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1章 半年
从未被人如此侮辱过的猫头鹰差点跳起来和人对骂,他一向是个好斗且善斗的家伙,不管是口舌之争还是拳脚相向。但是某种古怪的幸灾乐祸甚至超过了反击的本能,这让猫头鹰扬起脑袋,眯起眼睛,在其余众人身上来回扫视。
“怎么着,拉伯雷先生,”他假惺惺地故作惊讶道:“难道您不曾关注过您最亲爱的学生的人际交往与感情现状吗?居然还要我这个‘外人’告诉您?”
作为抢了学生的报复,他故意强调了“外人”一词。
院长老头儿看起来气得想要夺过手杖敲打他的脑袋。
一旁的诺瓦因为老人忽然涨红的脸和陡然提高的声调吓了一跳,他有些发懵,不太明白自家老师为什么要如此激动。
黑发青年绷着脸,上前一步,试图分开两个剑拔弩张的、年龄加起来有一百多岁的老头儿:“我觉得现在不是讨论我的私人感情问题的时候。”
这是默认了。拉伯雷只觉得眼前一黑,他捂着胸口,拒绝了学生的搀扶,颤颤巍巍地摸索着椅子的扶手,缓缓坐了下来。
糟心孩子还在小声叭叭:“……也许我们应该先将话题回归到正事上来?”
这怎么就不是正事?!拉伯雷气得够呛,结果那死孩子还一副茫然无辜的表情,这让他不得不怀疑所谓的“情人”关系,是不是在那位神明的哄骗下达成的。
他不是那种为了所谓“学术”就要严厉控制学生人生规划的、不近人情的老不死,如果学生愿意找个姑娘结婚生子,不论家世容貌,只要那姑娘品格好,对人体贴,学生喜欢,拉伯雷一定会送上自己的祝福。
就算他真喜欢男人——哪怕拉伯雷不理解,但也绝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反应那么大。
……但是看看那死孩子找得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吧!一个——神!这简直是一个差劲得不能再差劲的选择。
精通古往今来神史的“先知”最了解这群“神”究竟是个什么德行。暂且不提神明对于人类来说过于漫长的寿命,单论实力过于强大,这会令诸神天然将人类当成乐子来看,用来排解悠长岁月中的那些无聊乏味。这种差距甚至无法用“奴隶主和奴隶”来做比对——而是“顽童和蚂蚁”。
就算排除那些残暴不堪的神明、热衷于戏弄人类的神明、单纯贪恋美色与享受的神明,就算是公认最为温和仁慈的那一批神,他们的人类情人依旧不会落得什么好下场。
当神决定收回这份宠爱,哪怕可以熬过肉体和精神上过于巨大的双重落差感,重新回到自己的家人和朋友中间,这时神的敌人甚至另一位神会试图恶劣玩弄失宠的玩物,用来侮辱嘲笑神;神的狂信徒更是会争先恐后地试图杀死那个疑似触怒了神明后、惨遭抛弃的可怜虫。
少有神会为了失去兴趣的玩物大动干戈。
就算在有限的相处时间里,截至目前这位年轻的新神确实表现得无可挑剔——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呢?地位的增长呢?甚至是容貌的衰老呢?神也是人,也有着人类的劣根性,那么又该如何去赌,人心能否抵得过岁月的变迁?
……在感情方面,他这个天资聪颖的学生完全就是个懵懵懂懂、一窍不通的孩子。他那个愚昧无知的母亲完全靠不上,身为对方唯一亲近可靠的长辈,德尔斯·拉伯雷绝不能任由他的爱徒捧着一颗赤子之心、却毫无防备地沦落到如此要人命的下场。
但是现在确实不是和人谈论这件事的好时机。拉伯雷恶狠狠地瞪了看戏的猫头鹰一眼,又瞥了眼一旁那位始终保持着淡淡微笑、却看不出任何情绪的神。
老头儿阴沉着脸,缓缓吐出一口气来:“行了,那就先说正事。”
完全不知道自家老师的脑子里究竟爆发了一场多么惊天动地的思维飓风,诺瓦眨了眨眼睛,虽然还有些茫然,但他很高兴事情回到了正轨上。
他转头望向阿祖卡的方向:“那先看看这个……命运女神的诅咒?”
……
神明。
凌驾于人类无数伟大君主之上的万王之王,祂的意志即为万物法则的意志,祂的吐息即为世界命运的吐息。在祂的注视下,一切煊赫强盛的帝国皆只是祂掌心里转瞬即逝的焰火,一切自诩永恒的文明亦不过是由粗砾堆砌而成的沙石。
这些都是教义中的文字,由无数信徒于千百年来无比虔诚地传唱吟诵——直到有一个人终于站了出来。
神就是人,他说。
……神就是人。他们说。
年轻的新神双眸变成了一种令人不敢直视的璀璨金色,猫头鹰冷汗涔涔,他感到自己仿佛在被人活生生地开膛破肚,差点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有什么东西在阻隔我看透你的灵魂。”阿祖卡若有所思地说,以至于之前他没有看出太多端倪。
“宿命蜘蛛的蛛丝。”猫头鹰强撑着扯了扯嘴角:“这是命运女神拉莫多陨落后留给信徒的唯一遗物了,我靠着这些小玩意儿活了下来。”
“诅咒我能解开,你并没有完全达成诅咒的触发条件,所以它的威力还没有到达世界法则的地步。”金发神明干脆利落地说。
但是还没等猫头鹰流露出狂喜的神色,他又继续说了下去:“可是这些蛛丝已经将你的灵魂包裹得密不透风,我必须要先解开它们,然后再斩断诅咒。”
“如果你在刚触发诅咒之时就来找我,那么什么也不会发生——但是问题就在于此,几十年下来,你的灵魂早已被蛛丝侵蚀得支离破碎、不堪重负了,几乎全靠蛛丝支撑。”猫头鹰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了,神明的眼睛淡漠地注视着他,说出口的话显得无比残酷:“换句话来说,哪怕你现在看起来还算得上健康,只要一但解开这些蛛丝,你便会立马灵魂破灭而死,没有任何修复的机会。”
一片寂静。
良久,猫头鹰沙哑着声音问道:“……我还能活多久?”
这一刻,他竟显得无比冷静。
“不超过半年。”
在绝望中被给予希望,然后又被彻彻底底地毁灭希望,这种滋味足以令任何一个人崩溃发疯。但猫头鹰只是沙哑而古怪地咕咕笑了一声,他也没有预料到在得知自己的死期后,自己居然会表现得如此平静,平静得不像那个一心想要成神的奥利弗,就像只是听到了一个早有预料的坏消息似的。
“如果我成为神……”猫头鹰慢吞吞地说,但是还没等阿祖卡回答他,他便闭上眼睛,长出了一口气:“不,神就是人,哪怕成了神,依旧会保留残破的人的灵魂,又能改变得了什么呢?”
况且时间足够了。
“阁下,单纯以一位学者的身份出发,我还有一个问题,不知道您是否愿意解答。”猫头鹰庄重而谦卑地低下了头:“我很好奇,人该如何成为神?”
在这一刻,他只是一名秉持着最为本质的求知欲望,向着名为真理的白塔不管不顾奔跑而去的虔诚求知者。
拉伯雷勉强从过多的信息量中回过神来,闻言他的眼神本能亮了一瞬,但又很快被理性的光压了下去。老人站起身来,想要拽着学生离开这里,却被神明礼貌地拦住了。
“没关系,您可以继续听下去。”对方温和地说:“这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拉伯雷:“……”
这还不要紧?!他不可思议地瞪着某神,他相信全世界的术士,不论强弱,不论尊卑,全部愿意付出一切代价来得知这个答案——
“我无法为你提供太多信息,因为我也不知道。”抗争与变革之神干脆利落地说:“我唯一能告诉你的,便是不要去信仰任何一位神,而是亲自通过灵魂和某种理念产生非常强烈且持久的共鸣,直到逐步成为理念本身。”
“……只是这样?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当然做起来可没有说起来这般轻描淡写。哪怕现在偷懒去信仰一个神,和神明代表的理念产生共鸣,减少修行难度,能够成为圣者的人依旧寥寥无几。由此足以窥见,那些在远古时代诞生的神明,无一不是属于他们时代的天之骄子。
令人屏息的沉默过后,猫头鹰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他笑得那样厉害,以至于显得声嘶力竭,宛若夜枭在无人的荒原里悲恸而荒诞的哀哭。
——教廷!神殿!原来这就是你们拼尽全力想要阻拦的事吗?!
他连眼泪都笑出来了,好像自从变成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以来,奥利弗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开怀地大笑出声了,得知真相的满足令他胸口的郁结全然一扫而空,让他彻底畅快起来,仿佛轻飘飘地飘在云端,哪怕代价是下一秒重重砸在泥土里。
猫头鹰忽然不笑了,他脸上那双一左一右拧到额角的、亮闪闪的眼珠定定地盯着诺瓦的方向,甚至比那对宝石眼珠还要明亮逼人。
“半年,我还有半年时间。”奥肯塞勒学会的现任会长兴致勃勃地说:“小子,你有没有信心在半年之内拿下奥肯塞勒学会,然后继续替我去踹那群神棍的屁股?”
第282章 辩论
猫头鹰留下了联络方式后便离开了。
诺瓦尚在皱着眉思考,结果余光一扫,便瞧见自家老师铁青的脸。
诺瓦:“……”
到底怎么了?
“你先过来。”
拉伯雷阴着脸呼唤道,强压着顺手抄起放在伞筒里的雨伞、然后用力敲打学生身旁那个人贩子的脑袋的冲动——站那么近做什么,身体都要靠上去了!
“我想单独和你说几句话。”老头儿深吸了口气,勉强压下满腔的担忧与怒火,也许还有精心照料的好苗子被人连根拔起肆意蹂躏的悲愤。
“单独。”见人有些发愣,他瞥了眼那个碍眼的家伙,冷声强调道:“就我们两个。”
被人几乎是明着针对的阿祖卡平静地笑了笑。他先是非常自然地理了理黑发青年的衣领,随后重新拾起放在桌上的文件,冲拉伯雷温和地点了点头:“那么,我在门外等你们。”
将人赶出去后,拉伯雷立即将门锁上。他知道一道薄薄的木门无法阻拦一位神去探听他想听见的内容,但是他不在乎,他也不害怕在神面前表现出敌意与警惕。
瞪着爱徒那张颇为茫然的脸,老人冷声逼问道:“你和他现在到底是什么关系?”
年轻人慢慢眨了眨眼睛:“如果您指的是阵营与立场关系,我们之间是可以互相深度信赖的合作者。”
“如果您指的是我们之间的人际关系,”他平静且毫不质疑地回答道:“他是我的恋人。”
哪怕心里几乎可以断定了,但是听人真正亲口承认带来的刺激,还是令德尔斯·拉伯雷不由后退了几步,有些不堪重负地闭了闭眼睛——但现在不是崩溃的时候。
“……恋人?不是情人?”老人拒绝了学生担忧的搀扶,颇为严厉地挑剔道:“这是他亲口告诉你的?”
