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1章 石溪
龙骑士终于动了。
对方似乎厌倦了这仅有一方惊成鹌鹑的无趣对峙,转而向他们走来。
夏洛特下意识后退了一步,靴子踩断荒草的轻微咔嚓声竟令她剧烈哆嗦了一下,手指下意识掐紧了艾米莉亚·卡莱顿的手臂,而这似乎惊动了本来和佣兵们一同陷入僵直的惊惧状态的贵族小姐——她上前一步,越过了夏洛特,越过了伊森,站在了两位佣兵前方。
“您、您好,夜安。”她开了口,发着颤,但好歹在龙骑士带来的可怖压迫感下发出了声音。
她在做什么?!夏洛特不可置信地瞪着鼓足勇气和龙骑士搭讪的贵族少女,殊不知艾米莉亚·卡莱顿心中也在打鼓。
她大概猜出了这位龙骑士究竟是谁,在以前有限的几次相处中,至少在诺瓦先生面前,对方是个挺好说话的人,尽管艾米莉亚永远都不会忘记这位阁下曾对她造成的巨大惊吓。
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了,艾米莉亚并不确定自己和诺瓦先生之间那点小小的交情,能否令这位阁下记起她的身份,从而对她宽容几分。
出乎意料的,在两名佣兵不可置信的瞪视下,龙骑士居然同样礼貌地冲她微微点了点头,声音甚至很年轻,温和、清朗而动听,带着莫名令人信赖心安的力量:“夜安,卡莱顿小姐。”
他甚至摘掉了兜帽,露出了一张在月光下灼灼生辉的脸庞。比起四年前,此时的金发青年已经全然褪去了残存的青涩,躯体彻底进入了全盛状态,这令他于恍惚间竟有种完美到脱离人类范畴的恐怖错觉。
夏洛特:“……”
术士小姐陷入了某种巨大的呆愣状态中。雇主居然认识龙骑士的特大新闻已经不足以令她尖叫了,此刻她满心想着自己居然瞧见了一张足以令她瞬间发家致富的脸——暂且不论“幽灵龙骑士”的真容在黑市上究竟能拍出多么惊天动地的高价,哪怕单凭此人的脸本身,夏洛特发誓那些有钱又无聊的贵族们,不分男女,绝对愿意争先恐后疯狂挥舞着钱袋子,只为得到对方一张炭笔描绘的粗糙画像,还是下方写着“通缉令”的那种。
——诸神啊,黎民党为什么不让此人露出脸来拉人入伙?设身处地着想一下,在那双惊人的蓝眼睛面前,夏洛特觉得自己恐怕抵挡不过三秒。
但是很快,那些人类对于美丽的本能狂热与追求很快便如潮水般褪去了,余下的便是一地狰狞、尖锐而冰冷的巨大恐惧。
所有老练的佣兵都知道,不曾露脸的人突然主动令人瞧见真容,一般代表杀人灭口。而她身边的伊森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武者浑身冷汗直冒,偏偏手指甚至都不敢探向剑柄,生怕引起那正和卡莱顿小姐交谈的男人的注意力。
“您竟然还记得我。”艾米莉亚有些惊讶,也有些高兴,这意味着他们大概是安全了。
“也是先生的吩咐,”阿祖卡温和地说,视线轻飘飘地扫过她身后那两位紧张至极的佣兵,然后落在那张明显成熟镇定了不少的脸上:“最新战报显示鹰巢镇的行动恐怕要被迫提前了,依据时间推算他担心你可能会被困在战火中心,来不及前去白藓坡,而我恰巧在附近,就由我走一趟。”
……而且说实在的,救世主带着温和浅淡的笑意漠然地想,他想忘记这位“未婚妻”小姐都着实困难。
艾米莉亚却对此颇为感动,她上前一步,有些急切道:“那么关于我在信中和诺瓦先生提及的——”
“请待见到先生再详谈吧,”另一人却是礼貌地打断了她:“这里并不安全,我先带你们离开。”
艾米莉亚下意识点头,随后她愣了一下:“等等,我们?”
龙骑士的蓝眼睛平静扫过满脸如遭雷劈的佣兵们,后者二人看起来像是被谁掐住了脖子。
他淡淡地说:“没错,还有这位先生与小姐。”
发现龙骑士似乎脾气不错的夏洛特鼓足勇气上前一步,慌乱地行了个礼,结结巴巴地请求道:“尊、尊敬的阁下,今夜发生的事我们一个字都不会往外透露,如果您有顾忌的话,我们愿意立即签订灵魂契约……”
“他们和我素不相识,明天就会结束雇佣关系了,”艾米莉亚也小声求情道:“铃兰佣兵团在业内享有盛名,一向很有职业道德,不会乱说话的。”
龙骑士的斗篷被风吹得鼓了起来,露出一小截线条流畅、放松垂下的结实小臂,彰显出某种引而不发的可怖威慑来。
“我知道,”他优雅地微微颔首,声音依旧温和动听:“而这也是源自我对你的尊重与信任,卡莱顿小姐,否则我本可以动手杀了他们,就在这位先生杀死我方士兵的时候。”
轻描淡写的,没有丝毫杀气,两名佣兵的脸色却是顿时煞白一片。尤其是伊森,他已经开始思考如果站出来表示一人做事一人当,能否借此救下无辜的夏洛特了。
“我知道从你们的视角来看似乎不太讲理,毕竟是对方先动的手。”那双蓝眼睛淡漠地锁定了冷汗涔涔的佣兵:“可惜战场上是不讲道理也不讲道义的,袭击队友的就是敌人,你杀我我就杀你,就这么简单。”
就在二人被那可怖至极的威压吓得几欲瘫软时,龙骑士却是气势忽然一松,无奈地摊手叹气道:“不过我没有插手,似乎也没有资格以‘队友’的名义讨伐你们——抱歉,吓到你们了吗?”
伊森等人:“……”
——吓死了啊!没被当场吓尿都是职业素养足够强大啊!
话都说到了这种地步,再试图抗争就是不识好歹了。夏洛特老老实实地和伊森缩在一旁,恨不得让自己当场隐形。
艾米莉亚则在佣兵们看勇士的眼神下再次和人搭话:“阁下,关于鹰巢镇那边……”
“不必担心,”阿祖卡微微闭目,听了一会儿风中的动静:“很快就会结束。”
艾米莉亚咬了咬嘴唇,抬头看向天空那可疑的阴影:“那……我们要骑龙离开吗?”
附近荒郊野岭的,连马车都没有,而这位阁下看起来也不像陪他们走夜路的人。
一旁偷听的夏洛特忍不住耳朵竖了起来,伊森的眼睛也微微发亮——哪怕心中有所怨怼,但那可是巨龙欸!
结果龙骑士看了他们一眼:“当然不。恐怕要让你们失望了。”
“巨龙是很高傲的,脾气也很坏,”他好脾气地解释道:“它不会允许陌生人类接近,更不会允许除了龙骑士之外的人呆在龙背上。”
——当然,他可以纯粹靠武力胁迫艾泽拉认怂,但是为什么要为了三个陌生人委屈自家尖叫鸡?
“我们还有其他方式赶路。”阿祖卡微笑着说。
……
夏洛特两眼呆滞。
她双腿一软,直接跪倒在地上大吐特吐,肚子里一派翻江倒海,恨不得将肠胃都翻出来。一旁的伊森也好不到哪里去,身体素质绝佳的武者此时正勉强扶着冰冷的石墙,冷汗一滴一滴地顺着额头往下滑——唯有艾米莉亚·卡莱顿看起来好些,哪怕脸色苍白,但好歹还能勉强站稳。
龙骑士所谓的赶路方式是御风而行。
听起来很帅,执行起来简直要人命。作为普通人的卡莱顿小姐好歹被无形的气流固定了一下身体,以免在高速行进中被惯性甩断脖子。两名佣兵可没有这样好的待遇,也不知是不是报复——总之他们享受了一把人肉凭空飞行的滋味,并且彻底断了骑龙的美好幻想。
龙骑士优雅地站在不远处,等待三人吐完,适应脚下坚实的地面。他依旧是一尘不染的,甚至连头发丝都没有乱一根,编在金发间的红珊瑚与绿松石于天边渐渐浮现的晨光里色彩越发浓郁,发尾垂着的青色宝石轻轻晃动着,于莹白的侧脸折射出微小的菱形光斑。
“这里是……”
终于缓过一口气来的艾米莉亚茫然抬起头来,打量着周围的景象:陌生的小镇,与鹰巢镇的压抑肃杀截然不同,带着一种破败却顽强的生活气息。
小镇依偎在一条浑浊湍急的溪流边,歪歪扭扭的石屋挤在一起,看起来饱经风霜,带着重新修补痕迹的墙壁泛着焦黑,大概是源自战火。
天色正蒙蒙亮,晨雾稀薄,低低缠绕在简陋的屋檐和稍远些光秃秃的树梢上。镇边的哨塔依旧有人值守,过往的士兵脚步匆匆,神情警惕,声音压得很低。
“石溪镇。”龙骑士简短地回答道。
自从来到这里,他似乎不再愿意废话,而是重新戴上了兜帽,就像已经忍耐到了极限,冲着已经可以勉强迈步的艾米莉亚·卡莱顿道:“卡莱顿小姐,请跟我来——还有你,伊森先生。”
伊森的瞳孔剧烈一缩,他很确定自己不曾告知龙骑士自己的姓名,赶路时也没有人叫他的名字……难道是在鹰巢镇里那家伙飞在天上听见的吗?
但是对方的下一句话彻底撕碎了他的侥幸:“幽灵先生也要见你。”
那双蓝眼睛清晰倒映着他越发难看的表情:“你可以自行考虑要不要带上夏洛特小姐。”
“伊森?”夏洛特茫然地看了看龙骑士,又看了看有些奇怪的同伴:“这是什么意思?”
伊森没理她,而是咬牙发问道:“如果我不带上她,她会不会当场被认为没有价值,然后……”
“当然不会,我很讲道理,先生也很讲道理,黎民党不会为难无辜之人。”龙骑士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如果你不准备将她搅进去的话,大概确认没有威胁后,就能放夏洛特小姐自行离开了。”
“让我去,”没等伊森说话,夏洛特已经皱着眉头抢先道:“咱俩已经搭伙十来年了,从来没有一个人离开的道理。”
“那就和我来。”龙骑士不在乎地点了点头,并没有留给他们纠结和争吵的时间,转而朝着巷尾走去。在混淆法术的作用下,路上的人和没看见他似的。
最终他们停在一间并不显眼的石屋前,但是很快有几个黑影冒了出来,待阿祖卡解除了混淆法术,确认了他的身份后才悄然消失。伊森浑身紧绷,以他的实力居然一点都不曾觉察到这几人的存在。
伴随着木门的吱呀声,然后三人听见那位龙骑士忽然开口道:“诸位请先在这里等一下。”
还没等三人表态,那人已经身形一晃,将他们丢在门外,带着一种莫名的迫不及待感,消失在门后了。
第342章 深绿
艾米莉亚等人倒是没有在门外等候太久,很快木门便又被打开了。被斗篷遮掩身形的男人悄无声息地站在门后的阴影里,将所有人吓了一跳。
“三位,请进吧。”龙骑士平静地说,但是艾米莉亚莫名从他身上感知到了一种微妙的不满,而且是针对他们三个的,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夏洛特忍不住抓住了身旁伊森的手腕,她能觉察到同伴的心跳急促如同擂鼓,而她自己也是如此,甚至紧张得有点想吐——那可是幽灵!黎民党的首席,掌控着帝国的西境,一举一动都会令全帝国屏息以待的传奇革命领袖,对方甚至是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做到了这一点——
艾米莉亚则深吸了口气,怀揣着忐忑的心情,时隔四年之后,她在破败小镇的一间简陋石屋里,终于再一次见到了那个苍白如鬼魂般的黑发青年。
……他看起来似乎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桌边的煤油灯已经烧得几近见底,油展里仅剩一点浑浊粘稠的底子。苟延残息的火苗舔舐着短得可怜的灯芯,看起来似是烧了整夜,火苗微弱地跳动着,照亮了黑发青年略显疲态的苍白面容。
时光几乎没有在他身上留下痕迹,他依旧是清瘦的,桌上的文件几乎要将他淹没,眼下的浅浅青黑昭示着长时间的殚精竭虑。但是那双抬起来看向来者的烟灰色眼瞳一如既往明亮锋锐得惊人,如同沸腾的铁水,或者淬火的刀刃,像是要将人的灵魂硬生生剖开来审视一遭似的。
他看起来……好累,似乎熬了一整夜,艾米莉亚的心中不由泛起些微的酸楚和担忧。
“诺瓦先生,日安。”她主动上前,提起裙摆行他屈膝礼,真心实意地叹息道:“许久不见,希望您一切安好。”
“日安,卡莱顿小姐。”黑发青年则是放下钢笔,站起来,摘掉一只手套向她伸出手来:“看来这一路还算顺利?”
