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1章 彻底
哪怕已经时值深夜,鸢心宫依旧灯火通明。
大概五分钟前,在这个帝国最为尊贵的男女之间,再度爆发一场激烈到令内侍们瑟瑟发抖的争吵。一如既往的,国王再次摔门而去,并且扬言自己”无法容忍和婊子共处一室”。
爱斯梅瑞身心俱疲地跌坐回椅子上,缓缓按揉着额角。她的四周是散乱的文件和被摔碎的花瓶,额头一片青紫,脸上也被飞溅的瓷器碎片割开了一道口子。
国王坚持自己当众请两位辩论者喝酒只是一时兴起,并以令人费解的脑回路声称,死了一个本来就快要老死的老东西又有什么大不了的,至于将他从温柔乡里拽出来一通逼问吗?他新到手的美人儿可是被王后侍卫的粗暴行径吓得花容失色,哭得梨花带雨的,等会儿不知道又要哄多久。
爱斯梅瑞差点被他气笑了。不论猫头鹰到底能活多久,是不是快死了,他的圣者身份究竟是真是假,甚至他究竟是不是“猫头鹰”——重要的是全银鸢尾帝国的人怎么想,尤其是那群术士怎么想。
这场扑朔迷离的毒杀发酵至今,明面上确实是教廷倒了大霉,众人几乎都默认了是教廷下的毒手——但是爱斯梅瑞以她摸爬滚打致今却始终保有项上人头的敏锐发誓,此事绝对和诺瓦有关。而且这不久前还到处东躲西藏的通缉犯,此时已经剑指银鸢尾王室了。
内侍战战兢兢着取来药物,试图为王后处理伤口,却被她不耐地挥手全部赶走了。四周安静下来,一名银盔骑士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她面前,恭恭敬敬地单膝跪下。
爱斯梅瑞用手支着额头,面无表情地睨了对方一眼——新填补进来的银盔骑士,沃顿家的儿子,叫什么来着,温斯特,还是温斯顿?年龄小,家族势力低微,行事易冲动,脑子不灵活,唯一的好处是忠诚,或者说不得不忠诚,以及好操控……
比不上约菲尔·伊亚洛斯,她想。
那名银盔骑士在偷偷觎她的脸色,爱斯梅瑞不耐地用指甲敲了敲扶手:“说。”
“……陛下,莫里斯港传来的消息。”对方为她双手递上一份密信——这事儿似乎令他感到十分崩溃似的,脸色煞白,惶恐而失措。
“约菲尔·伊亚洛斯……确认叛变。”
“……”
爱斯梅瑞缓缓站了起来。
“这是谁确认的?”她俯视着跪在她面前的银盔骑士,平静地轻声问道。
“‘渡鸦’临死之前传来的消息。”银盔骑士战战兢兢地回答道,他看起来认为王后大概是气疯了:“我们在莫里斯港安插的几乎所有探子,在极为短暂的时间里被一个接着一个地搜捕,大半年心血近乎白费。按照常理来说,这种速度只有可能是……”
——有内鬼,还是一个权限很大的内鬼。
头顶传来悉悉索索的看信声。王后没有说话,连呼吸都压得几不可闻,这种死寂却令银盔骑士更加惊恐。明明是寒冬,他却感到冷汗浸透了他的内衬。
王后近期心情可不怎么美妙,银盔骑士想,据说身边的内侍又杀了一批。如果不是他资历最浅,被人推了出来,否则他才不想来触这个霉头。
良久,他听见一个沙哑粗粝的、仿佛来自深渊般的森冷女声自他的头顶居高临下地响起:“……你们,还有约菲尔·伊亚洛斯,全部被人摆了一道。”
……什么意思?银盔骑士茫然地想,难道还能有其他答案不成?
王后却没有和属下解释的心思,而是忽而转身一脚踹翻了椅子,沉重的、银晃晃的座椅砸在地上,发出了一声令人心脏骤停的巨响。
银盔骑士抖了一下,一声不吭地缩起脖子,恨不得当场消失。
一群……蠢货!爱斯梅瑞强压着满腔火气。本来莫里斯港的损失本不必如此之大,奈何有人因伊亚洛斯的“背叛”慌了神,又被逐影者杀鸡儆猴的血腥手段吓破了胆,自认自己随时可能会被骑士长指认,于是在惊慌失措之下反倒连泥带水牵扯进来了更多。
她的对手对局势的把控简直精准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步,爱斯梅瑞甚至开始怀疑那个人究竟是从哪一步开始看透她的棋路的——是她落棋之时,还是甚至是拿起棋子的那一刻?
“……诺瓦。”王后缓缓用牙齿碾磨着这个名字。
同为神选之人,她对此人观感复杂,甚至夹杂了一点微妙的同病相怜,或者是一种名为“让我看看你在神明的捉弄下究竟能走到哪一步”的,傲慢的怜悯与敬意。
但是现在,黎民党和奥肯塞勒学会将手伸向了王城,一直承担沟通之责的伊亚洛斯“叛变”了——既然决定彻底撕破脸,那么在政治立场上,他们就是敌对双方,他是她值得尊重的对手。
……对于敌人,斩尽杀绝才是最高的敬意。
“开始动手吧。”爱斯梅瑞缓缓闭了闭眼睛,阴郁地说道。
……
王城的另一端,教授同样得到了来自莫里斯港的消息。
“奥雷干得不错,王城在莫里斯港留下的情报网基本瘫痪了。”黑发青年打开煤油灯的灯罩,将秘信置于跳动的烛火之上,任由信纸被火彻底吞噬。
他似乎在想些什么,有些走神了。直到火苗尖儿扑到了手套,教授才猛地回过神来,下意识嘶了一声立即收回手指,将燎焦了一片的手套扯下来,丢在桌子上。
正在帮人泡咖啡的阿祖卡闻声迅速扭头,正瞧见他的宿敌眉头紧皱着,一边看信,一边将手指含在嘴里咂摸,舔得啧啧有声。
“烫着了?”他眉头微蹙,放下手中的活计,强行将那只爪子拽出来,仔细查看了一番——还好,只是指腹有些发红,在治愈法术的作用下,很快便恢复了常态。
教授:“……”
他甚至没来得及说话。
“您是不是最近太累了?”阿祖卡叹了口气,将煤油灯的灯罩盖了回去。
自从来到王城,对方这种不着调的次数似乎多了些。上次是刷牙刷到一半,忽然带着满嘴的泡沫跑去奋笔疾书。等他在床上等了半天、发现浴室没人时,那家伙已经穿着睡衣趴在桌子前神情亢奋地写了足足三页纸,嘴边的白沫都干成了渣。
“没有,我最近作息规律,现在精神和身体状态全部十分良好——我很确定我不累。”宿敌先生面无表情地与他对视,明明眼下带了点青黑,灰眼睛依旧努力睁大了些,看起来生怕他以此为借口,将即将到手的咖啡没收。
“哦,既然如此,看来您似乎并不需要咖啡?”救世主微微眯起眼睛。
“我累了。”暴君火速改口。
阿祖卡:“……”
见人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诺瓦思考了一下,忽而凑过去,在人嘴上亲了一下——然后趁着对方愣神之际,迅速从救世主身侧将那杯咖啡拖了过来。
“小心烫。”阿祖卡无奈地帮人稳住杯子:“您最近表现得很乖,身体状态也不错,我不会无故克扣您的咖啡份额的。”
至少没有自残,在他的催促下勉强愿意按时进食和休息,半夜在他身边被梦魇惊醒的次数也少了许多,也愿意于浑噩中迷迷糊糊钻进他怀里,向他寻求一些让自己感到舒适的安慰——这是一些很好的变化与表征,本来他还有些担心猫头鹰之死会对人造成更大的精神负担,但是他的恋人显然比他之前所想更加坚强,也更加强大。
对方阴测测地瞥了他一眼,捧着杯子,带着胜利者的矜持与傲慢,优雅地慢慢啜饮着咖啡。
“你在床上也是这么说的。”他面无表情地嘲讽道:“恕我直言,您有些时候是没有信用可言的,这一点还请您进行自我反省。”
表现得很乖,所以这一次很快就会结束什么的——鬼扯。
见救世主的神情略显错愕,似乎是被他噎住了,黑发青年得意地低头又喝了一口咖啡:没有只有这家伙忽然不正经噎人的道理,他很聪明,也会这招。
“您这是在暗示我可以继续信用破产下去吗?”结果某人十分惊喜似的问道。他微微俯下身,一手撑着桌面,另一只手轻柔地揉了揉黑发青年的后颈,甚至手指似乎隐隐有下滑的趋势:“既然您的精力这般旺盛……”
“——不许!”教授差点被咖啡呛到,他有些恼怒地抬起头来瞪人,一字一句地强调道:“不,许。这就是您的自我反省?”
“真遗憾。”对方温柔地低笑着,在他的额头上亲了一下:“我本来很期待能够失去一切约束,将您欺负彻底的那一天的。”
教授:“……”
这混账还想要怎么“彻底”?!他匪夷所思地想。
另一人却趁着他愣神,将他手中的咖啡接了过来,放在一边。然后将额头轻轻抵在他的额头上,二人的呼吸亲密地交融着。
“您看,我都为了您做出这样大的隐忍与牺牲了。”带着温柔诱哄的语气,伟大的救世主先生继续面不改色地胡扯八道:“所以请您告诉我,您刚才在想什么,想得这样专注,好不好?”
