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章 搜查
    在本·拉杰先生的帮助下,教授在三天之后心满意足地坐上了开往巴塔利亚高地南区的火车,带着合作协议与大笔订单。火车碾过铁轨,哐当哐当地响,车厢摇摇晃晃着驶过春天的麦田,不少带着脚铐的农奴在田地里劳作,细碎的野花在更远些的薄绿山丘间轻盈闪烁。
    有人接过他手里的文件,又抽走了他的笔。诺瓦举着突然空荡荡的双手,有些茫然地抬起头来,然后被人精准地用什么东西塞了满嘴。
    “午饭。”阿祖卡无奈地叹了口气:“吃完东西之后还请休息一会儿,您已经工作很久了。”
    黑发青年有些不满地唔了一声以示抗议,但是在得到一小杯咖啡后,他顿时安静下来,开始认真咀嚼他的午餐。那是一种类似三明治的食物,其中夹了奶酪、生菜、腌火腿和两片苹果片。
    饭后甜点是当地特产的红色野莓,看起来倒是怪诱人的。但是有了曾被人偷袭投喂酸浆果的经历,教授狐疑地皱紧眉头,看人面不改色地吃了几颗,并且表示味道十分不错后,这才半信半疑地小心试探着咬了一口——好极了,简直酸得要命,他就不该相信这个世界尚且未经改良的水果品种。
    见他酸得五官都皱起来了,另一人笑得很是可恶,却在他瞪过来时一脸无辜。教授不动声色地抄起最后几颗野莓,寻机迅速塞人嘴里,然后在试图火速逃离密闭的车厢时又被人拎着后脖颈拽回来,最后被人按在座位上接吻,双手被牢牢固定在头顶,只感觉牙齿和腿一起发软。
    “够了,停战——不胡闹了……唔!”
    抗议被堵住了,他被人亲得喘息急促,眼镜狼狈地歪斜在脸上,又被人摘下折好,慢条斯理地插回他胸前的胸袋里,彻底露出那双漂亮的、泛着柔软水汽的烟灰色眼睛。
    车窗外的光影撒在桌面与椅背上,一棱棱交替闪过。透过密闭的车厢玻璃,甚至能隐隐听见其他乘客的交谈声。尽管知道某人一定会施展混淆法术,但是半公开场合下的过度亲昵还是令诺瓦浑身紧绷起来,感官也变得更加敏锐。
    阿祖卡忍不住在那染上鲜红汁水的柔软嘴唇上舔了舔,又轻轻咬了一下。酸意顿时直冲大脑,直到最后才隐隐泛起回甜。
    “我可没有骗您,先生。”他低笑着,用指尖揉了揉那微微发烫的后颈,顺势将额头抵在另一人的额头上,以至于吐息都在暧昧交缠着:“味道真得很好,我很喜欢。”
    见人冲他睁大眼睛,救世主的手指自后颈滑落,顺着手腕的间隙钻进手套里,仔细抵在黑发青年的脉搏上。他沉吟片刻,忽然若有所思地宣布道:“您的心跳加快了。”
    “看来其实您也很喜欢。”金发青年微微笑了起来,明亮的阳光撒在他身上,衬得那张脸无比温柔圣洁:“请问我可以……再多吃一点吗?”
    结果他的宿敌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你问我做什么。”
    “喜欢的话,等下车后再去买好了。”他将手挣扎出来,在桌上摸索了一下,又寻见了一枚漏网之鱼。教授面无表情地将莓果塞人嘴里,然后拍了拍手,顺便给人做正经科普:“一般来说,南区会具有更为显著的热量优势,所以更符合浆果类作物的生长需求,产量估计会更多,价格也更便宜。”
    他看起来居然还挺得意的,因为自己提供了一条“好消息”。
    调情失败,还被人往嘴里塞了一枚酸得要命的野莓的、伟大的救世主先生:“……”
    他叹了口气,干脆摈弃了那些暧昧却隐晦——或者也不隐晦——的方式,选择直接耍流氓:“我想吃的是您。”
    “也可以说,我想和您亲昵。”他微笑着歪了歪头,金发顺势从他脸侧滑落:“唔,说不定还可以更过分一些?”
    “……”
    教授瞪着他,忽然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此人刚才在说什么鬼话,以至于阳光撒在耳朵上时竟有些发烫。自上一次做爱之后,这家伙在他面前似乎越来越放肆了。
    没有时间是一方面,还有一点,那就是对方在床上留给他的初印象着实令人心有余悸,以至于这些天来他干脆无视了那些或是隐晦或是直接的暗示,全身心投入工作中。
    见他不说话,金发青年凑过来,轻轻吻了吻他的侧脸,声音温柔,带着蛊惑意味地低了下去:“是我之前做的时候太过分了吗?以至于给您留下了不好的印象?”
    “抱歉,那一次是我有些失控了,请您原谅我的失态。”见人小动物似得敏锐觉察到危险,下意识伸手推他,阿祖卡顺势抓住那只手,放在唇边温柔地亲了亲,嘴上似是无奈而真诚地提议道:“不过如果频率能够稍微高些的话,我相信每一次失控的可能性会更小些。”
    “……真的?”黑发青年狐疑而警惕地看着他:“我总觉得你不怀好意。”
    “真的。”某人面不改色地继续哄人:“我什么时候骗过您?”
    “刚才。”诺瓦冷冷地说:“你骗我说野莓味道不错,结果——唔!”
    好不容易再次从吻中脱逃,教授忍不住开始往后缩,后脑撞进柔软的椅背里。他下意识曲起膝盖,抵住对方的小腹,被亲得有些气急败坏:“这位先生,容我提醒一下您——这里是公共场所,我们在火车上!”
    黑发青年忽然小声呜咽了一声,猛地抓住了对方结实的手臂。那家伙在舔吻他的耳朵,舌尖顺着顿时紧绷起来的肌理线条煽情地滑了下来,最终落在颈侧,吮出一道薄薄的红痕。
    “我知道,我当然不会在这种地方欺负您。”救世主舔了舔牙齿,微微笑了起来,“但是也许可以允许我……稍微收取一点利息?”
    ——可惜他没有成功收取任何“利息”。
    伴随着一阵刺耳的摩擦声,火车忽然剧烈晃动了一下,停滞不动了。
    金发青年原本温柔得快要融化的眼神顿时冷了下来,他反应极快地将人护进怀里,顺手理了理对方凌乱的衣领,又将眼镜替人戴上。
    车厢外传来嘈杂的惊叫声,似乎有人逼停了火车,直接闯了上来,正沿着走廊一个接着一个地进入车厢搜查。对方大概有枪,诺瓦听见了开枪的声音,然后是被强行压抑下去的尖叫声。
    教授微微眯起眼睛——是劫匪、士兵还是其他什么人?
    很快那些不速之客便来到了他们的车厢,伴随着粗暴的激烈撞击声,车厢门被猛地推开,一个衣着华丽、军人打扮的家伙趾高气扬地出现在门口,在瞧见屋内的景象时顿时一愣。
    阿祖卡已经给二人施加了混淆法术,其余人将无法清晰辨别他们的五官,也觉查不到哪里不对,但是两人的气质令来人相信他们身份不一般。
    “斯特林·卡瑟兰将军有令,”小队长打扮的家伙展开一卷盖着火漆印的搜查令:“要求沿途搜查所有乘客身份,一旦发现逆党人员,立即逮捕!”
    他身后的士兵将枪拉上了栓:“两位先生,请问你们姓甚名谁,来巴塔利亚高地南区做什么?”
    他打量了一下两人似乎有些暧昧的姿态,又不怀好意地质问道:“以及你们之间互相是什么关系?”
    “汤姆·马沃罗·里德尔,来巴塔利亚南区做生意。”教授面无表情地说,有中间名一般代表着来自贵族中的大家族,哪怕一时没回想起来“里德尔”究竟是哪个贵族的姓氏,那名小队长的态度依旧肉眼可见地和缓了一些。
    见他们将视线转移到阿祖卡身上,教授顿了顿,继续胡诌:“这位是我的朋友,哈利·波特。”
    反正都是救世主,都会魔法——差不多。
    来人的眼神轻佻地滑过黑发青年脖子上的红痕:“哦,真的只是朋友?”
    又一个喜欢玩男人的贵族,他轻蔑地想。
    他没有发现另一人的眼神已经渐渐冷了下来,仿佛在看死人。
    “您想表达些什么?”那位里德尔先生冷哼一声,高傲得抬起下巴,优雅的贵族腔调在车厢内冰冷响起:“我倒想问问卡瑟兰阁下究竟是怎么交代的——这位先生,您可不是一般的失礼。”
    对方对此却显得毫不在乎,只是不屑地嗤了一声:“请先给我您的过关通行证吧,里德尔先生。”
    教授微微眯起眼睛,继续不动声色地探听消息:“坐上这趟列车的时候,我可没听说过要这个。”
    “现在您知道了。”小队长耸了耸肩:“您也别为难我们,我们可是得到了确切消息,逆党的人就在火车上。如果您没有通行证的话,就得随我们下车检查。”
    “真是好笑,这就是巴塔利亚的待客之道吗?”黑发青年阴郁地盯着他:“耽误了我的时间你们赔得起吗?那可是足足上万金币的订单!”
    “当然,我们也不是不能通融。”小队长笑了起来,他故意凑近了些,以一种不易被旁人察觉的角度搓了搓手指,似乎是试图收取贿赂:“不过您知道的,我们也得吃饭嘛——”
    又是一声来自车厢外的轰然巨响,彻底打断了对方的话。
    作者有话说:
    教授的冷笑话be like
    汤姆·马沃罗·里德尔:伏地魔本名(you know who)
    哈利·波特:应该都知道吧
    第242章 逆党
    车厢外有人惊慌失措地大喊:“逆党的人在这里!在七号车厢——啊!”
    又是一阵密集的枪响,教授他们所在的车厢玻璃被打碎了,玻璃渣子碎了一地。诺瓦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人护着脑袋按了下去。方才还在试图收贿的小队长同样利落地往地上一趴,一手按着帽子怒吼道:“还击!还击!队伍里的术士呢?!”
    他的声音忽然哽住了,因为他瞧见一具尸体正用充血的眼睛死不瞑目地瞪着他,半个身体倒在走廊外,唯有血水慢慢自对方身下漫了出来——正是那名倒霉的术士。
    几名鸭舌帽压得很低的人忽然从几个车厢里冒了出来,用胳膊死死勒住士兵的脖子,一名士兵惊慌失措地试图开枪还击,却被人将胳膊往上一顶,子弹直接打穿了车顶,出现了几个漏光的小洞,而他本人也被子弹贯穿了脑袋。
    教授微微眯起眼睛。
    看来这群士兵要找的“逆党”另有其人,只是恰好撞上了掀起莫里斯港暴动的黎民党头目,结果阴差阳错地活生生错过了五十万金币——他想他知道这群士兵要找的“逆党”究竟是谁了。
    关于巴塔利亚地区的势力纠葛,本·拉杰曾经为他介绍了一些,其中包括“巴塔利亚农党”,也称“土地自由党”。老人提起他们时稍显难色,似乎不知道该作何评判。
    “一群……更加激进的人。”最后他如此隐晦地总结道:“他们信奉土地公有,平均分配,以及血债血偿。”
    土地自由党的人明显占据了上风,很快士兵被一个接着一个的制服,捆绑结实后,集中丢进靠近火车头的列车员室里。
    同时他们也没有放过那些惊恐的乘客,逐一进入各个车厢搜查,一些人被粗鲁地用枪抵着后背,叫骂推搡着赶往同一个房间。
    土地自由党进入教授的车厢时,心知大势已去的小队长已经钻到了座位下面,但很快还是被粗暴地揪了出来,后脑勺上狠狠挨了一枪托。为首的人仔细看了一眼那肤色苍白的黑发青年,嗤笑一声,毫不犹豫用枪对准了他俩:“闭嘴,杂种,给老子站起来。”
    他用枪比划了一下一旁的金发青年,凶狠地威胁道:“你要是敢发出一点声音,老子先一枪崩了你旁边那个。”
    教授:“……”
    那你很是勇敢。
    但他还是不动声色地握了握救世主的手,示意对方不要轻举妄动,然后老实得随着对方走出车厢。
    很快列车员室里挤满了人,教授站在不引人注目的角落里,默默观察了一下,很快就发现了问题所在——在场的绝大多数人都是黑发青年男性,以衣着考究的人为主。人群忽然惊恐地往里挤,像是一群受惊的绵羊。诺瓦皱了下眉,一旁的阿祖卡顺势用胳膊为他圈出了一小块喘息之地。
    有人走进了列车员室,金属挂钩与皮质枪套在他的腰间摩擦着,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来者身材高大,穿了件褪色的旧军装,没有戴帽子,灰色的头发刺猬似的炸着,鼻梁高耸,五官平添了几分戾气。
    “我是伍德,土地自由党有些要事要和一位先生商讨。我只知道他是黑头发,做了易容以便秘密出行,就在这列火车上。”对方的声音不大不小,锐利的眼睛缓缓扫过在场众人,看得一些人忍不住哆嗦起来。土地自由党在当地凶名赫赫,这群人并不介意杀人:“谁是巴斯·卡瑟兰?”