艾米莉亚愣了一下,几近本能地伸手和他握了一下,下意识含糊应道:“是的,阿祖卡阁下来得很及时,一路上也很照顾我们。”
——好歹没死。
教授微微点了点头,收回了手,算是结束了短暂的寒暄。然后他才发现这简陋的临时落脚点里除了自己那把算是四肢健全的木椅之外,没有任何可以令客人歇息的地方。
于是他干脆先是将自己的椅子从桌后拖了出来,又准备从角落里拽出来两个倒扣的大木箱。木箱似乎有点重,黑发青年抓住其中一个的边缘用力拽了一下,只拖拽了很短的距离,底部在地板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一旁的龙骑士无奈地打了个响指,两个木箱顿时悬浮起来,老老实实地落在了木椅旁。
“多谢。”众目睽睽之下,幽灵若无其事地甩了甩有些酸痛的手,先是和下属道谢,转而选了个木箱坐下,并将唯一的椅子让给了穿着长裙的艾米莉亚。“诸位,请坐吧。”
夏洛特和伊森:“……”
这人和他们想象中……似乎有点不太一样。
夏洛特很想说自己站着就好,但是她不敢,只得下意识听从了幽灵的指令,和伊森战战兢兢地坐在另一个木箱子上。
“卡莱顿小姐——也许我该叫您卡莱顿女伯爵,‘深绿药剂’的发明者。”教授平静的眼神缓缓滑过艾米莉亚·卡莱顿的面容。她已不再是四年前那个深夜来访、惊慌失措掉着眼泪的小女孩了,彻底长开的五官令她拥有了上流贵族们所推崇的、苍白娇弱的美貌。
但若抛开流言与轻视,便能发现卡莱顿女伯爵的过往可绝不“娇弱”。本来家族爵位无论如何都落不到一个女人头上,奈何不久前,就在卡莱顿小姐十八岁那年,也就是她发明了“深绿药剂”同年,卡莱顿家族拥有继承资质的男性竟然在一夜之间死光了。
这桩离奇的惨案直接惊动了王庭议会,据治疗师调查后,宣称是一种罕见的家族遗传缺陷,传男不传女。而在一场为了替艾米莉亚·卡莱顿订婚的家族晚宴上,餐桌上的某种食材恰巧促发了急性过敏,家族的女儿则全部逃过一劫——于是最终伯爵爵位和家族产业落在了一夜之间失去所有父兄、唯一尚未出嫁的艾米莉亚·卡莱顿小姐头上。
很可疑也很勉强的调查结果,但是贪婪的贵族们可不管太多。家中没有男人、坐拥大量财富的女伯爵无疑是可口的香饽饽,毕竟只要结婚,卡莱顿家族的全部产业立即就能被收入囊中,更何况还有潜力可期的“深绿药剂”的制作方式——一种无需术士参与、普通人就能制作的药剂,对于抗脓愈疮拥有奇迹般的可怕药效,短短半天就能令高烧昏迷不醒的伤者退热,明眼人都知道这代表着什么,尤其是在战争爆发的情况下。
更何况艾米莉亚·卡莱顿还拥有年轻和美貌。
于是狂蜂浪蝶继踵而至,一时之间艾米莉亚·卡莱顿的大名响彻了贵族的交际圈,成为了青年才俊们最想迎娶的贵族小姐,她的美丽与傲慢同样声名远扬。
而这也令躲在长青树学院里的艾米莉亚·卡莱顿深陷远比流言蜚语更加危险的境地中。她差点被一名“追求者”绑架强奸,还好被师长同学所救,而那男人只是红着眼大喊大叫自己只是太爱她了。
与此同时,卡莱顿家族的药剂生意也遭受了前所未有的重创。传统药剂企业联合起来,毫无保留地狠辣打压“深绿药剂”这一异类。根深蒂固、盘综错杂的药剂行会和背后支持者们绝对无法容忍一种无需术士参与、普通人稍加培训就有可能大规模生产的药剂,冲击早已被垄断的药剂市场,这会令原本高昂的药剂价格彻底雪崩,无数人将因此破产。
于是各色流言四处蔓延,好不容易谈好的原材料供应商被威胁恐吓,尚未开始合作便拒绝再向卡莱顿家族的工坊供货。工坊甚至遭遇了不明身份的暴徒打砸,工人也遭到了死亡威胁,还没来得及将“深绿药剂”的名号发扬壮大,家族产业便已摇摇欲坠,资金链濒临断裂。
就在艾米莉亚焦头烂额之际,一封封看似措辞优雅、情真意切,实则隐含威胁与杀意的“求爱信”被送到了她的桌前。几乎身边所有人都在告诉艾米莉亚,现在保护自己和家族的唯一方式,就是立即从追求者中选择一位稍微可靠些的丈夫,最好是来自传统药剂行业的大贵族。
但是艾米莉亚·卡莱顿不愿意。
暂且不论“婚后”她还能活多久,如果一句轻飘飘的“嫁人”,将彻底抹杀她的名誉与野心,那么艾米莉亚这一路上的挣扎与反抗,艾米莉亚不惜弑亲背负的血债,艾米莉亚所疯狂热爱着的、并愿意为之付出生命的梦想——又算什么?
于是艾米莉亚决定再次联系了那个曾经将她从家族的泥沼中拉出的人。她知道这很疯狂,几乎是孤掷一注的豪赌,将自己的未来和家族的命运全部压在一个被帝国通缉的叛党领袖身上。
但她不是为了寻求庇佑而来,她是来谈判的。卡莱顿女伯爵带着筹码,足以令任何势力心动的筹码——她需要一个盟友,一个足够强大、可以彻底无视贵族与巨商的规则,并将坚定对抗那些庞然大物的人,从而为自己和深绿药剂创造一个可以活下来并且发展壮大的喘息空间。
“没错,是我。”卡莱顿女伯爵镇定地说,并且从贴身的小布包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了一个被层层包裹的玻璃小瓶。
伊森的视线紧紧黏在那小巧剔透的玻璃瓶上——如同它的名字一样,深绿色的清澈药剂,荡漾着神秘的波光。
没有高档治愈药剂或治疗师那般几近立竿见影的效果,但是它更便宜,更容易获取,而且不需要术士参与。
教授接过那小巧的玻璃瓶,对准了窗外的天光仔细观察。在地球它有一个十分相似的血缘同胞——盘尼西林,又称青霉素,堪称医学史上的里程碑,救了无数二战士兵的性命。
但是在异世界,也许是生长环境不同和魔法存在的缘故,这令它的诞生方式出现了更多不可知的变动。身为一名穿越者,教授自然也曾试过自己动手通过土法制作经典的青霉素,四处收集发霉的水果堆放在实验室里,同事和学生差点以为他疯了——奈何失败了,就像被弗莱明爵士诅咒了似的,无论如何调整培养条件,关键霉菌的孢子活性总是低得可怜。
后来他又忙得要命,到处奔波,青霉素大计只得被暂时搁置,只是和长青树学院几位谈得来的治疗师稍微提了一嘴——直到现在又见到了盘尼西林异世界版本,还有它注定史上留名的发明者。
教授将那小小一瓶深绿色药剂放在粗糙的木箱表面,发出了轻微的咔哒声。
“卡莱顿小姐,我得说这是一份大礼。”他慢慢地说,却令艾米莉亚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因为您千里迢迢亲自前来见我的信赖与诚意,我得再次和您确认一下。”
“您该知道,深绿药剂不仅仅代表着巨大的名誉和巨额的财富,而且无论是哪方势力得到了深绿药剂的制作方式,其实便意味着究竟是谁掌握了胜利。”那双烟灰色的眼瞳静静注视着艾米莉亚紧绷的脸:“王室暂时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但是等当权者发现这一点时,您将得到前所未有的庞大机遇。”
一旁的夏洛特和伊森恨不得当场消失——这是他们能听见的内容吗?该不会等会儿就被杀人灭口吧?!
“我知道。”艾米莉亚微微抿紧嘴唇,她看起来理智极了:“但是如果我将深绿药剂交给那些人,名誉与财富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呢?他们不会让一个女人掌控如此至关重要的东西,等待我的恐怕只有被迫交出制药方式然后死亡。”
“但是我还不想死,”她苦笑道:“我还想继续我的研究——可我现在甚至连长青树学院的老师都不敢信任了。”
第343章 倒霉
幽灵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微微点了点头:“您做出了正确的选择,稍晚些我会和您进行详谈。”
说罢,他便不再看情绪明显放松下来的艾米莉亚,转而望向了伊森。
“伊森先生,”那双灰眼睛清晰倒映着佣兵立即紧绷起来的面容:“或者说我该称呼您为,伊森·莫尼?”
伊森的瞳孔剧烈一缩,呼吸微微急促起来。他抿紧嘴唇,一路上的猜忌与侥幸在这一刻彻底化为了泡沫。
夏洛特茫然地看着同伴,十来年前认识同伴时,这家伙自称是孤儿出身,街头流浪长大,她可不知道对方有姓……而且似乎还有些耳熟。
艾米莉亚的眉头却是微微蹙了起来:“‘庇护者’公司?”
曾经靠着煤精起家的“庇护者”公司,近年来搭上了王室的便风车,靠抛售债券俨然已经发展成了一只涉及能源、科技、军工、股票等诸多领域的庞然大物,公司的总监督莱昂内尔·莫尼,曾一度被评选为除了国王之外全帝国最富有的人。
这是巧合?不,否则幽灵先生不会特意将这并不起眼的佣兵半挟持着“请”来面谈。艾米莉亚·卡莱顿的眼神顿时变得警惕起来,她不动声色地往黑发青年的方向移动了几步——要知道曾向卡莱顿家族抛出“橄榄枝”的人里,也有“庇护者”公司。
“……是。”佣兵带着一股子莫名的破罐子破摔的意味道:“我确实和那位莱昂内尔·莫尼有血缘关系,三个月前才知道的。”
夏洛特:“……”
夏洛特:“意思是说,哥们儿你要发财了?!”
术士小姐不由露出了震惊中夹杂着狂喜,狂喜中透露着纠结,纠结中又显现出恍惚的奇怪表情。
“有什么好发财的,”伊森冷笑道:“我的那位‘父亲’恐怕有几十上百位私生子女,我只是被不小心遗漏的其中之一罢了。”
接下来他们一起听了一出狗血大戏。
四处游荡讨要生活的佣兵在某次任务中被神秘人发现眼熟的五官特征后取走了血液,通过血缘法术鉴定后,他才陡然得知他和那位富可敌国的大富商居然是父子关系。
但这并不是什么好事。
“大富豪莱昂内尔·莫尼患了怪病,无论什么治愈法术都治不好他。”伊森冷着脸,毫不犹豫地在人面前将那突然跳出来的便宜老爹给卖了:“他的治疗师建议他将畸形病灶通过法术转移到旁人身上来争取治疗时间,而血缘相通的亲人就是最好的选择。”
夏洛特愣了一下,下一秒直接跳了起来:“等等!我说你之前怎么突然失踪了几天!那他们找你是为了——”
“……就是你想的那样。”佣兵面无表情地移开眼睛,将那些无比险恶的僵持与谈判一掠而过:“最终我以身为佣兵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可以四处寻找厉害的治疗师为理由,勉强向他们换取了一年的自由时间。”
一年后他倒是可以独自一人跑掉,永远过着隐姓埋名的生活,但是无辜的同伴以及同伴的家人可跑不掉。
“抱歉,卡莱顿小姐。”佣兵向着神情复杂的艾米莉亚干脆利落地道歉道:“我听说了深绿药剂的神奇之处,而您愿意以此作为佣金,所以我才故意接近您,接下了您的委托。”
——但是如果药剂真得有效的话,这位娇弱的贵族小姐恐怕会被“庇佑者”公司不择手段地“请”去了。
……怪病。教授的手指若有所思地敲打着木箱。
艾米莉亚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微微睁大了眼睛:“等等,难道您已经猜到些什么了吗?”
伊森:“……?”
话说被他视为疑似救命稻草的卡莱顿小姐,这是将这位幽灵先生当神来看待了吗?