第302章 祸及
教授瞥了笑吟吟的某人一眼,面无表情地用手掌将人脸推开些。
这家伙在他面前简直越来越……肆无忌惮,私下里一点“救世主”的光辉形象都没有,什么浑话都说得出口。
“好不好?”对方反手抓握住他的手,举到唇边亲了亲,用那双温柔真诚的蓝眼睛安静包容地凝望着他。
……啧。
“……只是一些独立于理性之外的个人情绪,并不会影响大局。”黑发青年任人将手掌放在手里揉捏,微微垂下眼睛,沉默地注视着桌子上散落的纸灰。
“不论是哪一方,我们都已经彻底退无可退。”他有些疲惫地向人低声袒露内心的情绪:“所以接下来所有人所直面的,将会是前所未有的惨烈与残酷……这一天迟早会到来。”
他不是神,在那些未知的宏大命运面前,无论多么坚不可摧的人类,也会产生彷徨不安的情绪,哪怕是他——但是他同样冷酷地不允许自己深陷在这旁人几不可查的脆弱当中,也就只有救世主一人,凭着己身令人心惊的温柔与敏锐,才被允许窥见分毫。
“您知道的,我会永远陪在您身边。”阿祖卡平静地轻声说道:“只要您愿意,随时可以命令我,无论是向我倾述……还是其他更多。”
曾经的救世主所渴求最深的不过是“复仇”。历史中的英雄已然化为了一只阴惨惨燃烧着的鬼魂,于颠倒的末日尽头冷静而凶暴地一步一步向前行走,试图从诸神手中夺回属于自己的一切。
但是至于现在——他正被那仁慈而冷酷的月光全然浸泡着,为那些伟大灿烂的银辉,就连整个灵魂都随之呻吟着战栗起来。
教授看了他一会儿,忽而将手从人手心里抽了回来,反手一把拽住了对方的衣领,强硬地迫使金发青年更深地向他俯下身来。
另一人顺应着他的力度,十分温驯地低下头,那些柔软明亮的金发全然顺势流泻而下,在他的肩上蜿蜒爬行着。
“你这样可能会惯坏我。”黑发青年在人的耳侧异常冷静地陈述道。
但凡他有些微的软弱与动摇,一位“神明”全部的力量,对于这个世界的一切反对力量来说,该是多么值得忌惮与恐惧的存在?他甚至可以轻易成为新的王,坐上那延续了千百年的腐朽王座。
——那些诱人的暗示简直就像这个世界上最为温暖柔和的水流,直到将无知无觉的、来自异界的溺水者彻底困在了远离大陆的海底深渊。
……但是他不会对此感到恐惧,他自信自己不会迷失。
“可惜您既不会胡闹,也不会作弊,不是吗。”阿祖卡无奈地低笑一声,主动侧过脸去,怜爱地轻轻吻了吻那近在咫尺的耳尖。
乖孩子,他想,对自己严苛得令人无可奈何着心头发酸,同时也坚定不移得令人肃然起敬。
“我的恋人,我亲爱的月亮,”阿祖卡又忍不住用舌尖贪婪地舔舐着那单薄苍白的耳廓,满意地感受着那细微的本能颤抖,含含糊糊地叹息道:“您真是我永恒的宿敌,总是十分擅长精准地折磨着我……”
准确来说,他无时无刻不在和自己那几近本性的支配与摧毁欲望相抗衡:他想要吞吃他的月亮——他不会毁掉他的月亮。
就在阿祖卡准备再得寸进尺地轻咬一下时,那些温热湿润、令人浑身发麻的触感似乎终于使人忍无可忍了。黑发青年剧烈颤抖了一下,松开了抓他的手,歪过头去使劲揉了揉耳朵。
“我没有折磨你,不许污蔑我。”对方顶着被揉到发红的耳尖,皱起眉头责备他——可惜在他眼里没有半点威慑力,反倒十分想亲:“还有别舔我的耳朵,太痒了。”
“是您先对着我的耳朵说话的。”阿祖卡无辜地望着他,委屈地辩解道:“先生,讲讲道理,这一次可确实是您先引诱我的。”
他的宿敌扬起下巴,揪着他的脖领,在他耳边说话——简直强大傲慢得迷人,明明看透了一切,却依旧选择了克制与忍让,真是……
在人看不见的角度,救世主忍不住缓缓地舔了舔自己的牙尖。
“见鬼,我又没有舔你。”教授难以置信地瞪着那家伙,某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预感令他再次抵着脸将人推开些,迫使此人和自己拉开距离:“公平起见你也不许舔。”
对方被他搡得俊脸变形也不在意,而是严肃地思考了片刻:“唔,那我让您舔回来?”
教授:“……”
“如果你只是想让我精神方面放松一下,”他黑着脸地说:“恭喜你做到了,我现在只想揍你。”
……然后救世主就开始低低地笑,好像十分愉悦似的。教授都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笑的,他皱着眉,最后狠狠揉了下发烫的耳朵,整理了一下自己有些凌乱的衣领:“够了,说正事。”
“现在我比较担心铁棘领。”不管另一人有什么反应,他继续说了下去:“矛盾激化到如今这个地步,敌人不会善罢甘休,也不会有什么祸不及家人的道德风范,依靠之前我所做的一切伪装拖延到现在已是极限,我认为最近极有可能会有人冲铁棘领以及布洛迪家族下手。”
黑发青年缓缓吐出一口气来:“……所以我会让波西回去坐镇,以他的身份来说是目前最合适的选择。”
毕竟对于“诺瓦”来说,铁棘领承载了他的责任与私心;但是对于目前的黎民党来说,这远离王城的穷乡僻壤暂时并无太大战略意义。
其余人都有更加要紧的任务,他不能为了私人情感向铁棘领方面倾斜更多资源——而这也是他选择教导并扶持小布洛迪的重要原因之一。
“以那小子目前的实力来说,确实大多数人是需要忌惮的。”同样教过对方一段时间的阿祖卡毫不客气地点评道,毫无半点“师徒情义”:“但是以他的脑子,如果没有您的背后支撑,他会被王城那群奸诈的老狐狸玩死。”
“所以他得学会听话。”教授用一种若是被小布洛迪听见、怕是会哇得一声哭出来的冷酷语气说道:“教了这么多天,如果连最基本的服从命令都做不到,那他只能祈祷自己足够幸运,能在敌人手中多活几天了。”
要么服从,要么死亡。一向独裁专横的暴君从来都不是什么温情脉脉、沉溺于“血脉亲情”中的好兄长。
得知自己又得彻底离开哥哥身边,去往远离王城的铁棘领,这一消息对于勉强老实呆在圣巴罗多术士学院里、咬着手绢恨恨看着兄长和那个讨厌金毛单独两人跑去王城的小布洛迪来说,简直宛若晴天霹雳。
“哥……”
在水晶球的另一头,他摆出欲哭不哭的哀怨表情,却没有出声反驳或者撒娇打滚。
经过这么多天的相处,波西早就知道光凭自己完全不可能改变兄长的决定,还不如冲人装装可怜,说不定还能因此得到一些好处。
果不其然。
“你的任务很重要,也很严峻,波西。”他的兄长平静地盯着他:“铁棘领的领民需要你,敌人将不惜以最为严酷的手段对付这些无辜的人,仅仅只是因为他们和‘布洛迪’有关。接下来你可能要面对接连不断的暗杀,来自内部的背叛与陷害,甚至可能银盔骑士也会参与其中。”
眼见少年的面部表情变得肉眼可见的紧张起来,教授顿了顿,又出声安抚道:“但是你不是独自一人面对这些,我会协助你。”
“我会做好的,哥哥,你不必为我担心,我可是布洛迪的家主。”波西深吸了口气,与兄长有几分相似的五官呈现出了令人心惊的执拗:“我以家主之位发誓,只要我还活着,绝不会让敌人踏入布洛迪的土地一步!”
水晶球对面的人不置可否地用那双深不可测的烟灰色眼瞳打量了他片刻,直到将波西看得越发紧张,这才慢慢垂下眼睛,神情似乎微不可查地软化了些许。
“……别死了。”他淡淡地说,轻描淡写得仿佛在谈论明天的天气:“否则我会很麻烦。”
黑发少年却是明显露出了高兴的表情,他扑到了水晶球前,鼻尖几乎要碰到了冰冷的球面。
“那要是这一次我表现得好了,证明了我的能力,”他有些急切地说:“我能继续跟在哥哥你身边吗?”
结果他的兄长连敷衍地给他画个饼都不画,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必要任务的话,你跟在我身边干什么。”
奥雷,玛希琳,格雷文等人也没有天天黏在他身边,这又不是什么小学生过家家游戏。
波西终于忍不住泄露出了一些酸味:“可是明明那个人都可以……”
“因为阿祖卡是我的助手。”教授皱起眉来,认真地替人辩解道:“绝大多数时间,他的工作内容都需要呆在我身边。”
这可不是不务正业,他想,否则如果没有一位神明保护,他还真不能这样轻易地到处浪,需要耗费更多精力与时间才能达成目的。
眼见蠢弟弟脸上的表情越发沮丧,诺瓦思考了一下,终于勉为其难地说:“看情况吧,后续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会考虑你的诉求。”
水晶球暗下去的瞬间,黑发少年脸上委屈可怜的表情瞬间如潮水般褪去。他面无表情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望着空荡荡的房间,忽而咬牙切齿地自言自语道:“……波西·布洛迪,你真是,蠢透了。”
第303章 乞丐
这一年的冬天一如既往地寒冷,也许还要比以往稍微冷上那么几分。但是命运宛若过度紧绷的弦,只需稍微再下压那么一丁点儿,就会彻底断裂——于是在早春到来之际,灾难严酷无情地降临了。
在这关头,帝国主产粮区巴塔利亚高地爆发了百年难遇的寒灾,无数越冬作物受灾严重,被猝不及防的极端低温冻伤冻死。全国嗅觉敏锐的大粮商趁机囤积居奇,坐地起价,寒灾之后便是不断向着全国蔓延的饥荒。
帝国北境深陷战火,王室带头割让领土,教廷被质疑毒害圣者,粮价物价居高不下,寒灾与饥荒不断蔓延……一个庞大帝国的毁灭有时是十分迟缓而且极不体面的,人们看着它,就像瞧着一个四肢残缺、流脓生疮,只能躺在雪地里赫赫喘气,像蛆虫一样蠕动的老流浪汉似的,也许他还能苟延残喘着活上一阵子,也许下一秒便会停止呼吸。
对于阿玛卡蒂奥的居民来说,日子多少还能勉强过得下去。王城是帝国最后的体面,那些来自外界的哀嚎与怒吼被高高的城墙挡在了古老的王城之外,国王与贵妇名媛间的风流韵事似乎还是一如既往的抓人眼目。
这还是菲娜·伍德第一次来到王城。一年之前,她从未想过自己一个来自巴塔利亚高地、天天灰头土脸的小村姑,居然还能有来到传说中的帝国首都的一天。
为了安全起见,少女故意将自己打扮成了邋里邋遢的男孩模样,裹了一套陈旧的粗呢外套,袖口被磨得起毛边,肘部打了歪歪扭扭的补丁。据说这是爷爷留给父亲,父亲留给哥哥,哥哥又死活要塞给她的。模样虽然丑陋,但是足够保暖,足以让她和兄长活过无数个冬天了。
而在她的老家,光这么一件衣服,便多的是人羡慕呢。
一路上菲娜简直目不暇接,一副乡下人进城的模样——明镜似的橱窗里挂着绣了金线的玫瑰色羊毛斗篷和镶着孔雀羽毛与硕大宝石的貂毛帽子,街边慢悠悠驶过的马车里,那些端坐着的贵族身上的衣服看起来是那样优雅华贵,轻便暖和,贵妇与小姐们颈上和耳侧的珠宝闪烁着夺目的光。最普通的街道两侧甚至全部烧着煤精灯,就连灯柱的造型都显然是经过精心设计的。
而那细细雕琢成盛开鸢尾花模样的灯柱旁,正倚坐着一个断了双腿的年轻乞丐。他衣衫褴褛,瘦骨嶙峋,低垂着头,指节冻得红肿,面前摆着一只掉了色的铜匣。
菲娜沉默着在他面前站了片刻,这人的下巴和她的哥哥长得似乎有些像,这让她从口袋里摸出了一枚铜币,轻轻放在对方的铜匣上。这惊醒了对方,那人挣扎着抬起头来,有些惊讶似的望着菲娜:“谢谢您,好心的小先生……不过我不是乞丐。”
他挣扎着直起身来,打开了铜匣子,里面竟是小半盒勋章,每一枚都被磨得锃亮。
“这些价格都不一样,”他将那枚铜币捡起来,重新塞到菲娜手中:“最便宜的是布拉法尔战役纪念章,只需要一枚银币。”
菲娜有些惊讶地睁大眼睛:“你是……”
一名士兵,而且是立过功的士兵。
