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1章 朋友
大海,海神欧德莱斯的疆域。玛希琳熟练地将主桅缆绳拉紧打结,本该两三个船员协力才能完成的工作,她一个人就能做得又快又好。在船上呆久了,捆绑在手上的绷带会析出细密的盐粒来,将布条搓成一缕一缕的,露出手背上的波浪状神印。
天气越来越热,泌出的汗水浸得手心黏糊糊的,很不舒服。反正现在船上只有她和奥雷,玛希琳靠在船舷上,干脆将那被海水腐蚀得发黄的绑带解下来,丢进海里,任由它瞬息间被浪花无声吞没。
向海神欧德莱斯祷告是渔民出海前的必备流程,为了满载鱼获,为了平安归来。但也时常听说谁家的丈夫消失在风浪里,谁家的小儿被饿死在餐桌前——毕竟海神欧德莱斯总是变化无常的,慷慨而残酷,若是运气不好撞上了恶面,那该向幸运之神阿兰贝祈祷,好像没谁会想起去怪罪海神。
“别担心,马上回莫里斯港了,我们会解决的。”见她盯着手背上的神印发愣,从瞭望台上跳下来的奥雷轻咳了一声,粗声粗气地安慰她:“你是武者,灵魂上比我更加自由,我都没事,你更不会有事。”
“我不是担心这个。”玛希琳摇了摇头,沉默地注视着深沉如墨色般起伏的海水。
“爸爸吓唬我们时,曾讲过一个故事,说是要是在几百年前,海边的渔民家家户户都得将所生的第一个男孩子养到十五岁,然后献出去给海神祭司当奴隶。”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新船下海啦,遭遇风暴啦,或者哪位大贵族大祭司的血脉死在海上啦——理由多种多样,说不定哪天就会被活生生剥了皮,丢进海里祭祀海神。”
“当时听完这个故事,我就很生气。”玛希琳的手指忍不住用了些力气,结果直接将船舷边缘的木头攥得爆裂开来。她如梦初醒地松了手,默默将手放了下来。
“我问爸爸,海神殿的祭司这样残忍,为什么还要将孩子们送过去?”红发姑娘轻声说道:“他告诉我只有这样海神殿才能安抚海神不要发怒——而且那些祭司也有好的一面,年满三十岁的奴隶都能得到一枚金币,然后回家去。”
“我不认同他。十五岁到三十岁,又有多少奴隶幸运到能活够十五年?”玛希琳垂下眼睛:“所以以后去海神殿祷告的时候,我一直紧紧闭着嘴巴,一个字都不愿意说。”
奥雷默默看着她,她一向是个嫉恶如仇的姑娘,甚至早年曾为了自己的“正义”吃了不少苦头。
但这就是玛希琳,女武神玛希琳,像她的名字“小战士”一样,永远热烈真诚地战斗下去。
“……可是那位陛下告诉我,神是人。”玛希琳终于忍不住将埋藏已久的心里话向好友逐一吐露:“既然他是人,那么他一定知道那些祭司所做的事究竟意味着什么,但他却选择放任了这一切。现在还借着神印藏在我的身体里,说不定哪天这个残暴的家伙就会占据我的身体伤害你们,万一——”
她越说越激动,忽而急促地喘息了一下,猛地朝着海面轰了一拳——不远处的海水顿时炸裂开来,激起了数米多高的浪花,甚至几只倒霉的海鱼都被一起炸上了天,摔在海面上露了肚皮。
奥雷熟练地用法术为二人隔开了劈头盖脸浇下来的海水,转而按住了红发姑娘的肩膀:“听着,姑娘。”
“我们谁都不会有事。”他盯着那双发抖的绿眼睛,郑重其事、一字一句道:“这也不是你的错。”
“……”
“莫里斯港的奴隶获得了自由,黑夜与死亡之神死了,梅尔达一家活得好好的,卡萨海峡的船员将海军全部揍趴下了——重生以来,你都做了多少了不起的事呀。”他严肃地冲红发姑娘点了点头:“向您致敬,女士。”
玛希琳愣了片刻,忽然嘴巴一瘪,上前一步紧紧抱住了奥雷,直接将他双脚离地着举了起来。
“奥雷!”她哇得一声哭了出来,将重生以来一切的不安、悲伤、自责与迷茫全部化为了滚烫的泪水:“你这蠢蛋怎么突然变得这么温情体贴了呜啊啊……”
被她抱得肋骨一阵阵生疼、甚至怀疑已经断了几根的奥雷无声地呲牙咧嘴:“……”
“哭吧,哭吧。”他叹了口气,勉强抽出一只手来,慈爱地拍了拍红发姑娘毛茸茸的脑袋:“哭完了就好了,别学阿祖卡那家伙那样,什么也不往外说,最后把自己憋成了精神变态……”
“其实他也说的。”玛希琳抽抽噎噎地纠正他:“虽然他每一次讲些‘掏心窝子话’,最后证实都是别有目的的……”
“……听起来简直更差劲了。”
趁着人不在,主角团其余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将某人吐槽了个爽,话题最终还是不可逆地转到了某位暴君身上。
“……所以那位陛下真得答应了?!”被人八卦了一脸的玛希琳忍不住瞪大眼睛。
“我和你一样对此感到不可思议。”奥雷幽幽地说:“很不幸,是的,并且得到了双方的亲口验证。”
红发姑娘忍不住面露纠结:“……这话我就不和阿祖卡说了,但是你知道的,前世我对那位陛下的最大印象就是‘恐怖’,其次印象是‘无所不能’。”
“哪怕我曾亲眼看见他的脑袋掉了下来,但我就是一直觉得他没死,至少在我的噩梦里他还没死。”说着说着,玛希琳不由打了个寒颤:“特别是他刚死的那段时间,我几乎天天夜里都会惊醒,梦到他又出现了,我现在所看到的一切不过是他设下的局……”
哪怕粗神经如玛希琳都曾对人产生了异常深重的心理阴影,她只是秉持着“正义”才愿意重新不偏不倚地审视对方——其实也不怪奥雷最初对人态度不好。
“可是命运总是如此无常,不是吗?”红发姑娘抬起头来,望着天空盘旋的海鸟,靠在船舷上轻轻吐出一口气来:“我现在居然还能再次重新认识他,并且发现他其实是个很可爱、甚至很可敬的人——”
“所以我会祝福他们,我不能保证他们今后免遭风浪,我只能祝福他们在风浪中绝不沉没,永不迷航。”她偏过头来看着奥雷,尚且泛着水光的绿眼睛柔和而明亮:“虽然,呃,我可能还要再适应一段时间。而且万一他们当着我的面接吻,我都不知道是先捂眼睛还是先捂心脏……”
奥雷沉默了片刻,忽而大声叹了口气。
“好啦,别这样看我,我也没说不同意,更何况我不同意有用吗?”他气哼哼地嘟嘟囔囔:“反正那家伙绝对会吃尽爱情的苦头,我幸灾乐祸还来不急,阿祖卡那混账真是三生有幸有我们两个这么好的朋友……”
“回去以后就让他请我们喝酒!”玛希琳兴高采烈地撺掇道:“喝最贵的,让他大出血,把他灌醉,我还没见过他喝醉的样子呢!至于陛下不喝酒——唔,我相信他会很乐意用咖啡代酒……”
“而且只给他小小一杯,再多就没有了。”奥雷很有默契地补充道:“这样他们两个谁都别想高兴。”
二人相视一眼,忽而一起大笑起来,笑声惊飞了头顶盘旋的海鸟,朝着出现在海平面上的莫里斯港飞掠而去。
回家了。踏上莫里斯港的土地时,奥雷有生以来第一次心生此类温情脉脉的感受。阳光温暖,海风咸涩,龙群掠过天空,一切都是如此生机勃勃、如此灿烂美好,如此——等等。
奥雷瞪着不远处十分面熟的老熟人,瞳孔剧烈颤抖起来,下一秒就将两柄弯刀掏了出来,一左一右紧紧攥在手心里。
“怎么啦怎么啦?”跟在他身后的玛希琳有些茫然地探出脑袋,结果恰巧和某位面无表情的骑士长对了个正眼。
玛希琳:“……哇。”
——那两人到底怎么回事?!居然被人偷家、跑到大本营里来了啊啊啊!
“玛希琳,去找阿祖卡。”奥雷阴郁地说,异常警惕地注视着伊亚洛斯的一举一动。
那家伙不知怎的断了一臂,仅剩的完好手臂里抱着一堆文件,脸色异常憔悴,连往日里优雅矜贵的气质都荡然无存,看起来好像死了许久——但是这位鸢心近卫团的骑士长是主祷级术士,实力和他不相上下,不容小觑,哪怕残废了,也不是现在的玛希琳可以对付的。
伊亚洛斯冷漠地瞥了某位臭名昭著、曾和他们交手多次并造成惨痛损失的刺客一眼:“劳驾,让开。”
“哈?”奥雷冷笑着磨了磨牙,身体蓄势待发地紧绷起来:“王室的走狗,你以为你在和谁说话?”
“你挡我的路了。”伊亚洛斯面无表情地说,表情与其说是冷漠,不如说是麻木:“我要去给幽灵做汇报,离他规定的最后时限还有三分钟。”
奥雷:“……”
奥雷:“???”
第272章 历史
“所以你就这样把那家伙留在莫里斯港了?!”奥雷不可置信地瞪着黑发暴君,甚至有些怀疑对方的头脑是否清醒。
约菲尔·伊亚洛斯,鸢心近卫团骑士长,旧王最后的余晖。前世国王和王后被一同处死在鸢心广场上后,他试图刺杀暴君,结果前脚被向新王宣誓效忠的昔日同僚举报,后脚被奴隶将军格雷文押解在王座前。
暴君难得宽容地给了他两个选择,其一是作为惩戒自断一臂,然后立下灵魂契约后继续为国家效劳,其二是去死。结果对方毫不犹豫地在王座前当场自刎,选择追随旧主而去。
那家伙简直是个板上钉钉的保王派,把这么一个人放在黎民党的大本营……
奥雷忍不住瞪了阿祖卡一眼,痛心疾首地简直就像在看一个天天向着昏君阿谀奉承的大奸臣——这人也不知道拦着点。
听了一耳朵暴君秘辛的教授淡定地翻了一页纸:“哦。”
直到被人瞪得脸上快要烧出来两个洞,他才后知后觉地抬起头来,冲着奥雷和玛希琳严肃地点了点头:“这些天辛苦你们了。”
奥雷:“……”
“倒也不算很辛苦,我们早就习惯这样的生活啦,至少吃得饱穿得暖,手下还有一群不错的兵。”玛希琳大大咧咧地笑道,奥雷却发现红发姑娘待人的态度明显变得亲近了不少:“倒是你要注意身体,我看你的眼睛好像有些肿……?”
难道是用眼过度吗?她有些茫然地想,总不能是大哭了一场,啊,嘴唇好像也有点红得不正常……
话题被三言两语就岔得十万八千里远。心知这是暴君不打算让他们掺和,奥雷叹了口气,熟悉的心累让他连脾气都升不起来多少:“算了,反正那家伙肯定不怀好意,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
银盔骑士,土地自由党,还有……暴君的堂弟?刺客忍不住啧啧了几声,就这么短的时间,这家伙到底又往窝里捡了多少人?
他这边尚在腹诽呢,双方对账已经进入了崭新阶段。
“……等等。”刺客的脸色渐渐变得凝重起来:“什么叫,你们找到了诸神现在被困在了哪里?”
“还记得大预言者马格纳斯吗?”阿祖卡平静地与好友对视:“还有他留下的那句最为简短、也最令人摸不着头脑的预言。”
“‘一切命运归于深渊’。”奥雷双手抱胸,皱着眉重复道。他忽然想起了什么,猛地睁大眼睛:“难道这句话就是字面意思,是指诸神真得被困在了‘深渊’里?那些传说都是真的?!”
