白踌躇片刻,还是忍不住问了心里最想问的问题:“公子,奴才有两言,不知当说还是不当说。”
闻折柳向来喜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淡淡拒绝。
“那就别说。”
小白撅起嘴:“可是奴才想说。”
闻折柳额角突突直跳:“你既然是铁了心要说,那何必问我。”
“您眼睛,不是不太好么?”小白欲言又止,嘴唇抿了又抿,似乎是终于斟酌出了个最客气的措辞,“可需奴才留下,给您念这封信?”
“不必。”
小白留在这儿,他还能看信么?
况且这信里写的可是西越语,小白是个土生土长的中原人,连中原的大字都不识得几个,又如何能念得了这全西越语写的信?
“你不识字,如何能念?”闻折柳淡道。
“抱歉公子,您说得是,”小白一脸沮丧,像只想帮主人忙,却没帮上忙还被主人呵斥的大黄狗,只能垂头低声呜咽,“奴才还有一事相求。”
小白有事求他?依小白这单纯的性子,会求他办什么事?
他被困在长乐宫,又能帮小白办什么事?
“你说。”闻折柳眼底浮现出份探究。
“您这些日子都不怎么吃东西,本来就瘦,现在看着更是没有几两肉了,好像风一吹就能倒。”
小白先噼里啪啦倒豆子似的,把心中所想说出来,再换回小心翼翼的态度:“可是您也喝不下药,只能通过食物疗愈,餐食多少还是得吃点。
“因而奴才想求您,先将早膳用了。”
……大费周章的,只为求他吃点东西?
闻折柳不急,但看着小白跟看家黄狗一样,亮晶晶的圆润眼睛,到底也没骂。
再者,小白说得也没什么
错,他身为一个人,而非早已辟谷的神,不吃东西,只怕活不下去。
尽管没什么胃口,但总得吃点。
“嗯,允了。”
分明这件事对小白没甚么益处,但他比即将补充养分的闻折柳还兴奋:“好嘞,奴才这就去拿!奴才刚拿锅蒸过了一遍,还是热乎的,您且等上一等!”
如小白所言,食物的确都是热的,小白才刚端着盘子进屋,闻折柳便捕捉到热气一泼,愈发浓郁的气息。
这气息对寻常人而言,是诱人香气,对他来说,却正好相反。
一阵难以言喻的恶心感,宛若湖面升腾起的水雾,霎时占据喉间,直直往外冲,没有给闻折柳任何喘息的机会。
“呕!”
胃里一点东西都没有,闻折柳素手扶着床榻,身子深深弓起来,对着痰盂淅淅沥沥吐出黄苦水,苍白的唇沾上些许晶莹,好似淋了水娇艳欲滴的花。
原本就如刀割的喉咙受苦水磨损,疼得越发厉害,闻折柳被呛得直咳,越咳越止不住呕。
他阖了下眼,试图压抑住眼前这阵眩晕,却没能如愿。
专属于食物的气息,还在不断刺激闻折柳的鼻腔,他手上离了帕子,只能用手心盖着,将将阻断气息。
“拿,咳,拿走!”
好不容易难受的频率低了些,闻折柳趁着这个机会,努力往外挥手。
腹部揪着疼,他头昏眼花。
好不容易痛楚渐消,闻折柳正要直起腰,忽地感觉不对……
难以言喻。
闻折柳小心翼翼抬手。
“嘶!”
只是轻轻的,我将离开你,都让他难以接受。
闻折柳眯眼缓了片刻,咬咬牙,偏向虎山行。
都怪何霁月……
如果不是她,他也不会这样。
一想到那无情弃他的那个人,他的泪水就落了下来。
闻折柳用手背抹了两下泪,又去慰问,惊讶发现它已经非复吴下阿蒙。
奇怪,也没被外物击打,不该啊。
靠在床头缓了缓,闻折柳没想通,索性不再深究,只抖着手拆开信,一目十行扫过其中内容。
见着“即日派使臣来,约莫半月可抵达
中原”,他嘴角不由上扬。
西越到底和中原交战多年,忽地以议和之由,要派使臣来,难保无诈,景明帝这胆小之人,定不敢独自接待,届时使臣来临,她必然要唤何霁月回京壮胆。
景明帝不允何霁月回京,他偏要以此相逼。
这样一来,她一定会回来的。
何霁月那夜消失在黑暗的身影再度浮现眼前,闻折柳才平缓不久的呼吸又变得急促,眼睛也跟着一阵接一阵发黑。
他扯过锦被,缓慢裹住发冷的身体。
倘若何霁月出手挽留,将他接回郡主府,他就不走了。
西越其实也没什么好,他生在中原,又身体不好长居中原京城,从出生到现在,也不曾踏足西越一片土地,他爹道西越皇帝是他生母,他却连她面都没见过。
只是便于日后继承皇位,他学了西越语,能听懂西越人说话罢了。
他着急忙慌联络西越皇族,让她们大张旗鼓派使臣前来,不过是求何霁月看他一眼。
只一眼,都是慰藉。
但就这么一眼,也难得。
平阳郡。
“阿爹近来在吃什么药?”
虽说何霁月与钟子安是亲父女,但到底多年没见,何霁月又不像何流昀,是自来熟性子,钟子安也是个内向的性格,她和钟子安就着母亲何玉瑶说了几句之后,两人目光相接,谁也没说一句话。
还是何霁月绞尽脑汁,终于挤出句能聊的话。
“都是些温和调理的药,”亲热劲儿过去,钟子安也略显窘迫,“我这回病得凶险,但身体弱,医师不敢开太大剂量的药。”
说曹操曹操到,她们还聊着药,外头小厮正好将药送了过来,瓷白药碗上还冒着热气,显然是刚煮出来没多久,小厮甫一入屋,清苦药味登时散满整个房子。
闻折柳三天两头就要喝药,何霁月随他长大,已经见识过不少中药,那还是头一回闻到这么苦的,不住蹙眉。
“这药一天要喝几回?”
“早中晚各一回。”
许是看出何霁月同钟子安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半刻都聊不到五句的窘迫,何流昀主动开口,熟稔接过小厮手中药碗。
“流昀,我来罢。”
何霁月此番前来,不单是同阿爹与小弟团圆,也是为给阿爹尽孝。
侍奉汤药,就是尽孝的不二之选。
她接过何流昀手中药碗,正要侍奉钟子安服药,却被钟子安讶然呵斥。
“霁月,让流昀来罢,你常年征战在外,又摄政朝堂,身份何等尊贵,又怎能做这种腌臜事?”
钟子安还当何霁月养尊处优,不会侍奉人,要提前从源头杜绝她侍奉这件事。
谁料何霁月先用汤匙舀起一小勺苦药,凑到唇边试了试温度,觉得烫后吹了两吹,才送到钟子安口中,一套操作行云流水。
像是经常干这种侍奉人进药之事。
“霁月便是身份再尊贵,您也是霁月的长辈,您生了病,霁月侍奉您,理所应当。”
“阿姐身旁,也有久病之人么?”
钟子安心有疑虑,但到底性子内敛,没问何霁月的私事,何流昀倒是百无禁忌,直接问出了口。
何霁月原本想像之前聊到心上人那个话题一样,避而不谈,只是一想到将来要带阿爹与小弟回京,他们免不了要同闻折柳的碰面,犹抱琵琶半遮面,说了半截。
“是有这么个人。”
“是谁呀?”何流昀没多想就追问。
何霁月又陷入了可疑的沉默。
钟子安病得身子乏力,一连冲何流昀使了好几个眼色,也没见他有反应,只好艰难开口,为姐弟俩调节起氛围。
“流昀,阿爹是怎么教你的,莫要强人所难,霁月不想说,你何必为难她?”
“也不是不能说。”
何霁月轻描淡写:“是京中的一位友人,他身子不好,我恰好碰到他在喝药,就顺带帮了下他。”
何流昀眼睛发亮,正要追问,却被忽地敲门的陈瑾打断。
“郡主,东南那边,属下已经派人料理好了。”陈瑾一进屋,先给府君和小公子行过礼,再是禀报。
“你是……”
何霁月还没吭声,钟子安已发话,他一脸愕然:“当年跟在玉瑶身边的那小丫头么?”
“回府君,正是属下。”
陈瑾虽是个活泼的性子,但一碰到与先长公主相关之事,面上难免沉重,又恰巧遇着事,她一边应着钟子安,一边朝何霁月做了个手势,示意何霁月出来聊。
何霁月将剩了大半的药碗递给何流昀,随陈瑾出去。
“还有什么事?”
第44章
东南雪少,下了一天一夜,也不过将将没到靴沿,不似塞外,数个时辰便高至膝窝,三两岁的小孩被塞进雪里,完全不见踪迹。
同陈瑾在外头漫步,何霁月呼出口冷气。
“你说这事,同西越有关?”
“正是,郡主难得与家人团聚,属下本不该打扰,只是事发突然,不得以为之,”陈瑾先行请过罪,再眉眼低垂,“京中传信,道西越使臣来访。”
到底与西越交战多年,何霁月对于西越,谈得上是了如指掌,西越皇帝年迈,但膝下缺乏继承人,过继也没个合适的人。
四月前,她亲自同西越皇帝定下和平契约,料其后继无人,便没再多花心思。
可好端端,两国相安无事,西越皇帝司徒筠为何要派使臣来中原?
“使臣来做什么?”何霁月问。
“说是来联络感情的,顺带交下岁贡。”
……交岁贡?当年她与司徒筠定的是互不相干,但地位平等的合约,无需
她司徒筠派使臣纳岁贡。
不请自来,背后必有所图。
“她们要来,那就来,”摁了下连日赶路,缺眠少觉后胀痛的太阳穴,何霁月后知后觉,她到底是人不是仙,也需要休息的时间,“你着急忙慌把我叫出来是为什么?”
说到这个,陈瑾爽朗的话语变得迟缓:“陛下召您回京。”
景明帝让她回京城?