“……只是推测。”黑发青年瞥了她一眼,略显矜持地点了点头。但是他并没有细说自己想到了什么,反倒开始同伊森详细询问了那位大富商的具体病症。
“现在您有两种选择,伊森先生。”幽灵平静地竖起一根手指:“第一,带着夏洛特小姐离开,会有人将你们安全送至鹰巢镇附近,条件是你们需要签订灵魂契约,忘记今天发生的一切,然后可以继续自由地去做刀口舔血的佣兵——前提是,你们可以躲开与黎民党敌对势力的追查,或者在所谓的‘一年之期’内解决莱昂内尔·莫尼的怪病。”
伊森愣了一下,他没想到这位幽灵先生居然真的“很讲道理”——但是很快他又反应过来了,“前提”中的两个选项,无论哪个对他们来说都是要命的麻烦事。
见佣兵的脸色渐渐变得凝重,黑发青年慢吞吞地竖起了第二根手指:“第二,留下来,为黎民党工作,你们的身手和经验对我们来说很有价值。作为报酬,黎民党会尽可能保护你们的人身安全,无论是从任何势力的威胁下。”
“你们可以商量一下,我给你们一天时间。”见两人面面相觑,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无论是继续协作,还是分道扬镳,都务必想清楚利弊后再做决定,不要头脑发热。”
那双烟灰色的眼睛稍微眯起来了一些,明明只是个普通人,声音也很平静,却令两位佣兵忽然后背一阵毛骨悚然:“——否则你们不会想知道,黎民党究竟是怎样对待叛徒的。”
远道而来的三人终于离开了,教授疲惫地捏了捏鼻梁,又揉了揉因熬夜一阵阵抽痛的额角,决定再去泡一杯咖啡提神。
他伸了个懒腰,活动了一下过度僵硬的脊背肌肉,刚想从硌得屁股生疼的木箱上跳下去,结果刚一转眼,便毫无防备地瞧见身后的阴影里居然站着个人影,离他近得出奇,蓝眼睛居高临下地耷拉着盯着他,却连一丝一毫声响都不曾发出。
教授的瞳孔顿时剧烈瑟缩了一下。
“小心些。”阿祖卡无奈伸手捉住黑发青年的后颈,帮人稳住了身形。
“您这是忘了我的存在吗?”他微微眯起眼睛,似笑非笑地问道。
对方十分可疑又可气地停顿了一下:“……没有。”
“我还以为您已经习惯没有我的日子了。”救世主淡淡地说,不轻不重拢在宿敌后颈上的手指却没有丝毫松开的征兆:“毕竟距离上一次见面已经过了足足一周时间……”
“六天十四个小时。”教授面无表情地纠正他:“不足一周。”
“……嗯,不足一周。”
阿祖卡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声,手指却是一点点上滑,用小指轻轻勾住黑发青年苍白的下巴,迫使对方抬起头来,拇指则缓慢而轻柔地碾磨着恋人眼下皮肤的明显青黑,简直令人一阵阵汗毛倒竖。
“昨晚您睡了几个小时?”他毫无征兆地温柔问道。
诺瓦沉默了一下,权衡片刻后发现如果撒谎可能会将人惹得更加生气,于是老老实实地回答道:“没睡。”
“前天呢?”
“……四个小时。”
见救世主明显深吸了口气,嘴角都绷起来了,预感这次绝对会挨教训——甚至可能比屁股受罪更糟糕,比如说被长期没收咖啡——教授立即开口打断了他:“最近战况很紧张,只有亲力亲为盯着我才能放心。”
“而且没有你我总是睡不好,”他盯着那双有些愣怔的蓝眼睛,看起来十分严肃认真,就像只是在讲述某种既定真理:“醒来老是头疼,所以我不想睡。”
闻言阿祖卡的眉头顿时微微蹙起,他一言不发地迅速为人施展了几个探查法术,确定对方身体没有出大问题后才松了口气。
“您这是吃准了该如何对付我是吗?”金发青年无奈道,脸上的神情终于不再那样莫名吓人了。
……简直让人又是生气又是心疼,不知道拿人怎么办才好,恨不得含在嘴里舔化了再吞入腹中。
他转到教授面前,双手一左一右扣在黑发青年身体两侧的木箱上,将人牢牢控制在自己的双臂间,然后微微俯身,用那双蓝眼睛紧紧盯着恋人疲惫的脸庞,隐隐的压迫感顿时一丝一缕地漫了上来:“从今天开始,到点就老老实实睡觉,至少保持一周——可以做到吗?”
教授下意识皱眉反驳:“那要看是否有突发情况……”
“黎民党也不会因为您少熬一夜就分崩离析,”阿祖卡温和地打断了他:“反之所有人都更需要您保持健康的身体和清晰的头脑。”
“……更何况有我在,先生。”他用手温柔拂过散落的额发,在恋人苍白的额头上亲了亲——忍了片刻后,终于忍不住又亲了一下,然后是眼睛,脸颊,鼻尖,嘴唇……
“……唔。”诺瓦盯着那些微微发颤的浅金色睫毛发愣了片刻,忽然含糊地应了一声。
“这一周辛苦了。”他说,然后伸手推开了那家伙的脸,打断了那个蠢蠢欲动试图深入、绝对会令他浑身发软着气喘吁吁的深吻。但是还没等某人面露不满与委屈,黑发青年又主动伸手环住了对方的肩膀,完成了这个尚未成型的拥抱。
阿祖卡愣了一下,从善如流地将人搂紧了些。日思夜想的人再次重新完满嵌合在怀中的巨大满足感令他的眉眼彻底柔和下来,不由低头吻了吻那柔软微卷的发丝,手指也探了进去,爱怜地轻轻摩挲着。
“这几天有没有想我?”某人开始贪婪而不动声色地想要得到更多。
“有想。”
怀中人乖得要命,简直令人心里一阵阵发软发胀。
“我也想您。”他不由将人搂得更紧了些,仔细嗅闻着恋人身上的好闻气味,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每时每刻都在想,我的先生。”
“你做不到每时每刻,”被人抱在怀里吸的教授眨了眨眼睛,严肃地指出其中错漏:“至少在睡眠过程中,尤其是深度睡眠状态,你的大脑将无法维系‘思念’这一需要高级认知参与的有意识心理活动。”
阿祖卡:“……”
“您说得很有道理。”他笑眯眯地反问道:“那么您能推测出我在梦里都对您做了些什么吗?我的教授?”
第344章 不妙
“我能。”他的宿敌顿了顿,继续面无表情推他的脸,闻言立即给了他一个“不要小瞧我”的傲慢眼神。
“当然,先生,我相信您的头脑。”
阿祖卡笑眯眯地抓住了那只不安分的爪子,用虎口别有意味地缓缓碾磨了一圈裸露在外的手腕皮肤——其实这几年下来,那些因焦虑导致的啃咬和抓挠已经几近消失了,但是带手套已经成了习惯。再加上这家伙一个没看住,就会试图去摸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包括但不限于各种人或动物的尸体,昆虫,奇怪的植物与石头……
所以还是带上比较好。
“那么可否请您告诉我,我在梦中都对您做了些什么?”他故意靠近了些,浅金色的眼睫放松地垂下,显得温柔而无辜,那双蓝眼珠子却是一眨不眨地锁定了面前的人。
教授瞥了他一眼,冷冷地回答:“一些说出来会让你产生生理反应的东西。”
我才不傻,那张脸上分明写着这几个单词。
阿祖卡:“……”
诺瓦莫名其妙地看着对方一边握着他的手腕,一边低低笑了起来。
……笑点奇怪的家伙。
但是他依旧不由将额头抵在救世主的肩窝里,身体一点点软了下来。
龙骑士的斗篷是靛蓝色的,纳塔林人的植物染剂赋予了它一种深邃却明亮的色彩,摸起来则是一种奇妙的、略显粗粝但又被岁月洗涤得很柔软的质感,令人联想起荒原,海洋,森林与雪山……一只龙所能到达的任何地方。而拥抱就很直接,也很纯粹了——爱,为了人类的过去、现在与未来,一同如星云般永恒消亡又诞生着的爱,他被全然温柔浸泡着。
他不由有些昏昏欲睡了,哪怕坐在不太舒服的木箱子上,只得于陷入昏睡的最后一刻,强忍着睡意勉强推了对方一下,示意恋人放手。
“想睡就睡吧。”阿祖卡当然没有松手,他低声说,用手指一下又一下地摩挲着黑发青年的头皮,声音轻柔而爱怜,就像在哄一个一头扎进他怀里、困倦疲乏的孩子:“好可怜,累坏了吧,一周没睡好觉了……”
“……不行。”暴君的意识还在负隅顽抗。
蛊惑的声音还在丝丝缕缕往耳朵里钻:“没关系,我在呢,有什么要紧事我帮您处理……”
“可是这样生物钟会乱。”教授将脑袋往人怀里埋得更深了些,迷迷糊糊地嘟囔道:“当然,如果你不介意我每天半夜也爬起来工作的话……”
还有一定概率大半夜两眼放光神采奕奕地将人拍醒探讨后续计划。
阿祖卡:“……”
“看看您干的好事。”他叹了口气,略带责备的口吻。但最终只得捉着后颈将人从怀里拽出来些,往手帕上沾了些凉水,帮人擦了把脸。
冰凉的触感让诺瓦猛地哆嗦了一下,被强行从粘稠睡意中拉扯出来的感受并不好受,他本能皱眉想要躲开,却被人不容置疑地掐住了脸颊,不轻不重,以至于脸颊单薄的软肉都在指间鼓了起来。
“我清醒了,放手,”他不满地挣扎了一下,带了点用完就丢的颐气指使:“别像只八爪鱼似的。”
“别动。”阿祖卡平静地说,仔细打量着恋人可爱又可恨的脸。
“……你看什么。”诺瓦的眉头慢慢皱了起来,他总感觉莫名浑身一阵阵发毛。
“为了记住您现在这幅可恶的模样。”救世主收回手指,脸上挂着一如既往的淡淡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慢悠悠地回答:“等您抽抽噎噎着撒娇求饶时再回味一番,以免总是对您轻易心软。”
诺瓦:“……”
越来越放肆的可恶混蛋,有时候甚至“凶”得连他都不敢轻易招惹。
“够了,说正事。”教授面无表情地一巴掌盖在那家伙脸上,开始熟练地转移话题:“博莱克郡传来消息,煤矿工人怀疑有人向工人们施加集体诅咒。”
阿祖卡无奈地将那只爪子拽了下来,捏在手心里,闻言眉头微微蹙起:“又是……‘诅咒’?”
敏锐听出其中语气变化的教授瞥了他一眼:“看来你已经确定了不是诅咒。”
“诅咒”的表现形式并不同于煤炭工人常见的腰椎劳损或矽肺病等职业病。毕竟在博莱克郡煤炭工会的威逼与运作下,基本的防护、药物、饮食保障与合理的工作时长已经令这几年来的工人伤病与死亡概率大幅度降低。
但是从三年前开始,博莱克郡发现开始逐渐有工人生“怪病”,皮肤发红溃烂,视力下降甚至失明,甚至出现骨骼畸形,局部组织坏死等现象。
起初没有人当回事,这年头生活条件差,各种莫名其妙的怪病多了去了,人不明不白就死了,旁人只会感叹一句“没有得到生命与喜悦之神巴达尔的眷顾”。
但是直到去年年末,一批新生儿的出现彻底引起了轩然大波。
畸形儿。
头大如斗的畸形儿,只有一只眼睛却生着四只胳膊的畸形儿,胸口有个大洞裸露着尚在蠕动的器官的畸形儿——有些刚生下来就断了气,有些则勉强活了几天,然后被惊惧万分拒绝抚养的父母活生生饿死,
而且不是一个两个,三个五个,而是百分之三十五的新生儿,都是这种可悲又骇人的小怪物。
在当地居民看来,也许只有诅咒才能解释这无比可怖的一幕。
趁着人心惶惶,并不甘心将资源无比丰富的矿区丢给一群泥腿子管理的当权者们立即宣称这就是投靠魔鬼的代价——他们指的是博莱克郡煤炭工会是幽灵板上钉钉的同谋者,当地基本可以算作明区,只是那些工人并不拒绝与大公司、比如“庇护者”公司合作罢了。
而这种荒诞的说辞居然还真煽动了一大批人,开始有工人拒绝使用工行提供的防护用具,甚至在别有用心者的煽动下,开始有人带头闹事,将一切不顺心都归结到自己身处“明区”。
黎民党需要将这可能造成大面积失控的恐慌与倒退的浪潮迅速压下去。
“如果是以前的我,也会觉得这很像诅咒。”阿祖卡叹了口气:“但是按照您的吩咐,我在这周内视察的各大矿区中,不论是我们的地盘,还是未被攻占的地区,没有发现丝毫‘诅咒’的踪迹,反倒有一些现象与数据,我个人认为确实很值得注意。”
教授接过他递来的资料,大致且快速看了一遍。阿祖卡则静静看着他的侧脸——眉头越皱越紧,似是想到了一些格外不好的猜测。
“您对莱昂内尔·莫尼的‘怪病’有些想法。”救世主轻声问道。
“……如果我猜对了,那可真是糟糕透顶。”黑发青年难得深吸了口气,捏着眉心喃喃道。
——那可是连现代医学都无法做到完全治愈的可怕存在。
“综合所有的情报与数据,我合理怀疑煤精原矿伴生有某种放射性物质。”他言简意赅地说,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甚至更糟,所有煤精制品都有可能潜藏着要人命的辐射。”
见人面露疑惑,教授继续简单地解释道,语速竭力降低了些:“你可以粗暴理解为,它会持续释放出一种无形的能量,在短时间内大量接触,人体细胞会被直接杀伤,进而导致感染、出血甚至迅速死亡。”
“而长时间低剂量接触的危害则更加隐蔽且深远,很有可能诱发多种无法治愈的绝症。”教授的目光扫过那些触目惊心的数据,眉头越皱越紧:“甚至可能造成遗传物质损伤,显著提高后代出现先天性畸形的风险。”
阿祖卡的眼神顿时变得锐利而严肃起来,部分名词不太理解,但是依旧足够他明白这被安布罗斯大陆居民视作“神赐珍宝”的强大能源,究竟可能造成多么可怕的后果。
“所以出事最多的是在帝国最大煤精矿坑银花矿场工作,并且长期接触煤精的博莱克郡一线工人。”教授的声音染上了些许疲惫:“莱昂内尔·莫尼靠煤精起家,在并未进行防护的前提下,他和他旗下的研究人员们也是高危人群,接下来才是用得起煤精产品的王室、教士与贵族。”
“但是随着煤精制品的日常化,相当于所有人都将置身于巨大的风险中。”他忍不住闭了闭眼睛,呼吸变得微微急促起来。
身为曾经的脑瘤患者,越教授曾有过一段疯狂寻找病因的可悲历程,自然也曾特意了解过辐射的相关研究,明白其中的可怕之处:“更要命的是,长期接触微量放射性物质的代价很有可能在几年、十几年、甚至几十年之后才会显现出来,这绝不足以令人类放弃如此暴利的生意和如此便捷的生活手段。”
而这意味着这个世界的正常走向大概率有两种可能性:第一,死大量的人,死上几十上百年,就像曾经的镭元素一样,近半个世纪后才终于被吸取教训的人类限制性使用。
第二,开启辐射末日副本,完。
一只手温柔地揉了揉他的头发,将教授从越发极端的坏情绪中拽了出来。那双蓝眼睛温柔而包容地望着他,带着一种令人莫名心安的力量。
“教授。”抗争与变革之神温和地提醒道:“您是不是忘了,这个世界上存在‘魔法’?”
