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1章 战场
    夜风瑟瑟,雷恩的心跳越来越急促。他几乎是跑着冲进了军营集合点,父母和幼弟的身影牵挂着他的步伐,如同沉甸甸的铁链,延伸向身后的昏暗夜色中。
    不要是前线,千万不要是前线……什么为了国王的荣耀?什么泼天的军功与奖赏?都是狗屁!这些冠冕堂皇的话只能忽悠那些生长在蜜罐里的富家子弟。
    他并非术士,也非武者,普通人在战场上就是意味着“炮灰”,只能被严苛暴虐的长官如同驱赶牲畜似的赶往战场,用血肉替精锐部队打掩护。谁想去送死?更别提为了那群时常打骂他们的长官送死!
    ……但是“逃兵”意味着死亡,或者比死亡还要可怖的酷刑,意味着家中老小全部断绝生机。上周雷恩所在的军营才抓住了个试图偷偷溜出去“通敌”的逃兵,那个才十几岁的孩子在全军面前被活生生剖开了肚皮,他甚至还活了半个多小时,撕心裂肺的哀嚎声当即令几个新兵吐了一地。
    不幸的是,军营里的一片混乱顿时印证了雷恩最坏的预感。平时还算有序的营地此时人声鼎沸,火光摇曳,映照着一张张惊慌茫然的脸。士兵们互相打听着,咒骂声和长官的训斥声此起彼伏,汗味、火药味和皮革的臭味,共同构成了名为恐惧的气味。
    “雷恩队长!”他的副手挤过人群,向他招手,脸色铁青。
    “怎么回事?”雷恩抓住他的胳膊,不抱希望地问道:“是发现了黎民军的探子吗?”
    “狗屎探子!”副手往地上啐了一口,爆满红血丝的眼中满是神经质的崩溃:“是血河渡口!血河渡口被那些该死的土匪啃下来了一块,东岸失守了,据说第四军团死了好几个高级将领!”
    雷恩猛地睁大眼睛,不敢置信道:“什么?!”
    要知道除了奥西里斯主城之外,就数血河渡口和雾凇谷走廊的兵力最为强盛。但若是血河渡口失守,航运相当于彻底废了,陆运补给线的压力将急剧倍增。
    “据说原本被炮火压得不敢冒头的家伙突然全部分散开来,就像跳蚤一样,神出鬼没的,专挑补给小队追着杀,”副手喘着粗气:“整个渡口防区到处都是他们的影子,根本防不住!然后那群人在深夜里突然一同发起火攻,好多士兵不得不跳了河,第四军团乱了套——”
    “上面怎么说?”雷恩打断了他,声音无比干涩。
    “还能怎么说?夺回来!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夺回来!”副手绝望地提高了嗓门:“包括我们这些二线的,巡逻队、后备队,不管是什么——全部!立刻!连夜出发!”
    ——他们的生命与肢体即将流向战场,燃烧着火与血的战场。
    第二天一早,科尔一家便立即得到了这个噩耗。准确来说整个新月堡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陷入了恐慌与混乱。粮仓区的守卫力量一夜之间被抽空了大半,只剩下一些老弱病残勉强维系秩序。
    街道上气氛分外压抑,本就少得可怜的店铺早早关门,行人神色匆匆,眼神躲闪,在守卫顾忌不到的角落里窃窃私语着前线的溃败和可能到来的可怕命运。
    科尔的父亲清晨起便沉默地坐在门槛上,早饭都没吃。科尔的母亲眼睛都哭肿了,紧紧抱着小儿子,整个人都如同一只惊弓之鸟,连家中还有两个陌生人都几乎忘记了,以至于当教授二人踏着晨露回来时,她愣了片刻这才茫然而慌乱地站了起来,慌忙用手在围裙上擦了擦。
    “啊,你们这是,什么时候……”
    她完全没听见对方出门的动静。
    “早上好,我们要走了,”教授平静地打断了她的手足无措:“非常感谢您昨夜的收留。”
    老兵皱起眉头看着他们,浑浊的眼睛布满血丝:“外面正是乱糟糟的时候,你们现在要走?太危险了。”
    “因为乱,才要走。”黑发青年顿了一下,看了看这对明显是强打精神、眉宇间的愁云惨淡简直遮都遮不住的老夫妻,又有些僵硬地补充道:“至于雷恩先生那边,倒也不必过于担心,听说黎民军一向善待俘虏。”
    守卫夫妻:“……”
    ——哪有这么安慰人的?若这话不是儿子的救命恩人说的,他们该将人打出去的。
    科尔不懂大人间的怪异气氛,他只听到心目中的大英雄要走,顿时难过得想哭,但又懂事的没有哭出声。他从母亲的裙子后跑开,噔噔跑去床下拖出来个小木箱,从中掏出了什么,有些害羞地分别塞进了阿祖卡和诺瓦的手中。
    教授低头一看,塞他手里的是一块雕刻着精密繁复花纹样式的金属残片,阿祖卡手中则是一小块磨得十分光滑圆润的半透明白色石头。教授飞速地瞥了一眼——普通的方解石,无辐射,安全。
    科尔的母亲顿感尴尬,拽了儿子一下:“科尔!别把这些乱七八糟的……”
    “没关系——谢谢你,科尔,这是很棒的礼物 ,”阿祖卡微笑着将石头收了起来:“我会好好珍惜的。”
    他蹲下身来,态度温和地摸了摸男孩的脑袋,意有所指地嘱咐道:“当个乖孩子,不要再到处乱跑,让爸爸妈妈和哥哥着急,好吗?”
    教授也镇定地将那残片塞进口袋里,指腹却是仔细地摸了摸其上的沟壑。
    “……小心登记处的人,”老兵开口提醒道:“就是那些穿黑色制服、带着军棍的,不想惹麻烦的话就从罗斯巷快些离开,不要引起他们的注意。”
    诺瓦微微一怔,按理来说这位巡逻队的老兵是有责任清查外来者的,但对方显然看出他们大概是不想暴露身份。这建议抱有一定风险,他为这份额外的善意点了点头,又不算隐晦地提醒道:“个人意见,最近最好还是尽量带着家人躲一躲。”
    随后他便不再多言,转身离开了拥挤而压抑的棚户区。
    直到确定四周没有其他人后,教授才从怀里掏出男孩送他的金属残片,对准阳光仔细观察了片刻。
    这是一块约拇指大小、边缘断裂扭曲的金属,材质坚硬冰冷,非铁非铜。若细细看来,便能发现其表面并非单纯的繁复花纹,而是以某种极其精密的工艺蚀刻出复杂交错的几何线条与造型独特的微型符文。
    “上面是法阵?”教授简短地问道。
    “是。”救世主从他手中接过,仔细观察了一下:“应该是某种血缘法阵,常被用来作为身份验证的核心模块,并且附加了能量防护和防窥探符文——技艺比较新颖,不过对我来说不难破解。”
    金发青年修长的手指不知在哪里轻轻点了几下,那些奇妙的纹路顿时如同被激活了似的,泛起微弱的光亮——但又很快消失了。
    身边人不知何时已经彻底蹭到他身边来了,那双烟灰色的眼珠正紧紧盯着他的手……里的名牌。
    “可惜已经毁坏了大半。”救世主不动声色地调整了一下手的位置,让人不由自主往他怀里贴了贴,直到那些柔软的黑发蹭到他的脸侧,某人才满意地眼睫微垂,姿态矜持地淡淡说道:“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补全法阵,这样便能大致反向推测出名牌主人的曾经的身份——教授?”
    他的教授已经眯起眼睛,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语速越来越快:“结合昨晚我们在运奴车上的发现,初步推测这人大概是个高等级研究员,很有可能是莱昂内尔·莫尼的心腹下属之一,大概一年前被派来奥西里斯城和拉威尔侯爵初步接触……但是他死了,煤精与人体的排异反应远超‘庇护者’公司的想象,以至于他被炸毁的名牌无意间流落在外,被科尔捡到——这才令公司与拉威尔侯爵正式合作,开始大量捕捉‘实验体’在月牙矿洞里进行测试。”
    他冷哼了一声,面无表情地总结道:“科尔可真是送了我们一份大礼。”
    不知怎的,周围好像有些安静,直到这时,教授忽然反应过来某人刚才好像说了些什么。
    “我认为重新补全名牌的实际收益低于时间成本,必要性不足,”黑发青年抬起头来,认真地盯着那双蓝眼睛,郑重其事道:“但是谢谢你,别难过,你的方法也很棒。”
    阿祖卡:“……”
    每当这人将那份与生俱来的、令人生畏的极度敏锐用于情感方面时,这些温柔真挚的罕见笨拙时而令人啼笑皆非,时而又惹人分外动容。
    ——他的月亮怎么可以这样可爱?
    “您的推测总是很有说服力,都听您的。”救世主温柔而无奈地揉了揉恋人的后颈,继而分外狡猾地提议道:“不过您要是主动亲亲我,我就更不难过了。”
    教授盯着这家伙的脸看了一会儿,忽然冷冷指出道:“你的微表情显示你刚才没有难过。”
    “您要是不亲我,我就会难过。”某人毫无愧色地熟练流露出略显委屈的隐忍表情:“昨晚您还闹腾着不让我睡觉,现在还不愿意亲我……”
    自从回石溪镇以来,这么多天不是时间不合适就是地点不适合,他认为自己应该得到一些甜头。
    第352章 攻城
    教授盯着那家伙故作委屈的嘴脸看一会儿,有些不自在地移开视线。
    他能轻易收集旁人面部表情的微弱变化,从而对此做出分析判断。但是此刻,一种早于思考与理性的悸动正顺着他的脊背往上爬,像是蛇,黏腻的触须,或者深海深处的东西,柔滑甜蜜,冰冷森然,永远贪得无厌——它只是慵懒地趴在那里,用看似无害的柔软肢体末端亲昵地松松勾着他的小腿和腰腹,时而虚伪而温柔地爱抚他,时而略显不满地轻柔拍打他,但是它并没有得到满足。
    它很危险。
    ……它不曾也不会满足。
    最要命的是,他对此生不起丝毫源自人类本能的恐惧,反倒连带着后颈与胃部都在幻觉般轻微抽搐蠕动着,舒适地散发出隐隐的热意,那是一种全新的、被催生的条件反射。
    “……因为环境不允许。”
    阿祖卡微微一愣,便瞧见自家宿敌抬起眼睛,分外认真地和他解释道:“在我的家乡的文化里,非特定场合下,情侣在他人面前或公共场所进行亲密互动是不太礼貌的事——而这里是大街上。”
    “所以在合适的私密场合,我会主动吻你。”他面无表情地严肃承诺道:“当然,在不影响工作与正事的前提下。”
    “……”
    救世主的手指在不易被发现的角度隐忍地抽动了一下。
    ……有些时候,他是真的很难、很难不对这个人产生一些足以彻底摧毁对方的欲念。
    他认为这并不是他的错,而且和时间的流逝无关,和他已经获得的、一切值得夸耀的战利品无关,甚至和他身为人类的、贪婪无度的粗野欲望无关。
    但是与此同时,一种更加博大纯粹,也更加温柔透明的情绪将名为阿祖卡的灵魂全然笼罩着。
    “当然,当然……先生,我们现在身处陌生的大街上,战火即将包围我们,而我总是尊重您的意愿。”最终金发青年只得叹息着,用手揉了揉恋人被风吹得微微发凉的脸庞。
    “只是我请求您,我亲爱的,别让我等待太久,我会发疯的。”最后一点残留的坏心思令他声音越发委屈而轻柔,模糊的低语混合着若有似无的吻落在黑发青年耳侧:“而我真正想让您做的,可远不止一个吻那样轻松,那样简单……”
    还没等人恼怒地张嘴骂他,某位分外狡猾的救世主立即拉开距离,随即心满意足地瞧见那点苍白冰凉的软肉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发烫。
    教授:“……”
    他捂着耳朵瞪了对方一会儿,突然发现好像哪里不太对劲:合着这人似乎是想打申请操他,而不是单纯的撒娇耍赖?
