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1章 对话


    教授被她吓了一跳,下意识抓紧了沙发扶手。阿祖卡瞥了他一眼,随后菲娜忽然发现自己再次动弹不得了。


    为了救人,他们试图牵制奥伦德尔的军队——理所当然地失败了,菲娜不顾所有人的阻拦,自告奋勇前去引开追兵,萨布尔大哥则带着活下来的人逃走。


    菲娜不明白此刻的自己除了用来泄愤之外,还有什么能令这种神秘的大人物看得上眼的,但是只要有所求,那就代表着还有周旋的余地。


    于是这个明明已经十六岁了,却依旧看起来大概只有十三四岁的、过于瘦小的女孩僵硬地跪坐在地上,露出了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谄媚笑容:“或者您想让我做什么?只要告诉我哥哥的下落,您想怎样都成……”


    “……站起来。”


    她看见黑发男人揉了揉眉心,菲娜感觉自己又能动了——不知怎的,她下意识听从了对方的命令。


    “抬起头来,将背挺直。”那双烟灰色的眼瞳清晰倒映出她分外狼狈的模样:“收起这副表情,然后把眼泪擦干净,我会给你一分钟平复情绪。”


    菲娜站在原地,茫然地摸了摸自己的脸——触手一片冰凉,她这才发现,也许是听闻哥哥还活着的消息时过于激动,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哭了。


    “我可以了。”她难堪地小声说道。


    “很好,”对方平静地问道:“你想坐下吗?”


    菲娜悄悄瞥了眼黑发青年身后的人,咬着嘴唇轻轻摇了摇头。


    “那就站着说。”黑发青年点了点头,声音冷漠无波,却令女孩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接下来我问,你答。等你回答完我的问题,你就会见到你的哥哥。”


    詹姆斯·伍德踉踉跄跄地在大街上奔跑,他被酷刑折磨得浑身没一块好肉,每走一步都在砖石上留下脏污的血脚印。他不信那些人真会放他离开,但是没有力气也没有时间去深思接下来的命运——他正不顾一切地赶往塔楼的方向。


    一网打尽,一网打尽……那只肥猪傲慢的声音在他耳边不断回荡,直到化为一片巨大的嗡嗡耳鸣声。


    菲娜,菲娜,傻姑娘……


    当他到达塔楼时,附近已经戒严了,荷枪实弹的士兵包围了这里。从包围圈的缝隙里,他看见了躺了一地的死人,生着熟悉的脸——詹姆斯·伍德痛苦而庆幸地发现,尽管那几张脸十分熟悉,但不是菲娜,也不是萨布尔。他躲藏在角落里,听周围的路人低声讨论有一批人逃走了,士兵还在追捕他们。


    就在他打算离开此处时,一个冰冷的声音自他背后响起:“詹姆斯·伍德?”


    那是一种与奥伦德尔街头格格不入的、异常优雅高傲的吐字方式。伍德的瞳孔剧烈瑟缩了一下,他慢慢转过身去:他的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身材修长高大的男人,腰背笔直,面容肃穆,身上有种令他极为厌恶的上等人气质,甚至比他所见过的任何一个贵族还要势盛。


    伍德这些年也多少见过些世面,他曾远远瞧见过来自王城的大贵族,与此人的口音几乎一模一样——没错了,就连那个看臭虫似的、冷漠轻蔑中夹杂着厌恶鄙夷的眼神也一模一样。


    他慢慢将手背到了身后,握紧了逃跑途中顺手捡起的尖锐石头:“……我是,你有什么事?


    “如果想见你的妹妹,”伊亚洛斯面无表情地说:“跟我走。”


    真是见鬼,骑士长忍住嘴角抽搐的欲望,他完全想不明白,叛军头目到底是怎样做到如此理所当然地使唤他这个敌方俘虏的,结果他为了后续计划,居然还不得不对人言听计从……


    他不想再看那摇摇欲坠的逆党一眼,也不在乎对方立即大变的脸色,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走,不管对方有没有跟上来。


    约菲尔·伊亚洛斯对黎民党的那位首席先生始终怀有一种诡异且复杂的情绪,多少夹杂了几分作为手下败将的、心悦诚服的尊重意味。但是像这种有勇无谋、残忍愚昧的暴民?还不配得到他的正眼。


    直到这时,伍德才发现对方失去了一只手臂。他在原地迟疑了片刻,终于咬咬牙追了上去。


    ……无论这些大人物们想要什么,他现在只想找到菲娜。


    詹姆斯·伍德惴惴不安地追在对方身后,跟着人穿过大街小巷。他本以为会进入什么秘密会所或者贵族宅邸,目的地却是一家无论如何都看起来十分正常的旅店,老板娘甚至热情地上前来招呼客人。


    独臂男人在一间房门前站定,他敲了敲门,请进,有人说道,伍德总觉得这个声音有些耳熟。但是还没等他回过神来,一个身影便炮弹似得冲过来,死死抱住了他。


    “菲娜?!”


    “——哥!”他又是当爹又是当妈、从小亲手拉扯到大的妹妹哭得毫无形象可言,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的。伍德手忙脚乱地抱紧妹妹,却在触及身上的伤时疼得嘶嘶抽气。


    菲娜反应过来了,她连忙放开了兄长,使劲抹了把眼泪。伍德忽然发现妹妹身上换了一套崭新的干净裙装,他立即警惕起来,脸上的表情也变得越发凶狠,一把将妹妹拽到身后。


    但是在瞧见一张莫名眼熟的脸时,詹姆斯·伍德脸上的神情顿时僵住了。


    “你、您是——”


    之前还出现在观礼台上的黑发青年此刻正坐在他面前的沙发上,用镜片后那双异常眼熟的、冰冷锋利的灰眼睛平静地注视着他。


    “诺瓦先生?!”


