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1章 密令
水晶球里,黑发少年的脸色非常难看,画面刚一出现他便扑了过来。
“哥,小巴特曼给我传了一封密信!”波西·布洛迪的声音显得分外急促,他的瞳孔剧烈瑟缩着:“来自王后的密令,说、说我是叛国者,与极北之国费尔洛斯有军事密谋——王室已经秘密派遣王城军准备进驻铁棘领,逮捕所有布洛迪家族的成员!”
这纯粹是胡扯。铁棘领的领民不过是一群养羊的羊倌,一群脚踩纺车的纺织女工,布洛迪家族这一代的家主甚至还在上学,上一代人说难听些就是两个见识短浅的乡下老头儿老太太,恐怕连费尔洛斯的军队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到哪里去搞什么“军事密谋”——难不成是往费尔洛斯走私羊毛吗?
教授的注意力却在另一点上:“小巴特曼主动联系你的?”
“是。”波西下意识回答道,他有些焦躁地抓紧了水晶球:“可是这不是重点,重点是——”
直到这时他才忽然反应过来,自家兄长的胳膊上居然缠了一圈厚厚的绷带。
黑发少年猛地睁大了眼睛:“哥你受伤了?!那个家伙不是在你身边吗?”
“我就知道!”还没等教授回答,他便气得咬牙切齿地骂道:“他就是个——”
接下来的咒骂却突然哽在了波西的喉咙里,因为他从余光里瞥见,就在兄长的身旁,某人恰巧露出了小半张脸。
“嗯?我就是个什么?”阿祖卡微笑着望着他。
波西不由咽了口唾沫,倔强地闭上了嘴。几乎是在看到对方的下一秒,他的浑身肌肉便几近本能地紧绷起来——没办法,被揍怕了,哪怕现在隔着水晶球。
“和阿祖卡无关。而且不碍事,我有数。”诺瓦面无表情地将话题扯回了正轨:“冷静,波西。你是布洛迪家族的家主,焦躁情绪会导致决策失误,也会将不良信号传递给其他人,身为领导者这是十分致命的事。”
兄长的警告像是给波西泼了一盆冰水,满腔的不安、恐惧与些微的委屈被迅速压下,只剩下一腔寒意与不易被察觉的羞愧。他自以为自己已经很有长进,但是在遭难的瞬间,他的第一反应还是像个闯祸的孩子似的向哥哥求救。
“我、我明白了。”波西低声道:“可是哥哥,王城军已经就在路上了,密信里说大概有八十人,由银盔骑士温斯特·沃顿亲自带队,他们打算全面接管铁棘领,逮捕布洛迪家族的所有成员!”
“如果布洛迪决定对抗银盔骑士,这相当于落实了叛国的罪证!”黑发少年的声音再次染上了急迫,甚至带了些许颤音:“但如果我们就这样束手就擒,谁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当年北境之城叛乱,王城军可是屠杀了整整大半座城市!”
兄长的烟灰色眼睛依旧平静地注视着他,这令波西多少变得冷静了一些,他深吸了口气,继续分析道:“撤离恐怕也来不及了,更何况我们往哪里逃呢?黎民党实控的莫里斯港周边离铁棘领太远了,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将百余户村民全部转移过去……”
他没有发现自己无视了还有“抛弃铁棘领领民、带着布洛迪家族逃跑”的选项。
“第一。”教授慢吞吞地竖起一根手指,他的声音令波西下意识闭上了嘴:“王后为何没有公然宣布要前去铁棘领抓捕叛国者,却要通过密令的方式行事?”
波西本能跟随对方的思路去思考:“呃……因为担心铁棘领提早做准备进行反抗?”
“铁棘领就这么大点地方,排除老弱病残孕,顶破天也就只能拉出来不超过五十个青壮年。”诺瓦毫不客气地反驳他:“虽说你是初级主祷阶层术士,但银盔骑士基本上都是主祷阶层的强者。综上所述,王后至于担心打草惊蛇吗?”
波西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和哥哥相处久了,他知道兄长这人习惯性就事论事,大概率没有嫌弃他的意思——但是听了着实扎心,让他恨不得找个地方大哭一场。
见人老老实实地听着,没有犟嘴,教授满意地竖起了第二根手指:“第二,小巴特曼为什么要提前和你通信?”
他不认为小巴特曼是脑子一热、然后决定要透露王后的密令的,他没有这个胆子,也没有这个脑子。所以更有可能是整个巴特曼家族为了左右逢源,只能说不愧是贵族,萨曼公爵的得力助手,见风使舵得飞快。
这一次波西学聪明了,没有脱口而出“鬼知道他发什么疯”,而是试探道:“……呃,大概是想讨好哥哥你?”
“没错。”教授赞许地点了点头,用“你小子上道了”的眼神看了他一眼:“所以可以从中推断出以下三点信息。”
“首先,王后其实是理亏的。”他的语气渐渐流露出讥讽:“王室不久前在众目睽睽之下向敌国割让领土,引发了国民巨大的不满。绽放会议召开之际,王后忽然挑选一个不起眼的小家族开刀,正是为了转移民众视线、重塑王室威严。这种指控站不住脚,所以她必须要以雷霆之势将知情者处理干净,先抓人再炮制“罪名”,等大众知道了,一切皆已尘埃落定。”
“其次,她要对付我。”黑发青年微微垂下眼睛,冷漠地说:“如果我调派军事力量支援铁棘领,现在并非和王室开战的好时机,会彻底打乱所有计划,大幅削弱黎民党好不容易培养起来的势力,而且帝国西境怕是立即会有后续举动,顺便宣传幽灵涉嫌里通敌国;如果我没有插手……王后会立即盛赞我的‘大义灭亲’,继续渲染‘幽灵投奔王室’这一说辞——甚至可能会更遭些。”
一个对自己的领民、甚至对自己的血亲都如此冷酷无情的人,又该如何让人们相信,他会为了一群不相干的平民献出自己的一切?
“最后一点。”教授的声音清晰而有力:“我们并非孤身一人。”
透过玻璃球,波西茫然地看着他的兄长,对方正用完好的胳膊接过另一人体贴递到唇边的水杯,低头喝水——这是什么意思?依据兄长之前的分析,基本上已经拒绝调遣黎民党的兵力前往铁棘领,和王城军硬刚。
他想了一会儿,突然小声说道:“我要向小巴特曼求援。”
只是说得口干舌燥,想要润润喉咙的教授慢慢挑起眉头——这小子的灵光一闪倒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了。
“没错,公开向他求援,请他帮忙担保,或者我干脆拿他曾经偷偷参与无信者研究的事威胁他。”波西越想越觉得自己有道理,丝毫未觉有恩将仇报之嫌,小巴特曼该哭晕在角落里了:“布洛迪家族可以接受审查,但是要走正规程序,由王庭议会来审查——就像哥哥你所说得那样,如果我们继续拖延时间,王后的打算会不会落了空,干脆放弃对付我们?”
当然……不会。教授瞥了眼这多少还是抱有些天真幻想的小鬼,但也没有立即出言打击对方的自信心:“不错,继续。”
得到兄长认可的波西顿时高兴起来,但是很快他又变得沮丧:“但是那只王城军大概一天一夜后就会到达铁棘领了,无论再怎样快……”
“所以不要让他们进入铁棘领——先拖住王城军,然后趁着绽放会议召开的时候闹大。”教授淡定地说:“为了掩盖行踪,王城军肯定做了伪装,你可以利用这一点,一口咬定那些人是山贼强盗,或者是费尔洛斯的流亡军队,事后无论是谁问起来都装傻。”
毕竟这事儿本来就很魔幻。穷乡僻壤的鬼地方居然引来王城军围剿,任谁听说的第一反应都是骗子。
波西愣住了。好不容易反应过来兄长究竟说了些什么,他猛地倒抽了口冷气,惊恐地望着水晶球对面的人——他自以为自己已经够大胆了,结果这人居然比他还要胆大包天。
……也是,他哥的终极理想可是推翻银鸢尾帝国。想到这里,波西忽然又变得淡定了。
“我可能……打不过这么多人。”他呐呐地小声说道,脸不由窘迫地红了起来。
“谁让你一个人打了?”他的兄长凉凉地瞥了他一眼:“我说了,我们并非孤身一人。”
……
水晶球熄灭了。波西站在原地,深深地吸了口气,一种奇妙的激荡情绪在他的胸口沸腾着。
在卡西乌斯二世统治期间,布洛迪家族的仕途已经可以断定彻底毁于一旦了。身为布洛迪家族的家主,他本该对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恨得咬牙切齿——但是现在,波西却不由产生了一种令他激动到发抖的可怕预想。
他的兄长肯定会成功的,想到这一点,黑发少年苍白的脸上不由浮现出了病态的红晕。在这一刻,他产生了一种连自己都感得荒诞的笃定:不论是成为国王,或者是其他什么——他最亲爱的哥哥必将取得世间最为伟大崇高的权柄与荣耀。
而他,波西·布洛迪,将是这一切的见证者,追随者,缔造者。
“去召集铁棘领的所有人!”波西转身推门而出,唤来了管家,高声嘱咐道:“要快!就说我们发现了一伙儿强盗,正向着铁棘领的方向而来!”
第312章 开始
“什么强盗?”奥特莱斯·布洛迪看着儿子脚步匆匆,紧皱眉头跟在他身后,急切地追问道:“我最近怎么没听说过铁棘领附近有强盗?”
这年头世道乱,强盗有的是。但是哪怕是四处劫掠肥羊的强盗,也得有眼色,否则活该被人清剿。现在谁不知道,铁棘领的新任家主成为了一名主祷阶层术士,所以抢抢外面的过往富商得了,哪个想不开的会跑来一名主祷阶层术士的领地攻城?
波西脚步微微一顿。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向着侍卫吩咐道:“还有,去请我的伯母过来。”
“态度客气点。”他犹豫了下,又补充道:“伯母若是问起来,便说……这是她的儿子吩咐的。”
他决定对他这个伯母多看顾几分,以免到时候顾不上布洛迪夫人那边,万一出了什么事,不好和哥哥交代。
“波西·布洛迪!”奥特莱斯终于忍不住提高了声音,气急败坏地冲儿子怒喝道:“这就是你对你的父亲的态度吗?!”
他越想越觉得不对,脸色渐渐变得惨白起来:“是不是那个人在外面四处惹祸,现在波及到了家里来?否则你叫那个老寡妇过来做什么?!”
他那个被家族除名的侄儿可真是“了不得”,居然混成了个大逆不道的叛党头目。私下里奥特莱斯·布洛迪简直无数次庆幸对方早年仗着年轻气盛自行离开了家族,否则哪天全家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被一起押上了王城的绞刑架。
他的儿子脚步一顿,背对着他,没有说话。奥特莱斯便觉得自己猜对了,忍不住气急败坏地破口大骂起来:“我就知道!我当初真该早早杀了那个怪胎!”
他神经质地在原地不断踱步,焦灼地搓着双手,又转身厉声向波西命令道:“去联系你的同学!看谁能不能替布洛迪家族美言几句,告诉王庭议会我们和那个谋逆的畜生没关系——”
“父亲,您累了。”波西平静地打断了他的话。他没有转身,只是向身旁的仆人吩咐道:“送老爷回卧室好好休息,没有我的吩咐,不要让他踏出房门一步。”
“你、你胡说些什么?!”奥特莱斯震惊地瞪着儿子的背影。直到这时他才忽然发现,对方不知什么时候,竟然长得比他还要高大了。记忆深处那个只要眼睛一瞪,声音一高,就怕得瑟瑟发抖、眼泪汪汪的瘦弱小孩就像不曾存在过似的。
他几近本能地高高扬起了巴掌,却被对方精准地抓住了手臂,力气居然大得惊人。他的儿子终于转过身来,以一种全然陌生的目光冷漠注视着因愤怒而面部扭曲的父亲。奥特莱斯·布洛迪忽然震惊地发现,身旁的仆人和侍卫全部一动不动,居然没有一人上前为他解围。
一种荒谬的恐惧不知何时攫住了他的心脏:他的儿子究竟何时掌控了整个家族?