何霁月蹙起眉。
可她已接到阿爹与小弟,在出京城前,又与景明帝闹过一通矛盾,景明帝不该巴不得她待在东南,如同将她囚禁在与西越的边界线般,让她此生不回京么?
此刻召她回京……
莫非是担心西越耍什么花招,她不在京城,景明帝带着一大多半文官,只可舌战群儒,不可金戈铁马讨伐,无法应付使臣?
这回京随同景明帝接待西越使臣一事,于她百利无一害。
倒像是有人为她刻意铺的路。
可她在西越仅有些许做杂活的眼线,她们身份卑微,连司徒筠的面都见不到,怎么可能说服司徒筠派使臣来中原?
她若在西越皇室里,有能说这种分量这般重的内应,还需同西越交战多年么?
总不能是司徒筠膝下哪个正得宠爱的男侍,无意间见了她的画像,对她一见钟情,不惜亲身下局,只为给她谋福祉了罢?
“给吴恙寄的信,可收到回信了?”
何霁月摁了下额角。
“尚未。”陈瑾答。
何霁月摆了下手:“那现在再给她寄出一封,让她不必山长水远跑到平阳郡来。”
陈瑾一怔:“那府君的病?”
何霁月凭着儿时记忆,回到之前还在平阳郡时待着的屋子,“吱呀”一下推开门,没看到满地灰尘。
屋内陈设一应俱全,好似她从未离去。
阿爹和小弟一直念着她,而她郡主府里,只收拾出了容纳闻折柳的地方,没给他们腾位置。
“我带他去京城治……派信去郡主府,让下人收拾出两间干净屋子。”
“是。”陈瑾先把后半句话应下来,再小心翼翼问起她关于何霁月前半句的疑虑。
“可是陛下向来防您防得紧,您带府君与小公子离开平阳郡,陛下会允许么?整个平阳郡里,一多半都是陛下的人,带上府君与小公子,只怕不好走。
“且京城并非休养之地,府君身体不好,去到京城……”
“你说的我清楚。”
缺乏睡眠,哪怕是一向沉稳的何霁月,也难免少了几分耐性,没能将陈瑾的话听完便中途打断。
“景明帝怎会不允?闻折柳还在她手上,她要是想要回阿爹与小弟,总得拿闻折柳来换,顾此,就得失彼,我回京一事,是她求我,而非我求她,能不能带人,我说了算。
“至于阿爹的病,不单是身体上的,倒像是心有郁结,他心里惦记着阿娘,而阿娘葬在京郊,他去京城,会好的。”
忙着补觉,明日好启程,不等陈瑾再发出新一通的长篇大论,何霁月一摆手。
“好了,你不必在我这儿守着,去主殿陪我爹与小弟,让他们注意休息,再吩咐府中仆从收拾行囊,明日启程。”
长乐宫。
“公子,奴才从陛下那儿探到消息了。”
小白小心翼翼掀开帐幔,将目光落到睡得身上发汗,额角湿了一大片,乌发凝成块贴在太阳穴,微微蹙眉的美人脸上。
“公子?”他还以为闻折柳没睡醒,俯下身子,又轻轻唤了声。
闻折柳迷蒙睁眼,最先感受到的是小腹隐约的胀痛。
不知是饿着了,还是因为什么。
他掌根抵在腹部,缓慢揉搓,低低“嗯”了下,示意小白自己醒了。
“什么消息?”
“说是西越皇室要派使臣造访中原,近日后宫里的侍君都被礼仪公公带着,紧急编排歌舞,预备着迎接使臣呢!”
闻折柳蹙起眉。
“不过是些迎宾歌舞,还需侍君出马?”
“说是要体现出对使臣的敬重……但陛下没叫您,”小白怯怯补了句,“应是心疼您。”
闻折柳没理这些有的没的。
景明帝唤不唤他参与迎宾歌舞,与他何干?他只在意何霁月。
“何丰可唤平阳郡主回京了?”
“有,”小白颔首,“如您所言,陛下的确连发三道金令,把远在东南郡的郡主紧急召回,原本大半月的路程,陛下非得缩减到五日,与您料得一般无二。”
闻折柳盘腿坐在床沿,手有一下没一下顺着怀里雪玉的毛,宛若将将入定的高僧,眼里毫无世俗的欲望。
“没事的话,便下去罢。”
“公子且慢,奴才还有一事要说。”
闻折柳这几日来,眼睛时而瞧得见,时而瞧不见。
可无论处在哪个状态,他都好不到哪儿去。
他可瞧见之时,视线并非清明,而是各种光线斑驳,人与景如同被打翻的水墨,乱糟糟泼成一团。
他瞧不见之时,又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恐惧滋生,他只敢扯着锦被躲到床角,非得背靠坚硬宫砖,手抵在床榻,才稍微好受些,无奈之下,只好阖眼。
“你说。”
闻折柳紧闭双眼,没有捕捉到小白绞着袍角的手,以及紧紧盯着他的目光。
一连多日送餐食入屋,闻折柳便扯着痰盂吐个天昏地暗,小白再缺心眼,也隐约觉得不对,他试探性问了句。
“您已两日没有进食……”
“呕——”
闻折柳这几日睡得昏沉,虽说总没胃口,吃不下东西,整个人恹恹的,但好歹一直缩在床榻,没再磕碰到膝盖与额角,也没犯过咳疾。
可一听到“食”这个字,他沉寂许久的胃,一下子吹起了造反的号角。
闻折柳再躺不住,挣扎着从软枕上爬起来,他伸手扒过痰盂,弓着腰一阵接一阵打呕,连眼角都呕出了泪水。
只是雷声大雨点小,也没吐出实物。
他这些天没吃东西,能从胃袋里挤出来的,不过掺着血丝的黄水。
小白在一旁看着,心都揪了起来。
他晓得一把饭菜端上来,尤其是冒热气的,闻折柳的反应会很大,可他真没料到,只是提一嘴,闻折柳都会吐个不可开交,早知如此,他就不该提。
就这昏暗月光看了眼痰盂,他失声大叫:“您吐血了!”
小白嚷嚷的声音很大,如同点燃引线后一下钻上天的窜天猴,刺得闻折柳耳朵疼。
耳鸣后,又是一阵难忍的眩晕,他难受得睁不开眼睛,要死死咬住嘴唇,直到舌头尝到血腥味,刺痛蔓延唇角,才不至于从口齿间溢出令人尴尬的声音。
正值傍晚,夕阳西下,屋内昏暗,看不清东西,小白念着此前闻折柳半夜发病,总吩咐他点灯,小白起身把油灯点上。
可明亮的光一下在屋内亮起,闻折柳却抬手遮住眼。
“熄掉。”
他喉结滚动,努力压制住反上来的一口苦水:“晃得头疼。”
他有偏头痛的毛病,只不过比起胃疾,犯得不多,比起心疾,又犯得不那么剧烈,于是乎,他根本没有在意这个病,现在犯起来,才会如此难挨。
“呕,呕哕!”
恼人的灯光已然熄灭,可太阳穴的疼痛不依不饶,闻折柳五指并成拳,抵在胃脘,一个劲儿往里压,想吐出点东西。
但效果适得其反。
他好几日没吃怎么东西,就算克化食物的速度再慢,也已然消化殆尽,这样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相逼,非但苦水酸液没如他所愿涌到喉咙,胃袋还有生命似的,有一下没一下跳。
又痉挛了。
闻折柳“唰”一下钻到被子里,试图用无穷无尽的黑暗,来抵挡太阳穴与胃袋突突直跳的痛楚。
只可惜于事无补。
这个时候,吐出点东西会好受一点,但他偏偏什么都吐不出来。
虽然每次撞到他这种状态,吴恙的建议都是让他喝药缓解,但闻折柳压着恶心试过一回,也不过是苦药在胃里走了一遭,又硬生生冲破牙关。
他哑着嗓音质问吴恙,吴恙只是抱臂道“你就说吐出来之后,好受点没罢?”。
不过药能做到这种功效,水应该也行。
“小,小白。”
闻折柳勉力扯下盖过头顶的锦被,扯着嗓子唤小白,只是声音一出,其沙哑程度,连他自己听到,都吓了一跳。
小白倒是一脸平常,好似他平时听到的闻折柳说话声就是这样。
“公子有何吩咐?”
喉咙实在难受,一说话就想咳,一咳起来胸腔震动,又加剧偏头痛,闻折柳一边做口型一边比划。
“拿杯水来,要凉一些的。”
第45章
只闻折柳与小白说话的这会儿功夫,太阳便彻底落下山去了。
屋内没点烛火,小白常年习武,视力超群,还能看得清闻折柳。
可闻折柳这眼睛本就时好时坏,光线亮些,他还能窥见些许,周遭全然暗下去,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您方才道,要冷一些的水?”
小白丈二摸不着头脑:“可是您平日里不都喝热的么?冬日喝冷的本就刺激肠胃,您又脾胃虚弱,喝凉水会腹痛腹泻的。”
闻折柳知道这个理儿,但他没当回事。
要腹泻,那也得是喝下去,让寒意抵达肠胃,才会如此。
就他现在这一听到食物就反胃,连饮水都得含一口缓一会儿,方可慢慢咽下去的样子,能不吐出来么?
他要冷水,原本也是为了吐出点东西,好缓解偏头痛,不会出事的。
“拿来。”闻折柳哑声道。
小白拗不过他,只得照做。
冷着的水没什么滋味,不似在冬日里冒热气的温水,远远就能闻见不一样的味儿。
正是如此,反而没有激起恶心。
咕咚咕咚灌下一大杯凉水,闻折柳手扶在榻上,惊出了一身冷汗,真是奇怪,他这数日连饮水快些都作呕,这会儿一口气灌这么多水,居然毫无想吐之意?
难以置信坐了会儿,闻折柳一手抵在胀痛的太阳穴,一手压上暂无反应的胃脘。
“咳,咳咳!”