“虽然时间非常短,但是我确实觉察到了我留在灵魂碎片里的神力在某一时刻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年轻的神明面无表情地说,尽管离真相越来越近,他看起来却并不感到高兴:“神力最后所在之地,是在阿萨奇峰。”
——他的家乡,一切故事开始的地方。
奥雷默默将懒洋洋抱在胸前的手臂放了下来。
“你对科伦丁王的了解有多少?”他忽然提了一个看似牛马不相及的话题。
前世他一直刻意不去提被灭族的纳塔林人,担心引起好友的伤心事。这一世两只曾被命运分隔开三百年之久的同族却得以再次相聚。
“如果你有关注逐影者内部和纳塔林人的互动交流情况,”阿祖卡挑起眉来:“那便知道双方掌握的信息之间有种微妙的……差异。”
好吧,不仅仅只是微妙的差异——他已经听说过族中老人挥舞着拐杖气急败坏追着人打的故事了。
从逐影者的角度来看,那位疯王完全是个抛弃了族群的疯子,但是纳塔林人流传已久的故事却更加详细具体,参杂着敬佩、怜悯与叹息。
“由于灵魂本源受损,他确实疯了。”阿祖卡静静地说:“但他也确实不曾背叛过族人,所以纳塔林人并不想怪罪他。”
“死老头曾经告诉过我一些事。”奥雷若有所思地低声道:“‘十七日执政’前夕,科伦丁王私密召见族中长老,告诉他们自己身上出现了风暴之神乌托斯卡的神印。这本该是好事,乌托斯卡销声匿迹许久了,但是科林丁王看起来忧心忡忡,私下里一直在四处收集前往阿萨奇峰的海图——然后没过多久他就疯了。”
“……他在疯狂中确实曾说了很多亵渎的话。”阿祖卡不由微微蹙起眉头:“比如乌托斯卡要献祭整个族群以求永生之类的,但是那时他的状态已经十分不好了,没人相信他说的那些东西,只有零星几个族中老人在童年时听长辈提起过。”
要不是这一世他是神眷者,是所有纳塔林人的宗教领袖,和老一辈打交道的机会多了许多,这些似是而非的秘闻早就掩埋在历史的尘埃里了。
奥雷忍不住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只觉得自己的脑子胀痛不已,彻底转不动了,只想将问题一股脑丢给好友:“如果说深渊就在阿萨奇峰背后,你说科伦丁王是不是故意带着族人往阿萨奇峰的方向逃跑的?”
简直是一团乱麻。直觉告诉他真相就在其中了,偏偏总是抓不住那晃动的光点。
他的好友却没有贸然回答,而是看向了暴君的方向:“教授,您怎样看?”
……等等,对哦!奥雷分外欣喜地想,这一次他们这边除了阿祖卡,可还有这位以智谋而著称的暴君呢!
“他曾告诉你,你的出生是他的精心谋划的。”黑发青年面无表情地用笔尖点了点纸面:“依据你们所提供的信息,风暴之神乌托斯卡那时才一百多岁,末世纪时没有和其余诸神一起前往深渊。所以当其他神明失去躯体、以灵魂方式苟活时,他还得以肉身行走于人世间。”
“……但是对于死亡的恐惧,还是没有放过风暴之神。”他默默注视着纳塔林人曾经仅剩的遗孤:“依据神史,他和命运女神拉莫多的关系很不错,而乌托斯卡也大概率因此得到了如何夺取躯体的方式,于是他异想天开,决定替自己创造一个‘角色’。”
“他有躯体,无论如何进展都比诸神快,也比诸神简单。奈何风暴神信仰并不主流,乌托斯卡只能在族群内部寻找合适的人选,科伦丁王是第一个目标——也许这就是科伦丁王口中的‘献祭整个族群以求永生’,毕竟‘主角’的身边是灾难多发地,更何况还有神明这种级别的、别有用心的推手。而科伦丁王也因得知真相、信仰崩塌后灵魂受损,最后沦为了疯子。”
教授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烟灰色的眼瞳静静望着虚空,就像在与那位三百多年前的疯王对视:“他故意前往阿萨奇谷,大概是为了将神明引入无比危险的深渊,奈何在中途便燃尽了灵魂,没活多久就死了,倒是阴差阳错间毁坏了风暴之神的计划。”
“也许是阿萨奇谷靠近深渊的特殊地理位置令乌托斯卡不敢轻举妄动,也许是流亡的纳塔林人着实经不起折腾,而且还需要靠信仰苟活,也许是其他我们暂时不了解的信息令他静下心来继续等待——乌托斯卡销声匿迹快三百多年,这也是他的史料少得可怜的原因。”诺瓦沉思了片刻:“现在的问题是,是什么令他决定使你出生?”
一旁的玛希琳张了张嘴,却又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她悄悄看了眼好友的脸色——什么也看不出来,救世主安静得像一樽雕像。
“好极了,兄弟,再一次证实你我的老爹都是人渣。”奥雷深吸了口气,故作轻松地拍了拍好友的肩膀:“至于科伦丁王……”
他一时也不知道该对这充斥了阴谋、仇恨与牺牲的故事发表些什么意见,好像无论说什么都显得轻浮了。三百多年前的爱恨情仇离他们似乎太遥远了些,偏偏他们皆浸泡在死去英雄未尽的余温中。
“他的所作所为倒是间接验证了深渊确实就在阿萨奇峰的背后。”最后刺客只是干巴巴地总结道:“还好你把族人都接出来了。”
“大预言者马格纳斯。”一旁的教授忽然毫无征兆地说道:“也许他是关键,找到他。”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没人知道这人的思路是怎么跳转到这个层面上的,阿祖卡倒是率先反应过来了,他皱眉道:“您认为是他告诉乌托斯卡要令‘我’出生?”
教授平静地与他对视:“只是一个猜想。”
着实异想天开——但细细想来似乎有几分道理。阿祖卡干脆地应下:“好,我会安排。”
诺瓦满意地点了点头,转而看向了一旁的玛希琳:“玛希琳小姐,还有一件事,我希望得到你的理解。”
玛希琳愣了一下,被这人郑重其事的态度搞得莫名慌乱起来:“啊……啊?”
“依据综合情况,我认为现在应该暂缓前往深渊的计划,所以如无特殊情况,你身上的神印现在暂时还无法处理。”黑发青年分外严肃地望着她:“你是阿祖卡的朋友,也是重要的合作伙伴,这本质上是将你放任在危险当中,所以有什么可以尽可能补偿你吗?”
第273章 操心
说实在的,玛希琳愣了半天。她从未想过这是需要补偿的事,但是另一人看起来很认真,认真而庄重,烟灰色的眼瞳毫无阴霾地倒映着她的面容。
“如果你真的想补偿我的话。”最后她有些紧张地半开玩笑着建议道:“我十分怀念你做的土豆饼。”
结果对方看起来当真了,有些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但也没说什么,而是开始翻自己的日程表。
“明天我大概能腾出来一个下午。”他看起来严肃地仿佛在邀约一场庄重的会谈:“如果你有时间的话,可以来找我。”
红发姑娘沉默了片刻,忽而忍不住默默捂住了脸,在奥雷怪异的眼神里使劲搓了一下自己的脸颊。
令人闻风丧胆的暴君私下里竟然是……这种性格。玛希琳感觉自己的嘴角在奇妙的、止不住地上扬。这十分不合时宜,可能会被误解为嘲笑,但是她还是忍不住想要微笑起来,竟有种大着胆子触碰那神圣不可侵犯的嶙峋毛球的冲动。
“既然这样,那我要再得寸进出一点。”红发姑娘抬起头来,非常认真地说:“以后请别叫我玛希琳小姐啦,听起来好生分,叫我玛希琳就好。”
“只是出于礼仪。”教授面无表情地说:“不过如果您坚持的话,当然可以,玛希琳。”
“……真是够了,我们能不能暂且抛开关于小姐和土豆的争论?”一旁的奥雷终于忍不住嘴角抽搐着打断了他们——他绝不会承认自己隐隐有些吃味的,不论是针对谁:“难道我们不是在谈正事吗?”
结果暴君有些不满地瞥了他一眼:“保证团队和谐、避免不必要的误会也是正事。”
“行,您总有道理,反正只有我是可以被您任意欺压的对象。”奥雷双手抱胸,闻言酸溜溜地冷哼了一声:“谢谢您还记得向我说一句‘辛苦’。”
结果那家伙条件反射般地回答他:“不客气。”
奥雷:“……”
他忍不住磨了磨牙,黑着脸瞪着暴君那张异常无辜的脸,心里开始止不住唾弃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幼稚。
“好吧,你也可以来。”教授与他对视了片刻,忽而恍然大悟:“你也想吃就直说,我听不懂潜台词。”
刺客愣了一下,顿时恼羞成怒地提高了嗓门:“谁想吃——”
“我想吃。”阿祖卡淡定地打断了他,全然无视了兄弟那张写满了“你背刺我”的、愤怒而愚蠢的脸:“我可以替您打下手。”
“既然人多了,可以做中餐。”黑发青年平静地敲定了菜谱,并且毫不客气地使唤道:“等会儿我写个食材单子,下班了请你们帮我买,谢谢。”
……真是奇妙,堂堂越大教授两辈子都不曾想过,自己还会有亲自下厨请一帮子朋友——呃,准确来说是恋人的朋友——吃饭的一天。这种正常普通人生活中常见的热闹场景,对一个社交障碍患者来说却显得无比新奇。
这对他来说显得有些冲动的决定造成的结果就是,异世界的土著一齐挤在厨房里,敬畏地看着他起锅烧油炒糖色。
“这真的不会爆炸吗?”
被严令禁止触碰厨房内部任何事物的玛希琳紧张兮兮地盯着架在火上的油锅,终于忍不住小声问道。她盯着那冒着小泡的焦糖色液体,就像观察某种危险的炼金药剂,随时准备捞着人冲出厨房。
“不会。”教授握着锅铲的姿态就像在握解剖刀,他回忆了一下脑海里渐渐清晰起来的菜谱,肯定地说:“我做过几次,没有爆炸的可能性。”
“……所以,需要我干些什么?”终究还是来了的奥雷被挤在角落里,被正在碾磨香料的阿祖卡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后,他啧了一声,还是不情不愿地出声问道。
“鱼,剔骨切片。”对方头也不回地吩咐道,一条肥美的活鱼正在木桶里甩尾巴:“切得薄一点,2毫米左右,以你的刀工应该可以做到吧?”
刺客正颇为嫌弃地将那条鱼拎了起来,干脆利落地摔晕了它,闻言立即哼了一声:“那是自然。”
主厨在往锅里倒排骨时,油锅遇冷后陡然炸响的滋啦声令身经百战的玛希琳直接跳了起来,差点逮着人转身就跑,结果不小心将油瓶撞了下去,又被阿祖卡手疾眼快地抓住了。
……说实在的,这位陛下和这充满生活气息的、鲜活的混乱着实极不匹配,无论看多少次,玛希琳总觉得颇为荒谬,以至于最后瞧见那几盘色香味俱全、看起来居然非常不错的新奇菜肴时,红发姑娘竟然有些恍惚。
……总有种暴君明明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却显得越发不真实的感觉。
“有些食材这里没有。”暴君一边脱掉沾到油污的手套,一边有些挑剔地啧了一声:“勉强算是合格吧。”
按照对方的说法,这是……家乡的菜式。玛希琳悄悄看了他一眼,但体贴地没有多问什么。
——在前世,她和同伴几乎跑遍了整个安布罗斯大陆,哪曾遇见过这样新奇的菜肴?