第345章 听命
1851年,初秋,银鸢尾帝国,奥西里斯城。
古老的灰色城墙在深沉的暮色里,膨胀成如同怪物似的灰暗朦胧,沉默俯视着城宇之外被战火蹂躏过的焦黑泥土。空气中混杂着一股刺鼻的铁锈味,来自死人,火器,炸药与污泥。这里是深入帝国腹地、进入王城阿玛卡蒂奥的必经之路,帝国不得不派遣重兵把守,以免被西境那些如同群狼般贪婪又如蝗虫般无孔不入的奴隶军队直插心脏——而他们已经尝试过了几番,奈何并未成功。
城内,统帅府邸的书房温暖如春,空气洁净,弥漫着淡淡的雅致清香,播放着由魔具录制的交响乐,冯斯特第二交响曲第三乐章。爱德华·拉威尔侯爵背对着巨大的橡木书桌,还有其上摊开的地图。他看向窗外,黄铜窗沿镶嵌着繁复的花纹,又被他用指甲滑过,伴随着管风琴的节奏发出搁楞搁楞的异响。
窗外奥西里斯城的主路之上,只见一支由魔光炮炮兵、术士方阵、步兵、以及身披闪耀盔甲、就连马匹都被铁甲蒙住双眼和周身的重骑兵组成的庞大军团,正源源不断地碾过石板,进入城门。哪怕隔了这么远,那沉重的脚步声依旧隐约可闻,仿佛连大地都在随之颤抖。
书房的大门被无声推开,拉威尔侯爵的副官卢卡少校,一个下颌线条紧绷如同标枪似的年轻人,快步走了进来,靴跟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侯爵阁下,”若是细听,便能听见他的声音同样是紧绷着的:“最新战报,哨岗急讯,鹰巢镇……失守。”
“……”
于管风琴的高响中,拉威尔侯爵缓缓转过身来。他从副官手中接过战报,展开纸张,其上是鹰巢镇哨所指挥官潦草而惊恐的字迹:“……诸神啊!他们简直就像幽灵一样,不知怎得就从阴影里冒了出来……恳请阁下速速派遣增援,迟则生变,恐危及王城……!”
“已经晚了,鹰巢镇的布雷顿指挥官阁下不过一夜就被那群奴隶军找见了,”卢卡少校绷着脸,“奴隶军”是帝国对黎民军的蔑称:“他们聚集起来,当众‘审判’了他后,然后砍掉了他的脑袋。”
拉威尔侯爵的目光却集聚在“幽灵”一词上,手指敲打着纸页。
“卢卡,”他的声音低沉生冷,听不出太多情绪:“你说,人怎么可能和幽灵一样呢?”
“属下愚钝。”卢卡少校迟疑道:“您是说,此次作战敌方有高阶层术士插手?但是据情报,奥雷·阿萨奇出现在血河渡口附近……”
——还是说……帝国军队中有叛徒?
但是这话他不敢提,只能让上级亲口道出。
果不其然,拉威尔侯爵摇了摇头,冷笑道:“那群泥腿子也就那么几个高阶层术士,依据探子的消息,奥西里斯城久攻不下,现在又被巴索那老东西的兵力分散牵制,不得不退兵回援,大概一天后深入雾凇谷走廊。而‘幽灵’本人又被博莱克郡那群闹事的工人搞得焦头烂额,怎么可能还分派得出人手攻打鹰巢镇?”
自两年前的绽放会议结束后,于王后的震怒之下,前任最高军务大臣汉德森·伯劳及其家族被查了个底朝天,后续的具体处理结果没人知道,只是那家伙的手脚一定不干净,因为汉德森·伯劳本人“急症去世”,伯劳家族从此彻底销声匿迹,旗下的军队都被分散打乱重组,连带着卡穆公爵阁下都得了王室警告。
爱德华·拉威尔等一派军中新秀就是借此时机上位的。不同于以卡穆公爵为首的传统贵族,这些靠着军功起家的新贵族的立场更倾向于王室,而王后陛下本人向来不听借口,只看结果。
“查。”拉威尔侯爵阴沉着脸说:“鹰巢镇沦陷前后几日的周边城镇动向都给我查得清清楚楚,所有可疑人员无论军衔高低,不论身份尊卑,一律拘押待审,有通敌嫌疑的人,通通给我就地正法!”
“是!”卢卡少校立即肃穆而立。
拉威尔侯爵踱到桌前,对着桌上的地图沉吟片刻,又冷声嘱咐道:“命令驻守雾凇谷走廊入口的第三、第五军团进入最高战备状态,封锁通道,没有特批的通行证,一只苍蝇也不许飞过雾凇谷走廊,违令者军法处置!我们要将那群奴隶活生生扼死在两山之间!”
“——明天太阳升起之前,我要看到最新的布防方案和清剿计划!”
……
距离奥西里斯城西南方向近四百里的雾凇谷附近,初秋的寒意已经早早降临。
这里并非帝国地图上标注的那条名为“雾凇谷走廊”的险峻军事要道,而是走廊东南侧、更加远离帝国腹地的一片隐秘山谷,奥西里斯城外的硝烟都仿佛被崇山峻岭和层层叠叠的高大黑松树隔绝,只余下团团簇簇的松针、湍急冰冷的溪流和湿冷光滑的岩石造就的冷冽气息。
此时正是深夜,黎明前最深的黑暗笼罩着山谷。
没有营火,没有喧哗,甚至没有成群结队的人类浑浊急促的呼吸声,只是一些彻底融入黑暗的阴影。他们或蜷缩在巨石的背风处,或紧贴着冰冷的崖壁,身上裹着颜色黯淡、沾满泥土痕迹的厚重斗篷,仿佛自山谷本身生长出来的顽石,成为了这险峻地貌的一部分。
一个黑影悄无声息地掠过谷底的碎石滩,靴底特意包裹的兽皮吸纳了所有的响动,黑暗中唯有人类的眼睛反射出一点模糊发亮的轮廓。
“格雷文将军。”黑影低声说:“最新战报,鹰巢镇得手了,打得很漂亮,拉威尔近几日大概会将大量注意力放在鹰巢镇附近的城镇。”
被他称为将军的高大男人动了一下,寡淡的月光吝啬地穿过云层,隐隐照亮了对方的半张脸:那是一张刚毅硬朗的脸,称得上英俊,在战场上却有个“不灭战车”的狂暴名号。
——铁锈色的战车所过之境,仅余下满地的碎骨和肉泥。
“我知道了。”格雷文沉声道,他借着月色将地图铺开在地面上,示意周围几人上前查看:“大家再熬上几天,敌人想不到我们的目的并非穿越雾凇谷走廊支援我方,而是翻过雾凇谷,前往奥西里斯城东方的新月堡粮仓,打敌人一个措手不及。”
“攻下新月堡粮仓后我们继续等待奥雷将军信号,”一个年轻的声音兴奋地接茬道:“但凡血河渡口失守,只要不想被围困致死,爱德华·拉威尔那家伙必定坐不住!奥西里斯城主力军队一旦出城支援,我们立即反攻,拿下这个硬骨头!”
“话是没错,但是冷静。”格雷文瞥了他一眼,冷声警告道:“战场上情形千变万化,不要被热血冲昏脑袋。”
待到人声散去,格雷文确定周围无人后,终于靠近了那传战报的逐影者,声音压得极低,坚毅的脸上难得显露出忧心忡忡:“幽灵先生他还好吗?自己独自跑来前线还不允许那位阁下跟随,这也太冒险了。”
他勉强吞下了胡闹一词。
那位先生一向算无计策,但也着实脾气怪异执拗,作战风格极为大胆,还不把自己的安危当回事,就连格雷文这种几乎将人奉若神明的忠诚下属都曾和对方吵过架,尽管只是单方面的黑沉着脸一言不发。
当时见好说歹说都和他说不通,幽灵也上了火气,在书房里气急败坏地转了几圈,看起来恨不得抄东西砸他。格雷文则绷着脸梗着脖子站在原地,满心想着就算被人用子弹在身上开洞,他也绝不会放任此人拿命去铤而走险。
最后幽灵忍无可忍选择用军令来压他,格雷文咬牙领命,却依旧杵在书房里不动弹,表示还没有接受之前抗命的处罚——调停的人依旧是阿祖卡阁下。
对方先是三言两语就将神情阴沉的黑发青年温声安抚好,又将格雷文直接拽了出去,见他沉着脸不说话,龙骑士只是淡淡地告诉他:“你只是仰仗他看重你,所以才敢在他面前这样做。”
格雷文一怔,前所未有的羞恼令他下意识就想出口反驳,却被人毫不留情地用风掐住了喉咙——不至于窒息,但是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军令如山,尽管现在只是关起门来进行争执,但如果所有人都学你这样,那首席的存在又有何意义?他的命令还需不需要听从?”那双蓝眼睛冷漠地注视着他,仿佛看穿了他灵魂深处的一切阴暗。见他脸色渐渐变得苍白,这才松开了桎梏。
当时格雷文沉默了片刻,发觉此话确实有理后,先是真诚地低头认错,表示一会儿自愿请罚,随后第一次毫不客气地冷声询问这位“神明”,难道他真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位先生放任自己步入险境当中吗?
对方神情莫测地看了他片刻,忽然微微一笑:“我当然不能。”
“但你只是他的下属,而我比你拥有更多的特权,”金发青年的脸上依旧保持着可恶的淡淡微笑:“所以这件事无需你操心,我自会护他周全。”
格雷文:“……”
——话似乎都没有错,但怎么这么气人呢?!
雾凇谷中,格雷文陡然回神,便听见逐影者低声和他通气:“龙骑士阁下已经回来了。”
居然这么快?格雷文不由松了口气,但是与此同时,某种奇妙的幸灾乐祸同样在这个一向脾气温和的老好人心头升起:说得信誓旦旦的,但其实幽灵先生让人做什么,哪怕是神明,不还是只能老老实实听命?