在希尔维语中,“情人”和“恋人”的词意相差很大。前者的寓意是非常轻佻的,基本上等同于性伴侣,很多贵族会同时拥有许多情人,他们的每一位情人也可能会拥有多位情人;后者则不同了,要不是有法律保护的夫妻,要不就是双方拥有着吟游诗人口中那些真志不渝、生死相依的“爱情”。
“准确来说,这一点应该是我们双方在经过验证后,一起达成了共识。”诺瓦认真地和自家老师解释道:“毕竟我们都不是为了排遣无聊和欲望、从而随意和人发生关系的人,所以不是情人,是恋人,我不理解马格纳斯为什么会对此产生误解。”
——也许是对方并不认为一位神会真心实意地、长久地“爱上”一个普通人。
“是‘你’不会做出这种龌龊的事。”老人恨铁不成钢地瞪着自家不省心的学生,这小子平日里又冷又硬,倔得简直像块石头,怎么会忽然在这种事上突然犯浑?
肯定是有人诱骗了他。
“他也不是这样的人。”诺瓦不由皱了皱眉:“您应该相信我的判断能力。”
“以后呢?”他的老师毫不客气地反问道:“就算他现在很好,可是以后呢?万一他展现出新的变化,比如暴力与欺骗;万一他对你失去了兴趣,选择去追逐另一个恋人;万一他甚至开始憎恶你……身为一个普通人,你有从一位神明身边全身而退的能力吗?”
老者疲惫地叹了口气,慢慢坐了下来,他看起来变得越发苍老,苍老而虚弱:“而且你有没有想过,神能活多久?就算你们始终恩爱,等你白发苍苍垂垂老矣,他却依旧保持着这幅青春年少的模样……”
良久,拉伯雷听见他的学生一字一句地说:“可是您所说的这一切可能性,全部都不会真正的、彻底的、杀死我。”
“……”
“我承认,这是我活了这么久以来,最不理性、最为危险、风险程度最高的赌注。”镜片后那双烟灰色的眼瞳平静清澈如初,仿佛早已看透了世间的一切苦楚、悲伤与灾厄。
“但是与此同时,我很确定我会有能力,并且始终有能力去承担因为我的个人选择、从而导致的一切后果,”他冷静地剖析着自己,傲慢至极,理智至极:“换句话来说,他杀不了我。”
“我依旧不理解什么是爱。”年轻人非常坦诚地展示着自己那冷峻的病态:“但是我很确定,我不仅仅是在权衡利弊,不仅仅是因为他展现给我的‘温柔、理解、鼓舞与包容’的情绪价值,或者是他提供给我的一切披着神明光辉的利益,从而选择了他。”
“我选择他,更多是因为我发现我愿意真正地注视着他,无论是高尚伟大还是丑恶卑劣,无论是靡坚不摧亦或孱弱不堪,无论他是谁,他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我都将注视着他,并且亲自解答他所创造的任何一种可能性。”
“而这对我来说是很奇妙的。”学者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求知欲望:“我从不喜欢研究人类个体,渴望‘忠诚’与‘爱情’更是一种伪命题……但是我永恒地渴求着解答谜题。”
“——所以哪怕最终证明是无解,这个过程本身对我来说,依旧是一种答案。”
拉波雷沉默地注视着自己的学生,这并非年轻人冲动之下的抉择,甚至不是出于世俗的权衡。
他知道自己不能阻拦他了,就像不能阻拦一颗决意坠入大气的星星——不,更像是一颗好奇地故意靠近黑暗中另一颗同样孤独的天体,从而被重力牢牢捕获的星星,按照宇宙亿万年前规定的法则,与他的伴星不断相互交织旋转着……直到彻底相撞,相融,化为炙热而虚无的尘埃。
老人最终长长地叹了口气,肩膀疲惫地塌了下来,带着一种无可奈何的妥协意味:“你已经下定决心了,是不是。”
“是,这是我经过深思熟虑后的答案。”年轻人认真而严肃地回答道。
“……从教你以来,我始终不看好你的许多选择,”德尔斯·拉伯雷慢慢地说:“只是你从来都不听我的,脾气倔得要命,和我一样。”
历史总是如此,年轻的人们总会一次又一次地挣脱老一辈搀扶着他们、却也禁锢着他们的手,不顾一切地向前跑去。
见学生的嘴唇蠕动了一下,老人打断了他,声音忽而变得严厉起来:“可是你要记得一件事,如果他试图伤害你,不管他是个神还是什么东西……哪怕拼掉我这把老骨头,我也绝不会放过他。”
一种奇妙的情绪自胸口深处漫了上来,诺瓦有些茫然地体会着这种夹杂着温暖却一阵阵发涩的温度,他几乎是下意识依据基本逻辑反驳道:“……可是按照我的推算,哪怕以性命为代价,您成功报复他的可能性不超过百分之五。”
老头儿被噎得一梗,差点被这死孩子气笑:“所以你不要让我有报复他的机会!”
见人皱着眉试图张嘴继续辩解些什么,为了避免自己被爱徒活生生气死,拉伯雷没好气地补充道:“至少在我活着的这几年,别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等我死了,你们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到时候我也看不见,眼不见心不烦了!”
拉伯雷气哼哼地一把拽开房门,门外的金发神明正倚在墙边低头翻阅文件,神情平静而专注,仿佛对这场师生间的对话毫无兴趣。见老人绷着脸打量着自己,他若无其事地抬起头来,温和地笑了笑:“拉伯雷先生?你们谈好了吗?”
“得了,你明明知道那小子把你护得密不透风。”德尔斯·拉伯雷毫不客气地指出这一点:“如果你不要笑得这么得意讨人厌,还能装得更像一点。”
对方流露出略显惊讶的神色:“是吗?真有这么明显吗?”
拉伯雷:“……”
老人捂着胸口,懒得去看这俩一个比一个气人的玩意儿,不耐烦地让开一条道来:“滚滚滚,都滚,让我这个讨厌的糟老头子一个人安静呆一会儿。”
他得找个地方平复一下血压,并且为他被蛮横抢走的宝贝学生哀悼一番。
……可是这里是我的书房。诺瓦刚想指出这一点,但在瞧见老爷子黑如墨汁的脸色后,还是默默闭上了嘴。
——于是二人从善如流地“滚”了。
四周无人后,另一人的手指立马缠了上来,钻进教授的掌心,与他五指相扣。
垂眼看着自家明显有些走神的恋人,救世主的声音温柔动听得简直令人心头发颤:“教授?您在想些什么?”
“……老师他比我想象中妥协得要更快些。”他还有一整套说辞没说。黑发青年眉头微拧,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我理解老师他的顾虑,但是我不太理解,依据老师执拗的性格,为什么会这么……轻易地退让?”
“也许是因为,他是爱你的。”阿祖卡将手指轻轻拢在另一人的后颈上,心情很好地细细抚摸着,闻言耐心地解释道:“爱有很多种方式,有时充满占有、控制与摧毁欲望,有时也会选择无私地支持、理解与包容。”
前者比如对方的母亲,还有他那个暂时毫无威胁性的堂弟。至于后者……
阿祖卡忽而脚步一顿,趁着教授尚在走神,转身捧起对方的脸颊,在那微微张开的嘴唇上轻柔虔诚地吻了一下。
“所以我很高兴,亲爱的……非常高兴。”他的声音像风一般轻柔:“其实您是爱着我的,不是吗?”
第283章 参观
奥雷和玛希琳面面相觑。
他们曾支援过白塔大学的学生,自然认得院长老头儿。但确实还是第一次瞧见这位在前世因“渎神”而“畏罪自杀”的先知一边慢吞吞地将面包掰开,丢进汤里泡软,一边毫不客气地训斥着曾如可怖的阴云般压抑在整个帝国低空、直到成为所有人的噩梦的猩红暴君不该大清早就喝冰咖啡。
前世不是没有人试图找出这位几乎是横空出世的暴君的“弱点”,不论是血亲,师生,好友或者情人……奈何所有人都毫无所获,对方就像是一个站在海洋尽头唯一一块礁石上的人,孑然独立,一无所有,是毁灭世界的大海啸中最后一个幸存者。
但是现在,那位陛下正在奥雷和玛希琳悚然的眼神中小声辩解道:“老师,天气已经很热了。”
“你忘了你上学那会儿搞课题写论文写疯魔了,废寝忘食的,天天吃冷透的饭,结果胃疼晕倒在课堂上的事了?”老头儿一点儿也不打算给他留面子:“为了救你,我还特意找了个长青树学院的治疗师,结果刚一清醒你就把枪抵人家脑门上——你个死孩子在学校里居然还随身带枪——结果差点把那个治疗师吓得尿裤子,告别时都不敢看你的眼睛,说话都说不利索了。”
“……我道过歉了。”黑发青年的嘴角慢慢绷了起来:“刚清醒时就看到有人冲我施法,我以为是我叔叔派来的人。”
快成年的那几年,他那个叔叔各种小动作不断。当时他差点以为对方终于准备冲他动真格了,谁知闹了个乌龙。
“早就让你解决掉他,你不听,说什么不是时候。”拉伯雷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对了,你那个狂得欠教训的堂弟怎么样了?”
“他在我这里。”他的学生乖巧地回答道:“别担心,他闹不出来什么大乱子。”
“那你也得小心些,防着点。”老爷子啧啧了几声,若有所指道:“有些人啊,那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呐……”
奥雷和玛希琳:“……”
完全插不进去话。
奥雷瞥了一旁的阿祖卡一眼——那家伙神色不变,温柔平和的笑简直像是焊在脸上似的。他也不急着插嘴,只是撑着脸,微笑着静静听师徒二人讲话,顺便恰到好处地没收了教授手边没喝几口的冰咖啡,换成一杯温热的牛奶。
诺瓦:“……”
他面无表情地别开头去,嘴唇一点点抿紧,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阴沉低落起来,看得拉伯雷嘴角直抽搐。
——他都不知道该呵斥那个有欺负逗弄学生之嫌的混账,还是该夸奖对方干得漂亮了。
早餐后,诺瓦难得抽出时间,带着自家恩师在自家地盘逛了一圈。他们参观了船坞,参观了学校,参观了正在修建中的公共医院——途中老爷子还被龙群吓得一大跳,在得知那群龙、尤其是那只关押在地牢里的末日领主幼崽的来历后更是神情颇为复杂。
龙骑士啊……
然后他们又前去旁听了一节公会新开设的术士答疑课。也是巧合,恰好撞上了大致伪装容貌后的波西·布洛迪第一次担当主讲人。请救世主为二人施加了混淆法术后,教授就这样带着自家老师大摇大摆地混了进去。
课堂乱糟糟的,座位上什么人都有,尤其在发现新的主讲人不过是个刚成年的、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小崽子,还只是个普通人后,许多学生顿时不再将他放在眼里。哪怕年轻的主讲人用教鞭敲了半天黑板,底下依旧一片嘈杂,甚至还有人怀疑这是黎民党在戏弄他们,大喊着要求换人,至少得是个有经验的术士,而不是一个嘴上没毛的小鬼。
自从成为术士后,波西·布洛迪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侮辱。他站在讲台上,脸色异常阴沉难看。如果他的实力如初,只要随便挑一个人杀鸡儆猴,自然就能让这群愚蠢可笑的平民术士立即噤若寒蝉着明白什么叫尊重强者。
但是现在,这群他从来都看不上眼的平民术士才是强者,而他只是一个普通人。如果激怒了这群“学生”,他甚至可能会被反过来轻松杀死。
波西深吸了口气,心中不断默念着这是哥哥交给他的第一个任务,千万不能搞砸了。黑发少年黑着脸走下讲台,挑了一个没有和众人一同起哄的、看起来沉稳些的学生,用指节在桌面上敲了敲:“你,有什么问题。”
那也是个少年人,看起来和他差不多大,只是更加瘦弱些,被他一看便下意识哆嗦了一下,结结巴巴地说:“额,主要是关于法术共鸣三定律的……”
还没等他说完,一个满脸横肉的男人已经大声嘲笑起来:“小鬼,你不会连《基础法术理论》都没读完吧?三定律?开什么玩笑!老子七岁那年就背得滚瓜烂熟了!”