“波西·布洛迪!”奥特莱斯色厉内荏地怒吼道:“你是不是早就和那个畜生搅到了一起?!”
“父亲,您的年龄大了。”波西没有正面回答他,而是面无表情地微微扬起下巴。在某一刻,他看起来竟和他的堂兄有几分相似:“这些事情不必烦劳您操心。”
他稍一挥手,两名侍卫立即上前,毫不客气地一左一右架住了奥特莱斯·布洛迪的胳膊。
“放开我!你们这些吃里扒外的东西!”奥特莱斯怒吼着拼命挣扎,奈何无济于事。他的态度终于软了下来,声音中夹杂了些许焦躁与绝望:“波西,你到底想干什么?那个人简直就是魔鬼!他会彻底毁了整个布洛迪家族的!”
波西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注视着奥特莱斯·布洛迪被拖走的身影,直到父亲的叫骂声彻底消失在了走廊尽头。
窗外是阴沉的天空,云层厚重,风雨欲来,铁棘领的城墙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冷硬。
“……我知道,父亲,我当然知道。”黑发少年站在原地,自言自语般地低声喃喃道:“他是魔鬼,是骗子,是野心勃勃、残忍冷酷的暴君,他已经彻底……毁了我。”
可是波西·布洛迪又能怎么办呢?不如一起大笑着跳进深渊中去吧。
——无论在哪里,他的兄长终将加冕为王。
……
安布罗斯历1849年的初夏,卡西乌斯二世执政时期,银鸢尾帝国当朝第三次绽放会议正式开始了。算上这一次,卡西乌斯二世时代只召开过三次绽放会议,第一次是国王加冕,第二次是北境平叛,这是第三次。
首先,国王要分别召见三个议会的议会长和全体议员,听他们在王座前宣誓,以示赐予三方“平等”发表意见的权利。
第三议会,即市民议会的众人颇有些忐忑不安。较之数年之前,此次第三议会的议员分布出现了较大的变动,以往能够前来王城参会的多以学者和商人为主,这一次工人、农民也就是底层平民的占比却是明显增加了。
哪怕他们皆为各个地区平民共同选举出来的代表人,对于自身领域经验丰富,但很多人都是第一次踏入王城,更别提面见国王,紧张是在所难免的。在等待过程中,在场不少人,尤其是加入黎民党的人,都忍不住不时偷看那位异常年轻的议会长先生的侧脸,给自己加油打气。
——幽灵先生和他们同在,所以没什么好怕的。
但是他们被晾在了鸢心宫里,足足五个多小时。
平民们不安地瞧见穿着神职人员服装的神圣议会众人由宫里侍从恭恭敬敬引着前去面见国王,过了不久又恭恭敬敬地引他们离开。期间那位最为年轻俊美的辉光教廷枢机主教,“无尘之光”帕瓦顿·米勒还停下脚步,态度十分和善地和幽灵先生交谈了几句,然后微笑着冲众人点头示意。
接下来是王庭议会的贵族们。比起那群神职人员,他们的态度简直更加傲慢,一部分人看都不看他们一眼,就像生怕脏了眼似的。还有不少贵族远远朝着他们嫌恶地皱眉,甚至还故作优雅地用手绢捂着鼻子。
菲娜忍不住握紧了拳头。幽灵先生没有轻举妄动,目不斜视地注视着前方,于是她只好强忍着一拳砸在那群装模作样的贵族脸上的冲动。
贪婪的猪猡,粪堆里的蛆虫,一群装模作样涂脂抹粉的大马猴!她在心里恨恨地骂着,然后便瞧见两名大贵族一前一后走了过来,前者脸上带着笑,接近了幽灵先生,看起来却并不如枢机主教那般赏心悦目,反倒显得不怀好意——真恶心!这群混蛋想对幽灵先生做什么?
在菲娜警惕的瞪视下,卡穆公爵微笑着站在幽灵面前,他的身边是马尼·巴特曼侯爵,巴特曼家族的家主。
“由于工作繁忙,我曾经嘱托巴特曼阁下去往布洛迪家族,参与令弟的成年礼,”老狐狸笑眯眯地说,看起来就像完全忘了祭神日晚宴上被某人吓得落荒而逃的狼狈经历似的:“当时还是由巴特曼阁下替我向您的堂弟转交了成人礼礼物,也向我转述了您的……壮举。”
“您的堂弟同样是位少年英才,年纪轻轻便是一名主祷阶层术士,将我们这种老家伙甩出了老远。”他意有所指道:“布洛迪家族还真是,人才辈出啊。”
“如果您的记忆力没有衰退的话,我并不是布洛迪家族的人。”教授冷漠地说,一点也不给人留面子,听的巴特曼侯爵忍不住嘴角抽搐。
特朗那小子直到彻底瞒不住了,才呐呐将事情和家里说清楚。他的大儿子冲弟弟大发雷霆,气得差点宰了他——巴特曼侯爵却觉得这是一种机会。这位叛党头目实在是太为特殊了,说不定能解决巴特曼家族的困境。毕竟伯劳家族的下场可还历历在目,万一真出事了,卡穆公爵那只自私自利的老狐狸可不一定会保他。
……不过这家伙的嘴可真够不讨喜的,他怀疑哪怕是王后来了也得被人噎几句。
“恐怕您的堂弟并不这样想,那孩子可是真心实意将您当做兄长看待的。”卡穆公爵好像看待闹脾气的小辈似的,无奈地摇了摇头:“血缘兄弟间哪有隔夜仇?您也别对他太过苛刻了。”
教授只想翻他白眼。在这一刻他和救世主达成了共识,这疑似有恋童癖的老东西真是有够恶心的。
幽灵那双锐利明亮的烟灰色眼瞳淡淡扫过卡穆公爵堆满皱纹的脸庞,好像早已将他的试探与敲打全部看透了,竟令他神情微微一僵。
某种令人脊背发凉的危险预感油然而生,那位神明……就在他的身边吗?
“不劳烦您操心。”幽灵冰冷地盯着他:“反倒是您,脸色看起来并不好看——既然血色集市已经被取缔了,您年龄大了,也该注意注意身体了。”
少去干那些伤天害理的事,祸害青少年儿童。
第313章 召见
被怼了的大贵族哪怕离场时,依旧保持着优雅从容的姿态。菲娜瞪着他们,忍不住暗地里啐了一口——这家伙故意在众多平民议员面前提幽灵先生的贵族出身,显然是不怀好意的。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从早晨到正午,再到太阳开始西斜,太阳爬过鸢心宫繁复绚烂的彩窗,在地上投射出一片片被装潢切割过的块状投影。他们被晾在议政厅外,第三议会这么多号人,没有一个人有椅子坐,只能站在空荡荡的地上,被已经有了毒辣架势的日头暴晒。
青壮年还好,但是几位年龄很大的议员已经渐渐有些支撑不住了。头发花白的老人嘴唇干枯,脸色难看,止不住地掏出手绢擦汗,看起来摇摇欲坠。终于有人忍不住,战战兢兢地向不远处如雕塑般沉默无声的仆从与侍卫打听,却只得来了一个鄙夷嫌恶的眼神,和一句冰冷简短的回答。
“陛下尚未召见诸位。”
意思是继续傻等下去吧——你说什么时候召见?国王陛下爱什么时候召见,就什么时候召见,这是你们这群贱民能刺探得了的吗?
于是幽灵终于动了。在众人紧紧追随的目光中,他脱掉了自己有些陈旧的外套,铺在地上,转身宣布众人寻个阴凉地席地而坐。
“请将几位老先生扶过来休息。”黑发青年面无表情地说:“既然此地的主人无法提供方便,身为‘懂事’的客人,我们只好自行解决了。”
起初当然没人敢坐。第三议会的平民甚至有些担心自己沾过泥巴的鞋底会弄脏鸢心宫如镜面般洁净的、绘制着繁复花纹的地砖。
菲娜却是毫不犹豫地搀起身旁一名老议员,有些强硬地将他扶到了阴凉处坐下歇息,又替人解开了水囊,让老人润润喉咙。
“幽灵先生说得没错。”少女扬起下巴,冷冰冰地冲众人说道:“我们是第三议会的议员,是法律赐予了我们踏入鸢心宫的权利,而非那些拦截我们的侍从。如果主人忘了待客之道,我们也没必要配合这场羞辱。”
于众目睽睽之下,她走到了教授身边,从容地席地而坐。这个举动似乎打破了某种桎梏,人群轻微地骚动起来,菲娜听见了一些愤愤不平的低声嘟囔。
“见鬼去吧!贵族老爷们的规矩!”一个满脸雀斑的年轻铁匠首先响应,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很快,近百名平民简直就像农歇时坐在田间地头分享午餐似的,在鸢心宫华丽的大理石地砖上随意席地而坐,排开了一大片,场面荒诞而壮观。
他们甚至脱掉了帽子哗哗扇风,用水沾湿了手绢擦脸,互相分享水囊和揣在兜里的面包块。远处的侍从脸色顿时变了,其中一人急匆匆地离场,大概是去汇报去了。不久,一个看起来像是管事的人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脸气得通红。
“你们在干什么?以为这里是你们的乡下老家吗?!”那名衣领和袖口都缝着繁复蕾丝花边的官员声音刺耳尖利:“这是在亵渎国王的威严,这是在藐视宫规!还不立即站起来!”
幽灵却是头也不抬。他盘膝而坐,右手手指懒洋洋地撑在下巴上,左手甚至还在专心致志地扣地砖里的小石子,抠出来后先是从大到小排成一列,然后又打乱了重新按照颜色排列。
“所以宫里的规矩是将法定议员如牲口一般晾在太阳底下暴晒五六个小时?”黑发青年掀起眼皮,用那双烟灰色的眼瞳瞥了对方一眼。明明官员呈现居高临下的姿态,却被他看得不由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回过神来后顿时气得嘴唇直哆嗦。
“真是岂有此理,国王陛下并未召见尔等——”
“没错啊,我们也没有自行闯进议政厅里啊?”结果那家伙故作惊讶地望着他:“难道说宫里的规矩还不许老人家坐下歇凉吗?那你们可真是可怜。”
官员看起来快要被他气得闭过气去了。
就在这时,议政厅的鎏金大门终于被推开了。两位银盔骑士走了出来,一左一右立在门侧,视坐在地上的议员代表们若无物。一名侍从吹响了号角,拖长了腔调宣布道:“国王陛下宣第三议会代表觐见——”
幽灵慢条斯理地站起身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
“走吧。”他平静地说:“让我们看看陛下究竟给我们准备了怎样的一份‘厚礼’,需要足足耗费五个小时之久。”
菲娜差点被这绝妙的阴阳怪气逗笑。女孩连忙咳嗽了一声,勉强压住了上挑的嘴角——她忽然觉得,也许这漫长而屈辱的等待,也全部都在幽灵先生的算计之内。
跟随着侍从的指引,他们终于见到了银鸢尾帝国的统治者。国王正坐没坐相地瘫在王座上,眯着眼睛打量这群鱼贯而入的第三议会代表。这些平民中的不少人肤色黝黑,身上还带着被阳光蒸腾出来的汗味,鞋底尚且沾着鸢心宫之外的灰尘,简直与金碧辉煌的大殿内部显得格格不入。
卡西乌斯二世已经很不耐烦了。这个时间点本该是他往日里起床的时间,梳洗清洁,享用珍馐,和美人儿们嬉闹,然后准备开始迎接醉生梦死的夜生活。今天却一大早被王后的人薅了起来,去接见什么劳什子议员。
他掀起肿胀的眼皮,打量着站在最前面的黑发青年——啧,挺好看一人,眉目俊美锋锐,哪怕见惯了美人的国王也不由心生赞叹,可惜他不玩男人。
……也可惜这小子居然惹到了爱斯梅瑞那个疯婊子。
“你就是幽灵?”国王懒洋洋地问道。
“是我,陛下。”年轻人上前一步,平静地微微欠身。
“我怎么记得你好像是被通缉了来着。”国王终于提起了一点兴趣,他慢慢直起身来,看了看四周的银盔骑士:“怎么着,你这是来自投罗网吗?”