    菲娜猛地抬起头来,她从哥哥口中听见了一个异常耳熟的名字。


    大学教授、报刊主编、凛冬审判乃至白塔镇暴动的幕后主使、锒铛入狱的渎神者……这些身份对他们这些在巴塔利亚高地靠泥里刨食、朝不保夕的人来说遥远到接近模糊。但是兄长和萨布尔大哥等人讨论时,口中也曾多次出现对方的姓名。


    这个世界上有人赞成他,有人反对他。有人敬爱他,更有人憎恶他。但是在银鸢尾帝国,甚至整个安布罗斯大陆,但凡是想要改变现状的人,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无视他。


    ——那个名字是高悬于天际的、熊熊燃烧的星体。


    “所以火车上的那个人……”另一边的詹姆斯·伍德突然明白了什么。能从零开始组建起一支忠诚的队伍,他不至于迟钝到现在还反应不过来。


    ……但是对方怎么会和一个贵族混在一起?


    “也是我。”教授平静地说,他看向站在伍德背后的骑士长,对方沉默地与他对视了一会儿,慢慢移开了眼睛。


    土地自由党的党首站在原地,胸口剧烈起伏着,脸涨得通红,又渐渐变为了苍白。他握紧了妹妹的手,一字一句地说:“我欠您两条命。”


    “无论您想要做什么,包括菲娜的那一份。”这个一身匪气的汉子沉声道:“只要是我能做到的,我将义不容辞,哪怕是我的命。”


    “我要你的命做什么。”黑发青年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他甚至开了个玩笑:“你的悬赏金还不及我的十分之一。”


    没人敢笑。


    教授无趣地收回视线,毫无征兆地开口道:“卡瑟兰将军和巴塔利亚总督死了。”


    哪怕早有预感,伍德依旧心里一沉。他尚未从这一消息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对方又继续说了下去:“农民和大地主之间的矛盾已经被彻底激化了,待到巴塔利亚的官员与贵族回过神来,土地自由党余下的残党从今往后必定陷入无穷无尽的围剿中。”


    收拾不了远在莫里斯港的黎民党,难道还收拾不了一支残党吗?


    那双烟灰色的眼瞳是如此冰冷透彻,哪怕似乎没有嘲弄之意,依旧刺得人生疼:“参考你们目前的状况,恕我直言,你们只会被一个接着一个吊上绞刑架,成为杀鸡儆猴的耗材。”


    “……”


    “如果你们想活命,黎民党愿意提供各方面的支援。”对方说话方式十分直白:“条件是你们要听从黎民党的指挥,在巴塔利亚高地附近活动。”


    伍德沉默了片刻,咬牙道:“……我不能立即答应,我需要和其他人商量。”


    “可以,给你们三天时间。”对方点了点头,居然很好说话地答应了。


    “还有一点。”教授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而看向了被伍德拽到身后的女孩:“我要求菲娜·伍德和我一起前往莫里斯港,承担双方的对接工作。”


    见伍德兄妹二人脸上神情大变,黑发青年的嘴角扯了一下,似乎是一个未成形的微笑——奈何怎么看怎么险恶:“如果你们想要理解为人质,我无所谓。”


    “她只是个女孩子,没见过世面,做不了这种大事。”伍德忍不住上前一步,将妹妹挡得更严实。


    “不,你小瞧她了,她是最合适的人选。”教授注视着站在兄长身后欲言又止的菲娜,不容置疑地摇了摇头。


    之前的问话中,对方表现得对土地自由党的内部事务了若指掌,并且机敏且小心得试图在他面前竭力遮掩重要信息。哪怕对他来说一眼就能看穿,也有不少小问题——但是已经足够了。


    第252章 调解


    理所当然的,奥伦德尔戒严了。“幽灵”的大头照通缉令贴得到处都是,试图搜捕通缉犯的士兵四处布下天罗地网。要不是救世主暗地里帮忙,土地自由党的残党压根不可能继续逃亡下去。原本教授还以为多少会在此处再耽误些时间,但是第二天晚上,便有人找上门来了。


    “我要去。”


    正在写稿的教授笔尖微微一顿,他抬起头来,看着眼前大着胆子冲到他面前的年轻女孩。对方掀起遮掩容貌用的兜帽,尚在气喘,脸颊因为情绪激动而泛着红。


    “看来你们没有在人选方面达成一致。”他眨了眨眼睛,敏锐地指出了这一点。


    “不,老爷,我已经十六岁了,完全可以自己做主。”菲娜有些胆怯地偷偷看了一旁令她汗毛倒竖的怪人一眼——那家伙也在看她,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迅速收回视线,咬牙强逼自己显得更加成熟坚定些:“只要我和您一起离开,我哥他最终会接受这个事实的。”


    她和哥哥沿着萨布尔大哥留下的痕迹,找到了活下来的人。也许是目前形式实在太过险恶,外加“诺瓦”这个名字着实夺目,归顺于黎民党一事倒是没有引起太大争议。


    但是要自己从小养大的宝贝妹妹,跟着一群陌生男人一起前往莫里斯港“当人质”?无论菲娜怎样分析利弊,她的哥哥都咬紧牙关,萨布尔大哥夹在二人中间左右为难。


    菲娜知道哥哥是心忧她的安全,但也心知肚明这是土地自由党唯一的活命机会,时间拖得越久便越是危险,于是她决定先斩后奏——此时这个年仅十六岁的少女,甚至比身边所有的成年男人都表现得还要果决。


    ……其实还有一点,一种奇妙的预感告诉菲娜,这是一个机会,一个可以真正离开兄长的羽翼、甚至可以令像她这样的底层人做出一番大事的机会。


    诺瓦沉默了一下,眉头微微蹙起:“……不要叫我老爷。”


    菲娜想了想,又试探着小声问道:“那,教授?”


    此人手下的第一支队伍就是自己的学生,女孩紧张兮兮地想,“教授”这一称呼对于对方来说,必定是有特殊含义的。


    她在赌,赌这位“幽灵”对她没有恶意。


    果不其然,那人淡淡地瞥了她一眼,菲娜几乎以为对方已经看穿了她那点讨好人的小心思——但黑发青年还是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伍德小姐。”


    “教授,您可以直接叫我菲娜。”女孩松了口气,立即机敏地试图拉近距离:“不论您需要我做什么,请尽管吩咐!”