他深深弯下腰,用已然刺痛的咽喉挤出一声比一声高的干涩咳嗽。
恶心感姗姗来迟,还没如闻折柳所愿,带出刚灌下的冷水,已然消失殆尽,好似一碰风就散的雾。
肠胃一阵翻绞,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捏来捏去。
疼痛逐渐往下,腹部发出叽里咕噜,如同怪物密语。
闻折柳身子一僵。
“您这是饿了么?”小白小心翼翼发问。
“……不。”闻折柳摇了摇头,仅稍微挪了下手肘,脊背都出了层冷汗。
如果真是饿就好了,可惜不是,这种里急外重的感觉,明显是要闹肚子。
腹部一阵绞,闻折柳猛地翻身下榻,动作迅疾,连袖子都飞出了残影,只可惜头还晕着,手脚又因久躺软绵无力,险些磕到桌案。
小白在一旁看着心惊肉跳,忙不迭伸手扶住他:“您还晕着,为何要下榻?”
闻折柳薄唇轻启,要说自己得闹肚子,想到方才小白在拿给他拿水前就已说过,喝冷水会腹泻,他还毫不在意,又脸皮发烫,只嗫嚅一句。
“我要去净房。”闻折柳说话的力道已轻如风,但还是加重了腹中痛楚。
不过挪几步去净房,他唇都白了。
冷水在他肠胃里大闹天宫,闻折柳捂着肚子泻,身上一阵一阵发冷汗,勉强感觉腹部好受了些,眼前又一阵晕。
他勉力垂下头,试图缓解眩晕,又毫无防备“哇”一下吐了出来。
“唔……”
四肢百骸仿佛都浸在雪里,寒意浸透骨髓,闻折柳紧紧缩成一团,却感受不到丝毫暖意。
肠胃已经空了,但就是绞着难受。
不过几息,闻折柳已弯着腰,在恭桶上换了数十个姿势。
眼前忽明忽暗,他只有嘴里不断念着何霁月的名字,让爱恨交织的感情将自己彻底占据,才能勉强保持自己神志清明。
不行,不能晕,至少不能晕在净房。
“小白。”
冷汗顺着脸颊流到下颌,闻折柳一动就晕,浑身没劲儿,直觉自己一起身往外走就要倒,无奈,他只能哑着嗓子唤外面的小白进来。
小白一听到声儿就进来了,他闻到空气中隐约残留的异味,站在原地不知所措,闻折柳原本还在强撑,但一开口便泄了气。
他好不容易忍住不吐不泻,已是精疲力竭,再多出说话的气力,可是不能够了。
“扶我出去。”闻折柳用手比划。
小白手搭上他肩头,摸到一手的水,吓了一大跳,一句“您还好么”在嘴里转了几圈,又被闻折柳毫无血色的脸吓了回去,察觉闻折柳此刻难受至极,连话都说不出来,再也不敢多说什么,只乖顺扶他出去。
闻折柳挨着床便阖了眼。
好不容易这会儿胃肠也罢工,暂时没有闹他的意思,他得趁着这个时候歇息,以补充体力,否则难以应对接下来的恶战。
尽管方才在净房闹了好一阵,貌似今夜不会再被胃肠打扰,但闻折柳手放在小腹,感受着隐约抽搐的肌肤,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
今夜,怕是又要有好几场恶战。
平阳郡。
何霁月独自一人在屋,睡得迷迷瞪瞪,隐约感觉身侧闪过个黑影,她一把抄过绑在腿上的匕首,抵住来人的脖颈。
“谁?”
“阿姐,是我。”
来人举起双臂,即使被她挟持,嗓音也依旧温润如玉,似秉持着“君子动口不动手”原则的谦谦君子,哪怕身处危境,也要以礼待人。
“流昀事先知会过陈副官,又在外头扬声通报了几声,以为您已知晓,便擅自入内,不曾想打扰到您,真是不好意思。”
他在外面喊了几声,她怎么没听到?
屋内昏暗,何霁月挟着来人靠近烛台,先将烛火点上,待看清来人面容,确认这三庭五眼独属于何流昀,眉眼毫无伪造痕迹,才将他松开。
居然真是何流昀,她不仅没有察觉到来者是他,还感知迟了。
可她行伍多年,向来耳听六路,眼观八方,连睡觉都睁着一只眼站岗,怎会察觉不到?
莫非是她连日奔波,精疲力竭,睡太沉了?
“抱歉,一时没认出来。”
何霁月收起匕首,垂眸,掩过眼底的疑惑:“找我什么事?”
“也不是甚么要紧事,流昀以为阿姐有空,才前来叨扰,您若不便,流昀……”见何流昀又道了一回歉,还说着一句句不重要的场面话,一副要长篇大论的模样,何霁月扶额。
啧,公公爸爸的。
倘若她有时间,不急着赶在明日启程前补觉,倒也不是没有耐心听何流昀说。
可偏偏她没这时间。
“所以你要来问什么?”她先抬了下手,没止住他的话,只好指间抵着太阳穴,出声打断。
“流昀只是想问,阿姐真的要带我与阿爹去京城么?”何流昀绞了下手指,“可陛下不是一直在密切关注平阳郡么?文武百官也都盯着您,带我们回去,只怕会增加阿姐的负担。”
“这不是你该担心的事。”
年少何霁月离开平阳郡时,何流昀不过是个连话都不会说的奶娃娃,何霁月同他压根无法交流。
以至于她现在同他说话,先捏着鼻子忍受他的碎嘴子,再在耳朵要起茧,进入无法接受的田地,才忍无可忍打断他的话,让他别顾左右而言它。
“我既说会带你们出去,就有把握能做到,你们乖乖跟着便是。”
何霁月没工夫给他掰开揉碎解释,三言两语按耐住他的好奇心,正要倒头继续睡,却发现何流昀站在原地,没有要走的意思:“怎么不走?还有何事?”
何流昀踌躇片刻,指了下泛起鱼肚白的天边:“陈瑾姐姐拜托流昀喊您出屋,说是时辰到了。”
何霁月半瘫在床榻的脊背一瞬绷直:“几时了?”
“辰时一刻。”何流昀答。
何霁月脚一下
蹬进靴子,伸手抓过挂在架子上的外袍,迈开腿往外,迅疾如风,走了几步,发现何流昀没跟上,她顿了下脚步,招手示意他跟上她的步伐。
“阿爹同你的行囊,可都收拾好了?”
她边往外走边整理衣冠,连个神都没有分给何流昀,不像是同亲弟说话,倒似检验手下。
“都收拾好了。”何霁月步子快,何流昀想跟上,只能加紧步伐,他常年待在府里,每日强度最大的运动便是陪钟子安在府内走动,这会儿行动速度一快,面上登时泛起层淡淡的粉。
“嗯。”何霁月注意到何流昀跟着艰难,但不曾为他停留,只淡淡吩咐了句“进屋将阿爹扶出来,三刻内,我等你”。
何流昀想问一句“您只等三刻么”,气喘吁吁一抬头,何霁月已走远。
“郡主,人马都集结好了。”
陈瑾自从何霁月出屋,便一直跟在她身后,不便打扰何霁月同何流昀叙话,才没吭声,见何流昀被支走,忙不迭钻出来:“只是城门的守卫,略有骚动,您看……”
何霁月蹙眉:“把玉符拿给她们,她们也不认?”
“也不是不认,”陈瑾挠头,“她们只道兹事体大,要请示过陛下方可行事。”
何霁月只带了一队精兵,过来之时方便,这会儿要出城,倒在气势上显得不够唬人。
可真要打起来,她也不至于护不住钟子安与何流昀。
她跨步上行云,淡道:“她们敢拦个试试。”
如她所料,她态度强势,领兵向外,守卫竟无一人敢拦。
“阿姐,我可以在外头骑马么?”何流昀探出个脑袋,“马车里太闷了。”
“好。”何霁月给他找了匹小马,护在他身后。
何流昀一身鹅黄绒装,人比花娇,何霁月盯着他瞧了半刻,总觉得哪儿差点意思,领军前行数十里,方恍然大悟。
这套衣裳,她也给闻折柳买了。
闻折柳穿起来,更胜一筹。
可胜在哪儿?细软的腰肢?抑或娇嗔的容颜?
她说不清,也道不明。
队伍北上,雪下得越来越大,何霁月盯着天边一片片落下的白雪,莫名思及那冰一样冷,却甘愿在她面前融化成绕指柔的美人。
他的手脚那般冷,唇倒是温热绵软。
第46章
伸手扯紧外衣,何霁月呼出口白气。
迎接西越使臣,后宫佳丽会亲自载歌载舞,闻折柳在后宫暂住,顶着侍君的名头,可会在列?