    话说这家伙昨天一晚上没睡了,居然还有心思想这些事——好吧,教授颇有些愤愤不平地走着神,他不该质疑一位神明的精力,有这精力换给他多好,工作效率立马翻倍。
    ……
    战火确实来得很快,比新月堡任何人所预料得还要快。
    来自前线的那些似真似假的战报消息尚且在街道上蔓延时,堡中人心惶惶之际,那些本该在血河渡口与帝国士兵纠缠不休的黎民军,竟如鬼魅般出现在了新月堡的城墙之下。
    不是试探性的骚扰,也不是虚张声势的佯攻,爆炸声毫不留情地撕碎了清晨的薄雾,近在咫尺,震耳欲聋。守城的士兵甚至尚未找见爆炸点,便慌忙启动城墙的防护法阵,调转炮口对准城下进行还击。
    但是没用。就在两天前,最精锐的部队几乎全部被调去了前线,现在整个新月堡仅余有一群老弱病残和一堵足够厚实的城墙。
    更何况很快人们便惊恐地发现,爆炸并非来自城外,而是来自城内。不知如何运进来的烈性炸药精准地破坏着城墙的防护节点,那匆忙启动的防御法阵在内部爆发的冲击下,脆弱得简直就像是一张纸,整座城市都仿佛被巨手捏紧了,发出了摇摇欲坠的悲鸣声。
    很快,城墙被炸开了一个大洞,恐慌瞬间如同瘟疫般在城内爆发——王区一直流传着一种说法,这只近年来异军突起的叛军手段极其残忍,但凡被对方占领,家中所有的财富都会被立即搜刮一空进行“充公”,越是富有的人家下场便越是凄惨,甚至会被吊起来当众断肢剥皮。
    这些流言有些人信,也有些人不信。但是不到山穷水尽之际,人是缺乏改变现状的勇气的:至少还没被饿死,至少还能苟延残喘地活着……那么为什么要将希望寄托在一支陌生的军队的身上,去赌他们是不是真如传闻那般“高尚”或“残忍”呢?
    说白了,大多数人也只是想要活着罢了,能过一天算一天——可惜死亡的威胁不仅仅来自敌方,也来自己方。
    “都给我顶住!”一声帝国长官声嘶力竭地叫骂道:“所有能动的人给我去挡住城墙缺口!把那群该死的杂种赶出去!”
    眼见己方军队陷入混乱,不少人仓皇失措试图逃跑,他毫不犹豫地拔出枪来,当场杀了几个逃兵,这下总算镇住了场面。
    于是守城的士兵、甚至连带着不少平民,如同被驱赶的牲畜般涌向了城墙缺口,不少人连武器都没有,只得靠着赤手空拳去对付黎民军的枪支和利刃。
    这无疑只是拖延时间,很快这被迫组织起来的反抗没过多久便彻底溃散了。而之前那位处决逃兵、下达进攻命令的长官也已经在最为混乱的时候,被几名亲信簇拥着,像是耗子似的连滚带爬着逃向了通往后城门的狭窄巷道。
    眼见抵抗彻底变得虚弱松散,微不足道,胜利者却没有继续乘胜追击。
    “放下武器,缴枪不杀!”
    “我们善待俘虏!”
    黎民军的身影在弥漫的硝烟中若隐若现,他们高昂的喊声穿透了绝望的哭喊声。对于早已被突袭带来的恐惧和长官的背叛抽干了最后一丝抵抗意志的新月堡士兵和平民来说,谁也不知道这是最后的救赎,还是屠杀进行前的谎言,但是他们已经别无选择。
    “当啷——”
    第一把卷刃的刀被扔在了碎石路上。
    紧接着是第二把,第三把,破旧的步枪,断裂的长矛,甚至只是沾满泥土和血渍的农具,有人瘫软在地大哭起来,也有人蹲在地上抱着脑袋瑟瑟发抖。
    “沃里夫将军,抓住新月堡现存的最高指挥官了!”一名士兵同站在街道上的格雷文·沃里夫迅速汇报道,声音中带着兴奋:“连同亲信被我们的人在后城门堵了个正着,那家伙还想自杀来着,被我们拦住了。”
    “干得好,”格雷文冲他点了点头:“看好他,别让他死了。其余一切按照老规矩办,搜查残兵,清点俘虏,安抚平民,确保城里的秩序尽快恢复。”
    “是,将军!”
    士兵立即领命而去,格雷文的视线则越过混乱不堪的街道,越过惶恐不安的人群,试图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搜寻无果后,他又有些失望地收回视线。
    一切进展堪称顺利。钻了这么久的深山老林,和蛇虫为伴,现在总算可以在人类聚集地歇息休整,不少黎民军的脸上喜笑颜开的,唯独他们的最高将领那张坚毅硬朗的脸上没有太多胜利的喜悦。
    ——不顺利才奇怪,幽灵就在此处。
    天知道格雷文之前得到来自幽灵先生的急讯时,简直头皮都快要炸开了。尽管理性告诉他,有那位阁下陪在身边,寻常炮火肯定无法伤己对方分毫,但感性令他难免对此人再次以普通人的身份亲自跑来前线、甚至深入敌后感到分外忧心忡忡。
    但是谁又能阻拦那位心意已决的先生呢?
    格雷文自认自己做不到。
    那天龙骑士阁下是对的,幽灵先生身边人才济济,不论是论身份、交情还是立场,他也只是受幽灵先生恩惠的芸芸众生中的一个,唯一可能算得上特殊的,也不过是能力比常人稍微强大一些,外加运气不错,因而有幸被幽灵先生青睐赏识罢了。
    ……何况单论作战思维和战斗本能,他发现自己甚至连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都比不上。
    若是玛希琳知道这位越来越成熟稳重、也越来越沉默寡言的青年心中所思所想,大概会颇为心虚地表示这都是时间的额外馈赠。
    但格雷文不可能将这些细腻的心思和人细讲,隐隐的自卑与惶恐如同附骨之疽,就像年轻时的那个乡下小子刚刚进城时一样,逼迫他越发努力拼命。
    灰烬可能看出了几分,但他的性格比格雷文孤僻得多,最多只是私下里干巴巴地劝几句。更何况对方近来对幽灵先生的一些决策颇有些不满,格雷文不想和这位陪伴他良久、亦师亦友的同伴因幽灵先生爆发争执。
    格雷文有些疲惫地揉了揉额角。结果他刚一转身,便撞上了一双熟悉的烟灰色眼睛。
    格雷文:“!”
    他完全没有听到这位先生的脚步声,当即被吓了一跳,不过还好那张常年习惯绷住的脸应该没有暴露太多——
    “早上好,格雷文。”那双灰眼睛分外平静地望着他:“抱歉,吓到你了吗?”
    格雷文狼狈地发现自己在这位先生面前再度显得颇为手足无措……好吧,他就不该质疑幽灵先生的观察力。
    第353章 善待
    格雷文决定略过这令他有些尴尬的问题:“早上好,首席先生。您平安无事就好。”
    “战况已经基本控制,”他挺直脊背,声音重归了将军应有的沉稳:“现在开始准备清点俘虏,我们接下来打算……”
    幽灵先生专注地听着,他看起来一点都没将二人曾经发生的冲突放在心上,待到格雷文话音落地时,他才点了点头:“做得不错,格雷文,一如既往的可靠。”
    语气平静地就像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
    十分平淡的夸赞,却令年轻将军的耳根莫名有些发烫。他不太自在地轻轻咳嗽了一声,试图压下那些不合时宜的赧然,微微颔首道:“都是职责所在。”
    教授对这场面话不置可否,眼珠在人身上迅速转了一圈:此时高大健壮的青年大半个身体都被血水染红了,尤其是持重剑的右臂,几乎全部浸泡在滑腻腻的血水里,其中绝大多数大概是敌人的——奈何高阶层的武者并非常人,他不太确定自己的判断是否完全准确。
    “受伤了?”他面无表情地问道。
    格雷文愣了一下,他下意识活动了一下有些发麻的胳膊,动作牵连到了右肩上一道深可见骨的箭伤,似乎已经彻底撕裂了,带来了一阵尖锐的、令人眼前发黑的剧痛——这让将军的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他还是斩钉截铁地回答道:“只是一些皮外伤,不碍事。”
    奥西里斯城的敌军将领还是有几分本事的,但是在外辗转多日,所剩无几的高级治疗药剂被他让给军中的重伤员了。况且格雷文确实不认为这是多么严重的伤,他在血色集市当奴隶的时候,比这重得多的伤也没少受,况且还得顶着鞭子干活,现在这点箭伤算得了什么?
    “别逞强,”黑发青年有些不满地瞥了他一眼:“去找阿祖卡,他会帮你治疗。我不希望哪天看见你只剩下一只胳膊,和伊亚洛斯两人加起来都凑不齐一只右手。”
    格雷文:“……”
    话说他现在到底该不该笑?他有些迟疑地想。
    在那双高透明度的烟灰色眼珠里,格雷文突然发觉自己此时简直糟透了:长期的秘密行军和连日鏖战令他形容憔悴,满面胡渣,脸上的肌肉狰狞地僵持着。深陷的眼窝中,布满红血丝的眼珠里尚且残存着未褪的凶狠杀气,像是一只从血肉堆里爬出来的怪物。
    ……更何况他现在闻起来一定像是被丢进死马肚子里发酵了三天三夜的臭皮靴。
    一种难以言喻的自惭形秽毫无征兆地攫住了格雷文的胸膛,他莫名喉咙发紧,不由稍微后退了一步,仿佛这样就能遮掩自己身上的狼藉与不堪,干巴巴地试图转移对方的注意力:“……按照您之前的指示,我已严令手下士兵不许劫掠骚扰平民,不得虐待伤害俘虏,违者立即军法处置……”
    教授眉头一抽,毫不客气地直白质问道:“你在转移话题吗?”
    他怀疑地眯起眼睛,仔细打量那张僵硬的脸:“为什么?你和阿祖卡发生矛盾了?”