    诺瓦顿了顿,还是平静地换了称呼:“菲娜小姐,我需要你先去和你追到旅店门口的哥哥真正谈妥,赌气式的离家出走不能解决根本问题,我不会为你的家庭矛盾买单。”


    女孩明显地愣了一下,明明他话说得并不算重,但对方脸上的表情还是五颜六色地变化起来,最后定格在了不知想到哪个层面的苍白。


    其实教授不介意对方依靠他来给家人施压,也无意为难一个尚且稚嫩的孩子。他看着女孩一边窘迫地低声道歉,一边离开房间,和气喘吁吁站在门外的詹姆斯·伍德之间产生了一场压低声音的激烈争执,但最终还是以菲娜擦掉眼泪、昂首挺胸地站在他面前告终。


    哥哥他同意了,对方严肃地告诉他,绝不会影响后续计划。教授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直到女孩开始紧张得捏裙角,才缓缓开口道:“那么给你半个小时,收拾好你的行李,我们连夜启程。”


    “不用紧张,你不是我们的俘虏。”他想了想,竭力令语气变得温和些:“我承诺,没有人会故意为难你,我只要你做好本职工作。”


    ——所谓“人质”确实不是一个玩笑,不过倒也不必一心想着如何讨好他,他没这种享受旁人战战兢兢的谄媚的癖好。


    一旁的约菲尔·真正的俘虏·伊亚洛斯:“……”


    “是、是!”菲娜愣怔了一下,眼神渐渐亮了起来。带着小小的得意与羞涩,她举起身旁的手提包:“行李我已经带来了——教授,我们随时都可以出发。”


    ……这位先生哪怕看起来严厉冷淡了些,菲娜忍不住偷偷地想,但是应该是一个好人。这一想法在去往莫里斯港的路上更是变得越发坚定。


    除了不在那人忙于工作时打扰,菲娜非常喜欢找机会和人说话。她从未和这样……奇怪的人相处过,对方会和她介绍莫里斯港的现状,在她提问时像一位合格的老师般教导她,尽管嘴毒,有时还会毫不客气地训斥她——但这个人从不会恶意嘲讽她的幼稚与浅薄。


    菲娜像只干瘪到极致的海绵。她不确定自己能否胜任这份“工作”,只好拼命在有限的时间里,如饥似渴地竭力汲取前半辈子极少接触过的东西。


    兄长确实疼爱她,但是永远将她当做柔弱的小姑娘,一心想着为她攒下一大笔嫁妆,然后将她嫁给双方知根知底的萨布尔大哥,最好能让她过上安稳幸福的生活。


    以前菲娜不觉得哪里不对,只是总有种莫名其妙的、仿佛被蒙在罐头瓶子里的隐隐憋屈 。可是现在,她有些羞愧地发现,尽管她很爱哥哥,也不讨厌萨布尔大哥——但是自从离开了家人和同伴之后,她竟然有种前所未有的松快与自由,仿佛冲破了一层看不见的薄膜。


    同行者中,还有一人是独臂的贵族,菲娜讨厌这种高高在上的家伙,更何况她敏锐地觉察到对方在这只队伍中的微妙地位,她选择了敬而远之。


    最后一人则是将自己浑身遮掩严实的怪人,哪怕对方后来有在她面前露出过五官——但尽管处于最容易被漂亮容貌蛊惑的青少年时期,女孩依旧怕他怕得要命,但凡救世主在场,便老实得活像只胆怯缩成一团的鹌鹑。


    “你很怕他?为什么?”诺瓦的眼神在阿祖卡和菲娜之间迷茫地晃了一圈。


    按理来说不应该啊,教授严肃且困惑地想,他有自知之明,以前白塔大学那帮子学生怕他怕得要命,待他这位美貌的助教先生倒是热情得很——现在却是反过来了。


    金发青年无辜地眨了眨眼睛:“可能是因为我曾纠正过菲娜小姐的不良用词习惯?”


    他似笑非笑地瞥了眼僵在原地的菲娜,对方正哭丧着脸,看起来恨不得将自己缩进地缝里,但丝毫不敢往教授身边凑。


    ……倒是有几分野兽般的敏锐。


    “……就为这事?”诺瓦愣了一下,扭头看向菲娜。看在其中一方还是个未成年人的份上,他有些生涩、但十分认真地帮忙调解道:“你不必担心他会报复,大多数时候阿祖卡很讲道理的,是个正派且温柔的好人。”


    毕竟是被称为救世主的男人——至少表面上是这样——不过那些性格中最为恶劣的部分,就不足为外人道也了。


    菲娜逼迫自己露出羞涩且释然的微笑,然后在心中暗暗发誓,今后绝对、绝对不能得罪那个令她浑身一阵阵发毛的家伙。


    但是菲娜不曾想过,到达莫里斯港的第一件事,教授只是简单带她认了认人,便将她扔进了“学校”里。


    菲娜:“……”


    一路上她设想过无数自己将要接手的工作是什么,连当卧底、当间谍都想过了,就是没想过要“上学”。


    “除了脏话之外,你的词汇量太差劲了。”教授毫不客气地嫌弃她:“至少先学会看信写信,了解你未来的工作再说其他。”


    对方聪明敏锐,擅长审时度势,而且脸皮厚,敢争取,有野心也有狠劲,外加出身决定立场,说不定会是个搞政治的好苗子。


    目前黎民党旗下武力值已经够爆棚了,奈何文职人才可遇不可求,几乎全靠他和阿祖卡支撑着。现在终于有个似乎可以分担工作的人,诺瓦不介意给对方一个机会——当然,前提是尚且懵懵懂懂的菲娜·伍德能证明自己远超“人质”的能力与价值。


    负责守家的格雷文终于看见自家首席后,顿时流露出惊喜万分的神情。


    他和灰烬看起来十分明显地憔悴了许多,显然是被前所未有的工作压力折磨得够呛,以至于一向性格内敛的奴隶将军都情绪激动起来,看人的眼神仿佛在看救星,直把诺瓦看得一阵恶寒。


    听人汇报完工作已经是一天之后了,教授总算想起来要和自己人介绍一下带回莫里斯港的俘虏。


    “这位是鸢心近卫团的骑士长。”在众人异常惊悚的注视和此起彼伏的抽气声中,他们的首席以一种格外轻描淡写的语气,平静地指了指冷着脸屹立于原地、任由众人打量的约菲尔·伊亚洛斯。