周围的银盔骑士不由微微色变。在场诸位谁不知道对方的通缉犯身份?但是谁又敢带头拆穿这令王室颇感屈辱的事实?于是大家干脆都装作不知道,你好我好大家好——也就只有卡西乌斯二世这位“松弛感”过了头的国王,会肆无忌惮地当众揭穿此事。
周围平民不由神情肉眼可见得紧张起来,结果那位叛党头目在诸多银盔骑士的虎视眈眈下依旧面不改色:“如果我是来自投罗网的,那么您会将那笔巨额赏金发给我吗?”
卡西乌斯二世一愣,下一秒便拍打着王座扶手发出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大笑声,连王冠都歪在了一边:“哎呦,你小子可真是……哈哈哈哈……真是……”
“你可真会讲笑话,很少有人三言两语就让我这么高兴了!”国王抹去了眼角的眼泪,兴高采烈地说:“如果那个婆娘不要你的命就好了,我真想将你留在身边做个弄臣!”
众人不由哗然。
第三议会的众人对国王怒目而视。弄臣指的是专门用来逗乐君王的人,多为侏儒与小丑,这绝对是赤裸裸的侮辱;负责辅助国王的大臣则冷汗直冒,王后确实吩咐给这群平民一个下马威,却没有让国王当众侮辱议会长,万一将第三议会彻底激怒了,后续恐怕不好交代;知情的银盔骑士更是脸色惨白,幽灵本人确实是普通人,但其身后可还有一位不可言说的恐怖存在。
——只能说不愧是卡西乌斯二世,赫赫有名的荒唐君主,一句话让三方势力为他心跳加速。
大厅里一片死寂,唯有国王的大笑声尚在回荡。银盔骑士忍不住咽了口唾沫,不由握紧了枪柄。他们无法看穿这群人身边现在有无神明庇佑,但未知永远是最可怕的。
他们也猜不透王后陛下的心思。若说她看重那位神明的态度吧,那么自然该将神明身边的人类奉为座上宾,对方却冲人下手极为狠辣;她要是彻底疯魔了,想和人同归于尽,却又对幽灵本人显出几分欣赏与宽容。
在银盔骑士不安地询问王后,他们究竟该冲人动手做到何种程度,对方沉默了片刻,缓缓地说:“那位神明不会轻易插手。”
“为什么?当然是因为幽灵的傲慢。”女人的嘴角带了一点冰冷的笑意:“既然他要人类自己去取得胜利,是他自己拒绝了无比强大的神明助力,我们当然可以反过来利用这份傲慢。”
……那个人简直像个孩子一样天真可笑,又像个圣人一般博大崇高。
爱斯梅瑞站在窗前,一动不动。从她现在所处的位置,恰好可以看见议政厅里发生的一切,玻璃窗里唯有一双宛若野兽般的金色瞳孔正在灼灼燃烧着。
“可是那位神明曾为了保护幽灵,冲我们动了手。”银盔骑士不安地说:“若是对方哪一天忽然决定插手其中……”
“如果他最后还是忍不住了,”王后平静地说:“那么他终将成为我。”
——所以最终还是我赢了。
第314章 国王
卡西乌斯二世自顾自地笑了一会儿,便又觉得无趣了。他擦掉了笑出来的眼泪,重新瘫回王座上,怏怏地问道:“说吧,这一次你们又想要什么?要钱?要地?还是要调整税率?”
被人当面侮辱的黑发青年依旧站在原地。他脸上的情绪波动是很稀少的,影子拖拽在身后,看起来仿佛一条寂静无声却又异常高大的灰色魂灵,身后潜藏着无数人沉默不言的身影。
“我是诺瓦。”他一字一句地说:“我的代称是‘幽灵’,我是白塔大学的神学教授,是《黎民报》的主编,《神史》的编纂者。我还是黎民党的首席,奥肯塞勒学会的会长,还是第三议会的议会长——现在我仅代表平民,代表银鸢尾帝国约97%的人口,使用帝国法律授予吾等的神圣权柄,站在您的面前,等待您‘赐予’我们平等发表意见的权利。”
幽灵无视了国王那张被酒色掏空、浑浑噩噩的脸,明明声音不算高昂,却在鸢心宫高耸宽广的穹顶之下清晰回荡。
“身为这个国家的真正主体,我们要求军队为战场上屈辱无能的节节败退负责,我们要求教廷为对于术士的恶意欺瞒和对于信徒的残酷欺压负责,我们要求掌管封地赋税权的贵族为国家岌岌可危的债务问题和极不合理的高税收负责,我们要求王室与政府为全国上下广泛爆发的饥荒、贫困、缺衣少食和流离失所负责……”
还没等国王说些什么,之前在大厅前责骂过第三议会众人的那名官员率先跳出来,指着幽灵的鼻子厉声呵斥道:“荒唐!你怎么敢在陛下面前胡言乱语——”
黑发青年却并不理他,毫不犹豫地压过了他的声音:“如果不能得到想要的答案,那么我们就要掌控自己命运的权力,让我们自己为自己负责!”
一片死寂。然后是一声尖锐的怒喝。
“放肆,放肆!”方才出言指责他的官员勃然大怒,脸涨得通红,手指抖得好似风中枯叶:“陛下!此等狂悖之徒就该立即拿下,处以极刑,以儆效尤!”
闭嘴吧你!一旁由王后安排的大臣简直冷汗涔涔。他知道这群近侍平日里只要想着如何讨好卡西乌斯二世就够了——但能不能长点脑子,现在是煽风点火、向国王献媚的时候吗?!
“拿下我?这是法律赋予我等在国王陛下面前进言的权利。”幽灵针锋相对地冷笑道:“难道您想蛊惑陛下公然违背1795年修订的《银鸢尾帝国宪法》吗?”
尽管截止目前为止,王室的权利依旧隐隐高于法律之上,但哪怕是国王本人,如果不想惹来大麻烦,也不能就这样当众公然违背法章,杀死一位在绽放会议期间提出议案的议会长——否则其余两个议会第一个不干。
这是由无数前人的血肉和无比庞大的牺牲换来的无形桎梏,得以让这只由平民组成的队伍站在鸢心宫的议政厅里,与高高在上的统治者正面对话。
更何况当今这位陛下的性格……说好听点是仁慈,说难听点是懦弱。空有一个“神眷者”的名头,却像一只鸵鸟,一心将脑袋全然扎进及时享乐的沙子里,哪管它外界洪水滔天。
卡西乌斯二世头疼地揉着额角,歪坐在王座上,眼睁睁看着那位过于年轻的议会长哪怕直面十余名近侍与大臣的咆哮与怒骂声,依旧面不改色地舌战群儒,甚至丝毫不落下风。
他的大臣们唾沫横飞,不少人被人气得面红耳赤,看起来恨不得扑过去将人撕碎。大殿两侧如同雕塑般的银盔骑士的手早已纷纷按在了武器上,盔甲摩擦间发出了轻微的碰撞声,目光牢牢锁定了引发这一切轩然大波的罪魁祸首。
相较之下,站在暴风眼中间的年轻人看起来是那样瘦弱,但是他的眼中却没有丝毫恐惧,甚至没有人类应有的怒意,就像是在沉默地注视着一场结局早已成定论的闹剧,带着一种冰冷残忍、几近悲悯的审视,用那双烟灰色的眼瞳倒映着一张张如被侵犯领地、抢夺血食的鬣狗般暴怒扭曲的脸庞。
他身后的第三议会的议员们倒是看起来火冒三丈。
“……够了。”脑袋快要被吵炸了的卡西乌斯二世终于忍不住低声说道。
没有人理他。
“我说——够了!”
一只酒杯被砸在了地上,总算安静了,大臣们愤愤不平地闭了嘴。服侍软弱无能、不理政事的国王,总比对上精明强干、冷血残忍的王后日子好过得多,他们多少得给卡西乌斯二世一些面子。
“行了行了,多大点事,我赐予你们发表言论的权利。”卡西乌斯二世不耐烦地说:“有什么要吵的去绽放会议上吵去,少来我这边聒噪。”
一旁的大臣不由眼前一黑。
好极了,又走了另一个极端——这句几近示弱的话一出口,之前的下马威算是白费了,反倒显得王室色厉内荏,欺软怕硬,国王本人又只会逃避推诿,毫无尊严可言。
不,不能任由这群贱民将那些看一眼都要晕倒的荒谬“议案”公开于合法的平台之上。大臣试图劝说道:“陛下,之前第三议会提前提交的部分诉求并不合理,实有动摇国本、谋逆造反之嫌。按照帝国法令,您有权驳回,有权要求第三议会向您重新提交议案,或者进行重组议员……”
卡西乌斯二世只觉得额角更痛了,那些乱七八糟的要求仿佛无数根钢针扎进他的太阳穴里。是宿醉造成的头痛吗?他只想回到他奢华的寝宫里,回到美酒、美食与美人臂膀的怀抱中,被温暖柔软的天鹅绒毯细细包裹,而不是在这里被一个眼神冰冷的年轻人审视,用一大堆他根本不想搞懂的麻烦事接连轰炸。
“如果不合理,你们又是干什么吃的?那就别让他们交上来啊!”他烦躁地挥了挥手,打断了大臣,仿佛在驱赶一只嗡嗡乱叫的苍蝇:“我懒得看,这些事……这些事你们都去绽放会议上提,按法律程序来!”
“陛下!”大臣急切地上前一步:“只有您才有权利——”
“够了!你们他妈的听不懂人话吗?!”卡西乌斯二世终于猛地一拍王座扶手,声音中夹杂着被逼到绝境的歇斯底里,还有不易被察觉的恐惧:“我说了!按照法律程序来!去绽放会议上提!王后她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就像往常一样——你们现在又假惺惺地跑来烦我做什么?!”
国王突如其来的爆发令整座大厅都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死寂,唯余有卡西乌斯二世粗重的呼吸声。幽灵却是镇定自若地冲着国王微微俯身,脸上没有意外,也没有狂喜,这让他看起来甚至有种非人的恐怖感。
“遵命,陛下。”黑发青年面无表情地说:“那么第三议会将依据1795年版《银鸢尾帝国宪法》,在绽放会议上正式提出上述质疑与议案。我们万分期待陛下将会给第三议会一个负责任的答复。”
“我们走。”他转身,向着身后面露激动神色的第三议会议员们轻声说道,再也不看气急败坏的大臣与疲惫扶额的国王任何一眼。
……
银盔骑士温斯特·沃顿脱下了用来彰显身份的盔甲,和身后的八十名王城军一同换上了看不出势力所属的衣物。
在不知情者眼中看来,王后这是在大题小做,攻打一片小得可怜的封地,何必动用足足八十名皆为中级使徒阶层以上的术士或武者的王城军,甚至还有一位银盔骑士?