“好哦!我带了酒,还有这个,苹果汁!”最后她只是高高兴兴地捧出一瓶荡漾着金黄色透明酒液的玻璃瓶,还有专门为不喝酒的暴君准备的苹果汁,总不能真让人大晚上喝咖啡。
味道非常好,甚至是出乎意料得好。玛希琳简直吃得热泪盈眶,她本来早已做好了无论是何种滋味都一定要给陛下面子的心理准备,结果现在却开始担心该如何和狡猾贪婪的竞争者抢夺土豆饼了。
“——嘿!”
奥雷愤怒地瞪着伟大的救世主阁下,对方居然直接操纵风,让盘子从他的叉子下滑开了。然后那家伙还若无其事地叉走了最后一块排骨,转而放在了暴君的碗里。
……好吧,厨师有特权。奥雷愤愤不平地移开视线,但凡换个场合,他非得和人打上一架不可。
“我七岁那年就知道不要用法术玩弄我的食物了。”刺客还是忍不住阴阳怪气地嘲讽道:“不像某人,居然会偷偷用法术掀开我的面包,往里面塞剁碎的火椒。教授你真该小心些,说不定哪天他会使坏给你喂蘑菇。”
“那是因为你先往我的牛奶里撒盐,打架时还故意往我的头发上丢混杂着虫子的泥巴。”阿祖卡优雅地擦拭了一下嘴角,闻言似笑非笑地抬起眼睛,慢条斯理地说:“而且不止火椒,包括接下来半个月内,你不小心在餐盘里吃到的混着沙子的奶油南瓜汤,腐烂的小番茄,参杂着半截抹布碎片和昆虫尸体的鱼肉沙拉……”
他冲着不可置信瞪大眼睛的刺客十分好看的微笑了一下,只是怎么看怎么恶劣:“不是因为你得罪了圣巴罗多术士学院的厨师,都是我干的。”
奥雷:“……”
他当场勃然大怒:“见鬼!上一世直到最后,我都一直以为是那个厨子为了报复我不小心打坏了一列长桌——”
“你小子要不要报复心那么强啊!”刺客不可置信地瞪着自家兄弟:“我承认那时候的我混账了点,但也不至于活生生断断续续报复了我半个多月吧?!搞得我亲自跑去给那个尖酸刻薄的厨子道歉——等等。”
“你是不是醉了?”奥雷警惕地眯起眼睛,怀疑地盯着用手懒洋洋支着下颚的金发好友。
对方看起来面色如常,眼神清明,没有一点醉态。但是要知道暴君还坐在这里呢,以这家伙在人面前无比在意自身形象——或者说装模作样——的程度,怎么会突然和人自曝那些阴暗到滴水的黑历史?
“也许有一点?”阿祖卡沉思了片刻,慢悠悠地转头看向教授的方向,转而拉起对方的手,将其按在自己的胸口,声音温柔亲昵得几乎要淌下蜜汁:“先生,请您摸摸我的心跳快不快,好不好?”
奥雷:“……”
他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来,戳了戳还在奋力打扫残余战场的玛希琳:“走了玛希琳,收拾好东西就走——这里已经容不下我们了。”
红发姑娘的脸颊塞得鼓鼓的,努力将嘴里的东西咽了下去后,茫然地抬起头来:“唔唔好——啊?”
将锅碗瓢盆清洗干净归于原位后,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奥雷瞥了眼那始终保持微笑、结果看起来居然越发瘆人的家伙一眼,终于忍不住皱了皱眉:“你确定留你一个人在这里没问题吗?”
——某人始终站在暴君身后,和背后灵似的,乍一看吓死人。
“两个人。”教授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阿祖卡也在,能有什么问题。”
他今晚心情难得不错,也就没怼人不识数。
问题就在这里。奥雷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他悄悄戳了戳玛希琳——红发姑娘还懵懵懂懂的,喝了不少酒后脸蛋发红,止不住的冲所有人傻笑,完全靠不上。
……不是,难道现在这里就我一个靠谱的吗?!刺客暴躁且不可置信地想。还有他为什么要操心暴君的屁股安全问题,另一人看起来简直想将人从头到尾舔一遍再彻底吞下去——好吧,大概是因为暴君居然亲自动手招待了他们一顿晚餐,他简直有点……受宠若惊。
第274章 恃宠
奥雷和玛希琳走了。前者脸上带着一种参杂着幸灾乐祸与忧心忡忡的扭曲表情,后者则快活得像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傻瓜,临走前还紧紧握着教授的手,哽咽着告诉他,她这两辈子都永远不会忘了今晚。
指尖似乎还残留了一点处理食材时留下的腥味,黑发青年皱着眉,他对这种腥味敏感得很,当即去浴室洗手,结果刚一抬头,便从镜子里瞧见身后站了个人影。
教授被吓了一跳。
那家伙安安静静地站在他背后,近得出奇,却连呼吸都轻得可怕。浅金的眼睫微微垂下,遮住了眼中的情绪,那点蓝色在昏暗的环境下竟像是在发光。
衬着镜子里那张完美的脸,不知怎的,竟显得有些微妙的可怖。
“您想家了。”救世主静静地说。
教授愣了一下。对方肯定指的不是布洛迪家族——他没有回头,而是思考片刻后,慎重地说:“我确实想起了一些家乡的事。”
熟悉的味觉就像脐带,短暂地将他与他降临在这个世界前那真正生长着的子宫相连。
“……我上中学的时候,我的班主任很照顾我。”他低声说:“她看不惯我总是随便应付三餐,于是时常找借口叫我去她家吃饭,那时我和她学会了怎样下厨。”
青春期的他脾气甚至比现在还要古怪,外加一路跳级,独来独往,还是个孤儿,本该是校园霸凌的绝佳对象。但是看在那令众人望尘莫及的成绩的份上,没有人敢欺负一个被众多老师甚至是官员着重关注的、当之无愧的少年天才——不过也没有同龄人愿意和他多加交流。
被抱住了。
那家伙用手臂箍住他的腰,将脸颊凑了过来,抵在他的肩膀上。哪怕这样,那双蓝眼睛始终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与镜子中的他对视。
“如果想家让您感到难过的话,”阿祖卡低声喃喃道:“告诉我,向我倾述——或者再多想想我。”
……出于某种阴暗的心思,他心知肚明那些情绪属于离他无比遥远、仿佛永远也无法触及的过去——但他贪心无比,想要连带着所有的过往与未来,所有的生者与逝者,所有的爱与恨,将他的月亮一齐吞掉。
“只是正常的联想而已,我为什么要难过?”教授皱起眉头,莫名其妙看了人一眼,一时之间没有理解对方的思维逻辑:“还有这和想你又有什么关系——放手,你好重。”
他忍不住去扒那死死箍在腰上的手臂。对方抱得着实太紧了些,大半个身体都压在他身上,那种仿佛被黑洞抓住、往内里一点点牵扯吞吃的力度,总让他有种不祥的预感。
救世主垂下眼睛,将脸颊慢慢贴向他的肩窝,然后轻轻吻了一下他的颈侧。那温热的吐息令教授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明明是极为温柔甜蜜的亲吻,那双蓝眼睛却始终死死盯着镜子中黑发青年的脸,犹如一只随时可能暴起、择人而噬的怪物。
那个人的声音温柔且令人毛骨悚然地低了下去:“我不想离开您,我不想放手——所以请允许我永远这样抱着您,好不好?”
教授:“……”
“你醉了?”他质疑道,狐疑地反手将手掌盖在身后人的脸上,试图摸一摸有没有发热——结果被人毫不客气地舔了一口掌心,那湿漉漉的触感让他触电似的猛地收回手去。
“唔。”阿祖卡眨了眨眼睛,转而慢吞吞地箍住了自家宿敌的两只手,握在手心里把玩着。先是抚摸他的指腹,又开始捏他的掌心,十分仔细,一寸一寸、不轻不重地碾过他的骨骼与皮肉。
“您在我面前已经很久没有咬过自己了,我一直以为您已经恢复了不少。”他忽然毫无征兆地轻柔问道,呼吸极具侵略性地钻进他的耳朵里:“可是为什么要试图自残?”
教授皱眉盯着他,一时之间有些怀疑自己的记忆:“等等,我什么时候自残了?”
结果那家伙看起来很认真:“您在幻境中试图砍掉自己的尾巴。”
“……”
诺瓦的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有点怀疑此人是不是醉得失了神智:“你也说了,那是幻境。”
幻境中这人还是只长翅膀的鸟人呢,难道他还要指责对方到处掉毛?
“那样敏感的地方,明明我稍微摸一摸,您就又哭又发抖,拼命挣扎试图从我手下逃跑。”那家伙却压根不理他,专心致志地控诉他:“结果您自己却能狠得下心来直接动刀子,要不是我打断了……”
教授冷漠地闭上嘴。
他不太想和醉鬼讨论这些,完全是做无用功。但是金发青年忽而用手箍住他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来,盯着镜子中的自己,眼睁睁看着身后人温暖的指腹暧昧地抚摸着他的嘴唇。
“您不想和我谈谈这个问题吗?”那人一边用指腹碾他的嘴唇,一边温柔地低声问道:“嘴唇怎么抿得更厉害了——还是说您想咬我?”
……话说这家伙喝醉了以后,性格是不是变得更恶劣了?
“放手。”阿祖卡忽而听见怀中人冷冷地说。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越发阴郁,但还是慢慢松开了手臂,转而一左一右撑着洗手台,任由对方在胸膛和洗手台构成的狭小空间里,有些艰难地转过身来,正对着他。
救世主的眼睛忽而睁大了一瞬。
他的宿敌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迫使他微俯下身来,然后面无表情地在他嘴唇上重重亲了一下,发出一声清晰的声响。
“等你清醒后我们再谈论这个问题。”黑发青年扬起下巴,不满地冲他挑起眉头教训他,仿佛丝毫没有察觉此时自己正被人箍在身前,完全无处可逃:“喝醉了也不许无理取闹——唔!”
他被人抱上了洗手台。
另一人的手掌死死扣着他的后脑,热烈、粗暴而且异常贪婪地亲吻他。酒的苦涩香气一股脑地顺着另一人的口舌全部涌进他的喉咙里,哄着他全然吞吃。他开始感到大脑发晕,也不知是缺氧,还是酒精的缘故。
整个后脑勺都被迫抵在了冰凉的镜子上,蹭得黑发全部炸了起来,慌乱挣扎间教授不小心将水阀拧开了,水花飞溅,将他们的半个身体都浸得湿透。
结果那家伙一边热切地亲他,一边顺手将水阀重新拧好,掐着他的腰就往自己怀里拖。被水浸透的衬衫全部紧紧黏在身上,以至于陡然接触另一人的皮肤竟显露出烧灼般的错觉。教授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却被人误解了什么。
抱歉,水太凉了,对方在亲吻喘息的间隙温柔地低声哄他,如果想玩水的话,等会儿我们再烧些热水。
哪怕有手掌支撑,脑袋依旧被压得隐隐胀痛,外加那家伙压根不让他说话,他就这样被迫摄入了更多酒精,身体一阵阵发软——教授终于有些忍无可忍了,忽而在人嘴唇上重重咬了一下。
这一下咬得很重,虽说控制了力度,不至于让人出血,但绝对能令人体会到他的不满。
果然,那家伙沉默了片刻,还是放开了他,漂亮的脸上甚至显露出几分可怜兮兮的惊诧与委屈。
“您咬我,好疼。”救世主柔柔弱弱地低声控诉道,在人看不见的角度,垂下的蓝眼睛却是呈现出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深沉。
“是你先发酒疯的。”教授毫不客气地瞪他:“我都说了等你醒酒后再谈,你还要怎样?”
恃宠而骄,他的脑海里忽然跳出来了这么一个古怪的词。
那家伙却是伤心地冲他睁大眼睛:“难道我喝酒了就不能亲您了吗?”
