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1章 困意


    菲娜愣住了,嘴巴下意识微微张开,半天都没有合拢。


    “所、所以您全部都是诈他们的?!”她竭力压低了声音,但尾音依旧忍不住拔高了一瞬。女孩强行忍住尖叫的冲动,只感到自己后颈的汗毛都全部竖了起来。


    “你可以理解为,我将结论早于过程本身甩了出去,而我的推论至少有百分之八十的正确率。”教授懒洋洋地说,他身上那种在鸢心宫里轻松掌控全局、冷酷锐利咄咄逼人的锋芒,此时似乎收敛了一些:“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了一个需要被王后陛下紧急叫停的‘惊天秘闻’——最高军务大臣‘涉嫌’叛国,王庭议会长对此置若罔闻。怀疑的种子已经种下,只等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菲娜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那可是绽放会议!她惊恐地想,幽灵先生所面对的可是银鸢尾帝国这个庞然大物的最高统治者,还有一群操弄权术就如呼吸一般自如的老狐狸!


    这太疯狂了!他们身处鸢心宫,帝国当之无愧的心脏,虎视眈眈的王城军随时都有可能将这群手无寸铁的平民撕成碎片——然而在这样的大人物面前,在足以将他们碾为齑粉的权力巨物面前,这位先生竟然真就如此面不改色地站在鸢心宫里,把整个帝国的权贵玩弄于股掌间,将他们化作掌下四肢捆绑着丝线的温驯木偶!


    但是在后怕的同时,一种隐秘的兴奋,一种仿佛被尖刀拨弄神经般的战栗顿时油然而生——是啊,这位先生一向如此,她早该知道的——而她,菲娜·伍德,现在竟然成为了这场惊世骇俗的表演的助手!


    菲娜被那令她头皮发麻、浑身发抖的激动与兴奋冲击得恍恍惚惚着想:今后不论发生了什么,她绝不会后悔那天选择了敲开幽灵先生的大门、告诉他自己要去莫里斯港。


    “……接受不了?”


    教授皱眉看着呆滞站在原地、低垂着脑袋一言不发的年轻姑娘。对于“政治”的印象破灭是必经的事,哪怕是他也无法干涉——他开始思考需不需要给女孩留一点时间,用来独自消化这冰冷现实的冲击了。


    “不……您真是,您真是……”菲娜的声音有些发颤,她忽然猛地抬起头来,眼睛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纯粹的、近乎狂热的崇拜和求知的渴望,惊得诺瓦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太厉害了!”


    激动之下菲娜忍不住抓住了教授的衣角,语速快得如同连珠炮似的,完全没有注意到后者身体的轻微僵硬和逃避本能:“您究竟是如何推测出来王后她会在何时叫停会议?您怎么知道她不会让您在后续把所谓的‘证据’拿出来?万一她真得想看呢?万一她震怒之下当场下令彻查呢?您……”


    “伍德小姐。”


    就在教授身体僵硬地后仰着,开始忍不住想要后退,试图躲避那双闪闪发光的眼睛时,一个温柔清朗的声音止住了菲娜步步紧逼的发问。


    阿祖卡不知何时出现在教授身边,视线若有似无地滑过那揪着教授衣角的手指,带着一种温和平静却不容置疑的压力——下一秒菲娜顿时本能地松了手。


    “你太激动了。”救世主满意地收回视线。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带了些许不太赞同的意味:“我理解你求知若渴的心情,但是这么长时间下来,尤其是经历了将近大半天的会议,现在大家都很累了,不是吗?就连我都被吵闹得有些头疼。”


    在欣赏自家宿敌英姿的间隙,还得强忍着不要宰掉那群胡扯八道的蠹虫,这种体验可不算愉快。


    ……确实。菲娜从亢奋情绪中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浑身都因过度紧张肌肉一阵阵抽着疼,被人一提醒,精神一放松,她甚至开始眼睛都快睁不开了,恨不得立即就地躺倒大睡一觉。再看幽灵先生,对方的脸色比起往日明显更加苍白,声音也已有些沙哑。


    太不体贴了,菲娜。女孩默默将之前扯对方衣角的手藏在了背后,只觉得脸开始隐隐发烫,她为自己的莽撞感到羞愧。


    “先思考,再开口。”被人从炙热的眼光中拯救的教授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他冷淡地说:“实在想不通的东西可以记下来后问我,我会尽量抽出时间回答,至于现在。”


    他顿了顿,视线滑过菲娜,还有她身后的其余第三议员众人:“先去休息,接下来我们还有硬仗要打。”


    “是!幽灵先生!”正想找机会逃跑的菲娜立即答应:“我现在就去休息,您、您也请好好休息……”


    女孩几乎是逃也似的快速离开了。


    终于顺利回到了据点。待到将门锁好后,阿祖卡刚一转头,便瞧见自家宿敌毫无形象可言地将鞋子一左一右甩在一边,外套也被随便一揉丢在椅子上,眼镜和文件倒是记得好好放在桌子上,奈何整个人就像被抽掉了骨头似的,彻底陷进了柔软的沙发里,一动不动。


    他的月亮看起来被这段时间的高强度心力脑力对抗折腾的真得累坏了,难得表露出对于休息的渴望。黑发青年只有胸膛还在极其轻微地起伏着,呼吸微不可闻,睫毛在明显青黑的眼下投射出一小片透支过后的疲惫阴影。


    救世主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视线微沉,轻柔而缓慢地一寸寸滑过那个人明显蹙起的眉头,不安转动的眼皮,枯涩紧抿的薄唇,还有方才脱外衣时被人胡乱扯乱的衣领下,隐入阴影深处那颈侧清晰凸起的淡蓝血管和锋锐锁骨弧度……


    只是这么一会儿功夫,对方看起来已经陷入了昏睡——但是睡得并不安稳,被他的视线扰得下意识眉头蹙得更紧,意味不明地含糊咕哝了一声,将脸不满地埋进沙发的靠枕里,头发都被蹭得翘了起来,然后又不动了。


    阿祖卡无奈地移开视线。他先是将那些被人丢得到处都是的衣物规整好,又将文件分类摆放整齐。做这一切时他的动作分外仔细,又刻意放得格外轻缓,以免惊扰了睡梦中的人。待到一切结束后,他才再次靠近了蜷缩在沙发里的黑发暴君。


    救世主俯下身来,用手指轻轻将自家宿敌那些蹭得乱七八糟的黑发全部拢到脑后,温柔地低声哄道:“困了去床上睡,好不好?”


    “沙发太软了,”他的声音越发低柔,宛若气声:“这么睡上一夜,第二天您的脖子和后腰绝对会疼得让您想把它们拆下来……”


    另一人疲倦地阖着眼,从鼻腔深处里哼出了一个带着浓重睡意和不满抗拒意味的鼻音。良久,对方终于勉强睁开一只眼睛,烟灰色的眼瞳难得迟钝而无害地涣散着,没什么焦距地瞥了他一眼,然后敷衍地向他伸出一只手臂,手腕无力地垂着。


    “……随你,不想动。”他的宿敌懒散地咕哝着。


    救世主的蓝眼睛深处顿时浮现出像是被什么东西深度取悦后、异常餍足的笑意。他从善如流地俯下身来,让极为罕见正冲他撒娇耍赖的恋人成功将无力的胳膊松松搭在他的肩上,然后双臂探入对方身下,拖住后背和膝弯,将人稳稳抱了起来。


    陡然失重让黑发青年本能地僵了一瞬,但是很快,他便觉察到自己正身处世界上最为安全的巢穴里。


    等回到卧室的床上时,这么一折腾,睡意似乎消散了一点,但依旧离他很近。诺瓦干脆将脑袋埋进救世主温暖的颈窝里,蹭了蹭,然后找了一个更舒服的位置,顺便享受着对方在他后背上舒适的轻柔拍抚,有一下没一下地回应那些轻缓低沉如潮水般的问询。


    “明早早些叫我,要开会……”他迷迷糊糊地嘱咐道:“牛奶?想喝,要加一点蜂蜜的……”


    “……洗澡?”暴君沉默了一会儿,看起来似乎有点纠结。泡个热水澡确实很解乏,清清爽爽睡觉会更舒服些。但他不确定以自己现在的状态会不会直接在浴缸里睡过去……或者更糟。


    “我帮您洗,好不好?”阿祖卡柔声哄道,见人明明都已经睁不开眼睛了,还要强撑着瞥他一眼,其中夹杂着些许清醒的警惕与怀疑。他顿了顿,终究没忍住,带了一点不满意味在人嘴唇上轻咬了一下,还没等人反应过来,又怜爱地亲了亲。


    “我保证什么都不会做。”救世主无奈地承诺道:“您已经很累了,先生,我只是想让您更舒服一些……今晚什么也不会发生。”


    他自认已经很温柔也很克制了,十分“顾全大局”。眼下居然被人“冤枉”了,某人顿时冲人流露出一点隐忍的委屈来。


    教授掀起眼皮看了他一会儿,终究是在绝对安全环境下越发沉重难熬的困意,和对于清爽舒适的贪恋与渴望,彻底战胜了那点本就少得可怜的、纯粹是被人强行历练出来的警惕之心。他唔了一声,小声道谢,然后信赖地将身体靠了过去,将下巴舒舒服服地搭在对方肩上。


    阿祖卡的唇角不由弯起一个无声的弧度。


    第322章 扯平


    ……好乖。


    那个人的脖颈毫无防备地歪斜着,脑袋疲倦地靠在他的胸口,颈侧凸起的血管和凹陷的颈窝于浴室昏黄的灯光下显露出细腻动人的起伏。微卷的黑发、安静的眼睫、还有耳朵上浅浅的、软软的绒毛都是湿漉漉的,在热水的浸泡下,暴君常年苍白的皮肤难得呈现出淡淡的薄红。他似乎很放松,习惯性微蹙的眉头都渐渐松弛了下来,眉眼间竟罕见显露出些许孩童般的柔软与无辜。


    阿祖卡忍不住将人从背后抱得更紧了些。浴缸是符合据点老旧装潢的狭小,还好算是干净,只是要容下两个成年男性着实有些艰难。他的腿不得不屈了起来,分别紧贴在冰凉的瓷砖上,尽量为人创造出一个更加舒适宽松的空间——而这也令赤裸肌肤的紧密相贴显得更加顺理成章。


    确实十分顺理成章——某位救世主也顺理成章地无视了分明可以淋浴或站在浴缸外帮人清洁的选项,毕竟他的恋人着实累坏了,需要他更加温柔体贴的照料……哪怕他无法否认,这对他来说是一种无比美妙的嘉奖,也是足以令人发疯的折磨。


    阿祖卡忍不住将脸埋进怀中人的颈窝深处,那片单薄的皮肤柔软微凉,带着干净的水汽和独属于教授本人的、冷冽微苦的气息。他贪婪地深吸了口气,轻轻吻了吻恋人的颈侧,感受着颈动脉在薄薄的皮肤下有力的跳动,如此致命,如此脆弱,毫无防备地紧贴着他的嘴唇与牙齿,带给他几近疼痛的满足感。


    教授平时不太喜欢被他触碰一些部位,比如腰侧。哪怕已经没什么力气了,稍微一碰都会躲闪得厉害,逼急了还会连带着小腹深处都在剧烈抽搐,要他用发烫的掌心温柔按揉好一阵子才会缓和。


    但是现在,那个人却表现得很乖,当他的手心混合着皂角打出的细腻泡沫慢慢滑下去时,对方也只是迷迷糊糊地皱了皱眉,发出了一声夹杂着睡意的不满咕哝声。但也许热水让人感官变得迟钝,很快又在他的无声安抚下呼吸重归平缓,连指腹带着水流无意间掠过几处平日里完全碰不得的软肉时,怀中的身体也只是在他臂弯里更深地蜷缩了一些。


    ……果然是太累了吧。


    这个想法简直让救世主的心脏融化成太阳下的糖浆,夹杂着一些被人毫无保留地信赖的柔软发胀,和深沉酸涩的心疼怜爱。他小心地避开一些碰不得的部位,仔细按揉着对方因长期伏案凝结僵硬的肌肉。怀中人明显被他揉得舒坦了,脸颊无意识地往他的胸口蹭了蹭,几乎要从喉咙深处发出舒坦的咕噜声。


    阿祖卡的手忽然一顿——他说过,他保证什么也不会做。


    但是金发青年微微挑起眉来,有些诧异地垂眼注视着水下的异样:他发誓自己绝对没有刻意挑逗,只是单纯的、毫无狎昵意味的按摩与清洁。他甚至有想过自己大概率会在此过程中出现一些失态……但是现在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了。


    是因为这段时间太忙了完全没时间亲近吗?还是说……这具对方曾发誓“不会对人产生欲望”的身体,在他极为慷慨地刻意讨好与精心喂养中,在绝对安全的环境里,于陡然放松的情形下,终于开始渐渐贪恋起他曾试图引导对方肆意享受的东西?毕竟他的宿敌其实还很年轻,而且在他的日常照料下已经开始逐渐逼近“健康”这一概念。


    但不论是哪种隐秘的猜测,都足以让他的呼吸渐渐发沉了,失控的征兆隐隐浮出了水面。


    奈何怀中人的睡颜依旧见鬼的无辜,只是因为身体被唤醒的变化,鼻息变得稍微急促了一些而已。渐渐的,他似乎因这自深处迟缓上涨着的陌生悸动感到有些不适,眉头再次蹙了起来,迷迷糊糊着,有些焦灼地用鼻尖极其轻微地蹭了蹭近在咫尺的锁骨。


    阿祖卡的手指猛地蜷缩了起来,就像是在强行压抑某种冲动。至少在前一刻,他是难得真心实意想要遵守和人许下的诺言的。


    但是更要命的是,半梦半醒间,此人极其坦然而信赖的将身体迎向他在水下蜷起的手指,甚至轻轻磨蹭了一下,指节顿时感知到高热的触感——也许只是睡梦中的无意识举动,但是从他的视角来看,完全就像正在理所当然地向他讨要某种抚摸与奖赏似的,简直毫无警惕之心……有那么一瞬间,阿祖卡甚至以为这家伙在故意装睡,借此故意拨撩折磨他。


    救世主面无表情地看着怀中十分擅长折腾人的宿敌,终于忍不住磨了磨牙。他确实曾被称为英雄,但可不是什么高尚的圣人。


    于是黑发青年忽然毫无征兆地小声呜咽了一声,下意识蜷缩了起来,双腿本能夹紧,像是试图逃避什么,却又被人慢条斯理地一点点抱得更紧,温柔轻哄着让他放松下来。


    沉睡中的暴君好像觉察到了某种异常危险的预兆,眼皮下的眼珠开始剧烈地转动起来。但是过于熟悉的体温包围着他,温柔无比的呢喃自耳畔若有似无地滑过,还有周身那令人沉沦的、无比的舒适……于是他的潜意识告诉他,他现在是绝对安全的,而这让他的本能彻底迟钝了,那头警惕抬起脑袋的猛兽仅仅只是不满地哼唧了一声,便又懒洋洋地趴回了原地,眼皮都重得睁不开。


    而掌控这一切的人冷酷地把持着全程的节奏与尺度,见人呼吸急促地往他怀里蹭,便变得越发轻柔迟缓,如同隔靴搔痒般恼人;等人彻底放松下来,手指再一点点无比残忍地、慢条斯理地收紧。


    于是直到怀中的身躯忽然紧绷着战栗起来,水下冒出了一点区别于清澈水流和皂角泡沫的东西,被伺候得舒舒坦坦的黑发青年始终没有真正自睡梦中清醒。


    无奈地亲了亲恋人明显流露出放松与满意的眉心,还有被水汽与情欲浸泡得血色充足的微张嘴唇,救世主在人耳边似笑非笑地低语道:“舒服了?高兴了?”


    他现在可是既不舒服也不高兴——奈何情形不允许,他不能继续,除非真想把人惹急了,然后挨挠。


    ……更何况他也舍不得。


    用浴巾将人裹起来拭去水珠,头发一点点擦干,再塞进被子里。阿祖卡自身后将人搂进怀里,静静嗅闻着怀中人干净湿润的气味,并且强行无视了某些“烦恼”。


    反正总有机会“报复”回来,救世主怜爱地吻了吻在家宿敌那微微泛红的后颈,蓝眼睛却是一片幽深,谁叫他本性上是个相当……睚眦必报的人。


    教授暂时还不知道自己的屁股未来可能——或者说一定——要遭殃。他睡得很好,甚至是前所未有的好,以至于第二天没有被人叫醒,便早于生物钟睡醒了。


    身边的人罕见还处于睡梦中,微凉的金发亲昵散落在他的脖颈上和手臂上,一动痒痒的。诺瓦迷迷糊糊地看了他一会儿,也许是还没彻底清醒,忽然忍不住伸出一只手,用手指轻轻碰了碰那在清晨的阳光下仿佛会发光的浅金色睫毛——然后他为自己意味不明、仿佛大脑宕机似的举动不解地皱起眉来。


    等阿祖卡清醒时,便瞧见自家恋人正依在办公桌前,一边端着杯子,一边低头看手中的文件。他的上身仅穿着一件单薄的衬衫,领口的两颗扣子没有系紧,露出半边锋锐漂亮的锁骨,听见动静后扭头向他看来,大半张脸都被阳光照得暖融融的,一颗烟灰色的眼瞳几近透明,其中繁复美丽的纹路清晰可见。


    “早安。”他的宿敌淡淡地说,看起来对昨晚的失控似乎毫无记忆。


    见他坐在床上,那家伙想了想,又从桌上拿起了一杯牛奶递给他:“给你,加了蜂蜜的。”


    阿祖卡下意识伸手去接,然后中途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手顿时微微一顿:“早安——您刚才在喝什么?”


    对方瞥了他一眼,然后忽然举起自己的杯子,毫不犹豫地仰头咕嘟咕嘟一饮而尽,转而向他展示了一下干干净净的杯底。


    “咖啡。”那家伙带了一点成功干坏事后、得意洋洋的意味说。


    阿祖卡:“……”


    他微微眯起眼睛:“昨晚您亲口告诉我,早上您想喝牛奶,还要加蜂蜜的。”


    “昨晚你还亲口承诺什么都不会做。”教授毫不示弱地反击道。别小瞧他的观察力,而且哪怕陷入了睡眠状态,身体的感官和残余的愉悦是骗不了人的。


    “哦?我做什么了?”阿祖卡微笑着望着他。


    见人穿着睡衣慵懒地坐在床上,用那张漂亮的脸似笑非笑地盯着他,一副他若是亲口承认就要将他就地正法的模样。发现自己似乎在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教授有些心虚地沉默了片刻,然后直接将牛奶塞人手里。


    “我亲手泡的,还做了早餐——四片烤面包,两份煎蛋。”他面无表情地试图结束话题:“咱们扯平了?”


    第323章 幼王


    扯平不扯平暂且不提,从始至终,某人依旧保持着那种令人头皮发麻的柔和笑意。教授只感到后背一阵莫名发凉,待狐疑地扭头盯着那家伙时,对方却只是捧着牛奶温柔而无奈地望着他,似乎并不打算继续追究下去。


    本来就是,教授理直气壮地想。他早上临时改主意想喝咖啡又有什么错?完全没有错。


    他选择性无视了这段时间以来为了支撑巨大的工作量、再次飙升至最高警戒线的咖啡摄取量。


    议会内部的临时会议开得很顺利。准确来说,第三议会里本来因为他的年龄和身份还不太服他的议员们,现在彻底没了不赞同的声音——至少表面上没有,毕竟现在恐怕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敢当着国王王后的面硬刚的狠人了。而在帝国刚提出要人命的“十三税”的当下,妥协派彻底没了发挥空间。


    不少人感到失落,更多人感到愤怒。他们似乎说了许多,但依旧收效甚微,得到的仅仅只有所谓的“会后再议”,就像朝着一大团几乎要将人噎窒息的棉花声嘶力竭着怒吼似的,大概率什么也不会发生,最终不了了之。


    但是他们的议会长却看起来淡定得很,继续安排第二次会议所需工作。


    真的会有第二次会议吗?有人丧气地问道,依据上一次经验,王后看起来恨不得将他们直接扫地出门,或者关进监狱里。


    “不管王室会不会召开第二次会议。”幽灵先生却是别有深意地说道:“我们将会召开,这就足够了。”


    他们千里迢迢跑来王城,可不只是为了向当权者跪着祈求所谓的“公道”的。


    于是在王城渐渐无法触及的地区,黎民党实控的各种宣传渠道开始发力,毫不客气地为大众还原了绽放会议上发生的事。甚至无需夸大其词,只要配合“十三税”颁布的惊天噩耗,早已怨念深重的民众的思维自然而然就会向着对于王室来说不太美妙的方向发散。


    在此关头,一位王室成员忽然找上门来。


    “妮维娜·尤里·马基安。”


    教授见怪不怪地盯着出现在他的临时办公室里、笑靥如花的女祭司。自瞧见这人忽然出现在绽放会议上,他便知道对方肯定要来找他。


    “叫我阿帕特拉,亲爱的。”女祭司妩媚地捂着嘴咯咯直笑,完全看不出之前那副疯癫、凄然且危险的模样。


    见人冷冷盯着她,一言不发,女祭司又故作委屈道:“绽放会议上人家本来是想帮你的,却被帕瓦顿·米勒那个装模作样的婊子抢了先——甜心你不会怪人家吧?”


    教授:“……”


    话说“无尘之光”帕瓦顿·米勒知道自己被这位公主称为“婊子”吗?


    “说正事。”诺瓦面无表情地说。他忙死了,没功夫听人仿佛美高mean girl一样阴阳怪气搞美式霸凌。


    “甜心你真凶。”女祭司受伤地说。但很快她又开始好了伤疤忘了疼地作死拨撩人,也不知道这坏习惯到底和谁学的。


    “不过哪怕这么凶也很迷人,”她故意眼神迷离着呻吟道:“亲爱的,在绽放会议上你表现得简直棒极了,让我想要当场撕掉你的衣服,想要狠狠把你——”


    阿帕特拉的声音忽然哽住了,瞳孔剧烈瑟缩了一下。她忍不住后退一步,感觉后颈和手臂上的汗毛全部竖了起来。


    “……那位阁下也在这里,对吗?”女祭司小声问道。


    而她的“甜心”那双烟灰色的眼瞳正毫无波动地与她对视,甚至令人不由心生一种,被此人看透了一切轻佻伪装的恐惧感。


    “好吧,好吧。”阿帕特拉撇了撇嘴,几不可闻地嘀咕抱怨道:“真是小气吧啦的男人……”


    男神也是男人。


    女祭司终于正经了起来。


    “想必上一次的交易让您很是满意。”她略带期待地开口道:“至于现在,不知您可有兴趣进行一个新的交易?”


    教授掀起眼皮看了她一会儿,忽然毫无征兆地说:“你知道我知道了神明的行踪——谁告诉你的?”


    但还没等女祭司回答,他便了然地给出了答案:“是你的老师马格纳斯。”


    “什么都瞒不过你,甜心。”女祭司柔声道。


    她不再兜圈子,以免产生彻底激怒人的风险——不论是激怒哪一个:“我知道您厌恶帝国如今的统治者。”


    “不过很正常,我也讨厌他们,恨不得他们立即去死。”她笑嘻嘻地说:“我那亲爱的、愚蠢的、懦弱可笑的王兄,彻底被下半身毁了脑子;至于爱斯梅瑞那个婊子——她只是一只张牙舞爪的、却选择对无能的丈夫保持忠诚的可怜虫。”


    “这样的王室,这样的‘神眷者’,哪里还有效忠的必要?”有一瞬间,女祭司的脸上流露出异常狰狞的表情:“脏死了,烂透了,腌臜得令人恶心——”


    但是很快她又冷静下来,声音重新变得轻柔甜蜜:“你不想杀死他们吗?甜心?你不想让这对被神厌弃的高贵夫妻的血将王座浸泡得通红,让纯金王冠在地上咕噜噜滚动,让所有曾经高高在上的贵族和大臣毕恭毕敬地跪在你面前,然后便能随心所欲做自己想做的、那些伟大的事业吗?”


    “这很简单,亲爱的。”女祭司软绵绵地说:“只要您需要,我愿意为了您背负手染亲人鲜血的罪孽……”


    教授慢慢挑起眉头:“你是想让我当国王,还是想要自己当女王?”


    “女王?不!”阿帕特拉立即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了一个近乎天真、却更显诡异的笑:“我的阿娜勒妮呐,当然不,亲爱的——我对那个肮脏、冰冷、沾满血污与诅咒的王座没有任何兴趣,它只会束缚我的自由,玷污我对阿娜勒妮纯洁无瑕的爱,它对我来说是诅咒而不是嘉奖。”


    “但是如果您想当国王?”女祭司夸张地提起裙摆行了一礼:“当然可以!亲爱的陛下!”