若在,真是便宜那使臣了。
闻折柳的舞姿,她只见过一回。
但仅一回,便成了她屈指可数的美梦中,必不可缺的场面。
中原京城里,有五年一度的百花宴,每逢此时,名门贵族都会派自家最靓丽的少男去御花园献舞。
若能被景明帝相中,则是一步登天。
即使未得皇帝青睐,能让小姐们满意,愿定下婚事,也是极好的。
彼时何霁月六岁,受景明帝亲召来京城,恰逢五年一度的百花宴。
离开母父庇佑,何霁月一言一行都无比谨慎,纵使在宴席上,也不曾放松,直到一位少男扯着面纱缓步入内,才失神片刻。
他乌发仅用根银簪束着,眉细如柳,一双圆眼含情脉脉,似有盈盈水波打转,让人止不住想窥探。
可何霁月目光往下,只瞧着半透明的面纱。
少年步履轻盈,神秘如天宫仙子。
她被这仙子晃了神,直至仙子一曲终了,一手支在她面前桌案,一手揭开蒙面用的纱,才觉心跳如鼓。
“你就是何霁月?”少年嗓音清亮。
这几个字像是质问,可从少年嘴里说出来,何霁月丝毫感受不到冒犯。
甚至,还心痒得很。
何霁月记不清自己当时用了多大的力气,才稳住尾音,发出声淡淡的“嗯”,只记得那会儿脸烫极了,放灶台里,能烧着柴。
“吾乃闻折柳,听闻的闻,折枝的折,柳树的柳。”
少年一下扯开固定在发梢的面纱,往空中一挥,将何霁月与自己罩住,在人声鼎沸的百花宴里,独留二人密语之处。
“可以交个朋友么?”他眉眼弯弯。
“……可以。”何霁月略别过脸。
见了一回闻折柳的舞姿,何霁月魂牵梦绕,再一个百花宴,她心有希冀,但嘴上不说,只是每回闻折柳在相府操演,她都默默在旁抚琴。
只可惜起舞本身很费体力,闻折柳精力不济,总是没走几个舞步,便累得气喘吁吁,一场好好的舞,被他跳得支离破碎,何霁月看他半死不活地练习,还以为他要在百花宴里出丑。
哪曾想,那场百花宴里压根没有他的身影。
她抱着琴在御花园里苦苦等了三个时辰,只等来闻折柳在相府养病的讯息,她是当闻折柳真病了,前往相府探病,却见闻折柳躺在藤椅晒太阳。
“你分明没病,为何不赴百花宴?”她连大刀都能拎得稳,此刻抱区区一只古琴,手竟在抖。
闻折柳懒懒打了个哈欠,如同餍足的猫。
“我有喜欢的人了,再去那儿做什么。”
何霁月僵在原地,脑中闪过千言万语,诸如“这人是谁?”“你既早就决定不去,为何又要与我操演”此类,最后盯着他微红的耳尖,只吐出一个字。
“……嗯。”
儿时的赌气,让疑惑变成了执念,何霁月至今未知闻折柳喜欢的人是谁。
可无论是谁,好似也不重要。
他只能是她的。
长乐宫。
“喵——”一声猫叫划破寂静夜空,闻折柳霎时惊醒,冷汗出了一身。
后背黏着湿哒哒的衣裳,眼前时明时暗,他攒了些力气,才恢复对四肢的控制,同站在床头冲他叫的猫儿对上眼神。
“雪玉。”闻折柳嗓音带着刚醒时的沙哑,眼尾还红着,让人一见就心生怜惜。
就连小猫雪玉,都不禁放慢脚步。
但回应闻折柳的,不是猫叫,而是腹部一阵怪音。
糟,又要泻。
分明已经睡了几个时辰,照理说,闻折柳应当多少有些气力行走,可他刚挪了两步,便膝盖一软,“咚”一下跪在地上。
他扶着桌脚,试图自己爬起来,不仅屡试屡败,还险些决堤。
“……小白!”
实在不愿在排泄物跟前一败涂地,闻折柳用尽最后的一丝力气,咬牙喊在外面站着的小白。
难得听见惯爱强撑的闻折柳叫他,小白一迈腿入内:“公子有何吩咐?”
闻折柳很清楚,以他现在这个状态,肯定坚持不到净房,但知晓归知晓,要把这件事告诉别人,于他而言,依旧难以启齿。
“地上凉,您先起来。”
小白还以为是闻折柳没有力气自己站起来了,傻乎乎就要搀着他的肩膀,将他扶起,却不知他这一举动牵一发而动全身,闻折柳用尽平生定力,方不至于在他面前出糗。
实在不敢再让小白连蒙带猜,闻折柳维持着跌倒的姿势,冲他摆了摆手,到底克服了心理那关:“去,拿恭桶来。”
小白这才恍然大悟,关切瞅了他好几眼,飞快将恭桶挪到屋内。
以往闻折柳在相府当贵公子时,虽说如厕时,不缺人服侍,他幼时被侍男伺候时,还能脸不红心不跳,可逐渐长大,他愈发不习惯。
现今家道中落,对于这种事更是敏感。
若非秽物来势汹汹,他刚挨着共恭桶便一发不可收拾,他甚至不想在房内留小白。
汤婆子能传递的热量有限,闻折柳弓着身子抱了好一会儿,只摸到一片冰凉,但就算一点热也感受不到,他手上也紧紧抓着它,没有要松开的意思。
他向来长情,认准一件个人,便是一辈子
,做不到像何霁月那样,对用过一段时间的东西,说弃就弃。
疼痛如同排山倒海的洪水,近乎将闻折柳淹没,他死死咬着牙关,忍受非一般的痛楚,还是没能克制住生理上的难受,止不住从口齿间泄出几声脱力的痛呼。
小白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这个时候走掉,像是忍受不了断断续续排出污秽的闻折柳,无法跟他同甘共苦,但就这么在旁边看着,好似更嘲讽。
生怕闻折柳就这样脱力晕过去,小白看了眼他被咬得血肉模糊的唇,小跑着去外头给他接了杯温水,不看他,只把水递过去:“公子,饮些水罢。”
闻折柳歇息前咳过,又撕心裂肺吐了好一阵,喉咙正疼,但又敏感得很,一碰到外来物,顿时拉起警报。
“呕!”
刚入口的温水哗啦一下溅到地上,闻折柳下意识捂住嘴,试图制止这场疯狂的吐,只是收效甚微。
胃袋不断抽搐,发了疯一样,闻折柳整个人像破了两个洞的桶,源源不断产生无色有味的秽物,不管闻折柳碎成黄花满地的孤傲,将将两刻才止住。
剧烈脱水首先带去的是清明的神志,闻折柳用锋利的指尖嵌入手臂皮肉,直直挠出了几道长血痕。
还是不可避免的,眼前一阵接着一阵发晕。
他迷迷糊糊,剩下的唯一想法便是。
幸好何霁月不在。
若被何霁月瞧见他这番肮脏不堪,连吐泻都止不住的废物模样,他不如死了算了。
小白倒是找到事干了,他“咚”一下跪地上,仔仔细细擦起宫砖。
好不容易这阵狂风骤雨过去,闻折柳终于迎来片刻宁静,他迫不及待端起放在一旁的温水,奋力将口齿异味漱掉。
强撑着把自己收拾干净,闻折柳无事可做,身心又阵阵发虚,他两条腿直发抖,不知是受压迫久了,亦或单纯不适,只像是要随时要从恭桶跌下去。
不成,他得做点别的事来转移注意。
“咳,何,咳咳!”
摊上寒冬,闻折柳肺疾总不见好,总是一说话就咳,咳之后又喘,他素白指尖抵在心口,眉心微蹙,眼角带着咳出的点滴泪光,活脱脱一副跃然纸上的抱病美人图。
“何霁月回到哪儿了?”
“郡主三日前出的平阳郡,此刻应当……”小白掰着指头算,却怎么也算不明白,撅了半天嘴,只能尴尬挤出一个模糊的日期,“快到了。”
闻折柳头昏眼花,手脚使不上劲儿,脑子也转不太动。
他随口扯了几个话题,怎奈小白一个都接不下去,最后两人干瞪眼,又陷入了令人尴尬的死寂。
闻折柳肚子疼得额头直冒冷汗,非得一双手掐在腰上,紧紧压着腹部才好受些,本就不盈一握的腰肢,这会儿因为排空了,愈发纤细。
只是摸上去软绵冰凉,像一块怎么也捂不暖的冷玉。
好冷。
跟何霁月弃他那日,天上落的雪一样冷。
闻折柳在恭桶上换了数十个姿势,实在是什么也排不出来,只一用力就挤压到胃袋,引起阵阵恶心,抬手示意小白把他扶下去。
“把雪玉抱进来。”他靠在榻上轻喘。
“好嘞。”小白应了声,转头去外面抓猫,半刻后,无功而返,脸上还粘着土,“它还没玩够,恐怕得再等上半个时辰。”
“喵——”
外头忽而划过声凄厉的猫叫,小白原本还目光不知往哪儿放的模样瞬间变得严肃:“公子,雪玉叫声听起来不对,有人来了,来的这个人,它还不喜欢。”
闻折柳蹙眉:“你出去看看。”
小白旋风般刮出去,几息后回来,怀里抱着受惊炸毛的雪玉,他粗眉拧成了麻绳,正要汇报,却被一道尖细的嗓音打断。
“闻公子,别来无恙啊,忤逆陛下的滋味儿,不好受罢?”陈三喜奸笑,露出两颗黄牙。
正值日上三竿,闻折柳靠着床头歇了会儿,勉强攒了些力气,暂时可以看得清眼前的东西。
他不着痕迹将陈三喜一周,又放空眼神,驾轻就熟装瞎。
居然是陈三喜“大驾光临”。
陈三喜找他,是为什么事?
第47章
阳光透过洒入屋内,被窗纸阻隔了大半,晒在人身上,平添一份暖意。
就连方才泻到浑身冰凉的闻折柳,手脚都缓慢回温,腹部疼痛缓慢消去,身上舒坦起来,他整个人变得懒洋洋的。
“陈公公来,所为何事?”
闻折柳才病过好几轮,到底大伤了元气,这会儿说起话来难免气短。
甚至说着说着,还一蹙眉咳起来。
他唇色随着咳嗽白下去,面上却泛起一层薄薄的红,宛若朵含苞待放,却受了风吹雨打蔫巴的娇花,饶是向来与他不对付的陈三喜,都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句病美人。
“西越要派使臣来,届时接风宴,郡主也会出席,这,你可知晓?”陈三喜盯着他。
自是知晓,如何不知晓?
这可是他一手策划的,若是连他都不知晓,这世上就没人知晓了。
不过陈三喜问他这个,是要通过“郡主”一词,来试探他对她的态度?
那他定要好好演一番了。
闻折柳素手掩了下微张的唇,眼里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讶然:“郡主也会来么?当真?”
“自然是真的。”从他眼里窥见自己意料中的惊喜,陈三喜笑得眼睛都眯成条细缝,“你和郡主,也算是有一月余没见了罢?你,想不想见郡主?”