“……不是不可以。”诺瓦一时被他的逻辑搞懵了,皱着眉反驳道:“但是你亲得太用力了,有报复我的嫌疑。”
“我没有。”那双温柔的蓝眼睛无辜地望着他,看起来异常真诚:“我永远不会用代表爱意的亲吻来报复您,明明是您太可爱了——抱歉,是我情难自禁。”
教授:“……”
好像有点道理?他有些茫然地想,这家伙使坏的时候,确实不曾使用过这种方式。
“……好吧,抱歉。”他最终还是决定诚恳地向人道歉道:“是我误会你了。”
阿祖卡定定地盯着自家宿敌看了一会儿,忽而毫无征兆地托着对方的大腿,将人抱了起来,就像抱孩子似的将他带离了浴室,两人湿透的衣衫下摆尚在不断滴水,在走廊地板留下了一串蜿蜒的水痕。
诺瓦被他吓了一跳,本能抱紧了对方的脖子,尚未反应过来就被人轻轻放在了床沿,身上的湿衬衫也被人拽了下来。
他下意识抓紧了衬衫的下摆,恼怒地抬头来,冷冷地瞪着那疑似哄骗他的家伙:“恕我提醒,喝醉酒后会难以勃起——如果你真的醉了的话。”
“衣服湿了。”那家伙却不接茬,只是若无其事地凑过来,亲昵地亲了亲他的嘴唇,柔声安抚他:“不脱掉会感冒的。”
待他将信将疑地慢慢松了手,很乖地任由另一人将他身上的湿衣服扒掉后,对方忽而将他翻身按在了床上,然后毫不客气地在他屁股上重重拍了一巴掌。
阿祖卡轻而易举地按住身下人恼怒的挣扎。他将头发慢条斯理地拢到脑后,然后俯下身来,在人后颈处咬了一口,笑眯眯地低声道:“这才是报复,先生。”
第275章 难缠
“你这个——”
教授有些气急败坏地试图翻过身来揍他。那家伙死死缠着他的后颈,好像一只从深海里爬上来的东西,用他有力吮吸的触腕,用他坚硬锋利的喙,用他层层叠叠涌动着的肉质外膜,试图将那被拖入海水中的、不幸的溺水者改造成最完美的伴侣与爱巢。
他居然成功转过身来了,奈何迎接他的只有更加热切的亲吻。双手被死死压在头顶,裤子也被拽下来了一半,不上不下地挂在胯间,另一人已经毫不客气地将空余的手钻了进去,暧昧地细细抚摸着因钝痛而发烫的皮肉,激起了一阵不安的闪躲与战栗。
“刚才弄疼您了吗?”那家伙冲他弯起眼睛,看起来毫无愧疚之色:“抱歉,我帮您揉揉好吗?”
教授只想踹他。
他几乎要成功了,一条腿好不容易挣了出来,曲起抵在另一人的肩膀上,以肩背为支点,瘦削的腰肢猛地发力,紧绷出一道凌厉漂亮的弧——但是对方只是抽出一只手来,转而抓住了那嶙峋的脚腕,毫不犹豫猛地往下一拽,重心忽然偏移令他几乎是主动迎向另一人怀里,屁股似乎撞着了什么。
金发青年隐忍地闷哼了一声,握着脚踝的手指顿时攥紧了片刻。但他只是慢慢侧过脸来,轻缓而矜持地在自家宿敌的小腿内侧留下一连串轻吻,一边亲,一边欣赏自家宿敌泛起血色的脸庞,温柔地低声调笑道:“您看起来似乎有些……迫不及待?”
“您是指我迫不及待想揍你吗?”教授掀起眼皮,一边喘息,一边冷冷地质问道。这么一遭下来他已经开始气喘吁吁了,只感觉自己在和一只巨型八爪鱼自由搏击,顾头不顾尾,浑身黏黏糊糊,狼狈得要命。
他懒得挣扎了,反正打也打不过,反倒让某个混账变得更兴奋——黑发青年干脆身体彻底放松下来,瘫软在床上,半闭着眼睛努力平复急促的呼吸,任由那家伙握着他的腿弯,在他的小腿内侧蹭蹭亲亲,又舔又咬。
“……您为什么要揍我?”
诺瓦有些不耐烦地睁开眼睛,便被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吓了一跳。救世主垂下的金发仿佛风中的蛛丝,又轻又软,却彻底遮掩了他的所有视野,逼迫他只能在令人炫目的光亮中,盯着那张哪怕是这种距离都找不出缺漏的、漂亮完美到瘆人的脸来。
见自家宿敌的注意力重新转移到了自己身上,金发青年执着地继续压下来,不忘用手臂支撑起大半体重,然后将额头轻轻抵在自家宿敌的额头上:“回答我,先生——为什么想揍我?”
教授绷着脸:“你先动手的。”
看在对方脑子不清醒的份上,他还没和人计较呢,这混账居然还给他委屈上了。
“您是不是讨厌我了?厌烦我了?”那家伙却好像没听见似的,眼睫无助地轻轻颤抖着,试图最大限度地发挥这张脸的作用:“不然您怎么会狠得下心动手揍我?”
教授:“……”
“……首先,我不讨厌你,也没有厌烦你。”他阴郁地说:“其次,我还没有揍你,如果我想动手早就动手了,不存在狠不狠得下心的问题。”
黑发暴君盯着救世主那张无辜纯良的脸,面无表情地做出最终总结:“最后,你喝醉了以后就是个冲我无理取闹的混账玩意儿。”
对方静静地盯着他看了片刻,忽而眼睛温柔地一弯,声音柔软而甜蜜:“您还骂我。”
明明是在控诉,但是怎么听怎么有种诡异的兴奋。
“我知道了。”那家伙一边自说自话,一边直起身来,开始自顾自扒他本就岌岌可危的裤子:“是因为在幻境里进食的事吗?抱歉,那时候没有阻止您,因为您看起来实在是饿得难受——如果这令您感到不适的话,请允许我补偿您……”
“不需要。”教授皱着眉头,一边试图从人手中夺回自己可怜的裤腰,一边严肃地和醉鬼讲道理:“虽然那时候我没有神智,但也是我主动的,不是你的责任,我更不会因此迁怒你,生你的气。事后我确实感觉有些奇怪,但没有太多厌恶,毕竟是恋人,这种事应该是相互——!”
他说不下去了,脖颈猛地仰了起来,连带着下颌几乎绷成了一条战栗着的、泛着细密汗水的直线,喉结急促地上下蠕动。他试图合拢双腿,却被人早有预料地卡住膝弯,彻底动弹不得。
黑发青年偏过头去,用牙齿死死咬住了枕头,但是隐忍的闷哼与呜咽依旧止不住的从喉咙深处往外冒。他的手指下意识攥紧了另一人的头发,也不知是推拒,还是索求。
“没关系,放松下来享受就好,您明明很舒服。”另一人含含糊糊地轻柔诱哄着:“亲爱的,宝贝儿,我只希望能让您变得舒适起来……”
他的宿敌承受不住似的,用一只手臂遮住了眼睛,露出的脖颈泛着血色,呼吸也变得断断续续的,偶尔会泄露出一点十分招人的、又轻又软的鼻音,简直让他恨不得将人全部吞下去。
原本对方已经渐渐沉迷于此了,抓得他头皮轻微坠痛的手指也渐渐松开,甚至会不自觉地迎合。但是黑发青年忽然身体极致紧绷起来,慌乱地剧烈挣扎了一下:“等等,你——”
他猛地撑起了上半身,却被人不容置疑地按了回去。阿祖卡抬起头来,满怀暗示意味地舔了舔嘴唇,用掌心抚摸着对方紧绷到快要痉挛又忽然软下来的腰线,激起了一阵无助的瑟缩,眼神却无辜得几近恶劣:“教授,怎么了?”
见人绷着脸瞪他,耳尖简直红得滴血,他顿了顿,低笑着凑过去,本想和人来个温柔甜蜜的吻,却被一只手死死抵住了脸。
“不许。”他的宿敌眉头紧促,声音沙哑,身体使劲往后仰,仿佛一只抗拒亲吻的猫:“我现在又不是恶魔,也没有异食癖——见鬼,你的洁癖哪里去了?”
“又不是第一次了。”救世主满脸无辜:“而且这是您的,我又不嫌弃。”
“不许。”对方黑着脸再次强调道。
“好吧,我去漱口。”他叹了口气,趁着人面色缓和了一些,忽而又坏心地凑过去,又轻又快地在那泛红的嘴唇上啄了一下,然后火速拉开距离,心满意足地看着自家宿敌一边气恼地瞪他,一边用力擦拭着自己的嘴唇。还没等对方想起来张嘴骂他,他便已经钻进浴室里去了。
等阿祖卡再次回到卧室时,他的宿敌已经用被子将自己裹得分外严实,只露出一颗发丝凌乱的脑袋。
阿祖卡眯起眼睛。他重新爬上床,在人身边躺下,然后一下一下地温柔抚摸着那些柔软的黑发,似笑非笑地问道:“先生,您在装睡吗?”
平时对方可从来没有睡这么早过,都是他半是诱哄半是强制着亲自压去睡觉的。
“这是符合人体生理学的反应,”他的宿敌闭着眼睛冷冷地说:“由于性高潮,我的大脑释放了大量用来镇定的化学物质,所以我确实感觉到了困意。”
阿祖卡:“……”
他沉默了片刻,忽而趁着人猝不及防,掀开被子的一角就这么钻了进去,俩人顿时在狭小的空间里扭成一团。
“你——出去!”他的宿敌显然有些气急败坏了,挣扎着试图踹他:“明明还有被子,抢我的干什么!”
“需要我提醒您一下吗?”他从背后将人搂紧了些,然后便瞧见怀中的黑发青年忽然浑身一僵,显然是觉察到了什么:“您现在的处境很危险,教授,现在您的身上可没有碍事的衣服。”
“你压根没醉。”怀中人冷飕飕地说。
“我醉了。”救世主将脸颊埋进自家宿敌的后颈里蹭了蹭,闻言淡定地强调道:“以至于我现在很想酒后乱性。”
“先生,做一次好吗?”他的手指不安分地滑了下去,语气温柔得要命,带着蛊惑的意味:“就一次,很快的,我会很温柔,不会耽误您明天的工作。”
“就像您所说的,恋人之间要‘相互’……而您已经舒服过了,不是吗?”见人身体紧绷着一言不发,某人狡猾得将声音压得越发委屈:“如果实在不想做的话,那么亲亲我可以吗?由您亲自检查一下有没有洗干净……”
他没有继续卖惨下去,因为另一人已经忍无可忍地转过身来,抓着他的肩膀,在他的嘴唇上亲了一下。
“就一次。”暴君面无表情地强调道:“不许中途反悔耍赖,不许使用其他手段,不许——唔!”
在亲吻的间隙,另一人喘息着低笑道:“您刚才那样什么也检查不出来的,得这样……”
……他似乎忽视了一件事。
在天旋地转的恍惚眩晕中,黑发青年茫然地盯着那些摇曳的金发,指尖甚至无力抓紧另一人汗湿的脊背,脚趾一阵阵紧绷着磨蹭着床单,又一阵阵精疲力竭地被迫放松。
——那就是这家伙醉酒后可比清醒时难缠多了。
第276章 事业
波西早已忘了身为普通人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那是八岁之前的事了,大概是……惊恐的,卑微的,惶惶不可终日的,就像一只在地面上浑浑噩噩爬行的蚂蚁。
但是现在,他却不得不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存活,接受兄长的庇佑。
莫里斯港是兄长的地盘,这里很多人叫他幽灵或首席,一部分人唤他诺瓦先生,少数人喊他教授。但是波西不同,他可以光明正大地喊对方“哥哥”,这令他产生了一种微妙的、类似于得意的情感。
——他是不同的。他的身上流淌着和兄长相似的血,世界上的任何东西都无法剥夺这一点。
但是很快波西却沮丧而愤怒地发现,这份与众不同并没有让他得到任何优待。兄长似乎忘了他,对方很忙,他想见人一面,甚至还要向“幽灵”先生的下属预约,甚至那个讨厌的、叫达尼加的刺客都能自如进出对方的办公室,而他却被礼貌而强硬地挡在了门外。
“你找我有什么事?”