第346章 飞行
两位佣兵最终还是选择了为黎民党做事——当然,其实他们本质上也没得选,两个自由佣兵又该如何应对帝国军队的搜查?事后冷静下来,伊森陡然发现,他并不知道那位幽灵先生究竟何时开始盯上了他,一切究竟是是巧合还是谋算,只是越是细想便觉得越发恐怖。
幽灵先生则和艾米莉亚·卡莱顿小姐谈了许久,后者离开前,眼圈甚至都有些发红,但神情并不像是悲伤,倒更像是一种解脱。由于石溪镇地处前线,随时有陷入战火的风险,很快她便不得不被转移到更安全的大后方去,离开前还忧心忡忡地嘱咐幽灵先生注意安全了许久。
出于某种目的,由于在幽灵的授意下,卡莱顿小姐并未特意遮掩行踪,很快,艾米莉亚·卡莱顿,卡莱顿家族的女伯爵被黎民党“绑架”的传闻甚嚣尘上,不少“爱慕”这位美人的贵族青年义愤填膺地发誓,一定要将她从肮脏的奴隶军队、尤其是幽灵手中救出来。
突然沦为抢夺公主的魔王的教授:“……”
很好,大反派滤镜又添一笔浓墨重彩。
不过他着实没功夫去在意这些乱七八糟的流言——好歹没流传黎民军到处剜去男女幼童生殖器做原子弹——据战报,镇守血河渡口的巴索将军带领帝国第四军团直接斩断了渡河的铁索桥,一副铁了心要和渡口共存亡的模样,场面一时之间陷入了僵持。
血河渡口和雾凇谷走廊,仅有这一条水路、一条陆路可前往奥西里斯城。而奥西里斯城正是凭借这得天独厚的地势造就的天险,以及帝国不惜分拨的庞大雄壮的兵力,成功成为了一座扼守王城西境、易守难攻的钢铁堡垒。
之前雾凇谷走廊失守,令格雷文带领的精锐兵力直插奥西里斯城,奈何此次试探性的奇袭没有取得太大成效,于炮火与法术财大气粗的巨大轰鸣声中,并不富裕的黎民军也不得不暂时退却。
而奥雷已经赶往了血河渡口,亲自指挥此次作战。
不过身为总指挥的幽灵先生倒是冷静得出奇,他呆在边境小镇里,一点看不出黎民军宝贵的兵力随时可能被敌方反杀围剿的心忧与急躁来。
“您在看什么?”
教授有些茫然地抬起头,便瞧见龙骑士光洁白皙的小半张侧脸。对方正一手撑在桌上,另一只手理所当然地搭在他的肩膀上。
“这里我很在意。”他回过神来,用笔尖点了点展开的地图之上的某个地点。这张地图满是手绘和标示的痕迹,出自救世主之手,对方骑着龙,完全可以担任测绘无人机一职,视察矿区的同时顺手便做了,大魔王一向很物尽其用。
“我需要亲眼看一看。”黑发青年注视着身旁的恋人,认真开口:“请带我去一趟。”
阿祖卡顺着他的指尖望去,落在地图上被炭笔标注出来的地点——月牙矿洞。
由于奥西里斯城地势崎岖,缺乏大块的平整土地建立主粮仓,也为了防止主城被围困时,又被敌方切断供粮渠道,新月堡粮仓被安排于奥西里斯城后方地势较为平缓的河谷腹地,通过运输车队进行大规模补给。而月牙矿洞位于奥西里斯城和新月堡粮仓之间,是一片早已被帝国开采殆尽、标注为“废弃”的矿区,也是格雷文一行人的必经之路。
“月牙矿洞已经废弃多年了,帝国早已撤去了守军。”救世主的眉头微微蹙起:“您认为此处有问题?”
“很奇怪。”教授用手指的指节有节奏地敲打着地图:“依据格雷文最新传来的消息,三个多月来,自新月堡粮仓运往奥西里斯城的补给车队都刻意绕开了以前为了采矿开辟出来的旧道,宁可多花两天时间绕行雾凇谷走廊,官方说辞是被泥石流截断了道路——格雷文的意思是车队不能走,但是人可以。”
“可是依据地图来看,”他用指尖在地图上描画,模拟着河流的走势:“附近的主要河流和支流的流向与旧道基本平行,而非垂直切割旧道所处的谷地,就算爆发山洪,冲击方向一般也会顺应河道,而非摧毁旧道,更何况你所探测的地图上山谷坡度并不陡峭,植被也没有出现明显空缺。”
“就算真的被泥石流摧毁了旧道,足足三个多月了,以奥西里斯城对这条重要补给路线的重视与依赖程度,拉威尔侯爵为什么不组织人力进行清理和修复?有术士存在,这并非十分艰难的工程。”教授的眉头慢慢皱了起来:“而绕行两天对于频繁的补给运输来说损耗巨大且效率低下,这十分不合常理。”
救世主敏锐地反问道:“您的意思是说,泥石流只是障眼法,月牙矿附近或地下可能发生了什么重大变故,或者干脆藏有什么东西?”
“没错。”教授赞许地看了他一眼:“若是格雷文的队伍出现巨大变故,可能直接导致整个计划崩盘,但是现在叫人再去探查已经来不及了。”
那双烟灰色的眼睛平静地盯着龙骑士的脸:“所以阿祖卡,我需要你带我去亲眼看一看,只有你的高度、速度和隐匿能力,才能让我们在拉威尔侯爵反应过来之前及时做出判断。”
“必须带上我,不许一个人去。”他毫不客气地强调道,试图阻止某人的过保护欲:“我能比你看见更多东西。”
救世主微微愣怔,随即无奈道:“您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若是再拒绝您,岂不显得我很专横?”
“嗯,你最通情达理了。”他的宿敌满脸严肃地盯着他,见他似在思索,对方犹豫了下又补充道:“如果你需要我先亲你一下的话……”
“……”
阿祖卡忍了半天,还是忍不住,不轻不重地捏住了此人的后颈,恨恨地揉了揉,揉得人下意识缩起脖子。还没等对方皱眉训斥他,他又若无其事地松了手。
“这个吻还是留给您情迷意乱的时候吧。”救世主笑眯眯地回答:“以及我希望您下一次不要问我,直接亲上来,我会比现在更高兴些。”
“哦。”
教授眨了眨眼睛,面无表情地一把抓住金发青年的衣领,将人拽得被迫俯下身来,趁着那家伙脸上浮现出些微错愕时,毫不犹豫地仰头在人嘴唇上亲了一下,发出了很响亮的吧唧声——然后又将人异常无情地推开,自顾自地取来大衣披在身上。
“走了,时间紧迫。”他理了理大衣的衣领,站在门口,先是和负责安保的逐影者们打了招呼,又向着龙骑士催促道:“我是骑你还是骑你的龙?”
龙骑士:“……”
这家伙是怎么做到将一句严肃正经的话讲得又令人联想浮翩,又惹人哭笑不得的?
“我想艾泽拉会愿意的。”他无奈地看了人一眼,解下身上的斗篷披在自家恋人身上,仔细地整理好宽松的领口:“您还可以在龙背上稍微休息一会儿,我们大概要飞将近两个小时——穿上,不许脱,天上很冷的。”
诺瓦皱着眉打量他:“你不冷?”
“我是神。”
“又不是热敏神经元缺失,”教授毫不客气地反驳道:“难道你穿斗篷是为了耍帅吗?我现在去找人借一条,你洁癖就穿自己的。”
然后他便听见救世主叹了口气,眼前一花,一阵天旋地转后,他发现自己已经被人紧紧搂在怀里,整个人都一同升到了云层之上。
突如其来的恐高令黑发青年下意识猛地翻身抱紧了某个罪魁祸首的脖颈,恨不得手脚并用将人抓得死死的,顶着冷风勉强开口骂道:“你这个——”
还没等他骂完,伴随着一阵轻柔的呼哨,龙的身影已经由远及近地扑了过来,他们落在了龙背上,龙骑士的指尖萦绕着法术的微光,混淆法术遮掩了他们的身形。
而某人已经自顾自从他背后的斗篷下摆钻了进来,两个成年男性挤在一条斗篷下,龙骑士的修长有力的手臂牢牢扣住他的腰,源源不断的热意自背后传来,空间因此变得格外逼仄。但凡试图逃离身后人的怀抱,立即就会被领口勒住脖子。
“好啦,这样就都不冷了。”那家伙将脑袋搁在他的肩膀上,笑眯眯地说,居然还挺得意的模样。
“……放手!”
艾泽拉已经在龙骑士的指挥下窜了出去,教授的声音被寒风卷走了大半,听起来闷闷的,夹杂了些许咬牙切齿的意味。他试图用手肘向后顶,奈何空间受限,看起来更像是往身后温暖的怀抱里舒舒服服地蹭了蹭。
“为什么?难道您忍心看我挨冻吗?”某人可怜兮兮地将人抱得更紧了些,在人耳边委屈地软声问道,随后满眼笑意地看着怀中人的耳尖顿时红了一片,也不知是被寒风吹的,还是被他吐出的气流扰的。
“瞧瞧,您的耳朵都冻红了……”他干脆凑上去,将那点冰凉的软肉轻轻含咬在温暖的口腔里,甚至还用舌头舔了舔,令人顿时剧烈哆嗦了一下,还没等自家宿敌彻底炸毛,又狡猾地拉开了些距离。
教授有些忍无可忍:“——所以这又是谁的错?!”
“我的错。”某人理所当然地凑过来亲了亲他的脸侧,顺便施展法术隔绝了高空过于寒冷凛冽的气流:“亲爱的先生,还请您宽容大量原谅我——而且您再乱动就要被下方的帝国斥候发现了,就算有混淆法术,但动静太大总归不够保险。”
十分冠冕堂皇的理由。诺瓦抿紧嘴唇瞪了那家伙的侧脸一会儿,终究是放弃了无谓的挣扎。当然,现在斗篷里真得很暖和也是一方面原因——他只能绷着脸,尽量忽略来自颈侧的温热呼吸,以及腰间那存在感过于强烈的手臂,将注意力强行拉回下方飞速掠过的地貌之上。
第347章 矿洞
艾泽拉的速度很快,或者说一路踩着人类的极限承载能力,教授自高空看向地面甚至有些眼花,看了一会儿便不得不将脑袋缩了回来,靠人怀里闭目养神。直到临近奥西里斯城,它才在龙骑士的命令中渐渐放慢了速度,如同一只巨大的白色夜枭,悄无声息地划开高空寒冷的气流。
雾凇谷走廊像是一条狭长的伤疤,在群山之间蜿蜒,部分区域还能明显看见战火留下的焦黑痕迹。雄伟的奥西里斯城则如一只盘踞在山峦之间的巨兽,突兀高耸的灰色城墙阴沉沉地吞没了日光,甚至能隐隐瞧见军队安营扎寨时升起的点点炊烟。
他们自天空之上掠过了这头蓄势待发的巨兽,没有惊动任何存在,而下方的地势也渐渐变得柔和起来,很快,新月堡的标志性高耸塔尖已经隐隐浮现在了天际线上——
“阿祖卡,左前方。”教授的声音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冷静理智,完全进入了工作状态:“我看见疑似矿洞的痕迹了。”
龙的高度渐渐降了下来,靠近雾凇谷走廊的一段旧道确实堆积着大量山石和断木,像是一场小型塌方,正是传说中“泥石流”造就的痕迹。但若自天空的视角看去,便能发现如果继续深入,就会瞧见一排沿着山体开凿的隧道口,蜿蜒着深入黑压压的山腹。而矿洞两侧的山体却植被茂密,郁郁葱葱,并不太像是经历了大规模自然灾害的模样。
龙轻飘飘地在矿洞门口的缓坡降落了,甚至没有激起太大的气流。没等龙骑士帮忙,教授便率先迫不及待地顺着龙的脊背跳了下去。矿洞洞口的土地上堆积了一层厚厚的腐殖质,比他预想中更加柔软——尚未站稳之际,他被巨龙伸过脑袋,一口叼住了斗篷的后衣领。
被龙拽得一个踉跄的教授:“!”
“艾泽拉,松嘴。”救世主稳稳落在他身边,先是将人从龙嘴里解救出来,又摸了摸那颗凑过来使劲嗅吻他们身上气味的大脑袋。
“听话,去附近玩,我很快会再次呼唤你。”他用纳塔林语低声说:“不要被其他人发现了,我们没事。”
由于身高差的缘故,属于龙骑士的斗篷在教授身上已经几乎垂到了脚踝。他干脆将碍事的斗篷脱了下来,将那沾了龙口水的斗篷顺手塞另一人怀里,随后警惕地打量着巨龙脸上的神情:“它怎么了?觉察到了危险?”
龙冲他哼唧了一声,扭过脑袋,用下巴将龙骑士头顶的头发蹭得乱七八糟的。
“也许。”阿祖卡一边推开巨龙沉重的大脑袋,一边平静地说:“刚才大概是为了阻止您乱跑。”
教授:“……”
好极了,他居然被一只龙看管了。
月牙矿洞的所有洞口都被粗大的铁栅栏封死了,其上锈迹斑斑,缠绕着枯死的藤蔓,看起来已经有了一些年头。
“最近有不少人来过,而且是成群结队的,不是普通的猎人或佣兵,我猜是军队。”教授正在观察洞口前的异样,只是不巧的是,最近下了好几场雨,冲刷走了大量的痕迹,落叶都被雨水沤烂了,味道并不好闻。
阿祖卡则站在黑漆漆的矿洞洞口前,微微闭上眼睛。并非自然诞生的微妙气流自他身边缓缓升起,被某种强大的力量牵引着,汇聚着,如同一群无形的猎犬,自二人身边盘旋了几圈后,无声而迅疾越过了铁栅栏,冲进了看起来颇为阴森恐怖的深邃矿洞中。
片刻,他睁开眼睛,一直在分心关注这边动静的教授有些迫不及待地询问道:“如何?风都说了些什么?”