    没有人回答,伍德干脆将枪解了下来,咔哒一声上了膛,眯起眼睛打量所有人:“没有人承认吗?全火车的黑头发可都在这里了。如果有人知道他在哪里,最好尽快告诉我们,这样所有人都能平安回家。”
    “但是如果没有人告诉我的话……”他从裤兜里掏出一枚生锈的怀表,打开看了一眼后,露出了一个凶狠的微笑:“抱歉,诸位,从现在开始计时,每过一分钟我就会随机杀死一个人。”
    短暂的沉寂后是陡然炸响的慌乱,外地人显得更加愤愤不平些,本地人却是更加惊恐。而那个自称伍德的男人始终不慌不忙,目光紧盯着怀表,不紧不慢地提醒道:“还有三十秒。”
    直到对方扣上怀表,宣布第一次倒计时结束时,依旧没有人站出来,伍德摇了摇头,示意手下随便在人群中揪出了一个顿时显露出绝望神色的年轻人,不顾对方的哀求,逼迫他跪在人群前,然后用手枪对准了他的后脑勺。
    “真是遗憾,”伍德说:“愿诸神庇佑你的魂灵。”
    但是枪声没响,一个声音打破了几近窒息的死寂。
    “——等等,他不是巴斯·卡瑟兰。”
    忽然幸存下来的年轻人瘫软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气,人群推搡了下,让出一条通道来。一个戴着眼镜、脸色苍白的黑发青年从人群中走了出来,五官平凡得令人过目就忘。
    见所有凶神恶煞的逆党人员都在盯着他看,对方依旧镇定自若地解释道:“看他的中指关节有一定变形,衣领有墨迹,外套衣扣掉色,袖口起了毛边,这说明他生活窘迫。但他依旧配备了领巾,说明他的职业逼迫他必须要看起来‘体面’些,也许是文员,或者是家庭教师——无论如何,他是一名平民,而不是隶属于卡瑟兰家族的贵族。”
    伍德冷嗤了一声:“那又如何。”
    他的食指继续扣上扳机——这一次那名青年居然胆大妄为到直接抓住了他的手臂。
    “该死!”
    “你要干什么?!”
    哪怕被无数杆枪指着,在周围人的怒呵声中,黑发青年依旧平静地盯着伍德的眼睛,镜片后的眸色……似乎是一种非常、非常冰冷锋利的烟灰色,这竟令伍德神情恍惚了一瞬。
    “你确定要这样浪费时间,去杀不相干的人?”对方的声音很轻,却显得掷地有声:“巴斯·卡瑟兰就在这里,他是卡瑟兰将军的亲儿子,卡瑟兰的军队很快就会发现不对劲,他们会派出更多人,包围你们,将你们困在狭小的车厢里——你们会全军覆没。”
    伍德终于回过神来,微微眯起眼睛。
    “你和这小子什么关系?”他冲那几乎要尿出来的年轻人努了努嘴。
    “萍水相逢。”教授冷淡地回答。
    但是没等伍德质疑,下一秒,那人又平静地抛出了令土地自由党无法抗拒的诱饵:“我知道巴斯·卡瑟兰在哪里。”
    见所有人的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他继续道:“——但是我要先知道,你们要和他谈些什么。”
    “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有人在一旁呵斥道,见人眼睛都不抬一下,他顿觉恼羞成怒,又看向领队的方向:“伍德,先杀了他,这里的‘体面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吃的脑满肥肠的畜生,那小子一看就像是个贵族,更不是什么好玩意儿。”
    “那个杂种和法庭勾结,强行征收了八百多公顷的土地,”伍德突然开口道:“他把上面的自由农全部赶走,数千人只能得到少得可怜的赔偿,甚至还有人倒欠了卡瑟兰家族一笔债务。”
    在那双灰眼睛的注视下,不知怎的,他忍不住吐露了更多:“然后是半个月前,他杀了我们三十多个人,虐杀。”
    “前者我有所耳闻。”教授若有所思地说:“所以你们找他,是想要杀了他报仇?”
    “难道我们不该血债血偿吗?!”伍德的眼神顿时变得狰狞起来,他猛地举起枪,对准了黑发青年的额头:“现在告诉我他在哪里,如果被我发现你在耍我……”
    “如果我是你们,最基础一点,我会先控制住巴斯·卡瑟兰。”教授慢慢地说,完全无视了顶在他额头上的枪口:“然后用他和卡瑟兰家族谈判,逼迫对方签署土地归还协议。”
    伍德冷笑一声:“卡瑟兰家族又不是只有一个儿子,怎么可能答应。”
    那双烟灰色的眼瞳冷漠地注视着他,其中毫无情感波动,竟令伍德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所以等卡瑟兰家族拒绝,再当众处决他。”
    伍德愣了一下,不由皱紧眉头:“这有什么区别?”
    “私仇和公仇的区别。”黑发青年嗤了一声,用一种“这都想不通”的眼神瞥了他一眼:“前者只能说明你们是一群残暴无脑的恐怖分子,而后者则是真心为农民利益而抗争的起义者。”
    顶在额头上的枪更用力了些,伍德的五官扭曲了一下:“够了,难道你在拖延时间吗?!”
    “我没有拖延时间的必要。”教授有些不耐地啧了一声,他极不客气地用手拨开了枪口,扭头看了看四周,然后毫不犹豫地指向了人群中的一人:“他就是巴斯·卡瑟兰。”
    被他指到的人顿时神情大变,往左右看了看,惊恐而慌乱地后退了几步:“你、你胡扯什么!你有什么证据?!”
    对方有些莫名其妙地瞥了他一眼:“这不是看一眼就知道的事。”
    见众人面面相觑着没有动作,教授叹了口气,干脆继续给提示:“去搜查他的衣物和行李,一定能找到证明身份的东西。”
    第243章 统治
    当土地自由党的众人果然从那人的衣服夹层里搜出了带着家徽火漆印章的信件时,看向黑发青年的眼神顿时变了。
    一人闯进列车员室,在伍德身侧低语:“开始有士兵往火车的方向来了,接应的兄弟已经就位。”
    伍德微微点了点头,目光却不曾离开黑发青年的脸。但是教授压根没理他,他的视线越过人群,与站在人群外的伊亚洛斯骑士长对视——此人全靠混淆法术混上来的,也许是不想看见叛军头目的脸,没有和他们挤同一个车厢。由于有某神存在,诺瓦便没有阻止。
    此时骑士的眼神很奇怪,教授正在仔细分辨对方的微表情时,便听见伍德在他身边沉声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诺瓦的视线滑过老老实实蹲在地上的小队长,淡定地反问道:“这很重要?”
    伍德冷笑:“我怎么知道你和巴斯·卡瑟兰有没有关系?是不是想借土地自由党的手做些什么?”
    “有几分聪明。”黑发青年冷飕飕地瞥了他一眼,还没等伍德开口,又带着气人的嘲讽意味嗤了一声:“可惜目标一开始便怀疑错了——究竟是谁给你们提供的信息,告诉你们巴斯·卡瑟兰就在这列火车上?”
    还没等伍德说话,他身旁的人便不爽地斥道:“这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伍德一挥手,阻止了自己人的出言不逊。他嘱咐了几句准备带着巴斯·卡瑟兰撤离的话,便重新看向眼前的黑发青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但是还没等教授继续开口,那个始终看起来怂不拉叽蹲在原地的小队长忽然爆起,从靴后掏出手枪,对准了被土地自由党人押住、准备拖出车厢的巴斯·卡瑟兰便连开数枪。后者胸膛顿时炸开几朵血花,无声无息地软倒下去,而前者也被人一枪打爆了脑袋。
    子弹飞溅,众人惊恐地尖叫着,现场一片混乱,教授差点被人撞着,但是很快被救世主捂着脑袋护进怀里。
    伍德神情大变,轨道的尽头已经翻起尘土,更多士兵的身影隐隐出现在地平线上。他阴沉着脸,最后看了教授一眼,然后抄起那封信件,扭头同其余人一同跳下了火车。
    “伍德,不带他回去吗?”同伴一边跑路,一边有些气喘吁吁地问道:“那小子到底是什么人,知道很多不该知道的事情!”
    “带个屁!”伍德不爽地骂道:“他身边那个人绝对是个高手,刚才有弹片溅到他俩面前,结果就和撞到空气墙上一样,滞空了一瞬才掉下去,肯定是个术士!”
    留在火车上的教授看着许多士兵涌入了火车,将巴斯·卡瑟兰的尸体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在大致听目击者描述了一番后,士兵们开始寻找“神秘的黑发青年”,奈何教授已经被魔法保护得严严实实,那些人无数次越过他们,无数次视而不见,最后只好在乘客的抗议声中认定这位“嫌疑人”已经和逆党一起逃跑了。
    终于,火车再次缓缓重新启动,向着原目的地驶去。一番折腾过后,教授总算重新坐回车厢里,继续开始他的工作,不过这一次伊亚洛斯骑士长出现在他们面前,神情有些复杂地盯着他们,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神明完全无视了他,交叠着双腿坐在黑发青年身边,正在翻阅身旁人摊在桌上的文件。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伊亚洛斯总觉得对方心情似乎不太美妙。而那位叛军头目更是眼睛都不抬一下,低着头在随身携带的笔记本上写些什么。
    “说。”
    对方一边奋笔疾书,一边毫无征兆地开口道。
    伊亚洛斯愣了一下,便瞧见那人抽空抬起头来,给了他一个不满的眼神:“你的目光要把我烧出两个洞了——想问就问,我会根据实际情况判断要不要回答。”
    “你是否准备和土地自由党结盟?”骑士长沉声问道。
    教授的笔微微顿了一下:“为什么你会认为我要和他们结盟?”