诺瓦抽空抬起头来,面无表情地盯着眼前的少年。不知怎的,年轻人的表情似乎有些扭曲,死死盯着他的脖颈以下——教授皱了下眉头,不耐地用指骨敲了敲桌面,示意对方回神。
……啧,某人的口欲期简直没完没了,他甚至开始懒得计较。
波西逼迫自己回过神来,不要去注意那引人遐想的痕迹——该死的金毛混账!居然咬这么狠!
“哥,给我派些活去做吧。”少年有些急切地说:“我听说了,我在这里生活花的都是你的工资,我不想靠你养活……”
教授定定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直到对方开始显露出手足无措,这才慢慢挑起眉头:“你能干什么?”
波西一愣:“我——”
如果他实力尚存,就算比不上一位神,但他有自信,自己在此地多少也算是个数一数二的强者。但是现在他失去了力量,一时之间竟有些张口结舌,毕竟他的本意只是不想让兄长继续这样忽视他。
“我接受过完整的贵族教育。”最后他只得呐呐道:“我知道该如何和贵族打交道,或者公文读写也是没问题的,我可以在这方面辅佐你……”
“这活儿有人干了。”对方却干脆冷硬地拒绝了他:“而且你不是黎民党人,党内事务不能交给你。”
“那我还能做些什么?”波西的指甲不知不觉扣进了肉里,他声音发涩,带着一股子赌气的酸味:“站在你身边,替你端茶倒水,伺候你穿衣吃饭?”
“首先我有手,这些事我可以自己做。其次我有助理,他不会乐意你抢他的地盘的。”教授瞥了他一眼,其中的玩笑意味却不是冲着波西而去的:“如果你还想康复的话,我建议你别去招惹他。”
波西下意识张了张嘴,又酸涩地将话吞了回去。他忽然颇为惶恐地发现,失去纯粹的力量之后,他对这个人来说,竟似乎……一文不值。
教授盯着满脸沮丧的少年看了一会儿,忽而毫无征兆地提问道:“你的法术理论学得怎么样?”
波西愣了一下:“……除了一年级的第一学期之外,我始终是第一名。”
话题转移到熟悉领域的可控感令他语速快了起来,颇为急促地解释道:“第一学期是因为刚入学时知识储备还比不上那些大贵族子弟,他们都会给家中孩子请很多私教。但是后来我一直名列前茅——”
“唔,很好。”他的兄长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被兄长肯定的快乐忽然就这样轻飘飘地降临了,像是撒了一层轻柔甜美的糖霜。波西甚至有些悲哀,为自己如此卑微而乖顺地任由对方肆意操纵自己的情绪,但他还是忍不住冲人露出一个笑容,略带炫耀地说:“我的神史成绩也很好,几乎每一次都是满分,还有符文学、吟唱解析、魔具应用……”
黑发青年平静而耐心地听着,直到波西忽然发觉自己说得似乎有些太多了,有种孩童试图得到长辈夸奖的嫌疑,于是略显羞怯地闭了嘴,教授这才慢吞吞地问道:“那么,你乐意去当法术老师吗?”
波西愣了一下,便听见兄长慢条斯理地说:“莫里斯港有一批民间术士,实力最强的是一位高阶使徒,在修行中难免有不少问题,如果你愿意答疑解惑的话……”
莫里斯港中还是有相当一部分术士与武者的。这部分人中,一部分投靠了贵族和商会,一部分人成为了佣兵,还有一部分人选择为地下世界卖力。莫里斯港天翻地覆后,该抓抓,该审审,该判判,剩下算是清白的人被重新编录在册。
为了方便管理,黎民党组建了类似公会的组织,术士和武者可以选择接受任务赚取点数,从而兑换想要的奖励,答疑便是其中一种。
奈何可信的自己人要不是无信者,要不是没上过学的野路子,要不忙不过来。现在好不容易有了一个正统的学院派劳动力,而且说难听点,他这个弟弟也没那个脑子产生别样的心思——不用白不用。
当然,幽灵的野心远不止于此,他想要将这部分最强大的个体战力收括囊中,培养成忠于黎民党的核心力量。
关于如何借鉴无信者的修行方式,减少修行导致的异变,他已依据救世主提供的人选,向圣巴罗多术士学院的几位学者发出了信件。有些信件石沉大海,有些学者则惶恐地回信质问他究竟是谁,如何得知自己暗地里从事这一方面研究——一切尚在掌握当中。
“你愿意吗?”见人愣在原地,教授又问了一遍。
波西的心跳开始加速——他当然知道术士对于当权者的重要性,这是否意味着,他的兄长默许了他开始逐步接触对方的核心势力?
“我愿意。”他毫不犹豫地应下了,并且略显骄矜地表示:“圣巴罗多术士学院是世界上最棒的术士学院,身为三年级年级首席,教一群初学者,我绰绰有余。”
诺瓦微微点头,转而从抽屉里翻出一份名单,推了过去:“这是第一批报名学员的资料,你可以熟悉一下。”
波西接过一看——其中竟然还有熟悉的逐影者的名字,显然是明目张胆来监视他的。但他居然也不觉得有多恼,反倒有种应对挑战的兴致勃勃。
“我先打好预防针,这里有很大一部分人是平民,不像你的那些贵族同学。”教授的声音变得冷冽起来,烟灰色的眸子严厉地盯着他:“所以收起你的架子,班级上只有老师和学生,没有身份高低贵贱之分,做不好我会立马换人——听明白了吗?”
结果对方呆呆地盯着他走神,看起来傻愣愣的。
诺瓦皱紧眉头:“波西?”
对方猛地打了个激灵,脸顿时可疑地涨得通红:“我、我知道了!哥哥!”
他的兄长的气场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强大了?波西感觉自己的心脏在砰砰乱跳,竟压得他隐隐有种喘不上气、想要当场跪下的错觉。
波西带着雄心壮志离开了,一道身影自教授的背后缓缓浮现。
“您相信他?”阿祖卡轻声问道。
“不。”教授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我只是相信他没有在我眼皮子底下捣乱的能力。”
“那小子的性格其实很好懂,”他毫不留情地冷漠剖析这个血脉相连的弟弟:“希望得到认可,希望受人尊敬,希望站在聚光灯下——非常典型的光明神信徒。那些贵族的坏毛病是过往教育与经历导致的恶果,让他吃吃瘪,多少还能掰回来一些。”
……那满脑子哥哥的小鬼听到这话估计是要哭的。
心里这样想,救世主嘴上却是轻笑道:“至少您还愿意拉他一把。”
教授沉默了片刻,缓缓道:“……因为他本性不坏,所以我愿意给他机会。”
“更重要的是,谁让他撞我手里了。”黑发青年扯了扯嘴角,试图露出一个僵硬的反派狞笑:“我本不想牵扯他,若是老老实实呆在铁棘领,无论如何都至少会留他一命,奈何那小子自己执意犯蠢,我当然不会放过送上门来的劳动力。”
阿祖卡的眼睛柔和下来。他低笑着,在志得意满的暴君的嘴唇上轻轻啄了一下:“当然,先生,世界上没有人能逃脱您的手掌心……”
门忽然开了,奥雷大大咧咧地闯了进来:“逐影者找到马格纳斯的踪迹了——”
刺客的声音戛然而止,目光狐疑地在几乎贴在一起的俩人身上来回扫射:“你们在干什么?”
……话说暴君脖子上是什么东西?视力很好的刺客狐疑地想,牙印?莫非那家伙得手了?!
“如你所见,谈正事。”救世主优雅从容地直起身来,只是奥雷总觉得好友脸上的微笑带着莫名的危险意味:“下次请记得敲门。”
“我不觉得谈正事要靠这么近。”刺客双手抱胸,冷飕飕地说。
结果他的混账好友理所当然地冷笑道:“那你还明知故问。”
“马格纳斯是怎么一回事?”教授提高声音,打断了双方无聊且幼稚的剑拔弩张。
真是够了,他面无表情地想,难道这里就他一人是个靠谱的事业脑吗?!
第277章 机械
所有雾堡人都知道,布朗先生钟表店的老店主布朗先生是全城最好的钟表匠,经他的手校准过的时钟,每一分每一秒都不会出现任何差错。
黄铜门铃再一次晃动时,钟表店的主人正戴着目镜,全身心地和一枚锈掉的表盘较劲,脑袋都不抬起一下:“欢迎光临,客人想看些什么?”
来者却不做声,漫无目的地在钟表店里乱转,摸摸这里,拍拍那边,结果忽而被一只抖动着羽毛跳出来报时的黄铜鸟雀雕像吓得唰得一下子跳开,仿佛一只受惊的、古里怪气的大鸟,插在帽子上的大羽毛还夸张地抖了几下。
“哎呦,我的老伙计,许久不见,你这里还是这样新奇有趣!”来者一副吟游诗人打扮,心有余悸地拍了拍挂满彩色破布条的胸口。
老布朗沉默了片刻,将目镜推到了额上:“许久不见……马格纳斯。”
“现在是船长,马格纳斯船长。”吟游诗人笑嘻嘻地强调道:“我出了海,见识了一场混乱,玩了你追我赶的游戏,可惜得罪了神明,然后砰——船翻了。”
老布朗看起来并没有将那些疯言疯语放在心上,他摇了摇头:“你倒是活得潇洒自在。”
“你呢?布朗先生?”马格纳斯却是忽然不笑了。若是仔细看去,那张古怪的脸上,被层层油彩遮掩的眼纹呈现出异常冰冷僵硬的纹路:“亲爱的‘纺织者’,亲爱的同胞,你见到了那位神明吗?”
“别质问我,马格纳斯。”老人平静而疲惫地望着他:“他来到我的店里,向我打听雾堡诅咒,然后请我为一对乞丐父子收尸,就这样。”
马格纳斯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而叹了口气:“那他可真是一位好心的神明。”
“高洁,公正,谦逊,怜悯……”他啧啧了几声,不知是嘲讽还是敬佩:“我还以为我在描述一位高贵的骑士呢。”
“他若是不够好心,此刻你也不会站在这里和我讲话。”老布朗忧愁地看着他:“末世纪时期,哪怕是最仁慈的生命与喜悦之神,冒犯神明的人都将瞎掉一只眼睛。”
马格纳斯却是不置可否,漫不经心地敲了敲老布朗身后那尊巨大的猫头鹰座钟:“我们亲爱的猫头鹰还好吗?”
老布朗嘴唇蠕动了一下,但终究没有再说些什么,而是叹了口气。
“……和我来吧。”他佝偻着身子,看起来似乎更加衰老了。
老人有规律的转动猫头鹰座钟的表盘,直到时针和分针对应到了某个对应位置——猫头鹰座钟之下忽而发出了轻柔沉闷的齿轮咬合声,沉重的座钟缓缓后移,露出了一道狭窄的、仅容一人通过的地道入口。
伴随着一声不引人注目的咔哒声,钟表店再次恢复了常态,悬挂在窗前的木质告示牌轻轻晃动着,透过昏黄的玻璃窗,其上的“歇业”一词已经有些模糊不清,店里空无一人。
……
“我很好奇,你为什么要我们注意一家……钟表店?”奥雷双手抱胸,打量着没有丝毫表情变化的黑发暴君。
“看灰尘分布,还有地板磨损情况。”教授简短地解释道:“普通的地窖没必要做得这般隐秘,从那位店主的态度来看,他大概率是命运女神拉莫多的信徒——其实我也只是猜测,结果我们的运气确实很好,中大奖了。”
奥雷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他知道此人不会假惺惺地故作谦虚,奈何偶尔“谦虚”一下,依旧显得傲慢得要命——他就姑且就当是“好运”吧。
“那个马格纳斯很强,”刺客眯起眼睛:“逐影者也不敢离得太近,只能看着他走进钟表店——然后便彻底失去他的行踪。”
教授沉默了片刻,转而看向了阿祖卡,慢慢皱起眉头:“……你有没有觉得,马格纳斯似乎在重走我们经过的路?否则他为什么不来莫里斯港守株待兔?‘幽灵’肯定是要回到黎民党的。”
——这其中有什么特殊含义?
