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1章 沦陷


    自极北之国费尔洛斯入侵北境之城以来,短短不过半年,霜语山脉以北,银鸢尾帝国约五分之一的领土已全部陷入战火当中。交战双方在易守难攻的冰牙隘口展开漫长且血腥的拉锯战。


    银鸢尾帝国的作战思路很简单——举国之力拖延时间。只要拖到北境漫长险恶的冬季降临,没有任何人类能在狂暴肆虐的巨型暴风雪中交战,那只贪婪的冰霜巨龙将不得不缩回它冰天雪地的巢穴中,而疲于应战的银鸢尾也能够得到些许喘息之机。


    死守冰牙隘口,这是已经疲惫不堪的前线士兵们日复一日所能得到的唯一命令。否则一但费尔洛斯大军穿过隘口,失去了霜语山脉的保护,帝国南部那些更加繁荣富庶、人口众多的地区,甚至连王城阿玛卡蒂奥都将彻底暴露在冰霜巨龙的利爪下。


    但是就在漫长冬季即将降临的一个月前,银鸢尾帝国三位圣者中唯一的武者,负责坐镇北境的伦斯贝阁下死了。


    前线的所有士兵都声称他们亲眼瞧见了圣者的尸体——朝向天空穿刺的冰刺取代了武者的脊骨,血水顺着冰刺顶端淌了下来,染得上红下白,尸体几乎彻底和冰层融为一体,可能只有等到来年冰雪消融时,才能将对方殓尸安葬。


    能够杀死一位圣者的,唯有可能是极北之国弗尔洛斯唯一一位圣者,萨尔瓦多。


    消息传出后,一大沓如雪花般的信件飞入了圣巴罗多术士学院。起初为了安抚民心,这些来自各种特殊渠道的信件还只是密信。但是很快,所有人都发现,坏消息将彻底难以掩藏了,无论报纸上的胜利标题写得有多么夸张,战线的推进永远比战绩的叫嚣更有说服力。


    冰牙隘口火速失守,费尔洛斯的大军没有立即占领冰牙隘口之下的富饶小城落日城,将其作为入侵南域的起始点,反倒派出了一只由雪狼骑兵组成的精锐部队绕过主战场,沿着人迹罕至的霜语山脉东麓裂谷南下,行踪直逼王城。


    待到因失去主帅而慌乱的银鸢尾士兵重新发现这只骑兵的行踪时,对方距离王城甚至仅剩三天路程了。


    更恐怖的是,圣者萨尔瓦多和他豢养的冰霜巨龙白噩梦不见了踪影,这意味着谁也不知道对方下一次会出现在哪里。


    银鸢尾帝国仅剩的两位圣者中,辉光教廷的教皇已经年老,王庭守护者桑卓性格古怪,而且目前徘徊于南域边境巴兰朵城中。


    要知道阿兰部落的圣者塔隆和小王子哈迪在莫里斯港莫名失踪,不久后卡戎王病死在王位上,大王子尼特继位,发誓要整合短暂陷入混乱的灰域联盟 ,为了“失踪的弟弟”向银鸢尾人复仇。


    银鸢尾帝国绝不能陷入两线作战的境地,因此帝国默许了对方的离去,试图依仗这位女性圣者的存在,震慑疑似拥有一位圣者和一位愚蠢新王的灰域联盟——但也意味着目前王城仅有一位年老圣者坐镇,还是教廷的人。而王城里的国王、王后与大贵族们随时可能面对一位年富力强的圣者,以及一只实力几乎和圣者相当的巨龙。


    在如此严峻情形下,银鸢尾帝国的统治阶层屈服了。收到情报的第二天深夜,一架并不起眼的马车碾过了阿玛卡蒂奥古老的石板路,有人为它打开了城门,让它悄悄离开王城,朝向霜语山脉的方向匆匆赶去。


    一个月后,当冬季的第一场初雪降临之时,噩耗传遍了全国上下。银鸢尾帝国霜语山脉以北的土地被割让给了极北之国费尔洛斯,并将向费尔洛斯王室并交付一笔巨额赔偿金,按照人头计算,分担到每一个银鸢尾人身上足足有三十枚铜币,以此换取费尔洛斯全体军队退回冰牙隘口。


    一些报纸恬不知耻地将其鼓吹为“和平契约”,但是由奥肯塞勒学会把控的报刊异常严厉地斥责了王室的作战失误与软弱退让,黎民党的首席诺瓦先生更是直接以本名公开登报质疑,王室是否拥有在不召开绽放会议、举行全民公投的前提下,便决定向外族割让足有五分之一大小的国土的权利。


    全国上下要求重新召开绽放会议的呼声越发高涨。


    在此之际,奥肯塞勒学会的会长,白塔大学的校长,自白塔镇暴乱以来沉寂已久的猫头鹰再一次出现在公众的视野中。


    学会数名德高望重的学者联合圣巴罗多术士学院数名教授统一公开地向宗教界发难,宣称“无信者”并非教廷与神殿长久以来宣传得那般“不可靠近”,多种被封禁的史料皆可证明,初世纪的先祖修行时便是无信者,而他们中最出彩的人成了神。


    这一观点着实骇人听闻,但有《神史》中的观点“神即人类”打底,似乎还不至于毁灭全体术士的神经。


    “……我们怀疑来自费尔洛斯的圣者萨尔瓦多便是一名无信者,神史中曾经操纵冰霜的神明皆被证明已然陨落,若人只能从信仰中得到共鸣的力量,在诸神陨落的如今,我们的敌人究竟信仰着哪一位神呢?”


    辉光教廷对此的回击是教皇亲自出面,痛斥奥肯塞勒学会的研究是“亵渎神明的异端邪说”,并宣布将严厉审判所有参与此次亵渎事件的学者。但是这些人似是早已找好了退路,在异端裁决所堵住圣巴罗多术士学院和奥肯塞勒学会的大门之前,便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圣巴罗多术士学院的穹顶之下,无形的阴翳笼罩着所有人,但凡提起前线战况与教皇谴责的字眼,便立即会引来旁人警惕的打量目光。


    消失的师生越来越多,有些是被家族接回去的,有些则是彻底不知去向。


    小巴特曼双眼无神地坐在餐厅的角落里,有一口没一口地往嘴里塞汤匙,却压根没有品尝出来食物的味道。严格来说,他似乎、大概、也许、好像为了这场混乱“被迫”出力,提供了不少人脉关系,以及部分来自巴特曼家族珍藏的珍贵秘史。


    但是他甚至没心思去思考当他的大哥知道这件事后会不会真得动手杀了他,贵族家族自顾不暇,所有人都忙于重新洗牌站队。


    “巴特曼先生。”


    小巴特曼有些茫然地抬起头来,正对上了肯尼特·伯劳那张同样看起来黑沉沉的脸。


    他沉默了片刻,忽而冲人咧开一个意味不明的冷笑:“伯劳先生,好巧,伯劳家族居然还没有让你退学回家?”


    身为最高军务大臣,伯劳首当其冲遭到了王室的责难。王后差点以此为契机,将伯劳侯爵以叛国罪送上断头台,最终以王室实控军中要职为交易,只是停职待处理,勉强保下了伯劳的项上人头。


    这场大败闹得实在是太大了,以至于卡穆公爵都隐隐决定舍弃他这个忠心耿耿的左膀右臂——于是所有人都知道了,短短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曾经显赫一时的伯劳家族彻底完蛋了。


    “回去也是死。”肯尼特·伯劳在二人周围设下了结界,闻言神经质地冷笑道:“和伯劳有过深仇大恨的人不会放过我们的,恐怕还不如学校中安全些。”


    小巴特曼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心道你若是少招惹些情人,说不定都不会这样整天战战兢兢,生怕被哪个负心过的情人半夜割掉老二。但是他忍住了,没有将诛心的话说出口,以免彻底刺激到这隐有癫狂之态的疯子。


    “你来找我做什么?”他没好气地说:“难道你天真地指望同样自顾不暇的巴特曼家族为你伸出援手吗?”


    “不。”肯尼特·伯劳古怪一笑:“我希望你能替我引荐波西·布洛迪。”


    “……”


    见小巴特曼看疯子似的看着他,伯劳紧盯着他,漫不经心地鼓着掌,嘴角咧开一个夸张的角度:“不愧是曾经一眼看中还是亚德兰王子的卡西乌斯一世的巴特曼家族,啧啧,两头下注啊。”


    小巴特曼眉头紧皱:“……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哦得了,还要我说得更清楚些吗?!”肯尼特·伯劳忽而侵身上前,一把揪住了小巴特曼的衣领,泛着红血丝的眼珠一眨不眨地盯着后者,声音压抑得几不可闻:“谁不知道波西·布洛迪的堂兄便是黎民党的幽灵?谁又不知道那位幽灵便是这一切的幕后推手之一?!”


    小巴特曼茫然地看着伯劳,他甚至忘了诅咒对方完全不符贵族礼仪的粗鲁:“他……是吗?”


    肯尼特·伯劳:“……”


    他面无表情地放开了小巴特曼,优雅地理了理自己的衣领:“你最好祈祷你的兄长乔里尼·巴特曼始终活着。”


    “但凡巴特曼家族落到你的手里……”他露出了一个虚假的假笑,吞下了余下不言而喻的尾音。


    小巴特曼终于忍不住勃然大怒:“你他妈神经病吧?这就是你求人的态度?!”


    “而且谁不知道我和波西·布洛迪那小子不共戴天,见面就打架?!”他梗着脖子冲人骂道:“你他妈的直接找他去啊,找我干什么?!”


    第292章 特权


    幽灵,徘徊于帝国天空的幽灵,于混合着血水的煤灰之上漫步。


    帝国的所有者们知道他的姓名,知道他的样貌,知道他的过去——但是他们永远无法猜测他的所思所想,无法捕捉他的未来,甚至开始怀疑他究竟是一个真实存在过的人类,还是一个被愚妄者们集体称颂的虚影,他们抓不住他。


    肯尼特·伯劳的喉结蠕动了一下,吞下口中因紧张而产生的苦涩。其实他也只是在赌,但他没想到他真能瞧见这位传奇般的黎民党领袖。


    对方身陷牢狱之灾的报道仿佛尚在昨日,如今此人却率领着一群奴隶,于帝国西境扬起旌旗,胆大妄为地朝向教廷、王庭甚至王权发出了撕碎旧幕的宣言,轻而易举地煽动起响彻整个帝国的高呼。


    况且他还这样年轻。


    幽灵没有率先开口,他只是坐在玻璃窗下的桌前,月亮照亮了他的发丝轮廓,却让他苍白的脸潜藏在阴影深处,唯有镜片后一双几近透明的眼睛反射出冰冷明亮的微光。


    ……那双烟灰色的眼睛简直令人屏息。


    波西·布洛迪其实有着一张堪称精致的脸,如果他不是年级首席的话,这样漂亮却家族势力衰微的少年,也将是肯尼特·伯劳狩猎取乐的目标。


    但是玩乐归玩乐,一个伯劳绝不能是个被下半身夺去大脑的傻子。他知道什么样的人惹不起,甚至连招惹的心思都最好不要升起分毫。因而哪怕恍惚了一瞬,表面上肯尼特·伯劳依旧异常恭敬地向着同样有着布洛迪家族特征的、看起来有些文弱的黑发青年俯下身来。


    “幽灵先生。”


    ……可惜了,这人虽然只是个脆弱的普通人,却不是现在的他能招惹的。


    黑发青年抬眼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毫无寒暄之意地开口道:“你是代表家族而来,还是代表个人而来?”


    竟似是已然看透了他的拜访目的与所思所想。


    莫名的巨大压迫感中,肯尼特·伯劳的后颈不由泛起了一层潮湿的冷汗。他苦笑道:“我的父亲尚且身处王城监狱中,难道您对伯劳为何会沦落到如今下场一无所知吗?”