    说实在的,伊亚洛斯不太理解这人为什么在大概率明知他和王城互相通讯之后,还要留他一命,甚至带他进入了黎民党的大本营莫里斯港。


    ……总不能是想感化他。


    骑士长不认为叛军头目会这么……幼稚。


    第253章 好人


    格雷文心情复杂。


    天知道他在接收到来自首席先生的讯息,要求他挑选一部分人前去支援卡萨海峡时,他简直有种不真实的恍惚之感——好像数天前他还蜷缩在血色集市的地牢里惶惶不可终日,结果现在却要去和帝国海军干一仗。


    卡萨海峡那边总算进入了收尾阶段,还没等他和灰烬松了口气,便又听闻了某人那些接二连三、骇人听闻的事迹。


    他们的首席先生仅仅只是出去转悠了一趟,便导致了卡萨海峡的暴动,干掉了巴塔利亚的高官,争取了盟友若干,还捎带着俘虏了鸢心近卫团的骑士长……


    简直是……令人头皮发麻的战绩。


    等查看完族人现状的阿祖卡回来时,便瞧见某位四处搞事的大魔王难得没有端坐在办公桌前,反倒是整个人毫无形象可言地趴在沙发上,一动也不动。


    他顿了顿,悄无声息地解开了自己的外袍,俯下身来轻柔地给人盖上。


    “……我没睡。”


    那颗看起来就很好摸的脑袋动了动,声音闷在软垫里,带了点柔软的鼻音。救世主的手指抽动了一下,下一秒,他坐在了对方身边,顺从自己的心意,将手指探入那些微卷的黑发间。


    “很累?”他低声问道。


    “烦。”对方哼哼唧唧地嘟囔抱怨着:“不想和蠢货说话,不想和老狐狸互相算计……不想看见人类。”


    阿祖卡已经抚上后颈的手指微微一顿:“连我也不想看见吗?”


    对方沉默了片刻:“……好吧,更正,不想看见除你以外的人类。”


    救世主忍不住低低笑了起来。自家宿敌正懒洋洋地趴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半闭着眼睛任他揉,乖得要命,简直充分满足了他一路上都在阴暗膨胀的占有欲。


    他想更过分些,比如舔舐那个人的后颈,或者干脆就这样俯下身去,将人彻底禁锢在身下……但是还没等他做些什么,对方似乎敏锐地觉察到些许不祥,忽然手臂一撑,有些艰难地从柔软的沙发上爬起来,一半外袍还挂在头上。


    黑发青年面无表情地将那件沾满另一人气味的外袍扯下,丢进原主人的怀里。他的头发乱七八糟的,鼻梁上的眼镜也被蹭得歪歪斜斜。


    继续干活,对方伸了个懒腰,阴郁地宣布道,然后准备往办公桌前走,看起来已经打算结束这短暂的撒娇,很是迅速得将自己哄好了。


    阿祖卡微微眯起眼睛。


    诺瓦愣了一下,有人自背后箍住他的腰,将他往后一拽。他猝不及防失去重心,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人搂进怀里,跌坐在了另一人的大腿上。


    黑发青年下意识睁大眼睛:“你——”


    那家伙摘掉了他的眼镜,分外体贴地轻轻按揉着他的额角。


    “如果您需要的话,我可以接手更多工作。”神明的低语在耳边响起,像是某种蛊惑:“当然,以人类的身份。”


    “……可是你似乎不太想和其他人建立太多的联系。”阿祖卡微微一愣,他垂下眼睛,正对上那双透彻深邃的灰眼睛,安静的、甚至是慈悲地倒映着他的魂灵:“如果我没有判断出错的话,你觉得很累……或者说,很无趣。”


    如果这人想做的话,凭借对方的能力甚至足以取代他现在的位置,毕竟“诺瓦”其实不是一个擅长和人打交道的人——而救世主本人却总能轻而易举操纵几乎所有人的情绪,这是他永远也无法做到的事。


    可是这个人始终表现出一种奇异的、对于这个世界淡淡的疲倦与疏离。在还没有不得不寻求对方帮助的前提下,他也不想勉强,毕竟依据他曾读过的那些书籍,尊重恋人的情绪才是一种健康且长久的恋爱方式。


    救世主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似乎还带了点调侃的笑意:“您不久前还在其他人面前夸我,说我是个正派且温柔的好人来着。”


    ——“无趣”这一词可不像是用来形容好人的。


    “截至目前,依据你的行为表现,确实在绝大多数时间里都是一个正派且温柔的好人。”对方有些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这又不冲突。”


    他似乎忽然来了些探究的兴致,以一种令人不适的眼神仔细盯着救世主的脸看。常人该被这种充斥着冒犯意味的、仿佛是在观测实验数据般毫不遮掩的打量激怒,而他的研究对象却只是将手臂不动声色地收紧了些。


    “在我的世界里,有一位学者提出了人格结构的三层次说,分别是超我、本我和自我。”教授简单地解释道:“超我是指道德禁忌和自我理想,本我是最原始的欲望,自我则是最终一切的仲裁者,所以你当然会有明亮的一面,也有晦暗的一面——这才是人类。”


    一方面,身为抗争与变革之神,神明欣赏正义的反抗行为,由于道德和理想使然,他会乐于参与其中,表现出符合神格的、作为“救世主”的一面。


    另一方面,身为名为“人类”的动物,他会表现得更加……冷酷、疲惫且漠然,充斥着愤怒、贪婪、自私以及无穷无尽的毁灭欲望。


    而这截然相反的双方共同构成了“阿祖卡”。


    “换句话来说,变革与抗争的另一面,是操纵与毁灭。”他思考了片刻,忽然若有所思地说:“这样解释起来是不是很有意思?也许在另一个平行世界,假如你的超我不曾约束自我,说不定你会成长为试图灭世的大反派——比如说操纵与毁灭之神什么的。”


    “……”


    忽然觉察到屁股下出现异常的教授浑身一僵:“……等等,你什么毛病?”