“我很确定,一路上没有监视我们的人。”阿祖卡想了想,肯定地说:“您当众出现的最后地点是断头广场,如果他去了,那便说明您的猜测是正确的。”
“那先按兵不动,继续盯梢。”教授果断地说:“我有预感,最后他会来找我们的。”
神神叨叨的大预言者一事暂时放在一边,令除了教授和阿祖卡之外的黎民党众人感到惊讶的是,居然真的开始有人前来莫里斯港寻求庇护。
孤身一人前来碰碰运气的,拖家带口走投无路的,甚至还有不少来自全国各地的读者,纯粹是依靠着“诺瓦先生”的名号,千里迢迢跑来“朝圣”,还有一些小型组织试图加入黎民党的……
最令众人惊喜的是,竟有被教廷迫害到无路可走的学者,也选择来到莫里斯港避难,赛恩斯先生便是其中一位。
赛恩斯先生是个普通人,也是一位天文学家兼机械工程师。前者是为了在奥肯塞勒学会和王室天文台挂名,借此领取赖以谋生的工资,后者才是他真正的兴趣所在。
这年头教廷对学者的敌意越来越深,得罪那群白袍子简直比呼吸都容易。但是赛恩斯先生纯属倒霉,原因很简单,他挡了某位枢机主教的侄子的路。
得知自己被教廷莫名其妙安了个渎神的罪名,赛恩斯先生简直惶惶不可终日,深怕裁决者随时上门,将自己丢进异端裁决所里大卸八块。
惶恐之下,他向自己的老友、白塔大学的副校长吉布森·怀亚特写信求助。毕竟白塔大学神学院闹出的大乱子在学界人尽皆知,哪怕在猫头鹰失踪的情况下,这群看似文弱可欺的神学家居然真得抵住了教廷的攻势,甚至令那些白袍子吃了个大亏。
——最出名的那位可在帝国西区组建政党、大搞造反呐。
要不他也入职白塔大学得了,赛恩斯先生偷偷地想,那些跑来招揽他的大公司,他都不想去,被人限制大脑研究魔具的滋味可不好受,反正他也只是想找个混吃混喝、从而有时间研究自己感兴趣的机械的活计罢了。
副校长吉布森·怀亚特的回信却是令他大吃一惊。对方在信中委婉地表示,白塔大学最近也没余粮,不能接受他这个暂时没什么用的、还得靠人保护的家伙——为什么不去莫里斯港呢?对方分外陈恳地提议道,既然已可能被丢进异端裁决所等死,不如去个教廷、甚至连王庭都彻底管不着的地方。黎民党尚在初步发展阶段,缺人都快缺疯了,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碳,在那里,他肯定会得到一个令人满意的待遇的。
纠结了整整一天一夜后,赛恩斯先生终于下定决心。他背起行囊,连工作都没辞就直接人间蒸发,偷偷跑去了那位大名鼎鼎的“诺瓦先生”的地盘。
靠着来自白塔大学的介绍信,哪怕心中分外忐忑,赛恩斯还是成功见到了这位声名鹤起的年轻领袖。
对方看起来并不凶神恶煞,反倒就是一位文质彬彬的年轻学者形象,完全不像是传说中那个带领学生反抗教廷、直接砍了一教堂脑袋的狠人。
但是随着交谈的深入,赛恩斯先生不由开始不断擦拭额头的冷汗。这位年轻人的学识并不仅仅涉及神学领域,在机械领域依旧涉猎颇深,甚至连他这个专家都不由感到惊异。
他向人介绍了自己引以为傲的连发狙击枪改良图纸时,对方居然能一针见血地指出其中的胆巢设计问题。
“您对这些有研究?”赛恩斯不由咽了口唾沫,呐呐道:“您知道的,帝国主流一直想用魔具代替所有传统枪械,我一直以为除了我,没有人会继续研究这些了……”
“魔具驱动靠的是煤精。”黑发青年冷淡地说:“黎民党现在没这个条件,更何况将全部希望都寄托于一种尚未经历长久实验的新型能源身上,从而无视了其余可能性,这本身就是一种愚蠢。”
赛恩斯的眼睛却是渐渐亮了起来:“您也这样觉得?”
“我特意前去观摩过最近声名赫赫的魔光炮,说是一发就是一位使徒术士的全力一击。”谈及专业领域,他的语速不由轻快了起来:“但是这种效果,只要改良炮管锻造技术和可燃物配比后,理论上完全可能做得到,甚至不需要耗费高昂的煤精,只需要……”
他说得兴起,直接手舞足蹈着在白纸上勾画着改良设计图和算式,说到口干舌燥后才渐渐停了下来。
……等等,他是不是说得太多了?赛恩斯忽然反应回来,有些忐忑地看着这位始终认真倾听的、黎民党的年轻首席。
之前他也不是没有试图给自己找个老板,奈何他做不到将自己的研究吹得天花乱坠,每当他滔滔不绝地冒出满口深奥的专业词汇后,那些大人物只会打断并反问他,这需要多少时间,多少钱,效果有没有魔具那样惊人——什么?还要实验?还不一定有成效?滚蛋吧,这里不需要你这种蹭吃蹭喝的白痴……
“您的想法很有可行性,我会拨款并安排人手配合您的实验。”教授认真地说,他低下头来,在纸上写了一个数字:“黎民党也没有太多余款——这个数够不够?”
诺瓦被人吓了一跳。
一个胡子拉碴、神情萎靡的中年男人露出哭唧唧的神情着实并不好看,对方激动地站起身来,连声说足够了,原地转了几圈就想拥抱他,然后被忽然出现在他身后的阿祖卡抓住了手臂。
“这位是我的助理,抱歉吓到您了。”教授瞥了眼对方明显被强烈惊吓到、惊恐万分的表情,淡定地开了个玩笑:“不过希望您能理解,毕竟我的脑袋可是足足价值五十万金币呢。”
第278章 宿命
漫长幽深的地道,散发着一股子难闻潮湿的霉味。石阶狭窄陡峭,前半段还混杂着机油和金属的气味,但是越往深处走,那死寂腐朽的气味便越发浓郁。
马格纳斯夸张地捏紧鼻子,冲着前方老布朗的身影瓮声瓮气地抱怨:“天呐,老伙计,这里到底有多少年没有进行过一场大扫除了?”
“你明明知道。”
老布朗提着一盏煤油灯。火苗晃晃悠悠,将二人的影子无限放大,于粗糙阴冷的墙壁上如钟摆般回荡:“自从命运女神陨落之后。为了躲避光明,躲避黑夜,躲避大海也为了躲避人心,所有神智尚且清醒的纺织者潜藏在地底,精心饲养着宿命蜘蛛,将这里打造得更加隐蔽——别碰。”
老人忽而转过身来。吟游诗人若无其事地吹着口哨,收回了抚摸那些密密麻麻遍布了整个墙壁的丝状物的手指。
伴随着手指的拨弄,那些纤细的丝状物开始在黑暗中散发着淡淡的荧光。若是仔细观察,便能惊异地发现,它竟无法用某种单一的颜色来形容,像是流淌着的群星,波动着的宇宙,如呼吸,如海潮,起伏流转,呈现出千变万化、令人恍惚的瑰丽光辉。
“多亏了女神留下的宿命蜘蛛吐出的丝茧,这才隔绝了诸神的神力,令诸神无法窥探此处,纺织者得以喘息。”他严厉地盯着这位强大却叛逆的同胞:“你若是将它弄坏了……”
马格纳斯无声与他对峙了片刻,忽而耸了耸肩,投降般举起了双手:“好了好了,我还没有疯到这个地步。”
地道不断向下延伸,每隔一段距离便会出现数个岔路口。若是雾堡的工厂准备再向下挖掘,便会惊诧地发现,雾堡的地下竟不知何时早已如蚁穴一般四通八达,错综复杂。
他们在一道小小的铁门前停了下来。马格纳斯低头望去,铁门下方的狭长排气口外是一份餐盘,像是从门里推出来的。里面摆放着一块吃剩了一半的面包,还有一碗仅剩个底的、早已冷透的豆子汤。
老布朗礼貌地敲了敲铁门。但他似乎并不准备得到应答,自顾自地掏出钥匙打开了门锁。
马格纳斯眯起眼睛。
一个男人,靠坐在墙角,无数呈现出如梦似幻色彩的宿命蛛丝一层层覆住他的身体,攀上他低垂的头颅,如活物般呼吸起伏,随之变换涌动着一层层似乎毫无规律的光晕。
他的肢体末端同样被蛛丝缠绕,如植物密密麻麻的根系,融入遍布了整个房间的丝茧,还有几只同样散发着荧光的宿命蜘蛛正在他的身边爬上爬下,大的几乎有手掌那样大,小的只有指甲盖大小。
“奥利弗!我的老朋友!”
马格纳斯热情地呼喊着。他夺过了老布朗手中的油灯,向着那个垂着脑袋、看不清容貌的男人走去。所有宿命蜘蛛在觉察到光源后顿时惊慌爬开,中途吟游诗人似乎踢到了什么,他顿了顿,弯腰捧起了一枚毛茸茸的东西,拂去了其上尚未来得及躲闪的小蜘蛛。
那是一只做功精良、极为逼真的猫头鹰头套,黄澄澄的宝石眼珠毫无机质,安静而冰冷地倒映着吟游诗人夸张裂开的嘴角。
“你看起来好极了。”他对着那枚猫头鹰头套真挚而动情地赞美道:“看看你,一如既往的,呃,羽毛光滑油亮?”
仿佛死去已久的人影缓缓动了动,慢慢抬起头来,声音沙哑尖锐:“我说谁呢,蜘蛛窝里怎么出现了一股子落魄潦倒的臭味——原来是你啊,马格纳斯。”
在幽暗的油灯下,他的脸竟显得极为可怖——五官乍一看似乎齐全,但若是定睛一看,便能发现每一寸皮肉都没有呆在自己应该呆在的位置,眼珠拧到了额角,鼻梁歪在一边,嘴巴却又转到了脸颊上——仿佛一枚被细细切割后,又被拧动了一半的魔方。
“马格纳斯,船长。”吟游诗人从头套的背后盯着猫头鹰的脸,笑嘻嘻地强调道:“别说的这样难听,亲爱的奥利弗。若不这些尽心尽力吐丝结网的小东西,您早已死于诅咒了。”
猫头鹰冷笑一声。他的情绪渐渐变得激动起来,声音中的愤恨简直遮都遮不住:“好极了,我这副尊容究竟是拜谁所赐?!”