    按理来说不应该啊,他严肃地想,这两人又不是奥雷,都不是轻易和人起冲突的性格,一人宽厚沉稳脾气不错,另一人则擅长伪装很有分寸。虽说“前世”确实有些矛盾,还是生死仇敌的那种——但是很难想象这两人之间重演主角团三人组小学生吵架互怼的名场面。
    ……当然没有。格雷文不认为那些不能放在台面上、更不能告诉眼前这人的冲突称得上“矛盾”,他不想本就操劳过度的幽灵先生还要额外操心他这些琐碎的人际关系。
    他刚想赶忙开口否认,下一秒便听到一个声音慢条斯理地在黑发青年身后响起:“先生,我想不是因为这个原因。”
    格雷文猛地抬起头来,越过幽灵先生的肩膀,看见了不知何时站在对方身后的金发青年。爆炸声尚未彻底平息,那位阁下出现在战场上,不染尘埃,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这甚至令他呈现出一种令人生畏的圣洁感。
    神明的蓝眼睛毫无波澜地落在格雷文身上,某种源于生物本能的寒意瞬间窜过将军的脊背。但是那种冰冷的打量稍纵即逝,对方垂眼看向身旁的黑发青年,浑身气场肉眼可见变得柔和。
    “那是因为什么?”诺瓦莫名其妙地皱着眉。
    “一些不希望被您深究的原因。”阿祖卡温和地叹了口气,熟练地帮人理了理被风吹乱的衣领,带了一点安抚的意味:“不过我会让沃里夫将军恢复如初的,我保证。”
    ……有那么一瞬间,格雷文竟有些苦涩地感谢着这位阁下替他解围,多少在人前顾及了他那些隐秘而难堪的尊严,尽管他知道这都是看在幽灵先生的面子上。
    “哦。”
    教授慢慢眨了眨眼睛。
    维系团队和谐麻烦得要命,他本来就不擅长处理这些东西,全靠那点可怜的、从书本中得到的、不知道真假的经验维系着。现在有人接了过去,他当即松了口气不再深究。
    于是他便理所当然地无视了两人莫名略显僵持的气氛,视线投向了混乱的街道尽头。
    城墙的豁口大敞着,砖石瓦砾堆积如山,硝烟尚未散尽,灰黑的烟柱升向了灰白的天空。一群穿着破破烂烂军服、满脸麻木与恐惧的俘虏正被手持枪支的黎民军士兵押送着路过。
    大概是嫌这批俘虏走得慢吞吞,一名士兵忍不住用枪口重重顶了落在后方的俘虏一下,嘴里骂骂咧咧着将其搡了个踉跄,随后那名士兵顿时撞上了格雷文冷凝的严厉眼神。
    他的手当即被烫到了似的猛地收了回来,僵硬地低下了头,闭上了嘴,动作也变得老实多了。
    在此之前,对于这个世界现存的所有军队来说,大肆劫掠平民或干脆屠城泄愤,是一场严酷压抑的攻城战胜利后的最大奖赏。
    不仅仅能威慑报复敌人,最普通的士兵也能从中获得好处,将直面死亡的紧张与恐惧,战友牺牲的仇恨与怒火,被长官长期欺压打骂所忍受的不满与怨气等等,全部都可以在肆意抢劫、强奸女人甚至大搞屠杀的疯狂刺激下彻底发泄出来,反正这都是敌人地盘上的平民和奴隶。
    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另一种形式上的“军饷”,也可以避免底层士兵平时压力积攒太过导致兵变,反噬上级。
    但是在组建黎民军之初,幽灵先生便严厉要求军队内部绝不允许出现这一情形,并且毫不手软地杀了一批违反军令的士兵和军官,其中甚至不乏战功赫赫之人,任谁求情都没用。
    许多士兵不理解这是为什么,不让劫掠平民就算了,居然连俘虏都不能随意打骂,还得供他们吃喝,浪费珍贵的药材。确认身份没问题的,若是想要回家就轻易放走,甚至还会视情况给一笔路费。
    尽管那些被称为“政委”的人告诉他们,他们的敌人并非被蒙蔽的无辜民众,也不是已经放下武器的底层士兵,这些人是同胞,是需要他们解放、需要他们团结的对象——但人心都是肉长的,眼睁睁看着刚刚杀死朝夕相处的战友的敌人仅仅只是因为放下武器便能得到善待,甚至有些人被放跑了还会回到敌方部队里,继续作战杀死己方战友。很多人都气不过,一时之间说什么难听的都有,甚至黎民党高层都有人对此异常不满,灰烬就是其中之一。
    奈何军令就是军令,幽灵先生确实曾在大学任教,但此人并不是一个心慈手软的教书先生,反倒杀伐果断得厉害。尽管不少人背地里抱怨他过于冷硬,不讲情面,但对方一向我行我素,从不搞什么法外开恩。
    不过很快就有人开始发觉到好处了。
    他们在战场上遭遇的抵抗似乎变弱了,尤其是在黎民军的名声传播开来的地方,那些面黄肌瘦的敌方士兵似乎并不想和他们拼命。还有曾经被放走又跑回帝国军队里的,其中一些人看见他们后往往只是装模作样胡乱朝天打几枪就立马丢掉武器投降,借此赚一笔路费后,又回去重复这一流程,简直令人哭笑不得。
    而且这些人往往还会鼓动身边的战友一起成为“俘虏”,成批次、成体系地向黎民军投降,甚至干脆决定兵变,反绑了某个不得人心的长官,缴获一批帝国的武器,借此向他们投诚,希望加入黎民军。
    这简直令注意到这一“奇景”的帝国大为光火,黎民军善待俘虏之类的言论在帝国军队里立即成了禁词,胆敢宣扬的士兵视若通敌立马处死,甚至不惜浪费大量人力物力对其进行大肆污蔑,将帝国的敌人描述成不通人性的野兽,凶狠残忍的魔鬼,希望能够借此抵御这支如同会操控敌人意志的军队。
    可惜幽灵本人除了很会“魅惑人心”之外,手下还有一批十分能打的将军。
    第354章 武器
    伴随着一声脆响,精致的白瓷茶杯,在奥西里斯城统帅府邸书房光洁的大理石地板上摔得粉碎,红茶泼了出来,浸脏了桌下厚厚的圆形羊毛地毯。
    卢卡少校的眼下肌肉下意识抽搐了一下,试图躲开茶杯飞溅的脆片,但是他控制住了自己,绷紧下颌,任由碎瓷片将他的侧脸划出一道细小的口子,血一滴一滴地淌了下来。
    交响乐声早已停了,此时书房里简直寂静得可怕,各大军团的将领和副官挤成一团,还有几张出现在水晶球里的脸庞,全部大气都不敢出,仅能听见爱德华·拉威尔侯爵粗重的喘息声。
    “新月堡?两个小时?!”对方双手撑着桌面,手背上青筋暴起,缓缓抬起的脸上因极致的愤怒与难以置信而扭曲:“你们告诉我,新月堡只坚持了两个小时就丢了?!”
    “那群泥腿子是怎么过去的?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还是从深渊里爬出来的?!”他指着水晶球里负责镇守雾凇谷走廊的第三、第五军团的将领的鼻子破口大骂:“你们的眼睛都瞎了吗?一支能攻陷新月堡的奴隶军队从你们的眼皮子底下溜了过去,四百多里,翻山越岭,他们是怎么做到的?!还是说你们就是一群废物,帝国养着你们有什么用?让你们把粮仓拱手让给黎民党吗?!”
    两个军团的将领心中颇为委屈。分明是拉威尔侯爵自己判断失误,敌军并没有前去支援血河渡口,反倒绕行雾凇谷走廊,还雪上加霜的将新月堡的兵力调走了大半,否则一群疲于奔命的奴隶残兵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地攻下新月堡——这和他们又有什么关系?
    但是没人敢呛声,最近拉威尔侯爵疑神疑鬼的,总怀疑军中有黎民党的卧底,谁也不想莫名背上个叛国的名头,只得任由拉威尔侯爵唾沫横飞着大发雷霆,直到对方发泄够了,这才喘着粗气停了下来。
    “转告巴索老将军,”拉威尔侯爵语气阴冷:“我不管他用什么方式,什么手段——三天!我只给他三天时间,必须击溃奥雷·阿萨奇的部队主力!否则就等着上军事法庭吧!”
    主粮仓被敌军把守,时间再拖下去,大家都得玩完。现在唯一的办法便是调遣在奥西里斯城内待命的精锐部队,重新夺回新月堡粮仓。
    待到军团将领们鱼贯而出,拉威尔侯爵揉着额角,面色阴沉地看向一旁默不作声的卢卡少校:“‘庇护者’公司之前承诺得那一批‘货’呢?他们到底打算拖延到什么时候?”
    “我正打算向您汇报,莫尼阁下对于协议方面做出了……新的‘考量’。”卢卡少校快速扫了一眼侯爵阴鸷的脸,恭敬地低下了头:“他认为,鉴于当前战场态势的急剧变化,以及‘货物’运输所面临的额外风险,之前约定的煤精矿配额已不足以达到预期收益,他们要求追加百分之十五的配额,作为‘风险溢价’的补偿。”
    拉威尔侯爵愣是被气笑了。
    “他以为这是在干什么?在菜市上和摊贩讨价还价?”他猛地转过身来,一把揪住了卢卡少校的衣领,双眼腥红一片:“私自偷采煤精矿,盗窃帝国资源,他是赌我不敢将这件事捅到王后陛下那里去,让所有人都一起玩完吗?!”
    爱德华·拉威尔当然不敢。
    就算知道了这件事,对于“庇护者”公司,王室也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轻轻放过。而试图从中获利的爱德华·拉威尔,可绝对没有这样好运了。
    要知道“庇护者”公司并不仅仅只是一家普通的公司,王室才是他们最大的股东。在术士衰落的当下,那些由煤精制成的、可能取代术士的新型武器被王室视为重塑军事霸权、乃至重塑世界格局的唯一希望。
    ……更何况那群疯子试图依靠煤精来“重塑”术士,成批量地制造悍不畏死的术士军团。
    拉威尔侯爵松开了卢卡少校被揪得皱起的衣领,慢慢踱步到了窗前。
    “……成交。”良久,他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告诉莫尼阁下,我只要他按时、按量地将那批‘破壁者’重型炮送到奥西里斯城!”
    “是!”
    卢卡肃穆应道,刚想转身离去,又被拉威尔侯爵脸色阴沉地叫住了:“据说幽灵似乎出现在了鹰巢镇附近?”
    卢卡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迟疑道:“我们的人没有得到可靠证据,但传言如此,因为艾米莉亚·卡莱顿曾前往鹰巢镇,又在附近失踪,所以……”
    “鹰巢镇最近的明区是石溪镇。”拉威尔侯爵冷声道:“派一批人前去秘密搜查,若能找见幽灵是最好的,但是不要动手。但凡发现他的行踪,立即以此为基础编造散布‘幽灵’被捕获的流言。”
    他的嘴角扯出一个分外阴冷的弧度:“——我们要用‘幽灵’来引开他的军队。”
    ……
    格雷文脸色难看。
    他裸露着精壮有力、疤痕密布的上半身,拳头紧握放在膝盖上,冷汗顺着额角一滴一滴地往下淌。龙骑士阁下的手指虚虚隔空按在他的右肩上方,原本仅有两指大的贯穿伤现在居然变成了一个拳头大的血洞,还在不断扩散,甚至可以清晰看见森白的骨骼。
    疗愈的过程远比受伤本身还要痛苦数倍,格雷文甚至能听见血肉被一层层削去又再度重生出肉芽时窸窸窣窣的声音,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在骨头缝里钻。
    但是幽灵先生就在一旁看着龙骑士的动作,对这血腥无比的场景毫无异色,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格雷文紧咬着牙齿,强迫自己不要发出不体面的呻吟和惨叫,更不敢看看一旁的黑发青年脸上究竟是什么表情。
    一种混杂着痛苦、窘迫和被迫展现软弱的难堪烧灼着他的神经,他宁愿在战场上再被砍上十刀,也不想在幽灵先生面前表现得好像一个可怜兮兮的病号。
    “这不是简单的箭伤。”阿祖卡淡淡地说:“其上附着了腐蚀的力量,表面上看不出什么,痛感也被毒素麻痹,实则已经烂到了血肉深处——非常阴毒。”
    他的手指一动,做出一个剥离的动作——格雷文终于忍不住从牙缝里挤出一声闷哼。
    “你很擅长忍耐,将军。”救世主平静地评价着前世的敌人,只是听起来毫无赞赏之意:“不过你更该感谢先生的观察力,否则再拖上几天,你的右臂就彻底废了,它会一夜之间烂得好似高度腐烂的鱼肉,甚至可能连命都保不住。”
    “奈何在战场上,你必须要学会时刻关注自己的身体状态。”他这话说得就像是已经经历了无数场战争,甚至带了一点莫名的刻薄:“一味的忍耐与透支往往只能换来一具尸体。”
    总感觉这话内涵了在场两个人的格雷文:“……”
    他忍不住看了幽灵先生一眼,结果对方看起来完全没听懂其中的潜台词,正严肃地盯着他的肩膀瞧。
    余下的血肉终于变得健康,纯粹的愈合变得轻易许多。待到右肩恢复如新,格雷文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松开了已经将手心掐住血痕的拳头,浑身上下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他试探着活动了一下右臂,除了新生血肉愈合带来的轻微酸胀,再无任何阻滞和剧痛。
    “……多谢,阁下。”格雷文沉声道谢:“也感谢您愿意向我耗费口舌。”
    ……有一说一,在正事上,这位不管是能力还是作风着实无可指摘,哪怕是他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教授压根没看出来这两人之间的暗潮汹涌,他看起来若有所思,忽然毫无征兆地询问道:“格雷文,你还记得这支箭长什么模样吗?”