教室里顿时爆发出一阵哄笑声,那男人顿时更加得意,嚣张地冲着波西破口大骂道:“这堂课是花了老子的点数换来的,老子没他妈的狗屁工夫看两个毛都没长齐全的小崽子过家家!快点找个有本事的人来,否则——”
他瞄准了波西脚下的石砖,威胁性地甩了一道法术,于众人的惊呼与叫好声中,砖石的一角顿时被炸裂了,碎石四处飞溅。
波西却是冷静了下来:“你叫什么?”
这一刻他完全无视了对方随时可能将他的脑袋炸开花,反倒大踏步着逼近了那个男人,探过脑袋看了眼那贴在座位上的学号。
“你的学号是十四号,因为破坏课堂秩序、损坏公物,扣除一点点数。”波西面无表情地翻开记名册,毫不犹豫地在对应那行打了个叉。
十四号愣了半天,顿时恼羞成怒地握紧了拳头:“你他妈找死——”
原本混在学生中的逐影者已经准备出手了,却听见那黑发少年轻飘飘地说:“每当你吟唱咒语时,都会发觉回路反应迟钝,无法流畅使用法力,对不对?”
男人脸上的表情凝固了,良久,他结结巴巴地反问道:“你、你怎么知道?”
波西冷笑一声:“因为你口齿不清,特别是‘si’的发音非常模糊,而这一音节几乎是所有吟唱必备的中间词——我想这位先生应该还不足以进行无吟唱施法吧?”
那个男人顿时涨红了脸,他张了张嘴,环顾四周了一圈,却不知道该如何反驳,只好灰溜溜地低下了头。
“现在回到你的问题上来。”波西转向最初提问的瘦弱少年:“共鸣三定律确实是最基础的法术理论,但其深层应用也是最为广泛的,几乎任何法术的形变都无法脱离它的桎梏——你可以放心大胆地提问。”
拉伯雷饶有兴趣地盯着这一幕:“你是怎么做到让布洛迪家族的小少爷纡尊降贵跑来教这群平民的?”
“很简单,”诺瓦慢吞吞地回答道:“他想证明自己,而我身边的其余人,现在他都打不过。”
这话虽是实话,听起来却损得要命,老爷子顿时无声地大笑起来。
随着波西轻而易举地回答了几名术士的问题之后,此时教室里的氛围已经完全变了。起初起哄最凶的那几个人纷纷伸长了脖子,生怕漏听任何一个单词,直到下课铃声响起,被催促了几番,这些术士才恋恋不舍地散去。
波西站在讲台上,长出了一口气。真是累人,甚至比和圣巴罗多术士学院的同学对练还要累,尤其是要忍着不去痛骂这群家伙蠢货的冲动,他真不知道哥哥究竟是怎样长期容忍那群愚蠢的学生的……
正想着,一个他不曾预料到的声音忽然从空气中冒了出来:“干得不错。”
语气平铺直叙,冷淡无波,但是波西立即猛地抬起头来,惊喜地朝着那凭空出现的人影瞪大眼睛:“哥哥!你怎么来了?你是特意来为我加油的吗?”
教授:“……”
教授:“你可以这么想。”
其实就算他不亲自来看,逐影者也会将情况汇报给他,真是恰巧。
但是波西却对此感到分外满足,他有些忐忑地回想了一下自己方才的表现,发现没有任何差漏后,又继续开开心心地围着兄长转:“哥你不知道,刚才吓死我了,我还以为那个十四号要打我——”
“他不会打你。”诺瓦瞥了他一眼:“如果他真敢动手,逐影者会出手的。”
明明很高兴,波西还要强行压住不断上扬的嘴角,故作矜持道:“嗯,我知道哥哥会保护我的。”
“……”
教授沉默了下,决定转移这有些诡异的对话走向:“截至目前,在你看来这一批学员中有哪些人值得重点关注?”
波西愣了一瞬,他一时没想到会突变考核现场,顿时有些紧张地努力回想了下,勉勉强强地挑选道:“六号吧,这个人实力还稍微强一点吧,其余人都平庸得……不值一提。”
兄长的烟灰色眼瞳冷淡地注视着他:“只是实力问题?”
波西顿时结结巴巴起来:“怎、怎么了?”
黑发青年盯着他看了半天,然后有些失望似的缓缓垂下眼睛,波西顿时感到心脏一紧:“那家伙是个探子,或者卧底,他一直在旁敲侧击打听你的身份——你没发现?”
第284章 卧底
“六号”霍恩其实是王庭议会暗中培植的探子,他奉命前往黎民党盘踞的莫里斯港卧底,寻找机会加入黎民党,博得高层的信赖。一方面向王城传递相关情报,另一方面伺机而动搞些破坏。
任务初始阶段并不艰难,这群叛党尚且处于兴起之际,急需人手,尤其需要人才。霍恩凭借术士的身份轻而易举便和叛党搭上了线,这群人组建了个什么“公会”,身为一个聪明的卧底,霍恩不难看出黎民党是想借此把控民间的术士与武者力量。
不过这对霍恩来说是个好机会。他为自己捏造了一个被教廷迫害排挤、对现行体制充满怨恨的形象,故意有意无意地在几位主讲人面前恰到好处地表现出自己的好学与天赋,小心把控在一个引人注意却又不至于令人怀疑的程度。果不其然,在霍恩快要不耐烦之际,终于有黎民党的党内人士向他伸来了橄榄枝。
他的新上司带着一种傻乎乎的天真,异常诚恳地告诉他,现在党内缺人手也缺资源,雇不起靠谱的术士教师,奈何黎民党需要培养一批属于自己的术士力量,而他的水平已经足以应付初学者了——如果他愿意出手相助,未来黎民党一定不会亏待他。
看出来了,这是群穷鬼。霍恩心里不屑地嘀咕着,甚至不知道从哪找了个普通人跑来教导一群术士——虽然那小子水平真不错,也许是家学渊源,他还暂时看不出深浅。
但是身为一名卧底,霍恩当然是一口答应了,表现得对未来的愿景激动万分。一切都顺利得过分,霍恩有信心,他能以此为起点,顺利进入黎民党的核心圈子,自内部撕咬这群叛党的咽喉,圆满完成任务……个鬼啊!
霍恩老师每天都累得双眼无神。数月过后,他忽然发现,自己好像始终都在教导初学者,一批又一批的、蠢笨不堪的初学者。每当他从中发现几个好苗子,准备私下里接近并威逼利诱着拉拢对方时,那些人便一个又一个阴差阳错着自他眼前消失,有被黎民党招纳后调离的,有宣布要离开莫里斯港的,甚至还有忽然就这么失踪的……
更糟糕的是,他发现自己的工作量简直是与日俱增。白天要教导三批水平不同的学生,晚上要编写基础教材,空闲时间还要跑去为黎民党“演讲宣传”,甚至忙得找不到机会向王庭传送情报,得到的工资却只能勉强维持生存。
而那个看似天真的上司总能用满怀期待的语气说出最苛刻的要求:“霍恩老师,您是我见过最优秀的平民术士,这件事我只能交给您了,其他人我都不放心!”
霍恩:“……”
他简直想破口大骂,偏偏不能被人看出端倪,只好在上司担忧的询问声中,露出快要掩盖不住痛苦与疲惫的勉强笑容。
其余人也这么累吗?霍恩在恍惚中想,他怎么觉得就他天天要死要活——黎民党这群人难道都是圣人吗?这么多的活计,这么少的工资,全靠着一腔热血……
最令霍恩崩溃的是,当他试图回忆有什么值得向王庭议会传送的情报时,他满脑子都是教案和备课笔记,还有蠢笨到快要将他气得心脏病发作的问题学生名单。
就在霍恩试图找些借口推脱工作时,他的上司忽而压低了声音,显得十分担忧地说:“霍恩老师,您也知道,最近内部有些……不太好的传言,是关于探子和卧底的。”
霍恩的瞳孔微微一颤。他不动声色地继续打听,结果便听见他的上司坦诚地告诉他,党内揪出了一大批别有用心的探子与卧底,那些无缘无故失踪的人就是其中一部分。
“有些人也开始怀疑起您的身份,毕竟您这样优秀,却心甘情愿选择了一份只能勉强糊口的工作……”见霍恩脸上表情出现变化,他的上司又连忙安抚道:“当然,我把那些嚼舌头的人全部骂回去了!霍恩老师工作这么努力认真,完全是因为您的高尚品德,拥有着和我们一样的共同理想,怎么可能是卧底?”
于是霍恩只好强撑笑脸,轻快地应下了新的工作,继续勤勤恳恳地为黎民党卖力。
私下里霍恩也忍不住开始怀疑,这群人该不会已经知道他的卧底身份了吧?如果是这样那也太恐怖了——偏偏他见识过那群专门对付叛徒的黑衣人的手段,血腥异常,骇得他压根不敢表现出丝毫异样,只好继续累死累活地努力工作。
如果这个几乎不值得一提的小角色的悲惨故事能够传到骑士长伊亚洛斯的耳朵里,想必他会和人产生深刻的共鸣。
有时骑士长简直恨不得自己能长出八只手臂,奈何他甚至只剩下了一只。
黎民党到底还记不记得他是王后的人啊?!身为随时护卫在王后身边的骑士,第不知道多少次充分发挥过往经验,向幽灵成功交付了勉强令其满意的成果后,伊亚洛斯甚至恍然心生了一种初为人父的感动……
——真是够了,这完全是在给试图推翻帝国的叛党添砖加瓦!