    “不过除了现国王和现王后之外,我们还有一个小小的阻碍。”她捏起食指和拇指,比了一个很小很小的距离:“非常微小,但是不得不提。”


    教授冷漠地盯着她,难为女祭司在“看你怎么忽悠”的眼神下还能继续表演。


    “您知道当今国王与王后膝下没有孩子吧?”阿帕特拉故作神秘道:“据传言咱们的王后陛下在当驯兽女时伤了身体,失去了生育能力。但是她嫉妒心强烈,不允许丈夫留下任何不留着她的血的子嗣。”


    “帝国没有流淌着尊贵马基安血液的下一代继承人,这可是大忌,”女祭司的声音越压越低:“但是您知道王庭议会今年以来劝诫的声音为何越来越小吗?”


    “因为现在有了其他继承人。”教授面无表情地说。


    这一点很好猜测——甚至不用猜,前世他死后,是有一位年幼的新王登基的,想必就是那位“继承人”。


    ……而且卡西乌斯二世没有子嗣恐怕也不是所谓的“王后的嫉妒心”,而是一但有了名正言顺的男性顺位继承人,被逼急了的王庭议会便有可能铤而走险暗杀卡西乌斯二世,借此废掉王后,然后扶持年幼的王子登基。


    历史上又不是没有类似案例,盘踞数百年的大贵族一向都是王室的心腹大患,先王也不是什么雄才大略、杀伐果断的雄主,否则也不可能任由儿子闹着娶了一个不合适的王妃。


    后来王后失去了丈夫的助力,一个毫无根基的平民女人能够在大贵族的围剿下活下来、甚至还能将王庭议会整治得表面上毕恭毕敬,这种战绩已经足够惊人了。但是如果此时出现一个血缘合法的幼童,甚至一个毫无自主能力的婴儿——那可比一个不管事的国王和一个过于强硬的王后更好伺候。


    “没错!甜心你可真聪明!”阿帕特拉拍了拍手,惊喜道:“所以这个小东西的存在将会是你我的最后一道阻碍!你想知道他是谁吗?”


    “我为什么想知道他是谁?”教授丝毫不给面子地反问道,他隐隐推测出这家伙要干什么了。


    女祭司愣了一下,她试探道:“您不想当国王……?”


    见人苍白冷漠的脸上神情毫无变化,阿帕特拉惊讶地睁大眼睛,她没想到幽灵居然对王位丝毫不感兴趣——不过女祭司也不感到尴尬,而是立即转换了思路:“没有关系,我们将那小东西推上王位也是一样的。”


    “王庭议会的蠢货们对你如此傲慢,让你们一而再再而三地吃闭门羹,一个小小的婴儿却足以让他们中的很大一部分改变态度。”女祭司的声音柔软甜蜜:“想想看,一个合法的,正统的、只会流着口水吃奶的幼王,我们完全可以以他的名义重新选举新的议会成员,清除掉那些腐朽的蠹虫。您的黎民党也将获得前所未有的地位,你们的主张,你们想要的变革,想要的属于平民的权力,不管是土地、税收还是法律的权力……都可以借着幼王的名义名正言顺地推行!”


    “——比起您现在这般辛苦,难道不轻松了数百倍吗?”


    第324章 声音


    “如果我所追求的是‘轻松’,”幽灵的声音冷漠无波:“你真的认为你还能站在这里试图和我谈条件?”


    “别这样说,甜心。”女祭司刻意拉长了声音,故作委屈地说:“如果那群白袍子都能扭扭捏捏着向您低头献媚,为什么我就不行呢?”


    教授微微眯起眼睛。


    这位“公主”是个纯粹的狂信徒,她在过去从未表现出对于世俗权柄的热衷,现在却试图将筹码压在他身上——他可不信这份突如其来的“好心”是为了“帮助”黎民党,想必还是为了阿娜勒妮。


    ——而且对方甚至不惜付出如此巨大的代价,恐怕不仅仅只是为了“知道行踪”,她渴望的,恐怕是为了靠近、甚至控制爱欲之神的契机。


    果不其然。


    见人对自己抛出的诱饵无动于衷,女祭司终于有些按捺不住了:“那么您想要什么,亲爱的?关于上次的交易,我已经提前支付了一部分报酬——”


    她指的是关于爱斯梅瑞的秘密,还有利用王室血脉引走了一部分银盔骑士。


    “哦,所以你担心我反悔?”黑发青年了然地挑起眉来。他的左手懒洋洋地抵在下巴上,右手则随意地转动着钢笔。


    “您会吗?”阿帕特拉颇为幽怨地盯着他,绯色的眸子里波光流转:“截至目前来看,您可真是一个狡猾又冷酷的男人——不过依旧很迷人就是了。”


    “那是因为你在和我兜圈子,用废话浪费我的时间,哪怕我明确提醒过你‘说正事’。”教授冷冷瞥了她一眼:“但凡你和我说真话,我也会和你说真话——至于现在。”


    他恶劣地冷笑一声,坚决地闭上了嘴。


    弄巧成拙的女祭司:“……”


    阿帕特拉脸上那层精心涂抹的轻佻妩媚终于如同劣质面具般层层剥落了。沉默在空气中凝滞了许久,她再次开口,声音苦涩地渐渐低了下去:“其实我知道,来自旧日的神明必有所求。”


    “也许是将我的身体作为容器,也许是将我的灵魂化为柴薪。”女祭司苦笑道,肩膀微微垮下:“正如猫头鹰阁下所说,诸神已死。那么他们若想继续残存,必然是要付出一些代价,而我便是‘代价’本身。”


    “——但是我不在乎。”她轻声说,慢慢抬起头,脸上竟是流露出一种奇异的、近乎癫狂的光来。


    “我不在乎。”阿帕特拉重复道,声音微微发颤:“就像您可以利用我,将我当做用来诱捕神明的血食,或者制成承载神力的容器——我无所谓,要想得到我所想要的一切,恐怕这个世界上只有您能办得到!”


    “所以,告诉我,您想让我做什么?”女祭司急切地上前一步,几乎要触碰到书桌的边缘,声音因渴望而变得越发尖利:“我将非常乐意完成您的命令,只要您能让我见到亲爱的阿娜勒妮,哪怕是要我陪她一同步入永恒的安眠——”


    她露出一种扭曲的、期待的、癫狂的、仿佛小女孩渴望玩具熊般的天真笑容:“双双殉情,不正是爱意最极致的献祭与完满吗?”


    “你的老师马格纳斯说得没错,”教授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突然毫无征兆地说:“我见到了阿娜勒妮。”


    在女祭司因震惊与狂喜而瞬间扭曲起来的狰狞表情里,他却不再细说,而是转而要求道:“我不需要那个还是婴幼儿的、所谓王储的具体身份——我要你的老师马格纳斯的相关情报,一切。”


    毕竟关于前者,他只要询问救世主就足够了——教授对那位意图不明、身份不明、立场不明的未来的大预言者更感兴趣。


    钢笔被搁置在纸面上,黑发青年被皮革手套仔细包裹的双手优雅地交叠起来,他的身体微微前倾,烟灰色的眼瞳深处闪烁着令人胆寒的兴味:“现在请你告诉我,你对马格纳斯了解多少?”


    阿娜勒妮愣了半晌,在那双灰眼睛有些不耐的无声催促下,她的脸上缓缓露出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笑。


    “我不能说我十分了解他,”女祭司柔声笑道,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便宜老师买了个彻底:“但我依旧知道——他呀,脑子有病。”


    教授:“……”


    恕他直言,这对师徒的精神状态看起来都不怎么正常。结果现在一个疯子却和他吐槽另一个疯子脑子有病?


    阿帕特拉被他一言难尽的表情逗得笑了起来。


    “亲爱的,亲爱的,我知道我是个疯子。”她娇声道:“但是你得相信我,那家伙绝对比我疯得更加彻底……”


    女祭司神神秘秘地凑了过来,用气声说道:“毕竟我曾听他自称,是一个既来自过去、又来自未来的人哦?”


    ……


    在众人的声讨与催促下,绽放会议第二次会议终于有了消息。地点还是在鸢心宫,但形式却截然不同了——三个议会将不再同处一室共商国是,而是分别由王室确定时间单独开会,分别向国王提交自己的诉求,再由王室宣布最终投票结果。


    “这有什么作用?”菲娜盯着那张崭新出炉的王室告示,脸因气恼而涨红,她很迅速便想清楚了其中的门门道道:“这样一来,不就是王室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了吗?”


    虽然之前也差不离,“十三税”在国王的支持下还是搬上了台面,而且其余两个议会的议员也不一定会支持他们——但至少他们在某种意义上是平等的,是处于同一片穹顶之下的,那些人多少会对此有所顾忌。


    “我们不同意。”她身边的幽灵先生却是毫不客气地向王室特使说道:“请您转告陛下,自帝国成立以来,绽放会议从来没有此等先例。1795年版本的《银鸢尾帝国宪法》中也曾提及绽放会议是‘为了呈现全国各个地区、各个职位、各个领域人民的真实想法与诉求’,现在却违背了绽放会议召开的初衷。”


    无视了王室特使微微发白的脸,黑发青年的声音不大,却显得冰冷刺骨。他一锤定音道:“第三议会拒绝参与单独会议,我们要求王室按照会议章程来。”


    他甚至开始面无表情地威胁人:“如果王室决议一意孤行,那么未来无论王室就绽放会议宣布任何结果,在第三议会看来皆不具备合法性——至于后果,还请两位陛下自行斟酌。”


    周围顿时响起一片低低的叫好声,有几人脸上不免露出担忧迟疑的神色,但瞧见周围同僚的激动与愤懑,终究将到嘴边的丧气话吞了回去。


    望着王室特使匆匆离去、甚至显出几分踉跄和狼狈的背影,见幽灵先生站在原地一言不发,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菲娜犹豫了下,忽然提高了声音。


    “诸位,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不明白拒绝倾听意味着什么。”少女的声音清晰有力,在聚拢过来的第三议会议员中响起:“他们以为无视我们,把我们当做无形的空气,把我们当作路边的尘埃,就能让饥饿、贫苦和不公继续像枷锁一样套在我们的脖子上吗?!”


    “绝不!”立即有人大声呼喊道:“我们要让王室听到我们的声音!”


    “如果他们不听——”


    “我们就要让全帝国都听见!”


    这些小小的骚乱,经由那位王室特使之口,混杂着自己被那双灰眼睛吓到的恐惧,被添油加醋地呈报到了卡西乌斯二世和王后面前。


    第三议会拒绝参会,王室也不可能派兵将第三议会的议员像赶鸭子似的赶到鸢心宫里去。卡西乌斯二世难得支棱起来,夹杂着事态变得越来越严峻、越来越麻烦的烦躁。他干脆一脚踹翻了桌子,骂了句脏话:“那就他妈的让那群乡巴佬等着去和空气开会吧!”


    王后坐在一旁,一言不发,她看起来竟似乎有些走神。


    “两位陛下,此事恐怕不妥……”有大臣小心翼翼地劝说道:“这群人声势正盛,口舌甚多。如果他们真得集体缺席以示抗议,反倒坐实了王室‘无视、打压平民’的指控,恐怕会引起更大的不满,甚至……骚乱。”


    最近的舆论方面王室真得很吃亏,鬼知道幽灵和黎民党究竟是怎么做到的,仅靠着一张巧嘴,一手纸上的鬼神功夫,一群弯腰低头在泥地里刨食了一辈子的愚民,现在竟是胆敢站起来朝着他们的国王咆哮。


    “你以为讨好那群泥腿子会有什么好下场?”


    卡西乌斯二世冷笑道,微微发黄的眼球中浮现出些许血丝:“他们要的就是骑在老子头上,难道你指望老子老老实实率先跪下给他们当马骑吗?!”


    大臣的眼神闪过一丝惊愕,他不曾想到一向只会吃喝玩乐的国王居然还能有如此一针见血的见解——但是很快卡西乌斯二世又破口大骂起来:“而且为了这群贱民,老子的金丝雀剧团都卡了多少天了,再不排演那群婊子连他妈的台词都忘得精光了!”


    大臣:“……”


    好吧,卡西乌斯二世还是那个卡西乌斯二世。


    “够了,就这么定了。”王后爱斯梅瑞缓缓站了起来,阴郁而简洁地开口道:“第三议会反对无效。”


    第325章 火药


    在第三议会的议员面前,菲娜嘴上说得义愤填膺,甚至显露出惊人的敏锐与天赋,私下里依旧心里没有底。


    她年龄小,又是女孩,就算是土地自由党党首的妹妹,又是黎民党幽灵先生的特派员,在第三议会的议员眼中,友善些的将她当做新生代,当做需要呵护的对象,不太友善的则选择无视她,私下里还有些不太中听的话,只是不敢传到幽灵先生面前罢了。


    菲娜对此并不气馁,也不曾想过找幽灵先生帮忙。她还年轻,总有一天能拥有真正属于自己的威望与势力,仅仅只是因为“菲娜”。


    但是现在,待到第三议会的议员缓缓散去,女孩还是肩膀一垮,脸上那种强撑着的自信顿时烟消云散,唯余有深深的焦虑与担忧。


    谁能不焦虑?谁又能不担忧?他们所叫板的对象是可是这个国家的统治者。如果王室真得决定撕破脸,大肆派兵抓捕他们……


    “你怕什么,明明我们已经讨论过此类假设问题。”也许是因为她在幽灵先生的办公桌前杵着的时间太久了,对方头也不抬地淡淡问道——只是听起来更像是陈述句。


    “……我知道有预案,”菲娜悄悄瞥了眼黑发青年背后的那一大张王城地图,还是忍不住小声嘀咕道:“但那可是王城军,还有银盔骑士,而我们只有一群泥腿子……”


    “谁说我们只有一群泥腿子。”那位先生抽空抬头看了她一眼,没有太多情绪变化,却莫名令人异常安心。他看了看时钟,忽然开口道:“应该到了。”


    在菲娜忽然瞪大的眼瞳中,一个身影缓缓自幽灵身后的黑暗中浮现。


    “见到我没有欢呼就算了,”黑发褐肤的刺客双臂抱胸,闻言冷嗤了一声:“结果只有一句‘到了’,啧。”


    他看起来莫名有些气呼呼的。


    “早上好,奥雷。”教授面不改色地瞥了刺客一眼:“如果你想要欢呼的话……”


    他想了想,忽然在菲娜惊恐的眼神里面无表情地“哇”了一声,然后顶着刺客满脸见鬼的扭曲表情认真地问道:“还满意吗?”


    奥雷:“……”


    他飞速瞥了眼不知何时出现在角落里的兄弟那张似笑非笑的脸,然后迅速扭过头来,陈恳地道歉道:“对不起我错了,求您正常点。”


    菲娜也满脸恍惚地离开了,见后辈离开,于某人的警告眼神中,刺客的脸再次气哼哼地一垮:“之前我说我也要来,你非不让我来,说什么有不得不留在莫里斯港的理由——结果就是为了那个讨厌的铁罐子!”


    “还要趁机处理党内的叛徒与探子,镇压附近想要趁乱打劫的地方军,顺便将情报网填补扩大。”教授平静地补充道。


    “那群垃圾还非得我动手?”奥雷顿时面露鄙夷之色,嚣张得要命。


    绽放会议啊,一听就很好玩,况且奥雷几乎能预见自己将亲眼瞧见王城那群讨厌的老熟人被暴君气得脸红脖子粗的美妙场面——想想都觉得有趣极了。


    结果难得兴致勃勃主动请缨的刺客头子被人毫不留情地拒绝了。


    他,末世纪以来最伟大的刺客,堂堂“血影奥雷”,居!然!被拒绝了!而他的兄弟却能顶着那张异常无辜的脸,若无其事地站在暴君身边!


    尽管知道这人肯定有自己的道理,但也不妨碍刺客对此感到颇为不爽,总感觉自己被人排挤了。


    “现在又把我和逐影者叫来王城,遛狗呢你。”他毫不遮掩自己对于暴君前世那位忠心耿耿的下属的恶意:“你就那么相信你的那位将军,能够处理好那个死脑筋的铁罐子?别回去一看老巢被人给端了。”


    “依据目前的局势,以及约菲尔·伊亚洛斯的性格分析,他现在忽然发疯选择鱼死网破的可能性很小,所以已经无需你亲自盯着了。”教授认真地和他分析,这反倒令本来只是想冲人抱怨几句——或者说撒娇(尽管他绝不承认)——的刺客莫名有些不自在起来:“况且还有玛希琳和格雷文在,再不济风行者也算战力的一部分,‘老巢’不会出事。”


    “至于现在,我需要你,还有逐影者。”那双烟灰色的眼珠清晰倒映出刺客微微紧绷起来的下颌:“第三议会和王室的矛盾已经不可避免地走向了彻底爆发,我要你们尽量保护第三议会的议员的人身安全,以及在必要情况下带领第三议会逃离王城……”


    “……等等,逃离?”原本还被暴君一记直球打得手足无措的奥雷,听闻此话不由将抱在胸口的双手放下,眉头慢慢皱了起来:“形势已经这么严峻了吗?这么短的时间里,你究竟做了什么?”


    “稍后我会和你作详细解释。”被人打断话头的教授很不高兴地盯着他看,直把刺客看得下意识站直了身体:“但是现在,不要打断我说话。”


    许久不见以至于有些得意忘形的刺客:“……遵命,陛下——好了这只是单纯调侃我错了您请继续。”


    但是很快,听暴君讲解完整个计划后,奥雷脸上那种总是夹杂了一点冷嘲意味的表情渐渐消失了。


    “虽然我和你是一伙儿的,教授,”他慢慢地说:“但是我不得不说,你他妈的就是个疯子。”


    “在教授面前注意言行,奥雷。”一旁的阿祖卡慢条斯理地提醒道。


    “你听到他说什么了吗?!”刺客不可置信地猛地扭过去头,恶狠狠地瞪着自家好友那双温和平静的蓝眼睛——好吧这也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他失心疯了才去从人身上找认同,这俩人简直一个德行。


    “我的黑夜——”


    奥雷艰难地吞下口癖,在不大的据点办公室里有些焦躁地来回踱了几步。但是很快身体一顿,转而正对着教授的方向。


    “我还有拒绝的余地吗?”他严肃地问道,铁蓝色的眼睛里却闪烁着一种隐隐的兴奋。身为常年游走于生死之间的刺客,男二本人也不是什么谨小慎微的性格。


    粗暴些来说,奥雷热爱搞事,从小到大。


    “没有。”教授面无表情与他对视:“除非你给我一个说服我的理由——或者你打得过阿祖卡。”


    被人提及的救世主愣了一下,脸上忍不住浮现出柔和的笑意。奥雷一瞧见他那副无条件溺爱的模样就觉得辣眼睛——瞧把人给惯的!他在心里嘀嘀咕咕,浑然不觉自己待人的态度早已不知不觉软化了无数倍。


    刺客撇了撇嘴,然后靠近了地图,视线快速扫过那些用特殊符号标记的名字和路线,连同前世的记忆,迅速在脑海中构筑出王城的立体模型,无数条可能的逃生路径如同蛛网般延伸开来。


    “工作难度不小啊。不过……”刺客的脸上不由露出一个嗜血而兴奋的狰狞微笑:“比起在莫里斯港收拾杂鱼,还是收拾王城这群猪猡更有意思,想必我手下那群狼崽子也是这么想的——听你的,老子干了。”


    然后他被人从后脑勺重重拍了一巴掌,疼得奥雷顿时嘶了一声,恼羞嗔怒地跳了起来:“搞什么——你这混蛋想打架是不是?!”


    “你是谁老子?”救世主平静地问道。


    奥雷这家伙出身血色集市,从小耳濡目染,各类粗话张口就来,后来愣是被他以“不许带坏玛希琳”为理由,揍得学会了什么叫“礼貌”。


    “我说我是那群贵族和教士的老子!”刺客隐隐有些心虚地呲牙咧嘴抗议道:“你激动什么,教授都没生气——”


    然后他在那双冷飕飕的烟灰色眼瞳的注视下声音越来越小,终于悻悻放下了手:“好吧,我只是开个玩笑缓和气氛,正事要紧——您请继续。”


    这人怎么越来越有气势了?奥雷不可思议地想,简直开始向着前世记忆里的那位暴君无限靠近——只是更加年轻,更加意气风发,甚至更加……“健康活泼”,并且依然令人移不开眼睛。


    ……不过比起前世那位恐怖瘆人、如同噩梦般的暴君,他还是更喜欢眼前这位会毫不留情地毒辣嘲讽他,也会面无表情地为他欢呼的陛下。


    刺客不知道走神到哪里去了,越来越显露出威严的暴君用指骨敲了敲桌子,待人回神后,略带警告意味地看了他一眼,继续分析道:“现在王室的面前摆放着一根引线,奈何他们已经被麻痹了太久,一心向着如何通过各种方式将火星掐灭,浑然忘了引线的末端是一个巨大的火药桶。”


    “而我也需要让火药桶的燃料堆积得更充分些,这注定是无比血腥残酷的。”此时此刻,幽灵显得异常冷酷而坦然:“但是只有这样,才能逼迫其他潜在的支持者看清王室的真面目,也令己方尚且心存幻想、还在期待‘和平改良’的人彻底清醒——否则迎接我们的,只有在退让和妥协中绝望地等待死亡。”


    第326章 议题


    绽放会议第二次会议正式于鸢心宫召开,待国王召见时,三个议会的代表便需分别进入其中。此次会议最重要的议题便是为了确定“十三税”的合法性——说是投票决定,但是明眼人都知道,不过是走个过场,此事对于王室来说早已是板上钉钉。


    宫门前的侍卫们精神却是越发紧张。第三议会拒绝了王室各个议会各自单独开会的提议,据说那位幽灵居然还当众威胁了两位陛下,许多人都听见了——况且上次这帮乡巴佬在鸢心宫里席地而坐、或者说静坐示威的事还历历在目呐,事后负责此事的侍从被痛骂了一顿,甚至不少人被赶出宫去——鬼知道他们这一次又能做出什么事来。


    怕什么来什么。


    依据次序,最先前来的神圣议会的教士与祭司们罩着白袍或彩衣,然后是身披绫罗绸缎的王庭议会的贵族们。他们不属于被防范、被阻拦的行列,于是很快便被放行。但是就在左右侍卫准备上前关上鸢心宫沉重华丽的大门时,走在最前列几人中的帕瓦顿·米勒脚步忽然微微一顿,他转身望去,引得众人不由纷纷驻足,就连宫门的侍卫都被转移了注意力。


    道路的尽头,出现了一支沉默的队伍。没有华丽的旗帜,没有闪亮的盔甲,没有弥漫在空气中的香薰与圣油的气味,只是宛若一条古老的大河,源源不断地向前流淌着。


    你能从中找见任何潜藏在历史书边角地带里的、或者连只言片语都不曾留给他们的小人物,他们是农夫,铁匠,小商贩,码头工人,学者……第三议会的代表们。


    幽灵就在他们中间,灰色的,瘦削的,影影绰绰的,就像一只来自不知名的新世界的魂灵。


    宫门侍卫的手心被汗水濡湿了。他不知道如果这条河朝着鸢心宫不管不顾地涌来时,自己应该做些什么——阻拦?第三议会有权进入鸢心宫等待国王召见。放行?这阵仗足以令最迟钝的人也感到不安。


    于是当那被称作“幽灵”的年轻男人停下脚步,站在他的面前时,早已见惯了大人物的侍卫竟有些结结巴巴的:“第、第三议会需在等候室等待国王陛下按次序召见,会有侍从引领诸位前往。”


    “不必,”幽灵平静地说:“我们是来开会的。”


    侍卫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在说些什么——不等待国王召见,又该如何开会?


    结果从人群中冲上来了几个抱着粗布卷、麻绳和几捆长短不一的木杆的壮年汉子,当着侍卫的面,就开始在鸢心宫前的空地上卸下肩头重负,手脚麻利地展开粗布,敲入木桩,拉起麻绳,三下五除二,便在鸢心宫外那片宽阔干净的街道地面上搭建起了一片简陋却稳固的露天会场雏形。


    侍卫看得目瞪口呆,嘴巴都合不拢了,一时之间甚至忘了阻拦。数百年来从未有人胆敢如此嚣张地亵渎鸢心宫……门前的这片空地。


    宫门之外距离国王真正居住的场所,其实还有很长一段距离,因而是允许平民走动的。而这也导致了许多平民被此处的动静吸引了注意力。他们不敢明目张胆地围上来,但是站在不远处看热闹也是很不错的选择。


    “你们在做什么?!”可怜的侍卫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其中一人小跑着前去汇报上级了,其余几人试图上前阻拦,却被几个壮年汉子挡在了外围,不允许他们靠近“施工现场”。


    那些人没有动手,眼神中甚至没有太多的愤怒,只是显露出一种奇异的庄严与坚定,甚至令那些侍卫迟疑着不敢动手。在此期间,更多的第三议会代表们走进被粗陋圈出来的“议会厅”里,不知从哪掏出了小板凳,纷纷有序地坐下。


    幽灵不知何时出现在了由木箱子临时搭建起来的演讲台上,他的手中还举着铁皮喇叭,被放大后、夹杂着些许金属杂音的声音清晰在人群中响起。


    “如您所见,”那双烟灰色的眼瞳缓缓地滑过被宫门阻隔在鸢心宫内的神圣议会、王庭议会众人身上:“履行宪法赋予我们的权利与责任,前来参加会议。”


    “荒谬!”一个略显尖锐的声音自贵族中响起:“只有国王陛下才有召开绽放会议的权利,你们这群贱、平民哪有什么召开会议的资格?!”