    将军回忆了片刻,一番描述后,诺瓦和阿祖卡对视了一眼。
    “‘庇护者’公司?”教授皱眉问道。
    救世主回忆了一下前世曾在战场上流行过的武器,肯定地点了点头:“是。”
    十分令人摸不着头脑的对话。格雷文有些茫然地看着二人——明明并非独处,两人之间依旧自然而然地呈现出一种旁人插不进去的氛围。
    将军离开了。
    教授尚在蹙眉思考奥西里斯城和“庇护者”公司之间的合作究竟到了何种深度,便被人轻柔揽住肩膀,顺势揉了揉他微微抽痛的额角。
    “心烦?”阿祖卡轻声问道:“眉头皱成这个样子。”
    “……嗯,有点担心。”黑发青年沉默了片刻,分外坦诚地回答道。
    在他看不见的角度,救世主的眼神忽然变得极其恐怖了一瞬,但他手上的力度依旧很温柔:“别担心,您发现得很及时,他不会有事的。”
    “什么?”教授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对方在说什么:“我不是指格雷文,有你在担心什么——我在想血河渡口那边奥雷的状况如何,他主要采取游击战术打了敌人一个措手不及,但是如果拉威尔采用了一些不曾问世的新型武器……”
    “奥雷不会有问题。”阿祖卡的声音依旧温和,听不出喜怒变化:“以前在战场上,他什么没见过,不至于被这些东西坑害。”
    第355章 计谋
    血河渡口。
    河水浑浊,颜色看起来似乎比以往还要深沉,不时裹挟着破碎的木片,腐烂的布缕,甚至还有被泡得浮肿难以辨别面目的浮尸,向着下游飘去。
    河岸两侧嶙峋的怪石被炮火削平了大半,焦黑的土地上布满了深浅不一的炮弹坑。奥雷站在临时搭建的观察哨所里,若有所思地仰头看向天空——乌鸦,零星的乌鸦,在灰暗的云层之下盘旋不去。
    动物是最敏锐的,就连这死亡的使者都被连日的炮火吓得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战火稍歇后才会出现,呱呱叫着搜寻着腐尸。
    “头儿,他们中计了!”
    达尼加的声音忽而自他身后冒了出来,夹杂着难以掩盖的兴奋:“你说的一点没错,巴索果然急了,那老小子一股脑扑进了我们的埋伏圈——”
    奥雷转过身,随手接过达尼加手中的战报,迅速扫视了一遍。他看起来比两年前更加高大,姿态放松,配合精悍有力的肌肉线条和一身深色的皮肤,简直如同一只健壮优雅的黑色豹子。
    那边达尼加还在呱哒呱哒地夸他,在他看来自家头儿简直就是为了战场而生的天生奇才,将那群帝国士兵指挥得团团转。奥雷听了一会儿终于听够了,干脆往人肩膀上拍了一巴掌,手动让人闭了嘴:“行了,闲话少说 ,按之前计划的那般行事——要快,免得新月堡那边生变故。”
    他盯着湍急浑浊的河水,又忍不住小声嘀咕道:“……明明用的都是帝国的军队,这群人还真是不如他。”
    “头儿,什么不如他?”尚未离开的达尼加又倒退了回来,好奇地盯着自家头儿的脸。
    自从上了战场,刺客头子嘴里偶尔会蹦出来一些奇怪的、完全听不懂的话,什么“没点新意”,什么“比他差得远了”,偏偏他一问,对方只会随口将他忽悠走。
    这一次也不例外。
    奥雷顿了顿,面无表情地抓着达尼加的衣领,将人拎了出去,然后砰得一下关上了门:“我只是在自言自语,做你的事去,哪来这么多话?”
    他指的当然是前世的暴君。
    胆敢和暴君对上的所有将领,都会不约而地产生一个相似的怀疑——那就是自己身边是否已被暴君的人渗透成了筛子。
    这是唯一看起来合理的解释。夜晚和幕僚之间的密谋,甚至不用等到第二天,就会传来各种各样莫名导致己方布局破裂的消息。就算一切如常,往往最后总能发觉这一切都只不过是暴君的一步棋。
    更可怕的是,这家伙就像能看见未来似的。在旧王衰退、外敌入侵,也是最为混乱的混战时期,当时奥雷和两位同伴还在军队里混资历,他们曾亲身体会到了暴君在战场上的可怕之处:当时暴君和他的军队罕见陷入了困境,己方却足足五次恰好与其擦肩而过。明明双方往往只差一天甚至半天脚程,最后却愣是被其逃出生天——而这也令那位原本兴奋至极、意得志满、也称得上是名将的指挥官自信心彻底破灭,围剿失败当夜就饮弹自尽了。
    那次奥雷还受命前去刺杀暴君本人,顶级的刺客却被一个普通人遛狗似的耍得团团转,连人影都没瞧见,最后只好铩羽而归,气得他做梦都在骂人。
    后来奥雷自己也没少继续亲自领教暴君的威力。他们中也就阿祖卡能勉强跟得上对方的思路,不至于输得太过难看,偶尔还能赢上一次——而他们甚至不知道这种“赢”究竟是不是也在暴君的算计之内。
    可惜自从暴君斩杀旧王登上王位之后,对方极少亲自领军,据说连议政都很少在所有大臣面前露面。特别是最后一段时光,全靠“奴隶将军”格雷文一人撑着,而这自然导致他的军队战斗力不断下降,哪怕依旧势力庞大,但仿佛全员都陷入了一种令人窒息的茫然与惶恐当中。
    而当时奥雷等人已经在和极北之国费尔洛斯的战争中打出了名气,阿祖卡本人更是成为了最年轻的圣者,杀死了萨尔瓦多,斩杀了“白噩梦”。
    他们正处于全盛时期,意气风发,如同冉冉升起的烈阳,却无法对上全盛状态的对手,奥雷对此隐隐感到某种莫名的遗憾——就一点点,还是庆幸占绝大多数,他又不是有受虐癖好的变态,如果可以的话,奥雷一点也不想和那个疯子对上。
    但是现在他们和“疯子”身处同一个阵营 ,被折腾得丑态百出的家伙不再是他们,而是讨人厌的帝国王室、贵族和其走狗——对此奥雷总有种莫名自豪的幸灾乐祸感。
    陛下本人尚不知道自己又被男二默默在心中重温了几遍“暴君”的光辉履历。他尚且盘踞在新月堡,奥西里斯城毫不意外地派遣了一支军队朝着新月堡的方向开进,而他却一点不慌。
    新月堡选址的眼光非常不错,易守难攻,城墙和乌龟壳一样厚,外加法阵也被重新修补好——要不是被他逮住了时机,钻了空子,使了花招,攻城可绝没有这样容易。而这同时意味着他们可以缩在敌人建造的堡垒里,坐拥一整座粮仓,心安理得地闭门不出进行休整,敌方却得翻山越岭进行补给,一时之间双方陷入了僵持。
    在此期间,幽灵被捕的流言再度四处流传,编得有模有样的。新月堡的临时指挥室里,格雷文眉头微微皱起,这些年来帝国从未放弃编造流言试图动摇军心,三番五次的,简直令人烦不胜烦——奈何这个节骨点上,如果流言真得被大规模传开,不少将幽灵视若神明的底层士兵很有可能真得会信。
    “很粗糙的陷阱。”阿祖卡站在地图前,淡淡地评价道:“他太急了,反而错漏百出。”
    而“被捕”的幽灵先生本人同样正盯着地图看,思考了片刻,他平静地回答道:“那就将计就计。”
    “放出消息,”黑发青年利落地命令道:“‘幽灵’在白藓坡附近现身,证明自己没有被捕,并且据可靠消息称他纠集了一支奇兵,试图切断奥西里斯城和北部行省的最后联系,要让奥西里斯城彻底成为孤城。”
    明区,新月堡,连绵的群山——如果北边又被围堵了,奥西里斯城可真被瓮中捉鳖了,而这也是鹰巢镇的失守令拉威尔颇为愤怒的原因,他将不得不格外重视这条情报,不论真假。
    格雷文显然也想清楚了这一点,眼睛微微发亮,迅速领命转身离开。教授则摘掉了眼镜,揉了揉越发胀痛的额角,缓缓吐出一口气来。
    战争方面的才能对他来说从来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东西,那些自他口中流淌而出的无数命令不仅仅是一桩桩奇策,一段段路线,一个个数字,更是一条条人命。
    ……可是他只会背负起一切,然后绝不回头。
    下一秒,黑发青年被人用披风拢住肩膀。
    “出去走走?”阿祖卡温和地低声问道:“闷屋子里太久对身体不好——想飞一圈吗?”
    教授掀起眼皮瞥了他一眼,不置可否地问道:“你的龙居然还在附近游荡?”
    也不怕炮火误伤。
    “它应该在深山里玩。”某人面不改色地回答道:“所以您也可以骑我。”
    最终还是出去了。
    一路上诺瓦仔细观察着新月堡内的行人与士兵。新月堡内的平民多为守卫的家属,黎民军清点了俘虏人数,没啥问题的就被剥夺武器后放了回去。然后他们又打开了粮仓,为平民发放了粮食,当众审判了平日里会欺压百姓和底层士兵的高级敌军长官,堡内的秩序迅速恢复了往日,这也让本来分外忐忑是否会遭遇屠城的本地居民渐渐放下心来。
    即将进入围墙的范围时,拐角处忽然发生了一阵骚动,似乎是一个男人想跑,又被几名黎民党的士兵发现了,追了上来将他狠狠按倒在地。
    “是帝国的士兵!”黎民党的士兵瞧见男人身上破破烂烂的军装后,神情肉眼可见变得紧张起来,他立即将枪对准了那家伙的后脑勺,厉声呵问道:“老实点!你是从哪里钻进来的?!”
    诺瓦瞥了一眼,忽然发现那被按在地上不断挣扎的男人的侧脸似乎有些熟悉。
    他皱了下眉,由于出于战略需要,‘幽灵’的行踪是绝密信息,教授现在都被施加了混淆法术,旁人只能瞧见一张普通的脸,而龙骑士本人更是一身神神秘秘的兜帽人打扮。
    诺瓦干脆随手掏出格雷文给他的代表高级将领的徽章,向几名黎民军出示,示意他们放开那人。
    青年勉强从地上爬了起来,他看起来胡子拉碴,形容憔悴,脸颊深深地凹陷着,灰败的脸上满是血水,仿佛一个落魄的逃兵。此时他正大睁着爆满红血丝的眼睛,茫然而麻木地抬头看向眼前的黑发青年。
    “雷恩先生,早上好。”教授为他的怪异状态不由心生警惕,但还是很有礼貌地开口道:“没想到还能在这里遇见您。”
    雷恩的瞳孔剧烈一缩。
    下一秒,他猛得自靴子里拔出来一把布满血污的匕首,毫不犹豫地朝着黑发青年的所在方向冲了过来。他的脸部肌肉格外狰狞地扭曲着,眼中满是刻骨的极端仇恨。
    “——去死吧!你这个魔鬼!”
    第356章 宽恕
    惊呼与子弹出膛的声音几乎是同步响起,雷恩的动作简直快得惊人,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和同归于尽的疯狂。
    但是有人比他更快。
    一只修长的手凭空出现,精准地攥住了袭击者的手腕,一拽一扭,顿时雷恩的整条胳膊都如麻花似得扭曲起来,他嘶声惨叫,匕首当啷一声,滚落在黑发青年的鞋尖前。
    而雷恩已经被人一脚踩住后脑,整个脸都被碾进了地砖里。血浸透了缝隙,他发出毫无意义的、如同野兽般的哀嚎与嘶吼,用唯一完好的手臂拼命抓挠着石砖,哪怕指甲全部外翻也毫不在意,遮掩在成缕额发间的眼睛正死死看向黑发青年的方向,被仇恨染得一片猩红。
    阿祖卡缓缓松开了左手,两名本能向着袭击者后背开枪的黎民军士兵不由瞪大了眼睛——只见两枚铜色的子弹出现在对方白皙的指间,掉在地上,发出了两声脆响。
    一切都只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教授面无表情地眨了眨眼睛,反应过来后,他蹲下身来,捡起了掉落在脚边的匕首。
    “去死吧……杀了你……!”