“我……”
闻折柳“我”了半天,薄唇一张一合,他眉头越蹙越紧,如同在蜘网里挣扎的蝴蝶,嘴型正要在“想”这个字定格,脑中又闪过何霁月决绝的背影。
他想见她,毋庸置疑。
要不他也不会处心积虑设下这个局,只为求何霁月回京城来看自己一眼。
可……她想见他么?
酸涩又好似树扎在土地里的根,疯狂地侵蚀心中的悸动,在闻折柳跳动愈发厉害的心脏里,逐渐枝繁叶茂。
“呼,嗬……”他只呼吸一下,都止不住喘了三声。
闻折柳手死死压着心口,还是吸不上气,他宛若被渔夫捞上岸的鱼,离开了水体的滋养,只能在岸上的黑泥地里徒劳挣扎,瞳孔缓慢失焦。
“闻折柳,你不说话是几个意思?”
陈三喜不知闻折柳心中纠结,只见他几度眉头皱起又舒展,当他故意怠慢,气得手直哆嗦。
“你还当你是以前那相府里的贵公子,咱家动你不得么?
“就算你在郡主面前还有几分用处,也不代表陛下一定要留你的命,咱家今日过来,是奉了陛下的旨意,你对咱家不敬,咱家有的是办法治你!”
闻折柳眼里闪过几丝挣扎,最后只是垂下眼眸,淡淡回了个单音。
“……不。”
“你不愿?”陈三喜的声音越拔越高,如同受神力助长,从幼苗长成巨物的树。
“陛下好心好意待你,虽将你禁足,依旧给足你面子,没直接对你下诏,而是派咱家同你好声好气相商,你倒好,敬酒不吃吃罚酒!既是如此,咱家也没必要跟你客气了!”
陈三喜嗓音尖细,身子也总隐在宽大的宫袍下,乍一看,不似威武雌壮之人。
可他动作快得吓人,先是从袖中摸出一颗漆黑药丸,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下塞进闻折柳嘴里,接着一手捂住他的嘴,一手将他喉结下捋,硬生生迫使他吞下去。
强烈的异物感在敏感的喉咙炸开,闻折柳头皮霎时发麻。
陈三喜强迫他吃了什么药?
好不容易小白将陈三喜的手打开,闻折柳终于挣脱桎梏,张着嘴使劲儿干呕,涎水滴滴嗒嗒顺着往下,落在衣襟,濡湿一大片,但他哕得得如此剧烈,那颗药丸依旧没有要从胃袋出来的意思。
反倒是酸水逆着食道涌了上来,磨得喉咙生疼。
“你给我,喂了什么?”
疯狂咳嗽加上干哕,闻折柳嗓子沙哑得听不出原来那
份清亮的音色,眼尾也带着些许咳出来的泪。
“总归你吃过这药,就只能是陛下的人了,告诉你也无妨。”
陈三喜嘴角咧开,眼尾浮现出数条细细的纹路。
“这可是西越使臣为表敬意,人还没到京城就献上的西越秘药,功效么,是保下属忠诚的,只要你做出违背陛下的事,就要遭受千刀万剐,还会在短短几刻内断气。”
噢,他还当是什么。
原是“使臣送的西越秘药”。
不过他玩剩下的把戏。
闻折柳肩膀耸动,好几回险些压制不住要脱口而出的笑。
陈三喜见他肩头发抖,只当他这身娇体弱的贵公子,听见自己走在生死一线的独木桥上,终究是怕了。
“倒也不必这般畏惧。”
陈三喜先给闻折柳个杀人见血的巴掌,又慢吞吞给他喂安抚效果不大的甜枣,一套话术下来,眉宇褶皱尽数抚平。
“咱家知道闻公子您是公子出身,对刑狱一事知之甚少,对西越相关的秘药,了解也不多,这所谓‘千刀万剐’,乍一听很吓人,但其实只要你乖乖听话,活个三年五年,倒也不妨事。
“识时务者为俊杰,您如此聪慧,应当知道如何做才是最优解。”
闻折柳用大半月未修剪的锋利指甲,刀一样深深扎入手臂内侧的嫩肉,直到鲜血丝丝缕缕渗出,才抑住排山倒海的笑意。
他奋力从眼角挤出几滴的泪,包括但不限于憋笑憋的泪。
“公公您说,陛下要我如何做?”
难得见闻折柳低头,陈三喜脸上难掩喜气:“倒也不难,你只需在一月内怀上郡主的孩子即可。”
怀上郡主的孩子?
这倒不难,他腹中早已有了霁月的骨肉,只是他不受这药的桎梏,倒也不必同景明帝说。
闻折柳又挤出几滴泪,鼻头也跟着发红,真像是委屈极了一般。
“可郡主已弃我,又如何会看我?”
“让你怀上郡主的孩子,是陛下的命令,至于怎么办成……”陈三喜狠狠掐了一下闻折柳水嫩的脸,直直掐出好几道血丝,才恋恋不舍松开手,面无慈悲,“那便是看你本事了,有你这张脸,不愁成不了事。”
“仅此一件事么?”
闻折柳做戏做全套,方才还是憋笑憋得浑身发抖,现在想笑的那股劲过了,倒真睁圆了水润的眼,露出几丝楚楚可怜。
“我自认不过一平常男子,能不能拴住郡主的心,都未可知,陛下再有什么吩咐,我只怕也做不到了。”
陈三喜眼珠一转:“还有一事,但也不难,三日后,西越使臣的接风宴……”
他是只不折不扣的老狐狸,最爱吊人胃口,看旁人被钓得抓心挠肝的样子,待了好几息,都没见到闻折柳流露出丝毫焦躁,略感挫败:“你只要出席就好。”
闻着柳盈盈下拜:“如此,多谢公公了。”
陈三喜一走,闻折柳脸上的恐惧登时犹如阴暗潮湿的水雾见了火辣日光,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素手抵在受剧烈干呕影响,略显抽搐的胃袋上,嘴角勾起抹若有若无的笑。
他原本还在想,他不参与西越使臣接风宴上的歌舞,又暂时是景明帝后宫里的侍君,不便见外人,要如何才能混进这接风宴,同何霁月见上一面。
陈三喜受景明帝之命,强令他参与接风宴,倒是省了他多费一番功夫。
小白不解他为何如此风轻云淡,甚至还能笑得出来,眼底的担心几乎要溢出眼眶:“公子,您方才吃的那药……?”
“无碍。”闻折柳摆手。
小白欲言又止,片刻后,还是没有按耐住心中疑惑。
“可这药在您体中留存一时,您就要受她们压迫一时,这回只是参加个不痛不痒的宴会,下一回或许就不这么好了,还是找人把这药解了罢?”
他目光清澈,随年长有些发褐的瞳孔里倒映出闻折柳嘴角的浅笑。
“还记得我给你喂的那颗药么?”
“记得。”小白颔首。
“那药,也是西越秘药,还是药中之王,”闻折柳嗓音一顿,卖了个关子,待小白眼底愈发焦躁,才道出下半句,“你觉得我有那个的解药,会没有这个的解药么?”
“……啊!”小白这才恍然大悟。
不出几息,他又蹙起眉:“可这秘药来自西越,绝不外传,药中之王更是只有西越皇族可以使用,您……”
“你还不明白么?”正确答案呼之欲出,小白却欲言又止,闻折柳听他扭捏半天,还是什么都没有说,轻笑着打断他的话。
“若是说到这份上,你还未解其中意,那我也不便说了。”
“可……”小白,“可是西越皇族血脉稀有,能操纵程度如此高的药,更得与西越皇帝极其沾亲带故,传言她膝下无子,您生于中原,长于中原,又怎会是……”
“又怎会是西越余孽?”闻折柳淡淡将他未竟的话补全。
小白就是这个意思,但顶着闻折柳似笑非笑的圆眼,又不敢点头,注意到小白未言明的窘迫,自顾自说了下去。
“就是肉眼所见,也不一定为实,何况是道听途说。”闻折柳淡笑,“长乐宫虽只有你我二人居住,但难保隔墙有耳,我只能说到这步田地,能悟多少,靠你自己了。”
小白到底只是心思单纯,并非愚笨。
他抿了两下唇,眼中满是难以置信:“那闻氏一族通敌,是真的?”
“嗯。”闻折柳颔首。
“您也参与其中,甚至是主心骨?”
“不错。”闻折柳嗓音温柔得残忍。
眼见小白瞳孔涣散,眼白将翻不翻,竟是一副受到过大刺激,随时要晕的样子,闻折柳握紧藏在腿间的匕首,下意识想掏出来杀人灭口。
关于他的身世,他连何霁月都没告诉,现今小白既已知晓……
但想到他给小白下了药,小白再怎么恨自己,也做不出对自己不忠的行径,到底还是将匕首收了回去。
闻折柳一挑眉:“怎么,后悔跟我了?”
小白怔怔摇头。
闻折柳上前一步,向来温润的目光锋利如刀:“那你为何在抖?”
小白“扑通”一声跪倒,可头朝着的方位,与闻折柳恰好相反,小白分明看得清,却浑然不觉,他一连磕了十声响头,粗糙的皮肉都蹭出了血,才将头转向闻折柳。
“公子,恕奴才直言,西越人与中原人,向来是不共戴天,奴才受老娘养大,而老娘的女儿,正是在两国交战中丧了命。
“她于奴才有养育之恩,于情于理,奴才都不该再跟着您,但奴才已对您起誓,只认您一个主人,因而奴才长叩十下,彻底拜别老娘,奴才,誓死追随您。”
“起来,随我来衣橱。”
闻折柳面上逐渐回春。
“难得能与她见上一面,我得好好收拾收拾。”
第48章
京郊,正午,却丝毫不见毒辣日头。
从青空慢慢飘下来的,是一片一片优雅旋转的雪粒。
城门守卫正打盹,抬眼望见乌泱泱一大群人,吓得一哆嗦:“哪儿来的?”