    “他们出言不逊,你却态度堪称隐忍。”骑士长冷声道:“其次你还出言点拨,协助他们找见了巴斯·卡瑟兰,放任他们带走关键证据。”
    教授不动声色地盯着他:“继续。”
    “那些人残忍,暴虐,愚昧——但是你也阻止了他们滥杀无辜。”骑士长神情略显复杂。一方面,由于身份使然,他对那群逆党满心厌恶,就算对方其言不假,卡瑟兰家族犯下的罪自有帝国审判,轮不到一群土匪暴民。
    但是另一方面,这位黎民党的灵魂人物,似乎比他想象中更加……理性且克制。下意识的,他不愿臆测对方。
    黑发青年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堪称坦诚地回答道:“我离开莫里斯港,本身就是为了替黎民党寻找潜在的盟友。”
    “没有亲眼所见之前,我不能妄下判断。”他淡淡地说:“但是目前来看,这是一群被仇恨驱使着的人,尽管已有了非常朴素的群体愿望,但也导致了他们会吸引越来越多极端的复仇者,被怒火裹挟着,直到如雪球般不断发展壮大,向前滚动——然后失去控制撞碎在崖壁上。”
    “他们需要指引。”黑发青年低下头来,将手中的笔记本翻了一页:“至少得让他们知道他们真正的敌人是谁,而不是纯粹将怒火释放在个体身上。”
    伊亚洛斯盯着对方淡漠无波的侧脸,异常犀利地质问道:“所以你认为你会成为他们的新主人,统治他们,令他们为你所用?”
    笔尖在纸页上洇开一点墨迹,下一秒,黑发青年放下了笔记本,书脊与桌面发出轻微的碰撞声,这竟令骑士长下意识脊背紧绷起来——他居然从一个普通人身上隐隐体会到了某种压迫感。
    “主人?统治?”教授冰冷无波地注视着他:“我不认为我会可笑到这个地步。”
    “您似乎搞错了一点,并且陷入了封建主义的叙事当中。”他摘下眼镜,仔细擦了擦镜片:“我不会统治谁,实质上促使他们做出选择的也不会是我,甚至不会是任何个体,而是人类高贵的、热烈的、粗暴且血腥的自发抗争精神,我本人只是一个具有象征意义的符号罢了。”
    “蛊惑、煽动、驯化、威逼利诱……我知道你们怎样看我的。”哪怕在阳光下,那双高透明度的烟灰色眼瞳依旧呈现出金属般冰冷理性的色泽:“你们认为我是魔鬼,我所吐露的一切都是妖言惑众的诳语。”
    “但是在我看来,假如有人追随我,不如说是追随我所代为传播的思想,是我所代为描绘的未来,是‘人’之所以为‘人’的,对于存活、尊严乃至更美好生活的最基本向往。”他的声音很轻,却很有力:“而我本人亦是其忠诚的践行者。”
    伊亚洛斯怔愣地看着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非常具有煽动性的回答,习惯和那些冠冕堂皇的政客与贵族打交道的他本该面露嘲讽之色,但是那张过于苍白的脸上呈现出一种令他莫名熟悉的即视感,很快骑士长便回想起来——他曾从教堂壁画里所描绘的那些虔诚圣徒的脸上,见过类似的神光。
    “但是雪球滚动的同时,除了会冻死害虫,同样也会大量淹没可以长出作物的良田。”黎民党的首席平静地注视着他。
    “——我不允许,所以我将站在雪崩必经之路,重新调整它的轨迹。”
    骑士长离开了,临走前似乎有些晃神。教授不认为自己三言两语就能颠覆此人维系了二三十年的观念,不过对方不准备留在车厢里,倒是令他稍微舒了口气。不知不觉中,他开始不太喜欢工作时有陌生人留在身旁打扰。
    待到在秘书先生的协助下,将今日份的工作全部处理完后,夜色已经降临了。诺瓦揉了揉眉心,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肩背。下一秒,两只手抚上他的肩膀,开始娴熟地缓缓揉捏起来,他忍不住彻底放松下来,舒适地往后靠了过去。
    救世主的声音低低响起:“舒服?”
    “……嗯,谢谢。”黑发青年有些迷糊地应了一声,刚想打个哈欠彻底蜷人怀里,便听对方忽然在他耳边幽幽地问道:“哈利·波特是谁?”
    “……?”
    阿祖卡回忆了一下:“还有……汤姆·马沃罗·里德尔?”
    对方吐露这两个名字时太过不假思索,完全不像是临时瞎编的——而且哪怕明面上表情严肃,但以他对人的熟悉程度,立即看出自家宿敌实则带了点悄咪咪使坏的意味。本能告诉他,这两个名字有问题。
    果不其然,黑发青年可疑地沉默了一下:“……家乡的文学作品里的角色名字。”
    救世主似笑非笑:“哦?”
    “好吧,只是觉得和你我有几分相似。”那家伙的语速可疑得快了起来:“魔法世界的救世主和黑魔王。”
    对方将脸埋进他的肩窝里蹭了蹭,声音听不太出情绪:“所以您从我身上联想起了他——您很喜欢这个角色?”
    “不,这只是一本家喻户晓的儿童文学。”教授面无表情地推开他的脸:“而且故事里黑魔王最后被爱打败了——满意了吗?”
    第244章 雾堡
    “二哥!”
    抹得小脸一片灰黑的杰克·拉比机灵得弓着身体,穿过海员工会挖掘的战壕,跑向艾斯克·拉比所在的、用旧仓库改造的临时指挥所。
    他的二哥正在用望远镜观察海军驻守的港湾——一片寂静,大海在月光下波光粼粼。此时已经临近半夜,放哨的士兵也显得松懈了。夜晚三三俩俩的枪炮声最近已经接连响了半个多月,刚开始海军还如临大敌,枪声一响便立即全员戒备。但是枪炮声来自四面八方,海员工会始终没有冲击大本营的意图,三番五次下来他们便也习惯了,说不定是商船在和零散的海盗船交火。
    现在已有部分实在等不及的商船,在缴纳一笔“通行费”后,被允许通过卡萨海峡。当地海军除了警告这部分商船如此行事可能涉及“叛国”之外,对此倒是反应平平。
    “莫里斯港来人了?”艾斯克·拉比看了一眼弟弟激动的神情后,顿时了然。
    “嗯!一共来了五百人,自带弹药,除此之外还有麦穗协会提供的五门速射炮和三百支枪。”哪怕知道这里是安全的,杰克·拉比依旧将声音下意识压低了些:“那些海军还以为是商船,压根没有在意,奥雷大哥已经在现场指挥了!”
    一个爽朗的女声横插进来:“干得不错,小通讯员!”
    杰克又被揉得东倒西歪,他不由脸红起来:“玛、玛希琳姐姐!”
    红发姑娘朝艾斯克·拉比得意地一挑眉:“放心了吧?我就说幽灵先生不会丢下大家不管的!”
    是啊,确实不会,艾斯克·拉比忍不住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对方只是会算无遗策将所有选择堵死,只留给他一条既定的道路罢了。不过就算是他也不得不承认,这是最为正确的道路——那家伙绝不是一个只会挥舞钢笔的柔弱学者。
    “真有他的,”他想起不久前来自麦穗协会的信件,忍不住小声嘀嘀咕咕:“把老爷子哄得那样高兴,压箱底的宝贝都拿出来了。”
    就算以卡萨海峡和麦穗协会多年的交情,艾斯克·拉比还从未见过老爷子这样慷慨,明显是将赌注压到对方身上去了。能让一向行事谨慎稳重的本·拉杰做出如此决定,除了个人魅力之外,想必幽灵给出了很大一笔好处。
    “如果大家没有其他意见的话,那就按照之前的作战计划,再过一个小时我们就行动,开始正式反攻,争取在天亮前拿下港湾!”玛希琳宣布道。她看了眼神情有些凝重的艾斯克,忽然拍了拍对方的肩膀,直把健壮高大的水手吓得一激灵。
    “放轻松!这么紧张做什么?”红发姑娘大大咧咧地说:“这里只有一名主祷级术士,那就是奥雷。主祷阶层以下的术士与武者还达不到以肉身和热武器对抗的地步,我们会取得胜利的。”
    艾斯克·拉比揉了揉被拍得生疼的肩胛骨,闻言不由神情复杂地看了她一眼。他从未见过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会在战场上表现得如此游刃有余,仿佛在战场中穿插切割、做出判断,对她来说就像呼吸一般简单自然。
    最令他感到震惊的是对方所表现出来的老练——她并不嗜血,只是对由自己亲手带来的无数死亡表现得异常平静,简直像是一位曾经身经百战、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将军。
    ……她究竟是谁?
    另一边,教授等人总算成功到达了坐落于巴塔利亚高地南麓的主城斯宾德堡。这里是一座纺织业发达的城市,数不尽的纺织厂在此地坐落。高耸的烟囱正源源不断地向着天空排放黑烟,城中灰蒙蒙的,雾气缭绕,呈现出一种异常阴沉的氛围。
    诺瓦不由皱了下眉,这座城市没有逃脱资本主义发展的历史进程,早期工业城市最常见的严重污染在这里表现得淋漓尽致——而这也令斯宾德堡得到了一个令地球人非常耳熟的外号,“雾堡”。
    “尽量捂好口鼻。”他嘱咐两位同行者:“空气中全是二氧化硫之类的有毒物质,能少吸些就少吸些。”
    伊亚洛斯皱了下眉,他没听懂什么叫……呃,“二氧化硫”,像是一连串随机组成的符号,但是“有毒”一词倒是听懂了。
    骑士长的神情渐渐严肃起来:“你是指有人投毒?”
    “工厂里排出的烟雾有毒。”教授瞥了他一眼,略带讽刺意味地解释道:“不过你也没说错,这是一场长期的、大规模的、针对纺织工人与周边居民的群体投毒事件。”
    伊亚洛斯沉默了一下:“……报纸上将其称为发达与财富的象征。”
    “会死人的发达。”黑发青年冷笑一声,但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将衣领往脸上拉了拉。阿祖卡倒是平静得打了个响指,不知从何而来的、清洁的气流驱散了空气中的那股子怪味。
    他们没有急着赶往十二纺车同盟,而是在雾堡的街道上转悠。浓雾像是凝固的灰浆,糊在街道砖石上,煤油灯的光晕在五步开外便模糊成了昏黄的斑点。转过一处堆满废煤渣的街角时,一只瘦骨嶙峋的手忽然自阴影中伸出,吓了诺瓦一跳。
    “老爷……咳、咳咳、行行好……”
    骑士长几近本能地按住腰间,然后才回想起来自己此刻没有武器。那个向他们伸手的是一个蜷缩在破麻袋里的枯瘦男人,看不出年龄,青紫的皮肤上粘着些许棉绒。
    他佝偻成一团,嘴唇龟裂着,每一次呼吸时产生的动静都令人浑身难受,简直像是破了个洞的风箱,从中溢出暗红的血来。
    濒死者两只浑浊的眼睛都蒙着灰翳,但他依旧挣扎着向过往的人伸出手来,去祈求已经毫无作用的仁慈:“咳……发发、慈悲……”
    他忽然吐出一团混合着诡异絮状的血色呕吐物,骑士长下意识后退一步,却瞥见黑发青年上前一步,在那人面前蹲下身来,仔细观察了一下乞讨者的状态,甚至上手抓起那只枯瘦变形似骷髅般的手,翻看对方脏污的指甲。
    “……很有可能是棉尘肺病。”教授收回手,眉头慢慢皱了起来:“由于在无防护的情况下,长期吸入棉花、亚麻、大麻等植物性粉尘,引发支气管收缩和肺部纤维化导致,常见于纺织工。”
    “换句话来说,这是一种职业疾病。”黑发青年面无表情地说:“但是显而易见,他被纺织厂抛弃了,甚至大概率没有任何赔偿。”
    阿祖卡同样在他身旁蹲下,修长的手指虚按在已经神志不清的病人的额上。伴随着朦胧的微光闪过,痛苦似乎从对方身上消失了,那张青紫的脸明显变得平静了许多。
    神明收回手来,冲其余人微微摇了摇头:“我无法治愈疾病,最多只能做到这样,可以让他感到稍微好受些。”
    乞讨者咳嗽了几声,竭力睁开眼睛。眼球上的灰翳令他只能勉强瞧见光影的晃动,但是身体上久违的轻松让他确信自己遇见了神迹。
    “神呐……”
    浑浊的泪水从男人脸上淌下,他忽然竭力挣扎着,从身后抱住一个被破布仔细包裹着的东西,拼尽全力地往三人面前递。
    “求、求求您,救救他——”乞讨者颤抖着,摸索着用手指打开那视若珍宝的布包。
    三人忽然陷入了沉默。
    布包里是一个看起来不过四五岁大的幼童,嘴唇边泛着相似的血沫。但是那张稚嫩无辜的脸已经呈现出一种僵硬恐怖的灰白,双眼无神地倒映着昏暗的天空。
    一个已经死了的孩子,指甲缝里还嵌着棉絮。
    伊亚洛斯忽然感觉胃部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他感到异常不适。
    骑士长见过死亡——作为保护王室的骑士,他处理过叛乱者的尸体,镇压过暴动的平民,审讯过试图刺杀王室的刺客,但是那些死亡都是冰冷而锋锐的,带着名为权利纷争的铁腥味,和眼前这团蜷缩在破布里的小小尸体完全不同。
    他早已不是容易热血沸腾、义愤填膺的少年人了,他见识过许多脏污,了解过许多不公——他以为自己不会为此而动容。
    但是约菲尔·伊亚洛斯依旧听见自己的声音变得异常奇怪,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这也是……纺织厂招聘的工人?”