    袭击者还在无能为力地挣扎嘶吼着,阿祖卡皱了皱眉,脚下的力度又重了几分,仿佛下一秒就要碾碎对方的颅骨。若不是教授肯定要人活着问个明白,否则这家伙在向人亮出匕首的那一瞬间,他便已经死了。
    大街上发生的骚动令更多士兵赶了过来,教授出示徽章,和他们交谈了几句,命令士兵们离开,立即去搜查帝国的逃兵究竟是如何进入新月堡的。待到士兵们散去,他又示意救世主为这附近施加了混淆法术——终于没有闲杂人等了。
    雷恩趴在地上剧烈地喘息着。他明白自己大概快死了,或者说动手的那一刻起,他的命运便早已注定。
    但是复仇的怒火令他全然忘却了对于死亡的恐惧,以至于当他听见缓缓接近的脚步声,看着黑发青年在他面前蹲了下来,用那双该死的灰眼睛安静地注视着他时,帝国士兵的第一反应就是朝着那张平凡的脸上用力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尽管失败了。
    他发出嘶嘶的冷笑:“有种就立即杀了我,你这个狗杂种!”
    “……我从你的脸上看见了仇恨。”教授若有所思地说:“你恨我,为什么?我明明救了你的弟弟科尔。”
    “闭嘴!你不配提他!”这个名字仿佛触犯了某种禁忌,这令对方再度剧烈挣扎起来:“肮脏的奴隶,你骗了他!你利用了一个孩子的好心肠,然后将灾难带进了新月堡——你居然还他妈的有脸喝我妈妈炖的汤!我真后悔相信了你,没有第一时间将你交给登记处!”
    无论这人身份究竟是谁,但有一点可以确定,那就是对方是黎民军的高层,是这场攻城战的主导者。
    教授盯着雷恩看了一会儿,眼中没有丝毫波澜,忽然毫无征兆地问道:“科尔死了?”
    他仔细打量着对方脸上的表情,眉头慢慢皱了起来:“……还是说,你的父母也都死了?就在不久之前的攻城战中?”
    士兵崩溃似的剧烈喘着气,就像被人扯开了强行拼凑起来的外壳,露出其下早已被撕成碎片的五脏六腑。
    “我不认为这是黎民军刻意为之,”教授慢慢站了起来,垂下眼睛,以一种平静到冷酷的语气缓缓说道:“黎民军没有屠杀妇孺的习惯,除非妇孺主动攻击——所以大概率是误伤。”
    那双烟灰色的眼睛冷淡地注视着士兵因仇恨、悲痛与绝望而恍惚的眼睛:“他们身处被新月堡指挥官驱赶着前去堵住墙口的人群当中,然后不幸遇难?”
    所有的挣扎都突兀停止了。雷恩软了下去,趴在原地,像是一只被抽出了脊柱的动物,只能发出断断续续的、不成调的哀嚎声。
    “……看来我没有说错。”黑发青年闭了闭眼睛,疲惫地捏了捏眉心。
    士兵仿佛被他脸上浮现出的情绪刺激到了,忽然竭力抬起头来,神经质地尖刻冷笑起来:“呸!侵略者的狡辩!”
    “是你命令你的士兵的刀剑与子弹杀死了他们,是你令他们不得不离开安全的堡垒,走向痛苦的死亡!”他脸上的神情似笑似哭,扭曲到了极致:“科尔他才七岁啊,你现在摆出这幅表情做什么?像你这种人还会感到愧疚吗?你以为这样就会令你的良心稍微好受些吗?!”
    “恕我直言,”阿祖卡语气微冷:“如果没有先生,首先你的弟弟活不了,其次你们全家照样会在某天死在战场上,唯一的区别可能只有你现在还能在先生面前大放厥词。”
    “我不会愧疚。”教授忽然打断了他,冷漠地回答道。
    “我对你的家人的死亡感到惋惜与遗憾,也许也有一些人类对于同族幼崽死去时本能的哀伤与同情。”他居高临下,用那双没有丝毫动容的眼睛肃穆盯着男人剧烈颤抖着的脸部肌肉,一字一句地回答道:“但是我不会愧疚——愧疚毫无作用,它代表着贪恋过去,代表着试图逃避,代表着迟疑与动摇,而这反而会害死更多人。”
    “我理解你为什么恨我,雷恩先生。”
    那双烟灰色的眼瞳毫无怜悯,冰冷的,明亮的,锋锐的,像是要将士兵的灵魂彻底剖开,带着冷酷的宽恕意味:“你明白造成你的家人死亡的罪魁祸首是那个下达命令的指挥官,是一向残忍凶狠的帝国军队,是不将平民当人看的、吃人的社会本身。可是这三者无论哪个你都无法前去复仇,只好发了狂似的去寻找最后一个具体的仇敌。”
    雷恩的嘴唇剧烈颤动了一下。这是狡辩!他想要反驳,但却发现自己在极度的情绪激荡之下完全发不出声音。
    “只是从各种角度来说,因我而死、为我而死的人太多太多了,数不甚数。”黑发青年的语气格外平静,听起来就像在讲述一个既定的事实:“为了我,为了理想,为了未来,为了人类——我们总说在历史前进的道路上,旧制度的崩塌,新世界的诞生,必然伴随着血与火的阵痛,只是当这场阵痛降临在每一个个体身上时,都将是无法承受的灭顶之灾,对你、对我来说皆是如此。”
    “可是这就是革命,而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人类,”他的声音很轻,斩钉截铁,苍白疲惫的脸上浮现出一种令人不由屏息的可怕神光:“所以我唯一能做的,只有不断记住他们的死亡与牺牲,然后为了更多该活下来的人走下去。”
    “——不论我的生死,不论任何人的生死。”
    黑发青年弯下腰,将那把匕首放在士兵面前,然后后退了一步。
    “阿祖卡,放开他。”教授面无表情地说,他看着重获自由后立即用唯一完好的手抓着匕首踉踉跄跄爬起来的雷恩,看着对方的脸上浮现出惊疑与警惕之色,平静地向他张开了双臂,坦露出略显单薄的胸膛。
    天光笼罩在黑发青年的身上,雷恩忍不住咽了口唾沫。风吹去他前额的冷汗,他忽然感到寒冷,随后发现自己的手指居然抖得有些握不住匕首,仿佛在直面一尊高大到难以置信的威严神像。
    他终于开始感到恐惧。
    “雷恩先生,看在科尔的份上,我给你第二次选择的机会,也是最后一次选择的机会。”神像的声音似乎自十分遥远的地方传来:“你可以冲过来,继续试图向我复仇。这一次我一定会杀了你,然后将你和家人一同殓尸安葬。如果你信得过我,现在可以告诉我你的遗言。”
    “——或者你也可以转身离开,以投诚俘虏的身份加入黎民军,一起毁灭那个造就了无数个科尔的悲剧的腐朽帝国。”
    ……
    发生了这档子事,教授当然完全丢失了“飞一圈”的心情。他站在街角,安静地凝望着灰白的天空,缓缓吐出一口气来。
    阿祖卡在他身边简单地汇报了一下帝国逃兵为何会出现在新月堡内:“身为守卫,雷恩等人知道可以进入新月堡内的隐蔽路线,负责看守此处的我方士兵的父亲和雷恩一家有交情,当时雷恩并未离开新月堡太远,雷恩的父母幼弟的死亡消息是其父亲联系并告知了对方,并且要求儿子为其开后门,使其进入城内。”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那对父子已经按照军法处置了。”
    救世主的神情微冷,连一贯的温和微笑都淡了,蓝眼睛里尚且残存着隐隐的戾气。
    在战场上摸爬滚打那么多年,在他看来自家宿敌还是心软,居然给了一个曾经试图刺杀领袖的、软弱无能的家伙第二次机会——不过这大概也是对方之所以能够吸引如此多人,前仆后继着向他所身处的伟大光亮扑来的原因之一。
    ……毕竟曾经的“阿祖卡”也是雷恩。
    “我会嘱咐格雷文格外注意盯着他。”救世主顿了顿,又开口道:“一个摇摆不定的、曾经的逃兵很有可能成为隐患。”
    “你思考得很全面。”教授回过神来,闻言平静地回答道:“将他和那些从俘虏转为黎民军的帝国士兵一样对待就好,如果犯了错,军法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不必网开一面。”
    第357章 改写
    拉威尔侯爵想要拖延时间,恰巧教授也想。于是新月堡外的敌军暂时退却了,大家都在静静地等待着,从而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衡状态。
    但是很快,三天时间一晃而过。巴索并没有在三天之内击溃敌人,拉威尔侯爵所期盼着的“破壁者”重型炮也并没有如他所想那般,将僵持的战局撕开一道裂口——与之相反,情形急转而下,一切都彻底陷入了混乱。
    如果目标自视野里一触即散,有重型炮又如何?奥西里斯城仿佛身处被层层叠叠的鬼影包围的孤岛,那些人好像无处不在,明明上一秒已经被驱赶、被撕碎了,下一秒又会从意想不到的地方冒出来,如蛛网般的无形包围圈正遵循着某种看不透的规则,不紧不慢地层层收紧。明明这群奴隶纸面上的实力数据完全比不上帝国军团,奥西斯里城却一步步沦落为被围困在蛛网上、拼命挣扎的小虫。
    幽灵出现在白藓坡的消息似真似假,但是奥西里斯城不得不信。哪怕帝国嘴上对这位革命军领袖满口污蔑,但所有人心中都隐隐明白,这位年轻领袖所表现出来的惊人的智谋,几乎是人类范畴内的最高化身——而这让他们先入为主着心怀恐惧,恐惧会杀死理性。
    爱德华·拉威尔变得越来越神经质。他时常毫无征兆地发怒,甚至当众枪杀了一名副官,只因对方在闲聊时所说的单词和“转告幽灵”有些相似,就被怀疑是幽灵派来的卧底。
    一个歇斯底里的最高指挥官足以令整个指挥体系陷入互相猜忌甚至瘫痪的泥潭,尤其是当血河渡口彻底溃败的消息传来,在钝刀子割肉的极度恐惧叠加下,拉威尔侯爵终于坐不住了。
    他一边放弃脸面与仕途向帝国求援,一边命令驻守雾凇谷走廊的驻军立即回城,驻扎于奥西里斯城的精锐部队却是倾巢而出——但目标并非血河渡口,而是扭头扑向了新月堡,试图在大军来袭之前重新夺回粮仓,随后立即龟缩回奥西里斯城,准备等待救援。
    毕竟再坚固的堡垒,又该如何抵御来自大量术士和炮兵的冲击?
    新月堡城下,被施加过法阵的盔甲严密包裹、高大如铁塔般的重骑兵整装待发,沉重的甲板在阳光下泛着冰冷的铁灰色,就连战马都披挂着全身马铠,仅仅露出吐着灼热白气的鼻孔,和一双双焦躁而泛红的眼珠。术士和炮兵被严密保护在队伍中央,准备进行攻城白刃战用的云梯蓄势待发。所有人都认为这一战将赢得毫无波澜,毕竟驻守此处的,不过是黎民军中的一支曾经攻打奥西里斯城失败后溃逃的残军罢了。
    但是这一次,他们再度失算了。
    对于曾在奥西里斯城服役的幸存士兵来说,1851年的秋天代表着战争,代表着火海蔓延的废墟,代表着笼罩万物的、明晃晃的太阳,代表着站在城墙之上的灰色身影,还有自灰色身影身后飞掠过天空的数道巨大的影子。
    龙群。
    一群龙,如同神迹一般,首次出现在了战场的天空之上,龙背上的骑手娴熟地操纵着方向,在看傻眼的帝国士兵的头顶无声盘旋着。
    在此之前不是没有人试图驯养龙群,巨龙不可能,但一些性格稍微温驯些的中小型龙总该有些希望。但是很快,异想天开的人便发现,中小型龙在战场上的威力往往比不上一名高阶术士,它们所能做到的不过是落在地上用爪牙撕咬,或者带着骑手躲避攻击罢了。
    外加龙的负载能力有限,要想自上空投石或进行远程攻击,要不威力不足,要不会被迫位于敌方术士的攻击范围之内,外加驯龙所需代价格外高昂,还得考虑龙的发情期、龙的习性与领地意识、骑手和龙之间的磨合等等问题——因而驯养龙群成了历史上最为可笑的坏主意之一,所有人都认为那群远在莫里斯堡的龙,不过是奴隶们又一次见识短浅的滑稽尝试。
    但是现在,这些龙飞得很高,地面的术士和炮弹完全够不着他们。就在帝国士兵面面相觑着等待长官命令时,负责领队的指挥官瞳孔猛地缩紧——他从望远镜里瞧见了一些东西,一些捆绑在那些巨兽腹部的、闪烁着金属冷光的圆柱体。
    战场上锻炼出来的生死本能令指挥官骤然爆发出凄厉的嘶吼:“散开!都给我散开!快去找掩体!”