她忘了遮掩自己的声音,但是年轻的士兵并没有露出太多异样的目光,诧异过后便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准确来说,是一名逃兵,小姐。”
自霜语山脉以北被割让给极北之国费尔洛斯之后,那些曾经镇守北境的士兵便沦落到了极为尴尬的境地。哪怕是部分尚未投降的地方军,依旧在法理上被迫成为了北方佬的俘虏。
费尔洛斯方面要求银鸢尾支付高昂的赎金,用来赎回他们的士兵——但是这笔钱主要是用在高级将领身上了,于是普通的士兵被费尔洛斯视为可任意差遣的牲畜,浪费粮食的奴隶。漫长严酷的冬季过去了,人也被折磨得死了七七八八。好不容易春天到了,部分幸存者千辛万苦潜逃回国,却又被祖国视为了无耻的逃兵。没有人愿意为他们提供工作,更何况眼下的年轻士兵只是一个双腿残疾的残废。
在如今这个境地,王城是最为富庶、机会最多的,于是这个自称维克多的士兵不愿离开,只能将不少战友临死前托付给他、又被他千里迢迢带离北境的遗物卖出去,一部分寄给战友家属,一部分用来让自己活下去。
“什、可是这并不是你的错!”菲娜忍住破口大骂的欲望,非常生气地说。
在莫里斯港的学校里,老师会教导他们国与国之间的战争本质究竟是什么,也会向学生们普及全国乃至世界格局,菲娜并非那些只会人云亦云的愚昧之人。
她思考了片刻,忽然小声问道:“你……明天还会来吗?”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后,女孩急匆匆地留下一句“明天见”,便飞快地跑开了。
菲娜之所以来到王城,自然是由于幽灵先生的命令。近一年来,土地自由党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在巴塔利亚高地蓬勃生长壮大着,斯宾德堡纺织女工暴动、丰收镇政变等等大事背后都有他们的影子。土地自由党的名字成为了巴塔利亚高地所有权贵与富商的心头刺,奈何所有人都知道,这些人的背后是幽灵和黎民党。
黎民党那群疯子可是不管谁的脑袋都敢砍的,穷鬼们爱戴他们,权贵却畏他们如魔鬼——简而言之,惹不起。
身为莫里斯港和巴塔利亚高地之间的对接人,黎民党对菲娜从不吝啬教导与历练,这令本就聪颖好学的少女迅速成长起来,数次证明了自己的出众能力,从而成为了驻巴塔利亚地区的黎民党特派员。所以当她再度站在幽灵先生身旁时,已经不再是初见时那副瘦小狼狈、惶恐谄媚的模样了。
再一次瞧见幽灵先生,菲娜简直难掩高兴的神情。在莫里斯港,她最亲近喜爱的是同是女孩子、性格又爽朗真诚的玛希琳,但最为敬畏也最是感激的,依旧是救下她后、将她从巴塔利亚高地带走的幽灵。
——当然,在瞧见那位和幽灵形影不离的、神秘的“龙骑士”后,菲娜依旧本能般地哆嗦了一下,老老实实地收回了试图靠近黑发青年的脚尖。
……金发青年的微笑明明一如既往的温柔明朗,但依旧令人瘆得心里发慌。怪不得玛希琳曾经在听她忍不住偷偷吐槽莫里斯港人对于“龙骑士”的狂热崇拜之后,露出了“你看穿了他的本质”的赞许表情。
菲娜此次前往王城,主要是以巴塔利亚高地代表之一的身份,为了绽放会议而来。
自战败以来,银鸢尾帝国对民间要求召开绽放会议的呼声表现得含含糊糊,但是随着事态越发严峻,全国范围内的抗议甚至暴动此起彼伏,王室终于撑不住了,宣布将于祭神日之后举行绽放会议,并要求三大议会即刻分别正式启动代表资格审查与登记议程。
平民与学者属于第三议会,黎民党和奥肯塞勒学会恰巧以此为契机,结成了统一的利益共同体。本来无论是“黎民党”,还是“土地自由党”,都是帝国数得上名号的“叛党”,成员的大头照可都张贴在官方的通缉令上的,其中最值钱的那位就是幽灵本人。
奈何幽灵现在也是奥肯塞勒学会的会长,在一番微妙的运作下,很快黎民党便通过了“正规的代表资格审查与登记流程”,正式出现在了大众的视野里。这家伙钻了法律的空子,奈何连其他两个议会都不能对此说些什么,只得安慰自己第三议会的权利简直少得可怜,掀不起什么风浪。
待到简单的问候与安排之后,菲娜迟疑了片刻,还是将那位残疾士兵的遭遇告诉了教授。
“我总觉得,那个叫维克多的士兵看起来不仅仅像是为了谋生那样简单。”女孩有些犹豫地说:“他两条腿都断了,只能靠前肢爬行,袖口却没有太多磨损的痕迹。从北境到王城,这么漫长的旅途,一路上一定有人帮他,但是现在却将他丢在街上不管不顾——更何况在王城卖纪念章可不是什么好主意,这里有这么多贵族和将军,军功章当地居民恐怕都见惯了,真的会有人买吗?反倒很可能招来灾祸。所以我猜他大概在以此为契机,试图吸引什么人。”
“你观察得很仔细。”教授赞许地看了她一眼:“我们可以去见那位‘维克多’一面。”
被夸奖了,菲娜有些害羞地抿着嘴笑。
“……其实我也不太确定,只是有些生气,还有些可怜他。”她愤愤不平地小声嘀嘀咕咕:“他们为了帝国献上勇气、忠诚还有血肉之躯,帝国却抛弃了他们,就像迫不及待丢掉一群无用的垃圾。”
“蜚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教授淡淡地说,这话他是用通用语简要翻译出来的:“王室与贵族既然已经达成了自己的目的,自然也不再需要考虑工具未来的命运——哪怕权贵的胜利来源于国家与民众的失败。”
第304章 说法
第二天一大早,菲娜特意带了一条黑面包,还有用小锡壶装着的热茶。士兵果然已经就在昨天的那根灯柱下方了,天气在渐渐变得温暖,他的脸色却看起来更加苍白。当他看到菲娜时,眼睛中闪过了些微意外。
菲娜将早餐递给了他,故意压低了声音,操着一口乡下口音,这让她听起来像个男孩:“给,吃吧。”
维克多似乎并不介意她的伪装。他没有推脱,而是道谢后感激地接了回去,用手掰下了一块面包,珍惜地放在嘴里,慢慢咀嚼起来。
菲娜一屁股坐在他身边,同样掰下一块面包,小心翼翼地塞进嘴里。
“你是王城人吗?长得真像我哥。”她含含糊糊地、若有似无地打探道:“乡下实在是活不下去啦,所以我跑来了王城——可惜这里实在是太大了,我昨天迷了路,还被守卫骂了一顿,你懂的……”
“我是。”维克多低声说,他偏过头来,打量着这颇有几分乡下村姑的粗野、却又心地善良的女孩子,表情柔和了一些。
对方絮絮叨叨着同他倾述饥荒导致的可怕场景,越说眼眶越红。
“活不下去了。”她难过地重复道,用力用牙齿撕扯着又粗又硬的黑面包皮:“打仗要征更多的税,而冬天的余粮早就见底了,可是治安官依旧挨家挨户地上门强征。我是幸运的,勉强逃了出来,还有很多人饿的去吃树皮,婴儿刚一出生,就因母亲没有奶水,被家人活生生摔死……”
她说的都是一路上的真实见闻。巴塔利亚高地被黎民党实控的地区还好些,大家还能团结起来,打开粮仓勉强度过难关——那些传统贵族与农场主势力强大的地区,因饥饿疾病而死的农奴被直接丢进了荒野里,任由乌鸦啄食,连一块像样的墓碑都没有。
维克多的眼神暗淡下来,他沉默着喝了一点热茶,喉结费力地蠕动着,像是在吞咽某种苦涩的回忆。
菲娜悄悄看了看他的表情,继续摆出一副天真少女的姿态问道:“你说北境什么时候才能彻底停战?明明报纸上都说我们赢了,可是为什么还要征兵,还要收税……”
“……哈,赢了。”维克多冷笑了一声,脸上终于流露出明显的悲愤神情。在无数战友以性命为代价的掩护下,他历经千幸万苦,这才勉强从北方的魔窟中逃了出来,当他奄奄一息拖着残肢,终于重新踏上祖国的土地时,结果所听见的居然是“胜利”的欢呼声。
但是这些秘辛不好和一个淳朴善良的乡下女孩讲,他并不想害了她——他只想等来一个说法。
维克多最终只是摇了摇头:“报纸上的消息,听听就好。”
菲娜敏锐地看见了士兵紧握的拳头和微微发抖的手臂。当她想要继续试探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自街道尽头响起,维克多的身体忽然明显紧绷起来,他似乎看见了什么,疲惫灰暗的双眼第一次折射出如炉火般明亮灼目的光。
“走。”
他急促地低声冲菲娜说——菲娜自然不可能离开,她故作茫然地望着他,直到三名骑着高头大马、穿着华丽军装的骑兵在如乞丐般的年轻士兵面前拉住缰绳,领头的那名军官翻身下马,大踏步向他们走来,腰间别着剑和枪。
“有人举报了你。”对方嫌弃地用锃亮的军靴踢了一下铜匣,里面陈旧的勋章发出了清脆的磕碰声:“如果不想受皮肉之苦的话最好老实点,这些都他妈从哪里弄来的?”
“我要见汉德森·伯劳将军。”维克多一点点挺直了脊背,冷冷地说道。
对方愣了一下,下意识重复道:“你他妈要见汉德森·伯劳将军……”
在意识到这狼狈不堪的残废乞丐说了些什么后,他忽然扭过头去,和身后的两名同僚一起大笑起来:“光明神呐,你听到了吗,他居然要见汉德森·伯劳将军——”
尽管对于大贵族来说,伯劳家族废了,但伯劳家的家主,尊贵的侯爵大人,也绝不是一个残废乞丐想见就见的。
“我是驻守布拉法尔地区第三军团‘铁盾’荣誉突击连的维克多·劳恩斯中士!”维克多厉声喝道:“我要求见伯劳将军!我有重要军情需要汇报!”
带头的军官愣了片刻,忽而眼神变得冷厉起来。
“带走!”他黑着脸骂道:“装疯卖傻的骗子,‘铁盾’荣誉突击连早就全员叛逃了!”
“‘铁盾’荣誉突击连一共一百五十八人,牺牲一百五十七人,其中一百二十一人的徽章都在我这里了!”其余两名骑兵一把扭住了他的肩膀,维克多奋力挣扎起来,奈何他失去了双腿,简直轻得可怕:“我可以证明身份,你们不能——”
“闭嘴!”有人用枪托在他的后脑勺上重重砸了一下,士兵痛得被迫失去了声音。
“这小子又是谁?”带头的军官脸色阴沉地打量着一旁的菲娜,他没有迟疑太久,也冲人努了努嘴:“这个也带走,我要一起审问。”
“放他走!和他没关系!”维克多怒吼道:“如果我失踪了,我发誓明天一早布拉法尔地区陷落的卑鄙真相将会传遍整个王城!”
“哦,你他妈还想威胁我?”军官狞笑起来,额头青筋鼓了起来。他拔出枪,恶狠狠地抵在维克多的额头上:“什么真相不真相的,信不信老子现在一枪崩了你——”
“安静。”
军官那唾沫横飞、一张一合的嘴巴僵住了。准确来说,连带着他和身后同僚脸上的表情都渐渐消失了,变成了一种茫然的空白。
他们慢慢放开了年轻的士兵,在维克多惊恐的眼神和菲娜兴奋的表情中,摇摇晃晃着重新翻身上马,就像忘了自己要干什么似的,猛地一夹马腹,于马匹受惊的嘶鸣声中直接飞窜了出去。
两个身影一前一后自阴影中显露身形。其中一人修长高挑,被长长的兜帽与斗篷遮住了全身,浑身上下仅仅露出一双惊人的蓝眼睛。
另一人则看起来像是一位学者,黑发微卷,肤色苍白,架着眼镜,无声地站在原地,仿佛一只轻飘飘的鬼魂。
“维克多·劳恩斯中士。”黑头发的年轻人在维克多面前蹲下身来,摘掉了一只手套,郑重地向他伸出手来:“早上好。”
“您好……”维克多迟疑地伸出手来。对方抓着他的手,十分认真地摇了一下,便又放开了。可是他似乎没有自我介绍的意图,唯有一双剔透的烟灰色眼珠清晰倒映着维克多警惕中夹杂着茫然的表情,正以一种令人不适的锐利眼神,仔细打量着他。
但是看着眼前这张冷淡苍白的脸,他总觉得自己大概在哪里见到过对方。
“您在王城的那些朋友会陷入危险当中。”除了最开始的问候,那个人似乎并无任何寒暄的意图,反倒毫无征兆地单刀直入,这令维克多的瞳孔剧烈瑟缩了一下。
“你是谁?”他警惕地盯着那个人,一只手忍不住慢慢探向藏在腰间的匕首:“你都知道些什么?”