    这是在暗示他在伯劳家族的衰落中横插了一脚。诺瓦不置可否地垂下眼睛,冷淡地回应道:“伯劳只是在承担应该承担的代价罢了。”


    关于银鸢尾军队严重的贪腐问题,伯劳可是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就像曾经的布洛迪家族一样,伯劳也曾为了帝国立下了赫赫战功。但是如今我们所依附的土壤,我们所效忠的主人,亦成了毁灭我们的凶手,吞吃我们的食客。”肯尼特·伯劳咬牙暗示道:“可是假如伯劳不想沦落到如此下场呢?”


    那双灰眼睛忽而冷淡地瞥了他一眼,那一瞬间,肯尼特恍然以为自己被彻底剖开肚腹,将五脏六腑全部袒露在月光下。


    “哦,你想两头下注?”他轻飘飘的、毫不客气地问道。


    一时之间被这毫无贵族风范的、偏偏分外熟悉的犀利直言梗得心脏一突,肯尼特僵着脸假笑道:“巴特曼能做的事,伯劳也能做。”


    ……这家伙果然误解了什么,教授眨了眨眼睛。


    “恕我直言,如今的伯劳没有这个资本。”黑发青年优雅地往椅背上一靠,被手套包裹住的双手懒洋洋地在面前交叉着,傲慢得仿佛一位正在召见臣民的君主。


    无视了肯尼特·伯劳越发苍白的脸色,他毫不客气地冷嗤道:“和小巴特曼相比,你似乎聪明那么一点儿——偏偏我这里不需要自作聪明的聪明人。”


    肯尼特·伯劳慢慢捏紧了手心,指甲几乎插进肉里。眼见对方偏过脸去,似乎准备送客了,他终于放弃了那些隐晦的弯弯绕绕,选择单刀直入:“黎民党想要借助绽放会议进入帝国权利中心吧?”


    对方果然沉默了。黑发青年缓缓坐直了身体,似乎对这个话题有了些许兴趣:“继续。”


    “第三议会势单力薄,无论你们能召集多少平民代表,就算加上奥肯塞勒学会的所有票选,依旧无法和第一、第二议会相抗衡。”见人一言不发,肯尼特·伯劳越发觉得自己这步棋走对了:“但是伯劳家族至少能够煽动第二议会大致五分之一的上层议员,外加十名下层议员。不是所有贵族都满足于现状的,相信诸位同僚将很乐意为了改变现状,投出自己手中的一票。”


    “空口无凭。”对方冷漠地说,肯尼特·伯劳却心里一松。


    “这是自然。”他站起身来,优雅地向人俯下身来:“伯劳会证明自己的价值——但前提是伯劳不会在此刻衰亡。”


    ……


    肯尼特·伯劳离开了,带着志得意满的表情。教授面无表情地蜷在椅子里,手指轻轻点着嘴唇,似乎在想些什么。


    “他没说真话。”


    一个声音自他背后缓缓浮现,诺瓦眨了眨眼睛,轻轻唔了一声:“我知道。”


    “伯劳大概率是想靠出卖我们,从而向王庭换取生存机会——小概率确实在两头下注。”黑发青年漫不经心地垂下眼睛:“不过空头支票换取口头承诺,谁也不亏。”


    所以干脆将计就计,他不怀好意地想,看看最后到底是谁吃得盆满钵满,谁落得一场空。


    阿祖卡低笑一声,从他这个角度正好能清晰瞧见自家宿敌脸上微妙的得意,坏得很,他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对方的后颈:“您从威胁小巴特曼开始,便已设想到了这一步棋?”


    黑发青年矜持地颔首:“顺势而为罢了。”


    “依据目前肯尼特·伯劳表现出来的性格来看,我倒觉得前世爱欲之神插手的可能性大了一些,尤其是后期——不过他本人也不是什么好人,我听说过此人逼迫学生自杀身亡的传闻,而且极大概率是真的。”他忽然若有所思地转移了话题:“话说这种短暂的合作会令你产生不适吗?”


    阿祖卡微微一愣,眼神柔和了起来:“不会,先生。我分得清感观和利弊,也不会混淆时间点,这一方面您不必顾及我。”


    ——他只会在人没有利用价值之后,再悄无声息地彻底处理掉,处理得干干净净。


    救世主温柔微笑着垂下眼睛。


    别以为他没有看见那只疯狗看人的眼神,简直熟悉得令人作呕。有些人天生就喜好将强大美丽的东西拖拽下来,然后死死扼杀在自己的掌心里。


    ——可惜他绝不允许。


    教授尚不知道身边人的脑子里在想些什么血腥的画面,他只是吐出一口气来,展开了猫头鹰发来的信件:“……他们准备搞票大的。”


    这是原话,土匪似的。


    这位奥肯塞勒学会的会长在得知自己死期将至之时,竟像是即将放下重担,洒脱得不像样子。这半年以来,诺瓦在对方的引荐与帮助下开始深入学会的核心事务,逐步接手那些隐秘庞大的人脉网络。


    学会中同样拥有激进派和保守派,其中不乏一些德高望重、门徒众多的老人。激进派想要一场颠覆性的革命,和迫害学者、干扰世俗的教廷对抗到底,而保守派只想维系现状。


    不过好在外界的巨变令他们更加快速地团结了很大一部分人,战争的阴影笼罩了帝国,不论是与外族的战争,还是内部的纷争。为了自保,为了活命,为了谋求更多出路——


    黑发青年面无表情地盯着猫头鹰那手张牙舞爪的字迹:“最新消息,辉光教廷内部已经在准备签署《净化令》,要求教皇发动百年不曾发动过的圣裁,对于支持“神即人类”学说的支持者们进行无差别清洗。”


    “困兽之斗。”他语气冰冷地点评道:“这群教士连装都不打算装了,看来他们真得被逼到了绝路。”


    “无所谓了,混乱才是新生的最佳摇篮。”阿祖卡轻笑一声:“需要我联络帕瓦顿·米勒主教吗?我想他对教皇之位应该很有兴趣。”


    当然,教皇的宝座在未来究竟含有多少含金量,那可就说不定了。


    “需要。”教授赞赏地点了点头,他很高兴有人迅速跟得上他的思路:“而且又得靠你亲自盯着,辛苦了。”


    但是对方不说话,就在诺瓦有些疑惑地抬头看他时,面不改色地点了点自己的唇角。


    诺瓦:“……”


    最新发现的坏毛病,他面无表情地想,男主这人谈正事的时候会忽然不正经一瞬,结果做些不正经事时又故意正经起来,恶劣得要命——他都不想回忆起不久前对方一边在办公椅上抱着他,慢条斯理地转圈按揉他的小腹,一边趁着他失神发抖时在他耳边严肃讲些正事,还非要逼他哽咽着发表意见的混账模样。


    但教授终究还是顿了顿,抬起头来,在金发青年温柔弯起的唇角亲了一下,简直是肉眼可见的敷衍,但是对方见好就收,心满意足地继续和他讨论具体计划。


    ……不过好在这家伙始终很有分寸,教授想,毕竟不曾真正耽误过正事,那就全当是恋人的特权了。


    第293章 无耻


    王城之内,辉光教廷现存的枢机主教齐聚于阿玛卡蒂奥大教堂的议事厅。除了铺着白色天鹅绒椅垫、雕琢着七重圣冕的鎏金教皇圣座之外,一共有五把沉重奢华的巨大座椅,屹立于描绘着精美黄金百合花纹的地砖上。投射下的五道巨大影子在枢机主教们的身后拉长,与水晶灯照耀不到的角落阴影融为一体。


    随着日影西斜,那些透过彩绘玻璃洒在石砖上的明艳色彩逐渐褪色,只剩下斑驳的暗红,宛如干涸的血渍。其中一把座椅是空置着的,它本该属于死去的枢机主教但丁·马休斯。其余四位枢机主教的目光偶尔会交汇于那如棺椁般沉默的巨大座椅上,随后又心照不宣般地轻飘飘滑开。


    伴随着钟声敲响,银鸢尾帝国现任辉光教廷教皇,马里奥诺·萨布利奇冕下出现在了圣座之上。所有枢机主教不约而同一齐起身,向着教皇冕下俯身行礼。


    “愿光明与你我同在。”老教皇回应道。


    老人的咳嗽声在寂静的厅堂之内显得格外刺耳。比起上次会面,他看起来似乎愈发枯瘦了,哪怕整个人都裹在层层叠叠、奢华繁复的教皇袍里,依旧像是一截即将燃尽的白色蜡烛,唯有头顶的金色圣冕和有些浑浊的眼睛依旧闪烁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教皇用干瘦的手指抓住了权杖,权杖底端与地砖相互撞击,发出了空洞悠远的回响。他的声音也一同在厅堂里回荡着,仿佛自很远的地方传来:“诸位尊敬的枢机主教,我们齐聚于此,正是因为辉光教廷已然陷入了被异端围攻的危难境地。”


    “与其说是异端,不如说是一群魔鬼,和被魔鬼蛊惑的大批愚民。”枢机主教维特波厌恶地说,他负责辉光教廷的财务总管:“奥肯塞勒学会背弃了在圣徒巴罗多面前许下的诺言,我们有必要发动圣裁,让这些叛徒重新回想起玷污吾神威名究竟要付出何种代价!”


    “仅仅发动圣裁依旧无力扭转局面。”另一位负责教廷传教事务的枢机主教瓦勒里安出言反驳道:“被学会蛊惑的人满心想着如何为了‘真理’而献身。将那些学者直接丢进异端裁决所,只是在助长学会的威名,反倒显得教廷心虚气短——难道我们又要重演一次白塔大学的失败经历吗?”


    厅堂里响起低低的附和声。说到白塔大学时,诸位枢机主教的目光不由滑向帕瓦顿·米勒的方向。为了镇压一名文弱的大学教授带领一群手无寸铁的学生组织的暴动,居然间接导致两位枢机主教一死一伤。


    少数知情者知道这是“神明”的缘故。但是不知情者难免开始质疑教皇冕下对这位“无尘之光”的过度宠爱与信赖。


    帕瓦顿·米勒沉默不语,他才三十几岁,在一众生着白发、皱纹浮现的老人中显得尤为醒目。


    教皇再次剧烈咳嗽起来。他摆了摆手,一名白衣教士悄无声息地上前,递上了一杯茶水。老人端起茶水慢慢抿了一口,喉结在松弛的皮肤下滚动着,底下的窃窃私语声也渐渐平息。


    “维特波,你对吾神的忠诚令人敬佩。”老人缓缓地说:“还有你,瓦勒里安,你的谨慎同样不无道理。”


    “帕瓦顿,我的孩子。”教皇忽而看向了帕瓦顿·米勒的方向。


    “你和黎民党的首席幽灵打过交道。”老人的声音不急不缓,但若仔细观察,便能发现他的身上几乎没有任何情绪:“据可靠消息,猫头鹰有意将他当做奥肯塞勒学会的下一任会长培养,你认为他接下来会做些什么?我们又该怎么做?”


    诸位枢机主教不由惊诧地对视一眼:那个年轻人才多大岁数?对方甚至没有加入奥肯塞勒学会——就算能力再怎样出众,猫头鹰怎么会将学会交给这么一个外人,一个毛头小子,而非自己的嫡系势力?


    帕瓦顿·米勒无视了其余同僚的异样目光,恭恭敬敬地上前一步,沉声道:“幽灵很擅长借势而为,也很擅长蛊惑人心。我恐怕他会选择此次战败来大做文章。”


    “至于我们……”帕瓦顿·米勒的话音忽然截住了,俊美的脸上闪过些许为难之色。他沉默了片刻,最终摇头苦笑道:“本人才疏学浅,还请诸位同僚不吝赐教。”


    老教皇微微点头,慢慢移开了视线。其余几名枢机主教则不动声色地互相交换了眼神——这位年轻的同僚居然没有趁机在教皇面前表现自我,他们本想借题发挥狠狠坑人一把的,结果没了话头,只好另寻机会了。


    待到所有枢机主教离开了议事厅,教皇忽然叫住了帕瓦顿·米勒,令他单独留了下来。


    “帕瓦顿,吞吞吐吐可不像是你的风格。”老教皇目光慈爱地望着这位“无尘之光”:“我知道你心中已经有了成算,是什么令你放弃了在吾神面前坦诚相告?”