    他自认自己可没说过任何可能引起性欲的话。


    那个人将他抱得更紧了些,在他耳边低低地笑了起来,不知何时,他的身上开始隐隐涌现出异常危险的神经质。


    他叹息道:“您真是……一如既往地彻底看穿我了。”


    他的宿敌什么都知道,阿祖卡异常愉悦地想。


    他果然什么都知道。他忍不住在齿间一遍遍无声重复这甘美无比的念头,这种仿佛贯穿他的本源,令他战栗起来的、亲密无间的致命危险,让他忍不住想要发狠咬断对方的脊骨,将这个人彻底吞进自己的血中肉中骨中——但最终那致命的噬咬只是落在了颈侧,化为了一个轻柔至极的吻。


    ……我的月亮笼罩着我,彻底的,笼罩着我。


    “您说的没错,因为我的外貌,我的实力。”他平静且温和地说着傲慢至极的话:“所以只要再表现出一些被众人称之为‘英雄’的品质,比如温柔,友善,谦卑,正义等等,他们便会信赖我,追随我,视我为‘救世主’,这是一种非常好用的……工具,也是我在前世最常玩、以至于越发无趣的把戏。”


    这个世界上看透他的人并不多,看透一切后却依旧选择爱他、信任他的人更是寥寥无几,比如奥雷和玛希琳,比如他怀里的宿敌。


    他轻轻啄吻着怀中人的耳侧:“哪怕这样,您依旧认为我是一个好人吗?”


    “……论迹不论心。”黑发青年的耳尖在另一人灼热的吐息里逐渐泛红。他不太适应地偏了偏头,试图用学术性的分析来掩饰莫名的慌乱与窘迫:“你的超我足够强大,哪怕在外界的法律、社会、暴力机关等等层面已经无法规训你时,你始终选择严厉管束着本我,逼迫自我做出你认为‘正确’的选择,所以你确实是一个好人,我很确定。”


    “……”


    救世主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异常温柔地笑了起来:“我很高兴能得到您这么高的评价。”


    “既然身为一个好人,现在请您放开我。”教授面无表情地试图去扒那家伙死死箍在他腰间的手臂——试了几下压根没挣开,身后人却是呼吸微重,甚至将他抱得更紧了些,他几乎可以自脊后清晰感知到另一人的心跳。


    “别动。”阿祖卡略带警告意味地轻咬了一下怀中人的耳尖,随后无奈地看着自家宿敌在他怀里僵成警惕的一团:“您该知道继续这样下去,其实是在折磨我吧?”


    诺瓦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对方在说什么时,眉头顿时紧皱起来,异常不满地指责道:“胡扯,我什么时候折磨过你?明明你只要放开我就——唔!”


    对方虔诚而热烈地亲吻他,指尖却呈现出截然相反的、紧迫的侵略性。微凉的指腹毫不客气地顺着衬衫下摆钻了进去,亲昵而危险地摸索着敏感的腰侧,柔软的小腹,连带着那些本能的挣扎与抗拒都被手掌压制住了。


    “等等,我还有工作——”在亲吻的间隙,诺瓦终于勉强喘了口气。他气急败坏地伸手去推那家伙的脸:“够了,你再这样我要收回你是好人这句话了,你这个混账!”


    说这话时,他被人压在沙发上亲得浑身发软,气喘吁吁的。对方闻言,干脆笑眯眯地凑过来,在他本能微张的唇上轻轻啄了一下:“既然您都这么说了,我是不是可以干些更符合混账身份的坏事?”


    见人难得被他噎住了,有些发懵地瞪着他,阿祖卡盯着自家宿敌看了一会儿,忽然无奈地笑了起来,爱怜地吻了吻对方的额头:“好啦,不欺负您了。”


    ——至少现在不欺负了。


    “您确实很了解我,”他将那些散乱的黑发慢慢拢到脑后去:“但也不够了解。”


    “比如我确实会对很多东西感到无趣,许多人,许多事,简直烂透了,令人作呕。”救世主的声音很平静,也很温柔,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但也莫名安心的气息:“但是就像您会为了理想继续去做惹人心烦的工作一样……我也愿意和这样糟糕的世界继续相处下去,只是因为有您的存在。”


    “——所以只要您需要,我就在这里。”


    第254章 古怪


    这是座……古怪的城市。


    对于约菲尔·伊亚洛斯来说,哪怕远在王城,莫里斯港依旧称得上大名鼎鼎。准确来说,王城的贵族们更熟悉一个名字——血色集市,一个但凡提起、便会引发一片暧昧笑容与一番挤眉弄眼的地名。


    无数千娇百媚的女奴和娈童被成批次地运往王城。大贵族们视这些来自全世界的美丽玩物为无趣生活的消遣和争相攀比打赌的战利品。出于各种原因,伊亚洛斯曾多次见识过大贵族淫靡荒诞的私密宴会,在这一点上,尤其是卡慕家族,和国王陛下可真是臭味相投的……令人作呕。


    他嫌那些贵族肮脏堕落,更年轻气盛些时甚至会拂袖而去。伊亚洛斯知道其他人会偷偷嘲笑他在“装模作样”“突显自己”,但是看在王后陛下的份上,哪怕是卡穆公爵,最多也只会当面不轻不重地暗讽他几句。


    可是现在,这座曾彻底浸泡在甜腻腥香中的销魂窟,被叛军接管后却是呈现出一种令人惊异的、甚至称得上干净的生机勃勃,像是将整座城市的腐土都翻出来细细冲刷过一遍似的。


    这种精神气是肉眼可见的,至少街道上没有其余城市随处可见的妓女和黑帮,甚至连乞讨者都比王城少。路过的平民看起来不算富庶,但是许多人脸上都呈现出一种奇妙的、他不曾在任何一座城市的居民脸上瞧见过的东西。


    身为俘虏,约菲尔·伊亚洛斯没有被关起来——他是主祷级别的强者,哪怕断了一支胳膊,现在的莫里斯港除了神明之外,依旧无人能阻拦他。


    “您倒是一点也不担心我会对莫里斯港人动手。”骑士长忍不住半是讥讽半是认真地向叛军头目提出质疑。


    结果对方眼睛都不抬一下。


    “你会吗?”那个人懒洋洋地说:“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可都是些手无寸铁之人,难道你要抛弃你的骑士准则吗?”