他一直觉得所谓的“风告诉我”很像雷达,或者说蝙蝠的回声定位。
“里面比我想象中更大,更深。”阿祖卡微微蹙眉:“而且更深处有更多活物在活动,我猜是人类,奈何矿洞深处有种巨大的能量场,让我无法判断更多。”
十分耳熟的说法,诺瓦的眉头同样慢慢拧了起来:“你是说,这里有煤精矿?”
煤精是唯一一种可以取代术士驱动法阵的自然界矿物,成因不明,一些对于法术波动十分敏锐的高阶层术士可以隐隐觉察到其存在。
阿祖卡微微颔首:“没错。”
出于某种原因,原本以为废弃的矿洞深处居然偶然发现了煤精矿,这就足以解释为何奥西里斯城要求运输车队绕路而行了——不论是试图私吞,还是试图阻碍觊觎珍贵矿产的目光。
“传消息给格雷文,他们应该会今夜到达月牙矿洞。”教授果决道:“告诉他月牙矿洞有异常情况,肯定会长期有人驻守或巡逻,行军时万分小心。若是不幸撞上了,立即撤离避免冲突。”
阿祖卡应下,然后便瞧见自家宿敌站在洞口踌躇了片刻,似乎做出了某种艰难的决定。
“走吧,”黑发青年转过身来,面无表情道:“我们离开这里,去新月堡粮仓。”
救世主有些惊讶地挑起眉头,略带欣慰意味地问道:“您不打算进矿洞探查?”
简直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能让此人站在谜题面前却选择不去深入探查,简直比让一只猫不要去抓挠扑咬露出毛线头的线团还要困难。
“只是暂时不进,毕竟你不可能同意我一个人进去。”那双烟灰色的眼瞳飞快地瞥了他一眼:“如果煤精矿真如我所想有辐射的话,你已经去过那么多矿场,现在已是高危人群,不适合再次进洞,等我们找到正确的防护方式后再说。”
阿祖卡的眼神顿时柔和了下来,他不由轻笑道:“先生,您这是在心疼我吗?”
就在此时,异变突生。
救世主原本柔和的神情忽然一肃,一把抓住了身边黑发青年的手腕,将他拽到了自己身后。教授还有些发愣,但是很快他也同样听见了来自某个矿洞深处的异响——
接连不断的奔跑声,不止一人,伴随着断断续续、嘶哑凄厉的尖锐求救声——尽管带着哭腔,因惊恐绝望而扭曲变形,但也不难听出其中的稚嫩,那是来自一个孩子的:“救命!别过来!妈妈呜啊啊啊!!”
声音的源头离洞口并不算远,就在铁栅栏之后,某个岔路的深处。一个衣衫褴褛、瘦骨伶仃、浑身沾满泥污和煤灰的小小身影,正连滚带爬地在昏暗幽深、崎岖不平的矿道中拼命奔跑。
那男孩看起来不过七八岁,惊恐的小脸上涕泪横流,每一次喘息都如同破风箱似的。转过弯道,矿洞尽头陡然明亮起来的光撒在他幼小的脸上,可是很快那些陡然燃起的希望又立即变成了更深的绝望:通往外界的洞口被手臂粗细的铁栅栏堵死了。
他猛地扭过身去,试图换一个岔路继续逃跑,可惜已经来不及了,身后传来了一阵刻意压低的、分外粗俗的叫骂声。
“跑啊!怎么不跑了?!”两个穿着打扮看不出所属势力、携带着武器的男人自弯道尽头出现,将人堵死在铁栅栏之前。
“别过来——妈妈!妈妈!”孩子绝望地向着不存在的母亲尖叫求助着,他本能试图后退,却被一块凸起的石头绊倒,顿时重重摔在地上,手掌瞬间被尖锐的石砾划破,鲜血混着煤灰淌下,在地面洇开了一小块血渍。
男孩只得背靠着铁栅栏,在角落里缩成了瑟瑟发抖的一团。
“妈的,这小畜生可真能跑!累死老子了!”一人往地上啐了一口:“等会儿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行了,别弄死了。”另一人喘着粗气,伸手去抓那蜷缩起来的小孩子:“上头说了要活的,你别——啊!这小崽子居然咬我!”
他猛地抽回手,看了看手上缓缓淌血的牙印,顿时气急败坏对准男孩的肚子一脚踹了过去。孩子则惊恐万分地抱紧了脑袋,缩成一小团,准备承受来自腹部的剧痛。
剧痛没有降临。
孩子等了又等,却发现耳边那些凶狠的叫骂声都消失了,他终于小心翼翼地睁开了眼睛,结果眼前那两个追捕他的男人愣在了原地,两眼迷茫,神情呆滞,就像突然被暂停了时间似的。
一个金色的身影披着阳光,跨过他的身边,衣摆晃动间分割出极为醒目的明暗交界来。
粗壮的铁栏杆对那人来说仿佛不存在似的,坚硬的金属如同融化的蜡烛,在他面前随意弯曲,形变,向着两侧崩开,形成了一个足以一人通过的入口。
那两个对于孩子来说简直就像噩梦似的男人,对方却看都不看一眼,而是冲着洞口之外平静地开口道:“先生,暂时没有其他人。”
紧接着,另一个身材高挑瘦削的黑发青年也从被强行撕裂的洞口走了进来,冰冷锐利的眼神扫过两个深陷混淆法术当中的男人,又定在了蜷缩在角落里、浑身颤抖的孩子身上。
当那双像玻璃球一样剔透冰冷的烟灰色眼珠看过来时,男孩不由剧烈哆嗦了一下。他下意识将自己缩得更小,恨不得钻进背后的岩壁裂缝里。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那个看起来十分冷漠严肃的黑发青年却在他面前蹲了下来,尽量与他保持平视。
“没事了,你现在安全了。”教授竭力将自己的声音放得平缓温和一些,他真不会哄小孩子,尤其是一个刚刚死里逃生,深陷惊恐当中的孩子,这也让他的表情和声音显得颇为生硬古怪:“你可以告诉我,他们为什么追你吗?”
但是那孩子哆哆嗦嗦的,分外惊恐地望着他,一言不发,只是一个劲地掉眼泪,看起来已经被吓破了胆。
教授沉默了片刻,拽了拽不知何时出现在身边的救世主的上衣下摆。你来,他抬起头来,盯着那家伙的下巴,无声做了个口型。
阿祖卡无奈地看了他一眼,他同样在孩子面前蹲了下来,那张温柔好看的脸被洞口之外的阳光照亮,这让他在男孩眼中好像浑身都在发光。
“别害怕,我们不是坏人。”早已哄族中孩子哄出心得的某人微笑着伸出一只手来:“坏蛋已经被定住了,他们再也不能伤害你了,现在我拉你起来好不好?”
第348章 怒火
似乎奏效了。男孩望着那张令人目眩神迷的脸,神情变得呆滞而恍惚,仿佛被突如其来的强光晃花了眼,连啜泣都忘了。
谁料救世主的话音刚落,矿洞深处忽而隐隐传出了一声隆隆的响动,以至于整个矿道都颤抖起来,地上的小石头都在蹦跳。
教授的瞳孔猛地一缩,他差点没蹲稳,还好被风扶住了。孩子的眼睛则惊恐瞪大,眼瞳深处倒映着废弃矿洞上方本就摇摇欲坠的石锥,在剧烈的震动中可疑地晃动了一下,下一秒便瞄准了三人坠落而下——
金发青年一动不动,脸上依旧是那柔和的笑意,只是隐隐多了几分凌厉。
风自他们脚下陡然升起,气流如同拥有了自己的意志,荡开了矿洞内浑浊的烟尘,而那巨大尖锐的石锥则在他们头顶上方大概五指的距离,无声地碎裂、瓦解,化作一片片簌簌掉落的细密石粉,又被盘旋的气流轻柔带开,竟连一点粉尘都不曾落在三人肩上。
“发生了什么?”待到这阵动静过去,诺瓦站起身来,下意识想要去往更深的岔路口探查一番,又在某人瞥来的、似笑非笑的眼神下硬生生停下了脚步。
“……不像是自然地震,”黑发青年若无其事地收回脚尖,面无表情地说:“听声音源头在深处,能量很集中……更像是某种冲击或爆炸。”
但是这群人疯了?在布满煤精矿石的地下矿洞里搞这名堂?!
“是、是人死了……”
教授猛地扭过头来,那双凌冽锐利的烟灰色眼睛吓得孩子哆嗦了一下,但他还是带着哭腔结结巴巴地比划着:“我、我看到过……他们想把发光的小石头,塞进一个大叔的身体里,然后,砰得一声——”
他吞了口唾沫,没有再说下去,眼中满是惊惧,显然被那血腥骇人的场面吓得不轻。
……试图将煤精塞进人的身体里?
教授眉头紧皱,他和救世主对视了一眼,同样看见了双方眼中的冷凝和严肃。
他迅速理解了某种可能性,一个异常荒诞残忍、令人作呕的角度——如果说煤精可以替代术士驱动法阵,那么在如今这个诸神陨落、法术凋敝的末法时代,这种自然矿物有无可能直接植入活人体内,成为新的驱动能源……甚至在肉体层面将普通人类改造成为“术士”?
另一边男孩一边偷瞄那个好看又强大的金色头发大哥哥,一边小心翼翼地将手递给了他。阿祖卡则握紧了那只又脏又冰的小手,将他从地上拽了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你的妈妈在哪里?”他语气温和地问道:“你怎么会来到这里?”
“我叫科尔,妈妈在新月堡……”男孩渐渐冷静了下来,压抑着哭腔尽量清晰地回答道:“我和利奥偷偷去郊外的山洞里玩,发现有人压着一个被黑布蒙住脑袋的人往山洞深处走……我们想偷偷溜走,结果被他们发现了,然后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醒来就在黑漆漆的山洞里,到处都是发着蓝光的亮晶晶小石头……”
……还有小孩子?而且月牙矿洞还有其他出口?
教授皱眉问道:“你知道利奥在哪里吗?”
结果男孩再次憋不住了:“利奥、利奥他死了呜呜呜……”
他一边哭一边抹眼泪,混合着灰尘与血迹,将脸上揉得更脏:“大哥教过我开锁,趁着看守换班的时候,我跑出来去找利奥,但是他躺在铁笼子里一动不动……我摸他的手,冰一样冷,玛丽姑妈死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
他来不及想更多就被守卫发现了,只得拼命逃跑,全仗着身材瘦小,可以钻过更加狭窄的缝隙,慌不择路下跑到了矿洞洞口。
阿祖卡半蹲着,耐心地用手帕帮他擦脸,这让孩子的抽噎声渐渐平息了下来:“科尔,你知道地下有多少人吗?”
“八个人。”男孩掰着手指数了一会儿,小声说道:“大叔死了,除了我和利奥……还有八个人,两个人被关在铁笼子里。”
人数倒是不多,大概和月牙矿洞发现煤精矿的时间不算长有关。但是依据洞外的痕迹,绝不止这么点人,说明定期有人前来进行驻军轮换和物资补给。
阿祖卡平静地站起来,温和地嘱咐道:“科尔,捂住眼睛。”
科尔呆呆地看着他,但当那双蓝眼睛看过来时,他打了个激灵,顿时听话地捂住了眼睛,与此同时他也感到周边似乎变得格外安静,什么都听不见了。
隔绝了这小鬼的听力与视力,避免令他惹麻烦,阿祖卡的视线漠然转移到两个神情恍惚的男人脸上。
他打了个响指,其中一人的神智渐渐变得清醒,茫然而愤怒地瞪着两个突然出现的陌生人,刚想开口威胁,就被一股无形的气流扼住脖颈,直接将他凭空举了起来。窒息令他顿时额头上青筋暴起,脸涨得通红,死亡带来的恐惧让男人的眼中流露出惊骇与哀求。
救世主的声音依旧轻柔平静:“接下来我们问,你答,明白吗?”
这人知道得不多,或者说现在月牙矿洞里的所有人都只是些听命行事的小喽啰。据对方交代,“上面”会定期派人来检查这些俘虏的身体情况,修补用来阻止爆炸蔓延的法阵,而他们要做的是喂食,注射药物,放置煤精,并且记录那些被关押者的状态变化,然后将他们丢进煤精矿洞里进行“共鸣”。
“‘上面’的人是谁?”教授冷声问道:“还有几个俘虏活着,那两个孩子呢?”