    帕瓦顿·米勒的脸上渐渐浮现出了感动的神色:“冕下……”


    “你最近处境艰难,不得不步步谨慎,这我都知道,也都理解。”老人叹了口气:“不过此处没有外人,你可尽管直言。”


    年轻的枢机主教看起来彻底被他打动了。他沉默了片刻,恭恭敬敬地冲教皇俯下身去:“冕下,接下来我之所言皆出自肺腑,但若是有失礼或冒犯之处……”


    教皇点了点头:“我绝不怪罪。”


    “冕下,依据奥肯塞勒学会和幽灵等人提出的异端学说,不论‘神即人类’,亦或是‘人可成神’,终究质疑的还是吾神的威能。”帕瓦顿·米勒沉声道:“但若请吾神在大众面前现身,展现神迹,想必一切流言蜚语皆会顷刻破灭。”


    尽管不知道那位新神为何始终不肯在大众面前展露神名,不过只要光明神于众人面前现身,言下之意就是告诉所有人,光明与荣耀之神泽菲尔依旧活着,辉光教廷背后依旧有神明撑腰。全帝国有歪心思的都必须得重新掂量掂量,他们是否有勇气去攻击一位活着的神明,和活着的神明庇佑的教廷作对。


    议事厅陷入了一片令人屏息的沉默。


    帕瓦顿·米勒恭敬地保持着俯身的姿态,教皇没有叫他起身,他便一动不动。


    常理来说,神当然不是想请就请的,一般只有在教皇更迭、新教皇举行继任仪式时才会举行盛大的降神典礼,由光明神亲自现身任命下一任教皇。


    众所周知,辉光教廷的教皇是终身制。只有老教皇逝世了,才会选取下一任新教皇,上一次继任仪式还是五十多年前——这和诅咒现任教皇马里奥诺·萨布利奇赶快去死没什么区别。


    良久,教皇摆了摆手,示意枢机主教起身。他同样撑着权杖缓缓站起来,踱到帕瓦顿·米勒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叹了口气:“……孩子,你可给我出了个难题啊。”


    “所以我不愿在众人面前提起,冕下,我宁愿另寻他法。”帕瓦顿·米勒苦笑道,眼神中流露出些许克制的哀伤:“我想我得首先尝试聆听吾神的旨意,然后再做打算。”


    自从光明神最后一次以“不敬神明”为借口对他进行严厉的惩戒之后,对方其实已经许久不再搭理他了。帕瓦顿·米勒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也不知道和那位神秘的新神有无关联。


    但他明面上依旧什么都没有表现出来,呈现出身为拥有神印的神明宠儿的矜持与自信。


    老教皇没有表露太多情绪,挥了挥手便示意他退下。帕瓦顿·米勒恭恭敬敬地退出了议事厅,直到周围彻底空无一人,他脸上那些夹杂着些许悲伤与焦急的真挚情感这才消失得无影无踪,唯余有一片冰冷的漠然。


    他沉思着,回到了自己的住所,直到重新将门锁好,余光偶尔瞥见了沙发上的阴影,枢机主教这才忽然觉察到哪里不对。


    帕瓦顿·米勒的瞳孔剧烈一缩,他差点当场动手——直到瞧见了那双异常熟悉的烟灰色眼瞳时,他才勉强按耐住回击的本能,站在原地不动声色地快速搜寻了一番四周,随后果然在不速之客的背后瞧见了那位金发神明的身影。


    熟悉的糟心,枢机主教面无表情地想。好不容易哄走了随手能将他碾死的光明神,应付了比狐狸还要狡猾的老教皇,结果现在居然又得对付两位的升级版。


    糟心玩意儿一号懒洋洋地霸占了他的沙发,双腿嚣张地交叠着,随手翻阅着他原本放在桌上的教廷内部文件,毫无客人应有的美德。一想起此人向他要钱的无耻嘴脸,帕瓦顿·米勒就开始隐隐胃疼。


    糟心玩意儿二号则优雅地站在黑发青年身后,仿佛一位忠心耿耿的骑士,或者是一只随时可能择人而噬的可怖怪物。


    “教廷的守备比我想象中还要松懈。”黑发青年头也不抬地说,漫不经心地抖了抖手中的文件。


    第294章 贼船


    帕瓦顿·米勒:“……”


    对于一位神来说,世界上绝大多数密所对他来说可不皆如出入无人之境。但是他明智地没有反驳,而是恭敬地向着黑发青年、连带着对方身后的那位存在俯下身去。


    “夜安,尊敬的阁下。”


    也不知这份尊敬是针对幽灵的,还是针对那位神明的。


    “夜安。”教授眨了眨眼睛,随手将打发时间用的教廷密件丢在沙发上,发出轻微的啪嗒声。


    他表现的慵懒自在得仿佛身处自家客厅的壁炉前,恨不得下一秒便伸长爪子伸个懒腰。奈何其余二人中,一人满脸纵容,另一人则对此毫无办法。


    “我听到了一些好消息。”黑发青年的身体向前倾斜一些,用那双灰眼珠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枢机主教的面部表情:“‘无尘之光’以‘渎神’之名,严令肃清了一批在康斯坦教区及周围一带流窜作案的‘生命之子’,一共有124人被指控涉嫌参与邪教活动,并被送进了异端裁决所,目前为止共有98人被送上断头台。这群邪教徒残忍杀害了96位平民,其中包括47名妇女,41名孩童,引起了很大的轰动。”


    帕瓦顿·米勒面无表情地与他对视,双眸沉沉,竟显得有些阴郁。自上次撕破脸后,这位枢机主教在他面前便不再维系温和的假面。


    “‘无尘之光’的美誉再次在民间声名鹊起,信徒们称赞您为“平民主教”——但是维特波主教和马休斯主教残党对您颇有微词,因为这124人中有35名辉光教廷收录在册的教士,其中3人是维特波主教的得力干将。”


    明明远在莫里斯港,这人竟表现的对于那些本该是教内秘幸的情报了若指掌:“作为献祭派重要成员,这位枢机主教为您添了不少麻烦,您被人围攻陷害,遭遇了刺杀……不过作为五位枢机主教中最为年轻的一位,我得说您做得不错,至少迄今为止您的头颅依旧安安稳稳地呆在脖颈上——为您鼓掌,在履行约定的同时,也打压了竞争者,挽回了不少声誉。”


    心满意足地做完这番年度工作总结后,黑发青年便无视了米勒结霜般的脸色,开始旁若无人地鼓起掌来。


    气人得很。


    帕瓦顿·米勒不咸不淡地回应道:“您的消息真得十分灵通。”


    “谢谢夸奖。”那家伙严肃而略显矜持地冲他点了点头,帕瓦顿·米勒终于忍不住嘴角轻微抽搐了一瞬。


    ——谁夸你了啊?!


    米勒主教深吸了口气,将那股子翻涌的烦躁压了下去:“您在深夜忽然造访,莫非是神印一事有了变故?”


    那双缺乏波动的灰眼睛忽而毫无情感地与他对视:“您是指光明与荣耀之神泽菲尔为何将‘宠爱’转移到了波西·布洛迪身上吗?”


    “……”


    “难道您真得期待过光明与荣耀之神会当众神降,在大庭广众面前宣布您将是下一任教皇吗?”黑发青年露出了一个讨人厌的诧异表情,明明不曾参与米勒和教皇之间的密会,此人却随口道出那些他与教皇才刚刚交谈过的东西,米勒不由感到脊背一阵发凉。


    “请不要告诉我您对神明居然有过如此天真的幻想。”对方毫不客气地点评着一位神明:“依据神史,泽菲尔并非以德报怨的性格。若不是不敢肆意浪费神力,他会在您搞砸他交付给您的任务那一刻便对您施加严厉的神罚,甚至杀死您,就像他手下那些以死谢罪的将军一样——啊,看来他已经‘惩罚’过您了。”


    在米勒越发难看的神情中,黑发青年猛地靠近了他,那双骇人的灰眼睛冷酷地审视着他,仿佛他只是一只在培养皿中徒劳爬行的小虫。


    幽灵的声音很轻,却如风暴雷霆般席卷而来:“您认为神明究竟有没有发现,您背着他搞了哪些小动作?”


    ——够了!


    帕瓦顿·米勒的眼瞳剧烈颤动了一下。他以为自己已经大喊出声了,但直到在那双灰眼睛中瞧见了自己僵硬的倒影,他才恍然自己只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掩在教袍下的手抽筋似的握紧。


    他不能无视那位一言不发的神明对他造成的心理威慑,但他同样也无法否认,此时的他,居然纯粹是被一个普通人骇得后背都是冷汗。


    ……不能任由这场对话这样发展下去。这人只需依靠观察他的微表情,便能得到甚至他本人都意识不到的信息。这是一场完全不对等的战争,而他在这场对峙中一败涂地。


    枢机主教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滑过黑发青年身后的神明。对方看起来很平静,纵容地任由一名神侍在神明面前表现得如此肆无忌惮,耀武扬威,与之前在地下墓穴中出演的那出戏码完全不同。


    ——再怎样仁慈的神明,真得会如此宠爱、甚至是如此宠溺自己的神侍吗?


    “所以您想要我做什么?”帕瓦顿·米勒听见自己声音僵硬地说道,上了贼船就下不来的预感愈发强烈。


    “您是一个聪明人。”幽灵冲他扯了一下嘴角,像是一个不成形的假笑:“聪明且有野心,而且擅长审时度势——所以您比其余三位候选者更适合继任教皇的宝座。”


    ——当然,也更有威胁性。


    诺瓦盯着帕瓦顿·米勒的脸,对方沉默了片刻,便以一种略带示弱的方式向他探求更多信息。


    大厦将倾之时,自上而下的改革可能会为腐朽的旧世界延续些许崭新的生命力,但更有可能是垂死挣扎,一无所成,甚至令尚且脆弱的新生力量被陡然反扑的旧势力吞没。


    所以他十分理解前世的自己为什么会杀了这么一个聪明冷血、擅长伪装而且年富力强的革新派教皇候选人,当时的他已经没有时间留给教廷去进行自我改革,他只需要以雷霆万钧之势,在极为短暂的时间之内震慑所有人,为接下来的所作所为造势。


    至于这一次……


    待到离开阿玛卡蒂奥大教堂后,王城已准备自夜幕中渐渐苏醒。街角的煤气灯在浓雾中晕开昏黄的光,远处已经隐隐传来报童的卖报声,混合着马车碾过青石板的辚辚声响。


    诺瓦仰望着这竦峙在晨雾中的巍峨建筑群:教堂占据了王城的大半个西区,无数金碧辉煌的尖耸塔顶如同伸向天空的利剑,彩绘玻璃窗层层叠叠,数不胜数,散发着朦胧而夺目的光芒,仿佛无数只窥探人间的眼瞳,高傲地俯瞰着脚下四通八达、肮脏窄小的街道,里面寄居着数以万计的贫民。


    “您在想些什么?”身旁的救世主忽然开口道。他的穿着打扮十分朴素,披了条深灰的斗篷,将半张脸遮住,仿佛一名自远方游历而来的旅人。


    “我在回忆文献。”教授平静地说:“阿玛卡蒂奥大教堂,又称‘救赎大教堂’。断断续续修建至今足有四百多年之久,使用了数以万计的黄金和宝石,其中收藏了三万多件珍奇异宝,历代最为杰出的艺术家都将毕生心血倾注于此。”


    他沉默地注视着这比梦境中还要令人震撼的雄伟教堂:“它是人类建筑艺术的巅峰之作,是文明史上不容置疑的璀璨明珠……但同时也是教廷横征暴敛、敲骨吸髓的黄金赃物,是无数平民血泪与尸首浇筑堆砌而成的罪恶见证。”


    成神以来连一座神殿都没有的抗争与变革之神没有说话。他同样仰起头来,静静凝望着这高大到几欲倾倒下来的圣殿。


    “所以就算是这一次,我也不会妥协。我将再度竭尽所能,为未来的新世界尽可能地扫除阻碍。”幽灵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自我剖析,也像是在说服自己。


    他仿佛要彻底隐入黎明最深的雾气了,还有天边那隐隐浮现出的灼目猩红:“哪怕等我死了,我们死了,叛徒与蠹虫再次卷土重来,将我们曾经夺得的一切踩在脚下,将嘲讽与污蔑重新扣在牺牲者的头上……”


    “吾神,我相信还会有人再次站出来的。”教授转过头来,半开玩笑似的如此呼唤着同行者,他注视着金发青年温柔明澈的眼瞳,却仿佛在透过他看着一种无比热烈粗暴的幻象——那不是神。


    “……因为人类就是这样的生物。”


    “而我相信您所看见的愿景。”


    阿祖卡叹息着,他上前一步,虔诚地轻轻吻了吻殉道者冰凉苍白的额头。


    “如果您允许的话,”他的声音很温柔,温柔,真挚,而且毫不迟疑:“我希望这一次我有幸能够陪您亲眼见证这一切。”


    “……唔。”


    他的宿敌明显愣了一下,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我早就允许了。”对方有些不自在地皱眉纠正道:“作为我的私人财产,您不觉得现在说这些有些太晚了吗?”