    他身边的军官尚未反应过来,一些老兵也只是本能地遵循上级的命令,开始俯下身体。
    但是太迟了。
    伴随着一声嘹亮悠长的龙吟,龙群猛地更改了盘旋的姿态,其中几只齐齐收拢了巨大的膜状翼,开始以惊人的速度向下俯冲,翅膀边缘割裂空气,发出了瘆人的尖啸声。
    它们的目标非常精准,地面上的术士、炮兵方阵,还有那队排列整齐的重骑兵——到达某个临界点时,龙背上的骑手猛地拉动了什么。
    死亡的阴影从天而降。
    那些整齐排列着的金属圆柱体脱离了束缚,在重力的作用下呼啸着砸向地面。它们并非传统的实心铁疙瘩,尾部可以清晰瞧见喷发的火光,提供了最后的精准助推。
    第一波“流星”降临在队伍中央,那里是被严密保护的术士和炮兵阵营。
    “——轰!轰!轰!轰!”
    伴随着接连不断的、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仿佛能够吞噬一切的猛烈火光冲天而起,冲击波肉眼可见地扩散开来,将附近的士兵连同沉重的炮架如同稻草般掀飞、撕碎。
    术士的吟唱被迫中断了,人类的肉体和法术的力量在绝对的物理暴力面前,很快便化为了滔天火海中凄厉的惨嚎,又迅速被淹没在持续不断的爆炸声中,空气中顿时弥漫着肉体烧焦的恶臭。
    第二波打击扫过重骑兵方阵。
    如同移动的钢铁堡垒般的重骑兵,遭遇了来自前所未有的头顶方向的灭顶打击。那些曾经令他们所向披靡的厚重盔甲,反倒成为了无法脱逃的铁棺材,威力巨大的爆炸在密集的阵营中炸开,将人带马一同掀飞。若不是有法阵勉强起到保护作用,人和马的内脏会在瞬息间被震碎——尽管如此,不少人已经趴在地上,动弹不得。
    但是可怖的命运并未放过他们,灼热的火焰舔舐着密闭的盔甲,足以将里面的骑士和马匹活生生烤熟。幸存的战马受了惊,发疯似的嘶鸣、踩踏着,将原本严密的方阵绞得天翻地覆,铁灰色的移动城墙瞬间土崩瓦解,只余下泛红的金属,折断的军旗,燃烧的残骸,以及倒在地上呻吟哀嚎,试图爬离战场的、寥寥无几的残兵。
    完成轰炸任务的两波龙群已经重新汇入了高空,如同死神般在帝国士兵的头顶盘旋着,第三波袭击并未降临。
    指挥官浑身瘫软着,脸色惨白,嘴唇哆嗦,却发不出丝毫声响。奥西里斯城引以为傲的精锐大军,尚未触碰敌军的衣角,就在自家粮仓门口,被来自天空的绝对力量碾碎了,就像古董玩具一样可笑脆弱。
    此时他该站起来,命令余下幸存的术士和炮兵朝向龙群还击。但是地面一片死寂,幸存者的眼中满是深入骨髓的恐惧,手抖得甚至抓不住武器。
    ——战场的规则在这一刻被改写了,空军正式加入了战争舞台。
    到底是负隅顽抗,然后在第三波空袭中彻底化为齑粉?还是就地投降,去赌这群奴隶会对他们网开一面?
    这似乎并不难做出选择。
    在瞧见战地之上升起的、代表着投降的旗帜后,始终在城墙上督战的教授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
    他没有打开城门接纳俘虏,也没有命令龙群对帝国残兵赶尽杀绝,只是平静地注视着那些所剩无几的残兵跌跌撞撞、互相搀扶着站起来,于死亡随时可能降临的恐惧与绝望中渐渐消失在硝烟当中。
    此刻的新月堡几乎是一座空城。格雷文等人早已带着足够的军粮与补给离开,前去奥西里斯城准备最后的决战,仅留下部分用来维系秩序。
    这无疑是一招险棋,如果时间差没有估算好,新月堡无疑会再度落入敌手。但好在他等待已久的龙群终究是准时赶到,在黎民军的四处点火下,奥西里斯城无暇将视线投注于天空之上,这才令驯龙者军团的首秀足够成功。
    站在他身边的阿祖卡吹响了哨子,龙群随即哗啦啦地掠过他们的头顶,朝着奥西里斯城的方向赶去。其中一只龙则降临在城墙之上,利爪深深扣进砖石之中,上方的骑手翻身而下,是个纳塔林人,正向着二人的方向低头行礼。
    阿祖卡微微点头回应族人:“情况如何?”
    “没啥大问题。”对方快速回答道,脸上带些许紧张,还有巨大的兴奋:“就是这些龙第一次上战场,有些控制不住,还有几只小龙没掌握好时机,被烫伤了爪子和肚皮,飞回去倒是应该没问题。不过好歹东西都扔准了。”
    他怜爱地摸了摸伙伴的龙脑袋,冲着教授笑出满口白牙:“以及您提供的炮弹大概用掉了七成的量,剩下的足以给奥西里斯城的那群老爷们开开眼了!”
    第358章 围剿
    一场来自弱者的围剿,或者一场从天而降的屠杀,历史学家会如此描述这场发生在雾凇谷内的战争。人类无穷无尽的尸骸与灰烬被埋葬在庞大的安多哈尔山脉没入人类世界的边缘地带,新世界自其冉冉升起。
    噩耗如同贴着头皮飞驰而过的尖啸,统帅府邸的书房内,奥西斯里城的主人失手打碎了这个月第不知道多少个杯子。
    “你说的全军覆没是什么意思?投降又是什么意思?!”
    爱德华·拉威尔的声音像被碎石头磨过似的。他盯着传令官和其手中的水晶球,这令对方的脑袋恨不得埋进地毯里。
    一片死寂。拉威尔侯爵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忽而猛地抄起了桌上的精美花瓶,重重砸向了墙壁。
    “……投降!谁给他的胆子!”在清脆的碎裂声中,他声嘶力竭地咆哮着,喘着粗气,试图将所有将他淹没的恐惧与绝望全部发泄出去:“那是帝国的精锐部队,我的部队!不是一群农夫!区区一群奴隶,一群、一群愚蠢暴躁的野兽……!”
    “他们有龙,侯爵阁下。”一旁的卢卡少校沉声提醒道,他总感到莫名不安:“如果前线传来的消息不假的话,来自天空的袭击着实十分棘手,我们需要早日开启护城法阵。”
    “然后呢?”拉威尔侯爵双目猩红一片,似乎已经看见了自己被围困致死的可怕厄运,脸色如死人般铁青:“长期开启护城法阵所需的大量煤精从哪里变出来?为了那几架屁用没有的重型炮,之前偷采的那些煤精都被狗娘养的‘庇护者’公司夺走了大半!况且就算抛弃城里的平民,奥西里斯城里供全军吃喝的粮食供给也不过只能继续维持五天,再拖下去只能吃战马了!”
    他忽然好像想到了什么,猛地扭头看向一旁的书记官,急促地询问道:“军部那边呢?关于请求增援的答复有变动了吗?”
    书记官吓得一哆嗦,结结巴巴回答道:“阁、阁下,军部还是同样的答复,北境战线吃紧,暂时……暂时无法抽调军队支援……”
    拉威尔侯爵的嘴唇蠕动了一下,他仿佛丢失了所有的力气,重新重重靠回了座椅靠背上。
    该死的北方佬,他咬牙切齿着想,该死的“庇护者”公司,该死的奴隶——还有最该死的幽灵!一个连面都不曾露过的人,居然将他逼进如此境地……!
    卢卡少校沉默了片刻,又小心翼翼地提议道:“阁下,若是向‘庇护者’公司求援,至少应该能拖延一段时间。他们好像新开发了一些威力巨大、但是价格十分高昂的重型武器……”
    拉威尔冷笑一声,刚想开口斥骂,他的神情忽然一肃,举起手来示意所有人都凝神细听。
    在众人屏息凝神的面面相觑下,很快所有人都听见了——那是一种奇异而尖锐的声响,由远及近,穿透了厚重的墙壁和玻璃。不像是炮火,也不似雷鸣,更像是某种大型生物的嘶吼。
    那是龙的嘶吼。
    拉威尔侯爵脸上血色尽失,他跌跌撞撞扑到窗前,猛地拉开厚重的丝绒窗帘,几乎将脸贴在冰冷的玻璃上。
    窗外,奥西里斯城灰蒙蒙的轮廓在太阳之下朦胧地发着亮,象征着无上威严与力量的高大城墙遮住了群山的影子,此刻在拉威尔看来,却更像是龙的饭盆——几只小黑点自天空的尽头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放大,如同一群协同猎食的兀鹫,却比任何鸟兽都要致命,都要狰狞可怖,而奥西里斯城内的人群就是无处可逃的鲜美血食。
    拉威尔侯爵扶住窗户,身体剧烈晃动了一下,双目一片呆滞:“怎么、怎么会来得这么快……”
    自得到战报也不过一两个小时而已!
    他的副官卢卡少校则已厉声嘶吼道:“快点!立马开启护城法阵,所有高阶术士都去对付龙群——”
    但是已经迟了。
    只见几个黑点脱离了巨兽的腹部,开始极速下坠,伴随着尖锐刺耳的破空声,朝向预定的目标——统帅府邸侧翼的军械库和负责护城法阵供能的法术塔——精准地砸了下去!
    两声震天动地的巨响。砖石、木片、金属碎片混合着冲天的火光和浓烟喷涌而出,军械库被点燃的火药顿时引发了接连不断的、大大小小的爆炸,近在咫尺的剧烈震动简直令整个统帅府邸都在摇晃。
    天花板扑簌簌往下落灰,窗户已被巨大的冲击波震碎。拉威尔一时站立不稳,狼狈地摔倒在地,按在碎玻璃上的双手顿时满手都是血。他的下属和副官试图搀扶他,但又很快被不断掉落的碎石逼得趴在地上,等待爆炸过去。
    待到如同噩梦般的声响终于渐渐平息,灰头土脸的众人勉强爬了起来。热浪夹杂着什么东西烧焦的臭味袭来,窗外是建筑物燃烧的噼啪声,传来了隐隐的哭喊。
    卢卡少校勉强挪到窗前,只见远处高大的法术塔似乎在法阵的保护作用下勉强保持屹立不倒——然后又是一波俯冲和从天而降的弹药,这一次帝国军队里的术士用光链抓住了一只飞得过低的龙,那只庞然大物自空中失了平衡,歪歪斜斜着掉了下来,砸在火海中,发出震怒的咆哮声,然后翻身爬起,顽强地朝着试图抓住它的术士发起了冲锋——那只龙愣是将本就摇摇欲坠的法术塔彻底撞断了。
    “侯爵阁下,我们还有机会!”卢卡少校拖起身体发软的侯爵,咬牙提议道:“这群奴隶的弹药并非无穷无尽的,而且每次投弹那些龙都得俯冲而下,我们可以借此时机反击!只要将龙群赶走——”
    他的话音未落,几名传令官连滚带爬地闯了进来:“——报!”