第一批龙骑士,第一批公立医院和公立学校,第一批改良后的工厂,甚至还有第一批武装到军队内部的新式武器……随着时间的推移,亲眼见证这个新生政党一步步向前走去的伊亚洛斯越来越沉默,看向幽灵的眼神也变得越来越复杂。
莫里斯港的名号,也从“被神诅咒、被奴隶把控的肮脏港口”,逐步变成了“黎明所在之地”。传说在这里没有乞丐和奴隶,哪怕是最卑微的人,只要努力工作,总能活得体面。
这一称号的威力甚至开始朝着莫里斯港之外的土地辐射,自海员工会宣布加入黎民党后,卡萨海峡已彻底被黎民党人实控。巴塔利亚高地也不太平,农民和工人起义运动简直是此起彼伏。
就在银鸢尾帝国将目光全然投射在北境焦灼的战况时,这只年轻的政党正在不顾一切地迅速成长着,仿佛一个健康胖壮的新生儿,贪婪地吸纳着周遭所有足以令其生长起来的东西,偏偏伊亚洛斯对此无能为力,他被“恰到好处”地排除在外了。
这片土地的灵魂人物压根懒得关注被他肆意压榨的卧底们心里怎么想。他的老师德尔斯·拉伯雷没呆几天便匆匆返回白塔大学,时隔数月,波西·布洛迪的实力终于全然恢复,而教授也打算再一次离开老巢,和人一起亲自去一趟圣巴罗多术士学院。
玛希琳已经成功成为了初级主祷级别的武者,格雷文也同样成为了高级使徒阶层,并且随时可能突破。有这两人和奥雷在,已经足以应付任何突发情况,莫里斯港闹不出什么大乱子。
于是教授安排好工作后,便带着救世主和蠢弟弟愉快地跑路了。
波西对此感到异常兴奋。虽然失去了力量,但是这几个月几乎是他最幸福的时光,因为只要哥哥有空,就会将他带在身边,亲手教他。
唯一讨人厌的,便是那个总能轻而易举令他破防失态、事后还冲着哥哥撒娇装委屈的金毛。
——这人居然还是个神!他感觉自己对神明的敬畏已经彻底碎成了渣。
第一次参观那个叫赛恩斯的机械工程师搞出的枪炮时,波西着实大吃了一惊。那家伙灰头土脸的,身上的衣服都被磨烂了,像个潦倒的疯子,唯有一双眼睛闪烁着亢奋而诡异的光。
目前市面上不是没有纯粹靠火药驱动的枪炮,可是威力大概也就只能杀只兔子麋鹿,完全比不过魔具。所以起初在波西看来,那个疯子的“杰作”没有煤精供能,没有阵法加持,就是一堆骗经费的、无用笨拙的铁疙瘩。
然而当第一枚炮弹在试验场炸开时,波西的瞳孔忍不住剧烈瑟缩了一下——在震耳欲聋的轰鸣与冲天的火光中,他仿佛看见了某种颠覆性的力量正在抖擞着破土而出。
——而哥哥管这叫“科学技术推动下的工业革命”。
波西·布洛迪被深深地震撼到了。
说实在的,他从未想过普通人可以和术士与武者相抗衡,特别是高阶层的术士武者。但是扪心自问,假如十门炮弹围住他齐发,身为一名高阶术士,波西深切怀疑自己会被一群普通人重伤,甚至会被杀死,而这群普通人付出的代价不过是扣动扳机,点燃引线。
一向心高气傲、不将除了哥哥之外的任何普通人看在眼里的少年天才第一次变得沉默寡言起来,开始真正观察这座城市所塑造的一切。以至于实力恢复的那一天,波西甚至没有自己所预想的那样高兴,甚至隐隐有些怅然。他知道自己该离开了,哥哥不会继续庇佑他……
但是现在!圣巴罗多术士学院的三年级首席波西·布洛迪正坐在回校的渡轮里,而他的兄长正坐在他的对面,专注地低头翻阅文件。
波西快乐地恨不得满地打滚,他甚至隐隐产生了哥哥正在亲自送他去上学的幻想——当然,如果哥哥身边没有那个碍眼的家伙的话。
第285章 计较
圣巴罗多术士学院,坐落于王城附近的龙脊山脉,世界上最为庞大、最为出色、知名度最高的术士学院,由圣徒巴罗多一手促成组建,奥肯塞勒学会和各大神殿于蜜月期诞下的产物。
学院的最高机构是圣冠联席会,主要议员是奥肯塞勒学会的会长和各大教廷、神殿的各位宗教领袖,这一届联席议长自然由银鸢尾帝国最为强势的教派辉光教廷的教皇、也是三位圣者之一的马里奥诺·萨布利奇冕下担任。
这里也曾是阿祖卡和奥雷的母校。逃离血色集市后,为了增长实力,也为了躲避血色公爵的追杀,二人选择隐瞒身份入学。奈何两人也只在圣巴罗多术士学院历经了短短两年学生时光,并于期间结识了玛希琳,过着忙碌、充实、混乱但难得轻松的好日子。接下来便是阿祖卡的无信者、或者说神眷者身份被发现,并在尚未成为暴君的诺瓦的操控下引发了一系列大乱子。
教授显得有些兴致勃勃,仗着蠢弟弟听不懂中文,他当着人面,看热闹不嫌事大地问道:【这么算来,虽然前世你的年龄更大,但应该是波西的学弟?】
【……道理是这个道理。】阿祖卡沉默了下,慢慢地说:【只是我刚入学没多久,便爆发了神罚事变——然后那位我不曾打过交道的二年级首席便莫名失踪了。】
甚至所有人都对这位年级首席的名字讳莫如深。
现在想来,大概是辉光教廷发现了诺瓦·布洛迪的灵魂异样,为了一探究竟,也为了彻底独占,干脆抹除了对方在这个世界上残留的所有痕迹,其中自然也包含血亲。
一旁暗地里咬牙切齿哥哥又在用完全听不懂的语言和那个金毛讲话的波西,突然接收到了一个来自兄长的古怪眼神。他吓了一跳,浑身一僵,几乎是下意识开始回忆自己最近有没有闯祸。
虽然哥哥是这个世界上最完美的人,但是训斥起人来那可真是……总能不吐脏字将他骂得眼泪汪汪无地自容,恨不得跪人面前自裁谢罪。
尚且不知道自己无意间成功多活了一年的波西冲人露出了可怜惶恐的眼神:“哥哥?怎么了?”
教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又缓缓移开了视线:“……没什么。”
……唉,好歹还活着。所以蠢点就蠢点吧,就当傻人有傻福。
波西莫名感觉后背一凉。他颇有些忐忑不安地坐直了身体,浑身上下怪异的发毛感让他下意识找了个话题:“哥哥你到时候要以什么身份混进去?圣巴罗多术士学院是有几位圣者联合设下的结界的,会捕捉外来者的法术波动,普通的魔具或混淆法术在学院里是行不通的。”
说完他便懊恼地发现自己完全是在没话找话,说得都是废话——普通的法术确实不行,问题是他们中间有一位神。
他的兄长却没有嘲笑他,而是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会儿:“学院里的学生绝大多数都是权贵子弟,所以应该允许带侍从吧?”
——否则这些甚至需要人帮忙穿衣服系扣子擦屁股的贵族子弟该怎样活下去?
“有,不过一个人最多只能带两位,而且不能进入教学区。”波西下意识回答道。他忽然反应过来兄长在打什么主意,顿时瞪大了眼睛,差点儿从座位上跳起来,诚惶诚恐地拒绝道:“哥你不会——!不不不,这行不通,我们可以再找找其他方法——”
为了维护贵族该有的“体面”,波西确实也有从布洛迪家族里带来的侍从。但是就算给波西八个胆子,也不敢将他亲爱的兄长当成仆人使唤。
“编造其余身份需要耗费不必要的时间和精力,这是最优解,我只需要一个可以自由活动的名头罢了。”诺瓦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我不理解你为什么要反对。”
波西张了张嘴,又憋屈地闭上了。兄长身边的金发神明正温温柔柔地用看死人的眼神看着他,波西大着胆子颤颤巍巍怒瞪回去——这又不是他提出的!问题是谁能改变兄长决定的事?他不能,那个金毛也不能。
想到这里,波西甚至油然生出一种诡异的满足感。
教授压根没注意这俩人的眉眼官司。他耐心地等了一会儿,见蠢弟弟只是支支吾吾,却说不出任何一条有理有据的反对意见,便面无表情地敲定了这件事:“那就这样定了。”
“我是汤姆,阿祖卡是哈利,分别是负责照顾你生活起居和保护人身安全的侍从。”他像是在信口胡诌,随口便替人编出了一套背景故事:“你在莫里斯港受伤后被黎民党囚禁,最近终于找机会逃了出来。如果有师生问你,你就告诉他这不是你该知道的事。”
波西:“……”
“怎么了?”教授皱眉盯着堂弟脸上五彩纷呈的脸色思考了片刻,忽而恍然道:“哦,你嫌这个故事不够光彩?”
也是,志得意满接过悬赏、结果狼狈逃回学校的故事确实不怎么好听。这么大的小孩最注重面子,哪怕按照对方的年龄,青春期应该已经步入了末尾阶段。
“你也可以让阿祖卡给你几剑。”他非常真诚地建议道:“大概塑造出一个悲情英雄的形象,我想想怎样完善下……”
“不、不用了!”波西立即提高了声音,他已经瞥见了某个金毛蠢蠢欲动的手:“就按之前说得这样做吧,我觉得挺好的!”
见人挑起眉头盯着他,波西继续急切地补充道:“再怎样我也是年级首席,帝国最年轻的主祷级别术士。他们要是敢在背后嚼舌根,有本事来训练场挑战我好了。”
教授带有赞赏意味地点了点头。这段时间以来,这小子的心态确实成长了不少。
得到兄长肯定的波西简直快乐得要命,好不容易和人有了共同话题,他刚想继续和亲爱的哥哥说说话,聊些校园生活,结果对方又转过头去,继续和身旁的金发青年用那种听不懂的语言低声交谈些什么,后者的眼神几乎是肉眼可见地变得柔和,双方之间那种自然而然的、亲近放松的氛围仿佛自发形成了一个小世界,任谁都插不进去。
波西:“……”
他又开始暗地里冲人咬牙切齿。
波西不是没有试图和人向兄长“争宠”,他知道这很可笑幼稚,但是那家伙总能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态度,三言两语就能让他彻底崩溃失态,在兄长面前做出一些蠢事,事后又不由后悔不迭。
冲哥哥装可怜吧,对方甚至比他更会见缝插针,并且毫不顾及自己的“尊贵身份”,极擅长使用那张惊人的脸,轻飘飘几句话便能挑动所有人的情绪;
冲人下手吧,那可是一位神。对方曾借着观察恢复效果的名头,轻轻松松将波西揍出了人生阴影,那段时间他几乎是绕着人走的,以至于一看到那道金色的身影就头皮发麻,浑身剧痛。
波西不得不愤怒而沮丧地承认,在这场隐秘的战争中,他输了,输得彻彻底底——但是他波西·布洛迪是绝不会认输的。
毕竟他还年轻,他还有大把的时间与未来。如果这家伙敢对哥哥不好,他一定会拼尽全力,带哥哥跑得远远的,去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教授尚且不知道蠢弟弟还在心里盘算着怎样带猫跑,阿祖卡倒是从那个藏不住事的小鬼脸上看出了几分,但他懒得管。
在久经世事的救世主看来,这个和教授有着血缘关系的小子尚且不成气候,所以偶尔警告教训下、不要让人生出不应有的心思就够了。教训多了倒让他显得过于斤斤计较,嫉妒心与独占欲太重,他不想让恋人感到压抑与为难。
阿祖卡回过神来,便听见自家宿敌用中文和他探讨道:【波西也提供了一些圣巴罗多术士学院的教授资料,和你提供的相比,其中有一些出入——神罚事变的缘故。】
【没错。】金发青年垂下眼睛,温声道:【神罚事变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很多学者迫于教廷,研究被迫中止——或者转入了地下。】
【但是正如我所说,我是个……‘好学生’。】他露出了一个略显矜持的微笑:【当年身为年级首席,受到了很多教授额外的信任,这才得以知道一些事。】
教授瞥了他一眼,慢吞吞地说:【我倒是听奥雷说过,你们两个在学校里老是打架,打坏了不少学校公物,不得不到处打工赔偿。】
听起来倒像是两个令人头痛的问题学生。
结果某人笑容不变,面不改色:【这一般是年级次席奥雷·阿萨奇先生挑起的战争,我不得不应战。毕竟接受来自其他学生的挑战也是首席的重要职责之一。】
——只是很大一部分挑战地点不在训练场,而在食堂、教室、宿舍、小树林里等等一切所能想象到的场合罢了。
第286章 学院
龙脊山脉平缓绵延,高大的杉木层层叠叠,呈现出皮革质感的冷肃色调。深秋降临,短暂的燥热退却后,林间的雾气显得越发浓稠,如沾满水的丝绸,轻柔拂过树梢,还有建筑物高且尖的塔顶。
“就是他,”一群穿着绘制着葡萄藤与荆棘纹路的学院袍的年轻人聚在一起,正冲着不远处独自低头看书的金发少年小声嘀咕:“刚入学没多久的平民新生,几天前将伯劳家的小少爷狠揍了一顿,打断了那位小少爷一半的肋骨。”
“肯尼特·伯劳?”有人轻声嬉笑道:“那家伙不是早就将一年级的首席之位视为囊中之物了吗?怎么被一个刚入学的平民新生给揍了?”