    阿祖卡忍不住低笑了一声,他伸出手来,将黑发青年身上的外衣拢紧了些,随后拉起恋人的手来,和人一同走向逐渐苏醒的街道,只留下一句轻飘飘的低语。


    “先生,比起‘吾神’,我还是更喜欢‘私人财产’这个称呼一些……不过您若是想在特殊场合这样呼唤我,我也没有意见。”


    第295章 战报


    晨雾尚未散去,报童凭借着孩子特有的尖锐高昂的叫卖声,占领了王城的大街小巷。


    “落日城大捷!北方佬终于滚回了冰牙隘口!”


    “最新战报!巴兰朵城边境爆发了冲突!我方俘虏了十五名敌方士兵!”


    报童像只灵活的猴子在人群中穿梭,拼命挥舞着油墨未干的报纸。这里好歹是王城,买得起报纸的阔佬多,不像其他地方,多是“蹭报纸”的穷鬼。


    “请问有没有提到布拉法尔的战报?”一个用破旧头巾包裹住头发的女人挤到了人群的最前面,她用满是粗茧的手指哆哆嗦嗦地抓着报童的手臂,急迫地哀求道:“光明神呀,请劳烦您看一看,我的丈夫就在布拉法尔服役,霜语山脉以北……”


    “夫人,如果大家都像您这样,我就得饿肚子啦。”报童不耐烦地甩开她的手,却在瞧见她背后用绑带牢牢捆绑着的、正在酣睡的婴儿时神情缓和了一点。


    “……好吧,只有这一次。”他撇着嘴,粗鲁地翻了翻手中的报纸:“没有布拉法尔的战报。”


    女人双目呆滞,绝望地喃喃道:“那、那布拉法尔附近的其他地方……”


    “别问啦,夫人,一个月前北边就已经彻底被北方佬占领了。”一名同样正在看报的、打扮考究的绅士嘲讽地说:“准确来说现在‘官方承认’那就是北方佬的地盘了,而我们能从报纸上得到的消息只有‘大捷’——愿诸神庇佑银鸢尾。”


    眼见女人脸色煞白着摇摇欲坠,那位绅士好像很是怜悯似的摇了摇头,转而看向报童,压低了声音道:“嘿,小子,再给我来上一份……《黎明报》。”


    那名报童上下打量了他一圈,先是鬼鬼祟祟地看了看四周,同样压低了嗓门小声地说:“现在改叫《红星报》了,先生——一共五枚铜币,谢谢惠顾。”


    “该死,怎么又涨价了?”绅士怀疑地盯着报童那张黝黑而狡黠的小脸。


    “听说在帝国西区只要一枚铜币,先生,但是在王城就是这个价。”报童耸了耸肩膀:“没办法,万一我们被治安官发现贩卖‘敌报’,很有可能被抓住暴揍一顿,然后丢出城去。”


    “好吧,好吧,看在诺瓦先生的份上……”绅士嘟嘟囔囔着,有些不情不愿地付了钱,然后借着衣摆的掩护,迅速将一叠报纸塞进自己的大衣里。


    而那名报童早已机灵地离开了原地,在人群中继续穿梭着高声叫卖起来:“大捷!费尔洛斯军队撤退了三十公里!”


    街角的不远处停着一架看起来分外低调的马车。侍从自报童手中要来了一叠报纸,一位银盔骑士拉开了马车门,警惕地扫视了一圈四周,在确认报纸上没有法术或诅咒的痕迹后,这才毕恭毕敬地递给了坐在马车里的女人。


    银鸢尾帝国当今王后爱斯梅瑞正坐在马车里。这场小小的心血来潮没有对她的行程产生太多影响,无需她多言,马车再次无声地走动起来,王后宛若兽瞳般的金色眼睛在阴影里摇曳着,仿佛两盏森森的烛火。


    那些墨迹斑驳、张牙舞爪的“大捷”都被马车主人一张张丢在了车厢的角落里,唯有那份《红星报》被缓缓展开铺平,未干的油墨在绣着金线的丝绸手套上留下了几道污渍。


    “冰牙隘口溃败亲历者见闻:伦斯贝之死”


    “被禁锢天赋的术士们”


    “为什么前线的士兵直到现在依旧没有冬装?”


    “巴塔利亚高地又一区域工农联合发表起义声明”


    “土地自由游击队成功炸毁三辆帝国军需列车,解救五十名农奴”


    “……”


    王后的指尖微微一顿,马车外忽然传来了一阵骚动,她朝外一看,只见两名治安官正大呼小叫挥舞着军棍追捕一名报童。而那报童简直瘦小灵活得不可思议,在众人的惊呼与尖叫声中如游鱼一般,三两下便跑得没了影,唯有两名肚子高挺的治安官气喘吁吁地站在人群中,茫然不知所措地东张西望着。


    “……可笑。”她自言自语般地低声说,也不知针对的是谁。


    “陛下?”一旁的银盔骑士有些困惑地望着她,爱斯梅瑞瞥了他一眼,直到将人看得浑身僵直着垂下眼睛,她才慢慢移开了视线。


    若是她忠心耿耿的伊亚洛斯在此,对方怕是早已理解了她的意图。奈何对方正呆在莫里斯港,被那名年轻的神选之人指挥得团团转。也许骑士长自己毫无所察,但是依据对方传递给她的一封封秘信,爱斯梅瑞立即隐隐觉察到,她的骑士已经渐渐开始对自己的信仰产生了动摇。


    “处理好这些漏洞。”爱斯梅瑞语气冰冷地说:“治安厅和审查局干什么吃的?如果连王城都被黎民党渗透得无孔不入,再这样下去干脆邀请幽灵跑来鸢心宫做客好了。”


    她的声音不高,车厢里的气氛却是顿时压抑森冷起来。一旁的侍从恨不得立即瑟瑟发抖着跪在地上,而那位银盔骑士犹豫了片刻,还是鼓起勇气低声劝道:“您别动怒,只是一些充满了诽谤和谎言的不入流小报……”


    “但是民众相信它们。”王后猛地扭过头来,面无表情地盯着银盔骑士不安的脸庞。她的声音很轻,很沙哑,一字一句的,带着可怕的威压:“只要一个人相信这些东西,他就会开始自然而然地带动身边人,一同去向往那群乱党所承诺的、可笑的未来……然后他们就会得寸进尺地去想,我能不能为此做些什么——至此,幽灵会真正地潜藏在他的脑子里。”


    见那银盔骑士满脸惶恐,王后揉了揉眉心,颇为疲惫地重新靠在车厢座椅的靠背上闭目养神。外敌当前,贵族们贪婪而胆怯,只想着如何乘机打压政敌捞好处;教廷正忙着和学会互相攻击,排除异己;还有黎民党,那群危害极大的革命者……她已经接近三天不曾合眼了,奈何接下来全部都是硬仗。


    “已经明确了,教皇准备发动圣裁?”她冷声问道。


    “是。”银盔骑士连忙道:“依据情报大概就这几日,最迟不超过后天。”


    “马里奥诺·萨布利奇那个老东西手伸得太长了,找理由敲打一下他们,但不要太过。”王后的手指在胳膊上敲打了片刻:“我记得枢机主教瓦勒里安还有一些‘罪证’积压在我们手中?”


    这一次银盔骑士聪明地表现得仿佛没有听见王后直呼教皇的大名,而是迅速地低声应下了。


    “……还有一件事。”在王后即将下车时,她忽然开口道:“向约菲尔·伊亚洛斯传信,告诉他是时候了,让他做自己该做的事。”


    银盔骑士恭恭敬敬地低下头来:“是。”


    ……


    伴随着教皇签署了《净化令》,圣裁正式开始了。教廷开始明目张胆地宣布逮捕支持“神即是人”学说的渎神者。


    在教廷势力强大的传统保守教区,已经百年不曾出现的白色恐怖再次笼罩了这片土地。人们迅速学会了闭口不言,学会了对邻居的突然消失视而不见,街头的告示栏中贴满了通缉令,其中不乏“幽灵”的头像——值得一提的是,大半年过去了,他的悬赏金额居然已经翻了三倍。


    但在部分更加自由开明的地区,尤其是黎民党势力更加强大的帝国西区,情况却截然不同。有激进者组织了游行,公开焚烧了教皇和枢机主教的画像,逃亡至黎民党实控区域附近的学者们联名向教廷发表抗议信,其中有普通学者,也有一批神神秘秘的术士。若有来自圣巴罗多术士学院的学生,便会惊诧地瞧见不少熟悉的、属于师长的脸。


    圣裁的效果并没有教廷想象中那样好。也许是因为涉及了术士修行问题,舆论没有被迅速压制,反对的声音反倒越来越强烈。


    开始有术士公开质疑教廷教导的那一套修行理论,甚至有几名真正的无信者勇敢地站了出来,以自身为例,坦然宣称哪怕自己没有信仰,依旧可以通过自行与理念共鸣成为术士。


    当然,这些人无一例外,全部选择前往“安全区”避难,也就是黎民党所在之地。


    “这简直是大逆不道!”据说一向强烈支持“圣裁”的枢机主教维特波,在教皇冕下面前气得浑身发抖:“我们必须要加大惩戒这群魔鬼的力度!”


    但是就在他说完这句话的第二天,一份十分详尽的资料被匿名送往各大报社,其中详细记录了维特波这些年来究竟是如何利用职权侵占信徒财产的。更致命的是,其中居然有这位枢机主教年轻时,入读圣巴罗多术士学院后所参与撰写的“无信者”相关研究论文原稿,其中包含了不少不那么“虔诚”、甚至可以称之为“亵渎”的内容。


    这些耸人听闻的消息像是野火一般迅速蔓延开来,尽管教廷立即宣布这是“卑劣的伪造”,但已经无法阻止流言的传播。枢机主教维特波不得不“因病”辞去职务,前往偏远修道院“静养”。


    “一份礼物。”


    帕瓦顿·米勒的书桌上悄无声息地出现了一张写着以上内容的信纸,字迹潦草,尾部带着锋利的小勾。


    第296章 幻梦


    在得知自己的死期的那一刻起,猫头鹰便开始精心挑选自己的死亡时间、地点与方式。


    他打定了主意,想要精心编写一个充满戏剧性的剧本,一个异常骇人听闻的故事,一个留给后世的巨大谜团,将有成百上千名抓耳挠腮的学者和艺术家以他的死亡为创作灵感——他要大笑着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一个张扬至极的结局,毕竟他在年富力强时就是个无比耀眼、而且热爱夸耀自我的高傲天才。


    他在写给幽灵的信件中唠唠叨叨、喋喋不休,像个上了年纪的古怪老头儿,包括什么清晨吊死在教皇的家门口,从救赎大教堂的塔顶上当众跳下去……好不容易选定了其中一种,结果第二天又推翻了重头再来。


    奈何那个他所选定的、脾气并不柔软的继任者,竟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宽容与隐忍默许了他神经质的出尔反尔——难道这小子在怜悯他吗?猫头鹰格外暴躁地想,直到他丢给了对方一份废话含量占据了80%以上的信件后,终于在一大沓工整严密的回信中发现了一张夹在其中、异常简洁粗暴的信纸,只有两个单词,占据了整张纸页。


    “说重点!”