为首的一手将红缨枪扛在肩头,一手攥着个看似平平无奇的令牌,守卫张口要呵斥,又猛地看清,上面赫然写着一个大字,“月”。
当今令牌写着“月”的,只会是那位金尊玉贵又骁勇善战,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何大司马。
她冠的是国姓何,承袭于他母亲何玉瑶,而她母亲的帅旗,是“瑶”,为表与皇族其余人区分,也为承袭母亲率兵打仗的习惯,何大司马也取了名的后一字“月”做帅旗。
见过令牌,守卫不再多问,恭恭敬敬将城门打开,偷偷摸摸翘首以盼,小心翼翼同在外头骑马的何霁月对上眼神。
不算明亮的日头投射到何霁月大红披风上,添了份淡淡的光晕。
照得她跟天神一般。
女守卫自惭形秽,男守卫红了脸。
何大司马英勇无双,哪个男人能嫁给她,真是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阿姐,京城好气派。”何流昀到底是娇养大的,细皮嫩肉,启程时还说马车闷,要在外头骑马看风景,骑了没小半天,又哼唧道腿疼,哭着坐回马车。
这会儿马车入了京城,他掀开帘子,好奇地左顾右盼。
“嗯。”何霁月淡淡点头。
何流昀是第一次来京城,故而感慨,何霁月倒非也,她六岁来到京城,在这儿生活了近十年,除开平民百姓所居之地,哪儿都踏过足,再度见到这番纸醉金迷的景象,并不新鲜。
白粒飘到额头,受温度化成水,顺脸颊下流,惹得肌肤隐约发痒。
何霁月眉心微蹙。
京城又在下雪。
她领赤甲军离开,闻折柳跪在雪地,瞳孔失焦,面却一直朝着她的那日,也在下雪。
“恭迎大司马归京——”
一道尖锐嗓音打断她的思维,何霁月才在脑子里浮现出“陈三喜”三字,耳尖被数千人齐声高喊的,相同的词海淹没。
她稍仰头,只见左右跪了一大片。
但目光在男女老少中扫了一圈,她始终没有看到那每夜在梦中同她哭诉的人儿。
怪哉,景明帝不让闻折柳迎她么?
那景明帝打算用什么来拴住她?
“何大司马,”陈三喜恭敬叩拜,“请恕陛下公务缠身,无法亲自来此见您,故由咱家代劳,您请随咱家来。”
何霁月没让他起身,也没跟他走,只是坐在行云的银马鞍上,静静俯视他。
“随你去做什么?”
“陛下有事要跟您面谈。”陈三喜答。
“你方才不是说陛下公务繁忙,没空来京郊设接风宴?”何霁月目光锐利如剑,“那她为何又有空接见入宫的我?你嘴里,有哪一句是实话?”
“郡主明鉴,咱家可不敢骗您呀!”
陈三喜嘴唇一个劲儿抖,脑袋磕得梆梆响。
“郡主有所不知,您不在的时候,那造谣者再度猖獗,不仅到处散布谣言,还几度行刺,险些伤着陛下,陛下龙体金贵,自是要在宫里修养,再不可出宫冒险。”
这造谣者是何方神圣,连景明帝的人都逮不到?
她留在京城的人,也没跟她传递相关的讯息。
不过仔细想来,这事,倒对她有利。
倘若谣言属实,景明帝这皇位的确是从她母亲何玉瑶手上抢的,那她何霁月作为何玉瑶的亲生女儿,自该继承皇位。
可此事如真属实,她与何丰,便不再是单纯的君臣姨甥关系,而是……
仇敌。
何丰若抢了何玉瑶皇位,则此举,属谋逆,她身为中原之刃,又是何玉瑶女儿,自要为何玉瑶讨回个母道。
“又出了什么谣言?”
何霁月眼底晦暗不明,嘴角上扬,笑意却不达眼底:“亦或,还是在说陛下的皇位来之不正?”
陈三喜浑身一颤,不敢多言:“大概如此,咱家所知不多,郡主若是想知道更详细的,恐怕要问陛下。”
问陛下?
她的好仆从陈三喜,都不敢同她道实言,她景明帝还会跟她说实话么?
这话问了,也是浪费时间,她这此番回京,是为安顿阿爹,也找个机会将被囚禁在长乐宫的闻折柳接回郡主府。
不是为了同这些捕风捉影没个实情的事儿计较,知晓真相,或不知晓真相,于她而言,没两样,既是如此,不如不问。
但不同景明帝计较归不同景明帝计较,折磨陈三喜这个传信人,她还是有一手的。
何霁月端坐马上,好生欣赏陈三喜发抖的模样几刻,听他呼吸愈发急促,好似拉破车的老牛在上坡时脱力喘息,将倒不倒,才赏他句恩赐的话。
“带路。”
大雪还在簌簌下落,何霁月静静听着雪落的声音,又想起那看起来雪一样冰,实则身软如蒲柳的病美人。
他眼里总是汪着水,又惯爱红眼撒娇,几个字脱口,是个女人,心都化了。
何霁月阖了下眼。
这番回京,她带了阿爹与小弟,倘若景明帝要她又选,她可得再度不心软才是。
养心殿。
“霁月,”景明帝远远见到何霁月,就从龙椅站了起来,一路飞奔跑到殿门,亲自牵起她的手,目光发亮,“我可等你太久了!”
何霁月不着痕迹掰开她看似亲热,实则禁锢的手,规规矩矩行过臣礼,听景明帝道“你我之间何必多礼”,方抬起头问。
“陛下给西越使臣的接风宴,设在什么时候?”
景明帝做好了与她寒暄多句的准备,乍一被打断,一时摸不着头脑,张了张嘴,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就在明日夜晚。”
“好。”何霁月连着多日奔波,自知景明帝召她返京,不过是让她参加这个迎接西越使臣的接风宴,旁的,不需要她做什么,得了个时间,她转身要走,却被景明帝叫住。
“霁月,”景明帝目光带着明晃晃的试探,“你想不想再见闻折柳一面?”
想。
何霁月内心如是说。
但就目前形势而言,他手里有阿爹与小弟,景明帝手里有闻折柳,两人各有筹码,在棋盘上尚可平衡。
她贸然见闻折柳,倒不是上乘之策。
“如今他隶属陛下,臣想不想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陛下如何想。”
何霁月一番话滴水不漏,没说想见,也没说不想见,只是把这个烫手山芋又扔到景明帝手上。
景明帝拳头打在棉花上,面子有些挂不住,脸上一阵青一阵紫,如同霜打的茄子,终于蔫巴了,她到底当了十几年皇帝,也不至于喜怒外露,短短几息,又恢复平静,只是郑重拍了拍何霁月的肩膀。
“明夜御花园的接风宴,你一定要来。”
何霁月垂眼,避开她富含深意的目光:“臣何霁月,遵旨。”
休养时光总是短暂,何霁月不过在郡主府中读了会儿书,又睡了会儿觉,接风宴原定的时辰眨眼便到。
何霁月掐着时间出发,不算迟。
但不巧其他人不约而同,都提前半刻赶到,反衬得她像是迟了。
“陛下恕罪,臣来迟了。”她淡淡拜倒。
西越使臣端端正正坐在下位,景明帝却还是觉得心里发慌,左等右等不见何霁月来,她刚要指使陈三喜去郡主府看一看,忽见何霁月缓步而来,大喜过望。
她正指着何霁月来主持大局,哪敢怪她?
景明帝当即伸手,在空中虚扶:“不迟不迟,何爱卿来得刚刚好,快快请起,陈三喜,还愣着作甚,快来扶大司马入座!”
西越使臣原端坐席位,有意无意同远处闻折柳交换眼神,捕捉到“大司马”一词,耳尖登时竖起。
她目光落在何霁月身上,好生打量了一番。
这个年轻的女人,就是把她们皇帝司徒筠逼得节节败退的中原大司马,也是她们流落在外的皇子闻折柳的仰慕之人,何霁月。
的确是风流倜傥。
“何大司马,”使臣独孤秋端起酒杯,冲何霁月嫣然一笑,“别来无恙。”
何霁月对她这张面孔并不陌生。
“独孤秋,若本郡主没记错,你是与你们皇帝最亲近的内侍罢?怎地跑到中原来当使臣了?”
“自是我等陛下有命。”独孤秋敬酒被拒,也不恼火,只二次举杯,“接风宴不谈公务,大司马,请。”
何霁月到底没落她面子,接过侍从递来的酒杯。
“好一个接风宴不谈公务,是本郡主扫兴了。”
她举起酒杯,豪迈一饮而尽,末了,翻转酒杯,一滴未漏,嘴角舒展:“来,干。”
席间,闻折柳攥紧手中帕子。
他今日刻意穿上那件何霁月看入迷的粉色衣裳,还往苍白脸颊施了粉黛,饶是阅男无数的关泽,都忍不住看了他数十眼。
可他最想引诱的何霁月,竟不曾看他一眼。
再这样下去,宴会就要散场了。
眼见宴席进入其乐融融的后期,各方人士醉眼朦胧,定是顾不上他一个小小侍君,闻折柳一咬牙,从原定的席位站起来,轻轻提起衣摆,缓慢往何霁月那儿挪。
“郡主,再来一杯罢。”
西越来的美男随着中原男子,环绕在何霁月左右,将她包裹得严丝合缝。
闻折柳在外头轻轻踮脚,才能看到她。
“何霁月。”
闻折柳没忍住,出声唤了她,但只是说话,人却站在不远处,没走过来的意思。
他眼尾红红的,
如同开得正盛的娇花,受了风吹雨淋,委屈巴巴用在风中摇曳的身姿,向爱慕者诉苦。
“我不舒服。”
第49章
闻折柳声音不小,何霁月又坐在上位,两人一站一坐,相距甚远,中间还隔了好几个人,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暗潮汹涌。
一时,引得不少人侧目。
周遭声音渐消,景明帝屏息敛神,西越使臣独孤秋也为他们孤傲的皇子捏了把汗。
她们西域的男儿,个个身娇体软,嘴里吐出的话比夏日晚风还清凉动人,饶是她长于西越,身经百战,见闻折柳红了眼,仍心软得一塌糊涂。
只可惜,何霁月是个不近男色的主儿,她们皇帝司徒筠,送了千百个美人入何霁月帅帐,何霁月面上蕴着的冰雪,不曾消融。
“我不打男人,但我可以让下属打男人,识趣的就哪儿凉快往哪儿待。”
何霁月现今左拥右抱,也不过是两国之谊,这些美人,原本是要献给景明帝的,可景明帝胆小如鼠,又奸诈若狐,生怕这些美人暗藏杀机,万不敢受,忙不迭尽数转给了何霁月。
何霁月将美人扫了一通,没瞧着心仪的,自知不会受蛊惑,遂安下心来,同他们逢场作戏。
谁知,半道杀出个闻折柳。
“嗯,你不舒服,我知道了。”
爱看热闹是人类的天性,哪怕何霁月身份尊贵,一般人不敢编排,与她相关的是非,也不敢多嚼舌根,但难得可以看一回现场热闹,众人终究按捺不住心中好奇,不约而同伸头往这儿看。
何霁月微微抬眸,略过众人好奇的目光,同红了眼的闻折柳对视。
“所以呢?”