    也许是这么多人的沉默注视着实太过瘆人了,那名贵族勉强将那句“贱民”吞了回去。


    “所以我们这不是前来参会了吗?”结果幽灵看起来颇为诧异:“现在三大议会的代表们齐聚鸢心宫,只是一个在门外,一个在门内——可惜,看来鸢心宫的大殿容不下这么多人,我们只得如此为陛下分忧了。”


    说罢,他也不理其余人等如何反应,当即便令几人将横幅挂了起来,其上赫然写着“绽放会议第三议会分会场。”


    “放心,我们会令诸位哪怕在宫内也能清清楚楚听见第三议会的声音。”这家伙顶着众人五彩纷呈的脸色若无其事地说道:“当然,要是有人乐意的话,我们也很欢迎你们前来参加分会场的活动。”


    众人:“……”


    谁要参加啊?!


    结果幽灵已经彻底不理侍卫和其余两个议会的议员作何反应了,他当场拿出了之前在鸢心广场及全国各区征集到的民众意见汇总稿件,开始当众宣读。


    “尊敬的国王陛下、王后陛下,还有神圣议会、王庭议会的诸位议员代表。基于宪法赋予第三议会的权利,综合各个地区、各个行业代表及万千民众请愿,现第三议会特于绽放会议期间,提出以下正式诉求。”


    他的声音经过那简陋的铁皮喇叭放大,清晰穿透了鸢心宫的宫门。


    “第一,坚决反对‘十三税’执行,并启动全面审查。该项税收政策未能充分考虑民众实际负担能力,是纯粹的剥削压榨暴政,我们要求建立基于收入分级的累进税制,并配套实施基本民生保障制度。”


    “第二,要求彻查在与费尔洛斯国爆发的北境战争中的叛国、渎职、临阵脱逃、弃置士兵、军需贪腐、玩忽职守等行为,查证属实的相关责任人,均需依据帝国法律对其进行公正审判与惩处,不得受其身份地位影响。”


    “第三,将‘市民议会’正式更名为‘公民议会’,通过立法明确界定并扩大公民议会的法定议政范围和权力,将其确立为国家最高权力机构。”


    伴随着倒抽凉气的声音,幽灵的声音平缓而冷肃:“废除奴隶制,凡帝国境内,无论出身、种族、性别,生而为人者,皆享有法律保障的人身自由与基本尊严;废除宗教人士凌驾于法律之上的特权,令其与全体公民平等适用律法;剥夺贵族领主在其封地内擅自征收额外赋税的权力,所有赋税政策均需公民议会审议并授权,国王不得越过法定程序随意进行增删修改。”


    暂时没有第四。


    因为前三条、尤其是第三条便足以令众人当场哗然起来。简直是匪夷所思——卡西乌斯二世再荒唐,那也是帝国的最高统治者,结果现在一群衣衫褴褛的平民居然敢说他们要踩在国王的脑瓜顶上,哪怕是国王也不能违背他们的决议?!


    卡穆公爵猛地抬起头来,他知道这位“幽灵”观点激进,但他真没想过对方居然胆敢站在鸢心宫外,如此平静的,理所当然的,向着帝国的最高统治者要求交出他们所想得到的东西。


    “这、这是在造反!当着陛下的面煽动颠覆!”之前那位质问幽灵的贵族脸色已经煞白一片,唾沫星子都溅到了侍卫的脸上:“士兵!你们在等什么?还不快把他们抓起来!”


    侍卫们却满脸为难。严格来说,第三议会确实在“合法的场地”,开一场“合法的会议”,在没有得到命令的前提下,谁也不敢贸然点燃这颗摇摇欲坠的火星。


    神圣议会的教士与祭司们则显得更加沉默一些。帕瓦顿·米勒俊美的脸上看不出情绪,经过之前的广场辩论,老教皇的身体每况愈下,甚至无法出席此次绽放会议。现在辉光教廷严格来说仅仅只剩两位实权枢机主教,而他是最有竞争力的教皇候选人,他的意志很大程度上将代表了辉光教廷未来的方向。


    帕瓦顿·米勒注视着那位黑头发的年轻人,微微握紧了权杖,这个人……


    宫外的平民却反应不太一样。第三议会的议员中有人激动地拍着大腿,低吼“说得好!”,还有人摘下了破旧的帽子,紧紧攥在胸前,浑浊的眼中浮现出隐隐的泪光。至于更远些的平民,起初是沉寂,然后是压不住的骚动。人群中开始隐隐传出零星却坚定的叫好声。那些饱受贵族剥削、任由教士随意差使、于战争中屡屡失去亲人的面孔上,一种近乎朝圣般的激动在蔓延着。


    平民们开始不由自主地朝向第三议会所在的方向涌去。他们只是聚集着,向前涌动着,如同即将吞没一切的海洋。


    第327章 有人


    爱斯梅瑞没有坐在她那银色的王座上——比国王的王座稍小些,造型更加纤细、柔和,代表着国母的宽容慈爱与妻子的温婉和顺。


    此时她正站在卡西乌斯二世身后,一身黑裙,如同一只不祥的野兽,身后的影子拉得很长,金色的兽瞳森冷明亮,带着一种令人胆寒的诡异平静。国王背对着她,正颇为烦躁地抖着腿,宫中侍从战战兢兢跪在他们面前,水晶球里清晰传来了幽灵的声音,一字不落的。


    年轻人被众人包围簇拥着,脚下木箱造成的高度差竟令他如同被人潮举起似的。那双极为醒目的烟灰色眼睛似是漫不经心地扫过水晶球的方向,将像与法术背后的窥探者对视——然后他便移开了视线,举起那可笑的铁皮喇叭,继续宣讲那些令人嗔目结舌的疯言疯语。


    “不能把他赶走吗?”卡西乌斯二世焦躁地问道,神经质地抓乱了头发:“侍卫呢?王城军呢?他们在干什么?为什么不把这群人立即驱散?!”


    跪在地上的侍从声如蚊呐:“陛下,宫门外现在足有千余名平民,他们没有冲击王宫,而调动王城军需要时间,侍卫长不敢擅作主张,害怕、害怕激起民变,惊扰圣驾。”


    “民变?”


    国王的脸上浮现出茫然的神情,就像尚未理解此词是什么意思似的。等他反应过来了,脸色顿时产生了变化——再昏庸麻木的君主也该明白这究竟代表着什么。


    “这、不就是税率的调整,这些人至于闹这么大吗?!”他有些结结巴巴地气恼道,身体下意识前倾,仿佛寻见了救命稻草:“对了,你这样告诉他们,第三议会议员所在地区的税率给他们特令降低就是了,有什么冤有什么仇的,告诉监察庭,就说是国王的命令,他们自会秉公处理……”


    “陛下。”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打断了卡西乌斯二世的语无伦次。


    王后的手按在国王的肩膀上,看起来没有用力,却如有千钧之力似的,竟令卡西乌斯二世噤了声,身体不由自主地缩了缩,慢慢坐了回去。


    “人心是很贪婪的,贪婪无度。”爱斯梅瑞轻声说,金色的眸子难得有些失焦,也不知是在评价谁:“最初他们很可怜,只是想要吃一顿饱饭,不要被饿死罢了;如果吃了一顿饱饭,就想一直过衣食无忧的生活;等到衣食无忧后,便想拥有属于自己的奴隶和领地,尽情享受世间的荣华富贵与美好欢乐;等到坐拥大片土地、奴隶和财富后,他们便该想要坐上最高的位置,手握世间最大的权柄,最好还要长生不老了。”


    “而狼群是喂不饱的。”王后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没有对于丈夫懦弱无能的失望鄙夷,也没有对于门外平民的愤怒嫌恶,而是一种令人不由屏息的、仿佛洞悉一切的隐隐疲惫与平静:“驯兽师可以挥舞皮鞭恐吓它们,令它们记住恐惧与疼痛;也可以给予它们一些好处,令它们为了争夺碎肉残渣互相撕咬起来——但当这些愚蠢而狡诈的畜生决定团结起来,一起朝着驯兽师呲牙低吼时,能够驱使狼群的,唯有冒火的猎枪。”


    卡西乌斯二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他难得没有像个狂躁的婴儿似的冲着妻子大吼大叫,只是肩膀萎靡地耷拉了下来:“行了,别废话了。你打算怎么做?总不能任由这群人在宫外大吼大叫——”


    “当然不。”爱斯梅瑞瞥了国王一眼:“幽灵最擅长的就是煽动人心,假如任由形势发展下去,只能任其在愚民心中的地位越来越高,越来越不可控,这对我们来说极其不利。”


    “但是如果不想被各方势力指责王室肆意违宪屠戮议员,暂时不能以王室的名义动手。”她冷哼了一声:“虽然我不在乎这点可笑的名声,不过确实很麻烦。”


    王后金色的眼瞳沉沉落在水晶球里的黑发青年身上,夹杂着几不可闻的叹息。


    “——但是有人可以动手。”


    宫墙之外,人群越聚越多,以至于响起了一片低沉的嗡嗡声。他们听着那些曾经想也不敢想的诉求,互相交换着眼神。自由,尊严,权力……这是他们能够拥有的东西吗?震惊,怀疑,迷茫,还有难以置信的希冀,与被长期积压后陡然被点燃的愤怒,这令他们本能地靠近了简陋的“绽放会议第三议会分会场”,靠近那些与他们一样出身微末却挺直脊背的第三议会议员代表,靠近那个……生着黑色头发与灰色眼睛的年轻人。


    但是很快,一阵奇妙的、不知来自哪里的低鸣响了起来,就像有谁吹响了某种古怪的骨笛。


    低鸣声轻柔拂过所有沸腾的头脑,那些被点燃的怒火,那些被激发的勇气,那些被催生的希冀与渴望,如同被泼了一盆冷水的炭火似的,无声无息地冷却黯淡下来。


    一种难以言喻的“不详预感”萦绕在所有人的心头,人们不由开始觉得夹杂着同伴呼吸的空气不再滚烫,刚才还震耳欲聋、直抵心扉的呼喊声,此刻听起来竟显得颇为遥远……且吵闹?脊背开始发凉,仿佛生出骨刺,一种“不该在此地停留”的念头悄然而生,好像如果坚持呆在这里,将会发生许多不好的事情。


    诺瓦的瞳孔微微一缩,他看见原本牢牢悬挂在木桩上的条幅似乎颤动了一下。


    “离开木桩!”黑发青年忽然厉声喝道,偏偏就在此时,原本一直用得好好的铁皮喇叭突然坏了,而他的声音彻底消失在了人群的议论声中。


    下一秒,几根粗重的木桩发出了断裂的吱呀声,直直朝着离得最近的幽灵和几位第三议会的议员砸了下来,其中还有反应迟缓的老人。若是砸中了,足以让这些手无寸铁的普通人头破血流、甚至当场毙命。


    教授只得利落地跳下木箱,一边躲闪倒下的木桩,一边试图将离他最近的老议员拽开——但是就在他跳下来时,一块石头不知何时恰到好处地出现在了黑发青年的落脚点,眼看他就要身体一歪,失去重心,被那沉重的、裹挟着风声的断裂木桩狠狠砸中脑袋——


    一双手猛地自身后拖住了教授的腋下,稳住了他的身体,将他拽离了木桩的倒塌范围。逐影者也已不得不显出身形,于木屑纷飞和人群尖叫声中将几位议员带离了危险区域。


    “王庭守护者,桑卓。”尚且惊魂未定的教授下意识抓住了牢牢箍在他胸前的手臂,随后便听见救世主在他耳边以一种冰冷的语气低声念出这个名字。


    对方不忘带着安抚意味,用下巴蹭了蹭怀中人的头发。


    诺瓦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这位是谁——银鸢尾帝国三位圣者中最为神秘的一位,也是唯一一位女性圣者。对方甚至神秘到足有二十多年不曾在人前出现,直到最近才因“巴兰朵城有神明出现”的传闻,现身帝国南境,最近据说是坐镇巴兰朵城、震慑灰域联盟来着。


    依据传闻,对方信奉的神明,是幸运之神阿兰贝。


    教授微微眯起眼睛。看来银鸢尾帝国总算查清了阿兰部落的圣者塔隆不是失踪而是死亡,这才令桑卓腾出手来回到王城。而王后究竟付出了何种代价,换取这位神秘的圣者在此刻甚至有些大材小用的出手相助?


    ——是,“神明”吗?


    但他暂时无暇深思,“幸运”的反面“不幸”正在王宫门前的空地悄然蔓延着。短暂的混乱尚未平息,更多的“意外”接踵而至。


    一名站在前排、刚才还因幽灵的演讲热血沸腾的学徒被人挤了一下,顿时撞倒了一位嘴里叼着烟斗的老农。烧灼的烟灰掉了下来,将学徒的衣袖烧了个洞,疼得他尖叫一声。


    这本该是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但是一阵风起,对方穿着的亚麻布衣的衣袖竟是着了火,周围的人连忙帮忙拍打着,可在拥挤的人群中,推搡在所难免,一时之间他被人挤到了会场边缘,随后竟是直接点着了周围悬挂的粗布,火苗轰得一下窜得老高。


    一名逐影者手疾眼快地将着火的粗布拽了下来,丢到空地上迅速踩灭。结果还没等这边处理完,教授身边又有一名议员脚下莫名其妙一绊,直接朝着不远处的尖锐断裂木桩撞了过去,角度刁钻,眼见就要被硬生生贯穿胸膛,还好被阿祖卡一把拽住了后衣领。


    教授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一种无形的、古怪的力量正在编织着一张厄运之网,笼罩着整个集会现场。


    “大家不要慌乱!站在原地不要动,互相照看彼此!”他大声喝道,在风的帮助下,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力量,响彻了混乱惊慌的人群。大部分人渐渐安静下来,迷茫而惊恐地望着同伴的脸。


    发生什么事了?直到现在,大部分人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


    而幽灵则是微微扭头,朝着身后的阴影冷声命令道:“奥雷,把桑卓逼出来。”


    第328章 火海


    幸运之神阿兰贝的信徒“不定赌徒”人数众多,毕竟谁不想拥有好运呢?但是信奉这位神明的术士是出了名的鸡肋:幸运虚无缥缈,甚至不如命运女神拉莫多的信徒“纺织者”那般还能作出预言,早期也许只有诅咒敌人吃饭咬到舌头,或者走在路上不小心平地摔。


    更何况幸运之神阿兰贝一向认为好运和厄运双生双面,此消彼长,就算为敌人施加厄运,为己方增加好运,那么在未来的某一时刻,形势便会发生逆转——也许是下一秒,也许是几十年后,而且消耗好运或厄运的“代价”也往往要由施术者承担,所以“不定赌徒”们通常不会轻易施展法术。


    但是一位圣者级别的“不定赌徒”是十分恐怖的,如果愿意以性命或者更多东西为代价,他们甚至拥有令一个中小型国家的全国上下于莫名其妙的灾厄与混乱中步入灭亡的能力。


    “这种理念涉及了世界法则,或者说通过某种巧妙的方式利用了世界法则。”阿祖卡和教授十分耐心地解释道:“因此假如找不到施术者,是很不好对付的——所以每当有‘不定赌徒’参与战争时,施术者的人身安全将成为指挥官最需优先考虑的重点之一,他们会被藏起来,以免被敌人杀死,破解法术。”


    按照教授的理解,简单来说,“不定赌徒”就像是金牌辅助,擅长给己方和敌方分别上增益和减益buff,奈何血薄肉脆,需要层层保护。


    “但是她此刻会出现在这里,至少在王城。”教授微微眯起眼睛:“因为你在这里。”


    对方曾前往巴兰朵城追逐神明的行踪,说明对于“神”并非无动于衷,而现在正是接触神明的时机、甚至也许是唯一时机。


    救世主的眼睛不由柔和地弯了起来,他低笑道:“您总是这样聪明。”


    一阵微凉的风温柔抚过黑发青年的脸颊和发梢,又在他的颈侧眷恋地蹭了蹭。下一秒,那风骤然加速,化作了一道无形的高速轨迹,周遭惶恐不安的喧嚣人群瞬间虚化成了不断倒退的流动色块,而一个站在混乱的人群的边缘,披着斗篷腰背佝偻着的老妇人似乎觉察到了什么,猛地抬起头来,兜帽下露出一张干瘦枯槁的脸,浑浊的眼中闪过一抹精光。


    下一秒,她以不符合年龄的敏捷侧过身去,利落地躲开了一柄自阴影深处凶险割向咽喉的弯刀,枯瘦的手指在空中划出一个简短的符号——奥雷脚下刚踩稳的一块石板随即突兀碎裂,同时一旁建筑的墙体毫无征兆地开裂,二楼沉重的窗框瞄准刺客的脑袋砸了下来。


    一击未中的奥雷不爽地啧了一声,身形再次扭曲模糊,消失在了灰尘与阴影中。


    哪怕好友已经为他指明了目标,但和高等级“不定赌徒”作战就是这样讨厌,总能体会到“全世界都在针对你”是什么感觉。


    但是奥雷也不是什么善茬。他已无限逼近前世的实力,离圣者仅差临门一脚。外加还有前世磨砺出来的丰富战斗经验,足以令他暂时缠住了桑卓,让她无暇继续针对第三议会的众人和平民施展法术。


    周围的人群惊恐四散,任何人都能瞧见此地发生了一些异常不详的事,意外接二连三,简直就像被诸神诅咒了一般——更何况在桑卓附近,这种观感更加强烈,仿佛将百年来可能发生的小概率厄运全部于数息间聚集于一处狭窄的街角似的,宛若微型世界末日降临。


    而教授只觉得简直就像在看异世界版本的《死神来了》。


    桑卓应付得并不轻松,顶级刺客的威胁逼迫她不得不无间断施展法术,否则任何一个瞬间都有可能被抓住机会,突破幸运的保护,夺取她的性命。


    更何况这家伙是个被世界法则深深“眷顾”的强运之人,很不幸的,若想通过世界法则影响他的“运气”,将不得不耗费数十倍、数百倍甚至更多的力气。


    老妇人沉冷的眼睛扫过站在不远处的幽灵,对方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但是仅有的一次擦边式施术经历便足以令她心中极度骇然了——王庭守护者桑卓见过许多强运之人,他们不一定运气很好,但是往往有一段时间功成名就或者位高权重过,一般都是对世界走向影响深远的决定性人物。他们就像被世界浪潮着重偏爱的小船,只需鼓起风帆,便能比常人走得更远、更久。


    但是现在,本能告诉桑卓,那个人比她所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要可怕,如果试图影响对方的命运,甚至不仅仅是丧命那么简单了。


    ——他不是一艘小船,他、他不知是什么东西,就像来自另一片陌生至极的海域的不速之客,裹挟着名为“世界”的重量。对付一艘小船也许可以搅动波涛,甚至掀起风暴,但是又该如何应对海洋本身?


    ……更何况桑卓隐隐感知到,对方身后还有一位存在,一位可以彻底无视她的命运、杀死她的存在。极端不详的尖锐预感在她的背后升腾,她是答应替王后帮忙,但可不打算将命交代在这里。


    街道尽头出现了惊慌失措的叫嚷与惨呼,教授下意识扭头看去,只见一架失控的重型马车着了火,车夫不知所踪,拉车的两匹马匹双目赤红,口吐白沫,显然经受了某种“不幸”的影响而陷入癫狂当中,正横冲直撞着冲向了混乱哭喊着、拼命推挤逃窜的人群。车厢里拖拽的货物——似乎是数十桶烈酒——则被火焰吞没了,浓烟滚滚、熊熊燃烧着。


    还未等聚集在王宫前的人群做出反应,车厢里木桶外的箍圈终于不堪重负,桶身发出轰然巨响,纷纷爆裂开来,蓝色的火焰顿时随着四溅的酒水流得到处都是。


    王宫前的街道很繁华,许多贵族宅邸和商铺都在附近,可燃物极多。火焰直接点燃了酒馆的木质结构,窜上了横梁,浓烟中开始传来令人心悸的噼啪断裂声。更远处,一家炼金材料店的玻璃橱窗在热浪冲击下陡然爆裂开来,里面的硫磺、硝石粉尘被热风卷起,在空气中闪烁着异常不祥的火星。


    鸢心宫和贵族宅邸都有大型法阵保护,火水不侵,但王宫前的街道和绝大多数店铺可没有。若任由火势蔓延,引发连锁爆炸和大火,后果将不堪设想,整条街道、甚至附近的临近街区都有可能化为火海炼狱!


    “那个疯婆娘在干什么?搞什么鬼?”同样从水晶球里看到这一幕的卡西乌斯二世忍不住破口大骂:“她要烧了老子的王宫吗?!”


    爱斯梅瑞同样脸色难看——她知道桑卓性格古怪,或者说绝大多数圣者都是性格古怪、不顾世俗常理之人,但就连她也没想到,这位深居简出的圣者居然行事极端到这种地步!


    阿祖卡的眼神冷了下来,手指竖起,无形的风墙悄无声息地护住了周边的店铺,阻止了火势的蔓延,避免了可能的大爆炸的发生。他对除在意之人之外的人类情感淡漠,但不代表会任由这种可能波及数千无辜平民的惨剧在他面前发生。


    “救火!保护现场平民!”救世主身边的教授则当机立断,无视了缠斗的奥雷和桑卓那边的情况——现在不是和王室对抗的时候。


    在幽灵先生的命令下,第三议会的议员们同样反应过来,出身底层的人对于灾难的应对本能总是无比清晰。


    “水!快找水!”


    “拆掉旁边的棚子,隔断火路!”


    “都别他妈的给老子挤!让老人和孩子先出去!男人跟我来!”


    混乱的人群开始被有序组织起来,老弱病残被率先送离了现场,男人们上前灭火并拆除可燃物,女人们排队传递工具、安顿伤员。


    原本被鸢心宫大门拦在宫内的几名教士和祭司同样选择冲了出去动手帮忙,身为术士,他们比普通人更加强大。几位水系术士准备召唤水流,冲刷那架身为罪魁祸首、尚在噼啪燃烧着的马车,却被幽灵立即出声喝止——酒精密度小于水,火势会因此蔓延得更广,别捣乱了。


    许多人都注意到,哪怕现场一片混乱,但是幽灵先生自始至终没有离开异常危险的火场。极端高热造成的汗水浸透了他苍白的皮肤,黑发都被打湿成一绺一绺的。刺目的火光照亮了他的脸,唯那双烟灰色的眼瞳,就像是这片火海中唯一清明的冷色。


    鸢心宫内,爱斯梅瑞闭了闭眼睛,不再去看水晶球里的场景。


    这不是她所需的“驱散”和“威慑”,而是可能点燃整个王城、将王室彻底置于风口浪尖的灾难——她必须立刻及时止损,将事态尽可能控制住。


    王后猛地转身,对着匍匐在地的侍从厉声呵道:“传令!王城卫队立刻出动救火,维持现场秩序!”


    “——谁敢趁机作乱,格杀勿论!”


    第329章 等待


    热浪滚滚,空气都被扭曲成模糊的波浪状。


    “那个老东西跑掉了。”刺客阴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他顺手用刀尖挡开直朝着教授飞溅而来的焦黑炭屑。


    “没事,我们也准备要跑。”诺瓦淡淡道,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四周前来救火的王城士兵——此时大火已经基本被控制住了,火灾不再是最大的威胁,方才还携手救灾的王城卫队与平民百姓,又隐隐呈现出泾渭分明的两个阵营。


    “就这么走?”奥雷用沉冷的目光扫过那些士兵,他的身上尚且残余着森然的杀意。而士兵们面带警惕与敌意,身上的甲胄在尚未完全熄灭的余火下反照出不祥的暗红。


    “现在还不是撕破脸的时候。”教授轻声说。他的眼球被熏得泛红,脸上蒙了一层黑灰,又被淌下的汗水勾画出一道道干涸的痕迹。


    那双烟灰色的眼瞳缓缓滑过被火焰燎得焦黑的建筑物,惊魂未定又被组织起来救灾的平民,被聚集在废墟一角呻吟哭泣着的伤者,还有更远处毫无声息的焦尸……最终他的目光又落回了鸢心宫的大门上。


    守护法阵正在发挥作用,繁复绝妙的咒文散发着点点星光,一层美丽的、泛着珍珠色光泽的薄薄结界轻柔笼罩了庞大的鸢心宫,将大火与灾民挡在门外,令这座华美奢靡的宫殿与里面珠光宝气的贵族与教士保持纤尘不染,和现场灰头土脸的平民和遍地狼藉的街道呈现出异常鲜明的对比。


    ——从始至终,它都不曾为王城的子民打开过,甚至连一条门缝都没有。


    “诸位应该都已瞧见了这场大火究竟有多么诡异。”幽灵的声音并不高昂,却格外清晰地落在众人的耳朵里,也同步传递给了水晶球:“如果可以的话,我并不愿无端怀疑谁,也不想深思这场大火究竟打断了什么,又是在为谁遮掩什么……”


    无需他继续多说。


    “……王庭守护者,桑卓阁下。”一个颤颤巍巍的老人声音沙哑地说:“无端发生的厄运,宛如被诸神诅咒般、无休无止接连而至的诡异灾难——我年轻时当过兵,曾在战场上瞧见过相似的景象,为了对抗费尔洛斯的上一任圣者,桑卓阁下也参了战。”


    ——而且是针对敌我双方不辨目标的“厄运”,据说整个战场都塌陷地裂了,数千名双方士兵都被埋在了合拢的群山之间。


    众人顿时骚动起来,第三议会的年轻人们还有些茫然,但是年长些的人显然对这位圣者没有什么好印象,恐惧与愤怒终于找到了宣泄口:“是她!桑卓!那个厄运女巫!”