    “童工的手更加细小灵活,也更加便宜。”教授用手拂过孩子冰冷的脸,令对方闭上了眼睛。
    恍惚间,骑士长的脑海里忽然晃过国王衣橱里那些精美繁复的蕾丝衬衫——不,这不对,这些人都是王的子民,哪怕是这个年幼的孩子。为了王而牺牲是荣耀的,只是也许他们应该多做些什么,叛军头目也说了,这种职业病的成因是由于“无防护”。
    ……但是他也知道,与其期盼那些贪婪的家伙为了一群贱民放血割肉,还不如祈祷一下诸神降下慈悲。
    孩子的父亲还在呆滞地哀求着他们:“救救他……求求您了……救救他……”
    第245章 裁判
    黄铜门铃铜锈斑驳,晃动时声音哑哑的,几乎要被缺了油的门页开合声盖过去。钟表指针转动的咔咔声,如同某种小型啮齿类动物的窃窃私语。这些声响本该格外细小,但当上百上千只时钟一起转动起来时,竟给人震耳欲聋的错觉。
    钟表店的主人带着目镜,站在一座巨大的猫头鹰座钟前。当门铃晃动时,他正用镊子夹起一枚精细至极的齿轮。
    “欢迎光临布朗先生钟表——”
    老人的声音卡住了,他将目镜推了上去,只见一位浑身上下仅露出眼睛的怪人正站在他狭小的店铺里。垂在身后的斗篷几乎拖地,行动间却格外轻盈,连灰尘都不曾扬起分毫。
    “下午好,客人需要些什么?”老店主回过神来,热情周道地招呼道。
    “下午好,先生。”陌生人的声音意外年轻,温柔清朗如同初春流淌的河水:“冒昧打扰,请问您认识躺在您的店对面的废煤渣旁的那个乞丐吗?”
    老人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而是颇为谨慎地反问道:“他在这里已经躺了快半个月了——您是那不幸的可怜人的亲属吗?”
    “我是一名外出游历的治疗师。”年轻的客人摇了摇头:“我瞧见他身上的病症似乎很是奇怪,我从未在家乡见过,所以……”
    “啊,这倒不奇怪了。”老人恍然大悟,他看起来放松了许多,谨慎地瞧了瞧四周,凑过来压低声音道:“客人您是外地人,您当然不知道——这是雾堡独有的诅咒。”
    “……诅咒?”阿祖卡不由挑起眉来。跟在他身后、用混淆法术掩去身形的教授同样微微眯起眼睛。
    “没错,诅咒。”
    老人仔细打量着年轻人被遮掩住的下半张脸:“看来您也嗅到了空气里的那股子怪味?很多外来者刚来雾堡都不适应,会像您这样捂住口鼻,不过时间长了,他们便和雾堡人一样习惯了。”
    只是不想引发骚乱的某救世主:“……是这样没错。”
    老人的声音压得更低了:“而这就是命运女神拉莫多的诅咒。”
    阿祖卡十分配合地惊讶问道:“命运女神拉莫多不是在三百多年前便已确认陨落了吗?”
    老人神秘一笑:“您也知道,命运女神手持银梭子,脚踩铜纺车,将时间纺织成命运的丝线,当人死了,她便用金剪刀剪断相对应的丝线。”
    对方说的是在安布罗斯大陆流传已久的纺织者教义。
    “‘纺织者’们宣布女神陨落了,但客人您知道她为何会陨落吗?”没等阿祖卡回答,老人便继续兴致勃勃地和人科普:“那是因为命运女神同样纺织着诸神的命运,有一天拉莫多决定要剪断其中一根命运丝线,但是诸神对此感到惊慌害怕——所以诸神联合起来,用金剪刀刺死了她。”
    年轻的客人看起来完全被这“真相”震撼到了:“……我从未听哪位教士说过这个。”
    “所以命运女神在濒死前降下了诅咒,她不允许任何人试图触碰她遗留下的金剪刀、银梭子和铜纺车,哪怕是诸神——所以从此命运变得格外反复无常。”老人的声音低哑深沉:“而任何试图纺织出媲美诸神的完美杰作、乃至于试图纺织时间与命运的人,同样也会遭遇女神诅咒,身体内部长出丝线,被缠绕窒息而亡。”
    见客人顿在原地不作声,自以为吓唬到人的老人心满意足地继续感叹:“您也知道,咱们雾堡别的不多,就纺织厂多。纺织厂一多,纺织工人就多,总能出几个出色的好手,几十年下来,女神积压已久的诅咒可不就爆发了嘛,大家都说空气里飘散的那股子怪味就是命运女神濒死的怨气。”
    他忽然将声音压得更低,几近耳语:“所以那些大纺织厂的老板不是什么好东西呀,为了赚钱不要命的,纺织这一行当还是能不碰就不要碰的,诅咒可不讲道理。”
    教授:“……”
    居然诡异的和棉尘肺病的病症以及预防方式相对应了,迷信和科学在这一瞬间达成了和解。
    老店主还在絮絮叨叨,似乎少有人愿意听他讲这这些。
    “那个可怜人我知道。”他瞥了眼店外躺在地上的乞丐,怜悯地摇了摇头:“他老婆是个出色的纺织工,结果遭遇了诅咒,被活生生憋死了。然后是他,为了养活孩子,接了他老婆的班——结果现在也成这样了,前几天还和我讨水喝呢,我看他脸都被憋紫了。”
    阿祖卡沉默了片刻,忽然低声说道:“……他的孩子也死了,一样的病。”
    一个才四五岁的孩子,总不会触发那苛刻的诅咒条件。
    老店主愣了片刻,他张了张嘴,忽然偏过头去,默默摘下眼镜低头擦了起来。
    “……迟早的事。”他专注地擦着眼镜,似乎准备将眼镜擦拭到地老天荒,声音渐渐变得含糊起来:“雾堡人谁也逃不掉。”
    最后一声几近幻觉,如同若有似无的叹息:“您还是……尽快离开这里吧。”
    见人不动,老人费力地咳嗽了几声,声音忽然大了起来:“客人请回吧,小店准备歇业了。”
    最后他们还是留下一小袋钱币,拜托店主照顾一下那已经神志不清、奄奄一息但依旧紧紧抱着孩子尸体的乞丐,为他提供最后几天食水,然后为他们父子收尸。老人没有应答,但是直到他们离开店铺,也没有出声拒绝。
    站在钟表店外,教授若有所思地眯起眼睛:“看来‘诅咒’的说法已经席卷了整个雾堡,以至于引发了一定的恐慌,所以沃森特女士才会离开雾堡,前往巴塔利亚其他地区招聘出色的纺织工。”
    自刚才开始,伊亚洛斯便一直皱着眉。闻言他看了黑发青年一眼:“你确定这不是诅咒,而是一种……‘职业病’?”
    见人用那双烟灰色的眼睛看傻子似的盯着他,骑士长轻咳了一声,莫名有些不自在地继续沉声道:“我处理过诅咒事件,大型诅咒一般作用于血缘、地缘或者某个载体,雾堡如今的情况其实挺符合的。”
    “也很符合工业污染。”诺瓦冷冷地说,他总感觉自己参演了一集《走进科学》:“严格来说不仅仅是‘职业病’,工业污染带来的影响是多方面的,还有可能导致土壤饮水污染,生物多样性丧失、周边居民怪病频发,新生儿畸形等等。而且据我观察,这一路来雾堡的怪像几乎逐一验证——诅咒的表现形式也会这么丰富多样吗?”
    伊亚洛斯沉默了一下:“……如果是神明的诅咒的话,完全有可能。”
    那家伙用那双灰眼睛打量了他一会儿,忽然啧了一声:“……好吧,我确实不够了解你们的体系,我不能在这方面下定论。”
    “但是这位也是神。”他面无表情地拍了拍某神的肩膀:“阿祖卡,你是专家,你来当裁判。”
    金发神明沉吟着半闭眼睛,隐隐有风自他身后鼓起——但是很快他便再次睁开眼睛:“截至目前,我没有觉察到任何诅咒的气息。”
    “呐,真相大白了。”大获全胜的教授冲人得意地扬起下巴:“看来这一切不是神明降罪,也不是古老诅咒显灵,而是人性的扭曲,外加道德的沦丧。”
    伊亚洛斯:“……”
    这家伙好幼稚。
    一旁的裁判却是蓝眼睛中闪过柔和的笑意,顺手揉了揉黑发青年的脑袋。
    ……
    丰收镇的伯恩太太正在仔细擦拭女儿的缝纫台,嘴里轻轻哼着歌。虽然出了点小插曲,但是她的丽娜还是坐上了前往南区的火车,要去斯宾德堡赚大钱。
    窗户突兀得被人敲响了,伯恩太太愣了一下,随后便隔着玻璃瞧见了一位身后背着货架,脸上涂着油彩的流浪货商,正弯着腰往她家窗户里看。
    “啊呀,您好呀,伯恩太太!真高兴看到您身体健康!”对方一瞧见她便笑了起来,脱下那古里怪气的、插着羽毛的大三角帽,夸张地向她弯腰行礼:“你还记得我吗?”
    伯恩太太愣了片刻,忽然恍然大悟道:“啊,我刚想找你呢!”
    她从女儿摆放在缝纫台上的针线盒里翻出了一卷深蓝色的丝线,推开窗户探出身去,试图将线团还给对方:“我的女儿不喜欢这个,她说太脏了——请问可以退货吗?”
    “您这话说的,钱货两清,哪有退货的道理?”货商一边笑,一边伸手去接:“而且怎么会脏呢?”
    但是他刚一触碰伯恩太太的手指,一股突如其来的巨大力量便毫无征兆地将他掀飞出去,直接倒飞进邻居家的院子里,在地上犁出一道深深的痕迹。
    院里受惊的母鸡扑腾着翅膀到处乱飞,无数鸡毛挂在货商的头发和衣服上,脸上还蹭了一大片鸡屎。
    对方咳嗽了几声,忽然捂着胸口吐出一大口血来。伯恩太太吓了一大跳:“啊呀!我可没用力!不退货就不退货了,你这人怎么碰瓷呢?!”