    伊亚洛斯的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下:“……骑士准则倒也没有这么正义凛然。”


    “可惜你不得不正义凛然。”黑发青年总算给了他一个正眼。


    他勉强扯了下嘴角,声音轻飘飘地,说着威胁人的话,简直气人极了:“因为吾神会注视着你,无时无刻。”


    骑士长:“……”


    这家伙看起来异常嚣张,很是令人手痒。但是说实在的,他不得不敬佩这种“光明磊落”。他对这支政党了解得越是深入,便越是隐隐有种心惊之感。


    他和莫里斯港的市民代表一同旁听黎民党召开的公开会议。很快伊亚洛斯便明白了为什么路上缺少妓女和黑帮的身影。


    市政厅穹顶的彩色玻璃将阳光切割成菱形光斑,落在他面前的判决书上。这是一份莫里斯港现存妓院老板、奴隶贩子以及黑帮头目等等“黑恶势力”的审判记录。被告席上那些被宣读罪名的囚犯个个面色灰败,有的神情呆滞,有的破口大骂,但是最后几乎全部掉了脑袋,被当众处死。


    明明是十分血腥的场面,但是观众台上咒骂、掌声与欢呼声此起彼伏。


    “这已经是这个月来第十五场判决了。”伊亚洛斯听见邻座的书记员在和同事低声抱怨:“累死我了,简直没完没了,莫里斯港怎么有这么多人渣?”


    “你是第一天才知道的吗?”他的同事嘲笑他:“知足吧,从这群人身上没收来的私产可全部填进公共医疗和教育的无底洞里去了,上面巴不得再多杀几批呢。”


    ……这是一群干实事的人,伊亚洛斯沉默地注视着被平民占领的市政厅。


    哪怕在骑士长看来,这群人行事鲁莽,观点幼稚,缺乏经验,但是遇到问题不遮掩,不甩锅,连带着他们的首席先生都会一起定期公开做检讨和自我检讨,力求实事求是解决问题。哪怕光凭这一点,便已超出王庭百分之九十五的大臣了。


    对了,这座城市有龙。


    第一次瞧见这群龙时,伊亚洛斯差点以为是有龙群袭击。当时他在公立学校附近撞见了一群孩子尖叫着朝他所在的方向狂奔而来。


    骑士长的瞳孔剧烈瑟缩了一瞬,他一边试图将孩子们护到身后,一边本能往腰间摸去,摸了个空后才想起来自己的长枪已经碎成了残渣。


    但是很快,他便发现这群孩子的尖叫不是出于恐惧,而是源自兴奋。龙群只是空中盘旋了一圈,便朝向大海所在的方向飞走了,只剩下一群地上的小鬼仰着脑袋,吸着鼻涕,叽叽喳喳地讨论着瞧见了哪些龙,他们甚至给每一只龙都取了名字。


    最得意的那个宣布自己看见了风行者艾泽拉的身影,换来了一阵羡慕的惊叹和埋怨的嘟囔声。


    风行者?伊亚洛斯脸色微变,神情变得严峻起来——一只风系巨龙,还有名字——要知道依据前方探子来报,北境之城之所以沦陷得如此之快,就是因为疑似整座城市遭遇了一只冰系巨龙的袭击。不论是弗尔洛斯亦或黎民党哪一方拥有驯养巨龙的本事,那对帝国来说麻烦可就大了。


    他试图向这群孩子询问些细节,结果还没等他靠近,孩子们便立即四散跑开,几个年龄小、跑得慢的还被他吓得哇哇大哭,脏兮兮的鼻涕眼泪使劲往他身上甩。


    立即遭遇周围居民警惕眼神的伊亚洛斯眉心一阵阵抽搐——堂堂鸢心近卫团骑士长,什么时候被一群平民小孩如此嫌弃过。


    他不能明目张胆去找成年人打听,只好买了些糖果与零嘴,耐心地试图和这群孩子打好关系。小孩子还是好哄的,三番五次下来,便也放下了戒备,将他当做一个奇怪的大人,一个狂热的巨龙爱好者。


    “你是说,那只风行者有龙骑士?”伊亚洛斯在孩子们的包围圈中微微眯起眼睛,那群孩子正七嘴八舌地向他描述那位神秘的龙骑士究竟有多酷,其中夹杂了不少孩童特有的夸张幻想。


    骑士长不动声色地继续往小鬼的手里又塞了一块糖:“龙骑士可是传说中的存在。你们真的亲眼见过那位龙骑士吗?”


    “当然啦,我亲眼看见艾泽拉大人将那只大坏火龙打趴下了,而龙骑士大人就骑在艾泽拉大人的背上!”领头的那个满脸雀斑的男孩十分自豪地挺起胸膛:“而且有一次我不小心从学校二楼摔了下来,就是龙骑士大人亲自救下我的!”


    另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补充道:“龙骑士大人的朋友还是我的同班同学呢!”


    罗斯金家族的巨龙幼崽,神秘的巨龙骑士,驯养龙群的异族人……伊亚洛斯神情越发凝重,也许他需要调查一番这位神秘的龙骑士究竟是谁——但是还没等他寻见契机,巨龙倒是率先找上门来。


    那只传说中的风行者居然停在了学校门口,引起一阵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巨龙的体型着实极具压迫感,学校里的成年人颇有些胆战心惊,孩子们却是快要乐疯了,尤其是这一次龙背上有人,正是伊亚洛斯心心念念的那位龙骑士。


    伊亚洛斯:“……”


    破案了,他面无表情地想,哪怕蒙着脸,这位曾令他产生深重心理阴影的阁下就算化成灰他都认识。


    孩子们已经不管不顾地呼啦啦全围了上去,艾泽拉在连绵不断的惊叹与夸赞声中高傲地昂着脑袋,矜持地享受着人类幼崽惊羡的目光。


    但是很快便开始哪里不太对劲了。


    它的主人十分潇洒帅气地从它背上跳了下来,又引发了一阵激动的尖叫。对方体贴地半蹲下身,态度温和地和几个孩子说话。能和偶像搭上话的小鬼看起来激动地快要晕过去了,晕晕乎乎颠三倒四地回答了几个问题后,便开始结结巴巴地小声请求,能否摸一摸那只美丽至极的雪白巨龙。


    等等!巨龙猛地扬起脑袋,警惕地盯着满肚子坏水的主人——伟大的艾泽拉大人可不是用来哄孩子的玩具,不是谁想摸就能摸的!