    “是王后派她来的,她要烧死我们!”


    “看看那扇紧闭的门!”有人怒吼起来:“他们压根不在乎我们的死活,甚至还派了士兵来!”


    士兵们脸色难看。刚才他们也参与了救火,此刻却被人群警惕而愤怒的目光包围。


    “退后!”一位长官厉声呵斥道,但他的声音在沸腾的民怨中显得格外苍白无力,一张张被烟熏黑的脸开始缓缓向他们逼近——


    “诸位。”在此关头,幽灵的声音却是再次响起,有些沙哑,并不高昂,却令众人渐渐安静下来:“灾难当前,第三议会无意在此刻引发更大的冲突,当务之急是收殓死者,救济伤者,安置灾民——以及为这场无妄之灾向王室要一个解释,为受灾者寻一个公道。”


    一群手无寸铁、毫无准备的平民,若在王宫门口和王城士兵爆发冲突,便是一场毫无争议的单方面屠杀,在意一时的进退毫无必要。


    在士兵们紧张的注视下,那位深不可测的年轻领袖完全无视了他们,而是看向了鸢心宫的方向。


    水晶球的另一段,王后冰冷森然的金色瞳孔与那双看不出情绪的灰眼睛隔空对视。


    “第三议会希望能够得到绽放会议第三次会议何时召开的答复,”幽灵平静地说,其中的轻蔑意味却没有丝毫遮掩:“还请两位陛下给予我们一个明确准确的答复。”


    “——我们的时间有限,耐心也是。”


    ……


    人群渐渐散去了,教授缓缓吐出一口气来,皱着眉用手背蹭了一把快要淌到眼睛里的汗水,只觉得裸露在外的皮肤都被高温烤得生疼。


    “别用手揉眼睛。”


    一只手无声无息地扣住了他的下巴,将他的脸轻柔掰起来了一些。温柔凉爽的风包围了他,黑发青年一愣,但很快被那微凉指腹触碰热胀皮肤的舒适触感安抚了,不由舒服得眯起眼睛,任由救世主用沾了水的手帕仔细地一点点擦拭他脏兮兮的脸。


    “刚才有没有哪里被烫到?”阿祖卡一边仔细揩去自家恋人脸上那些碍眼的脏污,一边皱眉问道。


    “没唔,”教授被他揉得有些口齿不清:“有你在,怎么可能……”


    有时候这家伙对他着实有些过保护欲,搞得好像随时一个不注意,他就会像家猫一样跑丢,然后饥寒交迫可怜兮兮死在外面似的。


    但他又不是一只被人娇惯豢养的宠物,不可能随时呆在恋人精心塑造出来的安全舒适环境里。


    一块小小的手帕显然是杯水车薪,很快布料都被烟灰浸黑了,教授也仰头仰得有些不耐烦了。他余光一扫,恰巧旁边就是广场的小喷泉,干脆身体一拧,竟是成功从未作防备的救世主手下挣开,转而自己趴在喷泉边的石沿上,用手捧起一捧水稀里哗啦往脸上一扑,用力揉搓了几下。


    凉快了,舒坦了。诺瓦满意地将衣领扯开些透风,又将往下滴水的额发拧干,乱七八糟地拢到脑后,一抬眼便瞧见救世主大人正站在他面前,慢条斯理地将手帕仔细折叠起来,将干净的那面贴身放好。


    诺瓦:“……”


    不知怎的,莫名有些瘆得慌——但是他又没做错事。


    “先生,这里没洗干净。”见人冲他露出不自知的警惕表情,胸前湿透的衣领呈现出半透明状,苍白锋利的锁骨上,甚至还有几滴水珠在缓缓往下淌,阿祖卡叹了口气,微微冲人俯下身来,用手指温柔擦拭了一下黑发青年的脖颈,惹得人本能缩了一下。


    ……自家恋人对他过于熟悉,以至于那些极为细微且不太体面的情绪变化都被人捕捉到了——他不知道该不该高兴。


    “哪里?”教授一愣,下意识抬头,结果被人毫不客气地趁势俯身亲了下来,微凉滑腻的舌头贪婪地撬开他毫不设防的牙关钻了进去,缠着他有些无措的舌尖不放。这一次对方没有忘记固定住他的后脑,一只手深入湿漉漉的头发,另一只手则扶住了他的肩膀,按得他动弹不得。


    “见鬼,我还在呢!”奥雷气急败坏的声音自一旁传来:“我只是遮掩了身形又不是死了,你们两个能不能不要这么旁若无人?!”


    阿祖卡顿了顿,随即觉察到那只下意识抵在他胸口的手的抗拒意味开始加重。某神只好颇有些不满地缓缓直起身,不忘顺手将被自己揉得凌乱的黑发捋整齐——见鬼,一时之间居然忘了“好兄弟”不处于他的混淆法术作用范围内。


    “你不是去打水喝了吗?”救世主不太高兴地说。


    “是啊,几分钟而已,结果一回来就看见你们两个亲得难解难分。”刺客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视力过好的他甚至能瞧见暴君的嘴唇上糊了一层湿漉漉的亮晶晶的东西——他的眼睛要瞎了。


    “你们两个的,柠檬水冰沙。”他黑着脸,分别递给两人一小杯冰品——器皿边缘还沾着几根小贩用来保温的稻草。


    “你在哪里买的?”阿祖卡接过来,颇有些怀疑地盯着他。


    “一个还没有跑的小贩,我找了半天才找到三杯没化太厉害的。”奥雷恶狠狠往自己嘴里塞了一大口浇了糖浆和柠檬汁的冰碴,顿时舒适地出了口气——火场太热,无论是多高等级的术士都有些顶不住。


    某神不算,他作弊,掌控着风,可以自行降温。


    “闭嘴吃,反正毒不死你。”见人依旧半信半疑,奥雷冷笑一声,转而看向教授,不怀好意地和人揭兄弟老底:“你别理他,这家伙龟毛得很,以前哪怕在战场上都要定期找水源洗澡,就算找不到也要每天梳他的头发,连头发丝都要捡起来带走。”


    无视了某人警告的眼神,他越说越起劲:“而且就算啥吃的都没有,人都伤重昏迷、半醒不醒了,没被洗过的野果,咱们的公主殿下那是坚决一口不碰。”


    “首先,术士的头发是施法媒介,外流有一定风险,黑市上圣者的头发都被拍卖出了天价,我不信你不知道。”阿祖卡一边优雅地用小勺搅着冰沙,一边冷冷地插嘴道:“其次,我只是不碰你找的野果——而且那是因为你找到的食物绝大多数有毒。玛希琳那副铁做的肠胃吃了都上吐下泻,导致我们三个曾经差点被一整只敌军围困。”


    “嘿!那只是因为我那时候太年轻了,缺乏野外生存经验!”被人揭短的奥雷瞬间有些恼了,他恼羞成怒地抱怨道:“就这么一件小事你要念叨多久啊?”


    然后他便瞧见原本正往嘴里快乐塞冰沙的暴君默默将勺子从嘴里拽了出来,颇有些怀疑地看了他一眼,又仔细翻搅了一下那杯冰水混合物。


    奥雷:“……”


    这两人简直是一般货色!他气哼哼地往自己嘴里塞了一大口冰沙,嚼得咔咔作响,就像在嚼某人的骨头。


    一大群鸽子扑簌簌得在广场落下,咕咕叫着,古老的阿玛卡蒂奥所发生的一切灾厄,所掩盖的一切不公,所无视的一切苦难,还有那些潜藏在城市深处的汹涌潮水——都好像与它们完全无关似的。


    奥雷叼着勺子靠在雕塑旁,大脑难得放空了一会儿。明明有足足两辈子,但这么算下来,他依旧少有这样什么都不去想的好时光。


    结果难得心生感慨的刺客刚一歪头,另一边那俩人还在腻歪,其中一人一看就是故意的,另一人还满脸茫然,搞得他甚至有些同情对方了。


    他的好兄弟正柔声细语地说先生糖浆有一点粘在脸上了——话说这家伙是小孩吗?居然吃个冰沙都能糊到脸上——黑发青年迷茫仰头,然后被人仔细擦拭了一下侧脸,接下来那家伙居然还十分自然地舔了舔自己的指腹——居然!还舔了舔!


    噫!恶心!刺客浑身鸡皮疙瘩地想,那混账的洁癖其实具有针对性,在教授面前就不翼而飞了是吧?!


    第330章 成神


    鸢心宫深处,往日被花朵的芬芳与昂贵的香薰浸染的空气中,不可避免地参杂了一股不祥的焦糊味。


    爱斯梅瑞站在窗前,挥退了左右,厚重的宫门在她背后紧闭着,隔绝了外界的一切纷扰与混乱,此时偌大的宫殿里只有她一人,而桌上的水晶球依旧在如实传达宫门前发生的一切。


    一个佝偻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大殿的角落里。


    “……王庭守护者,桑卓阁下。”王后没有回头。


    被她如此称呼的老妇人摘掉了兜帽,她的头发绑着乱七八糟的来源不明的骨骼,颈上也挂着层层叠叠看不出用途的、五彩缤纷的珠串,还有一柄泛着昏黄颜色的骨笛。


    “您让我感到失望。”爱斯梅瑞终于转过身来,声音冰冷而沙哑,形如兽类的金瞳牢牢锁住了面前的圣者:“我请您在隐瞒身份的前提下,试探幽灵和他身边的那位神明,驱散第三议会,您却令我的王宫被大火和暴民包围,差点将王城最核心的街区化为一片火海!”


    “陛下,这您可错怪我了。”桑卓浑浊的眼珠神经质地转动着:“‘厄运’一但开始蔓延,便如逃离兽笼的野兽,它不再受到施术者的掌控,自有其轨迹,并非总能如臂指使——更何况您所试图折损的,本便是一群被命运眷顾之人,就像妄图用蛛丝捕捉奔腾的马群,用麻布拦截倾倒的岩浆……”


    “我得说您为自己选择了一个可怕的敌人,命运就在他的背后,而我们的‘神眷者’……”桑卓古怪地笑了几声,完全无视了爱斯梅瑞陡然沉冷下来、暗含了些许杀意的眼神,若有所指地说:“难道‘他’不是早已被神明抛弃了吗?”


    王后冷漠地抿着嘴唇,一言不发。


    若有似无、漫不经心地将人威胁了一通后,桑卓便继续若有所思的、神经兮兮地喃喃低语道:“不过那位阁下所代表的理念,却显得更加锋利,更加……可怕。哪怕仅仅只是感知到他投射于此世间的一道微不足道的目光,都足以令像我这样试图逃避‘定数’的存在的灵魂为之刺痛……”


    ……神明啊,圣者不由敬畏而贪婪地舔了舔嘴唇。


    爱斯梅瑞却是再次冷静下来。那些被人轻描淡写断定必败的愠怒,那些被人当作注定要被滚滚车轮碾死的虫子的不甘,那些棋逢对手却始终棋差一着的兴奋与挫败——全部被她很好地潜藏起来,她依旧显得冷酷而强硬。


    “桑卓阁下,请恕我提醒您,”爱斯梅瑞冷冷地说:“您应该明白‘王庭守护者’的名号究竟来自哪里,又究竟代表着什么。”


    “啊,当然……我又怎么会忘……”老妇人闻言,不由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王后陛下,您可比我们的先王更加的……野心勃勃。”


    自先王开始,银鸢尾帝国和眼前这位圣者便有着十分悠长的交易历史。如果没有银鸢尾举全国之力向对方提供大量的“幸运”或“不幸”进行研究——不论其载体究竟是帝国的子民还是敌国的子民——对方也不会这般轻易地成为圣者。


    这种“交易”很常见,势力培育强者,强者反哺势力,如果幸运到培养出一位圣者,那么这一势力、甚至这一国家那便是祖坟冒青烟,彻底熬出头了。


    只是随着实力增长,王庭守护者桑卓的力量表现得越来越可怕,索要的报酬也越来越多,以至于就连先王都开始感到忌惮,不再轻易和人做交易。而桑卓似乎也对使用力量所需付出的代价感到惊恐,这才选择了销声匿迹——直到卡西乌斯二世登上王位。


    但是关于此次交易,对方却答应得十分爽快,王后猜到了大概和那位新神有关,她不介意利用这一点——但她唯一没料到的,是这位圣者性格如此偏激极端,行事几乎完全不将王室放在眼里,不惜将其当作自己的垫脚石。


    爱斯梅瑞终究是一名不被王室与大贵族认可的外来者,事关王室的一些秘辛,她依旧被排除在外。


    ……所以眼前这位圣者,是一个不可掌控的变数。


    “桑卓阁下,您想成神吗?”王后忽然毫无征兆地问道。


    圣者的身体陡然不动了。浑浊的眼球,枯槁的面部肌肉,甚至连带着她身上那些层层叠叠的饰品,都像被某种巨大的力量凝固了似的,整座大殿都仿佛陷入了一片死寂。


    良久,桑卓哑声反问道:“您说……什么?”


    她的视线牢牢钉在王后那张冷若冰霜的脸上,如同某种冷血爬行生物的舔舐。


    ……


    另一边,被二人念叨到快要打喷嚏的抗争与变革之神正在认真地和教授做科普。


    “‘幸运’这一理念,其实与‘命运’是有相通之处的,但在某种程度上又是截然相反。”他意外地擅长讲解,耐心地寻找着普通人也能听懂的方式:“‘命运’选择顺应世界规则,‘幸运’则选择试图逃避某种定数。”


    教授倒是对此接受良好:“明白,【算命】和【改命】。”


    阿祖卡愣了一下,那两个名词对方是用中文说的,对于不同文化体系的人来说稍微有些难懂,不过救世主还是很聪明地依据字面意思推测出来了大意,赞同地颔首道:“您概括得很准确,而这一点与‘变革’很有可能会引起某种相似的共鸣,所以桑卓会对我所代表的理念敏感。”


    他顿了顿,又有些好奇地问道:“在您的母语中,关于我的理念也有什么类似的说法吗?”


    【有。】教授面无表情:【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


    阿祖卡:“……”


    这下彻底超纲了。


    他努力尝试了一下,磕磕绊绊的,然后遗憾地发现舌头开始不听使唤。


    “抱歉,教授,也许需要您再多教我几次,我才能成功复述这句神秘的箴言。”抗争与变革之神最终放弃了模仿。他坦然地摊开手,脸上流露出些许无奈而好奇的笑意:“只是我依旧能隐隐从中感悟到某种关于秩序、规律与变动的、非常宏大的理念,能够道出这句箴言的,一定是一个蕴含着深邃智慧的古老文明。”


    ……理解得居然基本没错,教授有些惊讶地看了某神一眼,难道这就是所谓的“理念的共鸣”吗?


    “这句话大致源自《周易·系辞上传》,意思可片面理解为天地万物规则本不齐全,凡事皆有一线生机,后又被本土宗教道教所吸纳。”他大致翻译解释了一下其中含义,然后便瞧见那家伙的眼睛明显微微发亮,显然很感兴趣。


    罕见的,几乎没有经过太多思考,诺瓦下意识脱口而出:“如果你对这方面感兴趣的话,未来可以去大学里旁听哲学方面的课程,我可以推荐几位学术能力强的教授给你。”


    此话一出口他便觉察到哪里不对——另一个世界的他大概率早死了,能不能回家都暂且是未知数,到哪儿去介绍人上哲学课?


    阿祖卡愣了一下,眼神不由变得越发柔和:“您对我真好。”


    “我不好。”他的宿敌却是严肃地皱了下眉:“很抱歉,我发现我刚才在给你画饼,只是一些尚未经过严肃思考的随口一说——请你无视我关于哲学课的提议,不过我也可以为你浅显地介绍一些基础知识。”


    被画饼的某人:“……”


    他叹了口气,捧住了自家宿敌的脸,垂下眼睛爱怜地亲了亲对方微微蹙起的眉心:“不,先生,您愿意为我考虑这些已经足以令我微笑起来了,这对我来说简直是无比珍贵的奖赏……”


    救世主顿了顿,还是忍不住在黑发青年被夸得下意识绷紧的脸颊上不轻不重地嘬了一口,留下一个浅浅的红印:“当然,您的‘诚实’也总是很可爱的。”


    令人有些哭笑不得的同时,又总是让他心里一阵阵发软——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可爱又可恶的人?


    ……简直让人想要含在嘴里细细舔吮成一汪颤动不已的软嫩的肉,再毫无保留地全部嚼碎了咽下去。


    “……我只是在陈述事实,避免不必要的期待落差。”教授被人夸得有点招架不住,脊背却莫名隐隐发凉。眼瞅着那家伙又要凑过来亲他,他连忙用手掌将那张脸抵住:“够了,回归正题。”


    “好。”那双蓝眼睛温柔而真挚地注视着他,带着柔和的笑意。


    ……有那么一瞬间,诺瓦很想让这家伙别这样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怪瘆人的。那层温柔真挚的薄薄表皮之下,蕴含了太多他不太理解的、却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轻薄的,深沉的,柔软的,致命的——让他脊背莫名一阵阵发麻,就像窗外的眼睛,床底的呼吸,睡梦中的舔舐……仿佛被某种贪婪、危险、而且永不知餍足的东西盯上了。


    但是理性又告诉他,这一提议除了他的主观感受外又好像毫无道理,而且就像刺客所说——按照外人的视角来看,似乎有点过于腻歪,像是情侣间的调情。


    “别一直这样盯着我,吓人。”教授冷着脸,手掌忽而上移,一巴掌盖在那家伙的眼睛上,将几乎靠在他身上的人推开了一点。那些纤长柔软的睫毛在他的掌心里扫过,痒痒的,手收回来后,他不由下意识收拢了手指。


    外人的评价对他来说毫无意义,黑发青年严肃地想,他选择相信自己的本能反应。


    救世主则恰到好处地露出了一点委屈的表情,但他十分熟练地没有继续纠缠浑身绒毛都警惕炸起来的宿敌,这反倒令人有些迟疑自己是不是有点反应过度了。


    他狡猾地开始继续说正事。


    “我猜桑卓想要成神,或者说所有圣者都会本能地渴望与自己所选择的理念得到更加深入的共鸣。”阿祖卡静静地说:“但尤其在瞧见了我和她的理念拥有相似之处的情况下,这一渴望会得到前所未有的激发。 ”


    “王后不会允许。”教授却是皱了皱眉:“从之前的那场大火来看,桑卓的最大特点便是‘失控’,她不会允许这样一位极端危险、而且完全不可控的‘新神’存在。”


    第331章 开枪


    铁棘领,布洛迪宅邸内。


    被关在卧室里的奥特莱斯·布洛迪宛若一只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坐下也不是,站起也不是,只能焦灼地来回走动着。


    他居然被自己的亲生儿子软禁了。起初他不顾贵族风范地操起铁烛台拼命砸门,冲着门外破口大骂,甚至用椅子砸碎吊灯,将卧房破坏得一片狼藉——但是那些吃里扒外、狼心狗肺的仆从完全无视了他,每天只有三餐按时从门缝里塞进来,他只能气喘吁吁地呆在自己造就的废墟里。


    于是在折腾了一天一夜后,奥特莱斯冷静了,看起来似乎认命了,看管他的仆从渐渐对他放松了警惕,曾经陪伴他良久的老管家还偷偷塞给他一把手枪“防身”。


    而从那些仆从的只言片语中,奥特莱斯渐渐拼凑出了一个可怕的故事——他的好儿子,波西·布洛迪,在那个被家族除名的畜生的蛊惑下,竟是胆大妄为地屠杀了一支王城军!结果那小子现在伤重昏迷了不说,家里还出现了几个来自莫里斯港的陌生人,在他的家中来去自如,如同出入无人之境!


    得到消息的奥特莱斯只觉得两眼一黑,他顿时浑身瘫软如泥,一屁股坐在地上冷汗直冒,哆哆嗦嗦了半天都没喘上气来。


    完了,全完了,奥特莱斯双目呆滞。在他为数不多的子嗣中,就这个婚生子的资质最高,现在又是帝国最年轻的主祷术士,未来形势大好,前途一片光明——偏偏这么一遭下来,他苦心孤诣为儿子铺就的仕途,彻底被毁了个一干二净。


    ……都怪他那个侄儿!奥特莱斯·布洛迪一想起那个人,就气得浑身血液逆流,太阳穴突突直跳——那个怪胎!不知天高地厚、妄图谋逆的孽种!拥有魔鬼一般的蛊惑人心的能力,明明都已经脱离了家族,偏偏还能将他们害得这样惨——


    不,不能这样下去。得到消息后,奥特莱斯在地上瘫坐了半夜,忽而一骨碌爬了起来,扑到床头拼命翻找些什么——假如任由波西那蠢货这般胡搞下去,他们全家迟早都得一起上绞刑架!


    他还记得巴特曼侯爵阁下代表卡穆公爵阁下前来参与波西的成人礼那一天,提供的“礼物”信封中除了家主戒指之外,还有一张巴特曼家族的名片,其上附有法阵咒文,点燃后可互相传递一次信息。


    这是巴特曼家族伸来的、具有象征意义的橄榄枝,奥特莱斯当然舍不得随意使用,这张名片甚至被他珍藏在卧房的床头柜里——现在倒是派上用场了。


    窗外传来了轻微却有规律的敲击声。奥特莱斯猛得剧烈哆嗦了一下,从回忆中抽出神来。他摸了摸腰间的手枪,确定弹药尚满后,一点点挪到了窗前,颤抖着摸索着拔出插销,尽量缓慢地推开了沉重的橡木窗。


    夜色很深了,月光被厚重的云层遮掩,只余下些许惨淡的微光,勾勒出窗外摇曳的树影,还有一个潜藏在阴影的人形。


    “奥特莱斯·布洛迪阁下?”来人身着黑衣,声音压得极低。


    “是、是我!”奥特莱斯同样压低了声音,异常急切地回应道:“您是巴特曼侯爵派来带我前往王城的阁下吗?”


    对方简短地回应了一声,却不急着下一步动作,而是眼神锐利地扫过奥特莱斯身后的一片狼藉,声音冰冷森然:“此地不宜久留,有高手在附近,我也不能确认不出缺漏——但是我得向您再次确认一遍,您可想好了,大名鼎鼎的幽灵可是您的‘亲侄子’。”


    “当然!布洛迪家族和那个孽种一点关系都没有!”奥特莱斯咬牙切齿道,眼中燃烧着恐惧与怨毒交织的火焰:“您尽管放心,我将以血亲的名义在两位陛下面前指控诺瓦通敌叛国。只要这样能够将功赎罪,保住布洛迪家族全家上下的性命——”


    来人不动声色地收回了留影石,微微点头,侧开身来示意奥特莱斯翻窗而出:“那么走吧,事不宜迟,巴特曼侯爵在等着您。”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了一声突兀且轻微的声响。


    黑衣人眼神忽而一冷,如一阵风似的席卷而入,手指微微用力便捏开了门锁,拽开了卧室的大门。


    一个穿着白色睡袍的女人出现在门口,脸色惨白,黑发凌乱,神情惊骇,显然是自门外听见了他们的密谋——正是布洛迪夫人,幽灵血缘上的母亲。


    这位一辈子所经历过最刺激的事,也不过是被异端裁决所上门调查的贵妇人,看起来已经被彻底吓呆了。她的目光下意识滑过一片狼藉的卧房,陌生的黑衣人,还有奥特莱斯那张写满了惊慌、心虚以及尚未褪去的狠毒的脸。


    “奥特莱斯阁下,他是谁?”她居然没有立即晕倒,而是颤抖着质问道:“你们到底打算做什么?我听到了我儿子的名字……”


    “这和您无关,夫人,您最好闭上嘴。”黑衣人低声威胁道,眼中却是闪过一缕杀意——这是一个贵族女人,有魂灵护颂保护,他不想节外生枝。


    而这看起来柔柔弱弱、颇有几分神经质的贵妇人却没有被吓到乖乖闭嘴,而是声音更急促了:“奥特莱斯,你疯了?你居然要在国王面前指控我的儿子通敌叛国?!”