    “据斥候汇报,奥雷·阿萨奇的队伍出现在了黑松林附近,离奥西里斯城还有三十分钟路程!”
    “黎、黎民军来了!就在城外!黑压压一片!领头的是格雷文·沃里夫——”
    卢卡少校的手上不由一松,拉威尔侯爵顿时软了下去,呆呆地瘫坐在地上。
    完了,全完了。
    驻守雾凇谷走廊的第三、第五军团回城至少还需两天时间,而现在奥西里斯城中精锐部队在新月堡折损了几近大半,现在他们又该如何对付看起来预谋良久、全副武装、更何况还有来自天空的龙群相助的黎民军?
    ……这本该是他们为新月堡的奴隶残军选定的结局啊。
    拉威尔侯爵缓缓地、笨拙地爬向了翻倒的酒柜,摸索着捡起一瓶没被摔碎的烈酒。周围的副官和下属似乎在焦灼地喊他,询问他接下来该怎么办,但他已经听不见了,耳中唯余有一片嗡鸣,只是颤抖着满是鲜血的双手,机械地拧开了瓶塞,对准瓶口猛灌起来。
    “……”
    卢卡少校深深地看了爱德华·拉威尔侯爵最后一眼,带领着六神无主的下属离开了统帅府邸的书房,并且贴心地关上了门,阻隔了其中模糊不清的、混杂着啜泣和狂笑的呓语。
    等教授和阿祖卡到达奥西里斯城时,战局胜负已定,残存的守军如同无头苍蝇似的,士气全无,节节败退,一切已经走到了尾声。
    黎民军的士兵们撞开了统帅府邸华丽沉重的大门,卑贱的平民与奴隶涌入了昔日庄严肃穆的统帅府大厅,华贵的挂毯被撕扯而下,精美的瓷器被砸得粉碎,象征拉威尔家族威严的家徽更是被拽了下来,被无数双沾满泥泞和血污的靴子踩得稀巴烂。
    格雷文眉头皱起,他抬手,示意周围过于兴奋的手下人安静,抬眼看向前方。奥雷的身影自黑暗中缓缓浮现,刺客瞥了眼浑身血腥气息浓重的将军,不由咋了咋舌。
    看起来最为沉稳温和好脾气的,在战场上的风格却是最狂暴的。看看这家伙快要被杀气腌入味的模样——在战场上和前世简直一模一样。
    “爱德华·拉威尔那老废物就在书房里。”奥雷用下巴点了点走廊尽头,带了一点炫耀的意味,毫不客气地嗤笑道:“看到我们的人时还想开枪自尽,结果犹豫了半天又不敢。”
    “做得很好,诸位。”
    刺客愣了一下,抬眼望向人群之后。一个高挑瘦削的黑发青年出现在众多浑身戾气未褪的士兵间,人群不由自主渐渐散开,不少瞧见他的人,脸上都出现了剧烈的情绪变动,那是一种夹杂着激动、爱戴与敬畏的神情,低呼声此起彼伏。
    “——幽灵先生!”
    “是幽灵先生!”
    他们面前的人,就是这场战争的总指挥官,无数场令人胆寒却又令人神魂颠倒的奇迹自他的手下诞生。这个名字本身就是一个传奇,他的存在像是炉中烧得炽热明亮的铁水,人们却会不由觉得,触碰这样的东西将是一种无上的祝福与救赎。
    奥雷的眼睛微微亮了一下,他瞥了眼默不作声跟在黑发青年的好友,却没有和人来个久别重逢的拥抱,而是收敛了方才懒洋洋的玩世不恭,骄傲的、带了一点调侃意味地向着教授微微俯身。
    “当然,首席先生——幸不辱使命。”
    第359章 勾结
    拉威尔侯爵缩在书房的角落里,周身范围内的武器都已经被搜走了,他也看起来毫不在乎,只是死死抱着酒瓶,血腥味、焦臭味混合着洒落的酒水在密闭的空间里发酵,闻起来并不美妙。
    书房里一片狼藉,翻倒的雕花桌椅,满地的玻璃碎片,书籍和挂画倒扣在地板上,华贵的地毯被分不清内容的液体浸得呈现出令人作呕的粘稠感。
    门外传来了脚步声,看守侯爵的士兵让开一条道来,拉威尔慢慢抬起浑浊的眼睛。
    无数人影在他眼中不断晃动着,黑色的松林在迷雾中影影绰绰,那些鬼魂也一样。无声的、苍白的月亮升了起来,笼罩着同样无声的奥西里斯城,直到就像沙砾落下似的,那些松树,那些鬼影,那些月亮——终于汇聚成了一个灰色的身影。
    一张曾多次在通缉令上出现的脸,平静地注视着他。
    “啊哈,是你,幽灵,果然是你……”醉鬼口齿不清地喃喃自语着:“你在这里……哈哈哈哈哈!你就在这里!这就说得通了!我只是败给了一只幽灵!一只幽灵——”
    他狂笑起来,逼得周围的士兵不得不用枪托狠狠给了他后脑勺一下,厉声命令他老实些,不要装疯卖傻。但是下一秒,也许是喝得太多,也许是某种无法言说的恐惧,拉威尔失禁了,屎尿的臭味漫了出来。
    “啧,这家伙醉得太彻底了。”奥雷有些嫌弃地后退了一步,用手在鼻子前扇了扇。
    “将爱德华·拉威尔关起来,”教授瞥了失去神智的醉鬼一眼,冷声道:“等他清醒后,请转告我。”
    就在此时,走廊尽头传来了一阵骚动。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几名黎民党的士兵粗暴地推搡着一名穿着高级将领衣服的人。对方尚且年轻,身上沾着血和泥泞,双手被扭到背后,往日一丝不苟梳起的头发此时凌乱不堪,沾满松针,笔挺的军装满是狼狈的皱褶。他深陷的眼睛布满红血丝,但好歹保持着强作镇定的姿态。
    “首席先生,将军,这家伙带着亲卫要跑,被我们的人从城外的黑松林里逮回来了。”一名士兵汇报道。
    “是西奥多·卢卡少校,爱德华·拉威尔的副官。”格雷文仔细辨别着这张脸,向教授低声道:“挺棘手的人物,一个冷血机敏的对手。”
    能得到“不灭战车”如此评价,足以证明此人确实并非那些纯粹跑战场上混资历、混军功的贵族子弟。
    扭送他的士兵停住了脚步,卢卡少校盯着眼前的黑发青年,很轻易便明白了这位究竟是谁。
    “……久闻大名,幽灵先生。”他保持着贵族军官的优雅与风度,高傲地扬起下巴。
    熟悉的调调,奥雷不爽地眯起眼睛。他有些想给这家伙的膝盖来上一脚,这让他想起了自己和好友们曾在帝国军队里混的那段“好日子”——那些所谓的“帝国名将”,私下里有一个算一个,绝大多数都是些讨人厌的傲慢混球。
    更何况西奥多·卢卡这个名字还是挺耳熟的,似乎在抵抗暴君的灭世之战中很是活跃,这说明前世这家伙大概会有一番作为——不过这一次,此人的光辉估计要在今日截止了。
    幽灵没有立即接话,而卢卡也被那双毫无情绪的灰眼睛看得心里发毛,浑身越发紧绷。
    “你想去月牙矿洞联络‘庇护者’公司?”忽然,黑发青年毫无征兆地问道。
    无视了卢卡剧烈收缩的眼瞳,他打量着那张越发惨白扭曲的脸,轻描淡写地问道:“你被他们收买了?”
    眼见那位年轻军官下意识往敞开的书房房门里看,教授懒洋洋地说:“别担心,拉威尔侯爵喝得烂醉如泥,听不见你‘背叛’他的事——就算他听见了,现在也对你做不了什么。”
    “……我没有背叛拉威尔侯爵。”卢卡阴沉着脸沉声道:“我只是在权责允许的范围内,引导他做出最优的选择。”
    “看来你已经想好了该如何同你未来的狱友兼前任上司解释了。”黑发青年不在乎地点了点头,颇为刻薄地点评道:“也有可能是在同一个绞刑架上晃荡的‘死党’?”
    周围不由传来了几声压抑的低笑,其中奥雷笑得最不加遮掩——他偶尔还是能欣赏一下这位陛下的黑色幽默的,尤其嘲讽对象并非他本人时。
    而卢卡看起来终于有些破防了。
    “你、您不打算用我们和帝国交换俘虏吗?”他急切地询问道:“我,拉威尔侯爵……我们的家族将会愿意付出十分昂贵的代价来换取我们的自由,帝国也不会抛弃我们,黎民党也有被帝国逮捕的俘虏吧——”
    “这不是您此刻需要考虑的事。”教授冷淡地说:“况且这里有许多人想要你们的命,我们将不得不听一听他们的意见。”
    卢卡看疯子似的瞪着他,只见黑发青年慢条斯理地数着手指,一条接着一条举例道:“比如奥西里斯城吃不饱肚子的平民,比如被克扣薪酬、被长官毒打的士兵,再比如,那些消失在矿洞里的酷刑下的无辜亡灵们……你这幅表情,是在惊讶我为什么会知道奥西斯里城和‘庇护者’公司之间令人作呕的隐蔽交易吗?”
    他忽然猛地靠近了卢卡少校,在对方渐渐浮现出的、不可置信的惊惧眼神中,一字一句地回答道:“是亡灵告诉我的。”
    “——是那些被你们折磨至死的亡灵,亲口告诉我的。”
    “带走。”见他骇得说不出话来,幽灵无趣地站直了身,提高声音冷声命令道:“把西奥多·卢卡关在爱德华·拉威尔隔壁,别让他死了。”
    ……
    教授不想在这装潢华美却泛着浓郁血腥气味的统帅府邸久留,好在很快下属便帮他收拾出来了一处临时落脚的住所。
    黑发青年安静地靠在靠背椅上,身体后仰着,后脑抵在座椅头枕的软垫上。他的书桌还没收拾齐整,上面堆放着一些乱七八糟的杂物,其中有一块被人把玩到十分光滑的白色方解石,还有一枚雕琢精美的金属残片。
    教授瞥了一眼,面无表情地移开眼睛。
    ……一个认识了甚至不足一天一夜的陌生小鬼,他还不至于感到悲痛万分。
    他只是有些……恍惚,还有些疲惫。
    眼前突然一黑,有人蒙住了他的眼睛。诺瓦愣了一下,他有些想要拿走那只手,但又不想动弹,只得皱眉道:“干什么。”
    “拉威尔侯爵醒酒了。”救世主的声音自他耳边慢悠悠地响起:“应您的吩咐,他已经知道了西奥多·卢卡和‘庇护者’公司‘勾结’的事,现在他们开始互相指责对方,拉威尔怒斥卢卡无耻叛主,卢卡反讽拉威尔愚蠢透顶——要不是被监牢分隔开,这两人就要大打出手了。”
    “……我知道了,再晾他们几天。”教授面无表情地说,终于忍不住伸手去抓那只盖在他眼睛上的手掌:“可是这和您捂我眼睛又有什么关系?”
    手腕被人握住了,有人轻轻吻了吻他的眉心,眼前的温暖手掌却依旧一动不动:“眉头怎么皱成这样?这可是一场令人欣喜的胜利,先生,您成功攻占了奥西里斯城,帝国的腹地将向您敞开大门。”
    “尚未完全成功。”诺瓦严肃地纠正他:“还有两个军团没有回城。”
    阿祖卡忍不住亲了亲自家宿敌那有些苍白的嘴唇,没有贸然深入,只是一下又一下地轻轻碾磨,直到它变得柔软湿润、血色充盈起来。
    “我想这不足以令您愁眉不展。”他爱怜地低声道。
    失去视线让教授难得有些不安,他想将手挣出来——但那家伙的舌头狡猾地伸进去了,似乎毫无攻击性地轻柔舔舐着敏感的上颚,温柔地讨好着他。他很快又被人亲得有些迷迷糊糊,连那只盖在眼睛上的手什么时候被一条柔软的织物取代都不知道。
    “……你干什么?”