命运女神的故事是真实存在的。
但不是为了阻止“命运”带来的死亡,而是为了得到“方向”。为了得到一个该如何寻求永生的预言,诸神联合起来,献祭了命运女神拉莫多的绝大部分灵魂。女神仅剩的灵魂没有选择苟活,她为信徒留下了最后的神力造物宿命蜘蛛后,燃尽了余下的灵魂,降下了诅咒。
一个非常简单粗暴的诅咒,但是由于顺应了世界法则,竟显露出极为强大的威力:凡是试图改变诸神宿命的人,哪怕是诸神本身,灵魂与肉体皆会被命运分割。
按理来说,绝大多数人是无法真正符合“改变”这一概念的。奈何猫头鹰,或者说奥利弗,便是一名过于幸运却又过于不幸的、被莫名波及的狂热求知者。
奥利弗曾经是一名圣者。但是那时的他并没有将全部心思扑在学会上,而是一心想要追寻成神的真相。
他听闻了“命运女神靠着金剪子、银梭子和铜纺车纺织神明命运”的传闻,幸运之神眷顾了他,居然真被他寻见了神明遗留下的神器。当时的他仿佛被狂喜操纵了,着了魔似的试图触碰神器,结果指尖刚刚触及了纺锤便触发了命运女神的诅咒,成了如今这幅尊荣。
本来奥利弗是必死无疑的,但是在他的老友怀亚特的牵线下,不知为何,那些世间仅存的、疯疯癫癫的纺织者们救了他,宿命蜘蛛吐出的丝线暂时缝补了他的灵魂,令他哪怕实力大跌,但至少不至于立即因灵魂破碎而死,只是必须定期前来缝补。
这一次缝补却是耗费了太久太久时间——不,严格来说,他被软禁了。
那些纺织者一定对他做了些什么。他的灵魂几乎要和宿命蜘蛛的蛛丝融为一体,以至于竟毫无反抗之力。
……神学院和教廷对抗之际,他却被迫缺席。猫头鹰不想去猜想,也不愿去猜想,他忠诚的老友吉布森·怀亚特到底有没有参与这件事。
“别这样,可怜的老朋友。”神秘莫测的吟游诗人怜悯地摇了摇头:“我真不想骗你,但是你的灵魂快要撑不住了,它们简直像是一块被针线扎满的、千疮百孔的丝绸。”
猫头鹰的牙齿磨动了一下,他阴郁而冰冷地盯着掏出手绢假模假样抹眼泪的吟游诗人。
“亲爱的奥利弗,你想彻底解开诅咒吗?”总算演够了的马格纳斯忽然毫无征兆地问道。
“这是神明的诅咒。”猫头鹰冷冰冰地说,他以为这个表演欲旺盛的变态又想逗弄他:“谁能解开一位神明燃烧灵魂后施加的诅咒?”
另一人冲他挤了挤眼睛:“也许是另一位神?”
“……”
猫头鹰猛地抬起头来,死死盯着满脸画得五颜六色、以至于完全看不出到底是真情实感、还是在胡扯八道的吟游诗人。
“那还是一位神格涉及了‘变化’概念的、年轻而强大的新神,”马格纳斯视那几乎要将他烧个对穿的视线如无物,啧啧感叹了几声:“听起来是不是挺对症的?”
猫头鹰死死盯着他:“难道你和那位神明有交情吗?”
“交情?”吟游诗人立即后退了一步,夸张地摆了摆手:“不不不,我可不敢和那位有交情。”
他甚至怀疑自己但凡再次出现在对方面前,以那位神明对情人的在乎程度,怕不是大半条命都要没了。
马格纳斯淡定地打了个响指,那些躲藏在人体阴影里的宿命蜘蛛忽而如潮水般散去,连带着束缚在猫头鹰身上的蛛丝都逐渐脱落。
吟游诗人抛了抛手中的猫头鹰头套,将其丢给了跌跌撞撞站起来的奥利弗。
“——但是你有啊,亲爱的奥利弗,对方还是你的老熟人呢。”马格纳斯故作神秘地说:“那可是一位相当慈悲的神明,你若是求求他,说不定他心一软,就会答应你的请求、救你一命呢。”
……还是我的老熟人?猫头鹰愣了一瞬,忽而瞳孔剧烈一缩,显然是有了猜测。
——竟然是他……竟然是他!诸神呐,他一生苦苦追寻的神,居然就在他的身边——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被蛛网包围的房间深处,猫头鹰突然爆发出一阵异常神经质的大笑,那张可怖的面容在蛛丝的荧光中显得格外狰狞。他的笑声渐渐变成了呜咽,最后化作一声长长的、带着哭腔的喘息。
“啊,你心中有人选了,是不是?”马格纳斯饶有兴趣地观察着对方剧烈的情绪变化:“而且据我所知,你算是那位神明的情人的老师和上司——有了这么一层亲密的关系,你还担心些什么?”
哪怕是尚且处于疯狂边缘的猫头鹰,此刻也不由清醒了些许:“……什么,情人?”
啊哈,自见面的第一眼,他就知道这俩人的关系不对劲——可怜的拉伯雷,他于浑噩的愤怒与狂喜中有些幸灾乐祸地想,精心护得严严实实的学生不还是被人偷走了!
第279章 事发
窗外雷雨交加,在白塔大学神学院院长办公室,结束了一天工作的德尔斯·拉伯雷疲惫地放下钢笔。他撑着桌面缓缓站了起来,感到自己的膝盖骨发出了嘎巴嘎巴的抗议声。
开始习惯性按揉疼痛的关节,容易困乏昏沉的大脑,逐渐模糊不清的视力——这位在帝国享誉盛名、教导过无数学生的神学家无比真切地体会到一件事,他老了。
德尔斯·拉伯雷不是一个老了便喜欢整日窝在壁炉前的摇椅里、抱着猫昏昏欲睡的人。他还是一位醉心学识的学者,是一名传道受业的教师,他放心不下白塔大学神学院,这里有他为之奋斗了一生的事业。更何况审判协会那群斗志昂扬的年轻人暂时还需要他护着,怀亚特那老家伙终究代表的是奥肯塞勒学会的利益,他不能将希望全部寄托在学会身上。
而他最为心爱、也最为之担忧的学生现在远在莫里斯港,做着随时可能掉脑袋的工作。甚至为了防止有术士破解水晶球,双方之间有限的信件全部阅后即焚,他也只能从正事之外的三言两语中勉强推断学生的现状。
——哦,除此之外还有黎民党派来保护他的逐影者,在他们换班时,拉伯雷也能趁机打听几句。那些年龄并不大的、总是穿得黑漆漆的刺客算是老熟人了,他从对方的态度中能隐隐看出自家学生在黎民党声望很高,以至于那群年轻有为、煞气很重的术士对他都格外恭敬有加。
拉伯雷捏着眉心,准备去找些饼干吃。那是他的爱徒亲手做的,专门拜托了换班的刺客千里迢迢从莫里斯港带到白塔大学,整整齐齐一大盒子,还特意嘱咐了是减糖版本,老人吃糖吃多了不好。
老爷子嘴上嫌弃几句这小子倒是管教起他来了,实际上珍惜得要命,将那一大盒饼干小心翼翼锁在柜子里,谁也不给。
油灯罩里的火苗摇晃了一下,忽然熄灭了。一道粗壮的闪电劈开了天地,随后是一阵沉沉的闷雷。拉伯雷被突兀出现在单人沙发上的人影吓了一大跳,他抱紧饼干盒子猛地后退了几步,后背撞在了书架上,几本书顿时哗啦啦着掉了下来,噼里啪啦地砸在了地上——但是这么大的动静,往日里那些十分机警的保镖居然没有出现。
“德尔斯·拉伯雷。”
那个人用沙哑尖锐的声音说。拉伯雷忽然发现那个声音有些熟悉,而且对方的头颅轮廓不似人类——又是一道闪电,这一次惨白的光照亮了来者头上毛茸茸的猫头鹰头套,还有那对冰冷明亮的宝石眼睛。
拉伯雷警惕地盯着这位失踪已久的奥肯塞勒学会会长:“……猫头鹰先生?”
一番混乱过后,拉伯雷重新点亮了灯,柔和的光晕驱散了室内的昏暗,而那只湿漉漉的猛禽正坐在神学院院长办公室的待客沙发上,衣角狼狈地滴着水,在地上聚集成了一个小小的水洼。
见神学院院长时不时瞄向办公室大门的方向,猫头鹰率先开口,声音阴沉:“别看了,他们只是晕过去了,没死。”
拉伯雷盯着他,毫不客气地质问道:“您不去找副校长,跑来我这里吓人干什么?”
结果对方一言不发,陷入了某种诡异的沉默。
这对于猫头鹰来说是很是古怪。他是个坏脾气的、肆意妄为的强者,一向有什么说什么,吞吞吐吐不适合他。除了他的爱徒能和人吵得有来有回、气得人吹胡子瞪眼却不敢动手之外,从来都只有对方指着其他人的鼻子噎人骂娘的份。
那么答案只有一个了——猫头鹰知道了他的老友吉布森·怀亚特对于神学院的“背叛”,白塔大学的副校长亲手将他的学生交给了异端裁决所。
刚从爱徒口中得知这事时,拉伯雷简直暴跳如雷。哪怕对方直言这是自己计划的一部分,他依旧差点当场冲进副校长办公室,一枪崩了那软骨头的叛徒。
最后是他的爱徒将他劝住的。
“我们还需要借学会的势。”那个年轻人表现得简直冷静理智得不可思议:“猫头鹰无故失踪,这和怀亚特离不开关系。杀了他暂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反倒会令白塔大学陷入混乱。还不如按兵不动,趁机夺权,将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
拉伯雷紧紧盯着猫头鹰的脸。他倒要看看这位奥肯塞勒学会的会长对于老友的背叛将要发表怎样一番高见。
良久,猫头鹰终于开了口,声音低沉沙哑:“那小子……在狱中有受折磨吗?”
在得知那个叫阿祖卡的助教真实身份是神明后,猫头鹰发现自己居然看不透对方的行为逻辑了。按照常理来讲,一位神明何必让情人遭受这些折磨,区区异端裁决所罢了,哪怕对方只是表明身份,整个帝国都得对其恭敬有加。
他不得不怀疑,马格纳斯那个满嘴跑火车的家伙口中的“情人”一词会不会又是一个别有用心的谎言。就算真的是,历史上痴恋人类的神明又不是没有,但是那些被牵扯进神明的情感纠纷的人类,几乎全部下场凄惨,没几个善终的。
——没办法,哪怕巨人只是轻轻活动了一下筋骨,对于生活在其脚下的蚂蚁来说,依旧是一场灭顶之灾。
拉伯雷暂时不知道猫头鹰心里的弯弯绕绕,他冷声反问道:“难道您不了解异端裁决所的手段吗?”
毕竟精神折磨也是折磨,老爷子黑着脸想,就算提前同他通过气,他依旧无法忘记那段时间的胆战心惊。
猫头鹰沉默了片刻,郑重地沉声承诺道:“是奥肯塞勒学会对不起他,我以奥肯塞勒学会会长的名义发誓,我们会尽力补偿他。”
全是虚话,补偿对象不是黎民党,而且对方依旧没有提及如何处置吉布森·怀亚特。拉伯雷意味不明地冷笑一声,哪怕早就知道这些人的德行,此刻依旧隐隐有种“我就知道”的失望。
——哪怕不少学者踊跃为黎民党声援,但是直到现在,奥肯塞勒学会本身依旧持观望态度,他们迟迟不肯真正下定赌注。
拉伯雷确实不擅权谋,但也不是那些意气风发的年轻人了。时间教会了他不去奢望这个世界自始而终地沿着由理想、信念、勇气与牺牲燃就的道路、一如既往地前行,现实就是现实。
“他现在在哪里?”猫头鹰盯着德尔斯·拉伯雷的眼睛,难得软下了身段:“如果可以的话,我想亲自和他谈一谈。”
对方不可能不知道黎民党的首席“幽灵”在莫里斯港,报纸上写得清清楚楚,所以言下之意是请他做中间人。
拉伯雷摸索着怀中饼干盒的边缘,指甲在铁皮上留下细微的刮蹭声。有那么一瞬间,他很想将铁皮盒子扣在对面那只猛禽的脑袋上——算了,太浪费了。
“在您的好友吉布森·怀亚特将我的学生送进异端裁决所之后?”他毫不客气地嘲讽道。
猫头鹰的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遮掩在头套之下的、狰狞扭曲的脸上逐一闪过了哀恸、愤怒、狂躁与悲哀,最终定格在了冰冷理性的漠然。
“拉伯雷院长。”猫头鹰一字一句地说:“您知道您的学生的那位助教究竟是什么人吗?”