    “别理她,走!”奥特莱斯急促地说,他担心这老寡妇会将波西或来自莫里斯港的“客人”惊醒,那么一切都将前功尽弃了。


    “别走!”但是眼见他们二人想要逃跑,布洛迪夫人忽然声嘶力竭地高声尖叫起来,如同一只被激怒的母狮,朝着奥特莱斯的方向不顾一切地扑了过来:“奥特莱斯!你不许走!他可是你兄长留下的独子!你唯一的亲侄儿!”


    “砰——!”


    伴随着一声枪响,布洛迪夫人的身体晃了一下,双眼大睁着,不可置信地倒了下去。她的白色睡袍的左胸部分冒出了一朵不断绽放的红花,很快就在身下蔓延了一大片新鲜的血水。


    黑衣人顿时睁大了眼睛,惊诧地扭头看去——只见奥特莱斯·布洛迪呼吸急促,眼球充血,脸庞涨得通红,手指剧烈哆嗦着,几乎拿不稳手中不知何时出现的防身手枪。


    “去他妈的兄长!他有把我当成弟弟过吗?”他似乎是第一次杀人,哆哆嗦嗦着,恶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


    这么大的动静,就算是死人也该被惊醒了。黑衣人神情大变,他觉察到有高阶层术士靠近的法术波动。


    “发生了什么?”被惊醒的波西强忍着伤口的阵阵作痛,赶到了父亲的卧房,随即被眼前这一幕吓得愣在原地。


    他呆呆地看着躺在血泊中的伯母,还有父亲手中尚在冒烟的枪,忽而踉跄着后退了一步,手指死死扶住门框:“您、您杀了……”


    不,不对,布洛迪夫人的胸膛还在微弱起伏着,波西绝望地想,但是这里没有治疗师,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奥特莱斯·布洛迪,他在说谎,”女人竭力睁大的双眼死死瞪着布洛迪府邸昏暗高耸的房梁,还有余光中波西·布洛迪煞白的脸,每一字,每一句,都伴随着从口中溢出的大量鲜血,混杂着血泡破裂的声音:“我的儿子……诺瓦·布洛迪,他,没有……通敌……叛国……”


    伴随着最后一个尾音的消失,她保持着怒目圆睁的姿态,终于心满意足地停止了呼吸。


    “走!”黑衣人厉声呵道,一把抓住失魂落魄的奥特莱斯·布洛迪就朝着窗外冲去,波西·布洛迪尚且处于失神状态中,这是唯一的机会!


    但是他没有成功。


    二人刚落在地上时,一道银亮的刀光便从远及近袭来。但是那道光并没有直取要害,而是精准地切断了黑衣人试图发力的脚腕肌腱,连带着奥特莱斯一起狼狈地扑倒在楼下的花园泥地里。


    “呃——!”黑衣人强忍剧痛试图反击,但是那道黑影比他更快。伴随着几声惨叫,黑衣人的四肢关节连带着下巴,都被以一种极其专业且残忍的手法瞬间卸掉、折断,彻底失去了任何反抗能力,只能像一滩烂泥般瘫软在地,发出痛苦的呻吟声。


    黑衣人被人提起来粗暴地搜了一遍身,一块留影石掉在了地上,觉察到不对赶来的逐影者捡起仔细查看了一番后,脸顿时黑了。


    ——这是一枚双向留影石,意味着无论拍到了什么东西,此时都已将信息传递给了另一边。


    陪伴赛恩斯先生前去城墙外的战场采样、以至于一直忙到深夜的逐影者眉头紧皱。


    他抬起头来,看了看大开着的二楼窗户,从中飘出一股浓郁且新鲜的血腥味,而脚下便是因恐惧而五官狰狞扭曲着的奥特莱斯·布洛迪,还有那把尚且泛着火药气味的手枪——这已经足以拼凑出刚才发生的惨剧了。


    “真他妈见鬼!”逐影者终于忍不住爆了一句粗口。


    “不!不是我!是他!是他逼我的!”奥特莱斯被那双饱含杀意的眼睛看得魂飞魄散,语无伦次着指向黑衣人,试图和人撇清关系,身体像筛糠一样抖动着:“他逼迫我在国王面前,指、指控幽灵通敌叛国,求、求求你,别杀我!别杀我!”


    逐影者仿佛没听见他的狡辩与求饶。他一步步走近,每一步都踩在奥特莱斯濒临断裂的神经上。高大的刺客弯下腰,拾起了地上那把枪管尚且发着烫的手枪,冰冷的金属触感在月光下泛着幽光。


    他举起了枪,将其抵在奥特莱斯·布洛迪的额头上,语气冰冷森然:“你都做了些什么?”


    奥特莱斯已经彻底崩溃了。余光是黑衣人不成人形的惨状,耳边是压抑不住的痛苦惨叫与呻吟,他的裤裆渐渐湿透,腥臊的气味在空气中逐渐弥漫开来。


    他吓得涕泪横流,几乎听不清对方问了些什么,只是手脚并用着拼命向后挪,口中发出不成调的呜咽:“别,别杀我……我是波西的父亲,我是一名贵族!你们不能杀我!”


    “对了!诺瓦,幽灵!”他似乎想起了什么,立即将其当作救命稻草一般:“你们是幽灵的下属吧?他是我的侄儿!我是他唯一的亲叔叔啊!”


    第332章 噩耗


    波西·布洛迪脸色煞白如同死人,直到现在,他甚至尚未真正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的父亲,开枪杀死了他的伯母……他的兄长曾拜托他照顾的母亲,他的兄长在这个世界上仅剩的直系血亲。


    卧房外传来了咚得一声巨响,波西的瞳孔剧烈颤动了一下,他猛地抬头看去,便瞧见那位逐影者一手拎着一个人,将他们丢在了房门前,其中一个已经不成人形,另一个吓得涕泗横流,瞧见他后立即就像看见了救星似的大喊大叫起来。


    “波西!救我!快救我!”奥特莱斯·布洛迪就像一条蠕虫似的,狼狈朝着儿子所在的方向爬去。


    那个刺客眼中的森寒杀意简直如同即将爆发的海啸!奥特莱斯惊惧万分的想,他绝不能落在对方手里,否则他一定会像那早已因剧痛而昏迷的黑衣人一般受尽酷刑,折磨成一团不成人形的烂肉后才能停止呼吸!


    “这群人要杀了你的父亲!”他声嘶力竭地尖叫着:“快命令他们离开布洛迪家族!”


    波西像是没有听懂似的,几近茫然地看着父亲那张因惊恐扭曲而格外陌生狰狞的脸。


    他慢慢后退了一步,声音轻得像来自鬼魂:“您做了……什么?”


    “这个老东西,”逐影者抬起下巴指了指一旁的黑衣人,冷冷地说:“暗中联系了巴特曼家族的人,以前往王城、在王室面前指控幽灵先生通敌叛国作为交换条件,换取自己逃离铁棘领,结果被布洛迪夫人发现了。”


    他拼命压抑着怒火,这才没有一枪崩了这个蠢货。


    离开莫里斯港前,教授曾私下里嘱咐他“请尽可能照顾一下他的母亲艾多妮·布洛迪”。


    那位先生非常坦然地告诉他,这纯粹是他的私心,除此之外对方拜托他代为转告布洛迪夫人,波西·布洛迪会照顾她衣食无忧。但是在一切结束之前,无论听见了什么,最好都在明面上与他一刀两断,就当不曾生过这个儿子——这样反而会令她更安全些。


    结果那位夫人当场勃然大怒,用旧书砸了他的脑袋,贵族形象全无着将他赶出了房间。逐影者当然不会和一个神经兮兮的老寡妇计较什么,只是暗地里嘟囔几句幽灵先生的生母怎么脾气这样古怪恶劣。


    最麻烦的王城军已经被解决,看起来一切形式大好,加上波西·布洛迪好歹是个主祷阶层的术士,他也稍微放松了警惕——谁知阴差阳错间,就出了这么一桩惨案。


    ……他该怎样和幽灵先生交代?你的亲生母亲在两位强者的看护下被一个普通人枪杀了?凶手甚至还是你的叔叔?


    “不!我也是为了布洛迪家族全族上下的性命!”觉察到刺客眼中的杀意越来越浓,奥特莱斯·布洛迪绝望地大叫起来。


    他试图用沾满泥土和尿渍的手死死拽住波西的睡衣下摆,哆哆嗦嗦着语无伦次道:“波西,都是巴特曼家族逼我的,没错,他逼我的——他、他威胁我如果不按照他说得那样做,就要杀了我们全家!”


    谎话越说越流利,奥特莱斯甚至不再磕磕巴巴:“我也没有办法啊,你的伯母发现了,她大喊大叫,非要拦着我们,我、我一紧张就……波西,我也是为了你!为了我们全家老小的性命啊!”


    “你还在狡辩!”一旁的逐影者忍不住咬牙冷笑道:“你知不知道,巴特曼的人用双向留影石将你说的话全部录了下来?!”


    奥特莱斯愣住了。下一秒,他的脸色刹那间变得灰败,浑身瘫软着倒在地上,哆哆嗦嗦说不出任何一个字。


    见到此番场景,波西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站不稳似的踉跄了一下,声音干涩如同砂纸摩擦,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也许还有绝望的讥讽:“为了……我?你居然说是为了我?!”


    “废话少说。”逐影者却懒得体会少年心中的痛苦和绝望,无法避免的迁怒情绪让他很难对这个和教授有血缘关系的年轻人有什么好脸色看。他一把揪起了黑衣人的衣领,面无表情地说:“这个人我带走了,我们会从他口中掏出他所知道的一切。”


    其中暗含的血腥意味不言而喻。


    “至于这个人。”逐影者眼神森冷地扫了眼瘫软在地的奥特莱斯·布洛迪,视线转而移动到波西身上。


    “你要保他吗?”他毫无征兆地问道,身体却是蓄势待发地紧绷起来,调整成了便于发力的姿势,视线不动声色地扫过面前那神情恍惚的黑发少年周身的要害。


    “……保他?”波西下意识重复道。


    “我只听从于幽灵先生的命令,这个人要等幽灵先生定夺如何处理。”逐影者很不耐烦地啧了一声,耐着性子解释道:“看在你小子之前在战场上表现得不像个孬种的份上,我姑且提前问一句——你要保你父亲的命吗?如果你一定要保他,我恐怕得废了你了,至少让你失去行动能力。”


    他的语气很平静,其中暗藏的杀意却是遮都遮不住。


    黑发少年愣怔地看着他,呼吸急促,眼圈发红,一副遭受打击过大的模样。就在逐影者思索着要不先将人打晕,以免局势无法控制时,对方终于开口了。


    “……我有什么资格保他?”他的视线从躺在血泊中的女人尸体缓缓移到父亲那张写满了恐惧与哀求、还有些许遮掩得并不好的怨恨的脸上,声音发着颤:“我又有什么立场保他?”


    ……他早已回不了头了,他正在一步一步、无比清醒着走向深渊。


    “波西·布洛迪!”奥特莱斯几近疯癫地咆哮起来:“我是你的亲生父亲!”


    波西却并不理他。这个看起来苍白纤细的少年仿佛在一夜之间长大了,脸上那些孩童般的脆弱、崩溃、惶恐与悲痛如同潮水般褪去,只余下一片漠然的空白。


    “封闭布洛迪宅邸,召集宅邸里的所有人。”他的声音轻且冰冷:“查,到底是谁给老爷提供了联络巴特曼家族的渠道,又是谁让他拿到了手枪?!”


    逐影者的身体稍微放松了些:这小子好歹没在关键时刻犯蠢,否则就算对方受了伤,对上一个主祷阶层的术士还是挺费劲的。


    几名已经闻声赶来的仆从被吓得两股战战,站在最前方的老管家身体摇晃了一下,跌坐了下去。


    “手枪、手枪是我给老爷的!”老管家哭得涕泗横流,颤颤巍巍跪在地上:“老爷……老爷他苦苦哀求,说担心‘强盗’闯进家中,只是想用来防身……我侍奉了老爷足足四十余年,实在不忍心看他受苦,又被城墙外的动静吓坏了,也怕那些外人对老爷、少爷不利……这才,这才……”


    他自知大难临头了,一边哭求“少爷饶命”,一边又连忙急促地补充道:“但是我对老爷如何联系到巴特曼家族一事,着实一无所知啊!”


    波西闭了闭眼睛。


    少年苍白的面容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一尊大理石雕塑,冰冷而僵硬,唯有身侧紧握成拳、指节发白的手,才能窥见些许他内心深处的狂风骤雨。


    “……拖下去,关在地窖里等候提审。我的母亲和那些私生子则全部软禁在一间房里,由专人全天候看管。”波西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天亮之前,我要知道所有对此事知情不报者的名字。”


    宅邸内死一般寂静,只剩下奥特莱斯·布洛迪牙齿打颤的声音。他亲眼看着自己最信任的老管家被人拖走,看着儿子那张陌生而冷酷的侧脸,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波西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越过了满眼恐惧的父亲,快步走向了被翻得一片狼藉的床头柜——果不其然,他很快从中找见了一张呈现出烧灼痕迹、属于巴特曼家族的名片。


    “看来我们找到联络渠道了。”波西麻木地冲逐影者低声说:“我的父、奥特莱斯·布洛迪,交给你处置,布洛迪家族会配合幽灵先生的行动。”


    “那么,我会将一切情况如实汇报给幽灵先生。”逐影者面无表情地说,并且无视了顿时爆发出杀猪般的嚎叫、剧烈挣扎着的奥特莱斯。


    ……完蛋了,他疲惫地想,这次头儿估计想要杀了他,毕竟就连他自己都无法原谅自己。


    ……


    得知这一噩耗时,远在王城的教授尚在准备绽放会议第三次会议。


    由于王宫前的大火,第二次会议最终还是被迫中断了。表面上来看双方都没有得到什么进展,背地里的暗潮却是越发汹涌,那些稍纵即逝般的、略微轻松些的时光,简直就如同泡沫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无穷无尽的险恶潮水里。


    奥雷带着远在铁棘领的下属的消息闯进来时,教授正在做内部会议前的最后准备工作,资料都已经整理得差不多,马上就要起身赴会。


    只见刺客头子面容铁青,脸色简直是前所未有的难看,黑发青年不由皱了皱眉,手下的笔一顿,立即敏锐地问道:“铁棘领出什么事了?”


    阿祖卡同样抬起头来,眉头微蹙,紧紧盯着好友的脸庞。


    奥雷张了张嘴,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说——太残忍了,哪怕他曾无数次传达过死讯,但是如果可以的话,他永远都不想去做一个告知旁人母亲死讯的人,哪怕那个人是曾被他腹诽没有人类情感的暴君……更何况对方并非冷硬如铁的顽石,而是生着血肉之躯、甚至拥有比旁人还要明亮纯粹的灵魂的人类。


    偏偏这件事事关王庭乃至王室与第三议会的博弈,他不得不毫无铺垫的、无比惨烈地将噩耗砸在那个疲惫而苍白的年轻人并不厚实的肩膀上。


    ——不要拖延,不要兜圈,奥雷。


    ……也不要说你很抱歉。


    奥雷深吸了口气,尽量让自己保持口齿清晰。


    “是布洛迪家族出事了。”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分外沙哑:“……艾多妮·布洛迪夫人,遇害了。”


    “……”


    黑发青年笔下的墨水,在洁白的纸上洇开了一团黑痕。


    第333章 妈妈


    “谁?”


    那个人的声音很轻,平静得可怕,就像只是在确认一个无关紧要的细节。


    奥雷下意识认为此人没有听清死者的身份,就像所有得到忽如其来的噩耗的人一样,出于感性的不敢相信——但是当刺客瞧见那双透明的烟灰色眼珠时,他忽然明白,对方并非试图通过反问与抗拒进行本能的逃避。


    “凶手是奥特莱斯·布洛迪。”他的声音沙哑,说着不知道能不能让对方感到好受些的话:“是枪杀,她走得很快,没有受到太多折磨。”


    “原因。”


    “奥特莱斯·布洛迪联系了巴特曼家族,试图逃跑时被布洛迪夫人撞见了。”奥雷尽量让自己的描述显得简短一些,如果可以的话,他不想对这看起来苍白如鬼魂般的年轻人造成太过长久且巨大的残忍折磨——但是他不得不。


    “更多的细节在这里,巴特曼的人和奥特莱斯·布洛迪都已被逐影者关押,目前还活着。”他从怀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犹豫了下,还是递给了教授。对方接了过去,指尖没有丝毫颤抖,甚至还调整了一下眼镜。


    他看得很仔细,也很迅速,很快便再次抬起头来,仔细将那张来自铁棘领的刑讯审查结果上的折痕抚平,整整齐齐放在厚厚一沓资料的最上方,仿佛那并不是他的生母的死亡报告书。


    “计划需要再做调整。”黑发青年平静地说,声音毫无波澜,如同一架精密的仪器:“由于魂灵护颂的效果,艾多妮·布洛迪的遗言会同步至王庭议会乃至王室成员,与此同时巴特曼家族得到了来自奥特莱斯·布洛迪的‘指控’,尽管只是一句话,但足够他们试图借题发挥了。”


    奥雷不由看了阿祖卡一眼,试图从好友眼中找见一些接下来该怎样做的暗示。


    对方表现得实在太过冷静了,这种反常的镇定反而令人越发担忧。既然要求逐影者暗中照顾布洛迪夫人,那便说明这对母子间的关系并没有糟糕到极致,他宁愿这人像任何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一样崩溃地嘶吼,痛哭,哪怕瘫软下来满地打滚——也好过如今这般如同一尊冷硬的钢铁塑像般的模样。


    阿祖卡却是冲他轻轻摇了摇头。


    “铁棘领那边,告诉波西·布洛迪,以及你的下属,如何惩处事后再议。”幽灵的指令依旧简短清晰:“当务之急是看好巴特曼的人,还有奥特莱斯·布洛迪,他们还有用,别让任何人灭口。”


    在那双烟灰色眼瞳的注视下,奥雷身体一僵,立即应了一声,只感到头皮一阵阵发麻。


    “关于奥特莱斯·布洛迪的‘指认’,还有艾多妮·布洛迪的遗言……”教授沉默了片刻,盯着手中的钢笔,笔尖在纸面上留下了一个越来越深的墨点,几乎要浸透纸背:“既然他们想玩舆论战,那么我们就陪他们玩。”


    “您要先发夺人?”阿祖卡低声问道,声音柔和轻缓。


    “没错。”幽灵淡淡地说:“通知白塔大学以及我们的报社朋友,计划提前,开始大肆渲染维克多·劳恩斯中士以及‘铁盾’荣誉突击连的悲剧故事,着重将话题往罗斯金家族、最高军务大臣、王庭议会乃至王后身上引导,包括王后这些年究竟是如何令一些贵族悄无声息地‘消失’的,暗示王室明知有大臣通敌叛国却选择将这些事按捺下来。”


    “转告审判协会的会长伊凡·艾德里安,此事可以请副校长吉布森·怀亚特先生帮忙,他不会拒绝。”教授的手指轻轻点着桌面,语气中的冰冷与血腥完全不加遮掩:“如果他拒绝了,那就让逐影者告诉他为什么不能拒绝。”


    此次绽放会议他拒绝了白塔大学审判协会和他的老师德尔斯·拉伯雷前来王城的请求,太过危险是其一,其二是现在刚好派上了用场。


    “……最后,转告审判协会的学生和驻扎白塔镇的逐影者,尤其是德尔斯·拉伯雷院长,近期格外提高警惕。”一片寂静无声中,诺瓦垂下眼睛,慢慢将笔帽扣好,将钢笔放在桌上,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奥雷却莫名觉得心脏一紧:“……暂时先这么多,记下来了吗?”


    见刺客有些呆愣地看着他,下意识点了点头,教授微微颔首,语气毫无起伏:“那便走吧,第三议会的诸位代表还在等着我们。”


    他用手撑住桌面,试图站起来。


    第一次失败了,也许是因为他的手臂在轻微发抖,就像脱力了似的——于是他又尝试了第二次。


    奥雷眉头紧皱,下意识上前一步:“你……”


    阿祖卡却抢先一步,将人搀扶住。


    “可以吗?”救世主静静注视着那双仿佛蒙了一层黯淡灰雾的眼睛,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令人本能般相信他的力量:“您知道我可以替您去。”


    没头没尾的,但是对话双方都知道他在指什么。


    黑发青年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会儿,那双烟灰色的眼瞳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缓慢地波动了一瞬,但最终归为了沉寂——然后他轻微地、几不可查地摇了摇头。


    “我可以。”教授平静地说,然后站直了身。


    ……


    很快,关于“铁盾”荣誉突击连的故事在整个银鸢尾帝国引起了轩然大波,要求重新问责被停职的最高军务大臣及其派系、甚至要求王室自证清白的呼声甚嚣尘上,为此各地甚至出现了游行示威,王城里也蠢蠢欲动起来。


    在此等威逼下,绽放会议第三次会议的时间终于确定了。所有人都知道这大概是最后一次会议了,不论是哪一方,都已经彻底耐心殆尽,忍耐到了极限。


    焦灼的气氛笼罩了王城,所有人都在等待着,饱含茫然、不安与激动。


    闲赋在家里的前任最高军务大臣汉德森·伯劳侯爵气得砸碎了桌子上的所有装潢,昂贵的瓷器与水晶摆件碎了一地。


    “你告诉我你和幽灵达成了协议!”他气急败坏地抓着儿子肯尼特·伯劳的衣领:“现在这个人又在做什么?将伯劳家族顶到了风口浪尖上,拿伯劳家族开刀?!”


    他得承认,也许伯劳家族和极北之国费尔洛斯做了一些“微小”的交易,但是伯劳发誓绝不至于动摇国本。毕竟前线是最烧钱却也最容易敛财的地方,哪个将军不这样做?凭什么伯劳要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发财?


    肯尼特·伯劳脸色煞白。形式变化得太快了,幽灵本人更是如同一只神出鬼没的鬼魂似的,没人猜得透他想要干什么,对方简直在踩在王城所有人的神经上悠然漫步。


    他本以为可以通过交易与出卖为伯劳家族谋求些什么,这本是贵族最擅长的把戏——但当他真正面对这个人时,这才发现此人压根不屑于维护贵族间约定俗成的规则,反倒更像是一个妄图一把火烧尽这个古老庞大帝国的遮羞布的纵火犯,一个异想天开、毫不留情面的清算者!


    疯子……疯子!


    深夜难眠的不只有伯劳家族,准确来说,整个王城的实权贵族、教士乃至王室和大臣都为那个名为幽灵的存在难以入睡。


    “睡不着?”


    坐一片黑暗中的办公椅上的教授愣了一下,有人将他的椅子转了一圈,令他彻底暴露于自窗外笼罩屋内的月色中。冰冷冷、明晃晃的月光瞬间将他吞没,令他脸上任何可能出现的失控都映照得纤毫必现。


    教授不适地皱了皱眉,一条轻薄柔软的毯子拢住了他,而救世主则在他的面前单膝跪下,拉起了他的手腕,扯掉了他的手套,将他的两只手拢在手心里——明明尚在夏季,黑发青年的手指却如冰一样冷。


    “明天就是绽放会议第三次会议。”阿祖卡温和地轻声说道,慢慢摩挲着恋人手指上几枚崭新而清晰的、甚至带着淤血的咬痕,并且将其逐一治愈。


    “……我知道。”诺瓦垂下眼睛,不太自在地想要将手抽回来——没抽动。那个人握得并不紧,但是不容抗拒。


    “你先睡吧,我一会儿就去睡。”他平静地说,甚至还开了个并不好笑的玩笑:“放心,我分得清轻重缓急,不会在明天的绽放会议上打哈欠,不然那群人会气疯的。”


    阿祖卡深深地注视着他。


    “您想哭吗?”他忽然毫无征兆地问道,声音轻得就像深怕吓坏了什么。


    另一人看起来愣了一下,下意识抬起眼睛看着他:“……我为什么想哭?”