温斯特·沃顿却觉得无论怎样谨慎都不为过。
——神明不会插手,究竟是什么程度之下不会插手?他可没有王后陛下那种对待惺惺相惜对手般的诡异信任,这个年轻人简直满脑子都是自己被大拆八块的惨状。
据说幽灵和家族关系并不好,早年对方的堂弟甚至夺走了本该属于幽灵的爵位——温斯特以个人名义对这位堂弟先生表示十二分的“敬佩”——他只能赌这是真得不好。
……真够讽刺的,他们要对付敌人,居然还要寄希望于目标和敌人的关系很烂。
“长官,”他的副官凑到他身边,压低了声音,谨慎地再次确认道:“本次任务确定为彻底清洗铁棘领?”
——也就是屠城,一个不留。
“是。”温斯特拉回思绪,沉声道:“陛下有令,不论是布洛迪家族成员,还是铁棘领领民,皆和叛党头目幽灵有关,杀便是。”
巴特曼家族的情报并不完全准确——或者说他们是故意留有些许争辩的余地。
“遵命。”副官从容镇定地应下,再次悄无声息地没入了黑暗当中。这种“脏活”他们干多了,早就见怪不怪了。
起风了,旷野的尘土混杂着兵戈的腥气扑面而来,带着不祥的凉意,仿佛提前送来了即将在这片土地上蔓延的血腥气味。暮色中,铁棘领的城墙已经远远出现在了地平线上。
第315章 波西
八十余名王城军悄无声息地没入了夜色中,如同鬼魅一般,以远超常人的速度四散冲向铁棘领逐渐清晰可见的城墙。
他们并非普通的士兵,是术士,是武者,更是经过严格筛选与残酷训练的杀人机器,早已失去了无用的怜悯之心。清除一座仅有数百人口的小城镇对这些身经百战的屠夫来说如呼吸一般简单自然,中级使徒以上的力量,足以让他们成为普通人类无法抵挡的噩梦。
铁棘领的守备看起来简直松懈得令人发笑。这片远离权利中心的土地和平了太久,守夜人依着冰冷的石墙打盹,甚至于睡梦中便无知无觉地倒在地上失去了呼吸,连预警都没有发出一声。
屠杀开始了。没有如闷雷般沉重的战马马蹄,也没有撕破天穹的嘶吼喊杀,只有夜色中短促的闷哼,利器滑过皮肉时如断裂锦帛般的撕裂声,还有被迅速掐灭在喉咙里的惊恐尖叫。
夜色中举起镰刀试图反抗的男人,抱着婴儿试图逃跑的女人,蜷缩在地窖里捂着口鼻瑟瑟发抖的老人和孩子……王城军的屠杀异常高效,他们沉默地执行着命令,仿佛自手中倒下的不是人命,而是一茬茬成熟的麦子。
银盔骑士没有参与前线的屠杀。他站在城墙之上,冰冷的视线扫视着陷入血腥、哀嚎与混乱的铁棘领。他要保证没有出逃的幸存者,以免毁坏王后的计划。
在布洛迪家族的宅邸前,一个尚且歪歪斜斜穿着睡袍的老人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却被早已守在门外的武者抹了脖子。对方捂着飚血的咽喉,双目大睁着,终于不甘心地倒了下去。
在他的身后则是一个趴在血泊里、贵妇打扮的女人尸体,更远处是惊慌失措的女仆与侍从。一名年轻的女仆抱着一个两三岁大的孩子跪在地上涕泪涟涟苦苦哀求着,下一秒便被洞穿了胸膛,孩子的哭泣和女人的尖叫全部戛然而止。
“报告长官。”副官出现在温斯特·沃顿身边,沉声汇报道:“布洛迪家族成员兼仆从一共十七人,已全部处决。其中包括幽灵的母亲、叔父、叔母及其子女,幽灵的父亲早年病逝,不在其中。”
“很好,继续清理现场,确保天亮之后这里不留任何一个活物。”温斯特面无表情地回应道,眉头却是慢慢皱了了起来——一切都很顺利,他们很快便能收工。但是银盔骑士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到底是哪里不太对劲?
幽灵的母亲,幽灵的叔父、叔母及其子女……子女?!
“等等!”他一把拽住了副官的手腕,厉声呵问道:“波西·布洛迪呢?!”
回答他的是一个茫然的眼神:“您在说什么?谁是波西……”
副官的脸渐渐扭曲起来,仿佛融化的油画般往下流淌。
温斯特·沃顿猛地睁开了眼睛,他剧烈喘息着,源自灵魂深处的剧痛令他忍不住嘶吼出声,差点跪在地上。
不远处正是铁棘领的城墙,于暮色中宛若一只沉默的巨兽。城墙上点缀着密密麻麻的火把,在夜色中如同巨兽怒睁的眼瞳。如果没记错的话,将布洛迪家族处理干净时,天边已经隐隐浮现出了黎明的天光,现在触目所及却是一片深沉的昏黑,苍白的月亮高悬于头顶,俨然正是夜色最深的时候。
温斯特后背上的冷汗瞬间冒了出来。他瞧见自己带来的八十名王城军正如着了魔似的喃喃自语着,手中的武器乱挥乱砍,哪怕斩断的是同伴的脖颈,亦或自己被同伴贯穿了胸膛,依旧没有惊醒这群仿佛被噩梦魇住的人。
而这只陷入混乱的军队面前只有一名黑发少年,王城军所有人的胸口都浮现出了一条虚幻的光链,共同连接着黑发少年高举着的右手食指上的戒圈。
“波西·布洛迪!”温斯特怒喝道,毫不犹豫地拔出银枪冲向了少年,枪尖如穿梭的流星,直指波西的心脏。毫无疑问,这枚魔具才是笼罩了整个战场的诡异幻觉的源头,他需要毁掉施术者和戒圈!
在银盔骑士刺人骨髓的森然杀意面前,如果是两年前的波西·布洛迪,他该像是直面魔兽克拉肯时一般呆愣在原地,将学校里学会的法术忘得一干二净。
但是某神的魔鬼特训起了作用,银盔骑士的法术波动在他眼中甚至变得格外清晰,一举一动仿佛放慢了数倍似的,这令他有了充足的反应时间避开那柄银枪,甚至还能趁机进行反击。
两名主祷阶层强者的对决激起了惊天的气浪,施术者的法术供给出现了波动,不少深陷幻觉之中的王城军脸上顿时浮现出了挣扎的、仿佛即将苏醒的神色。
这枚戒圈差点害了兄长,但终究是神明赐予的魔具,无疑是个好东西,既然没有被兄长没收,波西闲暇时自然没少研究。
他的魔具应用学的成绩极好,但终究只是一名在校学生,原本要他重构被三位神明的神力改造过的魔具其实是有些吃力的。不过既然哥哥将保护铁棘领的任务全权交给了他,波西不想让哥哥失望,更不想蔫巴巴地跑去求助某个讨厌的金毛,也许是他的灵魂曾浸染了神力的缘故,居然还真让他成功将戒圈做出了一些微妙的变动,成了一枚借助残余神力编织幻境的强大魔具——严格来说半成功吧,缺点是不稳定,更何况现在对上了一位阶层比他要高、经验还比他丰富的主祷阶层术士。
银盔骑士一击尚未得手,也并不慌乱。他微微后退了一步,冰冷无情的眼睛牢牢锁定了波西,死亡的气息瞬间攫住了少年,本能的恐惧让他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他很熟悉这种濒死造成的、寒毛直竖的恐惧感。但是看在哥哥的份上,某神再怎样凶残,也不至于真得杀了他,那个混蛋金毛只会让他生不如死——现在这人却是随时可能真正夺走他的性命。
冷静,波西。他在心中不断默念着,哥哥说了,你是布洛迪家族的家主,焦躁情绪会导致决策失误。
……没错,你是家主,你的身后还有你的血亲与领民,你不能让幻境中那些血腥无比的残忍屠杀在铁棘领上重演,你没有资格去做一个躲在兄长的羽翼下瑟瑟发抖的孩子——之前是哥哥在庇佑着这片土地,至于现在,轮到你了。
银盔骑士举起了长枪。
但是出乎波西的意料,他的目标不是波西,而是波西身后的铁棘领。
冰冷的银枪骤然爆发出了极为刺目的光芒,枪尖凝聚着的毁灭性能量远超之前的试探一击。温斯特·沃顿如同坠落云端的闪电,长枪撕裂了空气,凄厉尖啸着冲向了铁棘领的城墙,于守卫于城墙之上的领民眼中倒映出代表着死亡的疾光。
他无法立即杀死波西·布洛迪,却能轻易毁掉这个少年术士试图庇佑的东西!
“不——!”
波西的心脏仿佛被冰锥刺穿了,瞳孔因极致恐惧而迅速放大。
这不可能,小巴特曼的来信中分明告诉他,这群人的首要目标是他,是布洛迪家族,既然他已经站在银盔骑士面前,他们怎么会选择舍本逐末?
这一击足以毁掉城墙,也会杀死所有前来助力的领民。是他波西·布洛迪亲口告诉领民强盗来袭,这些领民们信任他,于是铁棘领的老人和妇孺躲进了地窖,余下的五十来个青壮年男性带着火把与武器登上了城墙,试图助他一臂之力。
——他们是这座城市仅有的儿子、丈夫与父亲,是他亲手将他们送上危险的前线。
时间似乎在此刻凝固了。
波西毫不犹豫地切断了与战场上诸多王城军的链接,他没有时间去思考这对后续计划有何影响,体内的力量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壮大奔涌着,直到将他自身都一同化为了一道冲天的光幕,毫不犹豫地扑向了那仿佛即将毁天灭地般的一枪。
……他可能会死。
不,他一定会死,那是实力在他之上的主祷阶层强者的全力一击,如果正面撞上,他一定会死。
哥哥那双烟灰色的眼瞳正在静静地注视着他。你不是我的同路人,兄长冰冷而理智地说,波西,黎民党是一群为了解放所有的被压迫者,为了对抗世间的不公的人组建起来的政党……至于你,我只希望将来我们不会有刀剑相向的那一天。
——但是我想成为你的同路人啊!
少年咬紧了牙关,于口腔深处的血腥味中,于灵魂的剧痛里,将本源深处的一切力量、连带着那些驱使着他朝着代表死亡的枪尖扑去的意念,全部搜刮压榨而出。在这一刻,幻觉中兄长的注视让他压倒了一切恐惧,甚至压倒了自身能力的极限,此时他并非施术者,而是一道活着的理念化身。
“轰——!”
并非金石交鸣,只是纯粹能量相互碰撞引发的、震耳欲聋的恐怖暴响。大地仿佛都一齐震动起来,狂暴的能量乱流如同失控的飓风般向四面八方席卷,城墙之上的火把瞬间被吹灭了大半,临近撞击点的坚固石墙甚至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声,碎石和尘土飞溅,裂开了蛛网般的纹路。刺目的光团瞬间便全然吞没了波西的身影,也短暂地吞没了那道无比致命的银芒。
天边出现了无比轻柔的晨光。
第316章 断枪
在众人紧张的注视下,光团渐渐散去了。温斯特·沃顿的瞳孔几乎缩成了一个小点,他的枪被什么东西牢牢地架住了,枪杆还在剧烈颤动着,发出嗡嗡的哀鸣,几乎脱手而出。
但他就像撞上了一架无形的战车。
血水淌了下来,砸在地上,混合着尘土溅出一个又一个小坑。少年低垂着脑袋,黑发遮住了他的眉眼,看不清神情。他的右侧肋下被长枪贯穿了,手掌死死握住了外面的枪杆,惨白的手背上青筋暴起。
温斯特·沃顿很快便从惊骇中回过神来,他没预想到这实力不如他的年轻人居然能挡下这一枪。不过眼下对方受了重伤,杀死这家伙也只是几个呼吸的事罢了。
他猛地将枪尖一拔——没拔动,少年似是想要用自己的身体死死锁住银盔骑士的长枪。温斯特眸光微闪,带了一点为其愚蠢勇气的赞叹与遗憾,毫不犹豫地反手自掌心凝聚出光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冲着少年的脖颈而去。他几乎能预见血液喷溅的温度,还有失去头颅的尸体向前倒下的沉沉闷响。
“轰——!”