一声震耳欲聋的惊雷,几乎遮住了所有声响。但是拉伯雷依旧猛地站了起来,差点失手打翻了饼干盒。
他瞪着对方,只觉得自己的额角都激烈地突突跳动:“……你在开什么玩笑。”
“我验证过了,确实如此。”猫头鹰坐在原地,分外平静地说。他不完全信任马格纳斯,但是他也有自己的渠道——事实就是如此,时隔三百年之久,安布罗斯大陆终于出现了一位新神。
……死孩子!这种事居然也敢瞒着他——还有那个骗子!老爷子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他闭了闭眼睛,扶着扶手缓缓坐了下来,脑袋一阵阵发晕,也不知道是不是还没吃饭的缘故。
猫头鹰不动声色地盯着他的神学院院长,对方哆嗦着手,打开了始终抱在怀里的铁皮盒子,从里面掏出了一块……饼干?然后塞进了嘴里。
……所以为什么是饼干?
“难道那小子没有告诉你这件事吗?”他饶有兴味地问道,心中竟隐隐有些得意。对方却不理他,只是继续往嘴里狂塞饼干,咔嚓咔嚓的,仿佛在嚼谁的肉。
“可以,但是我有两个条件。”良久,神学院院长阴沉沉地说:“第一,我要你向奥肯塞勒河发誓,尽学会最大的能力,保护白塔大学的全体师生。”
“没问题。”猫头鹰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第二,我要和你一起去。”德尔斯·拉伯雷面无表情地说,若是细看,便能发现老人的脸色简直黑得可怕。
……哇哦,看来有人要遭殃了,猫头鹰幸灾乐祸地想。事情成功了一半,他多少放松了些,所以理所当然地摸向那盒他觊觎已久的饼干,他倒要看看这是什么宝贝……
啪得一声,猫头鹰的手居然被人毫不客气地拍开了。
“干什么干什么?这是我学生亲手给我做的!”德尔斯·拉伯雷冲他吹胡子瞪眼:“你要是想吃,自己上街买去!”
第280章 见面
春末入夏,莫里斯港的雨比白塔镇更加凶猛。在雨幕的遮掩下,来自白塔大学的两位访客一路寻着诺瓦曾经提供给拉伯雷的地址前行。
“那小子还真把这么大的地盘都收入囊中了。”一路上猫头鹰忍不住啧啧称奇:“你的这个学生可真是出息了。”
拉伯雷没有接话,脸色显得灰暗而阴沉。因为旅途的疲惫,更是因为自从得知爱徒身旁那“人”的身份后,老人几乎不曾睡过整觉。
他们最终在一栋并不起眼的小楼前站定,立即有几道黑影自阴影中浮现。其中一人上前,目光迟疑地在拄着手杖的猫头鹰和他身后披着防水斗篷的德尔斯·拉伯雷身上停顿了片刻,又低头对照了一下画像,这才严肃地点了点头:“拉伯雷先生,还有猫头鹰先生,请和我来。”
小楼内部倒是比外面看着宽敞多了,那个负责安保的年轻人一边为他们带路,一边有些为难地向拉伯雷解释道:“首席他这几天很忙,现在还在开会,他嘱咐过我们如果看见您,便一切听您的吩咐……”
“我可以等。”拉伯雷冷哼了一声:“带我去他的书房。”
年轻人脚步一顿,有些迟疑地看向了一旁的猫头鹰,其中暗含的意味让极少受过如此冷待的猫头鹰不由有些恼:“怎么着,你是觉得我会炸了那小子的书房?”
身为奥肯塞勒学会的会长,一名明面上的主祷级别的强者,很少有人敢这样无视他——奈何有求于人,猫头鹰有些酸溜溜的想,那个臭小子,连带着手下人都这样双标,对自家嫡亲的老师就是“一切听吩咐”,对他这个学会老大则是“还有猫头鹰先生”。
最终还是踏入了幽灵的地盘。猫头鹰站在窗前,双手背在身后,沉默地注视着玻璃里隐隐绰绰的倒影。神学院院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同样没有去碰那些堆放在桌上的文件,而是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有些出神地望着书房主人摆放在书架上的书籍和标本。
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下一秒,门把手转动起来,这间书房的主人回来了,而且听响动不止一个人。
猫头鹰转过身来,沉沉吐出一口气,难得开始感到紧张。哪怕隔着一道薄薄的木门,他依旧能清晰感知到那毫不加遮掩的、令人鸡皮疙瘩直冒的可怖威压,显然对方早就发现了他的存在。
……神。他现在要直面的,是一位行走于人世间的神明,他苦苦追寻了一生的存在。
他看见了那张熟悉而陌生的、漂亮到令人生畏的脸,身形比起初见时几乎完全褪去了少年的单薄青涩。金发的年轻神明怀中还抱着一沓文件,对方一边体贴地推开木门,一边专注地垂眸看着另一人,正温和地说些什么。
至于他身旁的那人,还是一如既往的高挑瘦削,苍白如鬼魂,还有那双隐藏在镜片后的、仿佛能将人的灵魂剜出来的烟灰色眼睛,在瞧见拉伯雷时顿时流露出轻微的惊讶与不加遮掩的欣喜来。
“老师?”年轻人的眼睛明显睁大了些:“您到的比我预想中要更早些。”
拉伯雷猛地站起身,大踏步冲上前去,一路上强行压抑的担忧与愤怒令他冲人高高扬起了手掌——然后紧紧地抱住了他的学生。
“……又瘦了。”他捏着爱徒的肩膀,仔仔细细上看下看,嗓音沙哑发着颤:“怎么瘦了这么多?你是不是又不好好吃饭?”
年轻人过于苍白的皮肤让他眼下的任何一点青黑都无处遁形,以至于看起来难掩疲态,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没有瘦。”对方绷着脸任他看,有些不自在地小声辩解道:“比起在白塔大学的最后一次见面,我的体重增加了不少。”
觉察到老人的眼眶似乎有些红,他身体一僵,下意识求助地看向身边人:“真的,阿祖卡可以证明。”
有恋人照顾,他的生活习惯已经比起单身时被迫好了不少。至少咖啡是限量的,三餐是规律的,睡眠是尽量保证的——时不时还会有一场放松身心、并且将他的体力敲诈得彻底一干二净的性生活。
拉伯雷:“……”
——死孩子!哪壶不开提哪壶!
“你那时刚从牢里出来,还遭了大罪,能和那时候比吗?!”他黑着脸,重重戳着学生的额头,直把人戳了个踉跄:“瞧瞧,瞧瞧!一个大小伙子身体还不如我这把老骨头!”
接收到自家宿敌的求救信号,阿祖卡无奈而好笑地上前岔开话题:“外面雨很大吧?要不您先将斗篷脱了,我们坐下来,喝杯热茶暖暖身体,然后慢慢说。”
老头儿瞥了他一眼,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下一秒却是毫不犹豫地用身体将他和自家学生隔开。
救世主不动声色地眯起眼睛。不知为何,对方对他的态度似乎恭敬了一些,但也更加警惕——仿佛瞧见了一只正在舔舌咂嘴、觊觎着珍贵幼崽的怪物。
诺瓦对此浑然未觉,他找出待客的茶杯,嘱咐恩师将沾了雨水的外套赶快换掉,然后又四处翻找干燥的毛巾用来擦拭头发以防受凉。
一旁眼睁睁看着自己曾经十分看好的好苗子向着自家老师献殷勤、并且完全无视了他的存在的猫头鹰嘴角抽搐了一下。
他终于忍不住轻咳了一声,示意那其乐融融的三人,房间里还有第四个大活人。
这下黑发青年总算正眼瞧他了。
“许久不见,猫头鹰先生。”对方冷淡地冲他点了点头。
——然后他又开始问德尔斯·拉伯雷有没有吃饭,要不要先吃些什么。
猫头鹰:“……”
他心里怎么这么堵得慌呢?
猫头鹰什么时候受过这个委屈,直到眼睁睁看着拉伯雷面前的茶杯里已经续上了热气腾腾的热茶,而自己面前还空空如也时,他终于忍无可忍地敲了敲面前的桌子,气哼哼地提醒道:“尊敬的‘幽灵’先生,您是不是忘了这里还有一位客人?”
“没有忘,但是您带着头套怎么喝茶?”结果对方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况且老师他长途跋涉,又上了年龄,我自然要先照顾他。”
……尽管很不想承认,但按照年龄来算,他也是个老人家啊!怎么着,术士没人权吗?!
猫头鹰气急败坏地夺过杯子,给自己也倒了杯茶,然后当着众人的面,直接将头套摘了下来——这下所有人终于将目光聚集在他身上了。
诺瓦盯着那张狰狞怪异的脸,慢慢眨了眨眼睛。他清晰听见了老师的抽气声,显然对方也没想到大名鼎鼎的猫头鹰居然会生着这样一副尊荣。
——果然,他猜对了,黑发青年淡定地想,毁容让这个强势而骄傲的强者被迫带上了伪装。
猫头鹰逼迫自己无视那些惊诧的视线——那些或是恐惧或是惊异,或是嘲讽亦或是怜悯的眼神,总会让他油然而生一股子暴虐的情绪。天才的奥利弗,傲慢的奥利弗,试图成神的奥利弗,结果却注定在痛苦的诅咒中结束短暂的一生,还成了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是他的挚友吉布森·怀亚特一直拼命拽着他,包容他的坏脾气,告诉他不要放弃,寻见纺织者救了他……
猫头鹰的面部肌肉不由扭曲了一瞬,为了遮掩,他面无表情地低下头去,侧过脸来,用歪斜到脸颊上的嘴慢慢地喝茶。
——所以他该如何去憎恨他那忠诚勇敢的毕生挚友?又该如何去面对自顾自毁了他的理想与信任的叛徒?
猫头鹰逃跑了,他选择了逃避。
“看吧,尽管大大方方地看吧。”如同噩梦中才会出现的生物般可怖扭曲的老人冷笑道:“这就是命运女神的诅咒。”
黑发的年轻人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毫无征兆地问道:“谁叫您来的?”
“一个疯子。”猫头鹰冷冷地说。
“马格纳斯?”对方毫无礼貌可言地打量着他的脸,非常肯定地推测道:“囚禁您的是纺织者,他们叫您来找阿祖卡解咒?”
——所以之前在伯恩一家身上施展的诅咒算是什么,试探吗?
“……你很聪明。”猫头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而露出了一个微笑,只是配合那张脸,怎么看怎么扭曲:“真的,很聪明。”
他站起身来,转而看向了一旁的金发青年,冲人低下了头颅:“这位……尊敬的阁下,请问我该如何称呼您?”
“你知道我的名字。”阿祖卡平静而冷淡地说。
没等猫头鹰回答,教授忽而问道:“阿祖卡是神,这件事也是马格纳斯告诉您的吗?”
“是。”猫头鹰干脆利落道,见人似乎认识那个疯疯癫癫的神棍,他也不隐瞒了,干脆将人卖了个底朝天。
“……于是他建议我来找这位阁下帮忙,并告诉我你们是情人关系。”这只猛禽难得讲礼貌:“所以我擅自去请了拉伯雷先生,这一点还请您谅解。”
“——什么情人?”一旁神情凝重的德尔斯·拉伯雷忽然打断了他们。他的视线在自家爱徒、以及他身边那个东西的脸上凝滞了一瞬,转而扭头恶狠狠地瞪着猫头鹰,猛地一拍桌子,茶杯被震得哐当作响。
“杂毛畜生!你瞎胡扯些什么呢?!”老爷子瞪圆了眼睛,脸涨得通红,手指颤抖着指向猫头鹰的鼻子:“‘情人’是什么意思?你现在给我把话说清楚,不然我和你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