“这还不简单,”另一人暧昧地啧啧了几声:“伯劳小少爷以为那只是一只漂亮的金丝雀儿,谁知是只凶神恶煞的游隼。”
——不过哪怕是这群荒诞惯了的贵族子弟也不得不承认,那张脸可真是漂亮,漂亮得不可思议。
被他们孤立排挤的金发少年似乎听见了那些闲言碎语,微微抬起头来,嘴角带着令人忍不住屏息、生怕惊扰了对方的淡淡弧度。肯尼特·伯劳便是被这柔和清朗的笑意迷了眼,误以为此人是可以被肆意凌辱的取乐对象。
只要是个正经家族,贵族小姐不可能被允许入学男性居多的圣巴罗多术士学院。而在一大群躁动的年轻男性聚集的地方,部分容貌出众些的平民学生是甘愿用身体来换取资源的,不论男女。
至少此时此刻,所有人都认为这名容貌惊人的平民新生便是下一个被追捕围猎的目标。
谈笑间,一个黑发褐肤的高大少年如鬼魂般自话题中心身旁的阴影里冒了出来,铁蓝的眼瞳警告地瞥了这群无聊的贵族学生一眼,其中隐含的森冷杀意令尚未历经太多的学生们顿时头皮一紧,纷纷装作有事要忙的模样四散开来。
年轻的奥雷轻哼了一声,慢慢收回了视线。他瞥了眼身旁继续低头看书的好友,忽然有些别扭地啧了一声:“……你不要老是这样笑,否则一些人会对你蹬鼻子上脸的。”
“怎样笑?”对方平静地抽空看了他一眼,蓝眼睛中是不再遮掩的冰冷漠然,如同幽深的海水。配合唇角那个柔和的微笑,简直看得奥雷脊骨一阵阵发凉——到底是多眼瞎的家伙才会认为这人无害好欺负啊!
他沉默了片刻,决定换一个话题:“那个肯尼特·伯劳发誓要让你好看来着。”
“让他来。”他的好友不感兴趣地低下头来,又翻了一页,几乎全部的注意力都在手中的书本上:“毕竟接受其余学生的挑战也是首席的责任之一。”
“……喂,一年级的首席选拔还没开始呢。”奥雷的脸顿时黑了,有那么一瞬间,他恨不得一拳揍在那张傲慢过头的脸上:“而且你凭什么认为首席之位是你的而不是我的?”
“我可从来没这样说过。”年轻的阿祖卡假惺惺地故作惊讶道:“你当然可以试着打败我——只要你做得到的话。”
奈何直到他们被迫脱离了圣巴罗多术士学院开始逃亡,奥雷依旧没有如愿以偿。
现在想来,这段时光简直是自阿祖卡离开阿萨奇谷后最为轻松愉快的时光,他所需要应对的麻烦不过是一群无聊愚蠢的贵族学生,比起之后所经历的苦难简直温柔平和、天真烂漫得不像话。
那一夜满是血与火的噩梦始终在追捕他,他只好如饥似渴地拼命汲取着所能抓住的一切养料,不断为自己披上完美无缺的盔甲,以一种不容质疑的方式撕碎了所有的成见与不甘,以至于一年后,所有圣巴罗多术士学院的师生都知道,他们的这位平民首席是一个品学兼优、能力出众、就连性格都是温和亲切的、异常“完美”的好学生,甚至在整个建校史上都堪称绝无仅有的天才。
师长喜爱,同学崇拜,年轻的阿祖卡就像是一个陡然得到太多财富的乞丐,他拼命地搜罗着一切可能得到的“好东西”,生怕漏掉一星半点。而这个时候,他的宿敌正深陷神罚事变的恐怖阴影中,被异端裁决所抓捕入狱,被教廷视为珍贵的实验品,在彻底失去一切的悲恸中被不断折磨……
有人碰了一下他的手,阿祖卡猛地回过神来,恍惚间正对上宿敌那双冰凉透彻的灰眼睛。
你怎么了?那双眼睛如此询问道,金发青年沉默了片刻,忽而借着宽大袍口的遮掩,悄悄抓住了另一人的手,慢慢紧握。黑发青年则沉默了片刻,反手轻轻捏了他一下,似是安抚。
阿祖卡的眼神顿时柔和了起来。
……这一次不同了,他成功改变了许多事,至少那个人此时就在他的身边。
情景仿佛重现了,一群站在不远处悉悉索索、交头接耳的贵族学生,沦为话题中心的年轻人,唯一不同的是波西·布洛迪面前的人是脸色阴沉难看的特朗·巴特曼。
“……你居然还活着。”小巴特曼情绪复杂地说,他都不知道自己心里究竟是什么滋味。
“而且活得好好的。”波西冷笑道,他瞥了眼自己的同学,一些人有些心虚地别开了视线,看来他的失踪令不少人心生了一些别样的心思。
波西盯着小巴特曼胸前熟悉的首席徽章,面无表情地扯了一下嘴角:“失望吗?只有我不在的日子里才能过过首席瘾的小巴特曼先生?不过我想这枚徽章大概很快就会物归原主了。”
小巴特曼愣了片刻顿时大怒,原本心中那些细微古怪的异样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哦是吗,总比你不得不靠你那个普通人兄长的仁慈才能活下来的可笑故事靠谱得多!”
然后在其余学生见怪不怪的围观下,俩人又大吵了一架。小巴特曼越吵越是心惊。短短数月不见,这装模作样的小子怼人技术不知怎的突飞猛进,竟是越发犀利毒辣。
以往对方无论如何都会保持贵族式的矜持优雅,最多颇为克制得阴阳怪气几句,现在却轻轻松松将他气得额头青筋砰砰直跳。
稍作伪装的教授则站在堂弟身后,等了半天,这场小学生吵架的把戏依旧没完没了。他终于有些不耐烦了,干脆上前一步,面无表情地提醒道:“巴特曼先生,布洛迪少爷此行是为了赴院长先生的约,如没有其他事的话,还请……”
正在气头上的小巴特曼立即暴躁地打断了他:“我在和波西·布洛迪讲话,你又算什么东西?!”
话音刚落,小巴特曼忽然发觉背后一阵发凉。他颇为狼狈地猛地侧身闪躲,一道光链正擦着他的耳边,直直贯穿了他身后的石像,爆炸声中碎石飞溅,激起一阵压抑的惊呼。
“够了,要是不服气的话,训练场上见,我随时奉陪。”波西·布洛迪抬起下巴,缓缓扫视四周的学生,眼神冷得仿佛结着一层冰霜:“当然,我一定会注意不要杀掉你们。”
“至于你,无论有什么话都请留在训练场上求饶的时候说吧。”他冲捂着耳朵惊怒交加的小巴特曼扯了扯嘴角:“现在——请您让开,您挡我的路了。”
然后波西·布洛迪带着身后的两位侍从穿过了鸦雀无声的人群,向着院长办公室的方向走去。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凝聚的气氛才重新活跃起来。
“见鬼了。”一个学生忍不住嘀咕道:“咱们的首席怎么变得越来越可怕了……”
他俨然已默认小巴特曼必将重新交还首席之位。
“也许是因为刚好撞在气头上了?”另一人耸了耸肩膀:“你要是将我也关上几个月,我肯定比他还暴躁。”
“他怎么敢这样吼你!”脱离众人视线的波西还在愤愤不平地小声叭叭:“愚蠢的特朗·巴特曼,简直是有眼无珠!”
教授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你猜我为什么要伪装身份。”
“你能处理好来自学校的问询吗?”他干脆转移了话题:“不能的话等会儿我说一句你重复一句,阿祖卡会使用魔法,让这些话只有你我才能听见。”
“我可以的。”波西抿紧嘴唇,有些倔强地强调道:“故弄玄虚罢了,贵族的必修课。”
黑发青年瞥了他一眼,便不再说什么,这意思是默认了。
圣巴罗多术士学院的院长埃德蒙特看起来大概四五十岁,正坐在院长办公室的软椅里,缓缓搅动着杯中的银茶匙。
“布洛迪家的孩子。”对方将杯子不轻不重地放在桌上:“我想你该知道缺席了将近半年的出勤究竟意味着什么?哪怕是外出实训的三年级生也得定期回校做报告。”
“抱歉,院长先生,但我有心无力。”波西·布洛迪在他面前站得笔直:“我被黎民党人囚禁了,直到现在才找到机会逃出来。”
对方略显诧异地挑起眉头:“这样吗?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放屁,波西在心里咒骂,这老狐狸肯定不是第一次听说。
第287章 靠山
当然,波西·布洛迪最终还是得到了埃德蒙特院长的保留学位、特批特办的指示。圣巴罗多术士学院的绝大多数学生都是贵族子弟,自然有自己的渠道。很快,失踪了数月的三年级首席波西·布洛迪归来的消息传遍了整个学校。
变天了。
圣巴罗多术士学院的特殊性令其注定是一个异常复杂的小型上流交际圈,如果说波西·布洛迪前往莫里斯港之前,对于这位新出炉的年轻主祷该持何种态度,部分势力尚在观望中——但是现在,对方从吞噬了十二位银盔骑士的黎民党手中活着回来了,立场显然隐隐有了倾向。
二年级首席肯尼特·伯劳漫不经心地抖了抖今日的报纸,在他的身旁,一名容貌精致的少年正将茶杯恭恭敬敬地推到他手边。
“小巴特曼那个废物。”伯劳少爷懒洋洋地、堪称肆无忌惮地点评着高自己一届的学长:“足足半年时间,都没有将布洛迪彻底搞死,我简直怀疑他们两个到底是在争斗还是在调情。”
周围的学生当没听见似的低下头去。巴特曼侯爵的次子可不是他们能随意评价的,对方的父亲和兄长都不是好惹的,也就只有这位伯劳侯爵之子敢如此明目张胆说人坏话。
——谁让他爹是最高军务大臣,和巴特曼侯爵一样,同为卡穆公爵的左膀右臂呢。
伯劳少爷身边那个一年级新生却傻乎乎地谄媚讨好道:“小巴特曼怎能和少爷您比呢?他就是个靠着家族庇护的懦夫——”
“……”
肯尼特·伯劳哗啦一声合上报纸,似笑非笑地抬起眼睛,定定地盯着少年秀气的脸,直到将人看得脸色逐渐变得惨白,嘴唇嗫嚅着发起抖来:“少爷,我……”
“你又算什么东西?”他慢条斯理地轻声问道:“子爵的私生子,流着娼妓的血,说出来我都觉得脏了嘴。就你这样的人,还敢比对我的家族和巴特曼家族?”