菲娜瞧见龙骑士的身形似乎晃动了一下。大事不妙,她心中不由叫糟,刚想出声打断,便又听见教授开了口。
“我是幽灵。我知道您所告诉我的。”
那个人平静地看着他,还没等维克多深思这古怪的回答,“幽灵”这个名字如闪电般击穿了他的大脑,那些沉在记忆深处的只言片语忽然浮现出来,这令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你、你是黎民党的那个——”
叛党头目的称号如雷贯耳,身为帝国的正规军,对方本该是他的敌人。但是维克多愣了片刻,只是苦笑了一声,肩膀塌了下来,偏头看了眼菲娜:“所以你也是黎民党的人?”
“抱歉啦。”女孩站在幽灵身边,略带歉意地冲他点了点头:“不过我说的可都是真话,你的下巴确实长得像我哥哥。”
“您的手中大概掌握了一些伯劳家族直接或者间接导致战败的证据,”幽灵的语气平静且乏味可陈,他冷静地打量着士兵脸上的表情变化:“比如背叛,交易,出卖……您的那些朋友保不住你,您低估了大贵族的势力与能量。”
维克多急促地喘息起来。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那个铜匣子,里面的徽章在春日的阳光下折射出寒凉的光,其中少部分是战友亲手交给他的,大部分是他从尸体身上亲自翻找出来的。
“我要见汉德森·伯劳将军。”他固执地重复道:“‘铁盾’荣誉突击连没有任何一个人投降,总有人得为布拉法尔地区的陷落、为了所谓的‘叛逃’给个说法。”
“在王庭看来,伯劳家族已经付出了‘代价’。”幽灵冷漠地说:“大概是暂时停职,罚薪,交还大概两个庄园大小地区的征税权…”
“这不够!这不够!”士兵终于忍无可忍地怒吼起来,声嘶力竭宛若哀鸣:“那我死去的战友们呢?!他们至死都不曾向北方佬投降,哪怕是停止呼吸的前一秒,都始终相信着长官口中再过十分钟就会有人来支援的军令——”
不知不觉中,年轻的士兵早已满脸泪痕:“谁来为他们的牺牲给个说法?谁又来为他们的名誉正名?!”
第305章 好报
周围很安静,街道的嘈杂都显得遥不可及,唯有士兵急促的、仿佛快要断了气似的喘息声。菲娜有些不自在地用手指搅着衣摆,幽灵先生没有说话,他只是非常平静地注视着被他三言两语逼得濒临崩溃的维克多。
“您的‘生意’吸引了不少人。”黑发青年维系着他一贯的毫无波动,甚至堪称冷酷地说道:“就算这一次被打断了,还会有下一次——恕我直言,您的生命已经进入了倒计时。”
“我早该死了。”维克多疲惫地说:“我早该和我的战友一样,死在冰天雪地的北境……”
幽灵用那双可怕的灰眼睛锐利地盯着他:“哪怕永远背负着叛徒的名号?哪怕被伯劳家族大肆宣传功绩,当做将功补过、借此重回权利中心的工具?”
“……”
真可怜,菲娜有些同情又有些敬畏地想,他看起来好像马上就要一口气上不来晕过去了。
“您可能并不信任我。”给了人片刻思考的时间,教授将语气放得和缓了一些:“但是现在只有我才是您最好的选择。
年轻士兵脸上的情绪剧烈变换着。
“您应该知道,对于伯劳家族的处置是银鸢尾王室和王庭议会共同决定的。”诺瓦决定给他最后一击:“换句话来说,你的国王不会为你做主。”
良久,士兵缓缓抬起头来,声音嘶哑:“……您想要什么?”
“我想这里不是说话的好地方。”教授平静地回答道。
他站起身来,一只手随意地插在大衣的衣兜里,漂亮的烟灰色眼睛耷拉了下来,若有所思地打量着瘫坐在地上的残疾士兵,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维克多被这人看得有些难堪。他艰难地伸手,将宝贝的铜匣子塞进怀里,然后敲了敲自己的断腿:“您瞧,我没办法自主移动……”
“我知道。”黑发青年淡淡地应了一声,依旧一动不动。
……他在等什么?菲娜有些茫然地看着幽灵先生。她不认为此人会是在这种方面为难人的性格——龙骑士却是不知何时轻轻扶住了对方的臂弯。
“……幽灵先生?”菲娜有些紧张地看着他,下意识上前了一步。
“请再稍等一会儿。”教授冷淡地说,见其余二人迷茫而焦灼地望着他,他沉默了一下,面无表情地解释道:“蹲久了站起来腿麻。”
菲娜:“……”
维克多:“……”
菲娜的表情差点没绷住,维克多的嘴角也忍不住抽搐了一下,紧绷的气氛倒是莫名缓和了一些。
“请跟我来。”
等到重新掌握了肢体控制权后,黑发青年转身走向街道尽头。维克多惊讶地发现自己竟是凭空悬浮了起来——发现场景似乎重演了的菲娜忍不住意味不明地啧啧了几声,转身追了上去。
穿过错综复杂的小巷,他们最终的目的地竟是一座看起来有些年头、几近废弃的小型歌剧院。由于卡西乌斯二世那众所周知的癖好,在王城,这样的小型剧院数不胜数。
所以便恰好当做临时据点了,感谢奥肯塞勒学会下属缪加纳学院的慷慨支援。
教授率先伸手推开了雕花的铜门。门轴发出了刺耳的呻吟,一股混合霉味与灰尘的风扑面而来。昏暗的大厅里,一排排猩红的座椅像是凝固的血泊向着舞台延伸。
但是当他们绕过舞台,进入后台时,维克多惊讶地发现,这里居然有人,而且不少——有人在低声争执,也有人抱着文件行色匆匆。当他们瞧见他身边的这位“幽灵”时,无人行礼,顶多只是驻足点头,唤一声“首席”或“会长”,便去干自己的工作,而后者也只是同样点头回礼。
但是这样做的人很多,以至于无论黑发青年走到哪里,依旧如漩涡中心似的,牢牢吸引了周围人的目光。
维克多能辨别出那些敬畏、崇拜、紧张的情绪,这位年轻的叛党头目竟是极有威信也很受爱戴的。后者却显得有些脚步匆匆,绷着脸带着他穿过人群,来到一处密闭的房间,大概是由曾经的道具间改造而成的。
乱七八糟的摆件都被清了出去,房间里摆放着一张巨大的橡木桌,上面堆满了文件,还有一盘零零散散插着模型的沙盘。最引人瞩目的是墙面上张贴的、一大张王城地图,用不同颜色的图钉标记着各个重要地点,还有一些勾勾画画。凭借维克多的军事素养,他能看出其中寓意,心中不由有些发沉。
这群叛党完全是有备而来的,他不知道他们想要干什么,但想必不是什么温文尔雅的聚会。
维克多被安置在一张褪色的天鹅绒扶手椅上,剧院里的光线不太好,煤油灯亮了起来,幽灵的轮廓显得有些模糊不清,仿佛随时都会溶解在阴影里似的。而那位神神秘秘的术士则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黑发青年身后,维克多忽然惊恐地发现,他竟是不知不觉中忘记了对方的存在。
“咖啡?还是酒?”
幽灵居然亲自在他面前摆了一只杯子,维克多不由有些受宠若惊,谨慎地坐直了身体:“酒,谢谢您——如果可以的话。”
酒精会帮助他将那些惨痛无比的记忆从喉咙里倒出来,从而换取些不知道有没有用的帮助。
“……好吧。”不知是不是错觉,对方似乎啧了一声,但还是转过身去,不知从哪里翻找出了一瓶朗姆酒,替他倒了一杯,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折射出暖色调的光。
但是他自己面前什么也没有。
“我不喝酒。”见人有些迟疑地打量自己面前空空如也的桌子,幽灵坐在另一张靠背椅上,双手交叉着抵在下巴上。灯光下,那双烟灰色眼睛竟像是玻璃球般闪闪发光:“如果您不放心想要找人试毒的话,建议您将选择更换成咖啡,这个我可以亲自为您演示。”
维克多:“……”
话说这是……笑话吗?他有些迟疑地想,他要不要给人面子配合着笑上几声?
年轻的士兵吐出一口气,忽然一把抓住酒杯,仰起头来一饮而尽。火辣辣的热意顺着咽喉淌了下去,在他的胃里凝结成火,逼迫他将冰天雪地里那一切关于背叛与死亡的愤怒,一切想要向着世界咆哮的怒吼,全部一股脑地呕出来。
那双灰眼睛平静地注视着他:“现在,请您告诉我,关于‘铁盾’荣耀突击连在布拉法尔地区所发生的一切。”
……
菲娜在门外徘徊。幽灵先生没有让她进去旁听,她自然也不敢偷听,但她终究还是有些在意那个和她哥哥有些像的年轻士兵的命运。
“伍德小姐。”
菲娜浑身一僵,下意识抓紧了衣角,默默转过身来。少女恭恭敬敬地向着那被斗篷笼罩的修长身影低下了头:“阿祖卡阁下……”
这人在室内也没有脱掉遮掩容貌的兜帽,也许是不喜欢所有人一齐盯着他的脸看。在黎民党,虽说幽灵身边的人都极富传奇色彩,但得益于龙骑士的身份,这位阁下绝对是最神秘、也是狂热粉丝最多的高层之一。强大异常的异族术士,和首席近乎形影不离……还有小道传闻,据说此人和幽灵的关系不简单。
嗯,感情方面的不简单。
但若是胆敢瞎嚼幽灵先生的舌头,假如被奥雷先生抓住了,怕是要享受一番叛徒和探子才有的可怕待遇,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就连一向好脾气的玛希琳和格雷文先生也曾对偷偷说幽灵先生坏话的家伙黑过脸,据说玛希琳甚至当众直接给了人一拳。
菲娜倒是觉得那家伙活该至极,就因为他们的首席是普通人,竟敢将一些极其恶心黏腻的恶毒揣测和他扯上关系……以幽灵先生的性格可能对此并不在意,尽管那个又蠢又坏的家伙被玛希琳当场打碎了下巴,菲娜发誓自己若是在场,非要补上几脚并冲人破口大骂才够解气。
奈何尽管幽灵先生是个很可敬也很可爱的人,这位阁下却着实令人心生恐惧与敬畏,就像在直面在天边不断汇聚的风暴似的。
“不必紧张。”对方似乎微微笑了一下,声音温和清朗得足以令人放下一切戒备,下意识听从他的指令行事:“教授让我告诉你,你可以先去忙自己的事了,那位维克多·劳恩斯中士会得到妥善的照料与安置的。”
说是不用紧张,但是菲娜这辈子都不会忘记初见时的可怕遭遇,她居然还臭骂了这二位一顿,午夜梦回都想坐起来扇自己两耳光——简直更紧张了,但菲娜还是小心翼翼地打探道:“他、他决定加入我们了吗?”
“教授很欣赏他。”龙骑士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平静地说:“他是个值得敬佩的人,也是个好人。好人不一定有好报,但至少不该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去做自己的事吧。”见菲娜愣在原地,兜帽下的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昨天教授安排给你的报告初稿,可以先拿给我看看。”
少女猛地打了个寒颤,顿时飞快地扭头跑走了:“……我、我还要更改一下!”