并非刀锋刺破皮肉的闷响,也并非能量相互碰撞产生的嗡鸣。那是一种截然不同的,更加纯粹、更加粗暴、仿佛金属摩擦尖啸般的巨大声响。
银盔骑士错愕地猛地抬起头来,大地在剧烈的震动,脚下的碎石仿佛炒豆子一般疯狂跳动。他嗅到了硫磺与硝烟的气味,某种滚烫的气浪几乎要将他的皮肤烫伤。下一秒,离他大约三米远的土地突然被掀了起来,土浪足足七八米高,猝不及防的银盔骑士居然和波西一起被那巨大的力量掀飞了出去,枪竟是脱手了,连带着波西一起重重砸在了地上。
攻击并非来自眼前看起来已经濒死的少年术士,而是来自城墙。只见铁棘领那并不算巍峨的城墙上,一处垛口正喷涌出浓烈的黑烟。
——那是一门火炮,因剧烈的后坐力后仰着,冲天的炮口尚且残留着灼热的红芒。几名王城军刚刚从幻觉中勉强苏醒,便被那平民操控的炮弹夺去了性命。
反应过来后的温斯特·沃顿差点被气笑了。铁棘领的这群平民居然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了几门火炮,看效果甚至连魔光炮都不是——无数场实战证明,在规格稍高些的战场上,市面上没有术士加持的火炮就是纯粹的废物。武者只要稍微警醒些便能轻松躲过,而且只要有一名阶层稍微高些的术士,便足以立即杀死操纵那些笨拙而迟缓的铁器的炮手了。
要不是他被波西·布洛迪缠住了,刚才他甚至不会被掀飞出去。
问题是铁棘领的指挥官显然不是傻子,对方先令来犯之敌陷入幻境,随后才冲王城军开炮。温斯特眼神一厉,只见波西·布洛迪正踉踉跄跄着勉强站了起来,长枪断成了两半,一半挂在他的肋骨之下。银盔骑士再次自掌心凝聚出光刃,准备先解决这缠人的家伙,再解决火炮。
可是光刃撕裂的只有空气。那个理应已是强弩之末的少年低垂的头颅猛地抬起,眼睛深处闪烁着最后的刺目光亮。无数道光链以他为原点,疯狂的、铺天盖地地朝他席卷而来。
银盔骑士脸色微变。像他这种阶层的强者,实力的任何一点波动都非常敏感——这小子竟是实力不退反涨,隐隐有了提升阶层到中级主祷的预兆!
又是一声来自城墙的巨响。一边要躲开光链的穿刺,一边还要注意避让炮弹的着落点,随着时间的流逝,温斯特·沃顿开始隐隐感到哪里不对——火炮的威力与频率,似乎远比他想象中大得多,也快得多,以至于竟令他在法术和炮弹的双重威胁下开始疲于奔命。
余下的王城军开始重新集结,但是这很难做到,炮弹的轰鸣声不断,他们的面前却没有生长着血肉之躯的敌人,而两位主祷阶层术士的战斗又是很难介入的。温斯特的眼神冷了下来,他不曾想过这种穷乡僻壤的鬼地方居然会将他逼到这种程度,起初他不想使用大规模法术,以免引起周围地区不必要的关注。
但是现在似乎不用不行了。
温斯特·沃顿眼中的最后一丝迟疑消失了。他无视了那些如蛇群般狂舞的光链,深吸了口气,站在原地开始沉声吟唱,每一个音节都仿佛蕴含着千钧之力,盖过了炮火的轰鸣与伤者的哀嚎。他周围的王城军前仆后继地冲过来替他阻拦攻击,哪怕被光链贯穿胸膛甩到一边依旧毫无惧色。
不能,不能让主祷阶层术士完成这种程度的大型法术!波西因剧痛与失血而越发混沌的大脑深处只有一个念头,但是他怀疑自己快要死了,连一步都迈不动。
……好疼,好累啊,哥哥。
他不想死,他不想死……明明取得这场胜利之后,他就可以继续呆在哥哥身边,哥哥一定会夸赞他,奖励他,信任他,他不会再是一个人,孤零零的,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兄长离去的背影……
温斯特·沃顿张开的嘴唇僵住了,吟唱的音节卡在了半截。他脸上的表情陷入了一种格外恍惚的境地,就像看见了什么异常奇异的景象似的。
一道轻柔无形的纤细光链突兀地出现在了银盔骑士的胸前,光链的另一头源自被王城军阻隔的黑发少年指上的戒圈。尚且清醒的王城军试图伸手阻隔,那道看似细小的光链却像仅仅只是幻影似的,没有产生丝毫波动。
一声惊天动地的炮响。
这声炮响却和以往的火炮截然不同,带着极其恐怖的尖啸声,瞬间压过了战场上的所有声音。哪怕是尚且沉浸在幻境之中的温斯特·沃顿,都被这不祥的预感激得身体本能颤动起来,精神强行变得清明。
被强行中断的吟唱带来的反噬在此时陡然爆发,银盔骑士只感到胸口一阵沉闷的剧痛,嘴角溢出了些许鲜血,但他顾不得了,因为那枚炮弹——不,这并非普通的炮弹,它不再是之前那些只能掀起土浪、炸飞一两个人的粗劣铁疙瘩,尖锐的流线型轮廓闪烁着金属特有的冷硬光泽,它的飞行轨迹简直精准平滑得令人心悸,速度更是快得远远超出了温斯特对于“火炮”这一概念的理解。
银盔骑士的内心深处掀起了惊涛骇浪,这并非魔光炮——或者说就连魔光炮都不曾对他造成如此大的震撼与隐隐的恐惧,他本能地凝聚起所有力量试图抵挡,但是那道始终链接在他胸口的光链依旧在源源不断地影响着他的神智,居然再次令他恍惚了一瞬,法术也随之停滞了。
只是不到一秒的迟疑与滞涩。下一秒,伴随着一声令人牙酸的恐怖声响,银盔骑士所在之地便只剩下了一个深深的焦黑弹坑,温斯特·沃顿不知所踪。
战场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周围幸存的几名王城军互相搀扶着勉强爬了起来,等到反应过来现场发生了什么事后,他们脸上的表情已经从惊怒变成了呆滞,甚至是一种灵魂出窍般的空洞——他们的指挥官呢?那位主祷阶层的术士呢?
难道……他死了吗?被一枚由普通人操控的炮弹杀死了?!
城墙之上的平民也同样被这远超预期、纯粹物理层面的恐怖毁灭力量骇得嗔目结舌——他们甚至忘了欢呼,只是面面相觑着,这真的是普通人类所能操作的武器吗?
“让一让,让一让!”一个手舞足蹈的男人挤开了满脸恍惚的炮手,扑到了垛口处,看起来恨不得直接从城墙上跳下去,嘴里还喃喃念叨着什么“高爆弹”什么“实验结果”。
他身后的阴影扭曲了一下,一名逐影者的身形自黑暗中浮现,手中提溜着已经彻底昏过去的波西。
见状,逐影者空出一只手,一把抓住了男人的后衣领,无奈地警告道:“赛恩斯先生,战争还没有结束,您现在跳下去观测‘实战数据’,是想挨炮弹炸吗?”
“见鬼,到底什么时候结束?!”对方急不可耐地抱怨道:“诸神呐,这可是十分宝贵的一手数据,我求了幽灵先生好久他才同意我把这些宝贝儿带过来进行实战测试,可惜没有观测到一名主祷阶层术士的全力反抗究竟能对精度和范围产生多大影响——”
“是啊,然后您这架所谓的,呃,‘高爆炮’,只要一炮就浪费掉我们三十个人一年的工资。”逐影者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会便宜的,会便宜的。”赛恩斯摇着脑袋,满不在乎地说道:“用幽灵先生的话说,这就是工业化的魅力——”
逐影者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他摇了摇头,瞥了眼手中脸色惨白如死尸般的黑发少年,先是将对方肚子上的那柄断枪猛地拔了出来,又往人嘴里塞了瓶治愈药水。血渐渐止住了,少年的脸上也渐渐浮现出了些许血色。
“你小子可真够莽的,简直看得人胆战心惊的。”逐影者小声嘟嘟囔囔:“要不是教授的命令,除非人快要死了才能插手,刚才我都想亲自上场动手了。”
第317章 绽放
波西做了一个噩梦。
梦中的他被侍卫死死压在地上,脸颊紧贴着地面。而他的兄长头戴冠冕,身披王袍,端坐于王座之上,用那双烟灰色的眼睛冷漠地注视着他。我没有你这样无能的弟弟,高高在上的暴君冷酷地说,你只是在不断浪费我的精力,向我讨要可笑的亲情,可是我的麾下不需要一个愚蠢的废物——你被流放了,暴君宣布道,今生都不得踏入我的领土一步。
哥哥下一次我会做得更好的!梦境中他崩溃极了,十分丢人地大哭大闹起来,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不要丢掉我——
但他还是被士兵连拖带拽着搡了出去,大门关闭之前,他隐隐瞧见一个金色的身影出现在暴君身后,似乎正俯下身来要和人说些什么。而他的兄长神情柔和,微微抬起头来,顺从地和人接吻……
波西硬生生被梦境气醒了。
“你做噩梦了?”一张有些陌生的脸好奇地凑了过来,波西差点一拳挥上去,在瞧见对方那身标志性的黑衣时才慢慢反应过来。
这是一位逐影者,兄长豢养的刺客,此时对方的眼睛里正闪烁着八卦的兴奋光芒:“刚才昏迷时一直在喊哥哥不要丢下我什么的……”
波西:“……”
“你听错了。”黑发少年冷冷地说,在除了兄长以外的其他人面前——也许还要排除某位总能让他精准破防的神明——他一向表现得冷淡、矜贵而优雅,十分符合少年天才的高贵形象。
逐影者耸了耸肩,没有深究。别以为他不知道,在某种意义上,波西·布洛迪同样在黎民党高层中赫赫有名。只是整个西境崇拜幽灵先生的人多了去了,这小子除了实力挺不错,是教授的血亲,而且有点傻之外,倒也不算异常显眼。
“等等,是哥哥派你来的吗?”波西忽然反应过来了,当时兄长明明只是说黎民党将派一名武器专家过来。黑发少年猛地坐了起来,下一秒不由捂着尚未彻底愈合好的伤口倒抽气:“还有那群王城军……”
“全部解决干净了。”逐影者轻描淡写地略过了最为血腥残酷的部分——这是幽灵的命令,为了后续计划,这群王城军一个都不能留。铁棘领的那些领民在得知他也是幽灵先生派来的人后,十分顺畅、甚至是兴高采烈地接受了他的命令,任由他指挥,还有不少人向他搭话,试图得到“小布洛迪阁下”的近况。
“我是来保护赛恩斯先生的。”眼见黑发少年眼中的期待渐渐变得黯淡,逐影者故作不知地解释道:“他也是一个普通人,还是宝贵的科研人员,教授怎么可能不顾他的安全问题,只让他一个人过来?”
“……我知道了。”波西强压着心里的失望,冷着脸点了点头:“辛苦你了,希望赛恩斯先生有得到他想得到的东西。”
也不枉费铁棘领的平民赶鸭子上阵学习如何操纵火炮。
“哦对了,教授还顺带着安排了一件事,和你有关。”逐影者故意拉长了声音,见波西猛地抬起头来,眼睛再次开始发亮,他好笑地继续说了下去:“‘如果波西·布洛迪即将丢掉性命,你再干涉,除此之外都不必插手,让他大胆去做。’,这是教授的原话。”
波西:“!”