    那双蓝眼睛温柔、哀伤而包容地注视着他,蓝眼睛的主人没有回答。


    ……有那么一瞬间,越苍穹竟有了自己在那双蓝眼睛的注视下丢盔弃甲、化为一块软弱而丑陋的赤裸裸肉块儿的狼狈错觉。


    “……我不知道。”良久,他低声说。


    “我不知道。”来自异世界的灵魂再次重复道,安静而茫然地望着他唯一的谜题。在这一刻,他竟像是一个迷茫脆弱的孩子。


    沉默片刻后,也许是来自手心的温度,还有那双眼睛的重量,他终于决定再次开口,并且开始异常残忍地仔细剖析着自己:“我和她完全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塑造她的一切令她和我几乎不可能达成和解,偏偏可笑的血缘关系将我和她被迫捆绑在了一起……于是她带给我歇斯底里的疼痛与羞辱,我回以她冷酷无情的抗拒与远离。”


    “我并不恨她,大概也绝不爱她。”教授漠然地说:“毕竟哪怕是最为脆弱的幼童时期,我依旧保有一个成年人、甚至还是一个怪胎的理智。哪怕这对她来说是极不公平的,她永远都无法拥有一个母亲所能拥有的最为纯粹的、来自正常孩童的爱。”


    “而我只是对这位突如其来的至亲感到……厌倦,麻烦,疲惫,以及还有出于世俗道德催生的责任感,但也仅此而已了。”


    “……可是关于她的死亡,我需要背负很大一部分责任。是我的傲慢与轻视间接性导致了这一切的发生,那些‘我本可以’已经毫无意义……”他的声音变得越来越轻,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质问谁:“我告诫她为了自保要远离我,她在临死前做的最后一件事却是选择维护我……可是为什么?我不明白。”


    黑发青年的手指在另一人紧握的手心里慢慢蜷缩了起来。


    “……我又没有妈妈了。”他安静地说,没有眼泪。


    第334章 安慰


    月光笼罩了他,还有单膝跪在他面前那个人的面容。那层轻柔苍白的颜色让救世主那张完美的脸看起来似乎有些冷酷、危险且难以捉摸……但又是很温柔的,一种悲悯的,克制的,怜爱的,带着缺乏威逼与胁迫的纵容,期盼并蛊惑着他面前的受难者,将饱经折磨的躯体更多地逃进他的身体里。


    黑发青年不由将上半身一点点蜷缩起来,某种从天而降的、沉重而无形的巨大压力令他将脑袋埋在双手之间,这让另一人可以更好地用手掌仔细抚摸他瘦弱的脊背。


    “教授,人类其实是一种需要发泄情绪的脆弱生物,”阿祖卡低声说道,他没有随意评价对方方才那罕见的、严苛的、甚至有些语无伦次的自我批判,一个词都没有——他只是轻轻摩挲着恋人后颈坚硬而脆弱的、突起的脊骨:“尤其是那些会不断伤害自己的情绪,自责,后悔,悲伤,害怕……”


    “只是哪怕再伟大的人,也会对此感到恐惧。”他的声音很轻缓,也很温柔,一字一句的,显得额外真挚:“这很正常,也很普遍,甚至包括曾经的我——我们会做错许多事,又会如此胆怯,如此孤独,害怕向外界暴露最为软弱的一面,害怕丝丝缕缕的恶意会顺着我们自行创造出来的缺口钻进来,直到一点点毁灭我们自己……”


    “但是作为恋人,我依旧希望,您可以肆意的在我怀里做任何事。”救世主凑近了些,温柔而坚决地拥抱了他的宿敌,将那颗埋起来的脑袋成功搂进怀里。


    “任何事。”他轻声重复道,怜爱地抚摸着怀中苍白的头颅,低头细细亲吻着那些柔软的黑色发丝:“因为我爱你。”


    ……那个人还是没有哭,只是将自己更深地蜷缩起来了一些,压抑而无声——好在阿祖卡能够清晰感受到,对方正在将身体的重量一点点交付给了自己,这让他心里一阵阵发酸发软。


    “所以我很高兴您能向我坦诚这些,您是一个非常勇敢的人,比我更加勇敢,真挚,坚强,敢于直面自我并且进行修正……”他温柔地在人耳边哄道:“现在我们到床上去,好不好?您已经很累了,躺着会更舒服些,我们将枕头拍松软,喝一点热牛奶,然后我抱着你……”


    觉察到怀中人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头发轻轻磨蹭着他的下巴,救世主的眼神软了下来。他站起身,手臂微一用力,在另一人的配合下,成功将人从办公椅里拔了起来,就像在抱着一只失魂落魄缩成小小一团的猫。


    等到将人塞进被子里后,阿祖卡刚想起身帮人倒杯用来安抚情绪的牛奶,那家伙却抱着他的脖颈不松手,将脸颊死死埋在他的颈窝里。


    “不要热牛奶,那就是只要我?”他好笑地问道,不动声色地享受着恋人极为珍贵的依恋与粘人。


    “……嗯。”对方闷闷地应了一声,收紧了环在他后颈的手臂。


    “拥抱会促进分泌用来镇定疼痛、缓解压力的催产素和内啡肽, ”黑发青年抱着他小声地解释道:“而我的个人感受也证明了,这样确实会让我感到胸口的不适体感削弱许多。”


    部分名词听不懂,但并不妨碍救世主不由低低地笑了一声,连带着那些柔和的颤抖顺着胸腔传递了过去。他也顺应着恋人手臂上微小的力度躺了下来,让人趴在自己怀里,将那条薄薄的毯子拉到对方的肩膀以上。


    “……热。”


    怀中人小声嘟囔着,用湿漉漉的鼻尖在他的颈窝里蹭了蹭。他冰冷的身体终于开始明显回温了,于夏夜紧密相贴导致的高热,也让黑发青年的额角渐渐出现了潮湿的迹象。


    但是他依旧没有松手的意图。


    掌管风的神明不动声色地空出一只手来,打了个响指,轻柔凉爽的微风顿时环绕了他们,阻隔了燥热的空气,引起了一声舒适的叹息。


    觉察到怀中人还是不太安稳,阿祖卡干脆开始轻轻哼唱古老的纳塔林歌谣,没有歌词,只是温柔到令人落泪的柔和旋律。


    这些旋律和歌谣几乎全部来自他的母亲艾莲娜。


    母亲的形象在阿祖卡的记忆深处甚至有些模糊了,除去记忆尚未长期形成的幼童时期,除去两段自母亲去世后开始的、曲折而漫长的人生,对方真正留给他的也不过只有两三年时光而已,其中绝大多数也只是女人缠绵病榻之上越来越痛苦、越来越微弱的呻吟,还有偶尔自昏睡中醒来时、冲他虚弱微笑着的苍白美丽的脸。


    阿祖卡对那位布洛迪夫人的死亡本身很难有太多情绪波动,但是源自幼年时发现母亲逝去时的迷茫、悲恸与恐惧,除了对于恋人的心疼之外,让他对人不由诞生了某种哀伤悲悯的同病相怜,他将人抱得更紧了些,用手指轻轻梳理着怀中人的头发。


    “……阿祖卡。”过了一会儿,就在阿祖卡以为那人已经睡着了时,对方又忽然小声唤他。


    “嗯,我在。”救世主停下了,温和地应到,一下下抚摸着那明显放松下来的脊背。


    “你现在像我妈妈。”那家伙趴在他怀里,失去手套包裹的手指软绵绵地随意搭在他的肩膀上,毫无征兆地小声闷闷说道。


    阿祖卡:“……”


    尽管知道这人的脑回路和常人不一样,实际含义大概率并不是世俗所理解那般,而是大概想表达“你令我感到非常安心”,或者“我很感激你在无条件包容我”,但他一时还是被哽住了。


    但凡换个人阿祖卡都会动手揍人——由于敏锐细致的性格,两位挚友也曾和他开过类似的玩笑,尤其是奥雷那个嘴欠的。


    “……如果你想。”但是说这话的人是他的月亮,救世主只得无奈地叹了口气,轻轻吻了吻怀中人的头发:“那么我将会是你的恋人、母亲、巢穴和引导者,亦会是你的学生、骑士、信徒与追随者……”


    他不由将怀中人抱紧了些,轻轻抚摸着那完好无缺、细腻温热的后颈,一种莫名其妙涌上来的、巨大的悲伤与庆幸令他的声音渐渐变得沙哑:“我还是你最好的朋友,亦是你最坏的敌人,我会拥抱你的一切,也会砍掉你的脑袋……”


    “……这里躺不下这么多人。”


    但是怀中人梦呓似的咕哝着,然后舒服地蜷在他怀里沉沉睡去了,独留救世主一人哭笑不得。


    等到第二天彻底清醒时,那些混乱的悲伤、自责、痛苦与脆弱已经彻底从黑发青年的身上褪去了,他依旧是冷冽、锋利而明亮的。


    奥雷止不住地暗地里瞄他,他分不清这个人到底是太会隐忍伪装,还是调节自我情绪的能力过于强大。


    看是看不出什么了,他只好向身为暴君饲养员的好友拼命使眼色。阿祖卡瞥了他一眼,不动声色地落后了一步,风再次包围了二人,确保好兄弟可以和他开二人小会。


    “你确定他没问题?”一得到队内通讯权利的奥雷立即急不可耐地询问道:“你也看到了,之前刚收到消息时,他的那种表情太吓人了,我简直感觉又瞧见了暴君时代王座上的那张脸……”


    那种空无一物的冷漠,那种仿佛仅剩理性与本能驱动的漠然,担忧之余奥雷只感到一阵阵毛骨悚然,那位陛下再次成功激起他的暴君雷达,PTSD都快犯了。


    “没事。”阿祖卡平静地说,谈起恋人时,他的眼神变得柔和了一些:“昨晚我确认过了,他很坚强。”


    关于这一点救世主很有经验——该死的有经验——只要情绪能够发泄出来,那便不必过于担心。尽管很残忍,但时间总是抚平伤痛的最好良药。


    于是他又慢吞吞地补充道:“况且我已经哄过了,你不必担心。”


    奥雷:“……”


    你这家伙在得意个什么劲啊?!


    他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越过了莫名异常碍眼的好兄弟,追上了教授的脚步。


    教授尚不知道男主男二间的小小官司,他已经无暇关注自己的私人情绪,全部精力都放在了绽放会议第三次会议上。


    这一次王室倒是没有闹什么幺蛾子,第三议会的诸位议员顺利进入了鸢心宫,在大殿里等待着国王和王后的到来。


    教授在王庭议会的队伍里看见了前任最高军务大臣,汉德森·伯劳的身影,对方正饱含怨恨与杀意地瞪着他——也是,这人忽然沦为了第三议会和其余势力冲突的最大聚焦点,集聚了大量火力,本人当然得到场,等待他的最终命运。


    教授的眼神轻飘飘地从伯劳侯爵身上滑过,如同没看见他这个人似的——恨他的人多了去了,排队都得排很久。


    伯劳侯爵收回森冷的视线,幽灵那傲慢至极的无视态度简直令他心头火起。他又瞥了眼身边的巴特曼侯爵,曾经他也能与其平起平坐,甚至隐隐碾压对方一头——现在伯劳家族却正以无法挽回的趋势渐渐滑落,这家伙却成了夹在王后和卡穆公爵之间的红人。


    ——该死的、狡诈的巴特曼!


    巴特曼侯爵却没心思探究昔日同僚心中的嫉恨,他头疼得要死,本以为铤而走险掠走奥特莱斯·布洛迪那个蠢货,可以为巴特曼家族增加一个极为重要的筹码,这样不论在卡穆公爵还是在王后面前都能挺直腰杆。谁料那蠢笨如猪的老东西莫名其妙坏了事,巴特曼的人被扣下了不说,居然还杀了幽灵的母亲。


    他不动声色地看了眼站在第三议会诸位议员最前方的黑发年轻人的脸色:一如既往的苍白,看不出丝毫情绪变化,偏偏这才是最可怕的。


    就算幽灵和家里关系再不好,那也是对方的生母,无疑是极大的挑衅。巴特曼侯爵还想着在三方势力间灵活游走、左右逢源呢,一点也不想彻底激怒那个神秘莫测而极度危险的年轻人。


    ……这下好了,他们之间恐怕要不死不休了。


    第335章 吵架


    等到国王宣布第三次会议开始后,巴特曼再次率先站了起来。


    “尊敬的两位陛下,在座的诸位议员与同僚,”他向着在座人等微微俯身:“在讨论国家大政之前,巴特曼家族偶然得知了这样一桩骇人听闻的罪行,在这里,我想请两位陛下和诸位议员进行公断。”


    教授一点也不意外的看见了奥特莱斯·布洛迪的脸出现在了鸢心宫的大殿里。


    “……我将以血亲的名义在两位陛下面前指控诺瓦通敌叛国……”面色虚浮的中年人神情狰狞中夹杂着恐惧,配合着接下来忽然黑掉的画面,还有几声戛然而止的惨叫声,看起来居然还挺有模有样的。


    众人顿时一片哗然。知道此事的也要装作第一次听说,不知道的更是要以惊骇嫌恶的表情打量着那面无表情坐在第三议会席位最前方的年轻人。


    第三议会的众人则是不由攥紧了拳头,愤怒的眼神几乎要将巴特曼侯爵脸上穿刺无数个洞——不过好在幽灵先生已经提前和他们打过了预防针,此时他们并不慌张。


    巴特曼侯爵却是示意众人稍安勿躁。他又要求两位侍从展开了一张巨大的帝国疆域地图,伴随着术士的吟唱声,地图忽而抖动起来,其上铁棘领方向那象征着布洛迪家族的荆棘状家徽骤然光芒大盛,一个名字缓缓升起,漂浮在半空中,环绕了一圈后,无声无息着碎成了淡灰色的粉末,重新组成了一个地名和一个时间——这意味着该名家族成员在该地该时逝去了。


    这就是九级血缘法术“魂灵护颂”的主载体。一个急促喘息着的、痛苦至极的女人的声音再次响彻了整个大殿。


    “……奥特莱斯·布洛迪,他在说谎。”


    在所有人的瞩目下,死者艰难地重复她留在世间的最后一句话:“我的儿子……诺瓦·布洛迪,他,没有……通敌……叛国……”


    这是两句截然相反的话。


    无数条疑惑的视线全然投向了巴特曼侯爵,不知道对方肚子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卡穆公爵的手指慢慢点着桌面,耳边是巴特曼义愤填膺的指控。


    “就在不久前,奥特莱斯·布洛迪阁下向巴特曼家族求助,声称自己再也无法对侄儿的恶行坐视不理,奈何他的亲生儿子被幽灵迷惑,将其软禁在家。”巴特曼的声音很沉痛:“可惜就在巴特曼家族派出的侍卫试图救他离开时,却被幽灵的下属发现了踪迹后再次囚禁,而撞见此事的艾多妮·布洛迪夫人也在混乱中不幸被幽灵的下属灭口。”


    “可怜的艾多妮·布洛迪夫人,”巴特曼惋惜地摇着头:“源自母亲对孩子的强大的爱,令她直到临死都被蒙蔽在独子的谎言里,甚至在她的儿子准备杀了她的时候,还要替他进行遮掩!”


    “两位陛下!诸位同僚!”他的声音陡然尖锐起来:“一个背叛国家的人,一个囚禁谋害亲族的人,一个由于担心事发都能对亲生母亲痛下杀手的人,究竟有什么资格站在这里,妄谈国事,蛊惑人心?!”


    菲娜突然反应过来对方要做什么了,她愤怒的、甚至是憎恶地瞪着那个卑鄙狡诈的贵族,呼吸顿时变得急促了起来。


    混淆是非,颠倒黑白,对方分明是要将最为恶毒、最令人不齿的罪名硬生生扣在第三议会的灵魂人物身上,要让他的理念,他的抗争,他的奔走与呼告都变成了一场由“疯子”“叛徒”与“禽兽”导演的闹剧!


    就连菲娜这种旁观者都不由产生了滔天的怒火,藏起身形陪在暴君身边的奥雷同样神情冷了下来,用看死人的眼神盯着那个曾经死在他们三人手中的老熟人。偏偏话题的中心人物脸上依旧没有出现任何情绪,黑发青年只是漠然地注视着前方,唯有手指极其轻微地抽动了一下。


    巴特曼的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他承认自己在故意激怒幽灵,愤怒会催生破绽,会让人失去理智,从而不再坚不可摧——偏偏那个年纪轻轻、本该脾气正是火爆时候的年轻人,却在这侮辱意味十足的指控下毫无情绪波动,这反倒令他开始心里打鼓。


    “巴特曼阁下,说话要讲证据。”幽灵坐在原地一动不动,慢慢地开了口:“我本不想在鸢心宫内谈论我的私事,浪费两位陛下和诸位阁下的时间,不过既然巴特曼阁下一定要谈及此事——我的母亲的不幸离世,据我所知还有另一个版本。”


    他缓缓抬起眼睛,明明只是个普通人,甚至年龄还没有众多议员一半大,那双烟灰色的眼瞳竟令在场众人有些不敢直视。


    幽灵的声音冰冷平静:“比如意图污蔑我的人试图和外来者狼狈为奸,却被我的母亲不幸撞见……愿诸神保佑她的灵魂。”


    “我知道,您接下来准备要说奥特莱斯·布洛迪以及您的使者已经被我囚禁在铁棘领,自然是我想怎么说就怎么说。”黑发青年轻飘飘抢先了一步,却令准备张口反驳的巴特曼被哽在原地,不上不下的。


    “但是在座诸位大概都知道我早年离开了布洛迪家族,是我的叔叔奥特莱斯·布洛迪的儿子波西·布洛迪,继承了我的父亲留给我的爵位。”谈起早年往事,他依旧语气平静:“虽说我本人志不在此,但当时我的叔叔依旧不惜连同巴特曼家族向我的母亲施压。”


    一谈起八卦,众多贵族的耳朵顿时竖了起来。在座不少人确实对其有印象,旁系夺权不算罕见,正统继承人自行从家族除名有点罕见,但顶多是饭后茶闲啧啧几声。可若是被夺权的人居然是那个“幽灵”呢?那便着实值得大谈特谈了,传奇性人物的家长里短、特别是这种阴私事,谁都喜欢听——对方说是“志不在此”,谁又知道这是不是怨怼之下的嘴硬?


    但是幽灵的声音依旧毫无波动,就像在说旁人的故事一样:“那么在此前提下,于巴特曼阁下看来,我的这位……‘血亲’的证词,究竟具有多少可信度?”


    巴特曼刚想开口,却又立即被打断了——他不由对人怒目而视,那家伙却当没看见,将以牙还牙发挥到了极致。


    “一个为了夺取兄长爵位不惜驱逐孤儿寡母的人,一个勾结外人构陷亲侄、导致寡嫂身亡的人,”幽灵的声音渐渐变得低沉冰冷起来:“他的指控,与一位以生命为代价、只为保护儿子清誉的母亲的临终证言相比,在座诸位,你们更愿意相信谁?”


    闻言不少人不由面露迟疑——这么一说,幽灵的逻辑好像确实更加通顺、更有道理些,而巴特曼的证据则显得更像刻意污蔑。


    “诺瓦阁下可真是伶牙俐齿。”嗡嗡的议论声中,巴特曼冷笑一声,并不愿承认自己在三言两语间隐隐落了下风,只是优雅地理了理衣领,向着难得支楞着脑袋感兴趣看戏的卡西乌斯二世微微俯身:“可是如果没有实际性证据,我等自然是不敢在两位陛下面前口出狂言的。”


    他暗戳戳地损了幽灵一把,那小子在第一次会议中大放厥词,事后巴特曼才渐渐反应过来,对方不一定真有实际性证据,偏偏他自己乱了手脚慌了神,反倒显得格外心虚。


    后悔也没用了,巴特曼侯爵狡猾地后退了一步,优雅地做了个请的姿势:“不过专人专职,以下部分还请我的昔日同僚汉德森·伯劳侯爵代劳。”


    ——接下来可能得罪某位神明,还是进行废物利用比较好。


    汉德森·伯劳却对老同事心里的小九九一无所知,因为那刺耳至极的“昔日”,他不由面色阴沉地瞥了对方一眼,转而上前一步:“诸位阁下应该都曾听说过,极北之国费尔洛斯的圣者萨尔瓦多可以操控巨龙,其驯养的冰霜巨龙‘白噩梦’大肆屠杀我国军民,帝国北境在龙爪之下苟延残喘,巨龙所经之处简直生灵涂炭,惨不忍睹!”


    汉德森·伯劳厉声呵问道:“那么敢问‘幽灵’阁下,莫里斯港该如何解释为何忽然驯养了两条巨龙、甚至掌握了驯养龙群的方式,却不曾将方法献给帝国军队?这难道不是暗通敌国以自肥、坐视帝国北境军民饱受苦厄的铁证吗?!”


    ——呸!臭不要脸!一时之间,菲娜的怒火差点因这无耻至极的说辞突破了理智,她强忍着将口水吐到那个道貌盎然的家伙脸上的冲动,指甲几乎深深掐进了肉里。


    “您要不要脸?”结果她身边的幽灵先生直接将她心里的咒骂脱口而出,他看起来甚至满脸惊讶,就像只是单纯在问伯劳侯爵要不要脸面——好吧,好像也不怎么好听。


    汉德森·伯劳震惊地瞪着他,脸上精心维持的优雅面具不由有些开裂——他没和人正面打过几次交道,结果被这人忽然毫无贵族风范的混不吝作风气懵了:泥腿子!乡下人!毫无教养的野蛮贱种!


    周围开始有人憋不住低低笑出了声,奥雷更是嗤嗤笑了起来。只要被气的人不是自己,围观暴君气人着实极具观赏性,他强压着放声大笑的冲动,忍不住去拍阿祖卡的肩膀——被人瞥了一眼,用两根手指拎住袖口,将他的手从自己肩上拿了下来。


    “毫无礼貌可言的咒骂也不能遮掩莫里斯港的可疑之处。”伯劳有些狼狈地试图将话题扯到了正题上:“您又该如何解释一群奴隶为何突然掌管了莫里斯港,甚至掌握了驯龙的技术?”


    “难不成您想说您忽然结交了一位龙骑士吗?”他冷笑道:“那可真是诸神保佑,几百多年来,安布罗斯大陆居然直接出现了两位龙骑士……”


    依据王庭的探子来报,驯龙的人是一群逃难而来的异族人,那位极其神秘、身份不明的龙骑士则是异族人的首领——异族人罢了,伯劳不屑地想,假如远在王城中心的大贵族决定给人泼一盆脏水,一群愚昧的野兽又能做些什么?


    “您还真说对了,就是因为我人缘好,刚好认识一位龙骑士。”教授却是将身体往椅背上一靠,无视了伯劳侯爵的怒视,懒洋洋地回答:“不过既然您提到了两条巨龙,恰巧我这里也有一些证据想要展现给在场诸位。”


    “——是关于突然消失的罗斯金家族的。”


    第336章 公民


    “在座中的诸位不少人‘耳聪目明’,应该知道莫里斯港曾被一只末日领主袭击。”幽灵意有所指似的,着重强调了“耳聪目明”一词,在座所有往莫里斯港派过间谍与探子的人不由心头一阵心虚——但是对方的重点显然暂时不是这个。


    “如果诸位的“耳目”专业技能再高明些,那么应该也已听说,有只末日领主袭击了莫里斯港——当然,不像伯劳侯爵阁下那般,对方并非随意挑个目标进行攀咬。”黑发青年甚至还在颇为淡定地讲着攻击性强烈、而且一点也不好笑的冷笑话:“比一只突发奇想的路过巨龙更为糟糕的,无疑是一位突发奇想、奈何专业技能并不娴熟的蹩脚驯龙师。”


    “骇人听闻,是不是?”他冷笑一声,极为记仇地讥讽道:“就像伯劳侯爵阁下所说,数百年之间安布罗斯大陆居然出现了第三位‘龙骑士’——可惜事实便是如此,”


    在伯劳侯爵的怒视下,幽灵缓缓站了起来,烟灰色的眼瞳阴郁地缓缓扫过在场众人:“巨龙来自罗斯金家族,而且就呆在罗斯金家族舰艇的船舱内。我们打捞起了那艘不幸沉入海底的舰船碎片,随后发现它自北境一路向西,从长夜海域一路驶入莫里斯港附近的琥珀海域。”


    “您是想说罗斯金家族和费尔洛斯做交易,从而换走了驯龙方法?”伯劳侯爵抓住机会冲人开炮道:“您好歹换个说辞,将自己做过的事扣在罗斯金家族头上并不能让您显得更加清白。”


    这一次那家伙却并不理他,甚至连眼神都没给他一个——而是看向了自绽放会议第三次会议开始后,便始终一言不发的王后。


    “敢问王后陛下,也曾在军中名盛一时的罗斯金家族,为何在大半年前突然销声匿迹?”


    无视了爱斯梅瑞骤然变得森冷的眼神,对方肆无忌惮地对此等敏感话题紧咬不放:“罗斯金家族几乎在数天之内迅速分崩离析,其庞大的家族产业和军内势力被迅速瓜分,核心成员或是‘暴病身亡’,或是‘远遁他乡’,显然绝非寻常势力所能轻易为之。”


    “陛下作为帝国的实际掌舵者之一,敢问您对这一切是否知情?”黑发青年甚至上前了一步,一种冰冷锋锐至极的强大压迫感,不知何时自他身上缓缓浮现:“或者说,是否正是您一手主导了这场‘清洗’?”