第306章 庆典
菲娜·伍德头也不回地跑了,表现得好像身后有怪物在追。
阿祖卡淡淡地收回视线。重活一次,救世主本人最大的变化,大概便是对维系所在环境的基础社交提不起太大兴趣,保护欲、或者说掌控欲几乎全部转移到了自己在乎的人身上。如果是以前的他,绝不会令波西和菲娜这种乳臭未干的小孩子轻易觉察到他的可怖,甚至会有意以一种不动声色的精妙方式,促使身边所有人心甘情愿以他的意志为行动准则。
至于现在——害怕他也是件好事,免得这群小鬼天天缠着教授。
他重新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教授的临时办公室里。离开的维克多·劳恩斯中士眼圈红肿,神情恍惚,但肢体语言明显变得放松了不少。至于教授——他维持着之前双手交叠抵着下巴的姿态,沉默地望着虚空,一言不发,看不出情绪变化来。
“您还好吗?”
肩颈上浮现出舒适的暖意,一人熟练地摸了摸他的颈侧,用指腹轻柔抚摸着下颌单薄的皮肤。有些痒,诺瓦顿了顿,忽而顺势将脸颊抵在另一人的掌心里,用力磨蹭了一下。
阿祖卡:“……”
原本垂在身侧的手指不由隐忍地蜷曲起来。
“……没什么。”黑发青年慢慢地说:“只是在想,无论是哪个世界,都难以摆脱历史的周期规律。无论早期的理想有多么高洁伟大,依旧逃不过时间流逝下既得利益者的逐步腐化,乃至彻底变质后的沦亡。”
驻守在布拉法尔地区第三军团的团长是罗斯金家族的旁支,就是之前由教授提供线索、被骑士长及其背后的王后怀疑“叛国”的那只家族。
结合维克多的描述,教授推测,同为凭借军功起家的大贵族之一,罗斯金家族发现了伯劳家族倒卖军用物资的罪证,并以此威胁后者。奈何莫里斯港的黑龙提前曝出了罗斯金家族内部通敌的罪证,王室要处理叛徒,汉德森·伯劳也想要趁机一举解决罗斯金家族,防止对方趁机攀咬——于是厄运的磨盘就这样残酷地碾动起来。
从维克多·劳恩斯中士的视角来看,他和战友始终不曾向敌人投降,更不曾背叛祖国,总指挥官允诺的支援却迟迟不来,以至于全连牺牲的仅剩他一个人。但阴谋的真相却异常简单且荒诞:‘铁盾’荣誉突击连,因为名气最大,知名度最高,是赫赫有名的英雄队伍,所以被“选中”成了攻击政敌的活靶子,上位者三言两语间,一百八十五名士兵的性命与荣誉便这样沦为了内部政治斗争的牺牲品。
最讽刺的是,无论是罗斯金家族,还是伯劳家族,祖上都曾出过威名赫赫的将军,先辈在战场上开疆扩土,杀敌立功,而他们的后代却靠出卖麾下士兵来换取短暂的利益。
阿祖卡安静地听着。他和同伴的后半生基本在战场上度过,这些低劣阴毒的手段对他们来说简直如呼吸一般常见。换句话来说,士兵从来都是为了背后的统治者利益而战,是纯粹为了获得军功与赏钱、或者仅仅只是为了活着的暴力工具……“为人民而战”的黎民军才是前所未有的异数。
不为君王,不为贵族,不为所谓的“家族荣誉”,更不为抢钱抢粮抢女人——只是为了在泥泞中挣扎求生的芸芸众生。
他忍不住低下头来,虔诚地轻轻吻了吻这一切奇迹的缔造者,亲吻那人柔软微卷的黑发,还有光洁苍白的额头。被打断思路的教授莫名其妙地瞪了那家伙一眼,再次抵着对方的脸,将人推开些。
“控制一下你自己。”黑发青年面无表情地说:“我还没说完,说完再亲。”
救世主忍不住低笑了一声,眼神一片温柔:“您说,我在听。”
“维克多·劳恩斯中士的证词很重要。”教授用指骨在桌面上敲了敲:“菲娜这一次立了功,具体奖励按制度走,或者哪天有空问问她想要什么;派治疗师关注一下劳恩斯中士的状况,包括他的心理状态;还有关于伯劳家族的罪证……”
诺瓦沉默了片刻,微微蹙眉:“帝国北境和费尔洛斯方面你应该比较熟悉?”
“很熟。”阿祖卡淡淡地说:“算是老对头了。”
包括圣者萨尔瓦多和他的冰霜巨龙白噩梦。
“那便由你安排。”教授点了点头:“不必太急躁,我们的人现在应该暂时还没有太多余力涉足,只是早作打算——目前还是以绽放会议为主。”
黑发青年疲惫地叹了口气,身体向后靠去,摘掉了眼镜,慢慢揉捏着眉心。
……战争啊。他和外敌在一同充当这庞大古老帝国的掘墓人。
……
这一年的祭神日庆典大概是最为潦草又最为状况频发的一次庆典了。在阿玛卡蒂奥,不论是王室还是教廷,都有意将庆典举办的盛大热闹些,试图冲淡战争带来的阴影。奈何经费不足,人心惶恐,导致的后果便是丑态百出。
祭神日当天,工匠们匆匆忙忙搭建的庆典拱门居然还没等游行队伍通过便塌了一半,漫天的尘土中,惊呼声、惨叫声、此起彼伏的哭泣声,差点让阿玛卡蒂奥的居民以为费尔洛斯的军队打进来了。
然后是教皇的金马车驶过鸢心广场时,不知从哪个角落里飞来的烂西红柿在地上炸开了花。当卡西乌斯二世和王后爱斯梅瑞站在观礼台上向民众挥手示意,居然有人躲在人群里大喊大叫“叛国的婊子滚出去”,最后银盔骑士将人抓住一看,却是个喝得醉醺醺、连自己叫什么都忘记了的醉鬼。
为了替绽放会议造势,黎民党也为祭神日的庆典做了一些准备——很朴素,很贫穷,只是在平民聚集之地搭建起了简易的舞台,上演了一些自己人编写出来的、讽刺权贵的戏剧节目。当鸢心广场附近的庆典陷入混乱时,越来越多的平民却是开始向着舞台聚集,哄笑声此起彼伏。
菲娜和一些孩子很是机灵地趁机在人群中钻来钻去,向观众发送传单。教授站在人群的边缘,静静地看着舞台上的演员正以十分夸张的肢体语言扮演一位被聪明的农民戏耍的贵族老爷,那些滑稽的动作与台词逗得台下的人哄堂大笑。
剧本他都看过,也曾兴致勃勃地试图给些建议——然后被缪加纳学院的专业编剧冲到他的办公室里拍桌子,以一副若是逼他采纳这些意见、便是在玷污自己的职业素养的悲愤表情拒绝了,对方声称新任会长的“幽默”会令鲜花枯萎,河水冻结,就连天上的飞鸟都会忘了拍打翅膀,像石头一样坠落而下。
教授:“……”
伟大的暴君就这样屈服了,默默将一切都交给异世界的专业人士来做。
他没有借助法术遮掩行踪,很快便有人发现了“幽灵”也在这里。诺瓦瞥见有人悄悄离开了人群,猫着腰朝着远处跑去,他身旁的阿祖卡微微眯起眼睛,还未有举动,便被恋人抓住了手指。
“没关系,让他们去。”教授漠然道:“黎民党不能总是呆在黑暗中。”
阿祖卡无奈而纵容地叹了口气,用手指将身边人被风吹乱的头发轻轻理到了脑后:“这可是您难得的放松时间。”
“在哪里看戏不是看戏。”黑发青年刻薄地冷哼了一声:“现实里的蠢货可比戏剧里的小丑花样百出多了。”
阿祖卡:“……”
他忍不住低低地笑了起来:“谁说您不擅长幽默。”
“我也这么想。”教授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带了一点得意洋洋的意味:“我小时候为了和人交际可是专门背过笑话大全的。”
奈何效果似乎并不怎么好,那些同龄人只会用一种看神经病的眼神看着他,然后和同伴们一起窃窃私语。
此时舞台上的戏剧已经演到了高潮部分,但是欢笑被由远及近的马蹄声打断了。一名骑着马匹、身着盔甲的银盔骑士出现在了人群尽头,他的眼神像鹰隼似的犀利扫过众人,最终固定在了站在边缘地带的黑发青年身上。
人群轻微骚动起来。王城人自然认识银盔骑士的装扮。他们不明白这群王室的使者不去保护国王与王后,此时跑来平民中间做什么。
银盔骑士翻身下马,在瞥见幽灵身旁那位遮掩了容貌的存在时,身体不由僵硬了一瞬,尽管转瞬即逝,但还是被教授迅速捕捉到了。
他微微眯起了眼睛,看着这家伙有些紧张地掏出一张……请柬?然后深吸了口气,当众高声念道。
“尊敬的诺瓦先生,奥肯塞勒学会的新任会长。我奉王后陛下之命,邀请您前去参与今晚的鸢心宫晚宴。”
一片哗然,连表演都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了过来,原本已经警惕地跑到教授身边的菲娜顿时忍不住抓住了黑发青年的衣角,又在阿祖卡若有似无瞥来的眼神里讪讪松手。
银盔骑士才不怕这群平民的目光,但他所忌惮的存在就站在幽灵身旁。他忍不住咽了咽口水,继续补充道:“王后陛下特许,您可以携带一位同伴前往参宴。”
第307章 宴会
哪怕有头盔遮掩面部表情,银盔骑士依旧感到自己的脸都是僵硬的。明明身为被联合通缉的通缉犯,银鸢尾帝国最大叛党的头目,但是黑发青年就这样理所当然地站在一群平民当中,姿态很放松,就好像他才是这片土地的主人似的。
最令银盔骑士浑身冷汗直冒的,是对方身边那被掩藏在斗篷下的人影——那位一个照面便令十二名银盔骑士全军覆灭的“神明”。
对方的斗篷下摆似乎轻微晃动了一下,银盔骑士顿时猛地后退了一步,手下意识放在了腰间的剑柄上,就连呼吸都停止了。
“请柬。”神经高度紧绷下,他似乎听到一个声音毫无波动地在他耳侧响起。
……什么?银盔骑士懵了一瞬,然后才反应过来,那位存在没有攻击他——只是幽灵向他伸出一只手来,一副理所当然的姿态。
叛党头目姿态闲适,他却表现得如临大敌……真是该死,明眼人都能瞧得出来,他在王室的敌人面前露怯了。那群可恶的愚民正一边偷看他,一边交头接耳着窃窃私语,想必是在讨论他的失态。
诺瓦干脆自己从人手中拿走了那张精致的请柬,迅速翻看了一遍。他并不担心请柬本身有什么阴招,王后不会做这种无谓的事。
“我答应了。”黑发青年冷淡地说。
这个回答似乎令银盔骑士松了口气。他完全没心思计较幽灵那堪称傲慢至极的不敬态度,而是僵硬地翻身上马,逃也似地匆匆离去,仿佛多在原地呆上一秒,都会被什么东西彻底吞噬。
“您真得要去鸢心宫?”银盔骑士的身影刚消失在视野里,菲娜便担忧而急切地小声问道:“我打听过,此次祭神日的晚宴,国王、王后以及许多大贵族都会出席,今晚一定很危险!说不定、说不定他们会趁机设下层层埋伏,就为了抓捕您……”
“王后邀请的是奥肯塞勒学会的会长。”教授随手将请柬递给身旁的阿祖卡:“这意味着她不会在明面上动手,至少今晚不会。”
更何况王后知道阿祖卡的存在,她不至于愚蠢到冒着彻底激怒神明的风险,做这种收益远小于代价的蠢事。就算真有其他看不清形势、脑子不清醒的家伙……
“不必担心。”黑发青年淡淡地说:“今晚危险的是谁还不一定。”
……
祭神日晚宴一如既往地在鸢心宫召开。金碧辉煌的大厅里,璀璨硕大的水晶吊灯将整个殿堂映照得恍若白日。宴会厅穹顶的诸神宴饮图栩栩如生,长桌之上的银质刀叉闪闪发亮,无数烛火在雕花烛台上摇曳生姿,将站在王座之后的银盔骑士的秘银铠甲都镀了一层流动的金边。
空气中弥漫着昂贵奢靡的熏香,使者们手托鎏金托盘穿梭其间,其中盛着来自世界各地的美酒。宫廷乐师们奏响悦耳的音律,客人们则身着华服,仿佛完全忘了白日里的尴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优雅地举杯浅笑,女伴身上的珠宝在衣香鬓影间争奇斗艳,尤其是卡穆公爵的夫人颈间那枚硕大的蓝宝石,据说足以买下一整支海军舰队。
一名贵族用酒杯遮掩了唇边的讥笑:“我简直无法想象,那位……‘幽灵’,居然会被我们尊贵的王后陛下邀请前来参加晚宴。”
“愿光明神保佑,”另一人嘲讽地哼笑一声:“真希望那位阁下能平安抵达鸢心宫,否则这场晚宴必然会少了许多乐趣。”
背叛了家族的子爵之子,叛党的头目,贱民与奴隶的救世主,唯一适合他的场合唯有监狱和绞刑架,现在却要与尊贵的银血贵族共同踏上脚下这片精美繁复的羊毛地毯,简直想想都令人作呕。
而他们那位曾和野兽同吃同住的“王后”也就这点眼界,居然被这种货色吓得跪地求饶,果然女人就是女人。尽管丢的是王室的面子,但作为高贵的银血贵族,不少人依旧为这种贱民竟然也配前来赴宴感到异常不满。
低低的哄笑与附和声阵阵,卡穆公爵漠然瞥了这群愚蠢的贵族一眼,慢慢抿了口杯中的美酒。
一群蠢货。
这群大脑被美酒与美人泡坏了的家伙完全不知道幽灵的身后究竟是什么,也浑然忘了曾以雷霆手段令他们噤若寒蝉的王后,又怎么可能是个见识浅薄的妇人。不过他们的王后陛下倒是好魄力……那个女人到底打算做什么?