    但那个古怪的家伙只是慢慢爬了起来,不顾闻声赶来的邻居太太的叫骂声,散乱一地的货物也不要了,跌跌撞撞地往外走。他看起来走得似乎很慢,但是诡异的是,眨眼间便没了踪影。伯恩太太和邻居太太只好一边咒骂他,一边回去收拾残局。
    无人能听见的风中,似乎夹杂着些许颤抖的低语:“真是一位……睚眦必报的神啊。”
    第246章 理想
    十二纺车同盟的朱莉·沃森特是位罕见的女性话事人,在如今这个时代,一个女子若想夺得话语权,必定说明她拥有比男性还要强大的内核与手段。
    “您一路走来怕是很辛苦。”沃森特女士一边为教授推来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一边意有所指地感叹道:“我有看见您的通缉令,着实是一个诱人的数字。金纺车公司的人前几天还曾同我感叹,若是早早邀请您入职该多好,他们对在铁棘领的生意表现得非常满意。”
    忽然听见家乡的消息,诺瓦顿了顿,没有立即搭话,而是任由对方继续说了下去:“何况您还是一位普通人——恕我失礼——您更得多加注意人身安全。”
    “多谢您的挂念。”黑发青年冷淡而优雅地向人微微颔首:“也多谢您的咖啡。”
    ——这是额外的份额,是意外惊喜,可不是他主动偷喝的。
    朱莉·沃森特一边慢悠悠地以女性特有的温婉细腻和人谈天,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对方。上次受邀前往莫里斯港参加第一次各界代表大会时,她只对人留下了一个模糊的初印象,如今倒是难得深谈,这位黎民党首席的形象渐渐变得立体起来。
    严肃,冷静,敏锐得不可思议,尽管礼仪无可挑剔,但说话习惯率直犀利到甚至有些刻薄的嫌疑。与此同时他是仿佛能够看透一切的,脑子里那些无穷无尽、对这个世界来说甚至闻所未闻的奇思妙想,竟令他有种孩子般天真纯粹的奇异魅力。
    偏偏每当人们注视着那双高透明度的烟灰色眼珠,总会不由自主地去相信,他能做到那些世人不可能做到的东西。
    这是一个……非常容易令人着迷的人。
    朱莉·沃森特精准而狡猾地将闲谈卡在了即将令人不耐的临界点:“想必您已听闻了‘雾堡诅咒’。”
    教授正在用小勺搅着咖啡散热,闻言了然地回答道:“您并不认为这是‘诅咒’。”
    “重点是现在几乎所有雾堡人都认为这是诅咒。”朱莉·沃森特苦笑道:“我手下那批最棒的姑娘甚至因此不敢上工,雾堡的纺织厂们联合起来威胁工人再不恢复生产,便要削减之前由十二纺车同盟争取来的福利待遇,然后让带头罢工的人彻底丢工作,保证今后没有任何纺织厂会聘用对方。”
    “她们几乎都是穷人家的孩子,还有一家老小需要养活。”她疲惫地揉着眉心,面容显得有些憔悴:“而且她们信赖我,我不想让她们永远丢掉一份高薪的工作,更不想让她们被‘诅咒’害得丢了性命。”
    “所以你前往巴塔利亚的其他地区招聘尚不知道诅咒一事的熟练工。”教授平静地叙述道。
    明明他显得客观而冷静,朱莉·沃森特的语气却是变得低沉起来:“……我知道这对不起那些外地姑娘,但是我们总得再争取些时间。”
    “而且我想证明一件事,”她轻声道,并将一本写满密密麻麻字迹的本子推上桌面:“那便是诅咒不存在。”
    诺瓦接过一看,发现这是一份非常详细的名单,其中详细记录了纺织工人的年龄、工龄、纺织技巧等级评定,以及发病时间、严重程度等等数据,他下意识打开了眼镜的录像功能。
    “您看,一般来说工作时间越久,工人的病也就越重,甚至不少人压根不接触纺织工作本身。”这位女士十分严肃且认真地说:“所谓‘女神会诅咒试图纺织完美杰作的凡人’这一说法压根不成立,我在巴塔利亚其他地区遇见了许多手艺出众的绣娘,并不比雾堡的纺织工差到哪里去,但是她们都很健康。”
    教授的指尖在纸面上一顿,他抬起头来,定定地盯着另一人看了一会儿,然后笃定地说:“看来您已经对‘诅咒’究竟是什么有了答案。”
    朱莉·沃森特沉默了片刻,慢慢开口道:“……是雾。”
    她的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雾堡那些终年难散的浓雾,闻久了会咳嗽流泪,气味和纺织厂排放的黑烟气味简直一模一样,我想这才是纺织工怪病频发的原因。”
    在此之前,少有人认为工厂排出的烟雾与废水是有害的。社会主流认为这些废弃物是伟大的工业体系的象征,是金币与未来的气味。甚至会有上流社会人士故意在黑雾弥漫的街道上散步,在排废水的河沟里划船游泳,欣赏“发达城市”的壮观景象。
    但这是一位勇敢且聪慧的女士。
    在这个尚且愚昧懵懂的时代,对方顶着神明带来的恐慌,撑着来自纺织厂的沉重压力,坚持抽丝剥茧寻求真相,虽然还有些许差错,但大方向依旧是正确的。
    于是朱莉·沃森特瞧见黑发青年微微笑了起来,尽管嘴角的弧度有些僵硬,但那确实是一个微笑:“真巧,我和您的看法基本一致。”
    临走之前,诺瓦先是将咖啡毫不客气地一饮而尽,然后毫无征兆地开口道:“我会在报纸上助您一臂之力。”
    沃森特女士愣了一会儿,有些惊讶地看着镜片后那双毫无波澜的灰眼睛。她试探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黎民报》已经被查封了?”
    “没关系,还有其他报纸。”教授淡定地一笔带过:“就当是我送给十二纺车同盟的见面礼。”
    见人欲言又止,黑发青年思考了一下,又认真地补充道:“完稿后我会将初稿寄给你们斧正,同时也请你们告知我一声准备何时行动,以便做好配合。”
    朱莉·沃森特的瞳孔猛地缩小了一瞬,但她明面上还是不动声色,略显惊讶地反问道:“您所说的行动指的是什么?”
    她在之前的谈话里可从未透露过相关信息。
    “通过大罢工来倒逼纺织厂处理污染问题,并且要求工厂为患病工人负责?”教授耸了耸肩膀,见人表情出现微妙的变化,他又难得开口安抚道:“放心,你们的保密措施做得很好,纯粹是我猜的。”
    朱莉·沃森特:“……”
    谢谢,完全没有被安慰道。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来,无奈地摇了摇头:“按照绝大多数人的想法,应该是破除诅咒的谣言,然后尽快恢复生产才对吧?”
    “但是您来到了莫里斯港。”黑发青年已经携起外套准备往外走,闻言他的脚步一顿,转而向她微微俯身:“所以您一定会做出一些……更加符合无产者利益的选择。”
    “——向理想主义者致敬,女士。”
    ……
    离开十二纺车同盟时,阿祖卡的身影自教授身边慢慢浮现出来:“您没有提及莫里斯港的问题。”
    “十二纺车同盟和麦穗协会的情况不太一样。”诺瓦解释道:“麦穗协会很看重卡萨海峡的那条航道,也想抓住卡萨海峡暴乱的机会,所以现在就可以厚着脸皮向他们要物资、要好处。”
    “但是对于十二纺车同盟来说,莫里斯港能够提供的帮助可有可无,所以需要徐徐图之。”反正现在没外人,暴君毫无忌惮地扯了一下嘴角,用词也变得险恶起来:“至少得等合作逐步深入。直到他们不得不依赖黎民党——根据我家乡的俗语,成为一条线上的蚂蚱时——再一点点将他们的势力吞食消化。”
    他简直毫不遮掩自己的野心。若是奥雷等人在场,怕是会被对方此时与前世那位暴君几乎一致的眼神吓得ptsd发作。
    救世主垂在身侧的手指却是抽动了一下,他现在很想去揉这位满心邪恶计划的陛下浑身上下最为柔软脆弱的要害,然后欣赏对方一边气喘吁吁骂他挠他,一边试图挣扎逃脱,最后却只能软在他的怀里、颤抖着无助呜咽的模样。
    但是现在他们在大街上,如果他真这么做,哪怕用了混淆法术,肯定会将人惹急的。某人只好将手指拢上自家宿敌的后颈,细细地揉捏着那点轻薄的软肉。
    他的宿敌明显是被他揉习惯了,连本能的紧绷躲闪都没有,甚至娴熟地将后颈往他掌心里送了送,将因伏案工作而酸痛的部位递到他的指腹下。
    “您打算什么时候回去?”阿祖卡一边心满意足地揉猫,一边低声问道。
    “……先不急,土地自由党的事我很在意。”
    诺瓦慢慢吐出一口气来,哪怕是他,此时也忍不住对越发错综复杂的形式感到心累——有些时候,就连他这种不折不扣的工作狂也会想要罢工。奈何一切都才起步不久,他还真不能甩手不管。
    ……还好身边有个人帮他干活。
    于是他忽然转身抱住身旁的人,将脸埋进对方的肩窝里,使劲蹭了蹭,深深嗅闻着救世主身上那股非常好闻的气息。
    阿祖卡愣了一瞬,慢慢将人抱紧了些。教授?他轻声唤道,温柔地用手心抚摸着对方的脊背。
    “……我没事。”他的宿敌在他怀中闷闷地咕哝:“拥抱有助于镇定情绪,缓解压力,所以我想抱你。”
    第247章 夜雨
    夜色渐渐浓重起来,阴沉的雾气在雾堡的街道上弥漫,挂在街角的煤油灯轻轻摇晃着,石板路上残存的污水浮着煤渣,反射出无数细小的亮面。
    伊亚洛斯的靴子踏过车辙碾过的泥泞痕迹。下雨了,细小的雨线斜斜地交织着,在他面无表情的脸上汇聚,然后一道道地滑落。骑士用黑亮的斗篷掩着怀中的纸皮袋子,不急不缓地朝街道尽头走去。街边的一个乞丐正蜷缩在商铺的边棚下躲雨,一动不动,如死尸一般,唯有口中发出微弱的、几近呻吟的嘟囔声。
    伊亚洛斯的脚步忽然一顿。他调转了脚尖,转而停在了乞丐的身前。亮澄澄的银币在雨夜中滑过一道耀眼的弧度,伴随着一声叮当脆响,掉进乞丐脚边只有几枚铜币的破罐头盒里。
    “谢谢您,仁慈的老爷……谢谢您……”乞讨者垂着脑袋,含含糊糊地道谢,当他试图去捡拾今晚的意外收获时,脏兮兮的手指忽然一顿,不动声色地摩挲着银币上的银色鸢尾图案,直到传来一声十分轻微的咔哒声——那是一枚伪装成银币的留影石。
    等他再次抬起头来,骑士的身影已经几乎消失在街道的尽头了。
    伊亚洛斯推开旅社房间的门,雨水顺着他的斗篷滴落,在脚边汇聚成一小洼亮晶晶的水坑。房间里的黑发青年难得没有伏案工作,而是占据了靠近壁炉的软椅,正在低头看报纸。骑士长发现这家伙似乎很怕冷,哪怕已是春天,身上依旧披着一层轻薄的绒毯。
    按理来说这个时间点总喜欢腻在对方身旁的神明不知为何不知所踪,骑士长心头顿时一沉。
    但是见人听到动静,抽空抬起头来看他,伊亚洛斯依旧镇定自若地举起手中的纸皮袋子:“我去买了些面包,路上吃。”
    他平静地接受了那双烟灰色眼瞳的打量。
    叛军头目确实没有虐待俘虏的习惯——这家伙甚至开始不太限制他的行动,以至于他能单独跑出去买口粮。也不知是对神明的实力太过自信,还是另有深意,不过这也令他找到了王城探子的踪迹,从而趁机向陛下传递信息。毕竟他不能使用法术,任何一位强大的术士都会对法力波动极为敏感,更别提一位神,他不想挑衅。
    黑发青年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时间似乎有些太久了,伊亚洛斯见识过对方的能力,在那双如银镜般的灰眼睛的注视下,就连久经风霜的骑士长也不由心里惴惴不安起来,尽管此人严格来说只是个一碾就死的普通人。
    好在对方很快便不感兴趣地低下头来,将目光重新放回手中的报纸上。
    “巴斯·卡瑟兰死了。”他抖了抖报纸,慢悠悠地说。伊亚洛斯愣了一下——谁来着?哦,火车上那个倒霉贵族。话说他不是当着他们的面,被卡瑟兰将军手下的小兵忽然开枪打死了吗,何必再说一次?