    终于回过神来的教授眉头紧皱,眼睛上的东西摸起来很柔软,并不透光,似乎是黑色的。于一片黑暗中,他试探着去摸脑后被系住的结——不是死结,只是被松松系着,仿佛随便一拽就能拽开似的。
    “我认为您现在绷得太紧了,需要放松一下。”恋人的声音在他耳边轻柔诱哄道:“黑暗将有助于让您彻底放松下来,全身心地享受这一切。”
    “……我不会。”黑色织物之下,教授掀起眼皮,冷声提醒道:“我对失去视力、陷入黑暗有一定程度上的心理阴影,而你很清楚这一点。”
    “所以这一次我没有绑住您的手。”结果那混账在他耳边煞有介事地解释道:“这代表着您可以随时将它扯下来,然后阻止我——无论是咬我一口,还是给我一巴掌。”
    在教授看不见的视角里,救世主的视线格外贪婪地舔舐着恋人的面容——在众人面前明亮夺目得不可方物的黑发青年,此时正茫然而乖巧地半靠在他的怀里,彻底处于他的掌控范围下。那些柔软的发丝有些凌乱,黑色的布料衬得他的脸庞和脖颈越发苍白,遮去那双冷肃锐利的烟灰色眼瞳后,甚至显露出一种奇异的脆弱无助来。
    但是此时,这位陛下依旧镇定自若地微微扬起下巴,对自己这幅仿佛陷入任人宰割的可怜境地的诱人姿态一无所知。
    “你到底要干什么,以至于认为我会对你动手?”教授有些不满地提醒道:“姑且提醒一下你,现在太阳还没落山,房间也没收拾好……”
    “所以只是放松。”某人满脸无辜地笑眯眯回答道:“您这是想到哪里去了?”
    第360章 蒙眼
    黑暗,眼前空无一物。
    黑暗让他感到自己似乎变得格外渺小,就像一只忽然被从安全的洞穴里挖出来、丢弃在荒野里的动物。
    耳廓边缘细细的绒毛在存在感突然强烈起来的空气里轻微地颤动着,周遭的一切声响似乎都在放大,这让他不由在意起门的情况——门被牢牢关上了吗?他不确定,在此之前是紧闭着的,但是他无法判断这唯一的访客究竟是何时进来的,所以也许此刻只是虚掩着……
    教授愣了一下,两只手套被扯了下来,随后身上忽然一暖,一种带了点重量的、柔软堆叠着的东西掩住了他的胸膛,垂到了小腿以下。熟悉的气味包围着他,带来一种沉沉的安全感,他本能伸手去抓,略显粗粝的质感,但是很软,摸起来很舒服,似乎是龙骑士的斗篷。
    “别紧张。”有人亲了亲他的手背,又亲了亲他的额头,声音低低的,带了一点笑意:“请全部交给我。”
    我没紧张,教授本想皱眉张嘴反驳,但是下一秒,他的手猛然抓紧了身上的斗篷。
    双腿膝盖处单薄的皮肤,陡然接触到了某种陌生的热意。他的双腿被人左右分开,而那家伙直接掀开了斗篷的下摆,从他的双腿间钻了进来,半跪在他面前,然后非常顺理成章地搂紧了他的腰。
    “你——!”
    教授织物下的眼睛陡然睁大,下意识想要将人推出去。
    “嘘……不会忽然捏您腰侧的,别怕。”阿祖卡早有预见地将手挤入后脊和椅背间的缝隙,抱紧了那截线条窄瘦的躯体,感受着对方本能的紧绷和颤抖。
    房间壁炉里烧着炉火,所以教授没穿厚重的大衣,上身仅有一件薄外衣和衬衫。救世主慢条斯理地解开了自家宿敌外衣的纽扣,然后将脸埋进对方紧绷的小腹里,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心满意足地蹭了蹭,又忍不住亲了亲,感知着腹部柔软且紧绷的单薄肌肉不安的呼吸与起伏。
    他的手也顺势往上爬,探进外衣里,就像将人从衣物的裂口里剥出来似的,用手掌细细地一寸寸丈量着凸起的肩胛和后脊,仿佛一个最专业不过的医生,仔细按揉着每一处可能引发酸胀的部位。
    “后背的肌肉也绷得好厉害。”阿祖卡叹了口气,怜爱地低声道:“您最近的压力真得很大。”
    “……您要是别保持这样奇怪的姿势摸我,”诺瓦盯着眼前的黑暗冷冷地说:“我可能会更放松些。”
    现在他的身体被迫前倾着,另一人所有温热的呼吸全部打在小腹上。他忍不住试探着伸出右手摸了一下,然后成功抓住了冰冷的桌沿,勉强稳住了身体,保持住了平衡。
    身下人似乎低低笑了一下,教授忽然瞪大了眼睛,原本垂在腿侧的左手当即就想去拽眼睛上的布条,却被人不轻不重地按住了手背。
    “你干什么?!”他气急败坏地低下头:“你这个混蛋,这里是工作的——唔!”
    扶在桌沿上的右手手指陡然用力抓紧,骨节和指甲顿时呈现出青白的颜色。教授忍不住想要合拢双腿,奈何被人挡住了,只得本能往椅子里躲,脊背也弓了起来。
    救世主没有说话。黑发青年于一片黑暗中茫然地低头喘息着,他看不见,桌上的手只得无助地攥成了拳头。那只阻止他在突如其来的刺激下、立即扯下眼上布条的手已经离开了,转而轻轻用温热的手掌抚摸着他的后背,带有鼓励的意味,试图引导着他。
    “……亲爱的,别揪我的头发。”阿祖卡动了动,无奈地哄道:“我希望这样能让您放松下来,先生,但是如果您愿意的话,我也很乐意让出主导权,只需要开口告诉我就好。”
    那只原本只是下意识紧紧抓住他的发丝、带来些许坠痛的手安静了片刻,忽然带有报复性质地重重拽了一下。
    他的宿敌没有开口骂人,大概是心知肚明此时一但张嘴,就会冒出来一些狼狈的、毫无威慑力的、在另一人听来却异常诱人的声音。
    阿祖卡:“……”
    他微微眯起眼睛,原本按在后背上的手险恶地滑落——果然老实了,被他箍在怀中的人猛地抽了口气,松开他的头发,整个人都本能剧烈蜷缩起来,将脸深深埋在桌上的臂弯里,试图借此阻止那些有些无法抑制的细微声响,简直浑身都在轻微的发抖。
    但是他没有趁机扯去眼上的遮掩物,也没有终止这场越发过火的“放松”,而是身体慢慢软了下来,异常信任地将体重交付给了跪在双腿之间的人。
    ……好乖。
    救世主的眼中不由闪过柔软的笑意,他带有赞赏与安慰意味地,温柔摸了摸自家宿敌的后背。
    教授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去阻止越发荒唐的游戏。
    黑暗中的一切感官,都被无形放大,木柴噼啪作响着,空气粘稠,他的皮肤仿佛被无数炙热而无形的蛇缠绕着,无穷无尽的、熟悉而陌生的海潮吞噬了他,像是正在坠入无尽深渊。
    他本能感到恐惧,试图逃离,但也不过只是勉强支起脖颈,就又被人轻易拖进了更深的深渊,只得用双手撑着桌沿,压抑地喘息着,指甲求救似的徒劳抓挠着桌面。
    椅子腿和地板忽然发出了一声尖锐刺耳的剧烈摩擦声。阿祖卡顿了顿,忽然将人按紧了些,直到那些本能的挣扎在他怀中突兀地僵住,打颤,这才慢慢将人松开些,用手指随意擦拭了一下唇角。
    黑发青年已经一把扯掉了眼睛上的布条,连带着那条在挣扎下彻底滑落的斗篷,全部一齐丢在地上。那双已经明显潮湿起来的灰眼睛带着恼意冷冷垂下,居高临下地瞪着他,耳尖、脖颈还有眼下轻薄的皮肤,全部泛着湿润的、柔软的血色。
    “这次明显比以往要快些。”救世主若无其事地爱怜亲了亲恋人尚在痉挛不已的小腹,温柔地询问道:“喜欢吗?”
    ……下次把手也绑起来好了,他忍不住阴暗地想。
    “您最好确定刚才有关好门,也没有弄脏我的文件。”教授勉强喘匀了气,黑着脸瞪他:“否则再有下次,我会直接拔你的头发,说到做到。”
    阿祖卡:“……”
    “真是别出心裁的威胁,先生。”他故作委屈地将脸颊贴人小腹上,坏心地蹭了蹭,当对方本能推拒他时抓住了那两只手,放在唇边亲了亲,甚至煽情地慢慢舔了一下:“不过我早已设下了结界,否则刚才首席的房间里传出这样大的动静,早就有人冲进来查看情况了。”
    “虽然我也不是很在意吧,毕竟我不会让您被人看见这副模样……”阿祖卡截住话头,无辜地眨了眨眼睛,随后满眼笑意地看着对方猛地抽回了手,在他的身上气恼地蹭了蹭,耳尖的血色明显有着蔓延的征兆。
    “……够了,起来。”
    教授试图并拢膝盖,将人挤出去。但是对方却是顺势搂住了他的后腰,将他托着屁股抱了起来。突如其来的失重感让黑发青年顿时本能搂紧了另一人的脖颈,而这反而落入了救世主的怀抱里。
    背后忽然一软,他被人仰面放在了柔软的沙发上。随后那家伙坐在他身侧,先是带有安抚意味地俯身亲了亲他的眉心,然后在准备亲他嘴唇时,被教授黑着脸推开了。
    “漱口去。”
    见人张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虎狼之词 ,诺瓦面无表情地打断了他:“你会嫌弃你的龙口水,我也嫌弃你现在的口水——别这么看我,我可没让你这么做。”
    情迷意乱和神智清醒时是俩码事。
    阿祖卡:“……”
    他叹了口气,纵容地爬了起来,忽然有些怀念对方曾经在幻境中缠着他向他乞食的可爱模样。
    教授保持着仰躺的姿势,耳边是清晰的水声,他沉默了片刻,忽然缓缓将一只手臂盖在了眼睛上。
    ……某种角度来说,这混账确实成功了。他现在简直“放松”得要命,甚至还有些昏昏欲睡,而直到现在他的办公桌甚至还没收拾好——这对他这种工作狂来说简直是不可思议的。
    身边再次一重,教授尚未回过神来,就被人按住亲得呼吸急促,不由发出轻微的呜咽声。
    救世主带了点要将所有没有成功的亲吻全部一次性补偿回来的恶劣,直到恋人终于忍不住开始挣扎起来,咬他舌头,甚至揪他头发时,这才恋恋不舍地将人松开,安抚地啄了啄那有些红肿的嘴唇。
    然后某人开始熟练地满脸委屈倒打一耙:“您咬我,还揪我的头发——您明明答应过我的。”
    尚在剧烈喘息的教授愣了一下,因缺氧而眩晕的大脑深处想起来自己确实答应过一些事——好吧,现在看起来似乎有些像是自己穿上裤子不认人?
    ……等等,不对。
    “我会亲你,但是你不能这么长时间的亲我,”黑发青年一边努力平复着呼吸,一边不满地瞪着人,试图严肃地指责对方无耻的偷换概念行为,让人感到良心不安:“我是靠肺呼吸的人类,又不是靠皮肤呼吸的水熊虫。”
    ……听不懂,但是不妨碍阿祖卡低下头来,一下又一下地轻轻吻着身下人的嘴唇,侵入,离开,像是一波波柔和的、永无止境的潮水。
    “那么这样可以吗?我的先生?”他于吻的间隙间温柔地低声询问道:“喜欢这样吗?”
    他的宿敌用那双雾气朦胧的灰眼睛看了他一会儿,忽而主动揪住了他的衣领亲了上来,舌尖毫不迟疑地顶了进去。
    “喜欢。”
    教授拉开些距离,下意识舔了舔有些发麻的嘴唇,于另一人陡然深沉的眼神中平静地说:“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