    笔者看起来异常暴躁,字迹力度几乎要穿透纸背——而猫头鹰揣着那张纸,在下属和学生看疯子似的眼神中嘎嘎乐了一整天。


    他的继任者是个……很可怕的人,有时他所说的话,所做的事,甚至会让他这种自认见遍世事、处变不惊的老东西也不由心生敬畏。他像是一种超脱于世界的存在,是来自未来的观测者,他看着他们在黑暗中四处摸索,然后走下来,走到他们中间,决定进行干预,直到让他们为他的所思所想“神魂颠倒”……


    所以能让这样的人发脾气是很有成就感的一件事,猫头鹰甚至对此感到乐此不彼。他得好好“珍惜”这短短半年的、不太正规的“师徒”关系,两个天才间的碰撞就该这样火花四溅——直到教皇签署了“净化令”,发动了圣裁。


    按照诺瓦的话来说,这是“早有预料”的事,奈何并不妨碍猫头鹰对着教皇破口大骂。很快,所有人都知道了,奥肯塞勒学会的会长向教廷发出了邀请,要在鸢心广场上当众举行一场公开辩论,就以教廷与学会最近爆发的冲突为题。


    本就对教廷动用武力大肆抓捕异己的行为十分不满的王室立即站了出来,宣布将以“国王的尊严”为担保,保护双方在公开辩论期间的言论自由和人身安全——辉光教廷不得不应战,毕竟所有人都知道,年轻时的圣徒巴罗多就是在一场持续了七天七夜的公开辩论中一战成名,这是辉光教廷的光荣老传统,更何况教廷已经退无可退。


    广场辩论的当天是一个冬日的清晨,灰白的天空压得很低,仿佛随时都会跌落。巨大的光明与荣耀之神泽菲尔的雕像正在低垂的天空下昂首挺立,高举双枪。几只漆黑的大乌鸦停在他头顶,留下了几滩白色的鸟屎。


    鸢心广场上搭建起了两座相互对峙的高台,分别摆放着用来放大声音的魔具“雷霆号角”,确保所有人都能听清辩论者的说辞。


    王城军护卫在广场四周,盔甲闪亮,长矛如林。人潮自四面八方涌来,贵族、学者、商人、工匠、农夫、学生……甚至还有衣衫褴褛的乞丐与试图乘机浑水摸鱼的小偷。贵族、学者和商人占据了更好些的位置,其余人只好往后挤一挤。


    但是他们都成功在鸢心广场上找见了属于自己的一席之地,人人都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牵扯着,朝向高台的方向不断张望,窃窃私语声如潮水般起伏,偶尔爆发了几声高昂尖锐的争执,但又很快被人声淹没。


    就算是见多识广的王城人,也许久不曾见过这般场面了,人们需要一场将他们从战争的阴影中拉扯出来的荒诞戏剧。


    银鸢尾帝国的国王卡西乌斯二世十分罕见地到场了。他似乎不想放过这个乐子,难得没有喝得醉醺醺的,而是懒懒散散地靠坐在华丽的软椅上,不耐烦地用手指敲打着扶手,看都不看一旁的王后一眼。


    教皇马里奥诺·萨布利奇则是踩着点来的,他的身后还跟随着两位枢机主教,分别是负责此次辩论的主讲人约书亚·瓦勒里安,以及负责辅助他的帕瓦顿·米勒。


    当代表辩论开始的钟声敲响之时,猫头鹰出现在了其中一座高台上。他依旧带着那标志性的猫头鹰头套,拄着手杖,这位神秘的奥肯塞勒学会会长很少在众人面前现身,这幅怪模怪样的打扮顿时激起了一阵低低的惊呼声。


    而他对面那位以雄辩而著称的枢机主教则昂首屹立着,雪白宽大的教袍在风中猎猎作响,脸上的神情看起来胜券在握,仿佛已经预见了异端的溃败。


    “好了,快他妈的开始吧。”卡西乌斯二世不耐烦地开口宣布道,由此拉开了这场辩论的序幕。


    出于对于神明的尊重,率先开口的是教廷。但瓦勒里安没有立即直插正题,而是朝向国王和王后的方向微微俯身。


    “在吾神的注视下,在两位陛下的见证中,我要求贵学会需要保持应有的尊敬态度。”枢机主教咄咄逼人地开口道:“至少请主讲人脱去头套,露出真容——否则藏头露尾的鼠辈怎配同光明的宠儿争论‘真理’与‘谬误’?”


    这话说得似乎挺有道理,人群中不少人不由点头称是。瓦勒里安环顾了一圈四周,对这个开场感到十分满意——猫头鹰的不幸遭遇尽管知情者甚少,但他显然不在这个行列中。


    想想看,一个容貌扭曲骇人的怪物,又该如何夺得听众的信赖?但凡对方一脱头套,天然便会引发人群的恐惧与排斥,这场胜利的天平自一开始便已倾斜。


    “这话不错。”国王饶有兴趣地说:“猫头鹰,你为什么不脱掉那个看起来臭烘烘的绒毛头套呢?”


    人群中来自白塔大学的学生不由握紧了拳头,副校长吉布森·怀亚特痛苦地闭了闭眼睛。


    自从猫头鹰回来后,便再也没有找过他。知道这是老友在刻意躲着他,怀亚特自知理亏,只是工作得越发废寝忘食,将一腔心思全部扑在学校和学生上。直到几天前,他收到了一张来自老友的字条,要求他前去“见证”这场公开辩论。


    怀亚特带着惶恐与欣喜的心情赶往王城赴约,他不确定这是不是求和的信号,也许等这场辩论结束时,他们两个老家伙可以坐下来,好好谈一谈……


    但是现在,尽管已经接近闹掰了,怀亚特依旧无比了解他这个自尊心奇强的老友。要对方以这代表着愚蠢与失败的尊容出现在世人面前,简直比杀了他还要难受。


    高台上的猫头鹰沉默了片刻,却是抓住了那沉重的头套,缓缓将其拔了下来。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死死盯着他的脸,想要看看这里面究竟藏着什么秘密——


    人群不由沉默了。


    ……就这?


    那是一张属于老人的面孔,灰白的眉毛仿佛两簇倔强的羽毛,鼻梁高挺得几近傲慢,眼睛却亮得惊人,闪烁着近乎顽童的光芒。哪怕板着脸,依旧像是随时准备酝酿某种恶作剧。


    除此之外,他的五官依稀还能瞧见年轻时的出色,下巴上精心修剪的短须仿佛一从短短的银白苔藓,说话时俏皮地抖动起来:“虽然我不明白您一定要盯着我这张老脸做什么——不过满意了吗?瓦勒里安阁下?还是说您在期待一些更加戏剧化的东西?”


    瓦勒里安脸上的表情凝固了。情报中明明提及猫头鹰遭遇了命运女神的诅咒,脸被扭得仿佛错位的魔方。但是现在站在高台上的老人除了声音有些嘶哑古怪之外,其余的一切都像是一位精神矍铄的老绅士。


    甚至看起来比老态龙钟的教皇冕下还要精神些。


    台下的怀亚特猛地睁大了眼睛,嘴唇哆嗦了起来。良久,他的眼圈渐渐红了——如果奥利弗年轻时没有被毁掉一切,他现在大概就该是如今这幅模样。


    “您真的是猫头鹰阁下吗?那您为什么要蒙着脸?”瓦勒里安厉声问道。


    “个人爱好,关你屁事。”猫头鹰不耐地耸了耸肩膀:“说真的,瓦勒里安阁下,您一定要在这种无关紧要的问题上浪费时间吗?还是说您已经心虚到不敢进入正题了?”


    他的声音通过雷霆号角传遍了整个广场,带着沙哑的讥诮。比起教廷的一本正经,显然这怪老头儿更有趣些,人群顿时爆发了一阵哄笑,还有年轻人趁机吹起了口哨。


    站在人群中的阿祖卡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手指,在场除了知情者之外,没有人觉察到那些温柔拂过他们双眼的微风。


    猫头鹰的面部扭曲是源自灵魂的扭曲,而对方的灵魂已经脆弱到一动就死。于是神明施展了一场针对数万人的大型混淆法术,花费了他不少心思研究。现在所有瞧见猫头鹰的人,所看到的皆是他依据对方年轻时的画像与回忆所捏造出来的幻象——观众中自然也包含他和教授想寻找的人,比如那个诱导猫头鹰来找他解咒的“纺织者”。


    ……本来不必如此麻烦,阿祖卡神情柔和地看向了身旁的黑发青年,对方正抬着头,静静注视着高台上意气风发的猫头鹰。


    尽管本人并不承认,但是他的教授其实是个……颇有些心软的人,就当是他们为这垂垂老矣的猛禽,共同塑造一场以最从容庄严的姿态慷慨奔赴死亡的幻梦罢。


    第297章 谢幕


    瓦勒里安眼神有些阴沉,但他很快便抬手示意众人安静,宽大教袍之上的金色纹路在晨光中闪烁不定:“若阁下一定要质疑神明,行亵渎之事,那我们便直入主题。”


    “众所周知,唯有神恩才能促就术士以一种足够安全妥当的方式,与相应理念产生共鸣。”枢机主教随手一挥,晶亮繁密的咒文在他身边闪烁,于掌心中聚拢出一轮夺目的光球,夺目的光线顿时引得在场的术士们不由惊呼连连——无吟唱施法!这至少得是主祷阶层以上的术士才能做到的事。


    在众人惊羡的眼神中,瓦勒里安继续讲了下去:“但若是信仰产生动摇,轻则共鸣纹路破损,阶层下跌,重则灵魂破碎,身死人亡!”


    他托举着光球,刺目的光线将他的影子拉长到了广场尽头,声音如雷霆般在每个人的耳侧炸响:“可是学会却一味鼓吹所谓的‘人可摒弃信仰,自行修行’,甚至不惜亵渎神明!若是令银鸢尾帝国的诸位术士因而产生信仰动荡,成规模的实力大跌甚至失去性命——极北之国弗尔洛斯虎视眈眈,国难当前,奥肯塞勒学会却在此危难关头妖言惑众,试图谋害全帝国的术士,究竟是有何居心?!”


    此言一出,人群顿时如被惊扰的蜂群般骚动起来。教廷一向严密把控术士的修行方式,绝大多数普通人对此只是一知半解。


    ……所以原来是这样吗?信仰动摇可能会导致术士失去性命?人们将信将疑地交头接耳着。


    猫头鹰冷笑一声,却没有正面应对,反倒开始讲起了历史:“诸位可知道,银鸢尾帝国在建国时一共有多少位圣者?”


    “——十二名!足足十二名!最年轻的一位圣者只有三十七岁!”他厉声高呵道:“而在末世纪中期,就像瓦勒里安阁下手中那轮用来炫耀的光球,随便哪个术士学徒都能轻易做到无吟唱召唤!甚至在神明信仰极盛的时代,就连普通的家庭主妇都能使用火焰法术生火烧灶!”


    老人握紧拳头,猛地重重砸在宣讲台上,声音随之响彻了整个广场:“可是短短不过三四百年,如今数万人中若能出现一名术士,千名术士中若能出现一位使徒,都称得上诸神保佑了!为何曾经遍布于大地之上、与世间万物产生共鸣的术士,如今却衰落到了如此不堪的地步?”


    鸢心广场的石板似乎开始轻微地震颤起来,教皇马里奥诺·萨布利奇猛地睁开了原本微敛的眼睛,某种格外锐利的光自圣者浑浊的眼中一闪而过,他紧紧盯着猫头鹰的方向,眼中浮现出些许惊疑。


    ……这是,错觉吗?