我就知道哥哥不会丢下我不管!他兴奋地握紧拳头,恨不得现在就扑到兄长身边摇着尾巴请功。奈何布洛迪家族以及铁棘领都还需要他,波西也只能压下那些激荡的情绪,也顾不得之前还哭唧唧着生无可恋地觉得这疼那疼了,当即爬起来准备迅速处理后续事项,也好早日和哥哥团聚。
远在王城的教授同样得到了来自铁棘领的消息,他不动声色地舒了口气。
波西那蠢小子优点是目前被他训练得足够听话,缺点是经验不足,还容易走极端,需要他额外花费心思盯着。不过将下属安置在适合发挥长处的位置,并促使对方不断成长,这才是合格的领导者该做的事,所以目前为止的一切代价都是值得的。
国王觐见已经结束,接下来便是正式会议。诺瓦和第三议会的议员们再一次来到鸢心宫的大殿。也许是知道这群混不吝的“乡巴佬”逼急了什么都做得出来,为了保留不知道还有没有的“王室威仪”,这一次没有人故意阻拦他们,他们十分顺畅地进入了大殿,在属于自己的位置坐下——离王座最远、最边缘角落的三排座椅上。
过了好一会儿,王庭议会的议员们才稍微提前了一点到达大殿,神圣议会的议员则是踩着点来的。教授的瞳孔微微一缩——他从中瞧见了女祭司阿帕特拉,也就是妮维娜公主的身影,上一次面见国王时对方可没有出现。
女祭司明显也瞧见他了,风情万种地冲他眨了眨眼,毫无顾忌地抛了个飞吻,顿时引起了一片哗然。按照古老的惯例来说,绽放会议的议员都是有一定社会地位的成年男性公民,不允许女性参选。但是自从爱欲女神信仰崛起,极乐访客遍布了全世界,爱欲神殿的女祭司成为了宗教领袖,女性的身影倒是阴差阳错地进入了绽放会议中——毕竟神权大于人权。
教授面无表情地移开了眼睛,仿佛没有瞧见她似的。
同样看见那个飞吻的菲娜吓了一跳,她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却又想起来就算那位阁下在他们身边,她也觉查不到丝毫。
“您认识那位女祭司?”她忍不住小声问道:“能进入绽放会议,在爱欲神殿应该地位很高吧?”
“算是认识,和她有一些交易。”教授淡淡地说。他想起了女祭司那强烈的嫉妒之心和对于神明的占有欲,又同人警告道:“你离她远点,她的地位特殊,又精神不正常,如果被缠上了就搬出我的名头。”
毕竟阿娜勒妮很喜欢冲他身边的女性下手,而这份“交易”大概会令人收敛些。
菲娜郑重地应了,就算幽灵先生不提醒,她也不会贸然接触这种一看就很危险的女人——不信仰爱欲之神的普通女性对于这些“放浪”的女子总是观感复杂的,又是鄙夷,又是恐惧。但是经历过黎民党的教育,菲娜隐隐知道这并不是这些女人“不知廉耻”,也不是她们的错。爱欲神殿依靠着信仰的虚假外衣,底层女性信徒付出身体与财富,高层祭司从中敛财,巩固权力——简直令人作呕。爱欲神殿本身,包括妓女的存在,都是整个社会结构性的异化、压迫和剥削。
莫里斯港有许多妓女,也有爱欲神殿。前者被黎民党以雷霆之势“解放”了,关于后者,黎民党倒显得更加“循序渐进”。他们先是将人聚集起来,然后郑重地宣布,按照新法,卖淫是违法的,强迫他人卖淫更是重罪。愿意离开的女人可以立即当场离开,黎民党会帮她们医治身体,寻找工作,并且保证她们的安全。至于余下的“虔诚信徒”,只要来到爱欲神殿祈求“赐福”的客人提供了钱或物,那么交易双方包括牵线搭桥的中间人员都算有罪,需要视情节严重程度缴纳罚金或者蹲监狱。
这一招彻底切断了爱欲神殿的经济命脉。失去了维系祭司奢靡生活和神殿体系运转的根基,所谓的“信仰”也不过是一层轻飘飘、一吹就破的外皮。于是没有经济收入的爱欲神殿仅仅支撑了不到半年时间,明面上便彻底宣告了解散。
但是在巴塔利亚高地长大的菲娜也知道,只有黎民党会如此严厉地打击这种披着宗教外衣的“剥削行为”,外界只是将其作为“你情我愿”的交易,一段享受又鄙夷的风流韵事。此时压迫这些可怜女子、连带着全天下的可怜人的罪魁祸首正端坐于鸢心宫的大殿里,人模狗样的。想到这里,她下意识挺直脊背,冷眼逐一扫过这些道貌岸然的贵族与教士。
教授尚不知道这孩子想到哪里去了,只感到对方忽然变得越发精神起来,看起来恨不得跳起来冲人挥拳头。
他坐在整座大殿的边缘,却像正处于暴风眼的中心。几乎所有人都在有意无意地看他,看着这位才二十来岁,在平均年龄四十多岁的议员中显得异常年轻的议会长。
“全体肃静!”伴随着号角声,侍从的声音尖利响了起来:“国王陛下、王后陛下驾到!”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向着国王、王后行礼。卡西乌斯二世还是那副不耐烦至极的模样,教授微微抬起头来,不动声色地看了眼王后爱斯梅瑞的表情——对方正在毫无顾忌地盯着他,金色的兽瞳如同两朵跃动的烛火,其中神色深沉难辨。
按照时间来算,王后应该同样知道了王城军在铁棘领全军覆没的消息了。
第318章 十三
“开始吧。”国王疲惫地说,他看起来不情不愿的,似是被谁逼来的,连场面话都不愿意多说几句。
教士和贵族早已知道卡西乌斯二世什么德行,平民们却不由面面相觑。上次觐见的真实见面时间过于短暂,虽说卡西乌斯二世表现得有些反复无常,但很多人还是愿意对这位“统领银鸢尾帝国的神眷者”抱有一定期待与敬畏的。
也许国王只是不清楚帝国底层发生了什么,总有人心怀侥幸地想,有人蒙蔽了国王,这才导致他们的日子越来越难过。
在卡穆公爵微微瞥过来的眼神中,巴特曼侯爵率先推开桌上几乎半米高的报告站起身来,庄重地清了清嗓子。
“尊敬的国王陛下,王后陛下,”他向着两位陛下俯身示意:“作为财务署总领大臣,在此,我将向诸位汇报帝国去年以来的财政情况……”
好吧,先汇报财务情况,这似乎很合理。但是听着听着,不少第三议会议员的眼神从最初的专注迅速变得迷茫起来,继而沦为了呆滞。
“……参照四个季度的收支平衡表,结合海关总署、矿务部、农业署及各省督府呈报的原始数据,经过精算局采用加权平均法进行核算……去年总税收达到……较前年增长百分之四点二……”
对方滔滔不绝,偏偏那些被精心编制、晦涩难懂的术语没几个普通农民工人能听得懂的,简直如同一堵无形的厚墙,将不少第三议会的议员隔绝在外。好在在场还有部分学者,他们压低了声音,同身边年龄大些、文化水平低些的议员们迅速作解释。
帕瓦顿·米勒闭目听着,他对这些数据并不陌生,教士中的不少也曾参与过部分数据的核算工作。贵族们则显得有些百无聊赖,有人漫不经心地用钢笔在精美的笔记本上勾勾画画,仿佛这些涉及帝国命运的数据仅仅只是一些无聊的背景音。卡穆公爵慢条斯理地抿着茶水,目光偶尔扫过国王与王后,还有那些面露困窘的平民。
菲娜紧锁着眉头,试图将这些精确到小数点后四位的数据和她在巴塔利亚高地所看见的灾民惨状相对应——但是她失败了,那些宏大的、盘旋在每个人头顶的数据就像是一条张牙舞爪的黑龙,而地面上的每个人都只是一只小小的蚂蚁。
总额税收确实上涨了,但是由于天灾、战争、经济下行等多方原因,各类支出也随之大幅提升。菲娜理解了半天,发现这位财政大臣的中心思想只有一个,那便是帝国财政缺口越来越大,现在甚至连债务利息都要交不起了——总而言之,帝国上调税率很合理,这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事。
“……以及,部分地区存在严重的抗税及逃税现象。”说到这里时,巴特曼侯爵故意停顿了一下,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第三议会席,尤其聚焦在某位带头在莫里斯港抗税、导致整个西境都有样学样的罪魁祸首身上。
结果幽灵的面部神情毫无变化,一位来自东境粮区的农民代表却是终于忍不住了。
“抗税?!”他站了起来,恼怒地涨红了脸:“侯爵大人!不是我们想抗税,是地里压根没东西可以收!不久前的寒灾饿死了多少人啊,我们拿什么交给税务官?拿婆娘和孩子的命吗?!”
因这粗鲁而无礼的发言,贵族席上顿时隐隐传来了几声嗤笑。巴特曼侯爵皱了皱眉,他没有正面回应,而是将声音提得更高了些,试图将贱民的质疑压下去:“因此!财政署提议,为弥补财政缺口,保障帝国运转及必要开支,拟对所有可课税财产及收入,包括土地产出、工坊产出、商业流通、矿藏开采、特殊收入等,强制征收‘帝国十三税’,即课税对象价值或收入的十分之三!”
此话一出,第三议会席上顿时响起了一阵巨大的骚动,连那原本红涨着脸站在原地的东境粮区农民代表都猛地瞪大了眼睛,嘴唇蠕动了几下,脸色渐渐变得煞白。
“十分之三”倒是很好理解,但是第三议会的行业代表和各区工农代表们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这哪里是解决方案?简直是亲手推开了要将他们剥皮剜肉、抽骨吸髓的魔窟大门,又将他们一脚踹了进去!
“……税收征收由帝国税务署及其地方分支机构执行,以实物或等值钱币缴纳皆可。”巴特曼侯爵还在继续宣读,带了一点故作姿态的怜悯与宽容:“此外,为体现银鸢尾帝国对子民的关怀,对于因天灾、战乱、瘟疫等不可抗力导致当年产出严重受损,无力承担全额税负者,可由地方税务官核实后,酌情减免部分或申请延期缴纳。”
“但是!如果出现任何形式的抗税、逃税、瞒报行为,一经查实,除追缴税款外,将支付应缴税额五倍罚金!情节严重者,如煽动、组织抗税,危害税收官员人身安全等……”巴特曼严厉地提高了声音,此时又有人忍不住去看幽灵:“此等行为视为叛国,严惩不贷,其所属村镇、行会将承担连带责任!”