话题的中心人物几乎是卡着点来的。当黑发青年踏入宴会厅的那一刻,就连乐队的旋律都微妙地滞涩了一瞬。
无数目光如利箭般射来,惊愕,厌恶,探究,忌惮……牢牢钉在与宫廷晚宴格格不入的来宾身上,试图将人扎得千疮百孔。没有人真心实意地欢迎这突兀的黑色身影,但年轻人只是站在门口,抬起眼来,用那双烟灰色的眼睛缓缓环顾全场,不少人竟被他看得不由屏住呼吸,狼狈地移开视线。
最令人不安的,是他的身侧那位身披斗篷、完全看不见脸的存在。
请柬上要求客人正装出席,而曾经身为子爵的儿子,诺瓦很了解贵族的那一套。宴会是社交场所,哪怕是男性,衣着的考究程度,款式的流行时间,甚至是袖扣和领针的搭配细节,都是用来暗地里争相攀比的重要指标。若是装扮不得体,绝对会惹人耻笑,甚至会影响家族地位,“令家族蒙羞”。
奈何教授没有太大兴趣参与这场无聊的攀比游戏。
“得体就好。”他无情地拒绝了菲娜将戏剧院最贵的那套男主角表演用礼服重新微调应急的提议。这丫头不再操心他的人身安全后,又对打扮他这种事莫名变得兴致勃勃起来。被拒绝后瘪着嘴,看起来恨不得让他在宫廷晚宴上像仙度瑞拉一样穿着水晶鞋惊艳四座。
而他的“仙女教母”则神情很是纵容,一边温柔地夸他穿什么都很好看,一边哄着他再更换一下领结的系法以及袖扣的颜色——总感觉这家伙在趁机玩弄他的教授冷冷瞥了人一眼。
作为一名习惯与龙为伍的纳塔林人,救世主的日常衣物都以易于活动为主,要不就是彻底掩藏在长斗篷下。好在身为会仔细打理头发的“公主殿下”,这人的审美一向很好,或者说脸好看,无论什么都能让他穿得熠熠生辉。
想起初见时对方那身神秘威严而且极具异族风情与奇幻色彩、一看就是宗教领袖的装扮,教授忽然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似乎只在谷里见人穿过那么一两次,后来这家伙就全部换成了舒适为主的款式,再后来甚至突破了自己的底线,为他披过“破布”……
……所以当初在阿萨奇谷,这人为了和他见面,还特意打扮过自己?
“一般来说,这种晚宴需要携带的‘同伴’,通常指的是女伴。”教授面无表情地说,但阿祖卡愣是从自家宿敌缺乏波动的脸上中看出了一点使坏的意味。
“您的意思是要我穿女装吗?”救世主故作惊讶地挑起眉头,他居然还认真地思考了一下:“唔,如果您有这种癖好的话,也不是不可以……但是我更希望私下里单独给您一个人看。”
他可没兴趣让一群恶心的贵族盯着他的脸看。在不能大开杀戒的前提下,忍耐杀意着实是一件很无趣的事。
“……我的意思是,如果非要严格按照贵族礼仪,你我着装都不合格,所以停止折腾我的领结。”诺瓦的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而且我没有这种癖好,不许污蔑我。”
这些乱七八糟的小插曲暂且不提,教授很是满意地发现,自己的时间点卡的刚刚好。几乎是他和阿祖卡刚刚到场的下一秒,号角吹响,卡西乌斯二世和爱斯梅瑞在侍者的簇拥下,走进了宴会厅。
所有贵族都站了起来,正面朝向国王与王后低头行礼。而这也令幽灵和他身侧的同伴显得极其显眼。前者只是有些漫不经心地颔首致意,后者则更过分——连动都不动。
无数惊诧的目光顿时聚集在这两个胆大妄为的家伙身上。卡西乌斯二世又喝得醉醺醺的,脸色酡红,看起来正在神游天外。早就习惯国王这副荒诞德行的贵族也不指望他能做出什么反应,但是以残忍暴虐著称的王后绝对看见了,那张锐利冰冷的脸却看不出丝毫情绪。
若是有人需要趁机向王后献媚,此时该出声训斥对方的大不敬了,现场这无比诡异的气氛却令十分擅长审时度势的贵族们闭上了嘴——一时之间没有人说话,气氛几近窒息。
王后如野兽一般凶戾明亮的金色眼珠,毫无顾忌地直直撞向了幽灵冷冽透彻的烟灰色眼瞳,后者平静地隔着人群与她对视,仿佛两簇相对冷酷燃烧着、永恒不灭的火,互相侵蚀着双方所代表着权利与思维的领域。
终于,亲眼见到你了。
爱斯梅瑞嘴唇微动,无声无息地咀嚼着这个名字。
……诺瓦。
第308章 神恩
“欢迎诸位来宾。我们齐聚于此,共同庆祝诸神的诞生。”
银鸢尾帝国的王后接过侍者托盘里的水晶杯,酒水在杯中轻轻晃动着,如同流淌的鲜红宝石。她向着众人遥遥举杯,声音沙哑粗粝,却无人敢为此露出丝毫异样的神色:“银鸢尾永沐神恩。”
不论心中在盘算些什么,表面上众人依旧纷纷举杯,沉声齐道:“银鸢尾永沐神恩。”
“今夜,鸢心宫中还有一位特殊的客人。”王后似乎没有太多废话的习惯,她的目光停驻在被人群隐隐隔绝、从而分外显眼的黑发青年身上:“奥肯塞勒学会的新任会长,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第三议会议长,《神史》的编纂者——诺瓦阁下。”
是啊,其余贵族忍不住暗地里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还是凛冬审判的发起者,西境叛乱与暴动的幕后主使,黎民党的头目,全国榜上有名的著名通缉犯……现在这数罪并罚后、该吊死百八十次的罪犯却全须全尾地站在鸢心宫的地毯上,姿态闲适放松,仿佛身处自家客厅的壁炉前。
爱斯梅瑞一步步走下王座,在离幽灵还有一步远的地方停下,锐利明亮的金瞳宛若两朵灼灼的冷火:“您的到来真是令我倍感……惊喜。”
她主动褪去丝绸手套,伸出一只手来,却并非手背向上,示意觐见者向尊贵的女士行吻手礼——黑发青年面无表情地与王后对视了片刻,同样摘下了自己的手套,与人握了握手。
“承蒙您的邀请。”他冷淡地说。
在另一个世界,政客喜欢通过握手来暗示地位与立场。王后的手冰冷有力,以至于松开时,黑发青年的手背上还残留着青白的指痕。她的虎口和指节都带着粗粝的老茧,完全不像普通贵族女人那般纤柔细嫩。
蔑视繁文缛节,习惯靠强权威慑,强势且自信心强烈……还有一点,出乎意料地比起“神明”更看重他。诺瓦的脑海中瞬间浮现出无数判断,而王后本人也在迅速评估这位年轻的神选之人。
一个……和王庭那群老东西显得格格不入的年轻人。他并不圆滑善变,也不屑于进行伪装,看起来似乎不像一个合格的政客——但就是这种人,这种天真执拗的疯子,惊世骇俗的天才,偏偏能够凭借这个世界不曾出现过的东西,吸引无数人为他赴汤蹈火。
关于黎民党的那套理念,爱斯梅瑞也曾在无数个深夜里细细研究并思索过。嗤之以鼻的同时,有那么一瞬间,哪怕是她竟也忍不住真心实意地去想,那些奴隶口中的新世界究竟会是什么模样。就像她曾饿着肚子蜷缩在臭烘烘的兽笼旁,忍着浑身鞭痕的剧痛,耳中满是女人的惨叫与男人的嘶吼,满脑子都在期待着一场干干净净的大屠杀。
多么美好的幻想,但是爱斯梅瑞没有从中看见留给王室的角落,或者说在那个人的构想里,王室是属于肮脏腐朽的旧世界的——这意味着他们注定是敌人,不得不是。
……太可惜了。
爱斯梅瑞的目光轻飘飘地滑过幽灵身旁那个身披斗篷的男人,便又转身回到了王座上,搞得一旁知道内幕的卡穆公爵不由微微皱眉——难道说情报有误?幽灵身边这人不是那位神秘的神明?
……爱斯梅瑞那个疯女人总不会将重点放在一个普通人身上,却选择无视了一位神明吧?
晚宴正式开始了,客人们纷纷入座,侍者鱼贯而入,为众人面前摆放由金盘陈列的珍馐佳肴。
“吃吧!喝吧!今夜不醉不归!”卡西乌斯二世大笑着宣布道,也就这位没心没肺的醉鬼国王,能在这王室和叛党共处一室、无比波诡云谲的氛围下继续享受人生了。
教授面无表情地盯着眼前硕大的龙虾钳子,坐在他附近的贵族很是明显地将座椅移开了些,以一种优雅的姿态窃窃私语,不怀好意的目光时不时落在他身上。
“想吃这个吗?”他听见救世主的声音低低钻进他的耳朵里:“我帮您敲开?”