    “——就像自您掌权以来,那些大大小小、自帝国势力版图上悄无声息消失的贵族家族一样?”


    ……就像我的家乡铁棘领一样?


    一片寂静。


    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那毫无顾忌将帝国的一切脏污都摊开在太阳下的疯子。尤其在早年,王后确实显得比较不择手段,带着自底层上位的狠戾和血腥。但是胆敢蠢兮兮当面质疑的人早就在这些年被雷霆手段杀光了,余下的人都比较“聪明”,不会轻易尝试亲自拨撩一只獠牙尚且沾血的母狮。


    “诺瓦阁下,”王后缓缓开了口,沙哑冰冷的声音如同淬了冰的雷霆,自高处一字一句地砸了下来:“你这是命令你的王,亲自向你解释,究竟是如何处置一名帝国的叛徒吗?”


    已经没有隐瞒的必要了,她对幽灵在以什么威胁她心知肚明。这人的嘴巴着实厉害,况且罗斯金那群蠢货将太多证据遗留在了黎民党手中,在此领域进行争辩毫无意义,甚至可能引得这家伙说出更多骇人听闻的东西。


    “当然不。”幽灵却是冲她敷衍地扯了一下嘴角,一副松了口气的模样:“既然您已知道罗斯金家族通敌叛国,未受小人蒙蔽,并以雷霆手段处置了罗斯金家族——想必也已从这群叛国者手中缴获了驯龙之法。”


    “谢天谢地,这样我就安心了,”这家伙面不改色地胡扯八道:“那么关于偷藏驯龙之法的罪名,像我这种偏居于帝国一隅、尚且喂不饱百姓肚子的穷困潦倒的穷鬼,大抵是不必承担的。”


    众人:“……”


    ——厚颜无耻,听你鬼扯!


    接下来这人却是不怀好意地看向了一旁的汉德森·伯劳,神情阴险得很:“不过伯劳侯爵阁下刚才可是大肆指责我等未将驯养巨龙之法献给帝国军队便是叛国,但是在此次北境战争中,银鸢尾帝国似乎同样不曾出现驯龙者的身影——按照伯劳侯爵阁下的逻辑,莫非伯劳侯爵阁下知道些什么,比如陛下您也……?”


    “你胡扯!”伯劳吓得差点尖叫出声,他连忙向着王后的方向俯身,差点腿一软跪下去:“臣可绝对没有这个意思啊!王后陛下明鉴!”


    在座诸多议员同样被这异常胆大包天的指控惊得身体纷纷后仰,但是与此同时,一种微妙的亵渎念头在众人脑海里不由自主地冒了出来——是啊,如果说王后暗自处理了罗斯金家族,那么对方交换得来的驯龙之术哪里去了?是被罗斯金家族提前毁尸灭迹?是此法毫无作用?还是说……被王室私吞了?


    “空口无凭,伯劳侯爵阁下。”


    全场一片窃窃私语,议论纷纷,幽灵却看起来似乎正等着这茬呢。他毫不退让,步步紧逼:“为了两位陛下的威严着想,您可敢当场在众人面前向奥肯塞勒河发誓,发誓伯劳家族及其旁系或下属家族成员不曾与极北之国费尔洛斯的任一实权人物直接或间接进行过任何违背国家利益的非法交易?”


    随着伯劳侯爵脸色骤变,他陡然提高了声音,厉声喝问道:“——您可敢发誓,您在知情的前提下,不曾对叛国行为保持沉默,不曾协助过任何叛国者乃至叛国者的包庇者,不论其身份尊卑与否?!”


    伯劳侯爵的嘴唇剧烈哆嗦了几下,却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当然不能发誓,奥肯塞勒河会夺走他的性命——但是这不足以令他张口结舌,最可怕的,却是幽灵最后一句威逼看似直指伯劳家族,实则暗指王后、或者说是暗示王室叛国,至少包庇了叛国者。


    冷汗瞬间浸透了伯劳侯爵的后背,脸上的血色迅速褪去。他不敢看王后的表情,他不知道这疯女人到底有没有“叛国”,但伯劳家族可是实实在在和极北之国费尔洛斯有过交易,也确实曾和例如罗斯金家族之类的无数叛国者打过交道。


    问题是说假话是死,说真话也是死,沉默不语更是死——


    “伯劳侯爵的沉默可真是耐人寻味。”一片死寂中,黑发青年慢悠悠说道。


    “……够了。”


    王后缓缓站了起来,她不得不站了起来。


    “罗斯金家族的覆灭是帝国的决定,其所得一切皆为帝国所有。”爱斯梅瑞一字一句,森然压抑,仿佛整座大殿都因王的怒火瑟瑟发抖起来:“如何处置,何时启用,属于帝国最高机密,皆由王室判决,岂容你在这里妄加揣测?”


    “——你所谋求的,究竟是所谓的‘真相’,还是国王陛下屁股下面的这把王座?!”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色变。就连突然被提及的卡西乌斯二世都抖了一下,他知道自己的妻子正处于暴怒阶段,简直大气都不敢出。


    卡穆公爵眉头紧皱,明明幽灵成功激起了王后的怒火,看起来即将大难临头,偏偏他连些许幸灾乐祸的情绪都升不起来,反倒觉得脊背一阵阵发凉。


    “……我对您感到很失望,王后陛下。”哪怕被王后的可怖怒火笼罩,幽灵却显得非常平静。


    “包括国王陛下您,”在卡西乌斯二世满脸“还有我事”的茫然中,他摇了摇头,十分严肃地强调道:“第三议会对此感到非常、非常的失望。”


    他真疯了?!在第一、第二议会的众人看疯子的眼神里,第三议会的议会长却是慢条斯理地抖了抖手中的提案:“关于帝国成体系的贪污腐败问题,关于十三税执行与否的问题,关于北境战争的失败和叛国者的处置问题,甚至关于‘铁盾’荣誉突击连被损毁的名誉等等问题——大大小小,桩桩件件,您和国王陛下却全部选择了避而不谈,连一丁点试图解决问题的姿态都没有,那么这场绽放会议还有继续召开下去的必要吗?”


    “我认为没有。”黑发青年起身推开了桌椅,伴随着刺耳至极的吱呀声,优雅地冲着迷茫不安的国王和面色铁青的王后微微俯身:“那么,请恕第三议会全体议员不再奉陪,也不愿在这里继续浪费彼此的时间了。”


    “历史必定会记住今日,两位陛下。”他的声音很轻,却令人一阵阵心悸:“愿诸位……自求多福。”


    说罢,幽灵不再看任何人,而是率先转身,从容不迫地向着大殿那扇象征着权利中心的沉重大门走去,黑色的外衣下摆在他的身后如波涛般起伏,灰色的影子拖得很长,像是一面无声的旗帜。


    一个,两个,五个,十个……第三议会的议员们同样站起身来,推开桌椅,紧随幽灵其后沉默着离席,汇聚成了一条蜿蜒的河流。


    宫廷侍卫都看呆了,他们的目光求助似的投到两位陛下身上,不知该不该动手阻止。卡西乌斯二世僵硬地坐在王座上,嘴巴张张合合,却连一句话都说不出口。而他身边的爱斯梅瑞的指甲已经几乎掐进了肉里,她在思考着,究竟要不要下达可能引起万劫不复的命令。


    已经走到门口的幽灵却是脚步一顿,向着众人展现出他苍白镇定的侧脸:“——抱歉,差点忘了。”


    “虽然之前已经提过,但是出于礼貌,我想还是需要向诸位正式进行宣告。”他的声音轻飘飘的,落在鸢心宫里却如炸雷一般:“第三议会市民议会改名了。”


    “——我们将于今日正式更名为,‘公民议会’。”


    话音落下的瞬间,王后眼中的最后一丝犹豫彻底被冰冷的决绝所取代。


    “卫兵!拦住他们!”她的声音并不高昂,甚至显得有些疲惫:“以叛国罪的罪名逮捕诺瓦及其党羽!一个都不许放走!”


    第337章 内讧


    伴随着王后的一声令下,国王的卫兵包围了这群手无寸铁的议员,大门开始轰隆隆地关闭。


    站在最前方的黑发男人年轻、高挑且瘦削,甚至还带着眼镜,仿佛一剑就能轻松将其劈成两半。偏偏当众多侍卫渐渐围上来时,他的脸上没有丝毫对于即将到来的监牢、折磨、酷刑乃至绞刑架的恐惧,于森森的刀剑与枪口下平静袒露着并不厚实的胸膛。


    那张苍白的脸上显露出的神光,令他看起来竟像是哪怕被人从中间剖开了,无法站立了,依旧能用手指扣着地板硬生生往前爬,直至爬向他所指定的命运当中似的。而他周围的那些议员的脸上,尽管多少浮现出些许本能的不安,但他们依旧是愤怒而坚定的,甚至带了些许殉道者般的镇定——而那个年轻人站在这样一群人的包围中,简直就像是一位圣徒。


    这竟然在某种程度上微妙地震慑了国王的卫兵,在那双冷肃锋锐的灰眼睛的注视下,他们的呼吸都不由放轻了。


    “亲爱的王后陛下,别这样生气嘛,”一个慵懒妩媚的女声忽而打断了这无比短暂的僵持:“我想在绽放会议期间,将一群由国王赐予发声权利的议员当做……‘叛国者’逮捕,这似乎并不符合银鸢尾帝国的法律惯例?”


    “阿帕特拉阁下,”爱斯梅瑞盯着这位在外流浪许久的“公主”,神情莫测地缓缓开口道:“如果我没有听错的话,刚才诺瓦阁下可是声称,‘此次绽放会议没有召开下去的必要了’。”


    她微微眯起眼睛:“怎么,爱欲神殿这是想要连同一群叛国者,一起挑衅王室的权威吗?”


    “我的阿娜勒妮呀,怎么会?”女祭司故作惊讶地掩唇娇笑道:“绽放会议当然只有陛下您才能宣布结束,而且人家可担不起如此可怕的罪责!”


    “只是我们亲爱的幽灵先生,一向很得神明的‘宠爱’——”她拖长了声音,故意将“神明”一词咬得含糊不明,甚至趁机向着教授的方向抛了个媚眼,并且胆大包天地无视了浑身一阵莫名的森寒:“所以呀,若是让这样可爱的人如此不明不白地进了王城监狱,万一在其中受了伤,遭了罪,惹得神明心疼,于王城降下怒火……那可就得不偿失了,您说是不是?”


    “得不偿失?”王后面无表情地盯着这位同样拥有爱欲之神神印的女祭司,毫不客气地冷声反问道:“阿帕特拉阁下,您现在究竟是在当众宣读爱欲之神阿娜勒妮降下的神谕……还是假借神明之名向王室施压?”


    她不太相信销声匿迹许久的阿娜勒妮,会继续“宠幸”一个曾经令她失败的玩具。


    女祭司的神情顿时阴沉狰狞了一瞬,双方心知肚明所谓的“神明”自然不是爱欲之神——但她没料到王后居然在那位神明的威胁下还敢如此强硬,这婊子究竟以何作为依仗?


    “王后陛下。”辉光教廷的枢机主教帕瓦顿·米勒居然同样缓缓站起身来:“辉光教廷同样认为,毕竟绽放会议尚未结束,在此刻诉诸如此激烈的行动,对一群行使议政之权的帝国议员拔剑相向,甚至冠以‘叛国’之名……此举并非明智之举。”


    他的声音并不高,在大殿内温和肃穆地流淌着,部分神圣议会的议员不由微微点头,其中有不少是曾对平民议员面露同情之色的教士:“诺瓦阁下乃至第三议会诸位议员的愤懑之情,辉光教廷对此感同身受,但是此刻诸位所需的是理性的对话,而非武力的升级。”


    “还是恳请陛下三思,收回成命,”他优雅地微微俯身,态度恭敬,却是毫不遮掩拉偏架的意图:“莫要让愤怒与猜忌蒙蔽双眼,为帝国带来不必要的动荡与风云。”


    ——几句好话罢了,若能削弱王权,打击王室近期的嚣张气焰,辉光教廷对此乐见其成。


    爱斯梅瑞冰冷的金色眼瞳缓缓扫过在场众人:卡西乌斯二世本人可以无视,神圣议会的神棍们一副准备趁机拉偏架赚好处的无耻架势;王庭议会的废物们要不两腿发软瑟瑟发抖,要不装鹌鹑准备明哲保身;至于市民议会——或者说公民议会,领头的家伙神情镇定,看起来胸有成竹,似乎早有后手。


    是什么呢?她神情微动,余光不由滑过了卡西乌斯二世身侧的阴影深处。据说幽灵身边那位刺客是一名实力直逼圣者的黑暗系术士,最擅藏身与暗杀——挟持国王?暗杀王后?但是王庭守护者桑卓同样就在大殿的阴影里,她对此并不太担心。


    至于那位最棘手的“神”……


    “卫兵。”王后眼中冷光一闪,冷酷地开口道:“你们还在等什——”


    “报——!”


    一声夹杂着偌大惶恐的呼喊撕裂了大殿内几近凝固的空气,也打断了王后的命令。一名侍卫连滚带爬地闯了进来,他面容惨白,头盔歪斜着,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而尖利变形。


    “陛下!陛下不好了!有成千上万名王城居民涌向了鸢心宫,将宫门围得水泄不通,而且人越来越多!”


    爱斯梅瑞的瞳孔剧烈瑟缩了一下,她猛地转头,看向了幽灵所在的方向——随着士兵的上报,对方四周公民议会的议员们明显难掩喜色,唯有那双烟灰色的眼睛正分外平静地与她对视着,就像对此早有预料似的。


    “他们、他们都在喊,”士兵哆哆嗦嗦地咽着唾沫,于王后铁青的脸色下勉强复述道:“在喊——‘放了幽灵!放了公民议会!’”


    此话一出,全场哗然。


    卡穆公爵猛地抬起头来,眼中难掩震惊之色。他知道幽灵一直在发表些不入流的文章,做些可笑的宣传,试图煽动那群愚民——可是他居然真得令这么多素不相识的王城人站了出来,顶着上绞刑架的风险,准时准点地围聚在王宫前为他声援抗议?!


    ——他到底是什么人?难道说爱欲之神真就如此垂爱此人,以至于令他如此善于蛊惑人心?!


    鸢心宫外,无数灰头土脸的平民正聚集在沉重华丽的宫门之外,脸上带着如出一辙的愤怒,人数越来越多。王宫之外上尚且残存着烧焦的痕迹,呼喊的声浪却如海潮一般,一浪高过一浪。


    “放了幽灵!放了公民议会!”


    “为人民发声无罪!”


    “——处死叛国者!处死贪污犯!绞死他们!”


    藏身在人群中的逐影者悄无声息地隐去身形。刺客头子就在鸢心宫里,而他们所需要做的,只是在人流密集之地,将绽放会议第三次会议的实况通过魔具展现给众人,并且安排人手藏身于人群中进行宣传并稍作引导,外加之前的一系列准备工作,本就积压怒火已久、几近临界点的人群自然就会扑向他们真正的敌人。


    鸢心宫内,王后脸上的怒火终于渐渐抑制不住了,一抹暴戾自她眼中一闪而过。


    “王城军呢?!”她冷声怒喝道:“调度人手有这么困难吗?!给我驱逐这群暴民,胆敢冲击宫门的,格杀勿论!”


    “不!不可以!”令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一旁的卡西乌斯二世却是毫无征兆地尖叫起来:“爱斯梅瑞,你忘了北境之城的叛乱了吗?最初只是有烧炉工不满薪酬待遇,闹事者被浇了冰水丢到城外冻死,最后却是发展到了满城的暴民冲进城主府,杀光了城主全家,王城足足派遣人手屠杀了大半座城市,这才勉强平息了叛乱,还因此拖垮了帝国的财政!”


    “不能杀人!一但开这个头,他们会试图冲进来撕碎我们的!”银鸢尾帝国的国王语无伦次地大喊大叫,胸口因为激动剧烈起伏着,身体微微发着抖:“你答应他们不就得了?!他们要的也不多,把人放了就是!”


    “——陛下!”


    爱斯梅瑞不可置信地瞪着他,一种深重的疲惫与悲哀从她眼中稍纵即逝。要不就老老实实向人低头,要不就以雷霆手段杀光所有胆敢冒犯王室的挑战者,杀鸡儆猴——唯有摇摆不定!最致命的摇摆不定!只是在将整个王室拖向溃败的深渊!


    卡西乌斯二世在妻子暴怒的瞪视下哆嗦了一下,但他依旧坚持道:“不、不能杀那些平民,不然一切都完了!”


    所有人都静悄悄的,等待着这对帝国最为高贵的夫妻间难得的内讧究竟会将事态引向何方。


    “……”


    爱斯梅瑞凝视他良久,忽而闭了闭眼睛。有那么一瞬间,她看起来似乎有些摇摇欲坠——但细细看来大概只是错觉。


    “……绽放会议确实尚未结束。”王后的一字一句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卫兵,送第三议会的诸位议员,离、开、鸢、心、宫,让那些,平、民,看到他们离开。”


    “多谢您的慷慨。”幽灵优雅地冲她点了点头,从被卫兵包围开始,直到现在他才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就好像一切都在他该死的掌控当中似的。


    但是刚一转身,离开了王后的视野,于卫兵的虎视眈眈下走向大开的王宫大门,教授原本从容不迫的脚步立即渐渐加快,并以一种只有自己人能听见的声音低声道:“就像计划安排的那样。”


    “——现在,准备跑!”


    王后阴冷的视线紧紧追随着那个高挑的人影,其中的杀意几乎要凝聚成实质的刀刃,直到他和身后的人消失在了宫门的尽头,远处似乎爆发了一阵来自平民的、欢喜鼓舞的欢呼声——


    “现在,绽放会议彻底结束了。”一片死寂的鸢心宫内,爱斯梅瑞异常平静地说。


    下一秒,她猛地站起身来,那陡然爆发的瘆人威压几乎令离得最近的几名侍卫拿不稳武器。


    “现在传我命令!”王后的声音陡然拔高,沙哑,冷酷,带着不容置疑的血腥,瞬间撕碎了那短暂的可怜的“和平”。


    “给我封锁王城,全城戒严——立即逮捕黎民党首席幽灵及其党羽!掘地三尺也要给我把他挖出来!”


    第338章 相逢


    “我要知道幽灵离开鸢心宫后踏出的每一步,说的每一句话,接触的每一个人。”王后冷酷的声音在大殿之上回荡:“我要你们活捉他,其余人等必要时格杀勿论!”


    “卡穆公爵阁下。”


    那双如冰封烛火般的金色兽瞳盯上了同样脸色难看的卡穆公爵,后者心中一凛,立即上前一步,沉声道:“臣在。”


    “我赐予你调动王城军的权力,”爱斯梅瑞面容阴沉地说:“现在前去封锁主要街区,尤其是贫民区。待到宫门前的暴民散去后,开始挨家挨户进行搜查,将那些胆敢冲击王宫的暴民,将领头的、叫嚣得最大声的、闹得最凶的,全部抓起来审讯。”


    “……可是陛下,”卡穆公爵迟疑了一下:“王城居民情绪激动,强行抓捕怕是……”


    “那就杀。”爱斯梅瑞的语气平静得令人胆寒:“这还要我教你吗?胆敢反抗的直接当街处死,让周围人看看胆敢挑衅王室威严究竟是什么下场——银鸢尾帝国不需要一群被幽灵轻易蛊惑的暴民。”


    有那么一瞬间,卡穆公爵被王后浑身上下赤裸冰冷的杀意震慑住了,他的后脊被冷汗浸湿了些许,低下了头,毕恭毕敬地应答道:“是。”


    待到第一、第二议会的议员们渐渐散去后,卡西乌斯二世缩在王座里不敢吭声。爱斯梅瑞则对着空荡荡的大殿冷声唤道:“桑卓阁下。”


    老妇人的影子自阴影深处缓缓冒了出来。


    “请您负责保护国王陛下的人身安全,”王后看都不看瑟瑟发抖的丈夫一眼,只是面无表情地安排道:“我和您之间的交易依旧有效。”


    那道身影又悄无声息散去了,只有王后独自站立在空荡荡的大殿里,阴沉的天光透过高窄的拱形窗,灰尘四起,仿佛为地砖和王座染上了一层猩红的血色。


    宫门之外,当幽灵的身形出现在汇聚在鸢心宫前的人群当中时,欢呼声顿时达到了顶峰。


    无数只手臂伸向了他,无数张激动而饱含希望的脸庞攒动着,教授有些僵硬,他永远都无法自如面对如此之多热烈真挚的情感。但他依旧简短地说了几句,大意是胜利必将属于人民,感谢王城居民的声援,近期务必注意安全,最后留下了一句“期待我们在黎明所在之地再相见”,便带领着议员们悄无声息地没入了人群。


    “奥雷。”诺瓦快速地低声嘱咐道,刺客的身影自他身侧缓缓浮现:“按照计划,辛苦你负责指挥逐影者们,带领诸位议员分散开来走王城的暗道,乔装后从走私犯留下的地道离开,尽量确保大家的人身安全,实在没有把握的小队就按照备用计划先潜伏在王城里。”


    “放心。”奥雷轻哼了一声,意有所指道:“托您的福,我曾不得不走过这么一遭,王城内部我摸得门清儿。”


    他指的是曾经前往王城营救被暴君坑害进监狱里的好友——上辈子的事了。


    “——等等!”一旁本来激动到眼泪汪汪的菲娜忽然觉察到哪里不对,她就说之前演练时,对方怎么从来不说关于自己的安排:“幽灵先生您不和我们一起走吗?!”


    “不,我做诱饵。”黑发青年在众多议员或是分外感动或是情绪复杂的眼神中平静地说:“王后的主要目标是我,只有我足够显眼,才能尽可能确保你们中的大多数安全撤离,阿祖卡会跟着我。”


    用兜帽斗篷掩盖身形的神秘术士悄无声息的自他身后出现,冲着被惊吓到的众人微微颔首示意。


    “可、可是……”菲娜焦急地看着他,她知道世界上估计没有人能说服这位先生改变主意,但是作为银鸢尾帝国的核心地带,王城卧虎藏龙,全帝国上下的无数强者都在王城聚集,更何况还有两位圣者——这也太危险了。


    眼见女孩快要眼泪汪汪了,教授眉头一皱,声音变得严厉起来:“菲娜·伍德。”


    对方立即下意识站直身体:“是!”


    那双烟灰色的眼睛简直令人下意识听从他的一切指令:“服从命令。”


    “……是。”


    “来了,盯梢的家伙。”一旁的奥雷冷不丁地插话道:“三点钟方向,还有大概两分钟。”


    “来得正好,行动。”教授面无表情地抓住了身旁阿祖卡的手腕,开始往地势最为复杂的老城区挤,离开前扭头深深地看了嘴唇紧抿的菲娜和公民议会的诸多议员一眼。


    “——诸位,希望我们能于莫里斯港重逢。”


    ……


    安布罗斯历1849年六月,卡西乌斯二世执政时期,银鸢尾帝国当朝第三次绽放会议宣告结束,公民议会在此期间成立,正式宣布与王室分庭抗礼,要求剥夺王室、贵族与教士的一切超然特权,建立一套全新的、基于平等原则的社会治理体系,并为后来彻底废除帝制、建立人民主权为核心的政治制度,奠定了至关重要的政治、思想基础。


    同年同月,银鸢尾帝国的王城阿玛卡蒂奥爆发了一场被后世命名为“夏日屠杀”的恐怖镇压活动,绽放会议结束当日,王城军当街处决了二十七名“暴民头目”,接下来的一个月内,在鸢心广场上陆续处死了共二百三十五名被认定与“幽灵”和黎民党有牵连的支持者与同情者。


    公民议会成立之初的八十五名议员中,共有七十六人成功逃离王城:其中五人选择脱离队伍向王城军投降自首;三人与负责掩护的“逐影者”组织成员分别后,于离王城约三百里的石磨镇附近再度被捕,被押回王城秘密处决;一人在穿越王城外围封锁线时被流弹击中,当场毙命。


    考虑到当年公民议会与王城军之间的实力悬殊对比,这无疑是极为惊人的战绩。据王城居民和部分当事人的晚年回忆,“幽灵”当日与其余议员分别后便不知所踪,只能瞧见王城军满城追捕的身影——等到对方的身影再次在全帝国范围内活跃时,已经是1850年的春天了。


    ……


    等教授回到莫里斯港时,迎接他的是一众“眼泪汪汪”的朋友和下属。玛希琳第一个扑了过来,先是将他抱了个踉跄,又干脆将他举起来转了一圈。


    莫名其妙双脚离地的教授:“……干什么,放开我。”


    他甚至一时之间忘了礼貌与问候。


    “你还好吗?一切正常吗?”红发姑娘无视了他那毫无威慑力的抗议,紧张兮兮地确认了一边年轻人的脑袋和四肢都处于该在的地方上,这才松了口气。


    “我很好,谢谢你的关心。”教授僵着脸,努力将身体往外挣,只觉得肋骨被勒得生疼,哪怕对方明显收着劲儿了:“有阿祖卡在,没什么好担心的。”


    “那你们去了这么久才回来。”早就回莫里斯港的刺客站在一旁双手抱胸,看起来同样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要不是有乌鸦定时报信,我还以为你们俩个私奔跑路过二人世界去了,丢下我和玛希琳在这里孤苦伶仃。”


    正在从红发姑娘手中解救教授、却突然被人造谣的阿祖卡微微眯起眼睛,他拎住玛希琳的后衣领,将人提溜到离教授远一些的地方再放下,而后者明显松了口气,立即后退一步,借助他的影子将自己遮住。


    “我说了,我趁机寻找几位重要的议员商量了一下后续的计划。”教授颇为不满地严肃反驳道:“没有私奔,在做正事,是为了黎民党扩大势力范围。”


    “报纸上说你死了。”红发姑娘吸了吸鼻子,悲伤地说:“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死者照片都放出来了。”


    当时她着实被吓了一大跳,要不是对自家好友秉持着绝对信任,外加奥雷在一旁信誓旦旦地承诺他们这些天绝对在和活人通讯,那一刻她已经有了亲自跑去王城、一拳砸在王后的鼻梁上问个明白的冲动。


    “哦,这很正常。”诺瓦慢慢眨了眨眼睛:“接下来的日子里恐怕我会以各种死法出现在报纸上——不碍事,毕竟我们也有自己的报纸。”


    玛希琳:“……”


    这家伙都不会对此感到生气吗?!