    鸢心广场一片寂静,不少术士的脸上出现了若有所思的表情,只有猫头鹰嘶哑的声音在广场上空高昂地徘徊回荡。


    “这就是因为诸神已经纷纷陨落了!那些伟大的先祖在时间的流逝下彻底离我们远去,当今这个时代是不幸的,因为我们的信仰再也无法得到神明的回应,人类失去了先祖的庇佑。”


    他的声音陡然低沉下来,带着难以言喻的悲哀与痛楚:“三百年,足足三百年了啊,我们向着光明呼喊,我们向着爱欲祈求,我们向着大海献祭,我们向着黑夜恸哭——可是三百年了,始终无人回应!徒留我们徒劳地不断祈祷着……在场的诸位术士们,除了教士与祭司口中的所谓‘神谕’,你们中的哪位可曾亲耳听见过神明的应答?!有谁?站出来!”


    帕瓦顿·米勒紧紧盯着猫头鹰的方向,他能觉察到教皇的眼神自他脸上缓缓滑过,但他只当自己被骇住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一派胡言!”


    在众人的注视下,瓦勒里安气得脸色通红,他刚想张口斥责,结果便被猫头鹰一顿抢白:“可是辉光教廷为了维系己身地位,一味地要求人类向着死去的‘神明’祈祷,甚至不惜将可能成为新神的无信者污蔑为异端,肆意迫害,生怕人类回想起初世纪时期的先祖究竟是如何同万物产生共鸣的,生怕再有新神自人类中诞生,夺走他们的权与利——这是何等的自私卑鄙!这是何等的贪婪丑恶!我倒要问问教廷究竟有何居心?!”


    钟声忽然响起,打断了两人的对峙与人群的议论纷纷。卡西乌斯二世懒洋洋地说:“二位,不要打断他人说话,不要互相人身攻击——”


    瓦勒里安胸口急促地起伏了几下,他勉强冷静下来,冷笑道:“你所说的不过是学会的臆想,靠着几张所谓的史料便编纂出这种可笑的言论。无信者确实可以修行,但事实证明他们最后都疯了——谁又能证明你所谓的‘无信者最终会修行成神’?”


    “我能证明。”猫头鹰优雅地理了理衣领,高傲地仰起脑袋。


    “你能——”


    “我就是无信者。”


    在众人倒吸冷气的声音中,从古至今第一个当着教皇的面承认自己无信者身份的人,格外嚣张地在众人面前袒露了双臂。他没有理会气急败坏的瓦勒里安,反倒是看向了教皇的方向:“教皇冕下是否觉得奇怪,为何明明自己身为圣者,却无法看穿我的灵魂?”


    猫头鹰伸出手来,一只色彩绚烂的宿命蜘蛛缓缓自他的袖口爬了出来,温驯地趴在他的掌心里。


    “教皇冕下应该认得这样东西,”他压下对这救了他也害了他的小东西的复杂情感,继续介绍道:“这是命运女神拉莫多留下的造物,它吐出的蛛丝甚至可以阻碍神明的勘测。”


    “……宿命蜘蛛,确实如此。”教皇抓紧了权杖,缓缓开口道。


    “那又如何?”瓦勒里安回过神来,咬牙反驳道:“无论你用了什么邪术蒙骗众人,就算你是一名主祷,无信者的结局依旧只有疯狂与毁灭——”


    猫头鹰脸上的微笑止不住地扩大:“可是我是圣者。”


    他得意地眯着眼睛,朝着下方被这接二连三的惊天消息惊得目瞪口呆的人群点头致意——他知道由他选定的观众,一定正在仔细观赏这谢幕之前的最后辉煌。


    王后的身体猛地前倾,手指死死抓紧了扶手,指甲劈裂了都没发觉。如果这位奥肯塞勒学会的会长真是一位圣者,银鸢尾和费尔洛斯之间的僵持局面瞬间就被打破了。


    这绝对是一个格外振奋人心的好消息,甚至如果真如猫头鹰所说,像他这样的无信者可以成神,意味着‘神眷者’可以成神……那么管他什么无信者不无信者,搞的谁在乎教廷那群白袍子会不会因此地位一落千丈似的。


    马里奥诺·萨布利奇缓缓站了起来,伴随着权杖重重砸向地面,整个鸢心广场似乎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笼罩了,灼目盛大的光芒自教皇背后冉冉升起,所有人都被刺得睁不开眼睛。


    猫头鹰冷笑一声,他伸展手臂,一道高耸巍峨的白塔虚影从天而降,硬生生将那光芒撕碎。两股磅礴的力量在鸢心广场上空激烈对撞,空气甚至都发出了刺耳的嗡鸣声。


    就在此时,震耳欲聋的钟声再度响起。卡西乌斯二世依旧窝在座椅里,手中正把玩着一枚小巧玲珑的怀表。


    “够了,二位圣者阁下。”一片鸦雀无声中,国王吊儿郎当地说:“在王城试图施展禁咒,这是想要拆了我的鸢心宫吗?”


    “抱歉,陛下,请您原谅我的失礼。”猫头鹰率先见好就收:“只是想要在教皇冕下面前展现一下圣者应有的实力罢了。”


    教皇沉默了片刻,也向着国王的方向低下了头,放下了自己的权杖:“只是为了避免阴谋与谎言——请您明鉴,陛下。”


    “行了行了,我都听烦了。”卡西乌斯二世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他拍了拍手,一名侍从恭恭敬敬地上前,手中的托盘里有两支镶嵌着宝石的奢华金杯,其中正荡漾着鲜红剔透的酒液。


    国王冲着那两只金灿灿的酒杯努了努嘴:“来吧,二位主讲人先一起喝上一杯,就当做是中场休息。”


    接下来所发生的一切,被历史学家们称为“末代国王”卡西乌斯二世执政时期的重大转折点,也是最为离奇诡谲的政治谜团之一。


    据卡西乌斯二世近侍留下的回忆录中记载,“广场辩论”当天清晨,枢机主教约书亚·瓦勒里安率先来到王座前,谢过国王与王后之后,他先是拿起了左手边的那一杯酒,沉吟片刻后,又拿起了右手边的那杯,转身亲自递给了猫头鹰,脸上露出了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敬真相,尊敬的圣者阁下——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话。”


    猫头鹰毫不客气地冲他翻了个白眼,举起金杯向着国王与王后的方向隔空致敬,然后仰头一饮而尽。


    “敬真理。”猫头鹰嘲讽地说:“如果您真的懂得什么叫‘真理’的话。”


    但是大概三十秒后,这位刚在十分钟之前于众人面前自证圣者身份的无信者忽然痛苦地捂住了喉咙,脸色铁青,双目变得一片血红,大量鲜血从他的喉咙里涌了出来,伴随着猫头鹰半跪在地上的声音,金酒杯从他手中掉落,当啷一声砸在地上。


    众人惊呼,王城军立即行动起来,“护驾”的高呼声此起彼伏。而猫头鹰血红的眼珠则死死盯着满脸错愕的瓦勒里安,他只留下了一句“居然下毒,卑鄙!”,然后便倒在地上,彻底停止了呼吸。


    第298章 毒液


    多么盛大的混乱,多么戏剧化的场面。


    约书亚·瓦勒里安惊骇地踉跄着后退了几步,尚未来得及入口的酒水从金酒杯中泼溅而出,在地上肆意流淌着,和猫头鹰的鲜血混在了一起。


    银盔骑士已经将国王和王后团团围在中央,王城军的包围圈越收越紧,见众人以异样的眼神望着他,瓦勒里安脸色煞白,突然意识到了自己此刻究竟身处多么险恶的境地。


    “——奥利弗!”


    白塔大学的副校长吉布森·怀亚特踉踉跄跄地扑了过去。他的老朋友,直挺挺地趴在地上,露出的半张脸尚且维持正常的样貌。


    怀亚特跪在地上,哆嗦着手,试图将人从地上扶起来。第一次居然没成功,于是他尝试了第二次——老人的双目愤怒地圆睁着,牙齿紧紧咬着,直愣愣地瞪着灰白的天空,仿佛下一刻就要跳起来,向着谁挥舞拳头。


    若不是他浑身的血肉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融化,看起来简直好像只是摔了一跤似的。


    “——远离他!他的血液现在也有毒性了!”


    一群人七手八脚地将怀亚特拽了起来,逼迫他将猫头鹰的尸体留在了地上。王城军将尸体团团围住,在众人惊骇的瞪视下,那具尸体身上的血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融化了,很快便只剩下了森白的骨架,甚至还在不断地腐化。


    毫无疑问的剧毒,甚至是极为阴狠的剧毒,简直像是对被害人恨之入骨似的。


    教授站在原地,沉默地注视着这一幕。无数人匆匆从他身边跑过,尖叫,哭泣,怒吼,质疑……他却仿佛什么也没听见,只是安静地注视着从王城军的脚下缓缓淌过的血泊,那些温热的血水仿佛会源源不断地流淌下去,直到漫过他的头顶。


    鸢心广场的民众正为了这陌生老人的死亡陷入了莫大的惶恐与悲愤。就在几分钟之前,银鸢尾拥有了一位新的圣者。对于普通人来说,相当于拥有了从战争的阴影中解脱出来的希望;而对于术士来说,他们似乎瞧见了摆脱那越发灰暗迷茫的末法时代的另一可能性——但是仅仅数分钟后,那些充满希望的虚幻未来仅留下了一具苍老腐烂的骨架,一切美好都彻底灰飞烟灭了。


    茫然恐惧的洪流汹涌上涨着,终于化为了失去理性的愤怒潮水,试图寻找一处缺口,咆哮着倾泻而出。


    ——凶手!没错,我们要找见毁灭一切希望的罪魁祸首,那个阴险的凶手,那只嘶嘶吐信的毒蛇!


    也不知是谁带头,但是很快,怒火如风暴般席卷了整个鸢尾广场:“是瓦勒里安!是他将酒递给了猫头鹰阁下!”


    “肯定是因为他辩论不过,所以趁机下了毒!”


    “——阴险的叛国者!他背叛了银鸢尾帝国!”


    当然,也有一些小小的质疑声,比如枢机主教为何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向对手下毒?但若是排除对方的嫌疑,第二个嫌疑犯可便是国王陛下了——于是人们向着枢机主教所在之地涌去。王城军挡住了狂怒的人群,但是无法阻拦唾沫横飞的唾骂,还有瞄准了枢机主教尊贵的脑袋而去的石块与鞋子。


    在此之前,谁能想到一位尊贵的枢机主教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不堪?


    约书亚·瓦勒里安脸色变得铁青。他咬紧牙关,狼狈地躲闪着,强行压抑住反击的冲动。哪怕身为一名主祷,贵为枢机主教,他也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肆意屠杀国王的子民,更何况其中还有不少德高望重的学者与身份尊贵的贵族。


    一个恍神,只听见砰得一声,一只脏兮兮的木鞋竟是砸中了枢机主教的脑袋,将他砸得一个踉跄。


    “——够了!”


    高昂的怒喝声响彻了整个鸢心广场,白发苍苍的教皇重重一砸权杖,所有人都被过于明亮的光芒刺得睁不开眼睛,不得不停在原地,用手死死捂住了刺痛不已的双眼。


    阿祖卡皱了下眉,手疾眼快地将身旁人的脑袋按进自己怀里。这群教士和他们的神泽菲尔一个德行,总是喜欢仗着人体短暂的明适应期搞鬼。


    他的视线缓缓自马里奥诺·萨布利奇的身上滑过,老教皇忽然感到浑身一阵毛骨悚然。他猛地扭头看向了人群,但是除了捂着眼睛哀嚎的众人之外,他什么也没有看见。


    奈何此刻并非探究此事的时候。见众人被迫冷静下来,王城军和银盔骑士按住武器,对他虎视眈眈,老人抬起双臂,威严地冷声呵道:“猫头鹰阁下的横死是万分不幸的,但他的死亡原因多有蹊跷,岂能这般妄下定论!盲目的愤怒与猜疑只会让真正的凶手逍遥法外!”