他那张俊美的脸上带着略显天真的表情,仿佛真心对此感到好奇似的,浑然不顾对于另一人来说,得罪伯劳少爷就是一场彻底的灭顶之灾——就像昨天还搂着人满嘴心肝宝贝儿的人不是他一样。
见人怕得浑身发抖,眼泪噼里啪啦往外掉,哆哆嗦嗦半天却一个词都说不出口,伯劳异常不耐地啧了一声,仿佛实在无法忍受似的移开视线。
——丑死了。
其余几名学生不动声色地交换了一番视线——只有三天,又刷新记录了,伯劳小少爷又要换新情人了。
“给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伯劳干脆将自己正在看的那张报纸塞进少年的衣领里,不怀好意地拍了拍他的胸口:“只要你当着小巴特曼的面,当众询问波西·布洛迪究竟是如何从那群奴隶手中死里逃生的,我就不追究你的失言。”
“真、真的吗?”对方抽噎着问。
“真的真的,谁让我最看不得美人落泪呢。”伯劳漫不经心地说,其余人略显怜悯地瞥了那喜出望外的傻小子一眼:学校里谁不知道,小巴特曼的兄长乔里尼·巴特曼也是“从奴隶手中死里逃生的”,小巴特曼是不会放过这个胆敢当众冒犯家族的新生的。况且得到了乐子的伯劳少爷肯定不会为了一个玩意儿和巴特曼大动干戈,更何况这人好像只是一名初级使徒。
也许在外人眼中看来,这样年轻的使徒术士堪称前途无量。但是在圣巴罗多术士学院,要不有势力,要不有实力,否则一切自以为天才的年轻人,终究只会沦为世家大族腐烂的养料。
于是波西·布洛迪莫名其妙地看着在走廊上将他拦下的一年级新生。对方似乎有些紧张,但依旧哆哆嗦嗦地说着挑衅的话,像是硬生生背下来似的。
被众多教授阴阳怪气地念叨了整整一天的波西:“……”
好烦,好想去找哥哥。
一旁本来还有些幸灾乐祸的小巴特曼越听越觉得不对,他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朝四周扫视了一圈,正对上了不远处被二年级生簇拥着的肯尼特·伯劳。
——好极了,他明白是谁的手段了,最近巴特曼家族和伯劳家族之间的冲突不小。
“伯劳先生,请管好你的狗。”小巴特曼阴沉沉地开口道:“不要让他不分场合地到处乱吠。”
伯劳少爷故作惊讶地挑起眉头:“巴特曼先生,此话怎讲?就算布洛迪先生不想满足可爱学弟的小小求知欲,可是这又和您有何干系呢?”
波西面无表情地看着这场乱哄哄的闹剧,只觉得脑瓜子嗡嗡的。
若是以前的波西·布洛迪,身为一个纯粹靠天资与内卷出头的小镇做题家,他该为步入一场大贵族间的斗争从而神经分外紧张,满心想着如何模仿这些优雅森然的唇枪舌剑,体会贵族娴熟游走于刀尖上的微妙舞步。
至于现在,经历过莫里斯港术士公会答疑班洗礼的波西·布洛迪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好无聊的一群人,难道这群贵族除了内斗倾轧之外没有其他正事可做吗?
——有这功夫还不如编写一套通俗易懂的教材,多写几版人才选拔机制方案,建立一套完整的术士培养体系,将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法术教学事业当中去……虽然不太想承认,其实波西还是挺享受那些平民崇拜的眼神的。当然,如果可以的话,他更希望兄长能将他提交的“方案”少打回来几版,他一定会感动得热泪盈眶。
至于圣巴罗多术士学院……术士的圣殿,天才的摇篮,她正在逐渐失去圣徒巴罗多的建校初心。
“够了。”
肯尼特·伯劳脸色骤变,他突然感到浑身一重,差点失态跪在地上。在主祷级别术士的沉重威压下,除了他和小巴特曼,周围那些实力远不如他的学生已经冷汗涔涔地瘫软在地,脸上飞速闪过惊疑与忌惮。
所有人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波西·布洛迪疯了?他知不知道这条走廊几乎聚集了银鸢尾帝国大半实权人物的子嗣?!
“你们的废话真得很多。”疑似疯魔的黑发少年冷漠地抬起下巴:“我再说最后一次——看我不顺眼,训练场上见。不要搞这些恶心人的小把戏。”
“你以为你是谁?”肯尼特·伯劳咬牙冷笑道:“你以为你能承担得其冒犯一个伯劳的代价?区区一个主祷——”
“那就来啊。”波西·布洛迪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他,他一步一步朝着俊美面容微微扭曲的伯劳少爷走去:“那,就,来,啊?”
但是直到黑发少年的袍角掠过肯尼特·伯劳的耳侧,现场始终一片寂静,后者的牙齿都发出了轻微的磕碰声,但他始终握紧拳头,一言不发。
于是所有人只得目送着年轻人头也不回地独自走向学院走廊的尽头,直到他的身影从容地消失在拐角处。在众人渐渐响起的嘟囔声中,小巴特曼却一言不发地皱着眉跟了上去。
……他总觉得,他的老对头好像在这一刻卸下了背负已久的重担,那些虚假别扭的东西像是从他身上突兀消失了,脚步甚至带着说不出的松快。
这不对劲,特朗·巴特曼想,十分有十二分的不对劲。那家伙一心想着向上爬,偏偏又别别扭扭不肯放下尊严与面子,所以怎么会突然对本身没有太大冲突的肯尼特·伯劳如此不假辞色?
——除非对方抱上了更加粗壮的大腿。
波西懒得管这群人在想什么。短短半年,他忽然发觉自己那群同学简直幼稚又无聊。
黑发少年快步走向自己的宿舍,好在圣巴罗多术士学院对这群非富即贵的天之骄子格外大方,划分的宿舍区大得惊人,足以住下多余两人了。
“哥哥,是我。”
波西小心地敲了敲门,在听见一声“请进”后,他肩膀一松,推门而入,他的兄长难得没有失踪,而是将自己埋进了文件堆。
“按照你的课表,今天你晚回来了十七分钟。”那双烟灰色的眼睛抽空抬了起来,迅速扫视了他一圈:“有人找你麻烦?”
波西愣了一下,顿时惊喜地睁大眼睛:“哥哥你还记得我的课表时间?”
教授:“……”
他不解地皱了皱眉:“这是什么很难记住的东西吗?”
波西害羞地笑了笑,故作漫不经心地说:“没什么,肯尼特·伯劳把我拦下了,说了几句话,不过我已经解决了。”
帅呆了,波西。他在心里满意地夸奖自己,你听起来非常可靠。
诺瓦看了蠢弟弟一眼,正想说些什么,忽然话音一顿。又有人进来了,救世主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手里还提溜着一个身影——定睛一看,不是小巴特曼又是谁?
“这位先生在外面探头探脑,鬼鬼祟祟,很可疑的样子。”阿祖卡平静地说,他淡淡瞥了一眼波西,似是无意地发问道:“他跟了你一路,你没发现吗?”
波西:“……”
他不敢翻某位神明白眼,只好愤怒地瞪着该死的特朗·巴特曼。后者显然还没缓过神来,呆呆地看了他片刻,忽而大叫起来:“波西·布洛迪!我就知道你有了新的靠山!你这个唔唔唔——!”
第288章 直觉
小巴特曼只感到自己颈上一紧,无形的压力令他说不出话,甚至呼吸都有些困难,只得分外惊惧地瞪着那个十分眼熟的青年——不仅仅是源自和死对头颇有几分相似的五官,更是因为他曾在通缉令上无数次瞧见这张脸。
谁能告诉他,黎民党的首席,帝国西区徘徊不灭的幽灵,被王庭、教廷甚至王室联合通缉的诺瓦先生,为什么会出现在波西·布洛迪的学生宿舍里?!
——他就知道这俩堂兄弟并非表面上不共戴天的关系,小巴特曼恨恨地想,说不定一切都是布洛迪俩兄弟演的戏,做的局,把王庭的贵族们当傻子忽悠。
“哥哥,杀了他吧。”波西不顾小巴特曼瞬间睁大的眼睛,黑着脸撺掇道:“这家伙肯定会出去乱说,不如我们当机立断……”
“唔唔唔——”
你胡扯!小巴特曼气得努力用眼睛去瞪人,贵族的底线和身段一向很柔软,哪有抓了俘虏不交涉、不讨价还价就动手杀人的!
奈何他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银盔骑士几近全军覆没的那一天究竟遭遇了什么,他的兄长乔里尼·巴特曼始终讳莫如深。但是特朗·巴特曼也能隐隐猜出,幽灵身边肯定有一位甚至多位强者存在,而且至少也得是一位高级主祷。
现在看来,那个曾被枢机主教救起的、狼狈的奴隶少年,那个曾安安静静站在神学教授身后的年轻助教,居然就是这位神秘的强者——这群人到底是多久以前就开始谋划了?!
教授面无表情地瞥了眼堂弟,对方正因自己在兄长面前失了面子,颇有几分恼羞成怒。
“你确定?”他淡淡地问道,大有只要对方一点头,小巴特曼就要人头落地的架势。
波西沉默了,他的脸上闪过迟疑。
虽说他和小巴特曼不对付已久,但严格来说终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最多只是互有输赢地打了几架 ——呃,或者很多架——还有几句同学间阴阳怪气的拌嘴。他看不起这位小少爷仗着家族势力在学校里耀武扬威,对方看不惯他明明身份低微却整天装模作样。
但是真要波西杀死一个曾经朝夕相处的同龄人,一时之间他还是有些下不去手。
“……不,小巴特曼还有用。”波西听见自己冷静地说:“对不起,哥哥,刚才我在说气话。”
小巴特曼感到自己颈上一松,他顿时瘫倒在地上,捂着脖子狼狈地剧烈咳嗽起来。但是很快,他便竭力平复了呼吸,保持着贵族应有的优雅与从容,重新在众人面前挺直脊背。
“许久不见,诺瓦先生。”特朗·巴特曼学着记忆中父兄的模样,微微扬起下巴,努力维系着一个巴特曼应有的体面:“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上次一别还是在白塔大学的公开课上?”
“许久不见。”幽灵缓缓地说,那双烟灰色的眼瞳冷淡地倒映着他一切惊慌的颤抖:“你的兄长可还好?”
直击要害。小巴特曼的指尖几乎要掐进自己的手心里,他逼迫自己的声音不要发颤:“托您的福,兄长他成为了新一任鸢心近卫团的骑士长。”
这绝不是一份好差事。身份的尴尬性令王庭开始怀疑巴特曼的立场,王后又不可能信任巴特曼的“忠诚”,搞得巴特曼家族简直里外不是人,被该死的伯劳趁机狠狠咬下了几块肉。
那双令小巴特曼莫名生畏的灰眼睛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直到他冷汗涔涔着几乎要发起抖来,对方才若有所思地垂下眼睛:“看来他确实很忙,以至于没工夫管束你。”
特朗·巴特曼的瞳孔顿时剧烈一缩。
“管束什么?”波西在一旁有些莫名其妙地打量着脸色难看的死对头。他想起兄长曾断言对方有些“对于贵族来说上不了台面的癖好”,当初这家伙死活不肯透露任何一个字。
——所以到底是什么?波西学着兄长的模样,同样眯起眼睛。每每提起,对方都表现得好像被踩了尾巴似的。
不同于伯劳在私生活方面的放浪形骸,以及热爱“恶作剧”的、喜怒无常的怪脾气,在骄奢淫逸成风、国王和公爵带头玩弄妓女娈童的贵族圈子里,比对起来小巴特曼居然还称得上口碑不错。波西一时之间居然也想不到这家伙能有什么癖好,以至于差点让他那个不苟言笑的大哥杀了他。
喜欢男人?和妓女不清不楚?……异装癖?
“……你这是什么眼神?!”
小巴特曼终于忍无可忍地冲着死对头低声咆哮道,那家伙仿佛在看一个变态,恨不得满脸写着离他哥远点——他又不是肯尼特·伯劳那个神经病!