    “报纸上说是土地自由党干的。”教授淡定地继续和人普及这段时间以来巴塔利亚高地的大新闻:“在巴塔利亚总督和卡瑟兰将军的英明领导下,土地自由党的党首詹姆斯·伍德被捕,并将于三天后在断头广场前当众吊死,欢迎广大群众前去观刑。”
    饱受王庭那帮乌烟瘴气的老狐狸摧残的伊亚洛斯立即反应了过来:“土地自由党被人当枪使了。”
    “显而易见。”诺瓦将报纸又翻了一页,语气淡淡地说:“听说最近卡瑟兰家族和总督先生因为征地后的分赃问题闹得不太愉快,巴斯·卡瑟兰的死大概是一个警告。”
    骑士盯着黑发青年弧度锋利的眉眼片刻,忽然开口道:“你要救他?”
    对方答非所问:“帝国将如何处理巴塔利亚高地地区的非法土地兼并问题?帝国又将如何安置那些流离失所的农民?”
    “……你不该问我,鸢心近卫团不会涉政。”骑士沉声道:“更何况我丢了一只胳膊,我已不再是鸢心近卫团的一员,更无法代表帝国。”
    黑发青年嗤笑了一声。他将报纸哗啦一声收了起来,随手放在桌上,然后站了起来,懒洋洋地活动了一下脖颈。
    绒毯从对方身上滑落,他是个高挑瘦削的年轻人,戴着眼镜显得文质彬彬的,看起来易折且脆弱——但是那双镜片后的眼睛竟令人不由心生被某种存在看透的、慑人至极的危险,以至于当他靠近伊亚洛斯时,骑士长居然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不,你很清楚他们会怎么做。”那些轻且冷的尾音落在骑士的脖颈上,沉甸甸的,以至于他竟僵在原地无法动弹。
    毕竟连王室都能带头征收不合理的重税以填补财政空缺,自然不会有人为了一群贫苦的贱民得罪整个既得利益者团体。
    “建议你将地上的泥水擦干净。”诺瓦接过骑士手中的纸袋,打开看了看,随手掰了一小块面包丢进嘴里,然后被那粗粝的口感噎得直皱眉,很不满意地将纸袋重新塞人怀里。
    “而且你在雨中停留的时间太久了。”无视了骑士忽然剧烈缩小的瞳孔,他一边到处找水喝,一边口齿不清地评价道:“面包都有些湿了,下次记得藏好点。”
    ……
    詹姆斯·伍德被关押在巴塔利亚高地的首府奥伦德尔,也是帝国西境六个行政区的最高议会所在地。
    由于关押的几乎都是罪无可恕的死刑犯,当地的最高监狱又被戏称为“断头监狱”,连带着专门行刑的广场也被称为“断头广场”。
    阴暗的监牢里,潮湿的霉味混合着腥臭的血腥味,耳边时不时隐隐传来囚犯的求饶与哀嚎声。为了给卡瑟兰将军泄愤,伍德已经被施了一遍酷刑,气息奄奄着被丢在脏兮兮的稻草堆上。为了明天的绞刑,那些人只好不情不愿地给血肉模糊的囚犯灌了一小瓶治愈药水,以免对方撑不到天明。
    月光透过狭窄到仅能勉强容纳一只手的天窗,将将照亮囚犯的眼睛。
    监考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伍德的手指动了动,慢慢转过头去——一个又矮又瘦小的身影浑身遮掩严实,点头哈腰着往看守的手中塞了一大包钱币,对方垫了垫重量,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你只有五分钟。”看守阴阳怪气地说:“按理来说五分钟都不能给你,卡瑟兰将军恨不得将这家伙大卸八块。不过看在明天一早他就要在绞刑架上跳舞的份上——”
    他啧啧了几声,摇着头向走廊尽头走去。
    “——哥!”
    来人扑到铁栏杆上,开口时竟是个年轻的女声。伍德猛地睁大眼睛,费力从喉咙里挤出竭力压低的咆哮声:“菲娜?!你来这里干什么?简直胡闹!”
    “哥,你先听我说。”菲娜抓紧了栏杆,语速又低又快:“明天萨布尔大哥会在塔楼附近制造骚乱,引开士兵,哥你到时候见机行事!”
    “萨布尔怎么也陪你一起胡闹?”伍德脸色异常阴沉,气恼的低声反驳道:“奥伦德尔是整个巴塔利亚高地兵力最强、戒备最森严的地方,别开玩笑了!”
    他深吸了口气,强作镇定地沉声道:“听话,不要管我,等我死后,土地自由党就交给你萨布尔大哥,你要听他的话——”
    “放他狗屎的屁!”菲娜气冲冲地将手塞进铁栏杆里,试图去戳兄长的脑门:“哥你脑子本来就不好使,听我安排得了!爹妈早早没了,难道你还想就这样丢下老娘一个人在世界上不管?你做梦!”
    伍德忍不住弱弱地小声劝道:“菲娜,女孩子不要骂脏话……”
    “哥你闭嘴!”菲娜忍无可忍地站了起来,声音轻柔中带着狠意:“是哥你教我们要血债血偿的,那些贵族和士兵又有什么好怕的?脑袋一掉,两腿一蹬,和被宰的肥猪没什么两样。事情就这样定了!”
    “——等等,菲娜!”
    但是菲娜已经抛下了兄长急切的呼唤声,狠狠擦了擦眼泪,毫不犹豫地扭头离开了监牢。她又何尝不知道劫法场的可行性几乎为零呢?但是难道要她眼睁睁地看着唯一的血亲倒在那群贪婪狡诈的贵族的屠刀下?
    月光苍白如雾,笼罩着整片大地。街道上隐隐传来狗吠声,惨白的光柱穿透了夜色,四处扫射着。菲娜开始奔跑起来,借着自己娇小的身形灵活地避开夜巡的士兵。
    她不知道自己将要跑往何方,或者要跑多久,当她一口气离开了最危险的区域,少女的脚步终于越来越慢,越来越沉重,最后竟蹲在地上,抱着自己,像个孩子似得痛哭起来。
    抗争难道是原罪吗?复仇难道是错的吗?他们这些一无所有的人,这些卑微如草籽般的人,难道活该被那些号称生来高贵的畜生碾得粉身碎骨,后者却连衣摆都无法染上丝毫尘埃吗?
    ……诸神呐,她在月光下虔诚地祈祷着,不论是哪位正在垂眼看向大地的神明呀——求您仁慈地庇佑我们,求您助我们一臂之力,以卑微之身创造一个前所未有的奇迹吧!
    第248章 威胁
    同在奥伦德尔的阿祖卡忽然扭过头去,若有所感地盯着某个方向。
    “……怎么了?”
    诺瓦有些茫然地抬头看他。好在奥伦德尔距离雾堡并不算远,他们没有在路上耗费太多时间。心中疑虑自己是否被人看透的骑士一路上沉默寡言,倒是难得没做小动作。
    阿祖卡回过神来,轻轻摇了摇头,若有所思道:“没什么,只是有人在祈祷,正在试图和我的神格产生共鸣。”
    神明说得轻描淡写,教授却是来了兴致。他饶有兴趣地追问道:“共鸣是什么感觉?你能听见对方的祷词吗?”
    一旁的伊亚洛斯也忍不住偷偷竖起了耳朵——这可是涉及神明的问题,为了得到这些信息,全世界的圣者都会心甘情愿地付出他们所拥有的一切。但是眼下这位神却是轻描淡写、满不在乎地直接说出来了,甚至没避开他。
    “像是发光的、细小的触须,试图缠上我的本源。”阿祖卡思考了一下,平静地描述道:“至于那些祷词……凝神后隐隐可以,但是如果想要听得更清楚些,就需要‘握住’它。”
    还好主动权在他手中,否则他怀疑神明会被无数信徒切切察察的祈祷声烦死。
    自家宿敌正眼睛亮晶晶地盯着他看:“如果我想向你祈祷呢?我该怎么做?在心里念你的名字?你会听到吗?”
    ——比如说向某神祈求更多的咖啡?
    金发神明愣了一下,忽然微微笑了起来,浅金的眼睫在眼下投射出纤长浓密的阴影,轻轻颤动了一下。
    “您可以试一试。”他温柔地轻声说:“如果可以的话,我总能在千万人中唯独听见属于您的声音。”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他将欢欣鼓舞地将其拥入本源,并且永远不会放手——前提是他真能得到来自一个不会信仰任何个体的人的虔诚。
    ……
    断头广场的外圈围了一大群灰头土脸、衣衫破烂的平民,内里装点奢华的观景台上则是前来观刑的贵族。
    卡瑟兰将军已经遮不住异常阴沉的脸色了,他皮笑肉不笑地和巴塔利亚总督问候,说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这让他看起来不像是正在和人握手,而是试图亲自将人掐死。后者却是显得神情自若,甚至颇有几分踌躇满志,显然在这场争斗中占据了上风。
    “阁下,请问还有多久行刑?”卡瑟兰将军咬牙切齿地问道,只是怎么听怎么意有所指:“我真是迫不及待看见害死我儿子的罪魁祸首的尸首被挂在大桥下示众的模样了。”
    “哦,卡瑟兰阁下,我当然理解您丧子的悲痛心情。”巴塔利亚总督摇晃着红酒,悠闲地透过观剧镜欣赏那为他们招惹了不少麻烦的土地自由党党首的惨状。对方被士兵粗鲁推搡着拽上绞刑台,一把摘掉了头上的破麻袋,露出了一张惨白却冷峻的脸。
    他该涕泗横流着哀求,总督不满地想,该瘫软在地,最好当众失禁,只有这样,那群贱民才能看清楚逆党的丑态,看清楚试图反抗的下场,而不是表现得好像一个慷慨赴死的英雄。
    “我记得他好像还有一个弟弟,还是妹妹来着?”总督眯起眼睛。
    “是妹妹,大人。”一旁的下属小心翼翼地说:“我们尚在追捕逆党残党,相信过不了多久您便会听见好消息了。”
    总督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行了行了,时间快到了,准备行刑吧。”
    于是最后确认了一次囚犯的身份信息无误后,脸上蒙着黑色头罩的刽子手将绞刑绳套上了逆党党首的脖颈。出于“仁慈”,一名教士在绞刑台前念着祷词,但是他甚至将詹姆斯·伍德的名字念错了,念成了詹姆士·康德。
    “——愿光明神照耀你罪无可恕的灵魂。”教士在胸前划斜十字,然后后退了一步,冲着刽子手点了点头,示意可以行刑了。
    接下来只要掰动绞刑台上的木质手柄,死刑犯脚下的木板便会敞开,然后掉下去。如果一切都算幸运,囚犯会在重力的作用下被拉断颈骨——不幸的话,他会挣扎几分钟甚至几个小时后才能断气。
    伍德沉默地注视着眼前无数准备欣赏他的死状的人群,除了那些令人作呕的贵族,还有一大群灰头土脸、挨挨挤挤成一团的平民,一张张瘦削肮脏的脸上或是猎奇,或是兴奋,或是恐惧,或是麻木——唯有少数人显露出悲哀的神情。
    ……太可笑了,紧张妹妹和同伴之余,他忍不住茫然地想道,难道我这一辈子居然是在为这些人拼命——难道我真的做错了吗?