她语气是那般风轻云淡,好似这件事同她毫不相干。
浑身肌肤都跟针扎一样疼,尤其是小腹,闻折柳不禁用手去盖着发凉的肚子,腰也本能想要跟着弯下来。
对上何霁月平静如水的目光,闻折柳又低喘着直起腰。
哪怕他向来不愿低下的自尊心,被何霁月的靴尖反复践踏,他也不想走,或者说,是不能走。
他早就离不开她了,又能走到哪儿去?
“我真的不舒服。”
分明清楚何霁月弦外之音,是你不舒服也跟我无关,别来找我,闻折柳还是咬牙,把这明显不奏效的苦肉计重演,还加上了听着还没有底气的“真的”一词。
他向来不爱说谎,也不屑于说谎,更不会对摆在心尖上的何霁月撒谎。
他说不舒服,当然是真的。
心口闷闷发疼,牙根随着刺痛,胃脘也被宴席上的饭菜恶心得翻江倒海,闻折柳眼前阵阵发黑,忽明忽暗。
全凭心里这口“凭什么何霁月看别人不看我”的气吊着,他才没直愣愣倒下去。
“求您,疼疼我。”
他那么好面子的一个人,居然能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出这种求荣的话。
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惊讶。
但这讶然只短暂存了一息,片刻后随风而散。
闻折柳好似鲤鱼跃龙门,跳过龙门之后,再也不是之前那条鲤鱼,而蜕变成多了层名为冷漠壳的龟,得以抵挡旁人不怀好意的目光。
见何霁月依旧面无表情,闻折柳已死如灰的心无波澜,只用沾胭脂后,细纹愈发明显的唇,沙哑地重复同一句话。
“求您。”
何霁月目光一缩。
闻折柳上回求她,还是在走投无路,想要入她郡主府之时。
他那时的头,也垂得这般低么?
何霁月向来过目不忘,一面之缘的招式,粗略翻阅的书籍,总能掌握十之八九,闻折柳求她收留的那个夜晚,她却怎么也想不起其中细节。
闻折柳吐出的“郡主,求您”一声比一声哑,好似随着风力增长,愈发渺小的火苗。
何霁月原本打定主意要不理,见西越使臣独孤秋目光一直在她与闻折柳之间逡巡,顿知沉默并非良方。
中原人常言“家丑不可外扬”,席间还有西越人,她万不该因自己同闻折柳的私人恩怨,在西越使臣的接风宴上闹得不可开交,让中原一整国落了面子。
“不舒服找御医,我又不是大夫。”
何霁月摆手,正要说出那句充满终结性意味的“此事到此为止”,却被景明帝打断话头。
“霁月,这就是你不解风情了。”
景明帝还盼着闻折柳怀上何霁月的孩子,她好通过这何霁月的亲生骨肉,来控制何霁月,见此计不成,比瞳孔涣散的闻折柳还着急。
“到底闻折柳也是你的旧情人,你怎能说弃就弃呢?”
“旧情人”三字如同调味的油盐酱醋,再度刺激围观众人的观感,席间人登时开始窃窃私语。
当时何霁月亲自去天牢把闻折柳救出来,还用婴孩手臂粗的链子,将闻折柳关在郡主府,不让任何人接触他,以示珍爱,甚至为了他,郡主连远在平阳郡的阿爹与小弟都险些舍弃。
她们还道郡主用情至深,高岭之花被巧取豪夺,现在一看,倒也不像是郡主始乱终弃,昔日贵公子苦苦挽回她的心。
眼见陛下发了话,何霁月仍四平八稳端居高位,岿然不动,旁人讨论声愈大。
郡主不愧是信奉“姐妹为手足,男人如衣服”的无情将领,怀抱各有千秋的三五西越美男,仍不为所动。
这闻折柳再娇艳动人,也只能可惜不解春风意的木头了。
“陛下此言甚是,这闻折柳,是我旧情人。”
不远处的宫灯为雪夜添了些许亮光,红灯笼高挂,照得席间暖烘烘的,颇有新春之气,闻折柳盯着何霁月勾起的嘴角,心却犹如石头没入水面,一丝一毫,又坚定不移往下沉去。
“春节本就该辞旧迎新,我何无欢既已纳新人,是时候该同旧情人告别了。”
何霁月不要旁人伺候,拎起酒壶,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酒,又给另一只酒杯斟了高度相同,但度数低的米酒,招手示意陈瑾将米酒递给闻折柳。
“喝了这酒,你海阔天空,再不受我束缚,闻公子,请。”
闻折柳喝酒少,不知何霁月调换酒壶,只为让他避开高度数酒的其中关窍,只被她道别一般的话,气到浑身发抖。
此前他饮酒一醉方休,吐到意识模糊,昏迷不醒,何霁月此前还同吴恙承诺,再不会让体弱的他碰酒,这会儿却刻意拿酒敬他,目的还是同他作别。
真是好极了。
“郡主想同我一刀两断?”
闻折柳嘴角划过抹凄怆的笑。
他猛地举起陈瑾小心翼翼递来的酒杯,“啪嚓”一下摔了。
琉璃易碎,幸而下头有厚毛毯接着,酒杯只发出声闷响,堪堪裂了几道纹。
他一字一顿:“我偏不。”
闻折柳眼里有种歇斯底里的疯狂,饶是久经沙场的何霁月,瞧着心里都发毛,接触到他通红的眼尾,她心脏那块更是像被扎了千万根细针,丝丝缕缕泛着疼。
和她将关系彻底断开,于她,于他,都好,闻折柳怎么就是不明白?
两人从一开始的剑拔弩张,变成现在遥遥相望,眼里都蕴含着千言万语,嘴却跟被针线缝上一样,谁也不吭声。
何霁月轻叹一声,端起酒杯抿了口,移开视线,无意瞥见景明帝面上的焦急。
怪哉。
她同闻折柳藕断丝连,一个扯红线,一个绑红线,与景明帝何干?
再者,她们在接风宴上闹成这样,景明帝作为掌局者,缘何一言不发,甚至不派陈三喜控制场面?还像是在纵容闻折柳?
景明帝清咳一声,开始打圆场。
“霁月啊,你们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没必要闹如此僵,情人做不成,
还能做朋友,折柳,站这么久累了吧?快找个地方坐一坐,依朕看,霁月身边的位子就很合适,快坐罢。”
两人坐得近,何霁月一垂眼,注意到闻折柳不盈一握的腰身,竟弧度微胀。
是吃撑了?
可他不是一向没胃口,能吃两三口东西都不错了,还会把自己吃撑?
“折柳,你脸色不好,可是身子不适?”景明帝眼神关切,“正好郡主回来了,你回郡主府休养几日。”
又能跟何霁月住一块,闻折柳心中暗自雀跃,何霁月却觉此事蹊跷。
景明帝肯放闻折柳走?她如此好心?
迎着众人探究的目光,何霁月没落景明帝面子,她从席位起身,正要谢景明帝大恩大德,又听景明帝道。
“朕听闻你父亲病重,心甚哀之,幸而皇宫有太医相守,治起来也不算太难,你若不弃,便将你父亲钟子安送至皇宫罢。”
呵,敢情在这儿等她。
她原先还奇怪景明帝为何大发善心,原来是景明帝算好西越使臣在宴席上,她何霁月不便让家丑外扬,并不会拒绝她的建议,遂特意挑这个时候,向她提出这个换人的要求。
“朕已让禁军林统领去郡主府接人了,你只需吩咐府中侍从将人送出即可。”
不单是何霁月,坐在一旁的闻折柳也听出了景明帝的弦外之音。
无非以钟子安换他,软禁于皇宫。
何霁月上回能无情将他抛弃,这回自然也能,是他死皮赖脸,硬要缠上来,被不耐烦的何霁月抛弃,是他活该。
大不了,去长乐宫住几日,再挑个良辰吉日,随独孤秋回西越。
分明是早已计划好的事了,为何一想到要同何霁月分离,他的心,还是会疼?
……这还是他自己,亲手策划的。
闻折柳绞着手指,坐立不安,左等右等,只等来何霁月一句。
“臣遵旨。”
遵旨?是何意?
闻折柳倏然抬起头。
何霁月终于愿意选他一回了?