“我真得不知道啊大人!”在死亡的威胁下,那家伙吓得尿了裤子,哭得情真意切,涕泗横流:“我们只知道是来自奥西里斯城的大人物,这一批人都死差不多了。两个小鬼一个挣扎得太厉害,被老卡鲁失手打死了,还有一个逃跑了,我负责抓……”
问不出什么了。
阿祖卡面无表情地拧断了那两人的脖子,任由两具尸体双目大睁着软倒在地上,转而看向了身边的黑发青年:“先生。”
诺瓦与他对视了片刻。他知道这人由于前世的经历,对于人体实验之类的存在一向深恶痛绝。
“把他们引出来,问清楚,然后全杀了。”教授言简意赅地说:“依据推测‘上面’的人不会来得这么快,拖延一天一夜不成问题,不会影响后续计划。”
阿祖卡的眼神变得柔和了一瞬,他瞥了眼捂着眼睛蜷缩在角落里的科尔,朝向黑漆漆的矿洞,微微闭上眼睛。
很快,四人于矿洞塌方的幻觉中惊慌失色地跑了出来,如同被烟雾熏出来的老鼠。但是他们所瞧见的并非逃生的通道,而是两个逆光站立的身影。
“先生,您要不要也闭上眼睛?”其中一人仿佛没看见他似的,微微侧过脸来,温声询问自己的同伴:“接下来的画面恐怕不太好看。”
“什么人?!”领头的那人是名术士,从恍惚中回过神来后,顿时举起了法杖。对方却没有多余动作,只是漫不经心地举起手来,对准了那四人,然后五指骤然收拢。
噗嗤。
令人牙酸的骨骼碎裂声和内脏被挤压爆炸的轻柔闷响陡然响起,除了领头的人之外,其余三人如同被看不见的巨手狠狠攥住,身体瞬间扭曲变形,鲜血混合着破碎的内脏从口鼻中喷出,连惨叫声都来不及发出,像是破布袋似的软倒在地上。
“啊、啊啊——!”
这血腥恐怖的一幕落在幸存者的眼睛里,简直如同挨了巨锤一般。他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甚至丢了法杖,连滚带爬着就要往“塌方”的矿洞里跑。但是风,无处不在的风,成为了永远都无法逃脱的囚牢。
从彻底崩溃的领头人口中掏出的东西,和之前的没有太多差别,除了得知和拉威尔侯爵有关——二人对此毫不意外。阿祖卡平静地站在一片血污中,金色的发丝在阳光下依旧一尘不染,俊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领头人的尸体则悄无声息地倒在他的脚下。
救世主一向讨厌血腥味,哪怕是杀人——能使出如此残忍的手段,显然是对这些人厌恶到了极致。
他闭了闭眼睛,似乎在听地底的动静:“……地下没有活人了。”
教授应了一声,他无视了满地的尸体,正蹲在领头人的尸身旁进行翻检,试图找到些线索——还真被他找到了,黑发青年解开了领头人的衣服,从外套内袋里翻出了一枚小巧的留影石,正处于“关机”状态。
“……‘庇护者’公司。”他冷声道。
很精巧,而且是最新款,这群并不富裕的人本身是用不起的。是奥西里斯城那边特意购买的?还是说……“庇护者”公司也已参与其中?
阿祖卡伸手接过,仔细检查了一番。方才动手时他就特意留意了这群人身上有没有处于开启状态的留影装置。
然后他熟练地将自家宿敌沾满血污的手套扯下来,帮人细细擦干净手,又从怀里掏出一副新的手套给人带上,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我、我可以睁开眼睛了吗?”孩童怯生生的声音自角落里响起,二人循声望去,科尔依旧老老实实地躲在角落里,只是因空气中越发浓郁的血腥气味瑟瑟发抖,显得越发不安。
“还不可以。”阿祖卡温和地说,轻轻拉住了孩子的手:“科尔,和我来,等我说睁眼再睁眼。”
他带着小孩和教授离开了满地尸体的矿洞,侧身挡住了血腥的视野,然后发出了轻柔而奇异的呼哨声。
没过多久,巨龙应声而至,睁开眼睛的科尔则呆呆地看着眼前白色的巨龙,嘴巴渐渐张大了。
“龙、龙——”他结结巴巴地说,尤其是瞧见那只巨龙亲昵地将脑袋凑到金发青年的脸侧,任由后者伸手摸了摸鼻子后,眼睛瞪得溜圆,嘴巴张得更大了。
“别怕,龙是我们的朋友。”救世主轻声说:“科尔你在这里等一会儿好不好?等会儿我们会带你去找妈妈。”
孩子怯生生地点了点头,看着对方再次走向那在他心中如同魔窟似的矿洞。
“他去善后一下现场。”
科尔愣了一下,仰起头来看着站在身边的黑发青年。对方的声音一如既往冷冰冰的,但是冷静下来后,男孩隐隐感知到了其中的善意,这让他不太害怕这个人了。
教授忽然僵硬了一瞬,一只小手小心翼翼地抓住了他的指尖,在发现自己手上的灰尘和血迹不小心将他的手套弄脏后,又惊慌失措地松开了。
“对不起……”孩子不安地嗫嚅着。
“……没事,想抓就抓。”教授有些不自在,他不太擅长和小孩这种本能居多的生物相处。
想了想,他又有些僵硬地补充道:“遇见危险时靠近成年同类个体是幼崽的本能。”
第349章 粮仓
等待的过程中,那只白色的巨龙先是凑过来仔细嗅吻科尔的气味。男孩被吓得一动不敢动,龙被他身上的矿灰气味呛得狠狠打了几个喷嚏,不感兴趣地移开了脑袋。
然后它又开始叼教授的后衣领,试图将他和那个脏兮兮、臭烘烘的小型人类幼崽分隔开来。被巨龙圈在脖子和肩胛间的教授若有所思地眯起眼睛,伸手摸了摸艾泽拉脖子的羽毛,用纳塔林语问道:“你讨厌煤精?”
被他摸到羽毛的巨龙条件反射似的想要冲人呲牙,但在瞧见那双严肃的灰眼睛后又蔫了,只好眼不见为净似的含糊咕咕了几声,开始轻轻嚼教授的头发。
头皮隐隐坠痛,总觉得自己被一匹马薅了并且被流了一脑袋龙口水的教授:“……”
怪不得救世主不允许家中尖叫鸡靠近自己的头发。
阿祖卡刚一回来,龙立即呸得一声将头发吐出来,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仰起脑袋左看看,右看看。龙骑士嘴角轻微抽搐了一下,抬手给了龙鼻子一记不轻不重的爆栗。
“那些人身上的通讯设施被我解决了,已经传讯给了格雷文。矿洞附近的全部区域我也侦查了一遍,没有异样。”他无视了艾泽拉不满的呼痛抗议声,面无表情地用纳塔林语和教授说道:“以及请别太溺爱它,再有下次您直接锤它的鼻子——用全力,巨龙是十分皮糙肉厚的生物。”
发现黑头发人类只会捡它羽毛、或者偶尔抽一管血的龙,早就在主人的伴侣面前嘚瑟支楞起来了。更何况对方不会揍它,还会帮它仔细梳理羽毛,清理羽管,除了摸它的时候模样有些可怕之外,可比有时异常凶残的主人和善多了。
“……这是你的龙的口水,你嫌弃个什么劲,等会儿再洗好了。”见人皱着眉上手,当着小鬼的面仔细擦拭他的头发,教授有些不自在身体后仰,僵着脸同样用纳塔林语强调道:“况且嘴都亲过了,爬行动物口腔内部微生物组的多样性恐怕还比不上人类。”
一旁的艾泽拉懵懵懂懂的,它听得半懂不懂,但还是同仇敌忾的跃跃欲试地冲某人喷气——没错!人嫌弃龙!人坏!
科尔站在一旁,有些怯生生看着两人用听不懂的语言交流了几句,看起来关系很好。巨龙则愤愤不平地咕哝着,似乎是对自己被叫来当个临时保镖感到分外不满。
阿祖卡盯着自家宿敌看了一会儿,忽然宽容地无奈笑了笑:“那就等去新月堡再处理。”
“走吧。”
他随手拎起小鬼,在其短暂的惊呼声中,将人放在巨龙的脖子上,龙顿时瞪大眼睛想要抗议,但又在龙骑士笑眯眯瞥过来的警告眼神中默默低下了脑袋。
……算了,在莫里斯港也没少让那群小鬼又摸又爬的。幼崽而已,也不是不能忍。
……
科尔趴在龙背上,紧紧抱着巨龙的脖子,小脸煞白一片,眼睛却亮得惊人。
恐惧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新奇与震撼彻底压了下去,他短暂地忘记了漆黑阴冷的矿洞里那些可怕的经历——这简直像是最疯狂的梦境,或者吟游诗人口中才会发生的故事:俊美强大的龙骑士和他博学多识的同伴,翱翔天空的巨龙,飞速掠过的谷地……
“那里!”科尔突然小声叫道:“我看到我和利奥一起溜出来玩的山洞了!”
教授闻声望去,不动声色地眯起眼睛。但他没有多说什么,而龙只是继续沿着蜿蜒的谷地继续飞掠而过。
很快,新月堡粮仓的轮廓彻底变得清晰可见。只见一圈坚固厚实的夯土围墙环绕着整个粮仓区域,墙后隐隐可见高耸的尖锐塔顶。墙上设有垛口和巡逻道,巡逻队的身影在垛口间规律的移动着。围墙四角则耸立着石质的哨塔,塔顶隐约可见反光的金属部件——大概是某种瞭望镜,或者是小型防御法阵的核心。
显然,拉威尔侯爵并未放松对于大后方的守备。
“你是新月堡外城守卫的孩子?”教授突然开口问道。
科尔顿时惊讶地睁大眼睛:“没错,您是怎么知道的?”
……很简单,如此严密的守卫,普通平民的孩子显然无法轻易“溜出来玩”。
“大哥和爸爸都在巡逻队,妈妈在洗衣房。”那孩子显然已经十分信任他们了,掰着手指,如数家珍般的告诉他:“利奥的妈妈也是洗衣房的,他爸爸生病死了……”
谈起死去的伙伴,他的情绪又肉眼可见地低落了下来。
“科尔,可以答应我一件事吗?”阿祖卡温和地打断了他:“就当是我们三人间的小秘密。”
“当、当然可以!”一路上越发崇拜他的男孩当即结结巴巴地答应道:“您救了我的命,别说一件事,十件事都可以!”
“不需要十件事。”龙骑士哑然失笑,面不改色地继续忽悠小孩:“关于龙的一切,都是属于我们三人间的小秘密,不可以告诉其他人,科尔可以做到吗?”
那张漂亮的脸上显露出一种略显忧郁的、简直令人心碎的神情:“否则会有很多坏人试图将龙从我身边抢走,这样我就再也见不到它了。”
科尔当即拍着胸脯保证了,全然沉浸在紧张与兴奋中。他没有发现,话音刚一落地,一道柔和的微光便悄无声息地落在他的后心,确保他真得无法“告诉其他人”。
龙将他们放下后便飞走了。孩子小小的脑袋瓜无法理解为什么没有人发现巨龙,也没有任何人对他身后跟着的两个陌生人报以疑虑,他一心只想着回家。
当科尔的母亲瞧见这个已经丢失了三天三夜的儿子后,当即尖叫着扑上来,先是狠狠扇了他一记耳光,又紧紧抱着失而复得的小儿子,瘦弱的肩膀不停地抖动着,口中语无伦次地不住念叨着“诸神保佑”,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哭得几欲昏厥过去。
守卫居住的小棚户里一片兵荒马乱,竟将教授二人彻底无视了。这里紧挨着雄伟坚固的粮仓围墙,却像是被世界遗忘的角落,低矮杂乱的棚屋歪歪扭扭挤在一起,鸡鸭到处跑,地上满是污水、煤灰与粪便。公共水井旁排着几个木桶,前来打水的小孩子大多面黄肌瘦,穿着不合身的旧衣服,挤在一起,害怕又好奇地看着科尔家中发生的骚乱。
利奥的母亲同样听闻消息赶了过来,在瞧见独子并没有一同回来后,那可怜的女人顿时无声无息地瘫软在地上,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邻居女人们七手八脚着想要将她扶起来,她却软得像是死面,又沉得仿佛坠入海中的铁锚,只是眼神空洞地看着科尔一家,无声地流着眼泪。
很快,科尔的大哥雷恩也赶回来了。他是一支巡逻队的小队长,有些特权,可以换班脱班。而科尔的父亲还得执行完巡逻任务再说——那是个高大帅气的青年,穿着略显陈旧但浆洗干净的巡逻队制服,似乎在这一带很有威信,周围的议论纷纷的人群立即为他让开一条道,科尔母亲的哭声也小了一点。
他先将脸上带着红肿巴掌印、咧着嘴大哭的弟弟从母亲怀里拽出来,仔细捏了捏他脏兮兮的胳膊和小腿,确定没有骨折后才松了口气。
“怎么回事?”他严肃地打量着弟弟:“受伤了没?利奥呢?”