    就在这时,塔楼的方向忽然传来了一声惊天动地的爆响。观刑的众人顿时躁动起来,平民惊恐地环顾着四周,开始有人想要离开,却被荷枪实弹的士兵阻拦。
    “肃静!”巴塔利亚总督从观礼台上站了起来,对准传声魔具喊道,迅速压下了骚乱。他看向身旁的人,说了几句,其中一名中级使徒阶层的术士点了点头,立即悄无声息地自原地消失。
    “不必担忧,不过是逆党最后的挣扎反抗,恰好借此时机将他们一网打尽。”总督傲慢地挥了挥手:“继续行刑!”
    刽子手的手已经握上了手柄,即将压下去时,一群急匆匆冒出来、包围了整个断头广场的士兵再次打断了他。
    巴塔利亚总督神情微变,他看向一旁的卡瑟兰家主:“卡瑟兰将军,这是做什么?”
    听完副官的汇报后,卡瑟兰将军压根没理他,而是上前一步,用传声魔具大声命令道:“所有士兵,全体戒严!”
    在总督充斥怒火的瞪视下,他强压兴奋地宣布道:“我们接到了可靠举报,被王后陛下亲自通缉的渎神者,白塔大学的前任神学教授诺瓦,现在就在断头广场上!”
    卡瑟兰将军激动的双手都忍不住轻微发抖。要知道那位近期赫赫有名的通缉犯只是个普通人,现在断头广场却有数百名士兵,还有不少术士与武者。要是抓到了这个人,这可是大功劳一件,不论是王庭,还是教廷,甚至王后陛下本人,都会给他几分薄面,他的仕途可不成了一片坦途?
    “真是抱歉,为了不打草惊蛇,没有提前和您说。”卡瑟兰将军冲总督假笑了一下,转而兴奋地看向下方骚动起来的平民:“渎神者,我们已经提前步下了天罗地网,你是逃不掉的,奉劝你速速束手就擒!”
    他到底藏在哪里?卡瑟兰将军愉悦地幻想着将人抓捕归案后加官进爵的好日子,目光仔细扫射过台下平民的脸——对方最有可能藏在这群贱民当中,耐下性子逐一查看,总能找到的。
    但是卡瑟兰将军听到了后脑传来了一声清晰的咔哒声,那是手枪上膛的声音。
    “早上好。”一个陌生且年轻的声音自他背后如鬼魅般响起:“我在这里。”
    卡瑟兰将军的冷汗顿时冒了出来。
    后脑传来了清晰的冷硬触感,他慢慢举起手来,试探着用余光瞥了眼身侧——那些护卫贵族左右的侍从不知何时全部倒了下去,生死不知。巴塔利亚总督同样瘫软在地,胖脸上油汗满溢,脸色惨白,因为另一只枪正对准了他的脖颈。
    “你、你你……”卡瑟兰将军结结巴巴地开口。
    “我是诺瓦,《黎民报》的主编,发布《神史》、促就白塔镇暴动的‘渎神者’。”年轻人平静地说,传声魔具忠诚的将他的声音扩大,在断头广场上回荡:“不过你们也可以称我为‘幽灵’。”
    “幽、幽灵?”卡瑟兰将军下意识重复道,但是很快他便反应过来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不由失声惊叫起来,以至于声音劈了叉,通过传声魔具的放大显得颇为滑稽:“你就是莫里斯港那个幽灵,黎民党的首席——”
    “没错,是我。”黑发青年优雅地点了点头:“感谢您的补充。”
    “诸位可能曾通过各种渠道听说过黎民党,不过在这里,我想再次做个自我介绍。”他拿着两把手枪,一左一右、轻描淡写地威胁着两位跺一跺脚、巴塔利亚高地就要地震一番的大人物,结果还居然趁机打起了广告:“我们是一群为了无产者的利益而抗争、从而走到一起的人。巴塔利亚的诸位工农同胞,如果有一天,你们不幸失去了一切,如果你们不想再过被人欺辱、被人压榨、被人不断剥削的生活——拿起武器,背起行囊,去莫里斯港吧。”
    年轻人的声音不急不缓,用词朴素,缺乏波动,但就是有种令人莫名信服的魅力:“在那里,你们将通过工作来换取合理的教育、医疗和住房,不会有人压在你们头上,挥舞着皮鞭,呵斥着要求你们交出自己的大部分劳动所得——”
    巴塔利亚高地的总督忍不住尖叫起来:“住嘴!渎神者!”
    他知道不能任由这人说下去,但是那双烟灰色的眼瞳只是不耐地瞥了他一眼,下一秒他便抱着自己血花四溅的大腿哀嚎起来。
    “请不要打断我说话,这是很不礼貌的行为。”毫不犹豫对人开了一枪的教授十分不满地说:“所以请您先闭上嘴,听我说完,好吗?”
    第249章 忏悔
    断头广场的士兵总算回过神来,有人试探着朝观礼台逼近,奈何刚有人动了一步,台上的黑发青年便毫不犹豫地又开了一枪。对方稍稍错开了角度,子弹只是削掉卡瑟兰将军的耳朵尖,但剧痛和皮肉烧焦的气味也足够令他惊慌失措大喊大叫着,命令属下不许轻举妄动。
    于是数百名士兵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位自称“幽灵”的通缉犯在众人面前完成他的即兴演讲。
    “你到底想做什么?”巴塔利亚总督喘着粗气,色厉内荏地威胁道:“假如杀了我,下一秒你就会被撕成碎片!”
    “别紧张,我只是想和你们玩一个游戏。”他听见那个冷冰冰的声音异常平静地说,简直莫名瘆人:“这个游戏叫一换一。”
    没等二人反应过来,他已经自顾自地说了下去:“顾名思义,您,或者卡瑟兰阁下,今天由二位自行来决定,二位的两颗脑袋究竟那一颗会开花。”
    卡瑟兰将军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眼球里爆出条条血丝:“你疯了——!”
    “您就当我疯了好了,不过您最好想清楚,您的命和疯子的命相比起来,究竟谁更值钱。”黑发青年懒洋洋地用枪口敲打他的后脑勺,一下又一下:“游戏规则非常简单——现在,跪下。”
    在枪口的威慑下,巴塔利亚总督和卡瑟兰将军不得不颤颤巍巍地弯下了尊贵的膝盖,屈辱地跪在一群卑微的贱民面前。观礼台底下的人面面相觑,不曾有人想过,这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居然会有对着他们下跪的一天。
    苍白瘦削的黑发青年慢条斯理地自阴影中一步步走出,他站在俩人中央,背对着身后的绞刑架与观礼的人群。这一过程中,对方手中的双枪始终没有偏移分毫,稳稳对准了俩人的脑袋。
    “很好,然后开始忏悔吧。”幽灵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地低沉下去:“忏悔你们曾犯下的罪孽,谁比另一个人忏悔得多,谁就能活下去,反之对方会死。”
    镜片后那双仿佛能够看穿一切的烟灰色眼瞳漠然扫视过二人冷汗密布的面孔,慢悠悠地提醒道:“不要试图欺骗我,我什么都知道。”
    “看来二位是打算直接放弃了?”见两人僵持不动,幽灵眨了眨眼睛,扣在扳机上的手就要往下按:“不错,我欣赏你们的骨气,会给你们一个痛快——”
    “等等,我!我先忏悔!”卡瑟兰将军急切地大叫着打断他。
    这个疯子,疯子!他在心中咬牙切齿地咒骂着对方。那双毫无人类情感、如同荒月般冰冷死寂的灰眼睛告诉他,这家伙真能做出不计后果将他当众杀死的事来。
    卡瑟兰将军喘着粗气:“为、为了削减开支,这个月我故意找茬,将卡瑟兰家族中佣人的薪水压低了三成——啊、啊啊啊!”
    伴随着刺耳的哀嚎声,他的肩膀顿时出现了一个狰狞的血洞。
    “抱歉,规则补充。”那个可恶的家伙慢吞吞地说:“如果你们的回答不合我心意,我会给你们一点额外的‘激励’——言下之意,不要想着靠些小偷小摸的罪孽来浑水摸鱼。”
    总督的脸色惨白,那双如同魔鬼般的灰眼睛看向了他:“公平起见,一人一次——总督阁下,现在该您忏悔了。”
    他捂紧大腿上的血洞,心中止不住咒骂被他派去抓捕土地自由党残党的术士怎么还不回来,按理来说其余人应该已经和人通风报信了,嘴上却是老老实实地开口道:“我忏悔……”
    起初二人还想扯些细枝末节的东西,或者试图撒谎,但是黑发青年简直像是会读心似的,伴随着一声枪响,很快他们就在毫不留情的子弹面前变得老实了。
    失血过多让二人变得神志昏沉,死亡的临近和越发高涨的求生欲逼迫他们不得不试图尽快超过对手。
    于是接下来,断头广场的士兵和平民们眼睁睁看着两位巴塔利亚高地的大人物仿佛比赛似的,一个接着一个地跪在地上,向众人源源不断地忏悔着那些简直骇人听闻的罪行,后期甚至无需幽灵命令由谁开口。
    贪污受贿、走私军火、贩卖人口、逼良为娼、横征暴敛、吞并土地、买凶杀人……在二人看不见的背后,人群渐渐躁动起来,来自贱民的怒火正在聚集。
    “等等。”已经一言不发了许久的幽灵忽然打断了总督的话:“您是说,巴斯·卡瑟兰的死是由您一手策划的,而不是土地自由党所为?”
    “是……是这样没错……”总督气若游丝地说,他已经快要晕过去了。
    教授面无表情地俯视着他:“詹姆斯·伍德成了您的替罪羊,现在还要代替您被绞死——难道您不觉得羞愧吗?”
    “所有士兵听令!放开詹姆斯·伍德!”还没等总督说些什么,一旁的卡瑟兰将军忽然抢先大喊道,见黑发青年若有所思地看过来,他立即冲人露出了一个讨好的笑:“多亏有您,否则我还真不知道居然是这个畜生害死我的儿子!既然詹姆斯·伍德是无辜的,那么自然该放了他……”
    “您倒是有几分聪明。”对方似笑非笑地说,对准他的枪口却是垂下了一点。
    有戏!卡瑟兰将军立马精神大振,他连忙命令士兵让开一条道来,让对方离开断头广场。詹姆斯·伍德深深看了观礼台上的人影一眼,随即踉踉跄跄着消失在人群中。
    见人脸上表情似乎舒缓了几分,卡瑟兰将军决定再接再厉,用完好的手臂指着总督的鼻子大声道:“而且这人为了斩草除根,杀人灭口,还派了术士去追捕詹姆斯·伍德的妹妹!”
    另一人顿时勃然大怒:“斯特林·卡瑟兰!”
    他的余光忽然瞥见了观礼台下不知何时归来的随行术士的身影,对方正冲他比了个手势。总督心中狂喜,装作被愤怒冲昏头脑般道:“既然如此,我也知道卡瑟兰家族曾有一件灭绝人性的秘闻,您绝不曾听过还有比这还要令人作呕的恶事了!”
    幽灵的注意力似乎被他牵扯过来,他又故意勉强膝行了几步,拖延时间。眼见随行术士已经对准了黑发青年的脊背准备施法,对方身后的人群中忽然传来几声惊呼,男女老少都有。
    “——小心!”
    “小心您的背后!”
    教授立即机敏地一闪身,那道法术恰巧与他擦肩而过,重重打在横梁上,顿时砸出了一个窟窿。总督简直气得双目通红,别让他查出来究竟是谁给人通风报信,他要将那群贱民的皮扒下来。
    “看来时间不多了。”黑发青年忽然叹了口气。
    他后退了几步,站在观礼台的边缘摇摇欲坠,风灌进他的衣领,将他衬得格外清瘦。
    不过已经足够了,幽灵说,你们已向世人宣告,你们的每一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然后他张开双臂,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如同中弹的飞鸟般自高高的观礼台上仰面倒了下去。
    狂风大作。
    风声嘶吼,所有人都睁不开眼睛。他们只听见什么东西垮塌的轰然巨响。待到尘埃落定,那高大华丽的观礼台已经坍塌成了一片狰狞的废墟,众人开始往废墟的方向奔跑,最前方的人顺着微弱的呻吟声寻见了一个倒在血泊里的身影。
    是总督,他还没死,只被一道巨大的木梁压住了下半身,上半身还在挣扎着往外爬。见有人向他冲来,他奄奄一息地向人伸出手来:“救……”
    对方一拳砸到了他的脸上。
    “你害死了诺瓦先生!”