“没什么。”然后小巴特曼听见黑发青年轻描淡写地说:“只是巴特曼先生对图书馆的禁书区情有独钟,并且私下里亲自参与了一些教廷绝不允许的研究罢了。”
小巴特曼脸色煞白一片。
波西沉默了片刻,却是慢慢皱起眉头,脸上的表情甚至还有些失望:“……就这?”
原谅他吧,任谁在历经了两位主神准备猎杀血亲却被反杀、并被迫拥有了一位神明作为“嫂子”这种事——谁都会像他一样看淡一切的。如果突然知道死对头其实是个喜欢穿女装扮作舞女的变态,他都可能会更震惊些。
“八九不离十,而且我猜和‘无信者’有关。”作为被教廷通缉的渎神异端,教授淡定地说:“小巴特曼先生,这样看来你我倒是想到一个层面上去了。”
半年多断断续续的通信已经助他筛选出了合适的人选并进行资助,他前往圣巴罗多术士学院的重要原因之一,便是准备当面见一见几位私下里研究无信者的学者。
特朗·巴特曼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无信者是不被允许存在的,通过研究无信者从而探求另一种共鸣方式,更是被教廷、神殿乃至所有主流术士视为异端。但凡被发现,在有心人的煽风点火下,家族可能都保不住他。
但是此刻,小巴特曼忽然反应过来,眼前这个人正是整个安布罗斯大陆都赫赫有名的异端头子。
异端头子正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也许我有幸知道巴特曼先生资助的究竟是哪几位学者?研究进展究竟已经到了何种地步?”
良久,小巴特曼哑声道:“我向兄长立下过灵魂契约,我不会再碰这些东西。”
“真的吗?”对方平静地反问道,那双烟灰色的眼瞳毫无保留地剜出了他试图狼狈藏起的秘密。
“本杰明教授,尼克罗教授,朱利安教授……”在小巴特曼越发惊恐的眼神里,这人轻飘飘地吐出了几个人名:“据我所知,灵魂契约并非绝对不可绕过的,贵族们更是钻语言漏洞的个中翘楚。”
“……”
“其中几位熟识的教授有和我夸赞过你,说你曾无偿提供过不少禁忌书籍。”黑发青年盯着他的脸,嘴角微微扯了一下,那是一个僵硬的、怎么看怎么不怀好意的不成形微笑:“请问这是巴特曼家族内部独有的资料吗?”
望着那家伙发亮的灰眼睛,小巴特曼眼前一黑,忽然感觉自己进了贼窝。
……
肯尼特·伯劳阴沉着脸,他甩掉了跟班,连逗弄那个哭哭啼啼惹人心烦的新生都没了兴致。
自波西·布洛迪回校以后,对方的态度莫名变了。以往那种源自血统的、对他的微妙敬畏彻底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发觉自己可能需要重新评估这位原本心智与实力并不相符的年轻主祷。而且最近小巴特曼也变得怪里怪气的——在他不知道的角落,有什么事情发生了,这让伯劳总有种不祥的预感。
黄昏已然降临,山林间秋风瑟瑟,轻柔的雾气漫过被落叶遮蔽的道路。伯劳忽然脚步一顿,他似乎听见了什么声音。
他目光微闪,身形渐渐化为了雾气,脱离了原定的道路,悄无声息地朝着声源处潜行。穿过几处茂密的灌木后,伯劳的瞳孔忽然剧烈瑟缩了一下——只见之前他还在心里念叨着的波西·布洛迪正狼狈不堪地倒在满是落叶的泥泞里,裸露在外的皮肤都是尚在淌血的血道子,不深,但是密密麻麻遍布了手臂和小腿,看起来分外骇人。
“你让我感觉只是在浪费时间。”
一个他从未听过的、清朗好听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响起,但伯劳甚至无法分辨那个声音来自哪里:“一个主祷,却对法术波动迟钝得像个瞎子,怪不得被一个阶层不如你的人跟踪了都没发现。”
波西·布洛迪剧烈喘息着,他试了半天,终于踉踉跄跄地爬了起来。还没喘匀气,便被人嘲讽得脑子一热,这让少年鼓足勇气冲着虚空恼怒地低声咆哮:“你、你压根就不是想真心教我!”
他甚至觉得这人只是在戏弄他,顺便向哥哥邀功。
“真心?”对方似乎轻轻笑了一声:“如果我是真心教你,我会直接一根一根捏碎你的骨头,再一次一次治好,直到你什么时候在对于生不如死的恐惧中,学会究竟什么叫做——”
一旁偷看的肯尼特·伯劳甚至来不及大惊失色,便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恍惚间,他似乎瞧见了一张……令他呼吸都要停滞的脸。
阿祖卡面无表情地瞥了眼地上那分外眼熟的家伙,转而冲着睁大眼睛的波西恶劣地扯了下嘴角,慢吞吞地补充道:“术士的本能与直觉。”
第289章 印记
肯尼特·伯劳悄无声息地倒在地上,唯有身下的落叶发出被压碎的轻微断裂声。波西的瞳孔几乎缩成了一个小点,他僵在原地,感觉自己仿佛在直面一道朝他逼近着的、彻底遮蔽天穹的巨浪。
直到那双蓝眼睛从他身上缓缓移开视线,他才恍然清醒似的,哆哆嗦嗦吐出一口气来,差点把自己硬生生憋死。
那个人漫不经心地跨过了生死不知的伯劳,靴底踏在干枯的落叶上,却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轻得仿佛一阵雾气。
波西几乎是下意识踉跄着后退了一步。
“你、你杀了他?!”他结结巴巴地颤声道:“他是一个伯劳,你不能就这样——”
“怎么,打算哭着去找哥哥告状吗?”金发青年似乎轻轻笑了一下,语气轻柔地说:“告诉他我是如何苛责你的,我是如何惹下祸事……”
“我才不会!”波西立即抬头瞪着他,咬牙切齿着反驳道:“你以为我是个没断奶的幼稚小鬼吗?!”
对方掀起眼皮,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唇角那淡淡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笑意彻底消失了。
“愚蠢。”良久,那个人冰冷而漠然地评价道:“如果连死人和活人都分不清楚,战场上这会彻底要了你的命。”
波西愣了一瞬,理解其中含义后,一股子血液瞬间冲上了大脑,脸顿时涨得通红。他想大发脾气,想甩脸转身就走,偏偏又不敢——他只得强逼自己冷静下来。
“……战场?”黑发少年拧紧眉头,警惕地盯着阿祖卡:“你在暗示些什么?”
“你觉得呢?”对方却是将话题抛了回来:“你以为我们现在在干什么?让你每天跟在哥哥身后追着尾巴转圈,玩过家家的游戏?”
阿祖卡面无表情地打量着少年那张情绪剧烈变化、完全藏不住事的脸。
这家伙天资还不错,但是从小顺风顺水惯了,外加心性软弱不定,将自己对于亲密关系的渴望全部寄托在兄长身上——奈何对方经历过的那点挫折,在救世主眼里简直就像是温室里的微风,他没有兴趣去怜悯一个缺爱的、还老试图和他抢恋人注意力的小鬼。
波西·布洛迪对于教授来说还有利用价值,这也是本性睚眦必报的救世主选择容忍对方、甚至出言点拨几句的唯一原因。但是如果这小子实在是冥顽不灵……
波西忽然感到浑身一冷。他打了个寒战,正瞧见某神仿佛已经不想忍耐下去似的,准备转身就走,他咬了咬牙,忽而叫住了对方。
“……我、我很抱歉。”
阿祖卡微挑眉头,看着黑发少年在他面前终于耷拉下脑袋,结结巴巴地道歉:“您本来就没有义务教导我,我知道,这完全是看在哥哥的面子上。”
“哥哥身边的人都很厉害。”他自暴自弃地沮丧道:“只有我,什么也不会,还老是给他惹麻烦……”
……好吧,其实还是有点用处的,阿祖卡想,或者说他的教授总能寻见发挥人才作用的正确方式——但是他才不会告诉这小子,以免让人得意忘形。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变强,变得更强。”波西咬牙道:“随您怎么做,我……”
“你在说些没用的东西。”金发青年冷冷地打断了他:“我凭什么继续在你身上浪费时间?”
“给我三天时间,我会证明这不是浪费时间!”波西猛地抬起头来,显目的野心与不甘在他的眼瞳深处灼灼燃烧着。
他吐出一口气来,竭力让自己显得沉稳严肃,一字一句地重复道:“我会证明,这绝不是浪费时间。”
“——况且哥哥身边多一个助力总是好的,这才是您教导我的最终原因,不是吗?”
阿祖卡盯着紧张得浑身紧绷的年轻人看了一会儿,忽然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
“总算像点样子了。”他微笑着说,浑身的气势却是变得越发磅礴可怖起来。
……
肯尼特·伯劳猛地睁开眼睛,他捂紧抽痛不已的额角,有些茫然地盯着眼前凌乱不堪的灌木丛。
……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一个声音毫无征兆地自上方响起:“您还要在地上呆多久?”
伯劳瞳孔剧烈一缩,他慢慢站了起来,看似不紧不慢地拍掉了粘在身上的落叶:“……波西·布洛迪。”
“您怎么会在这里?”他装模作样地仰头打量了一下黑漆漆的夜色:“我想现在应该是宵禁时间吧。”
“我倒要问问伯劳先生,您一个人偷偷跑来看我修行做什么?”波西冷着脸反问道:“要不是我及时收手,您现在该再也无法睁开眼睛了。”
……是这样吗?
肯尼特·伯劳定定地盯着波西·布洛迪的脸,伴随着对方的话语,他的脑海里似乎确实逐渐浮现出了部分对应画面……但是直觉总告诉他哪里不对。
“您的身边……之前还有其他人吗?”伯劳忽然发问道,眼睛一眨不眨,紧紧盯着波西脸上的任何一点情绪变化。
“没有。为什么这样问?”对方不动声色地反问道。
“我总觉得,好像看见了一个……”肯尼特·伯劳慢慢地说,见人紧盯着自己,他忽而话音一顿,露出一个无辜的笑:“没什么,也许是我看错了。”
——一个令他心跳加速、仿佛即将迎接死亡的人。
……
“肯尼特·伯劳?”教授的笔尖微微一顿。他抬起头来,仔细观察了一下救世主微微紧绷的下颌。
“你在前世认识他。”他仔细地辨别着对方的微表情:“而且……讨厌他?”
“准确来说,是对于一只疯狗的厌烦。”阿祖卡垂下眼睛,面无表情地说。
诺瓦眨了眨眼睛,金发青年已经俯下身来从身后抱着他,将脸颊埋进他的肩窝里,颇为眷恋地蹭了蹭。他犹豫了下,安抚地拍了拍对方的头发。
“那家伙是毁了我的平静美好校园生活的罪魁祸首之一。”救世主冷漠地回忆道:“刚入校时,他先是试图戏弄我,结果被我揍了个半死——接下来便是用尽各种龌龊手段的纠缠不休。”
那位贵族少爷是他遇见的第一个“疯子”,曾被奥雷幸灾乐祸地戏称为他的“狂热追求者”。但当事人可一点都不曾从中感受到任何干净真挚的情感,反倒充斥着一种令他作呕的毁灭欲望的、堪称疯狂粘稠的不甘。
偏偏对方是位大贵族的子嗣,本就身怀要命秘密的纳塔林遗孤尚且势单力薄,本来不想惹麻烦,一忍再忍,直到那家伙疯到试图囚禁他,甚至杀了他,于是他终于忍无可忍地寻了个机会,将人一击毙命——
“你……咳咳……终于还是,低头,看我了……!”