屡屡沦为全场焦点的教授面无表情听着这条简直令人匪夷所思的严酷法令。忽然,他感到有什么东西轻轻碰了一下他的后颈,黑发青年下意识缩了一下脖子,下一秒便听见救世主的声音幽幽在他耳边响起:“原来当年您让我们刺杀的就是这么一个玩意儿。”
他指的是前世暴君和他们三人之间的初次交易——这老东西死得真是不冤。
“不一定仅仅是他的本意,只是马尼·巴特曼被王庭议会推了出来。”教授冷漠地盯着前方,嘴唇微微蠕动着,他知道现在这些声音只有身边人能听见,便也讲得越发毫无顾忌:“换句话来说,在场诸位官员全杀了肯定有无辜之人,但若是隔一个杀一个必有漏网之鱼。”
阿祖卡低低笑了一声。足足三个小时里,巴特曼侯爵在上面说,他和教授在下面开了一路的小会,幽灵本人以极其辛辣冷峻的语言将帝国这帮人讽刺得体无完肤,很多观点怕是连第三议会甚至黎民党人都会觉得过于胆大妄为。
离他最近的菲娜好像发现了一些什么,但是女孩很快就聪明地明白了幽灵先生在和谁说话。也许是一些安排与密令,她严肃地想,殊不知这俩个家伙正在“当面”骂人。
直到巴特曼侯爵终于闭了嘴,疲惫地喘着气,原本快要睡过去的国王支在扶手上的手臂猛地一滑,他脑袋一重,睡眼蒙眬地睁开眼睛,看起来终于惊醒了。
“唔,总算说完了?”国王打着哈欠问道。
第三议会的不少议员期待地望着他们的国王——所谓的“十三税”究竟执行与否,最终的决定权还是落在王室手中。换句话来说,此时国王便是他们最后的希望。
之前的觐见中,国王也允许他们在绽放会议中参与国事讨论——也许这位君主的吊儿郎当只是一种,呃,比较独特的性格,毕竟除了贪图享受之外,也没听说过卡西乌斯二世有什么横征暴敛的残暴名声。
“那不就得了,解决方法有了,那便照着做呗。”卡西乌斯二世不耐烦地说,仿佛讨论的不是帝国数百万人的生计,而是明天早上吃甜面包还是咸面包。
这话如同冰水浇头,顿时熄灭了第三议会席上最后的一丝希望之火。
“陛下!”一位头发花白的代表直接颤颤巍巍地当众跪了下来,喉咙嘶哑,声声如同泣血:“十分之三的税收,加上摊派和损耗,这是要我们的命啊!寒灾过后,新一茬作物还没长出来,我们将地里的草根都快挖空了,大家该拿什么去交税?!”
“是啊陛下!”
“求您开开恩吧!”
老人的一跪仿佛溅入沸腾油锅的水,第三议会席上顿时炸开了锅。隐忍了许久的愤怒与绝望如同决堤的洪水般倾泻而出,有的人站起来质问,有的人恸哭不止,场面顿时一片混乱。
“安静!安静!像什么样子!”机灵的国王近侍当即提高嗓门怒喝道,大殿周围的侍卫同样上前一步,腰间武器铮得一声出鞘,压得喧闹声不得不渐渐低了下来。
卡西乌斯二世揉着额角,被吵得头一阵阵发胀。也许是觉得场面有些难看了,他勉强出声安抚道:“刚才巴特曼卿不是提过了吗?你们遇到天灾交不起税,就去找,呃,税务官核实去,核实清楚不就完事了?”
这是屁话。谁不知道那群地方税务官是个什么德行,国王压根不明白,所谓的“酌情减免”对于平民来说该有多么遥不可及。
但卡西乌斯二世依旧满意地点了点头,觉得自己已经额外开了恩:“好了,这事就这么定了。没有其他事的话,今年的绽放会议就此结束……”
“国王陛下。”
一个冷漠、平静、却带着奇异穿透力的声音响起,压下了殿内残余的嘈杂。众人寻声望去,只见自绽放会议开始以来,便始终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一言不发的幽灵,终于缓缓站了起来,那双烟灰色的眼瞳如同一轮明亮的荒月,冰冷而清晰地俯瞰着人间。
第319章 质问
卡西乌斯二世一瞧见他张口就感到头疼。他和这个年轻人真正接触并不多,但是近两年来,在王后的口中,对方名字出现的概率简直越来越高。
“幽灵”这个名字意味着麻烦。
意味着一群胆大妄为的叛党分子,一片盘旋于王室头顶的冷峻浓雾,一支刺碎了帝国花团锦簇假象的利箭,一只意图将他从甜蜜奢靡的梦乡中揪出来扇耳光的手。
“你要说些什么?”国王不满地问。
“巴特曼阁下的汇报确实十分详尽,”年轻人的声音很平乏,缺少波动,但也因此显得更加可信:“我为他足足浪费了三个小时之久的口水这一壮举表以敬意,但与此同时,他却选择了避重就轻。”
被人开口就是阴阳怪气的巴特曼侯爵对幽灵做怒目而视状,旁人看不见的视角里,眼中却是闪过了一丝复杂的神色。
“巴特曼阁下声称帝国的财政缺口逐年扩大,若想解决此等难题,无非开源节流二种方式。”幽灵冷声道:“既然您提到了帝国的财务支出因天灾、战争、经济下行而大幅提升——那么姑且请问,为‘赈济’寒灾时向全国受灾区域拨出的款项,真正发放到灾民手中的究竟有几枚铜币?那些冻饿而死的尸体胃中,又究竟有几粒来自帝国的‘赈灾粮’?”
“这就不劳诺瓦阁下费心了,”巴特曼反唇相讥道:“赈灾一事相关重大,这又岂是您身边那几位乡野愚夫的唠叨抱怨便能一言蔽之的事?”
他向着国王与王后微微俯身,显得专业而优雅,自带了一种不屑与外行争辩的傲气:“帝国自有完善的应对章程,灾后安抚、钱粮发放皆需层层审核、按规行事,减少缺漏的发生。待到所有账目厘清,吾等自然会为两位尊敬的陛下呈上满意的答复。”
幽灵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理解。巴特曼阁下日理万机,财政署更是管辖范围辽阔,背负责任重大,效率稍慢倒也情有可原。”他淡淡地点了点头,巴特曼却是忽然觉得心里一紧。
“只可惜那些倒在路边的饿殍怕是等不及您的‘章程’了,”黑发青年平静地说:“所以第三议会斗胆越俎代庖,仅在受灾最为严重的地区之一巴塔利亚高地,做了一些……‘微小’的调查。”
“菲娜。”幽灵不顾巴特曼难看的脸色,转而看向身旁的少女:“还请你为在座的诸位阁下简要介绍一下你所得到的信息。”
穿着裤装的少女顿时站了起来,她有些紧张,但在幽灵先生那双烟灰色眼瞳平静有力的注视下,又渐渐变得冷静下来。
“等等,一个女人?”但是还没等她开口,立即有人提出了质疑:“诺瓦阁下,您也太过儿戏了些,怎可任由一介女流之辈在如此庄严肃穆的会议上大放厥词?!”
质疑声来自一名头发花白的老贵族,用一种夹杂着惊奇、蔑视与鄙夷的目光上下扫视着少女因羞恼与愤怒微微涨红的脸。菲娜握紧拳头瞪了回去——不能骂脏话,她在心里咬牙默念着,不能给幽灵先生丢脸。
“关你屁事。”教授冷冷地说。
当然是因为这姑娘是他费心培养起来、外加知根知底的班底。年轻人就是要多历练,难得的政治方面人才,他乐意带人出来多见见世面,谁要这该滚进棺材里的老东西多管闲事。
老贵族显然被他前所未有、言简意赅的粗暴惊呆了,瞪着眼睛愣了半天,反应过来后顿时气得脸红脖子粗,手指着幽灵你你你了半天,帕金森似的,一句话都说不清楚。
爱斯梅瑞的嘴角忍不住轻微上扬了一瞬,但又很快回归了严肃。
“不要废话。”她懒洋洋地插嘴道。
王后陛下都开口了,老贵族只好愤愤不平地闭上了嘴。荡妇,他无声地冲着菲娜做了个口型。瞥见这一幕的菲娜顿时火冒三丈,连带着最后的紧张都消失殆尽了。
“尊敬的国王陛下,王后陛下,诸位在座阁下,”少女取出一页页写满工整字迹的纸张,清脆明亮的声音在大殿里清晰回荡着:“根据黎民党及第三议会成员在巴塔利亚高地七个受灾最严重村庄的实地走访、幸存者口述记录,以及从当地粮仓管理员、运输队车夫和某些‘良心未泯’的低级官员处获得的部分原始凭据和私人账目副本,我们整理出以下初步情况——”
简直触目惊心。
从中央粮库运出来的赈灾粮,仅仅只是途径第一个教区便“折损”了将近两成。等到抵达灾区之后,竟已仅剩了原有的十分之一,而且多为陈年霉变谷物,甚至夹杂着大量沙石糠麸。赈济款的发放更是混乱不堪,仅走访地区,92%的灾民连一枚铜币都不曾瞧见,少数得到赈济款的,也仅仅只是地方官员的亲信或愿意行贿的人家。
随着少女的讲述,一些教士与祭司的神情渐渐变得凝重起来。一般来说,为了发展信仰,宗教势力也是要参与到赈灾当中的,有时甚至比地方官员还要靠谱许多。
“陛下,我这一路看见了太多的惨状。”少女的声音出现了些微的颤抖,甚至染上了悲怆的哭腔:“饿死的孩子的尸体肚子总是鼓鼓囊囊的,因为里面都是树皮、泥土和石块;刚生下来的婴儿会被绝望的家人亲手摔死,因为母亲没有奶水,也没有米汤用来喂养……”
狡猾的幽灵,原本还在悠闲品茶的卡穆公爵不知何时放下了茶杯,神情微冷。
妇孺、尤其是儿童总是最容易激起人类内心深处对于同类的同情的,有时一个看起来涉世未深的少女的哭诉,甚至远比一个成年男人的怒吼有力得多,也震撼得多。
在座的一些底层教士与小贵族已经隐隐浮现出怜悯的神色了。
巴特曼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这位小姐,你又怎能证明你所说的一切不是故事与伪证?”
“如果您需要证据,我这里可以提供一些有名有姓的证词,来自当地的农户、村长、甚至一位前治安官,他们愿意用信誉与生命担保所言非虚。”菲娜反唇相讥道:“但是您又该如何证明我说得不是真话?”
“巴特曼阁下,诺瓦阁下,菲娜小姐,请恕我打断一下。”一个令巴特曼伯爵出乎意料的人忽然打断了他们之间的剑拔弩张,辉光教廷的枢机主教帕瓦顿·米勒缓缓站了起来。
“吾神的辉光普照众生,亦照见世间一切苦难与灾厄。教皇冕下对灾区的惨状早已深感痛心,日夜祈祷,并多次谕令诸多教区倾力相助。”枢机主教轻轻摇了摇头:“很遗憾,我们将不得不承认,这位勇敢的菲娜小姐所言非虚,今日她所揭露的仅仅只是冰山一角,贪渎与不公的规模之大之广、恶劣程度之深之严峻,绝非巴特曼阁下所谓的‘章程问题’所能轻易解释的。”
众人顿时一片哗然。于嘈杂的议论声中,巴特曼侯爵不可思议地瞪着枢机主教那张悲天悯人的俊美脸庞——这个“无尘之光”疯了吗?!辉光教廷刚和奥肯塞勒学会学会闹得不可开交,这人却在此刻公然支持学会的会长?!
反正他死都不信此人只是因为什么可笑的“怜悯”。
“够了。”王后的声音打断了那些嗡嗡的议论声,她的声音不高,凡是那双金色兽瞳扫视过的地方,却令众人迅速安静下来。
“绽放会议并非诸位互相攻讦的斗兽场。”爱斯梅瑞冷冷地说:“丑闻也好,功绩也罢,如有证据,还请相关人员会后直接提交到监察庭首席大法官手中。”
一句话敲打了三方。更重要的是,王后绝不允许第三议会或者教廷当众审判一位帝国的大臣。
一片寂静无声中,幽灵的声音却是再一次若无其事地响起:“当然,专人专职。”
他居然十分平静地点了点头,似乎准备放下这一话题,然后将手中的文件翻了一页:“那么下一个议题,是关于北境战争的。”
此话一出,不少人顿时忍不住倒抽了口凉气,甚至不由用一种敬畏的眼神注视着他——在座各位当然知道这场被报纸吹嘘得天花乱坠的“胜战”,其实是银鸢尾帝国战败了,而且是彻彻底底的大败。签署割让领土协议的人还坐在王室之上呢,结果这家伙毫不客气,上去就开始拔呲牙低吼着的老虎的胡须。
“关于拨付给北境军团用于与费尔洛斯作战的军费,事关银鸢尾帝国近十年来规模最大、损失最为惨重的对外战争。”黑发青年的声音陡然变得严厉起来:“那么我想问问巴特曼阁下,以及卡穆公爵阁下,帝国拨出的战争经费中,实际用于采购军用物资的比例是多少?又有多少流入了军需官和供应商的口袋?”