    那是一名衣衫褴褛的平民,双目赤红着,拼命往那坨尊贵的肉上捶打。
    更多人涌了上来对他拳打脚踢,有平民,甚至还有趁机踹人几脚的士兵。待到更多士兵赶来,好不容易维系住秩序时,总督早已死不瞑目地断了气,下半身被压瘪了,上半身更是惨不忍睹,几乎成了烂肉,脑袋甚至被人硬生生从粗壮的脖子上撕扯了下来。
    当众人小心翼翼搬开了倒塌的观礼台残骸后,只在废墟下又瞧见了两具尸体,分别属于卡瑟兰将军,和那名偷袭幽灵的术士。
    至于幽灵,对方却是神秘消失得无影无踪,哪怕连尸体都不曾寻见。
    所以他是不是依旧活着?众人心中不由生出了隐秘的期望。
    在……莫里斯港?
    ……
    被许多人挂念的幽灵先生正勉强从救世主怀里挣出脑袋来。他的头发被风蹂躏得乱七八糟的,而后者正在仔细摸遍他的全身,确保恋人没有受到一点伤害后,这才微微松了口气。
    “够了,别摸了——”自家宿敌在他怀里不满地挣扎了一下,但是发现他们正悬在半空中,脚下是一片虚无时,立马老实地抱紧他的脖颈,恨不得浑身扒在他身上,就差爪子冒出爪子尖然后扎进肉里了。
    阿祖卡不动声色地一手搂紧了怀中瘦削的腰肢,顺便安抚地揉了揉对方的后颈。
    “别担心,有你亲自出手保护我,还能出什么事?”发现自己无处可逃的暴君正在他耳边有些不满地嘀咕——甚至那名动手的术士都已经死得不能再死,本来对方还不至于被突然垮塌的观礼台压死,自然是某人动的手。
    他想了想,又哼哼唧唧地冲人小声抱怨:“……好吧,除了举枪举得胳膊好酸,后坐力震得肩膀疼之外。”
    第250章 尊严
    菜市场嘈杂的叫买声变成了惊慌失措的尖叫,士兵粗粝的叫嚷在头顶响起:“闲杂人等快滚!把木桶都劈开!千万别让她给跑了!”
    菲娜死死捂住嘴,蜷缩在臭气熏天的窖井盖下。这里过于狭小,她只能半蹲着,裙裾以下都深陷在腐烂的菜叶与污水里,仿佛一只藏在下水道里的老鼠,只能透过仅有两指宽的木头缝隙观察头顶,祈祷不要因瞳孔的反光引起搜查者的注意。
    一双油亮的黑色皮靴在女孩头顶一步远的位置停顿,她几乎可以看见士兵腰间配枪的皮革纹路。菲娜屏住呼吸,紧紧闭上了眼睛,恨不得自己此刻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伴随着一声闷响,那名士兵将摊贩堆放在一起的木桶拽倒了。木板开裂,里面的土豆滚得到处都是,随之而来的还有藏身于阴影中的、受惊的鼠群,十几只大老鼠慌不择路鱼贯而出,顿时引发了一阵粗俗的咒骂。
    几只老鼠更是直接从窖井盖的裂缝掉进下水道里,菲娜被怀中突然出现的温热触感吓得差点出声,还好她忍住了,任由那牙尖齿利的小畜生惊慌失措地窜向更加黑暗狭小的地道深处。
    地面上的动静似乎小了些,然后是士兵列队的声音。
    “没找到?”菲娜的瞳孔剧烈颤抖了一下,她听见一个人阴沉沉地说:“把这附近所有的窖井盖都掀开,我不信一个小娘们儿还能生出翅膀飞到天上去。”
    于是那些士兵只好骂骂咧咧、怨气冲天地去掀菜市场污水横流、臭气熏天的窖井盖,一边捏着鼻子搜查,一边发誓等抓到那小婊子一定要让人好看。
    随着来自死神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一只靴子已经踏上了盖板的边缘,发出了清晰的磕碰声。菲娜的瞳孔几乎缩成了一个小点,她的右手慢慢握紧匕首,左手抓了一把烂菜叶,打算等人一掀开盖子就先迷住视线再捅过去,能杀一个算一个。
    ……神明呐,少女的嘴唇无声地蠕动着。求您庇佑我,求您……令我与哥哥团聚,无论生死。
    一声尖锐的军哨声突兀地刺破了空气,已经打算弯下腰撬开井盖的士兵踉跄了一下,他嘟嘟囔囔着扭头离开,女孩的眼睛里倒映着那双远去的军靴,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
    外面渐渐安静了下来,那些士兵似乎接到了紧急命令,不得不放弃了搜捕任务。但是出于谨慎起见,菲娜不打算立即离开下水道,现在这幅模样太显眼了,她打算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再钻出来逃跑。
    ……这个时间点,哥哥估计早就死透了,还有生死不明的萨布尔大哥——女孩咬紧牙关,竭力控制咔咔颤抖的牙齿,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在菲娜有些昏昏欲睡时,她忽然听见一个冷淡的声音自头顶响起。“在这里。”
    窖井口忽然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掀开了,猛然变得刺眼的明亮天光晃得菲娜眼睛生疼,只能勉强瞧见一双灰眼睛。但她来不及适应,当即抓起一把夹杂着腐烂污泥的烂菜叶扔了过去,趁着来者皱眉后退,咆哮着一跃而起,高举手中的匕首,满怀仇恨地冲向了那个高挑瘦削的身影。
    “——去死吧!肮脏的贵族走狗!”
    下一秒,她被一种无形的气流压在了地上,匕首脱手而出,摔落了老远,徒留她在原地竭力嘶吼挣扎。
    教授嘴角抽搐了一下,少女此时浑身菜叶污水、头发上甚至还挂着鱼骨头的模样着实极具杀伤力,就连救世主都僵着脸后退了几步。对方还在尖叫着拳打脚踢,将街头那些最为粗俗恶毒的咒骂如泄洪般自如挥洒而出。
    “魔鬼的伙伴!低贱的杂种!母驴的屁股!我要把你的脑袋拧下来,塞进你爸爸的屁眼里——”
    阿祖卡头疼地揉了揉眉心,低声道:“安静。”
    对方立即像是被按了静音键似的,涨红着脸,嘴巴大张,却发不出任何一点声音,只能用仇恨的眼神瞪着来者的靴子。
    “土地自由党的党首,詹姆斯·伍德的妹妹?”知道某人大概正在洁癖发作中,教授上前一步,在女孩面前蹲了下来,看着她的侧脸平静地问道。
    对方头发后的眼睛血红一片。
    阿祖卡手指轻轻一动,觉察到可以说话的女孩立即骂道:“你最好立即杀了我,别让我抓住机会,否则我会咬断你们的喉咙,把你们的肠子扯出来——”
    教授了然地点了点头,重新站了起来:“看来没找错。”
    发现自己再次被迫禁言的菲娜气得额头青筋直跳。那两人低声交谈了几句,然后她发现自己的身体竟然悬浮了起来,轻飘飘地“站”在二人身后,不由自主地向人走去。她感觉自己仿佛屠宰场里那些挂在钩子上、赤裸裸尚在跳动的肉块。
    “我们不是抓捕你的人。”见女孩满怀仇恨且惊恐万分地瞪着他,教授面无表情地解释道——结果没什么用,也许现在这幅禁锢人身自由的模样实在太没有说服力了,对方看起来依旧恨不得扑过来用牙齿和他同归于尽,他决定等人冷静下来后再说。
    于是菲娜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以这幅尊容穿过了大街小巷,街边的人却对她视而不见。那两个古怪的家伙进入了一家旅店,开了间房间。待到房门一关,下一秒她发现自己可以重新控制自己的肢体了,脚下一软便跌坐在地板上。
    那个黑头发的男人背对着她站在窗边,不知道在看些什么,浑身罩得严严实实的怪人则站在她面前。
    “小姐,你可以去浴室整理一下自己,”稍微冷静些后,菲娜忽然发现对方的声音其实很年轻,也很好听:“旅店老板娘有提供干净的换洗衣物。
    但是这不妨碍她用警惕的眼神瞪着他,那人似乎想起了什么,冲她竖起了一根手指:“我会让你重新开口说话。”
    对方微微垂下眼睛,平静地注视着她:“但是请别再让我从你嘴里听见任何一个脏字,明白吗?”
    “……”
    少女的瞳孔剧烈瑟缩了一下,牙齿发出了高频的磕碰声。冷汗顺着她的额头滴落,沿着脖颈冲出泥泞的痕迹,直到那双蓝眼睛慢慢从她身上移开视线,菲娜才猛地一颤,手指攥紧剧烈喘息着,心跳仿佛停跳了许久。
    ……好可怕,那个人好可怕,对方带给她的恐惧甚至是远超死亡的恐惧。
    听见门锁的响动,正在窗前观察士兵动向的诺瓦有些莫名地扭过头来。詹姆斯·伍德的妹妹已经老老实实地进入浴室清理自己,他本以为还要耗费一番口舌的。
    果然,这种柔性劝导的活儿还得救世主来干,教授严肃地想,像他这种大魔王只擅长极限施压。
    悄悄用神力将人吓唬了一番的某人面不改色地凑过来,将人从背后搂进了怀里,轻轻吻了吻自家宿敌的发丝。
    “被人这样指着鼻子咒骂,您倒是一点也不生气。”他低声说,更何况对方还是这对兄妹的救命恩人。
    “为什么要生气?她只是由于恐惧丧失了理智。”教授莫名其妙地瞥了他一眼:“我不会强求一个大脑尚未发育成熟而且刚刚经历生死逃亡的青少年随时保持冷静,这种不切实际的误判会导致接下来的决断失误。”
    “更何况她把我们当成了巴塔利亚总督和卡瑟兰将军的下属,”他严肃地指出了这一点:“严格来说骂的不是我,而且骂的还挺……花样百出的。”
    简直是可以出民俗论文的地步。
    将自己重新清理好的菲娜做了无数心理准备后,终于鼓起勇气,推开了浴室的门。那个黑头发的男人已经交叠着双腿坐在沙发上,令她恐惧的怪人正站在对方身后,听到动静后,冷淡地抬头瞥了她一眼。
    菲娜:“……”
    好想重新逃回浴室。
    黑发青年微微一扬下巴,示意她在对面的单人椅上坐下,面前正摆放着一只尚且冒着热气的茶杯:“喝茶吗?”
    她完全不敢看两人的脸,战战兢兢地捧起茶杯,强逼自己抿了几口。沉默蔓延着,她对面的人正不急不缓地低头擦拭着眼镜,菲娜忍了片刻,对于兄长的心忧终于超过了恐惧:“你、您到底是谁?为什么找我?我哥哥他……”
    “他还活着。”教授简短地说,随即便瞧见对方眼神顿时亮得惊人。
    “真的?他现在在哪里?!”在那双烟灰色眼瞳的注视下,菲娜忽然哽住了。她想起自己方才完全是抱着寻死的决心时,究竟是怎样咒骂对方的。
    女孩忽然毫不犹豫地冲人跪了下来,下狠手就要往自己脸上扇。
    “对不起,尊贵的老爷,我和您道歉,您就当我刚才在放屁——”
    小时候在街头讨生活时,为了活命,她和哥哥两个孤儿没少这样做。如果能将人哄高兴了,多少能逃过一顿要命的毒打。
    ……只要哥哥活着,像她这种底层垃圾的尊严又值几个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