科尔抽抽噎噎地摇着头,断断续续地叙述道:“矿洞、矿洞里……有、有坏人,抓走了我和利奥……利奥他、他死了……呜……”
闻言,利奥的母亲顿时发出疯了一般的凄厉嚎哭声。
雷恩脸上的表情变得凝重起来,他阻止了弟弟继续说下去,先是让人将利奥的母亲扶进屋里去,又警惕地环顾了一圈四周,在瞧见站在角落里的两人时顿时瞳孔一缩,手指下意识往腰间的剑柄上摸。
——他竟然对这二人的存在毫无所察。
两个人,哪怕衣着并不华丽,但依旧和这肮脏混乱的棚户区显得格格不入。其中一个用斗篷遮住了脸,另一个看起来平平无奇,那双灰眼睛却令人莫名不敢直视。
“你们是什么人?”雷恩警惕地盯着他,不太客气地质问道。由于黎民军的缘故,最近上面分外紧张,要求他们额外注意外来者。
“我是一名四处游历的药剂师。”教授上前一步,平静地自我介绍道:“这位是我雇佣的佣兵。”
药剂师身份可以解释他为什么出现在深山老林里,而佣兵用来解释他为什么没死——他直接将卡莱顿小姐的经历拿来套用了。
科尔紧张地抓着雷恩的袖子,嗫嚅道:“大哥,是他们救了我,还把我送回家,他们不是坏人……”
雷恩一愣,神情倒是变得柔和了许多。
“抱歉,最近附近形式很紧张,我不得不谨慎些,”他将手从剑柄上移开,有些尴尬地解释道:“谢谢你们救了我弟弟。”
黑发青年不太在意似的摇了摇头:“没事,我们也只是想要找个能暂时落脚的地方休息几天。”
科尔的母亲自然热情地邀请他们在家中暂住,听闻他是药剂师的众人也不由围了上来。
平民百姓是买不起昂贵的药剂的,哪怕是像科尔家这种收入已经相当不错的家庭。发现对方确实可以随口道出药剂学名和草药名称后,雷恩眼中的警惕与怀疑终于消散了几分。
第350章 夜探
两个奇怪的家伙,雷恩想。
黑头发的男人看举止、听谈吐像是贵族,至少是个受过良好教育的文化人,但那些尊贵的老爷可不会让自己的脚底碰到棚户区肮脏的泥土。
而且除了语气冷淡之外,对方的态度却堪称友善。几个胆子大些的洗衣妇人求到他面前,希望能帮忙缓解繁重劳作带来的病痛,黑发青年逐一认真解答,并没有推荐昂贵的药剂,反而介绍了一些常见草药或“土方法”。
这让他迅速得到了女人们的欢迎与好感,直到夜色降临,雷恩的父亲回来,家中烧好了晚饭,那些洗衣妇人才恋恋不舍地叽叽喳喳着离开。
这对兄弟的父亲是个不善言辞、走路有些一瘸一拐的老兵,见到了幸存的小儿子,也只是重重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又向教授二人郑重其事地表达了感激之情。
听完小儿子语无伦次的讲述后,老兵坐在餐桌前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开口道:“我听人说过,这几个月来,附近时常有人失踪,包括奥西里斯城。”
他的声音沙哑低沉,眼睛没有看任何人:“起初都是乞丐和妓女,没人在乎的渣滓……据说还有外地运来的奴隶,进入城门,离开城门,消失得无影无踪。”
“然后是街上的流浪儿,爹妈战死的,病死的,逃亡的……真是造孽。”老兵摇了摇头,将一勺稀薄的豆子汤塞进嘴里:“前不久附近那个老是偷钱挨打的红头发小鬼也失踪了,只比科尔年龄大一些。”
科尔的母亲紧紧搂着儿子,脸上浮现出惊惧,生怕失而复得的儿子下一秒就会再次消失。
“上面怎么说?”教授平静地问道。他吃得很少,特意摆在恩人面前的、珍贵的黄油和浑浊发酸的麦酒更是碰都没碰,唯有那双烟灰色的眼睛在昏暗的油灯下显得极为锋锐明亮。
阿祖卡则坐在他身边,兜帽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像个尽责尽职的护卫——佣兵大多是些行为古怪的危险人物,没人对他的这幅打扮有意见。
“还能他妈的怎么说?”老兵嗤笑一声:“那些人‘逃跑’了,跑去找黎民军了,多问几句就骂我们多事,但凡影响了运粮的进度就要我们掉脑袋。”
他仰起头来,灌下一大口麦酒:“黎民军外面闹得凶,上面怕死了,哪里有功夫去管几个流浪儿的死活?”
“有人看到过什么异样吗?”教授锲而不舍地追问道:“比如陌生的外来面孔,或者出城时间奇怪的运输队?”
老兵顿了顿,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警惕与怀疑——这个自称药剂师的男人问得太直接、也太精确了。
见他没有回答,对方却淡定地垂下眼睛:“看来都有,只是你们不被允许探究。”
同样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却说不上来的雷恩不由皱起眉头:“你……”
就在此时,急促而沉重的敲门声打断了棚屋内的压抑气氛。
“雷恩队长!雷恩队长在吗?”一名年轻的巡逻兵在外面焦急地喊道。
雷恩和父亲对视了一眼,他提高嗓门应道:“我在!什么事?”
“紧急集合!”那名巡逻兵隔着门喊道:“具体什么事还不知道呢,上头刚下的命令,要求带上武器——我还要去喊其他人,您快些!”
科尔的母亲脸色立即变得煞白:这么晚的紧急集合,还要带上武器,想想都不是什么好事。
“雷恩,雷恩!”她探过身去,死死抓住了大儿子的手臂,颤抖着声音问道:“他们是不是要让你上前线了?!”
新月堡粮仓好歹处于大后方,穷就穷点了,至少不必和那群在拉威尔侯爵口中如鬼魅又如野兽般凶残的黎民军正面撞上,丢掉性命。
“我不知道,妈妈。”母亲的指甲几乎掐进了肉里,雷恩嘶了一声,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臂——但他看起来同样分外紧张:“别瞎想,说不定只是发现了潜入新月堡的黎民军探子,要我们去加强巡逻呢。”
坐在一边、某位黎民军最大的叛军头子:“……”
他镇定自若地低头喝了一口豆子汤。
“……诸神呀。”女人松了手,跌坐回座位上,六神无主地看了看自己高大帅气的大儿子,又看了看沉默不语的丈夫,无措地提议道:“如果真要去前线,能不能求求领队的,把你换下来,别让你去……”
“我是队长,妈妈,每个月多领十枚铜币呢。”雷恩苦笑道:“如果我不去的话,那就只能是老爹或者科尔去了,否则就算是逃兵,全家都得死。”
他披上自己的巡逻队制服外套,抓起挂在墙上的皮带和佩剑,又将一把小手枪塞在裤子后方的口袋里,临行前还迅速亲吻了一下母亲的额头:“别担心,妈妈,我很快就回来了——科尔,老爹每天忙得很,身上又有伤,妈妈在家里就靠你照顾了。”
科尔用力地点着头,稚嫩的脸上满是茫然与紧张。
他的父亲则站了起来,和儿子拥抱了一下,简短地嘱咐道:“注意安全,别逞强。”
急促的脚步声远去,棚屋里仅剩下沉重的呼吸声和油灯昏黄的灯光。
科尔的母亲勉强打起精神,站起身来,又替教授二人添了茶水:“实在抱歉,今晚没有好好招待你们……”
“不必介怀。”黑发青年的声音依旧听不出情绪,那双烟灰色的眼瞳再次落在老兵的身上:“您刚才谈到,失踪的人里有外地运来的奴隶?”
“只是传闻。”老兵点燃一根旱烟,又递了两根给二人,被拒绝后自己吧嗒吧嗒地抽了起来:“我见过几次,装牲口用的黑布笼车,外面还罩了一层运粮用的油布,看不见里面,但偶尔能看见人手的痕迹。”
“车辙很重,押车的不是老面孔,口音是外地的,不是新手,感觉随时要见血。”他的声音压得更低了,若有所思地打量着眼前的黑发年轻人:“你打听这些做什么?”
那双烟灰色的眼珠平静地与他对视,没有丝毫心虚:“为了证明一些猜测。”
老兵盯着他看了片刻,慢慢移开视线,摇着头嘟囔些什么年轻人就是好奇心强。
“夜深了,都休息吧。”他将烟卷在鞋底磕灭,然后珍惜地收了起来,含糊地咕哝道:“明天天亮后还得带你们去登记处补录一下身份,否则会惹上大麻烦……”
他们简单清洁了一下,然后挤在这对守卫夫妇让出的、最为“干净宽敞”的床铺上——也不过是一张靠着墙角,铺着一层稻草和粗布单子的窄床。教授原本还掏出随身携带的笔记本,想要借着油灯最后一点摇曳的灯光,处理一些能处理的工作,结果还没写几行字,眼前却忽然一暗。
一只温热的手掌自后方轻轻捂住了他的双眼。
教授于黑暗中面无表情地睁着眼睛:“……放手,你是小孩子吗,玩这招。”
由于担心惊扰房间外面的人,他将声音压得很低,带了一点被打断思路的不满。黑发青年忍不住伸手去扒拉那只手,却被人不轻不重地抓住手腕。
“光线太暗了,伤眼睛。”救世主的声音自他身后轻柔响起,温和却不容置疑:“况且您答应过我的,先生,耍赖可不太好。”
教授沉默片刻,尽量将自己的思维从无数可疑的线索碎片中抽离,努力地回想了一下,才想起自己之前好像确实答应人要准时入睡来着——他只好有些不满地咕哝了一声,但还是老老实实地松开了钢笔,带了一点认命的意味躺了下来。
阿祖卡没有立即松手,在确认身边人真的死心后才慢慢放手,转而熟练地将人搂进怀里,帮人隔绝了冷硬的床板。
拉威尔侯爵、煤精矿、人体实验、庇护者公司的留影石、伪装成粮运的‘运奴车’、被刻意掩盖的失踪事件……无数线索在教授的脑海里如同风暴般打乱,链接,重组。他靠在恋人温暖的肩膀上,鼻尖是干净好闻的气息,这些本该带给他安全与宁静的安抚物却令他越来越精神,大脑完全停不下来,简直是睡意全无。
终于,教授忍不住轻轻戳了戳某人的脸颊,带了一点自己都没发觉的孩子气,声音低得几不可闻,夹杂着些许准备干坏事的兴奋。
“阿祖卡,你睡了吗?”
此时棚屋已经彻底陷入了黑暗,只有窗外哨塔上偶尔扫过的探灯余光,短暂透过狭窄的窗缝,在低矮的天花板上投下变幻的光斑。
阿祖卡无奈地睁开眼睛,正对上怀中人的两只眼睛,黑暗中简直像猫一样闪闪发亮,看起来近乎亢奋。
“还没有。”救世主的声音同样压得很低,带着几近纵容的叹息:“怎么了?”
“我猜雷恩父亲看见的运奴车还在新月堡。”那家伙的声音里是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语速也比以往快:“上一次运输‘实验品’的时间是三天前,不至于急着‘补货’。而雨水导致的泥泞会令道路很不好走,它很有可能因为近日的大雨依旧停留在新月堡的内城里。”
“我认为我们现在就该去内城里找一圈,”大魔王开始竭力游说救世主成为自己的共犯,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如果能找见,我的直觉告诉我可以发现一些很重要的东西——而且就这两天时间,再往后拖延,新月堡会彻底乱起来了。”
“……好吧,我承认您说得很有道理。”阿祖卡无奈地坐起来,优雅地浅浅打了个哈欠:“我现在去一趟。”
“不,我也要去。”教授同样爬了起来,见状顿时不满地冲人低声抗议道。
见人冲他露出不太赞同的表情,黑发青年顿了顿,又绷着脸试图说服恋人:“首先我不忍心你一个人熬夜,其次我有点饿了,再次没有你我也睡不着,最后你放心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吗?”
本来是很狡猾的说辞,却被这家伙当成公式一样来套用,简直令人哭笑不得,又恨得牙痒。
“……您在这种时候倒是精力旺盛得很。”阿祖卡似笑非笑地眯起眼睛盯着自家宿敌,并且在心中又给人慢条斯理地重重记了一笔。
教授莫名感觉后背有些发凉,但他确实成功忽悠人带他离开了守卫居住的棚屋,如幽灵一般悄无声息地潜入了新月堡的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