    瓦勒里安捂着尚在淌血的额角,趁机面色阴沉地咬牙发誓道:“我愿向奥肯塞勒河起誓,我绝对没有在酒中下毒!”


    “说不定您是在酒杯上下毒呢?”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贵族讥笑着反击到:“您可敢发誓,您在任何情况下都不曾对猫头鹰阁下心生杀心?”


    “走吧。”


    阿祖卡微微一愣,垂眼看向被他按着后脑护在怀中的人。对方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他想让我们看见的东西已经结束了,再看下去王城军估计要搜查所有在场人员了。”


    救世主不语,只是用温暖的掌心将自家宿敌那些蹭得有些凌乱的黑发轻轻拢到了脑后,一下又一下,像是某种无声的安抚。


    “先生,您想带走这个吗?”他轻声问道,然后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掏出了被所有人都遗忘在高台上的猫头鹰头套。


    诺瓦愣怔了一瞬,下意识接了过去。


    那毛茸茸的头套安静地呆在他的手中,与他对视着,黄澄澄的宝石眼珠明亮而冰冷,仿佛还活着似的,下巴上的羽毛甚至粘了一点黏糊糊的树莓果酱,闻起来很新鲜,大概是今天吃早饭的时候不小心糊上的。


    “……不了。”教授沉默了一会儿,慢慢地拒绝道:“后续肯定有人会想起来找这个,不翼而飞的话,对我们来说只会徒增麻烦。”


    见那双蓝眼睛温柔而悲悯地注视着他,黑发青年抿了抿嘴唇,又补充道:“更何况他留给我的遗物另有其他。”


    “好,我会物归原位。”阿祖卡温声应道,顺便揉了揉另一人的后颈。


    ……


    远在莫里斯港的约菲尔·伊亚洛斯尚且不知王城的混乱,但此时的银盔骑士长依旧陷入了某种极为纠葛的境地。


    他收到了来自王后的密令,陛下告诉他,是时候了,现在新神和幽灵不在莫里斯港,他要趁机行事,对黎民党的巢穴莫里斯港造成重大打击,所有留在莫里斯港的探子都会配合他。


    伊亚洛斯不明白自己在迟疑什么。他的女主人聪明、果决而冷酷,和王城那些被美酒蜜糖泡软了大脑与骨头的男男女女截然不同。以至于第一次瞧见那疑似和逐影者有关的嫌疑人时,他于恍惚中,竟在那双烟灰色的眼瞳深处隐隐瞧见了某种异常眼熟的东西——那是一种相信自己可以掌控一切的傲慢和自信,也是彻底看透了一切的冷酷与漠然。


    骑士长的手指下意识摸索着密信的火漆印。王后陛下的命令不容违背,更何况这确实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就算他一点也不畏惧死亡,奈何他依旧没有自信能在那两位的眼皮子底下成功搞破坏。


    不,也许这是幽灵故意留给他的破绽,或者是逼他跳进去的某种陷阱?依照对方的头脑,不太可能毫无防备地将像他这样的危险人物单独留在莫里斯港,这其中一定有诈……不,不行,他必须得向王后陛下作出解释,他——


    ——伊亚洛斯,你的老毛病又犯了,总是想得太多。


    骑士长的手臂脱力似的垂了下来。他沉默地站在原地,宛若一尊了无生气的雕像。


    “伊亚洛斯?伊亚洛斯!”


    孩子的声音在他耳侧叽叽喳喳地响起,骑士长的眼睛动了动,只见一个满脸雀斑的男孩正凑了过来,一点也不害怕地摇了摇他的手臂。正是之前他曾用糖果“贿赂”过的孩子,农夫的儿子,现在已经是一名“见习龙骑士”了。


    “你怎么一个人站在这里发呆?”那个叫乔治的男孩有些紧张地看着他,身后还跟着一大群看起来鬼鬼祟祟的孩子。


    “……你们不上课,成群结队地要去做什么?”骑士长的眉头慢慢皱了起来,现在应该是上学时间。


    “赛特老师有事,今天的课程取消了,所以我们打算偷偷去地牢里看巨龙!”一个小孩子兴冲冲地大声说,然后被满脸紧张的同伴一把搂了过去,死死捂住了嘴。


    “好吧,现在你也知道了。”领头的乔治为同伴的不靠谱翻了个白眼。


    他的眼珠一转,忽而贼兮兮地靠近了骑士长,压低了声小声商量道:“嘿,伊亚洛斯,你干嘛不和我们一起去呢?你也喜欢龙,难道你不想看看那只末日领主究竟长什么样子吗?”


    第299章 地牢


    也不知是出于何种心思,骑士长居然真被一群孩子簇拥着,眼睁睁看着那个叫乔治的孩子,带领着这群胆大包天的小崽子熟练地绕开守卫,搬开石头和杂草做成的“伪装”,自一处格外隐蔽的墙洞灵活地钻了进去,仿佛已经这么做了千百遍似的。


    伊亚洛斯:“……”


    他向王后陛下起誓,就连莫里斯港的探子都没有这份娴熟。


    “嘿!别愣着了!”乔治还在墙洞的另一边急切地呼唤他:“这个点儿换班的亨利大叔总会偷懒,大概晚十分钟来。但是再过不久巴萨大哥就要来喂龙了,我们得快一些,否则大家都会被逮个正着,然后挨揍!”


    骑士长和孩子们一起躲藏在高高的草丛中,眼见上一班的守卫晃晃悠悠地走远了,由乔治带头,一群孩子一溜烟地跑向地牢入口。乔治熟练地掀开了某块地砖,从中翻出了备用的铁钥匙,打开了地牢大门上的沉重铁锁。


    “我、我上次看完就放回去了!”瞧见伊亚洛斯异样的眼神,男孩涨红了脸颊辩解道:“你们谁都不许说出去!”


    ……居然还不是第一次了!这死孩子!


    伊亚洛斯深吸了口气,跟随着乔治俯身钻进了地牢幽深狭窄的甬道。


    自黎民党执政以来,血色集市曾经关押着无数奴隶的地牢便不再用来囚禁人类,修缮过后倒是刚好用来豢养那只末日领主幼崽。斑驳的墙面上爬满了暗红的锈迹,除了潮湿的霉味和野兽的腥臊之外,仿佛依稀还能嗅到那股子若有似无的铁腥味。


    向下延伸的甬道越来越黑,随着尽头透过的一小片晃动的火光,隐隐似乎能听见锁链的响动,和某种生物抓挠地面的异响。年龄最小的孩子不由害怕起来,哆哆嗦嗦地站在原地,声音里开始出现了哭腔:“乔治,我害怕……”


    “怕什么,你想不想看龙了?”带头的男孩抽空扭头瞪了他一眼:“我已经瞧见过一次啦,那只黑龙虽然只是幼崽,但是特别威风,况且浑身都被绑得结结实实的,它不会钻出来吃了你的!”


    “而且巴萨大哥说了,我们中最棒的那一个,说不定能像阿祖卡大人那样,驯服这只巨龙!”他努力鼓舞着有些迟疑的同伴:“如果你连隔着笼子看它的勇气都没有,又该怎样成为伟大的龙骑士呢?”


    伊亚洛斯的嘴角不由抽搐了一下,这小子还真是个人才。但是其余本来也有些迟疑的孩子都被他说服了,眼神中闪烁着兴奋的光。


    “乔治说得对!伟大的龙骑士可不会是一个胆小鬼!”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女孩挤开了最小的孩子,从他身边走过:“吉姆你要是实在不敢看,那就上去等我们好了。”


    吉姆站在原地瘪着嘴,眼泪汪汪,所有孩子一个接着一个,昂首挺胸地越过了他。


    “……好吧吉姆,我可以陪你上去等,”乔治叹了口气,故作不在意地耸了耸肩膀:“反正我已经看过一次了。”


    “……我还是下去吧。”吉姆小声地说。伊亚洛斯愣了一下,一只小小的、冰凉的手忽然轻轻抓住了他的手指。


    他低下头来,只见孩子用稚嫩天真的小脸怯生生地看着他,信赖地将身体靠近了这里的唯一一个成年人:“伊亚洛斯大哥,我、我还是有点害怕……我可以抓着你的手吗?”


    伊亚洛斯沉默了片刻,反手握住了孩子的小手。


    甬道尽头的灯火忽明忽暗,铁链的碰撞声越来越清晰。走在最前面的乔治忽然停住了脚步,转过头来,将食指比在嘴唇前,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女士们先生们,待会儿都别尖叫出声!”


    有了这句提醒,孩子们死死捂着嘴,压抑住快要从喉咙里溢出来的惊呼——只见转角后的铁栅栏里,一只巨大的末日领主幼崽正懒洋洋地趴在地上。它看起来伙食相当不错,伤口已经彻底治好了,漆黑的鳞片于火光下闪闪发光,除了四肢和吻部被魔具牢牢锁住外,甚至肥大了一整圈。


    听见人类的脚步声后,巨龙的瞬膜瞬间褪去,露出了血液般鲜艳冰冷的红色龙瞳,倒映着一群瞠目结舌的人类幼崽。


    “光明神呀,它可真大……”一个孩子敬畏地用气声说道。


    明明只是只幼崽,却几乎和风行者艾泽拉差不多大了。


    黑龙幼崽不屑地从鼻孔里喷出了一口气。身为一只末日领主,它最爱干的事就是找个温暖的火山口,然后在硫磺的温馨气息里睡大觉。奈何它被一群愚蠢的人类囚禁了,还有那只白龙——可恶的白龙,身边的人类一个个都坏得要命!


    有时白龙的骑士,那个头发很闪亮很招龙喜欢、气息却异常恐怖的家伙,会“大发慈悲”地带它去很远很远的地方透透气。它找准机便拼命想跑,结果被轻而易举地逮住了便是一顿揍,只好又滚回地底养伤。


    另一个黑头发的、眼神很吓龙的人类偶尔会从它的身上取走一片鳞片或者一小管血液,尽管这些小伤对龙来说不值一提,高傲的巨龙依旧无法容忍这种冒犯!但是哪怕只是冲人呲了呲牙,它依旧会被再次胖揍一顿。


    龙可不会屈服,但会审时度势,于是它只好忍气吞声着化悲愤为食欲。这里唯一一个好人,只有那个叫巴萨的家伙,是它的奴隶,负责给喂它吃的,给它擦洗鳞片,除了有时会跃跃欲试着想要往它背上爬,然后被它勃然大怒着甩下来。


    结果现在又来了一群想要往它背上爬的崽子……黑龙懒洋洋地趴在地上,将下巴搭在爪子上,重新闭上了眼睛。


    不,想都别想,它是不会像那只可恶的白龙一样,心甘情愿地任由卑鄙的人类骑在背上——给人类打工是不可能打工的,这辈子都不可能打工的,也就只是勉为其难地趴在地上装战利品,混口饭吃维持生活这样子。


    始终在警惕这只黑龙的伊亚洛斯忽然皱起眉头。他不动声色地瞥了眼角落,转而对着尚且处于兴奋中的孩子们沉声道:“走吧,时间差不多了。”


    乔治反应过来,双手叉着腰,十分有威严地催促着同伴:“好啦,快走快走,下次再来看——不然被逮到可就惨了!”


    孩子们只好低声抱怨着,你推我挤地往入口处走。落在最后面的吉姆恋恋不舍地看了那只末日领主最后一眼,这一次他却发现了哪里似乎不对。


    “……乔治,龙左腿上的黑色锁链,”吉姆迟疑着小声说道:“好像不太亮了?”


    “哈?”乔治皱着眉转过身来,他小心翼翼地靠近了铁栏杆,踮起脚尖:“……真的耶!其余三条锁链上的花纹都是亮的,就这一条灰扑扑的。为什么?我记得上一次来看全部都是亮晶晶的……?”


    男孩的脸色忽然一片煞白。身为一名见习龙骑士,他迅速意识到了哪里不对:“这肯定不对劲!大家快跑,我去告诉巴萨大哥!”