    “你可以自己问问艾泽拉。”龙骑士温和地说:“巨龙是强大高傲的生物,要尊重且真诚地对待它们。”


    ——当然,也可以像他一样。只要将巨龙揍趴下,他就是巨龙的主人。


    孩子们却是当真了。那个男孩有些胆怯地走到艾泽拉的鼻子前,望着巨龙流光溢彩的绿色龙瞳,举起一只手,鼓起勇气大声喊道:“艾泽拉大人!请问我可以摸摸你吗?”


    艾泽拉从鼻孔里不爽地喷着气,它很想呲牙,最好将小崽子吓得哭鼻子。但是当它悄悄瞥了眼主人的眼睛——笑眯眯的,冷飕飕的,好吓龙的。


    ……好吧,好吧。看在这群人类幼崽真心赞美艾泽拉大人的份上。巨龙默默扭过脑袋,勉为其难地低下头来,用鼻子轻轻碰了一下男孩的小手。


    结果这下好了,一群孩子全部围了上来,争先恐后地举起手来,叽叽喳喳声简直吵得龙脑壳疼。


    伊亚洛斯站在原地,面色沉如水,与这看似温馨欢快的气氛截然不符。他隔着一群孩子与那位神明对视——那双蓝眼睛的深处是一片令人悚然的漠然。


    ……他想做什么?


    第255章 实力


    波西·布洛迪,十八岁的光系高级使徒术士,圣巴罗多术士学院年级首席。虽说只是区区一名子爵,家中无人从政从军,甚至连财产都少得可怜——不过圣巴罗多术士学院以实力为尊,家族实力低微却夺得首席席位的天才虽说不多,但也不算罕见,每过几年总能出那么一两个。


    现在这位年轻的首席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引起一片圣巴罗多术士学院的学生们意味不明的瞩目与交头接耳的窃窃私语。这些额外的关注主要源自他的堂兄,布洛迪家族真正的继承人,一个不折不扣的普通人。


    自行令家族除名,编纂《神史》,绑架艾森·帕斯,被异端裁决所判处死刑后越狱,跑到帝国西境建立政党掀起暴乱……有一件算一件,都是足以令这群被困在学校里的年轻人津津乐道的谈资。


    一向喜欢和小布洛迪对着干的小巴特曼不知为何好几天没来上学了,据说家中有事,请了长假。学校里忽然少了两人日常斗嘴呛声的好戏看,总有些无聊的人试图试探着找些乐子。


    “首席大人,听说您的堂兄被异端裁决所公判时,您也去了一趟白塔大学?”有人不怀好意地趁着学生们吃饭时跑来长桌首位搭话,周围的人耳朵不由竖了起来。“是什么让我们的好学生哪怕缺课都要千里迢迢地跑去白塔镇呢?难道是……兄弟情深?”


    一些人忍不住嗤嗤地笑了起来,关于布洛迪家族那点见不得人的破事,在座各位全部心知肚明——还兄弟情深,不落井下石都不错了。


    “哎呀,不好意思,”那人假模假样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嘴,周围有人认出他来了——小巴特曼的小跟班之一:“忘了布洛迪家族已经这位诺瓦先生除名了,原则上来说,他应该不是您的兄弟了。”


    波西·布洛迪总是被小巴特曼嘲讽“装模作样”,不过这位首席虽说日常表现得矜贵、优雅且冷淡,但无论如何总归维系着一份贵族惯有的体面,乐意给同学留几分面子。


    但是这一次,黑发少年的脸上却仿佛凝着一层厚厚的冰壳。听到那个耳熟的名字后,他手中的银质餐叉忽然失控地滑过餐盘,发出一声刺耳的声响。


    波西阴郁地皱紧眉头,掀起眼皮毫不客气地反问道:“请问这和您有什么关系?您很闲吗?”


    小跟班被毫不客气地当众怼了,面子上过不去,脸色顿时变得不好看起来。


    “怎么没关系?要我说异端裁决所就该查查整个布洛迪家族。”气急败坏之余,对方故意清了清嗓子,刻意放大的声音在众人围坐的长桌旁回荡:“毕竟渎神的异端总是喜欢成群结队出现,谁知道放任他们呆在学校里会不会——”


    话音未落,那人忽然踉跄着后退了几步,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浑身僵直,瞳孔几乎缩成了一个小点。


    他们的年级首席优雅地端坐在原地,无数光点自对方背后升起,于虚空中凝成一柄修长的长枪,锋利的枪尖堪堪抵在挑衅者的咽喉上。后者一动都不敢动,冷汗正一滴一滴地顺着额角往下淌,甚至两腿都在丢人地微微发抖。


    “你是在侮辱布洛迪家族吗?”小布洛迪缓缓抬起眼来,平静地盯着那名明显被吓傻的同学:“还是说你想要挑战我的首席之位?”


    “我希望是后者,那么你该正式向我提交挑战申请,我会在训练场上光明正大地碾压你——当然,作为同学,我会留你一命。”见人脸色煞白,一言不发,他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嘴角,神情渐渐变得冰冷:“但是如果是前者……”


    黑发少年冷笑一声,一缕鲜红的血液顺着挑衅者的脖颈蜿蜒着淌了下来,一滴一滴地砸在地上。


    “波西·布洛迪!收起你的法术!”有老师急匆匆地赶来,厉声喝止道:“这里是吃饭的地方,不要在这里肆意浪费你们无处发泄的精力!”


    光枪自空中消失了。挑衅者身体一软,顿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而波西·布洛迪则是站起身来,向着老师的方向微微鞠了一躬:“抱歉,修顿先生。”


    “……等等。”修顿先生狐疑地打量了他一会儿,忽然神情出现了微妙的变化:“你现在的法术阶层是不是……?”