“暴殄天物。”黑发青年的眉头异常不满地拧了起来:“这种永恒巨獒虾只生长在海底火山口,全世界也不超过百只。这么大的个体估计至少活了三百年,比一些神明活得时间还要久些。”
结果现在居然被做成了一盘菜,端上了餐桌,内部结构被高温与配菜破坏得一干二净——还不如呆在他的标本架上呢。
阿祖卡:“……”
他不由哑然失笑,将脑袋凑过来了些,看起来非常认真地提议道:“那等晚宴结束,我们用法术把龙虾壳偷回去,洗干净了说不定还能用来观赏研究。”
他的宿敌慢慢眨了眨眼睛,赞同地看了他一眼:“好主意。”
“诺瓦……阁下,真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您。”
教授从痛心疾首中回过神来,冷着脸抬起头——嚯,某种意义上的老熟人。
“卡穆公爵阁下。”他淡淡地说。
阿祖卡冷飕飕地瞥了帝国唯一的公爵、王庭议会的议会长一眼,这令后者下意识身体一颤——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和此人有仇,曾经差点被血色集市卖给这个老东西。
公爵和王后相比又是另外一种画风。如果可以的话,教授倒是更乐意和爱斯梅瑞打交道,这只老狐狸简直啰嗦得惹人心烦,试探和算计藏在亲切的闲谈里,脸上的皱纹堆砌出虚假到令人恶心的笑容。
大致来说,大概是打探第三议会在绽放会议的立场,并且若有似无地暗示王庭知道伯劳家族的所作所为,有无读作互相合作、写作算计坑害的可能性。
说得口干舌燥、却只得到几句简短的语气词回应的公爵终于假笑着举杯:“不知我有无这个荣幸敬您一杯?”
“抱歉,我不喝酒。”教授干脆利落地回答道,并且无视了卡穆公爵终于忍不住微微抽搐了一瞬的嘴角。不过对方立即控制住了表情,总算不动声色地袒露出自己的真实目的。
“真是遗憾——那么我可否敬您身边这位阁下一杯?”
阿祖卡微微眯起眼睛,但还没等他说话,便听见身边人慢吞吞地反问道:“您确定?”
卡穆公爵脸上的表情不变:“哦?您这是何意?”
“我的这位同伴酒量并不算好。”幽灵的声音毫无波动,威胁之意却是溢于言表:“他若是喝醉了,在场的各位都将十分头疼,我可不想毁了王后陛下的一番好意,您说对不对?”
卡穆公爵的瞳孔微微瑟缩,他瞧见那被斗篷遮掩身影的“神明”轻轻笑了一声,好像十分无奈且纵容地摇了摇头。但与此同时,他忽然觉察到某种可怖的存在似乎终于睁开眼睛,漫不经心地瞥了他一眼——
“是我唐突了。”他假笑着微微后退了一步,后背上全是冷汗:“愿二位有个美好的夜晚。”
卡穆公爵火速找了个借口离开了,不少贵族惊疑探究的眼神时不时落在黑发青年身上。区区一个平民,居然引来王后和公爵接连前来攀谈,这人似乎并没有他们所想的那样简单。
于是有人试图上前打探,结果三言两语间便被黑发青年呛得眼角抽搐着闭了嘴。那家伙看起来很是礼貌,偏偏得不到任何信息也就算了,每句话还分外气人。
于是晚宴十分正常地进行了下去,直到宴会结束,舞会开始,完全没吃饱的诺瓦有些不耐地双臂抱胸站在人群边缘,看着贵族和女伴们双双滑入舞池,在悠扬的舞曲中翩翩起舞——当然没有哪位胆大包天的贵族小姐敢来邀请他。
就在教授即将耐心尽失时,他们等的人终于出现了。一名侍者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身边,俯身低语道:“阁下,陛下有请。”
他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宴会厅。哪怕只是早春,在法术的加持下,月光下的花园依旧一片姹紫嫣红,美不胜收。
“诺瓦阁下。”爱斯梅瑞平静地站在月光下,她是冷肃而危险的,毫无女性的柔情,与周围的温柔绚烂格格不入,野兽般的金色眼瞳缓缓滑过他身边的存在:“还有这位……神明阁下。”
王后的身边没有银盔骑士的存在,她选择了孤身前来——或者说她心知肚明,在神明面前,无论有多少人在场,都只是一层轻薄虚假的遮羞布罢了。
“三百年了,终于再一次有神明行走于安布罗斯大陆的土地上。”爱斯梅瑞轻声感叹道,哪怕正在直面一位随时都可能碾死她的神明,她依旧表现得从容镇定,肩背笔直,教授隐隐从她身上瞧见了约菲尔·伊亚洛斯的影子——或者说骑士长受她影响颇深:“我希望您能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您所代表的理念究竟是什么?”
阿祖卡没有摘下他的兜帽,只是冷淡地反问道:“你是以什么身份与我说话?银鸢尾帝国的统治者,还是阿娜勒妮的奴隶?”
“一个试图拯救国家的爱国者。”王后平静而坦然地说。
第309章 动手
“猫头鹰阁下所言不假,教廷与神殿的存在阻碍了帝国术士的发展。”爱斯梅瑞肃穆而立,她看起来像是一樽由钢铁熔铸而成的雕像:“旧神已死,他们已不再属于人类。若不彻底剜去腐土,银鸢尾将无法绽放于失去生机的大地之上,我的国土,我的国民,我的一切,亦会于不可挽回的衰微中,绝望地沦为敌国的养料,化作历史的尘埃。”
王后的金瞳将眼前那匿身于斗篷之下的神明倒映出分外扭曲的形状。那并非得到救赎的慰籍与解脱,而是垂死的野兽寻见新鲜血食的贪婪与狂喜:“——但是现在,新神已至。”
抗争与变革之神沉默地注视着她。
起风了,他们三人脚边那些娇美的花枝被吹得摇摇欲坠,精心打理过的柔软长草丛如浪涛般起伏,一浪高过一浪。
“您应该明白,神明需要信仰。”爱斯梅瑞直接了断地说:“而我拥有一座庞大的帝国,拥有二百七十万余人口。只要您愿意,他们都会成为您的信徒——而您所需要付出的,不过是接纳银鸢尾人的信仰,成为银鸢尾乃至全世界的新神。”
她曾选择纵容这位被新神庇佑的年轻人,不曾在对方尚且弱小时动手。她小心翼翼地把控着平衡,借他之手处置旧神,打压教廷,清理王庭,铲除帝国的蛆虫与叛徒——直到爱斯梅瑞开始感到局势越发失控,直到她隐隐发觉,这颗傲慢至极的棋子居然抛弃了最为简单也最为有用的布局,彻底掀翻了她的棋盘,选择走上了一条无比荒谬也无比艰辛的道路。
他要人类全然依靠自己,他要他们去亲手推翻这个旧世界,创造一个人人平等的美好未来。
——多么可笑。
……多么伟大。
所以现在她不得不来听听这位新神的想法了,爱斯梅瑞愤怒而沮丧地发现,她居然再一次不得不将一切希望都寄托在神明身上——神确实是人类,但是爱斯梅瑞这辈子都不曾相信过所谓的人性,所以她不会相信神明。
然后王后听见神明轻轻地笑了起来。他掀开了兜帽,露出了一张在月光下令人屏息的脸。
……这位哪怕只是露出脸来,往鸢心广场这样一站,爱斯梅瑞忍不住想,想必首先全王城的贵族小姐与贵妇都会立即晕倒大半,随后半个王城都会心甘情愿地将他奉为新的神明。
“我拒绝。你在邀请我进入一场可笑的轮回。”阿祖卡平静地说:“神明诞生,术士昌盛;神明死亡,术士衰落。”
“那么人类又是什么?神明豢养着的、不忠诚的狗吗?”抗争与变革之神毫不客气地质问道:“旧主尸体未寒,便又哀嚎着四处寻找新的主人,向他摇尾乞怜?”
“当我的祖国被外敌撕碎时,当我的国民的尸骨铺满这片土地时,没有谁会在意自己是人是狗。”王后看起来没有被他的话激怒,她冷漠而疲惫地说:“尊严是活下来的人才有资格去探讨的东西。”
“到底是王室的尊严,还是您口中的‘国民’的尊严?”一旁的教授犀利地反问道:“严格来说国家只是一个历史范畴,是阶级矛盾不可调和的产物。强者有时确实会发挥决定性作用,王室也许是最适应当时社会矛盾的产物。但是世界上数量最广大的那一批人依旧是普通人,他们并不是术士,也不是武者,他们依旧成功地繁衍至今,发展壮大,创造辉煌的人类文明——随着生产力的发展,神对人类中的绝大多数来说,将不再是必需品。”
爱斯梅瑞微微眯起眼睛。这话着实惊世骇俗,除了眼前这人之外,任何一个人胆敢在她面前这样说,都要掉脑袋。
“您似乎忘记了,高高在上的幽灵。”她慢慢地说:“您口中的这些……数量庞大的普通人,那些被您所深深尊崇着、信任着的普通人,他们愚蠢,麻木,胆怯,自私且残忍。哪怕只是一场战争,一场瘟疫,一场饥荒,都能如收割麦子一般,成批次地收割他们的性命,甚至他们自己都会自相残杀。若没有强者与帝国庇护,普通人连繁衍后代的机会都不会有。”
“您说得没错,陛下。”那双烟灰色的眼瞳仿佛看穿了一切,冷酷而悲悯地与她对视着:“但是您可曾想过,是谁造就了愚昧,是谁挑起了战争,是谁放任了瘟疫,是谁无视了饥荒?这本该是发展生产力去尽力解决的问题,而您却选择了开历史的倒车,选择为了延续王室的统治,去为人类创造新的牢笼——我不知该说您愚蠢,还是说您胆怯。”
“……看来我们无法达成一些共识了?”爱斯梅瑞沉默了片刻,轻声说道。
“没办法,你我立场不同。”本该是谈判破裂、剑拔弩张的气氛,黑发青年却只是安静地注视着她:“如果你能脱离你如今所在阶层的禁锢,再与我对话,我会很高兴和你聊聊天,比如你究竟是如何毁掉阿娜勒妮的一片灵魂碎片的。”
“……你对这个感兴趣?”爱斯梅瑞微微一愣,她不由挑眉,嘴角浮现出了一个小小的、得意的笑:“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的战绩可比我的还要更光彩些。”
“毕竟她真得很蠢。”教授冷嗤了一声:“或者说这群选择将自己灵魂剖开的旧神都不太聪明,也许在分割灵魂的同时,也将大脑平等地分成了几份。”
王后立即因他的刻薄话抚掌大笑起来,那张冷硬如铁的脸上浮现出了肆意的笑纹,就像许久许久都不曾这般开怀大笑似的。
“哎呦,说实在的,我是真的喜欢你。”她慢慢抹了把笑出来的眼泪:“你要是我的大臣该多好,我真是受够了那群无能的蠢货。”
教授瞥了她一眼,慢吞吞地说:“那我该随时想着如何夺权篡位,该怎样砍你的脑袋了。”
毕竟上一世他就成功了。
“那也值得,欢迎来砍。最伟大的王总能自如驾驭臣民的野心。”王后看起来并不生气,她无奈地摇了摇头,语气就像在调侃一位老朋友:“还有你这人可真是嘴巴不饶人,平日里怕是没少挨揍。”
“这个就不劳你担心了,”阿祖卡漠然道:“我不会允许。”
月色美好,微风送来花朵的芬芳。爱斯梅瑞抬起头来,沉默地看了一会儿那轮高悬于天穹之上的、硕大皎洁、冰冷明净的月亮。
“舞会应该还没有结束。”她沐浴在月光下,静静地说:“二位有兴致的话,应该还来得及赶上最后一曲。”
“感谢您的好意,不过我没吃饱,没兴致跳舞。”教授面无表情地拒绝了她:“可以的话我们想要先行离开,去找点宵夜吃。”
王后看起来有些惊讶:“哦?是侍从招待不周,还是菜品不和胃口?”