    一道很沉的叹息声自黑暗深处浮现。


    “亨、亨利大叔?”


    乔治茫然地看着自地牢深处走出来的换班守卫。


    被逮住了,他想。但是不知怎的,那个曾经会笑着抚摸他们脑袋的男人,此刻看起来却是陌生得可怕。


    他下意识伸开了胳膊,将同伴护在身后,慢慢往后退,直到后背撞在了囚禁巨龙的、冰冷坚硬的铁栏杆上。


    “我……对不起,”男孩结结巴巴地道歉道:“我们只是想看看这只末日领主……”


    对方却无视了他,而是看向了伊亚洛斯的方向,说着他听不懂的东西:“伊亚洛斯阁下,足足三天了,您始终没有回应我们的密信。我们很想知道这究竟是什么缘故?”


    骑士长面无表情地与这看起来平平无奇的男人对视。这人正是来自王城的探子之一,属于能力出众、伪装得好的那一种,成功获得了黎民党的信赖,甚至接触到了末日领主。


    “我自有分寸。”他沉声道,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挡住了身后那群惊慌而迷茫的孩子:“倒是你,擅作主张——我记得这次行动的主导权应该在我手中?”


    对方冷笑道:“前提是您对陛下依旧忠诚。”


    伊亚洛斯顿了顿,慢慢抬起眼睛,一字一句地冷声反问道:“你在质疑我?”


    属于主祷阶层术士的可怖威压突然席卷了整座地牢,“亨利”轻微摇晃了一下,他咬了咬牙,终于还是不甘不愿地低下了头:“……不,属下不敢。”


    哪怕没有被特意针对,同样被这股威压吓得冷汗涔涔的乔治慢慢瞪大眼睛。他不是什么也不懂的小孩子了,外加一向聪明机灵,男孩不可置信地转头望向自认识以来,便一向待人温和、品性正直、有时甚至还有几分笨拙的“伊亚洛斯大哥”:“你、你,为什么会……”


    “真遗憾啊。”


    伊亚洛斯没有说话,“亨利”则瞥了眼那群瑟瑟发抖的孩子,语气中的冷酷与血腥变得不加遮掩起来:“其实我本想给这群过于‘活泼’的小鬼留一条生路的——但是谁叫他们来的不是时候,眼睛又尖得厉害,瞧见了不该瞧见的东西。”


    第300章 诛心


    就在双方在地牢深处对峙时,乔治突然大喊起来:“跑!往入口处跑!”


    他们的背后是关着黑龙的铁牢,前往出口的唯一通道被“亨利”堵住了,若是往地牢的更深处跑,被抓住是迟早的事,死路一条。乔治心里一横,哇哇大叫、张牙舞爪着扑了过去,死死抱住了“亨利”的腿,瞄准了对方的手就狠狠咬了下去。


    “——臭小子!”


    猝不及防之下,那探子居然真叫他抱了个正着。其余孩子如同一群灵活的老鼠,从他身边窜了出去——他们的前期准备工作尚未完成,绝不能叫这群小崽子通风报信,坏了好事。


    却听轰得一声,原本虚掩着的地牢大门无风自动,竟是牢牢关上了,将一众已经跑到通道尽头的孩子吓得此起彼伏地惊声尖叫起来。


    骑士长站在原地,缓缓收回了手。“亨利”一愣,心里不由一松——这下便好办了,若是约菲尔·伊亚洛斯真得选择了叛变,后续计划不说如何进行,首先他这条命估计就没了。


    没了后顾之忧,此刻他也有了心思处理那将他的手撕咬出血的小崽子。男人一把揪住了乔治的头发,一把短剑出现在了他的手里,森寒银亮的剑面清晰倒映出男孩涕泗横流、惊恐绝望的脸。


    “勇气可嘉,小子。”“亨利”嘴角抽动着露出一个狞笑,如同屠宰牲畜似的,迫使对方抬起头来,对准了那羊羔般的细脖颈就要割下去:“但是谁叫你自己不走运——!”


    一只手忽而徒手握住了他的短剑。锋利的剑锋顿时割开了对方的皮肉,又被掌骨卡住了。血顺着剑尖淌了下来,一滴一滴地砸在地上。


    “亨利”脸上的五官扭曲了一下:“……伊亚洛斯阁下?”


    骑士长用仅剩的左手死死握住了他的短剑,手背上的青筋狰狞暴起,剑锋与男孩的脖颈隔开了一拳的距离。晃动的发丝遮掩了他的脸,一时看不清骑士脸上的情绪。


    “他们还是孩子。”他平静地说。


    “什——”


    “不倚强凌弱,不伤害手无寸铁者、无辜者和妇孺。”骑士长缓缓抬起头来,茶色的眼珠深处倒映着地牢墙壁上摇曳晃动的油灯,将他那张五官寡淡的脸笼罩了一层朦胧轻薄的光:“这是骑士应该遵守的美德。”


    “……您在和我说笑?”探子沉默了片刻,终于忍不住露出一种夹杂着不可置信与荒诞好笑的古怪表情。


    “‘王室的铁幕’,王后陛下身边最为得力的鹰犬,这么多年来,难道您不曾杀死过手无寸铁的无辜之人,不曾向妇孺动过手?”他就像是在看一个发病的疯子:“伊亚洛斯阁下,您执行过多少次灭门命令了?死在您手中的幼童、甚至是尚在襁褓中的婴儿难道还少吗?!”


    伊亚洛斯没有回头。他没有去看那些蜷缩在走廊尽头、瑟瑟发抖着如惊恐幼兽般挤成一团的孩子,也没有去看乔治被眼泪和鼻涕糊得乱七八糟的脸。男孩被揪住了头发,泪眼模糊,正死死盯着骑士长手上不断涌出血液的伤口。


    “……这里是莫里斯港,不是王城。”约菲尔·伊亚洛斯疲惫地低声说。不知怎的,他忽然感到一种莫名讽刺的好笑:“至少迄今为止,除了忠诚之外,在这里我始终可以真正去做一名骑士该做的事。”


    谦恭,正直,怜悯,英勇,公正,荣誉……牺牲。多么可笑,曾经由王后陛下亲自授封的帝国骑士,居然只有在一群叛党的地盘上,才能真正去成为一名“骑士”。


    “亨利”脸上那种讥讽戏谑的表情彻底消失了。


    “我是否可以认为,”他脸色阴沉,缓缓地确认道:“您真得要为了所谓的……‘骑士精神’,为了这些肮脏卑贱的小杂种,违背王后的旨意?”


    骑士长面无表情地与他对视:“你不能代表陛下的旨意。”


    对方冷笑一声,忽而松开了男孩头发的手,自袖口中滑出另一把匕首,对准了男孩的脖颈就要毫不犹豫地割下去。


    伊亚洛斯的瞳孔剧烈瑟缩了一下,几近本能,他猛地一拽短剑,以一种常人几乎无法觉察的速度,反手将剑尖直接送进那名探子的咽喉,而乔治也被他一把拽了过来,重重甩在了身后。


    这一切几乎都发生在电光火石间,等乔治回过神来时,“亨利”已经脱力地倒了下去。大量血沫自男人的口中不断涌出,他痛苦地呃呃了几声,似乎含糊地说了句什么,便脑袋一歪,彻底断气了。


    骑士长的脸色异常难看。


    对方临死前显然是在和通讯魔具另一端的人对话,留下的那句话是:“约菲尔·伊亚洛斯,确认叛变。”


    ……不,伊亚洛斯痛苦、惶恐而茫然地想,他不曾想过背叛王后陛下,他只是,只是觉得说不定还有其他方式,一些不用杀死这些孩子的方式……


    偶尔莫名其妙、不恰时宜的优柔寡断,王后陛下曾严厉训斥过鸢心近卫团骑士长,声称这致命缺点总有一天会害死他。


    “——乔治!”


    一群孩子哆哆嗦嗦地扑了过来,七手八脚地扶起了自己跌坐在地上的同伴。伊亚洛斯下意识看向他们,却对上了无数惊恐至极的目光。之前那个牵他手的男孩吉姆躲在同伴身旁,小小的身体尚在不断发抖,甚至头都不敢抬起来。


    伊亚洛斯不会混淆法术,那名探子是对的,杀掉这群孩子才是当下最为正确的选择。


    ……如果他要毁灭莫里斯港,毁灭黎民党,这群平民的孩子,奴隶的孩子,被不屑地称为“肮脏卑贱的小杂种”的孩子——同样也会凄惨无比地死去,死在他的手中。


    ——伪善,约菲尔·伊亚洛斯,你是一个伪善者。


    “走吧。”地牢的大门发出了轻微的嘎吱声,门开了,骑士长闭了闭眼睛,冷声说道:“趁我还没改变主意。”


    孩子们小心翼翼地绕开了那具尸体,连滚带爬着匆匆离开了满是血腥味的地牢。乔治落在最后,即将爬出去时,他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独臂男人高大的倒影静静伫立于地牢墙壁摇曳的火光当中,屹然不动,宛若一座圣骑士雕像。


    那群闯祸的崽子离开了地牢,对方肯定会去叫人。伊亚洛斯知道自己该立即处理了“亨利”的尸体,然后先离开这里再做打算。


    但是他依旧一动不动,而是向着幽深的地牢更深处冷声喝道:“还不出来?”


    伴随着一声嗤笑,黑发褐肤的刺客的身影缓缓自黑暗中浮现。


    黑暗系术士的隐蔽能力远超同阶层术士。要不是之前乔治差点被杀时,对方泄露了些许气息,伊亚洛斯完全不曾觉察到,地牢中居然还另有他人。


    “一群蠢货。”奥雷瞥了眼那只末日领主的左腿,毫不客气地出言嘲笑道:“这是把我们当成了会在同一个地方摔第二次跤的傻瓜吗?”


    地牢修缮一次可就足够了,他可不想再次满大街的、像个傻子似的追着龙跑,然后被一只巨龙救场——好友的那只风行者简直和其主人性格一样讨厌,他可不想被龙看笑话。


    伊亚洛斯死死盯着刺客铁蓝色的眼睛。身为黎民党监察暗杀部队的头目,对方的出现,便代表着这件事绝对和幽灵扯不开关系。


    骑士长一点点握紧了左手中的短剑,深可见骨的伤口还在不断地往下淌血。


    “他是故意的?”伊亚洛斯厉声质问道。哪怕没有明说,但是在场的两个人都知道“他”究竟指的是谁。


    “你猜?”刺客嫌弃地冲他翻了个白眼。


    你可以猜猜他为什么要将一个行事极端且狠辣的探子安排在此时此地出现;你也可以猜猜用来关押曾经逃跑的巨龙、本该戒备森严的地牢为何连小孩子都能偷溜进去;或者你甚至可以猜猜看“赛特老师”为什么今天临时有事……你还可以猜测更多起眼或者不起眼、巧合亦或并非巧合的端倪,或者干脆怀疑他是否连人类变幻无常的卑劣与伟大都算计其中,越想便越觉得毛骨悚然——


    骑士的胸口剧烈起伏起来,明明那个人不在这里,他还是不由踉跄地后退了一步,肩膀撞上了冰冷的铁笼。


    “我不信任你,王室的走狗。”奥雷语气冰冷地说:“如果按照我的想法,早该一刀砍了你脑袋,以绝后患——但是你知道的,谁都无法违背那家伙的意愿。”


    “所以不论你愿不愿意,是不是头脑一时发热、英雄主义作祟,”刺客颇为幸灾乐祸地冲他的老对头耸了耸肩膀:“反正至少现在,你在你曾经的老东家眼中就是个板上钉钉的叛徒。”


    一击致命,诛心之言。


    此时骑士长的脸色已经和死人没什么差别了。


    暴君还是一如既往的可怕,奥雷忍不住悻悻地想,这一世还好他投诚投得早,否则现在这个心死如灰的家伙恐怕就该是他了——虽然很不想承认,但是这一点确实要感谢他的好兄弟,眼光真够“绝妙”的……无论是哪一方面的“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