“——还有最为骇人听闻的一点。”幽灵的声音并不高昂,却如冰冷的铁锤砸碎了殿内的死寂:“那些巴特曼侯爵口中集全国之力置办的珍贵军需物资,那些本该用来支援前线士兵在冰原上与费尔洛斯人浴血奋战的冬衣、军粮与刀剑枪炮,究竟有多少变成了费尔洛斯人身上穿着的盔甲,变成了射向我方士兵的子弹?!”
第320章 通敌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诺瓦阁下!慎言!”巴特曼反应过来后,当即拍案而起。贪污也好,渎职也罢,大家都不干净——但无论如何,这通敌叛国的指认是绝不能认的!
“您怎敢在两位陛下面前如此大放厥词!”他厉声怒喝道:“您可知道构陷帝国重臣是何等重罪?!”
哒得一声,卡穆公爵将茶杯放下了,底座和桌面发出了清晰的磕碰声。他微微举起右手,巴特曼顿了顿,不甘不愿地闭上了嘴,胸膛剧烈起伏着。
“诺瓦阁下,您还年轻,而我是个老家伙了,也许您并不清楚我的过往。”银鸢尾帝国唯一一位公爵缓缓开口道:“我曾为帝国征战半生,我的士兵的血几乎流遍了帝国的每一寸土地,我的第一个儿子死在了战场上,尸骨至今埋在北境那片永恒的冻土之下……”
“请您告诉我。”他看起来好像真得十分疑惑似的,声音却变得越来越冷厉:“是什么让您对我如此蔑视且极不尊重,以至于决定以‘我和该死的北方佬做交易’这种无比恶毒下流的谎言,在两位陛下面前污蔑我的灵魂?!”
最后拔高的尾音砸下后,大殿一片寂静无声,就连卡西乌斯二世都不由缩了缩脖子。
“您很愤怒,也很激动。”但是黑发青年只是以一种令人不适的眼神打量着卡穆公爵的脸,声音毫无波澜:“或者说您故意表现得很激动,可惜表演程度过多,以至于显得有些……戏剧化,建议您下次将眉头的下垂角度调整得小一点。”
于是所有人的目光又立即从幽灵身上转回公爵脸上——这下好了,被众人紧盯着眉毛看的卡穆公爵在这一瞬间是真心实意被眼前这过于牙尖舌利的家伙激怒了。
结果那人视他眼中的阴冷杀意如无物,居然开始左顾右盼起来,旁若无人地在鸢心宫威严的大殿里找人:“伯劳侯爵?伯劳侯爵阁下在吗?”
“幽灵先生,伯劳侯爵阁下没有参加绽放会议。”他身边的菲娜十分“好心”地提醒他:“您忘了?因为伯劳侯爵阁下身为堂堂最高军务大臣,北境作战的总指挥官,北境军团却在费尔洛斯人面前节节败退,所以伯劳侯爵阁下已被暂时停职处理了。”
“那可真是可惜,”在众人看疯子似的眼神中,黑发青年慢吞吞地说:“我有一位朋友,倒是很想亲自见一见我们的总指挥官。”
他微微侧过身来,一个似乎并不起眼的人慢慢自座位里“走”了出来——准确来说,是坐在轮椅上,一点点挪了出来。
一个年轻男人,面容憔悴,腿上盖了一件外套。也许是用了混淆法术,之前入场时居然没人发现他的异样。
“诺瓦阁下,这是何意?”巴特曼皱紧眉头。
教授还没有说话,那男人便率先掀开了腿上的外衣,不少人的目光顿时聚集在他身上——对方没有双腿。
“驻守布拉法尔地区第三军团‘铁盾’荣誉突击连的维克多·劳恩斯中士,全连唯一一位幸存者。”诺瓦在一旁淡淡地介绍道:“想必在座诸位都曾听说过‘铁盾’荣誉突击连的故事,曾经的英雄连队却选择了叛逃,全连一百五十八人向费尔洛斯人投降——但是身为‘叛逃’的亲历者,劳恩斯中士的故事却有些不一样。”
“等等,您该如何证明这位所谓的……‘维克多·劳恩斯中士’的身份?”隐隐觉得不对的巴特曼当即打断了他:“别是哪位您从大街上随便捡来的乞丐。”
“我可以自证身份。”还真是被教授从“大街上捡回来”的维克多急切地说:“我有全连一百二十一名士兵的徽章。帝国军队发放的徽章是难以仿制的,懂行的人一看就认识。”
“巴特曼阁下,请不要打断我说话,这很不礼貌。”教授却是不满地冲人抬起下巴,语气嫌弃,毫不客气:“您要是有心,找来军需官核对一下身份并非难事。”
“让他说。”王后不耐地开口道。
有一说一,王庭这帮废物简直被这个年龄还没他们一半大的年轻人碾压得毫无还手之力,而且直到现在幽灵甚至还未暴露出他的真实意图。偏偏废物就算了,事也干得恶心,让她连有心偏袒帮扶一下都觉得分外厌恶。
……更何况这有关“叛国”的指控。
爱斯梅瑞金色的兽瞳缓缓扫过看不出神情变化的卡穆公爵——这彻底触犯了她的大忌。
维克多嘶哑的声音在大殿里缓缓流淌着。他说起那些至死都相信支援会来的战友,说起背负着众人的性命终于从费尔洛斯人手中死里逃生,却得知自己居然已经“”叛逃”,说起自己居然在王城的大街上被人抓捕,年轻士兵的脸上已经满是泪痕。
“恕我直言,诺瓦阁下。”卡穆公爵慢慢地说:“就算姑且认定这位先生所说的一切都是……‘真话’,哪怕我已退居二线,但我依旧明白,战场上一切瞬息万变。命令的下达、信息的传递都有可能因战局混乱出现偏差和延误。仅凭一位‘幸存者’的片面之词,便断言最高指挥和帝国重臣通敌叛国,故意牺牲帝国士兵?”
他嗤笑一声,继而冷声呵道:“诺瓦阁下,您这是在利用士兵的鲜血和悲情,煽动对帝国军事决策的恶意揣测!这是对牺牲的将士的严重亵渎,更是意图颠覆帝国的虚妄之言!”
“您在说些什么?”黑发青年却诧异地望着他,看起来竟然有些无辜:“劳恩斯中士乃至‘铁盾’荣誉突击连的不幸遭遇,当然不能直接证明哪位‘英明神武’的指挥官通敌叛国。”
大殿里的空气顿时一滞。所有人都愣住了,他们所欲想的激烈争辩并未到来,对手居然轻飘飘地收回了武器,却也因此显得更加深不可测——谁也不知道对方接下来要做什么。
卡穆公爵更是被人气得眉心一跳,刚才被他刻意维系的悲愤氛围简直像被针扎破的气球,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说直接一拳打进了棉花里。自这人开口以来,对话的主导权便再也无法落入他们手中了。
“单论劳恩斯中士的证词,只能证明一件事。”幽灵的声音依旧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理所当然的事:“布拉法尔地区的指挥部门在‘铁盾’荣誉突击连覆灭前后存在严重的渎职行为。他们明知有一百八十五名士兵尚在坚守、尚在等待支援,却没有及时地派出援军,反而在事后急不可耐地将其定性为‘叛逃’,并且封锁了一切试图澄清的消息渠道。”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黑发青年慢慢地说:“罗斯金家族也在这个时间点消失得无影无踪——王后陛下应该知道这是什么缘故。”
忽然被提及的爱斯梅瑞不由微微眯起眼睛。当时尚在战中最为混乱的时刻,投降的呼声隐隐浮现。因而有大贵族通敌叛国一事不利于对外传播,关于罗斯金家族的处置,也只有内部知晓。
幽灵继续慢条斯理地分析,不少人竟下意识跟着他的思路走:“所以为什么一定要将一只忠诚的连队定性为‘叛徒’,这难道不会动摇军心吗?莫非仅仅只是为了遮掩决策的失败?”
“——还是说是想杀人灭口,为了掩盖一些更加不可为人所知的东西?”那双烟灰色的眼瞳冷冷地注视着卡穆公爵:“比如说……我们的最高指挥官伯劳阁下带头向敌军倒卖军用物资,而您身为王庭议会长却对此置若不闻?”
“荒谬!”卡穆公爵厉声道,他看起来被气得不轻:“截至目前全部都是你捕风捉影的臆测和所谓人证的片面之言!”
“没关系,我们还有证据。”结果幽灵看起来正等着这茬呢,他开始翻文件,气势汹汹的,似乎准备将铁证掏出来甩人脸上。
就在众人屏息凝神地等待之际,一个嘶哑冷酷的声音忽然响彻了全场。
“——够了。”
王后缓缓站起身来,锐利的眼神缓缓扫过看起来毫不意外的幽灵和脸色阴沉难看的卡穆公爵。
“休会,陛下乏了。”她冷声道:“今天的绽放会议到此为止。”
卡西乌斯二世明显愣了一下,但下一秒还是装模作样地打了个哈欠。
爱斯梅瑞神情冰冷。最高军务大臣通敌叛国,这会彻底动摇帝国的统治根基,甚至有激起民变的风险。所以不论幽灵的“证据”是真是假,她都不能去赌这一可能性,将帝国最为脏污的一面揭露在第一议会和第三议会众人面前。
谁知在众人倒吸凉气的声音里,在王后警告的眼神中,黑发青年懒洋洋地举手示意:“可是陛下,第三议会还有议题没有说完——请问下一次开会是什么时候?”
但是直到最后,他们也没有得到确切答复。
散会后,菲娜找准机会悄悄凑到了教授身边。
“幽灵先生,”女孩简直满脸崇拜与敬畏:“您居然已经找到了伯劳通敌叛国的证据?”
从发现维克多到现在召开会议这才多久?她惊叹地想,居然已经找到了足以扳倒一位大贵族的关键证据,不愧是幽灵先生——
“没有。”谁知黑发青年异常干脆利落地回答道。
菲娜顿时愣住了。
“什、什么?”她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所以之前在那么多人面前一副胸有陈竹的模样,难道都是在忽悠人吗?!
“当然没有。”教授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我又不是神,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能挖出远在北境的伯劳家族通敌铁证——这一定是一项非常、非常庞大的工程。”
他想了想,又严谨地补充道:“神也不能。”
一旁隐去身形的阿祖卡:“……”
他似笑非笑地眯起眼睛,略带不满意味地捏了捏自家宿敌的后颈。
然后菲娜便瞧见幽灵先生忽然朝身后空无一人的角落瞪了一眼,继而扭头和她说话。
“王后不会让我当众提交证据的。”他耐心地和菲娜解释道:“很遗憾,银鸢尾帝国如今的‘政治斗争’不是在打辩论赛,也不是做学术研究。有时证据不重要,甚至真相也不重要,就算我有所谓的‘铁证’,也会被人以各种冠冕堂皇的理由搪塞过去,只是因为我的所作所为并不符合上位者的所需。”
“提交证据,君王震怒,处置坏蛋……”他冰冷地嗤笑了一声,也不知其中嘲讽意味是朝向谁的:“在如今情形下,这一模式着实太过理想化了。”
“——所以我只需要表演得足够‘优秀’,所有人都会是我最忠诚的、为我所用的观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