    红发姑娘叹了口气,忽然后退了一步,认真地冲人张开手臂,浅绿的眼睛明亮清澈,倒映着真挚的欢欣:“虽然忘了第一时间说,但是现在讲也不迟——教授,欢迎回家。”


    诺瓦:“……”


    他忍不住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一旁纵容地看着他们胡闹、神情温柔的救世主。


    “别,玛希琳,我们的陛下他害羞了。”奥雷在一旁凉嗖嗖的、带了一点看好戏的戏谑说道:“你别逼他了,他看起来下一秒就要炸着毛转身就跑了。”


    “……奥雷,”阿祖卡轻轻叹了口气,平静地问道:“最近没有人陪你打架,你是不是很手痒?”


    “哈?”刺客头子嚣张地挑起眉头:“你小子好像很得意嘛,不过我能感觉到,突破成为圣者就在这几天了——来一场?”


    “……我没有害羞,也不会转身就跑。”教授冷冷的声音自一旁冒了出来,他脱下手套,庄重地抓住玛希琳的一只手摇了一下,在人瞬间放大的笑容里又立即松开了。


    “抱歉,我不太习惯和人拥抱,但是谢谢你的欢迎。”他面无表情地说,随后又看向表情莫名古怪扭曲起来的刺客,严厉地警告道:“奥雷,要打的话去远海上打,不许在莫里斯港动手,也不许在近海打架,以免影响过往航船。”


    毕竟阿祖卡是有分寸的,另一人却可能没有——好不容易重建起来的城市,要是因为两位超级强者动手打架发生了毁坏,他发誓绝对会扒了刺客的皮。


    “当然,先生。”阿祖卡不由低笑了一声:“我发誓,在您还没有觉察之前,一切都已结束了。”


    突然反应过来好友似乎在暗戳戳嘲讽他的奥雷顿时瞪大了眼睛,奈何还没等他骂回去,教授阴测测的视线已经缓缓扫过刺客慢慢僵硬起来的脸。“如果是我给你安排的活计太少了,以至于精力无处发泄,请告诉我。”


    “见鬼,你怎么不警告阿祖卡那小子?”奥雷立即狡诈地迅速转移了话题,异常不满地反问道:“这一次可是他先提起来的!”


    教授面无表情地移开视线,当没听见。


    ……当然是因为如果询问救世主是不是精力没地方发泄,那人一定会温柔微笑着说些他并不期待听到的东西。


    “奥雷,有时你是真的活该。”一旁快乐看戏的玛希琳忍不住啧啧感叹出声。


    没半点眼力见。


    第339章 明区


    幽灵先生当然没有死。


    尽管在最高潮时期,他的死讯几乎以平均每月两次的频率在帝国实控的报刊上出现,真真假假,光怪陆离,这边说抓到他时正在某处贵族府邸肆意享乐,那边又说他四处逃窜被逼得躲进了深山老林里——若是将那些报纸叠起来,其厚度的生长速度几乎比早春的麦苗还要快。


    奈何在“明区”——也就是黎民党实控地区,所有人都能通过各种渠道轻松得到来自黎民党官方报社的通讯,尤其是那位先生依旧以一种惊人的精力与毅力坚持定期写作发稿,比如自1850年春天开始的巴塔利亚高地大革命,在一年多的时间里,对方一边指导革命进程,同时还发布了一百多篇文章,平均三天一篇,简直令人怀疑此人究竟是不是人类——此次暴动彻底断送了巴塔利亚地区的帝国官员、高层教士、大贵族与大地主的生存空间,明区范围再度扩大,掌握了帝国最为重要的、真正意义上的工农业重地之一。除去被费尔洛斯控制的北境,已经占据了银鸢尾帝国余下的三分之一土地。


    没有人再敢小瞧这支政党,1851年七月,全银鸢尾帝国范围内,所有反对王室、贵族、教士特权,希望建立以公民议会为国家政治核心的各方群体,在黎民党的号召与带领下,建立了以无产者为基石的广泛政治联盟。


    在银鸢尾帝国广阔的西境,明区如同星星点点向着中枢地带狂热蔓延的火海,号召着每一个向往着“黎明所在之地”的人。


    ……


    在距离最近的“明区”石溪村大概还有两天马车路程的鹰巢镇,当地军方显然吸纳了来自巴塔利亚高地的惨痛教训,距离哨岗数里之外便开始层层设卡,粗糙的木制拒马和缠绕着生锈铁丝网的路障横亘在路上,仅仅留下了勉强足够一辆马车通过的空隙。


    那些穿着褪色军服的士兵们充血的眼中,是无法遮掩的疲惫和神经质的警惕,他们粗鲁地挨个盘查着每一个试图进入鹰巢镇的人,人们的行囊被逐一翻得乱七八糟,任何印有文字的纸张,无论是账本、报纸、书籍甚至是孩童的识字卡片,都会被额外仔细地检查,生怕和“那边”有关,稍有可疑之处都会被格外粗暴地没收撕毁。


    若是有人胆敢出声抗议,立即就会被搡到路边,被士兵用枪指着脑袋跪在地上,等待他们的将是严厉的审讯。尤其是那些衣衫褴褛的、看起来没有一点油水可捞的“穷鬼”,大反其道的成为了士兵们的重点搜查对象,生怕有人想通过鹰巢镇跑到“对面”去。


    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的气氛,尽管已经入秋,行人的汗味,牲畜的臭味,烂泥地的腥味,依旧热腾腾地在令人窒息的镇口蒸腾着。


    一辆悬挂着贵族家徽的马车静静停在进镇的队伍里,它的前后人群皆十足默契地和其拉开了些距离,这让它显得格外显眼。


    车厢内,一名背着剑的高大武者正警惕地打量着车厢外来来往往的士兵,另一名娇小些的女性术士则坐在原地,低声吟唱些什么。


    良久,她睁开眼睛,轻声同身旁的雇主嘱咐道:“卡莱顿小姐,附近鱼龙混杂,危险得很,一会儿进镇了您得听我们指挥。”


    穿着一身黑裙的贵族少女微微点了点头,褐色的长卷发全部盘在脑后,露出一截尖尖的、苍白的下巴。


    很快士兵的搜查就轮到了他们,几名士兵围了上来,在瞧见马车上的贵族家徽时神情稍微缓和了些:“你们是什么人?来鹰巢镇做什么?”


    武者伊森率先跳下了马车,瞧见他的高大身板,那些士兵顿时稍微后退了一步,显露出本能的紧张——然后由术士夏洛特扶着卡莱顿小姐踩在了地面上,后者优雅地稍稍提起了裙摆,以免沾上烂泥。


    “诸位,日安。”卡莱顿小姐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我是来自卡莱顿家族的艾米莉亚·卡莱顿,准备穿过鹰巢镇,前往北侧的白藓坡视察家族草药生意。”


    士兵们面面相觑,显然没预料到会在这种鬼地方遇见一位娇滴滴的贵族小姐。一名看起来像是管事的人干咳了一声,浑浊的眼睛里呈现出一种分外锐利的警惕与怀疑。


    “这里可不是像您这样体面的年轻小姐该来的地方。”他夹杂了些许不耐,粗声粗气地说:“最近形势紧张,明区的匪徒随时可能扑过来咬上一口,您要是在鹰巢镇出了事,我们可担不起责任——还是请回吧。”


    结果对方完全没有承接这份好意的意图,而是眉头微蹙,以一种略带不满的高傲口吻回应道:“请让你的上司来,告诉他,卡莱顿女伯爵要求与他对话。”


    你不配与我对话,那张矜贵美丽的脸上分外写着这样一行字——有士兵不由偷偷翻了个白眼,但还是请来了自己的长官。这里可不是明区,他们得罪不起贵族,哪怕只是个不知天高地厚还不识好歹的小娘们儿。


    成功见到主事人后,艾米莉亚·卡莱顿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她熟练地扮演着一位刚刚继承爵位不久、傲慢、天真而难缠的贵族少女,简直令当地的军方长官头疼不已。奈何卡莱顿家族近期在药剂行业大放异彩,更何况对方的家主还只是个幸运而愚蠢的年轻女人,为了吞掉这块肥肉,不少位高权重的贵族子弟正在“狂热”地追求这位带毒的美人儿,他们可招惹不起。


    于是在艾米莉亚·卡莱顿的软磨硬泡,外加发誓只是在镇子里休整一天、第二天一早就离开,绝不会赖在这里给他们添麻烦的前提下,他们最终还是成功进入了鹰巢镇。


    鹰巢镇本身更像一座巨大的军营,临时搭建的营房挤占了原本的集市空地,沙袋堆砌的掩体扼守着每一处街角,试图将来自明区那些如同“瘟疫”般无孔不入的浪潮阻隔在鹰巢镇之外。


    艾米莉亚·卡莱顿的脚步忽然微微一顿,只见告示板上张贴着无数张通缉令,其中顶端最为巨大的那一张绘制着她十分熟悉的脸,眼神冷淡锐利地注视着纸张之外,下方标注着分外惊人的巨额奖金。


    “怎么了?”由于她的停顿,一旁的术士小姐愣了一下。她随着雇主的目光望去,随即了然道:“啊,又是幽灵的通缉令。”


    明明她的声音并不大,却如同炸药似的,顿时引得周围好几人立即警惕地向她看来。突然发现自己好像闯祸了的夏洛特立即闭上了嘴,直到那些视线渐渐移开,她才有些心虚地拍了拍胸口,长出一口气。


    而她沉默寡言的同伴则在她的脑袋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


    由于护送任务快要结束,以至于夏洛特有些得意忘形了,差点忘了这个单词,包括黎民党、公民议会、黎民报、莫里斯港甚至黎明等等,在明区附近都是绝对的禁词,任何试图打听和“那边”相关的陌生人,都极有可能引来不必要且非常危险的注意。


    但是无论如何雇主都是第一位的,这是铃兰佣兵团的宗旨,更何况这位贵族小姐一路上并不难伺候,说话柔声细语,给钱也大方,这让夏洛特不由多问了几句:“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将声音压得低不可闻:“等等,您该不会有认识的人就在这上面吧?”


    艾米莉亚·卡莱顿:“……”


    还真有,就是悬赏金最高的那一个,血缘关系上的表哥,甚至差点成为她的“未婚夫”。


    见她不说话,夏洛特觉得自己大概猜到了,神情不免变得微妙起来——娇生惯养的贵族小姐怎么会认识一群活跃在明区的、浑身血与泥的革命者?总不能是心上人吧?


    ……话说现在的贵族小姐择偶观都这么“野”吗?尽管她不得不承认啦,黎民党高层中有几人确实长得很好看,还有不少人会故意收藏画得好的通缉令,搞得市面上打发时间的浪漫爱情小说甚至都开始流行这种调调。


    “抱歉,您别在意,”见雇主的眉头皱了起来,术士小姐连忙低声安抚她:“我对‘那些人’没有恶感的,只是您一个人跑来这里怕是会很危险……”


    “走。”伊森面无表情地揪着总是话很多的同伴往前走,不动声色地警惕地看了卡莱顿一眼。夏洛特这丫头心肠不坏,只是管不住嘴巴,以至于很容易惹祸。


    不过只要过了今晚,明天一大早将人送到白藓坡任务就结束了,拿到雇佣金的尾款他们两个就走人——他一点也不想参合贵族之间的阴谋与纷争,更何况是这种可能会掉脑袋的大罪。


    哪怕有费尔洛斯在北境虎视眈眈,这两年来甚至又发动了几场不大不小的局部战争,吞并了更多的土地,但是显然帝国已经彻底将黎民党看做了值得令人重视、需要赶尽杀绝的敌人,在确保边境兵力的前提下,还艰难分出了一部分兵力用来围剿黎民军——尽管在那位幽灵先生和其旗下几位赫赫有名的将军的指挥下,帝国居然没有占到什么便宜,反而不得不节节退让。


    这场严酷且漫长的冲突同样波及到了过日子的普通人。在帝国实控区域,又被称为“王区”的,任何胆敢公开声明支持黎民党的人,是可能直接被丢进大牢里、甚至上绞刑架的。


    伊森和夏洛特实力很不错,在佣兵界小有名气,在哪个区域生活对他们来说都没有太大差别,并不是那些一无所有、只能跑去明区求个生路的普通人。如果可以的话,伊森也不想来鹰巢镇这种敏感区域搅这趟浑水,奈何在卡莱顿小姐允诺支付的报酬中,有一种药剂令他十分在意。


    ——那是一种只有卡莱顿家族才能做出来的药剂,一种不需要依靠法术就能制作的药剂。


    第340章 战火


    旅店的房间里弥漫着一股陈腐木头的霉味,艾米莉亚·卡莱顿站在狭小的窗户旁,厚重的窗帘仅仅拉开了一小条缝隙。


    贵族少女的目光穿过灰沉沉的玻璃,落在下方几乎没有灯火、气氛极度压抑的街道上,巡逻士兵沉重的脚步声和偶尔的呵斥声如同纠缠不休的猎犬,逼得家家户户窗门紧闭。


    艾米莉亚不太确定那位先生会以何种方式与她接头,在短暂的通讯中也仅仅只是要求她前去白藓坡。而现在看来,这座位于前线的城镇显然已经被幽灵的影子吓破了胆。


    为了一路上的人身安全,她高价雇佣的佣兵中的那位术士小姐正忙着四处布置警戒用的法术,武者先生则在门口抱胸而立,纹丝不动,似乎是在探听门扉外的动静。


    “卡莱顿小姐,法术布置好了。”夏洛特长舒了口气,拍了拍手:“希望今夜我们可以睡个安稳觉。”


    艾米莉亚回过神来,不复之前在士兵面前表现出来的骄纵傲慢,礼貌地柔声回应道:“辛苦了,夏洛特小姐,但愿今夜能如您所愿。”


    “很难。”一旁的伊森却是突兀地开了口。


    “很多人在盯着,”在众人看过来的眼神里,他言简意赅道:“这几天恐怕有事要发生。”


    “哈?”夏洛特的眉头皱了起来:“不会是‘那边’……”


    “慎言。”同伴打断了她,冲她摇了摇头,眉宇间出现了深重的刻痕。夏洛特轻轻啊了一声,立即捂住了嘴巴。


    但是过了一会儿,她又有些良心不安地向艾米莉亚确认了一次:“明天您真的要让我们把您留在白藓坡吗?”


    夏洛特有些脸红,她知道自己罗里吧嗦,但是不令人讨厌的贵族雇主着实难得,她不想让这样年轻的姑娘孤零零地死在荒郊野岭里:“我是说,那里很荒凉,附近又很乱,最近的城镇只有鹰巢镇,而您毕竟是个……”


    普通人,还是个年轻女人。


    “嗯,没关系,”艾米莉亚轻轻摇了摇头,她为这好意微微笑了起来:“会有人来接我的,是个很靠谱的人——请去休息吧,我们明早还要早起呢。”


    但是今夜好梦的愿望终究还是落了空。


    冥冥之中,这一次轮到曾经的夜访者成为被打断好眠的倒霉鬼,若是教授在这里,也许他会开些很冷的玩笑——但是艾米莉亚·卡莱顿可没有这样的好心态,她被一种沉闷的、仿佛连大地都要被撼动的动静惊醒了。


    “轰隆——”


    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彻底撕碎了鹰巢镇原本死寂的夜空。旅店老旧的木地板与木门一齐呻吟起来,玻璃也在嗡嗡颤抖,瞬间被橘红的火光照亮。尖锐的哨音、变调的嘶吼、枪口的轰鸣,直接在街道上沸腾着炸开了。


    艾米莉亚猛地翻身而起,迅速从枕头下摸出短短的匕首,装着各色药剂的小布包早已随身紧贴在她的腰间——但在炮火造就的巨大威慑下,这些用来对付人类的精致玻璃瓶子着实是杯水车薪。


    门几乎是被同时撞开,伊森高大的身形堵住了门口,面色沉冷如铁。夏洛特紧张地跟在他身后,紧张地抿着嘴唇。


    “是黎民军。”武者已经拔出了剑,沉声道:“那些人不知道怎么摸了进来,东南方向的军械、粮草库似乎发生了爆炸,大概就是他们搞的鬼,为了声东击西。”


    艾米莉亚的心跳开始剧烈加速——哪怕其中一方是诺瓦先生的军队,但是黎民军恐怕没有精力听她说话,更别提保护她的安全了。


    仿佛为了印证伊森的话似的,更加密集的枪声与喊杀声自鹰巢镇西侧涌了过来。哪怕日防夜防,帝国的守军显然依旧被不曾设想到的大爆炸折腾得措手不及,一些满脸疲态的帝国士兵甚至连裤子都没穿好。


    而成功潜伏进鹰巢镇的黎民军们却是娴熟地埋伏在街头巷尾进行偷袭,拖着帝国士兵不得不陷入了残酷的巷战。一时之间枪口的火光与法术的光亮在街道上四溅,照亮了彼此扭曲狰狞的脸,只是一方显得疲惫、惊恐且茫然,另一方则是一种近乎疯狂的愤怒与决绝。


    “拦住他们!”帝国军官歇斯底里的吼叫声淹没在了混乱中:“增援!增援在哪里?!”


    “为了公平!为了自由!为了黎明!”来自另一方的嘶吼声此起彼伏,夹杂了本地口音,其中显然有不少当地人。


    “卡莱顿小姐,快走!”夏洛特拽着艾米莉亚就往外跑,一边跑一边焦急地说:“流弹随时可能打进来,这座旅馆离鹰巢镇的城墙很近,视野很好,很快黎民军和当地军队都会前来争夺控制权,我们得离开这里!”


    走廊里浓烟滚滚,已经能闻到非常刺鼻的火药气味,还有隐约的血腥气息。楼下传来旅店老板惊恐的哭喊声和东西翻倒砸在地上的声响,伊森忽然一把拽住了两人,侧身躲进了前往后门的狭窄通道——只听见大门方向传来了门被踹开的巨响,随后是一声枪响,旅店老板的哭喊声戛然而止。


    三人躲在栏杆的缝隙处往下看,只见一名灰头土脸的、穿着帝国军装的军官枪口还在冒烟,然后一脚踢开了旅店老板的尸体。


    “搜!这里肯定也混进来了黎民军!”他厉声呵道:“所有没穿军装的全杀了,给我上三楼天台施展法术,炸死下面那群狗娘养的贱种!”


    “……这也太过分了!”夏洛特愤愤不平地小声嘀咕,但伊森没心情伸张正义,他死死拽着二人,迅速从提前侦查到的后门通道溜走,一路上机敏地躲开交战双方。而术士小姐则负责支起结界保障三人不被子弹和炮火击穿,居然还真硬生生被他们摸出了一条前往城外的通道。


    “往白藓坡方向跑,”伊森急促地说,声音压得很低:“我记得中途有一处废弃的哨所,那里地形复杂,不容易被发现——”


    “明白。”夏洛特沉着地应声道,伴随着吟唱声,黯淡的半透明结界之上的符文再度明亮起来,勉强抵御着擦身而过的流弹和爆炸激起的碎石与热浪。术士小姐脸色十分苍白,显然维系了一路的结界令她消耗巨大。


    “——低头!”


    伊森忽然一手一个,将两个姑娘按在了地上。一道灼目的光球擦着他们的头皮掠过,又被陡然光芒大盛的结界弹了出去,直接砸在后方的民房上。石墙顿时轰隆隆地坍塌了大半,几名落单的帝国士兵立即从其后跑出,迅速寻找掩体开枪反击。


    “该死的帝国走狗!”


    一名平民打扮的术士冲艾米莉亚三人冲了过来,显然对方已经杀红了眼,将这鬼鬼祟祟的三人当成和身后的帝国士兵是一伙儿的——尤其其中还有一个贵族女人。


    艾米莉亚还没从地上爬起来,她抬起脑袋慌乱地解释道:“等、等等!我们不是——”


    伊森却是眼神一厉,他没有废话,在对方第二个法术球成型前俯身冲了上去,剑光一闪便精准地划开了术士的喉咙,鲜血顿时喷涌而出,染红了他的大半张脸。随即武者的身形又如鬼魅般消失,很快那几名落单的帝国士兵也双眼大睁着停止了呼吸。


    “走。”伊森甩了甩剑上的血,冲两个姑娘脸色阴沉地说。


    ……亏大了,万一他被发现杀了双方的人,不论哪一方都有可能引来报复,但是在此情形下,为了活命,他不得不动手。


    此时三人已经基本离开了城墙,更远处是浓墨般的夜色,影影绰绰显露出荒野的轮廓。身后火光冲天的鹰巢镇已经彻底沦为了炼狱,喊杀声,爆炸声,子弹的呼啸声,仿佛要将整个小镇撕成碎片。


    “和我来。”伊森低声道,他不再去看身后的火海,视线迅速扫过黑暗的荒野与星空,试图与白日的记忆一一对应,从而辨别出一条用来逃生的道路。而夏洛特死死抓着艾米莉亚的手,拖着她往前跑,额头全是冷汗,脸白得像纸。


    起风了。


    夜风吹拂着逃亡的三人被汗水浸过的额发,除了自鹰巢镇方向弥漫过来的战火气味,还有些许来自荒野的危险气息。


    伊森的瞳孔忽然剧烈瑟缩了一下,保持着仰头的姿势不动了。


    一滴冷汗顺着他紧绷到极致的下巴滑了下来。


    夜空之上,云层浓重低垂,将月亮遮掩得看不分明。但是自那薄薄的、散发着苍白微光的间隙中,似是隐隐透出了什么——那是一道巨大的阴影,自云层之上一掠而过。


    “伊森?”夏洛特警惕地看着他,同伴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天天绷着一张扑克脸,她从未见过对方露出这般表情,哪怕再危急的场合都没有。


    ……那好像是,恐惧?


    但是很快两个姑娘便发现了令这位实力强悍、经验丰富的佣兵脸色惨白着僵在原地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了:那道来自天空之上的巨大影子不是云层造就的阴影,也不是夜间的蝙蝠群或鸟群——而是一只巨龙,正从低矮的云层中向他们无声无息地探出头来。


    更可怕的是,一个身影直接从巨龙的背上跳了下来。如此高远的距离,对方依旧轻得惊人,落在草地上时,身上垂至脚踝的靛蓝色斗篷甚至没有产生丝毫晃动。


    鹰巢镇方向的厮杀声忽然变得遥远而模糊。烟尘渐渐散去,月光穿透浑浊的空气,将来者照得分明。对方身形高挑修长,宽大的兜帽和衣领遮住了脸,看不清面容,唯有几缕垂落在衣领外的金发折射出柔和夺目的光。但伊森等人依旧被那莫名可怖的巨大压迫感钉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龙骑士。


    安布罗斯大陆的龙骑士目前只有两位,其中一位是极北之国费尔洛斯的圣者萨尔瓦多,但对方尚在北境,而且白噩梦是一只冰霜巨龙,据说比城墙还要高大。这只巨龙虽然也很大,但显然不够大。


    另一位龙骑士则更加神秘,少有人见过对方的真容,只能偶尔瞧见自天空一闪而过的影子。甚至直至今日,那位龙骑士都不曾真正亲自下场参战,许多人猜测他同样是一位圣者,但是选择遵守了圣徒巴罗多的“不战协议”。


    更要命的是,此人是黎民党的高层,幽灵的部下——而他们刚刚才杀了一名黎民军的士兵。


    ……死定了。


    现在伊森的脑袋里只有唯一一个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