她低垂着眼,闻折柳与光线相逆,看不清她瞳仁里头蕴藏的情绪。
第50章
“……郡主,多谢您要奴。”
闻折柳实在不解,他小心翼翼扯住何霁月的衣角,自称从平等的“我”,变成了低何霁月一等的“奴”,不声不响将自己又变成那委曲求全的罪奴,只求她理他。
听闻折柳的“郡主”一声比一声哑,何霁月心又开始隐隐作痛。
她上次在京郊不选他,又在长乐宫不要他,到底给他留下了多大的心理阴影,以至于他现在对她,姿态卑微到土里?
他曾经,是那样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但这番将闻折柳领回郡主府,已是她计划之外的事,究其缘由,一是不在外使面前落景明帝的面子,二是……她不是拔情绝爱的神,她也会有私心,也会偏向某个人。
但她的失控,只能限制在这一次,之后预定好的事,都不可再节外生枝。
闻折柳六亲散尽,无依无靠,固然值得怜惜,可她掌握上万人的赤甲军,身为将领,也要对麾下士兵负责。
更别提尚在病中的老父,与懵懂无知的幼弟。
“咳,郡,咳咳,郡主!”
到底是下了雪的夜晚,风比白日冷了好几分,闻折柳为求美观,只着了件薄衣,这下被风迎头一吹,肺疾登时发作。
他手捂上心口,咳得断断续续,近乎喘不上气。
可即便是咳到眼尾蒙蒙一层泪,他还在拽何霁月的衣角,用沙哑的嗓音,小心翼翼唤着“郡主”。
何霁月心湖泛起层层涟漪,到底还是没忍心不理闻折柳。
她手背试了下壶壁,微温,才拎起壶,给闻折柳倒了杯清水。
“喊我做什么?”她递杯过去。
闻折柳咳得口干舌燥,他先是一愣,再用素白指尖接过来,细细抿过一小口,盈盈水光在乌黑圆眼里一晃一晃:“您为何,又肯要奴了?”
他嘴唇抿过水,再不苍白干裂,反多了层水润,配上他规矩跪好的模样,像只乖乖的猫儿。
何霁月咽了口唾沫。
她偏过头:“回去再说。”
何霁月要回去再说,独孤秋却在这时候凑上来,端着烈酒笑嘻嘻相敬,像是从新娘新郎讨喜糖的客人。
“郡主抱得美人归,好福气啊。”
何霁月平静一饮而尽:“也是托了独孤使臣的福。”
独孤秋边同她嘴上有一搭没一搭说话,边悄悄将手藏到桌案角落,边用西越独有的手势询问缩在一旁的闻折柳。
“皇子,您打算几时走?”
她此番奉司徒筠之命前往中原,当然不只是为献上秘药与美男,同中原交好,最重要的,莫过于迎回她们的皇子,闻折柳。
她们西越与中原相同,都是以女子为尊,不见男子继承大统。
可司徒筠体质特殊,很难让男人怀上孩子,哪怕西越穷尽各种生子秘方,也没能如愿,直至闻折柳生父,陈奕出现。
被强抢入西越皇宫前,他不过是个住在中原与西域边境的花季少男。
谁也没想到,他会在短短的时间内,不吭不声怀了西越皇室的种,又趁着中原长公主何玉瑶领兵打来,随被掳过西越来的平民百姓逃回中原。
西越皇室对子嗣一向看重,陈奕才跑回中原,艰难于荒野产子,西越国师便掐指算出,司徒筠有位流落在外的皇子。
万万不可让皇族流落国外,司徒筠刚用秘药找到闻折柳的生父陈奕,就要将他再次抢回西越,可惜陈奕那时已入相府,西越才败在何玉瑶手中,损失惨重,不好为混了中原血的皇子再度大动干戈。
司徒筠首次得了孩子,总想见他一见,又迫于两国形势,只得同闻折柳书信交流,看着他将西越语从歪歪扭扭的蚯蚓字,变成清逸俊秀的文。
到底舍不得闻折柳,司徒筠权衡再三,忍痛与陈奕定下协议。
陈奕需告诉闻折柳他身为两国混血的事实,教他西越语,待他成年后,将他送回西越。
而她给陈奕的报酬,是西越一切仅朝皇室成员开放的秘药与秘籍。
闻折柳虽是男子,还从出生到如今年当十八,都没踏入西越领土,只是有西越皇室的一半血脉,但这都不要紧。
一来,司徒筠膝下只有他一个子嗣。
二来,他出生之时,能通天的西越国师便认定了他。
他必是下一代的王。
独孤秋火急火燎要将闻折柳迎回西越好交差,当事人闻折柳却丝毫不急。
他又争又抢,好不容易可以与何霁月再度共处一席,整个人陷入喜悦之洋,随水飘扬,哪儿还记得他原本打算一走了之?
“先不走。”闻折柳慢条斯理打手势,“原计划搁置,你们按兵不动。”
独孤秋得令,向景明帝随口告了个水土不服,要早些回府休养的假,转头便走。
她是在场唯一的外人,她一走,景明帝不必再假装慈悲,何霁月也不再逢场作戏,一时,席间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何霁月倏然站起,闻折柳心中一揪。
她莫不是要冲何丰道“刚才答应用父亲换闻折柳,是为不在使臣跟前,落您的面子,现在使臣既走,就没必要再做戏了”?
……要说就说罢。
最精美的包装外壳,总会被最残忍的方式拆掉。
他在美梦里笑了那么久,是该醒了。
闻折柳紧紧闭眼,等待刽子手的一刀了断。
却只听到她一句轻语:“闻折柳,回府了。”
美男被陈瑾收拾到另一辆空马车,闻折柳同何霁月坐前头的马车回府,终于又能踏上郡主府的马车,闻折柳走路都跟踩在天边软云一样,飘飘乎。
马车一摇一晃。
何霁月端坐中位,闭目养神,闻折柳缩在一旁,借月光小心觑她。
她眼底有青痕,是在东南累着了?
钟情于画心上人,闻折柳下意识想找纸笔,将此刻的何霁月画下来。
之前他在相府画的何霁月像,都在此前暂居郡主府之时,卷成团塞到郡主府偏殿的木枕下。
那时何霁月征战沙场,锋芒毕露。
这时的她喜怒不显于面,叫人
捉摸不透。
闻折柳伸出素手,沿何霁月脸颊,细细描摹她的轮廓,马车骤停。
“咚”一声闷响,他整个人撞入何霁月怀里。
两人距离倏然拉近,何霁月衣裳带的皂角清香萦绕鼻尖,闻折柳心脏止不住砰砰乱跳,身随心乱,在何霁月的腿上坐不大稳,略一摇晃,险些跌下来。
为保持平衡,他手下意识要像以前一样,环住何霁月的脖颈求稳,又在将触之时,顿了下,小心翼翼后撤。
她容纳他,只是遵陛下的旨,与他无干,他贸然接近,是为投怀送抱。
他不配。
察觉闻折柳腰肢一扭,要从自己腿上下来,何霁月松开托他臀部,以防他不慎跌倒的手。
两人一前一后下马车,相对无言,徒留靴子在雪里挪动发出的簌簌声。
到底快一月没来郡主府,闻折柳瞪圆双眼,不着痕迹左右观察,远远瞧见一靠在门口的少年。
他肤白貌美,说不出的青春娇媚。
只是他手不断揉着眼睛,不知是在哭,还是困得睁不开眼。
闻折柳脚步一顿。
何霁月征战这段时间,他不在何霁月身边,她又纳了新的男人?
不过她常年征战,体力消耗大,又身份尊贵,府里多几个男人伺候,也正常。
依何霁月的性子,会将这少年抱回屋内榻上,再轻轻掖上被子,低声哄睡罢?
她此前,就是对他这般温柔。
鼻尖隐约发酸,闻折柳别开脸,不去看那倚在门框,头一点一点的困顿少年。
好似不看这少年,他就可以成功蒙骗自己,何霁月离开的这一个多月,还是只有他一个男人。
“陈瑾。”何霁月侧头唤来陈瑾,随手用指尖点了下门口少年,“背他进去。”
闻折柳起先还以为何霁月要让陈瑾背他进屋,摇摇头,要道“不劳郡主费心,奴不至于连路都走不了”,略一抬眼,才发现那个站在门口的少年被背走了。
陈瑾的去向正是偏殿。
嗯?偏殿?
那不是他住的地儿么?这少年住了,他住哪儿?莫非这少年一来,他在郡主府,连个住处都没了?
“愣着干什么?”何霁月走了两步,发现后头的人还没跟上,顿下脚步,“跟上。”
她行进速度快,闻折柳哪怕紧紧跟着她身后,使出吃奶的劲儿将步伐加大,一眨眼的功夫,还是被甩了几里。
“郡主。”他声音略喘。
“您走太快了,奴跟不上。”
何霁月停住,倏然回首。
郡主府不比皇宫,有数百大红灯笼照明,仅凭天上星子与人手提着的油灯辨物,何霁月没提油灯,闻折柳没注意到她眼底升起的兽性。
一句“多谢郡主体恤”尚未脱口,唇就被何霁月堵住。
“唔!”
闻折柳整个身子一僵,片刻后,又软绵绵瘫下来,如同冰雪消融,汇入大江大流的水。
她的吻,还是如此霸道。
“哈,嗬……”
闻折柳喘不上气,肺腑如有烟花爆竹炸开,生生揪着疼。
忍无可忍,他奋力将何霁月推开。
他冰凉的双手一直揉着呼吸过度闷痛的心肺,张着嘴在滴水成冰的室外哈着白气,好一会儿才喘过气来。
何霁月抬手,抹了下嘴角。
“怕了?”
她睫羽微垂,眼里依旧没什么情绪,在清冷月光下,好似尊不苟言笑的佛像,只有淡淡的平静,宛若方才忽地吻上闻折柳的那个动情人儿,不是她一样。
闻折柳与她相熟多年,也无法从她古井般毫无波澜的目光,分辨出她接下来要点到为止。
亦或将他扯入屋内,继续方才未竟之事。
他早想她了。
他唯一担心的,只是他说“我怕”,何霁月会不继续。
闻折柳缓慢摇头。
“没有,奴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