“和晚宴本身无关,您的安排已经尽善尽美。”黑发青年幽幽地说:“只是身为一名学者,在看见餐桌上的那只珍贵的永恒巨獒虾后,着实心痛得食不下咽。”
终于打探出其中缘由的爱斯梅瑞忍不住又笑了起来。她好不容易才止住了笑意,宽容地允诺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后厨里应该还有一只备用的,而且是活的——我叫侍从拿给您。”
“真的吗?多谢您的慷慨。”对方立即道谢,看起来正等着这茬呢。
花园里渐渐又重归了寂静。爱斯梅瑞脸上的笑意彻底消失了,她沉默地注视着二人消失的地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一名年轻的银盔骑士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王后身后,单膝跪下:“陛下,他们离开鸢心宫后,那位阁下和幽灵便立即失去了踪迹。属下无能,实在不敢跟得太近……”
“我知道了。”爱斯梅瑞淡淡地说。
银盔骑士踌躇了半天,还是忍不住不甘心地问道:“陛下,难道就这样让他们离开吗?”
幽灵这人和他的名号一样难抓,神出鬼没,无形无踪,却又仿佛无处不在,仿佛笼罩整个帝国天空的阴云。现在终于见到了真人,却要任由对方大摇大摆地离开鸢心宫——怎么想都亏得慌。
“你能在一位神明面前,对他决定要庇佑的人做些什么?”爱斯梅瑞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这种除了激怒对方之外毫无意义的蠢话,不要再让我听到第二句。”
对上那双金瞳后,银盔骑士服顿时惶恐地低下了头。你疯了吗?他在心里咒骂自己,怎么有胆子质疑王后陛下的决定——也许是因为王后今夜看起来居然心情意外得不错,这让他稍微松懈了些。
“去传播幽灵和王后相谈甚欢的传言,然后对铁棘领动手。”爱斯梅瑞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平静地吩咐道:“不必留手,那里是幽灵的地盘,里面的人都已是叛党,或者是未来的叛党,包括波西·布洛迪和布洛迪家族。”
年轻的银盔骑士为那血腥意味十足的命令颤动了一下。他更深地低下了脑袋,沉声应道:“是!”
第310章 流言
绽放会议尚未召开,流言便在有心人的推动下四起。
消息是从鸢心宫里流传出来的,据说有女佣亲眼瞧见黎民党的首席幽灵与银鸢尾帝国的王后爱斯梅瑞像老朋友一般谈天,王后陛下很欣赏他,准备赐予他侯爵爵位、大片封地与巨量财富,条件仅仅是要他放弃第三议会的议会长席位,转而加入第二议会,即王庭议会。
很多人不信,也不愿意相信。他们说幽灵先生也曾是一名贵族,却选择自行离开了自己的家族,背叛了自己的血脉。他曾经锒铛入狱,曾经几度出生入死,冒着生命危险带领着一群奴隶组建起黎民党,又将它一点点发展壮大,从中完全足以看出这位先生志不在此。
但是也有人酸溜溜地反驳,区区子爵,如今恐怕还比不上一位富有些的富商有地位,这种爵位不要也罢——但是一位贵族为何要和一群穷鬼在泥地里摸爬滚打?想必是有所求的,而王后的欣赏正是千载难逢的时机。如今明明可以轻轻松松荣华富贵一生,又何必提着脑袋和一群平民奴隶为伍呢?
“这群——脑子被驴踢了的蠢货!”菲娜气得将手中的报纸揉成了一团。报纸上刊载了幽灵参加宫廷晚宴的场景,笔者用词暧昧,字里行间意有所指,甚至还附有一张照片,画面中黑发青年仅露出了小半张俊美冷淡的脸,被手套严密包裹的修长手指抵在下巴上,背景却在极尽描绘晚宴的丰盛与欢乐,就像幽灵正在瞧着这奢靡的晚宴出神似的。
此处还有一点题外话,那便是这期报纸一经发行便被王城居民争抢一空。但是这些读者的意图却并非全如王后所预想,不少人特意将这张照片裁剪下来用作收藏,甚至还有许多原本并不关心政治的贵族小姐私下里偷偷打听“幽灵”究竟是谁的——而在后世,这张由旧王王室拍摄的黎民党领袖人像,也成了“幽灵”本人本就少得可怜的图像史料中知名度最高、也是最为珍贵的照片之一,每一张保存完好的剪报都被拍卖出了天价,被各大博物馆小心翼翼地收藏在列。
但是现在,菲娜只觉得后背一阵阵发凉。要是当初银盔骑士前来邀请时不去应约就好了,女孩忍不住想。以她的敏锐,自然能发现这事儿要是不能完美解决,怕是会对黎民党乃至第三议会的士气造成异常沉重的打击。
“没用的。”身处舆论漩涡中心的主角本人却显得格外淡定:“我若是不去,恐怕便该是叛党头目宛若无能鼠辈,龟缩在下水道里不敢冒头。如果连一场晚宴都不敢赴约,这样胆怯的人又该如何承担起代表广大平民向王室发声提议的责任呢?”
这种政治方面的舆论战他在地球上见得多了去了,甚至还有几分时代导致的粗陋——更何况由于载体的限制,舆论并没有被王后彻底把控。
菲娜不由焦虑地咬紧嘴唇。冷静下来后,她又发现幽灵先生说得一点没错,无论如何王室都有说辞。
“她打她的,我打我的。”黑发青年平静地说,钢笔在他的手中如同指挥棒一般转动:“这对我们来说其实是好事,为了这些流言的‘真实性’,明面上王后不会在王城过度为难我,反而会表现得对我、或者说对第三议会更加宽容——我们完全可以反过来利用这一良机。”
于是就在流言在王城里愈演愈烈,甚至有人信誓旦旦地发誓自己在鸢心宫当值的三舅的婶娘的孙子亲眼所见,幽灵扶着王后在花园里散步,王后还说要把自己的远房侄女——额,应该算得上是一名公主——嫁给对方时,王城的居民忽然惊讶地发现,鸢心广场的一角不知何时搭建起了一处木台,上面整齐排列着十余个分外沉重的封闭木箱,仅有顶部有一道狭长的裂口。
黎民党的人就这样大摇大摆地出现在虎视眈眈的王城军与治安官的视线中,右臂还统一带着代表第三议会的红色袖章。
也许是接到了命令,明明王城军与治安官从中看见了不少通缉犯的面孔,他们却只能别开眼睛选择视而不见。
幽灵就站在他们中间,肤色苍白,衣着朴素得甚至有些陈旧,唯有镜片后的灰眼睛亮得吓人——他看起来似乎并不像一个志得意满的侯爵候选人,反倒像是一名文质彬彬的学者。
“木箱里装着截至目前第三议会自十五个城镇收集到的七千三百五十一条提议,而王城便是收集提议的最后一站。”黑发青年无视了那些冲他而来的窃窃私语,不紧不慢地说道,用手掌拍打着离他最近的、空荡荡的封闭木箱:“在场任何人如有任何所思所想,哪怕只是有苦要诉,都可以通过不记名方式将想要说的话写下来,投入木箱,不会写字的黎民党还会提供代写服务——这些提议将会出现在绽放会议上。”
随后他并没有离开,而是亲自打开了一个木箱的锁头,从如发酵的面团般冒出来的纸条中随机抽取了一张,开始当众朗读,并以此为主题进行深入解读探讨,竟对这些数量异常庞大的提议表现得了若指掌。
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在鸢心广场上。平民们哪里见过这般场面,绽放会议说是有为平民发声的第三议会,但哪怕是国王脚下的居民,也少有人能对此说出个所以然,大家都是糊里糊涂地“被代表”,莫名其妙地“被做决定”。
随着时间推移,开始有人走上前,往木箱里塞纸片。也开始有人壮着胆子站出来,向幽灵先生提问。对方倒是显得十分耐心,第一天便足足坚持了六个多小时,水都没喝几口,直到声音彻底沙哑,才换了下一个位宣讲者来。
之后黑发青年的身影时不时会出现在鸢心广场附近,哪怕嗓子哑得说不出话来了,对方依旧会搬个小凳子坐在台下,静静地看着他们沟通、讲解、争辩,为过往路人发放宣传册。
渐渐的,少有人去提所谓的“爵位继承”或“迎娶公主”了,他们开始更多地去争论在即将召开的绽放会议上,究竟要向王室提出哪些意见,该如何更好地争取广大市民、中小商人、学者、农民、工人和手工业者的权益。
不少贵族气急败坏地称其为“作秀”,但是不可否认的是,不过短短十余天,整个王城的气氛便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那些原本对政治漠不关心的平民,在茶余饭后都在激烈地讨论着议案,甚至不少小贵族也忍不住加入其中。
这场广场上的征集活动很是粗糙,看起来极不正规,甚至还有几分荒诞可笑。但是它就是这样磕磕绊绊着、一直持续到了绽放大会召开的前夜。
在此期间,鸢心广场还爆发了三起刺杀未遂。其中两起是冲着幽灵本人而去的,一次是枪击,一次是法术,还有一起是纯粹试图将所有围观的平民一同炸上天。
搞恐怖袭击的是一名普通人,那家伙藏身在人群中,浑身绑着土炸弹,然后突然发难——被发现对方意图的黎民党人按倒在地后便立即选择了自爆,还好在场有术士,但是猝不及防之下还是炸伤了不少人,幽灵先生的半个胳膊也被炸起的碎石划出了数道血口子,被血浸透了袖子。
“他们在害怕我们。”幽灵的声音穿透了惊慌失措的人群,令广场上不断推搡尖叫的人们渐渐安静下来:“因为我们开始思考,我们开始发声,我们开始团结……这令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感到恐惧。”
幕后凶手是教廷,是王庭,还是哪个脑子不正常的邪教徒?但是不管是谁,这次袭击彻底激怒了王城人,而黎民党也立即宣布会为此次袭击事件中的伤者提供治疗与赔偿,赚取了很大一波好感。
远离人群、重新回到自己房间的诺瓦终于忍不住疼得嘶了一声。他承认自己在将计就计的同时顺便搞“苦肉计”,或者说他需要依靠这些不至于引起恐慌的轻微伤势煽动民意,避免不必要的怨恨与不满,引发更多的同情与支持,政治从来都不是光明磊落的。
有人轻轻摸了摸他那泛着一层薄薄冷汗的后颈,黑发青年掀起眼皮,瞥了眼浮现出身影的阿祖卡,然后疲倦地软绵绵靠在对方身上,任由那人一言不发地帮他清洗伤口,然后用绷带一圈一圈地替他包扎。
“……太夸张了。”他半睁着眼睛,盯着自己被层层叠叠包裹住的胳膊,终于忍不住小声嘀咕:“只是一些擦伤,你搞得好像我的胳膊断了似的。”
之前在阿萨奇谷这家伙也是这样,什么破习惯。
救世主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直到教授莫名有些心虚时,才低低地叹了口气,凑过来分外怜爱地吻了吻他的眉心:“疼吗?”
“疼,我的痛觉感知神经依旧正常。”一向独断专行的暴君笨拙地小声安抚他:“不过你可以继续亲亲我,安慰我一下。”
阿祖卡微微眯起眼睛。不过还没等他有所动作,放在桌上的水晶球忽然亮了起来,刚才还蜷他怀里咪咪呜呜撒娇的宿敌顿时跳了起来——波西·布洛迪神情焦灼的脸出现在了水晶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