对方临死前还在断断续续大笑着,挣扎着,蠕动着,拼尽全力试图伸手去触碰他的靴尖。那种分外诡异的癫狂与渴望,着实令当时还没怎么见过神经病的少年阿祖卡产生了深刻的印象——直到后来他遇见了更多肆意冲他挥洒恶意的疯子。
教授思考了片刻:“是爱欲之神的把戏?还是前世他对你本身便抱有特殊情感?”
“……我不知道。”阿祖卡将手臂收拢了些,细细嗅闻着恋人身上的好闻气味,痒得教授本能缩了缩脖子:“没办法,当时杀得太干脆利落,后来等我觉察到不对时,已经查不出太多东西了。”
“而且我也没兴趣探究他对我到底是什么情感,这与我无关。”救世主阴郁而冷酷地强调道:“他试图杀了我,所以我杀了他,就这么简单。”
教授赞同地夸奖他:“你做得对,保护自己是第一位的。”
“……”
“怎么了?”黑发青年茫然地眨了眨眼睛,他被人转过椅子来,被迫正面直视救世主的蓝眼睛。
对方忽而捧起他的脸,有些挫败似得揉了揉:“您为什么不质问我和肯尼特·伯劳是什么关系?”
“……敌人关系?”诺瓦被他捏得脸颊软肉轻微变形,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有些怀疑这家伙的记忆是不是出了问题:“我想你刚才说得已经很清楚了。”
金发青年沉默了片刻,忽而无奈地叹了口气,凑上前来,恨恨地在他嘴唇上轻咬了一下。
……也好,他早就知道这家伙完全没有常人该有的脑回路,全当做是他给了自家恋人足够充沛的安全感。更何况其实他不准备、也舍不得让人体会到爱的患得患失,这份不安的苦楚让他一人承担就足够了。
但是说是这样说……
阿祖卡忍不住又咬了一口自家宿敌那微抿着的、冷漠无情的可恶嘴唇,这一次他咬得重了些,以至于留下了一个浅浅的牙印。
教授忍不住嘶了一声,下意识去推那家伙的脸:“搞什么——你又发什么疯?”
对方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凑过来执着地细细舔吻他的嘴唇。
“抱歉,亲爱的……不过您可以咬回来。”金发青年的声音带着温柔的蛊惑意味,在他唇边低声喃喃道:“这样别人一看,就知道我是您的所有物……”
第290章 吃醋
诺瓦皱起眉来。另一人的呼吸全部撒在他的脸上,嘴唇被磨得一阵阵发麻,总有种在哪里用力蹭一蹭、从而缓解这股直往脑仁里钻的麻痒的冲动。
他还带着眼镜,指间夹着笔,苍白的眉眼中尚且携着沉思时的锐利冷冽,掀起眼皮冷冷睥睨人的姿态不怒自威。偏偏微抿的薄唇泛着一看便是被谁细细舔吻过的湿红,还有唇角那泛着白的牙印,还被无意识似的舔了一下。
“你——!”
那双烟灰色的眼瞳明显放大了,阿祖卡愉悦地想,就像只受惊炸毛的猫。他摘掉了对方的眼镜,拿走了手中的笔,随手放在桌上,然后抓住那只试图推拒他的手,手指深入指缝,握紧,抓牢,以便更加深入且贪得无厌地肆意亲吻他的恋人——最后顺理成章地被忍无可忍的宿敌重重咬了一口。
救世主心满意足地舔了舔嘴中逐渐浓郁起来的血腥味,低笑着凑过去,在那因急促喘息而微微张开着的、同样沾染了几滴血渍的嘴唇上温柔地亲了一下,又是一下。
“您怎么这样心软?”他低声笑道:“我可是在欺负您呀,明明可以咬得更用力些……”
教授正在努力平复着呼吸,顺便抽出手来,狠狠擦了一下自己发麻的嘴唇,闻言忍不住抬起头来,用看神经病的眼神狠狠瞪了那明明被他咬破了嘴唇、结果还一脸愉悦的疯子一眼。
“我没有心软,都出血了。”他黑着脸骂人:“难道你的痛觉神经不正常吗?还是说你有见鬼的恋痛癖?”
“我听不太懂,先生。”结果那家伙笑眯眯地回答道:“不过但凡是您给予我的疼痛,我很高兴能够亲自承受它。”
他愿意跪在独属于他的暴君的王座前,心甘情愿地接纳月亮的一切暴虐、傲慢、冷酷与疯狂——然后化为世间最温柔也最为险恶的潮水,谋逆着将双方一同彻底吞吃。
教授沉默了片刻,忽而向人伸出手来,一把揪住了金发青年的衣领,逼人一手撑着椅背,被迫向他俯下身、低下头来。
明明被人彻底笼罩在晦暗的阴影里,他却完全无视了潜在的危险,显得格外镇定自若,脊背笔挺,仿佛他才是操纵一切的主宰者。
黑发青年先是用拇指重重擦了一下那形状优美、唇线温柔上挑着的嘴唇,将那些溢出来的血水粗暴抹去。随后指尖毫不客气地探了进去,仔细摸了摸对方嘴唇内侧明显被咬破的黏膜。
“口腔溃疡你就老实了。”教授收回手,捻了捻指腹上的唾液,垂下眼睛冷冷地说。
见救世主还一脸无辜,大魔王又面无表情补充道:“到时候我再抓些蟑螂碾碎了榨汁给你灌进去,有奇效。”
阿祖卡:“……”
阿祖卡:“我承认我被您威胁到了,先生。”
阿祖卡:“好可怕。”
“那就在发疯前多想一想。”诺瓦拧着眉头教训他:“疼痛是身体为了避免遭受更大伤害的预警与保护机制,你不该——”
被抱住了。黑发青年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睛,那家伙好像很委屈似的,膝盖抵在两腿之间,半个身体都挂在他身上,使劲用脸颊蹭了蹭他的头发,以至于承载了两个成年男性体重的座椅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嘎吱声。
“……你到底怎么了?”他犹疑着抽出一只手来,轻轻拍了拍对方的后背:“我只是在开玩笑,你还有治愈法术,不会真让你吃蟑螂的。”
但是那人只是将脸颊埋进他的肩窝里,含含糊糊地嘟囔了一句“我知道”。教授回忆了片刻,发现异样似乎出现在关于肯尼特·伯劳的话题上。尽管他依旧不明白,也无法理解,究竟是哪一点引起了这家伙的莫名情绪,不过既然对方已经给了他提示……
“……好吧。”正在趁机吸猫的阿祖卡忽然听见自家宿敌仿佛十分无奈般地叹了口气。对方将他从自己身上揪起来了一点,用那双剔透的灰眼睛十分庄重地盯着他。
“我现在质问你。”他的宿敌严肃而一字不落地重复道:“你和肯尼特·伯劳是什么关系?”
“……”
怎么办,他居然罕见地产生了某种……欺负人、甚至是玷污人的负罪感。
教授莫名其妙地看着那家伙忽然在他脸上胡乱地亲了几下,然后他抱得更紧了些。
“什么关系也没有。”对方闷闷地说:“他甚至不配成为我的敌人。”
“哦。”诺瓦在人怀里慢慢眨了眨眼睛。
“抱歉,是我不好,刚才是我有些想看您吃醋的模样。”救世主将额头抵在另一人的额头上,坦诚而温柔地低声道:“我不该为了满足我自私的占有欲与掌控欲,为了减轻内心深处的不安与焦虑,从而幻想着让您也因为这段感情产生不理性也不愉快的情绪。”
“但您只是……理所当然地站在我这一边,连一秒钟怀疑都没有。”他无比虔诚地吻了吻恋人的眼睛:“我感动于您对我的信任,也为我的卑劣而自责……请您原谅我,我的先生。”
教授愣了片刻。他想了想,慢慢拍了拍另一人的脊背:“……抱歉?”
抱着他的手臂顿时收紧了一瞬,黑发青年难得有些迟疑地小声问道:“我似乎让你感到了……不安?”
“……”
“你知道,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不是正常人,我也不明白正常恋人是如何相处的。”他仰起头来,试探着慢慢亲了一下另一人微抿的嘴唇:“所以如果我有哪里做得不好,请你指出来,纠正我,教导我,我会在可行且不违背大局的前提下尽量改正。”
对方依旧没有说话。
“……我哪里说错了?”诺瓦慢慢皱起眉头。
“不,您可真是……”金发青年似乎在强压着某种冲动,缓缓吐出一口气来。他的下颌十分明显且隐忍地紧绷起来,竟显得有些骇人。
“现在,亲我。”阿祖卡低声命令道。
……这都是他的宿敌自找的,他冷酷地想。
……
小巴特曼突然发觉自己似乎被软禁了。
不,他没有遭受任何人身方面的胁迫,只是他的活动范围被彻底限制在了学校里。
他想和家里悄悄通气,结果刚刚鬼鬼祟祟地掏出水晶球,水晶球便在他的手中无声无息地碎成了渣,独留他一人在明明空无一人的房间里冷汗直冒;试图让人帮忙带口信的同学或侍从,第二天面对他的暗示时满脸莫名,看疯子似的看着他,仿佛昨天什么也没发生过;悄悄邮寄出去的信件,不到一晚上,又原封不动地静静躺在他的桌面上。
三番五次下来,小巴特曼终于彻底崩溃了。趴在断头台上、等待铡刀落下的折磨让他忘了忌惮与蛰伏,逮住唯一能接触到的知情人波西·布洛迪便是破口大骂:“你那个堂兄到底他妈的要干什么?是死是活给个痛快不行吗?!”
结果还没等他的手抓住那小子的肩膀,对方忽而背后长了眼睛似的,应激般猛地一抓一扭,硬生生将小巴特曼的手拧成了个不可思议的角度。
“你他妈——嗷!”
末法时代的术士不复诸神时代的荣光,为了活命,多少也得学些体术的,只是单论体术比不上武者那样强悍罢了。小巴特曼自认自己身手不弱,结果居然被一个看起来颇为瘦弱的少年拧得嗷嗷叫。
波西忽然回过神来,正对上死对头扭曲崩坏的五官。他有些讪讪地松开了手,有些别扭地绷着脸警告道:“不要从背后忽然靠近我。”
他已经彻底应激了,鬼知道那位神明在不和他产生任何身体接触的情况下,是怎样做到凭空将他揍得半死的,以至于一听到耳侧出现异样风声便立即头皮发麻。
黑发少年轻咳了一声,冲捂着手腕嘶嘶抽气的小巴特曼扬起下巴:“等需要用到你的时候,哥哥自然会找你。”
“用到我?”特朗·巴特曼差点被他气笑:“您以为一位巴特曼是摆放在餐桌上的餐刀吗,还能等待那位尊贵的先生随意差遣使用?!”
“难道不是吗?”那小子高傲地扬着下巴,故作诧异地瞥了他一眼。
小巴特曼:“……”
——布洛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都不是!
教授忙得很。
小巴特曼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甚至圣巴罗多术士学院对他来说都只是一个暂时的落脚点,一个只要堵住校门架起一架机枪便能绑架大半王庭二代的落脚点——开玩笑的。
有救世主在,圣巴罗多术士学院的结界对他来说形同虚设。他见了一些人,也有一些人来见他。
在此期间,这些被默认为帝国未来的年轻人们尚且每日重复着上课、作业、协作与坑害、吵架与斗殴的美好校园生活,外界的风雨暂时还不至于劈头盖脸砸在他们头上,但是只要稍微敏锐些的,便足以瞧见乌云早已笼罩了所有人的头顶——直到第一声惊雷在耳侧炸响,惊醒了浑噩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