    四周一片寂静,简直安静得可怕——而这也让年轻人的声音显得异常清晰:“嗯,我现在应该是初级主祷阶层。”


    短暂的震撼过后,是此起彼伏的抽气和惊呼,甚至有人失手将盘子打碎了——他们似乎见证了一位绝对会在历史上留名的耀眼天才的诞生。


    修顿先生的瞳孔骤然紧缩。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高声喝止道:“所有人吃完饭赶紧做自己的事去!功课都做完了吗?吵吵闹闹像什么样子!至于你——”


    他指了指波西:“跟我来。”


    黑发少年从容地整理好领巾,在无数道灼热崇拜的注视中,跟随修顿先生走向门口,看都没看瘫软在地的挑衅者一眼。


    阶层鉴定结果显示,年仅十八岁的波西·布洛迪确实成为了一名初级主祷术士。


    十八岁的高级使徒虽说稀少,但还不算罕见。但是这个年龄的主祷,哪怕纵观历史,几乎都称得上是绝无仅有的。


    一时之间,波西·布洛迪本人立即变得炙手可热起来,包括教廷在内的无数强大势力向他主动示好,他的父亲奥特莱斯·布洛迪几乎要乐疯了——但是这位布洛迪家族的年轻家主却是显得异常低调,婉拒了所有大人物的邀约,缩在圣巴罗多术士学院里闭门不出。


    ……原来这就是实力的滋味吗?


    无人的房间里,面容精致的黑发少年慢慢握紧了胸口的衣物,眼神幽深得可怕。


    他从未见过那些神情中总是暗含轻蔑的大人物待布洛迪家族如此热络,有枢机主教邀请他一毕业就前去教廷任高职,甚至护卫王室的鸢心近卫团都向他抛来了橄榄枝。


    他感到自己的心脏在前所未有地激烈跳动着,一阵阵发着烫,像是被越发稀薄的空气拼命挤压似的,渴求着更多、更加甜美的荣耀。没错,他会变强,变得更强,直到比任何人、甚至那个讨厌的金毛都要强大……


    ——当那一天真正来临时,哥哥会看见他吗?他会惊喜的、信任的、甚至是满眼依赖地……看着他吗?


    一但想起这种可能性,波西就感到自己的指尖在激动地发抖,连带着脸颊、胸口都在一阵阵肿胀发烫……不,不是错觉,他的胸口真得剧烈发烫起来,以至于产生了某种灼热的剧痛。


    一个沙哑古怪的声音自黑发少年的耳边缓缓响起:“很好的感觉,不是吗?”


    波西愣了一下,立即诚惶诚恐地跪了下去,手指几乎要将地板抠出一个洞来:“……吾、吾神!”


    “别紧张,我欣赏有野心的年轻人。”光明与荣耀之神泽菲尔叹息般地说:“我在你身上看见对于地位的渴望,对于荣耀的渴望,对于胜利的渴望……我很喜欢。”


    帕瓦顿·米勒同样是个有野心的信徒,可惜太有野心——自被毁掉了一片灵魂碎片后,泽菲尔不由开始怀疑起这位信徒的实力与忠诚。


    对方近日在以惩戒异端、收拢光明信仰的名义冲生命之子下手。光明与荣耀之神不在乎那群可笑的、妄图和神明直接对话的蝼蚁,但是直觉告诉他哪里不对。可惜不论如何找机会惩戒对方,直到信徒陷入昏迷,他始终看不出丝毫端倪。


    在人类看不见的角落里,泽菲尔的灵魂忍不住狰狞而扭曲地翻滚起来。


    一切的变故都是源于阿娜勒妮那个疯女人选中的神选之人,他想靠近对方,却忌惮对方身边那位不知身份的神明,所以他需要一个新的载体,一个更加好用的载体。


    新载体和那个人有血缘关系,而且年龄尚小,单纯、幼稚且愚蠢,好懂的简直可以一眼看穿,比帕瓦顿·米勒更好操控——这样的载体勉强值得神明浪费些许神力。


    波西的视野骤然被刺目的白光吞噬了,他感觉有无数细小的光丝正顺着本源深处游走,仿佛要将他的灵魂都浸泡在光中。共鸣的纹路正在不受控制地飞速生长、加深,隐隐的痛苦自灵魂深处传来,但很快被光明充盈的快意压了过去。


    就像降临时那般毫无征兆,光明与荣耀之神悄无声息地消失了,波西跪在地上,冷汗涔涔,胸口剧烈起伏着。他下意识伸手捂住自己的左胸,那里似乎还在发烫,是神印所在之地。


    “玷污布洛迪荣光的脏污不能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神明的低语仿佛还在他的耳边回荡:“你要找到他,抓住他,将他握在自己手中,就像你一直想做的那样……”


    “——当你抓住他的那一天,我会恩准你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年轻的圣者。”


    第256章 亲情


    讨人厌的死对头居然成为了初级主祷阶层术士,得知这一消息的小巴特曼差点失手砸了桌上的水晶球。


    他气急败坏地在书房里转来转去,巴特曼家的佣人颇为胆战心惊地听着书房里传来小少爷喃喃不停的咒骂声,包括什么“不可能”“一定是使诈”,总之听起来像极了无能狂怒——管家同一名女仆使了个眼色,示意对方去请大少爷过来。


    波西·布洛迪,特朗·巴特曼的死对头。谁也搞不懂金尊玉贵的小少爷为什么要和一个落魄小贵族过不去,笼络年轻人才才是一名合格的贵族子弟该做的事。


    现在好了,对方成为了主祷阶层的术士,前途不可估量——只见乔里尼·巴特曼脚步匆匆,脸色阴沉,仆人们忍不住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小少爷又要挨骂了。


    “够了,这幅模样像什么样子!”果不其然,乔里尼·巴特曼一把关上书房的门,隔绝了仆人的视线便开始训斥弟弟:“我早就告诉过你,眼光放长远点,你在圣巴罗多术士学院的同学未来都将是你的宝贵人脉。实在不喜欢的,但凡决定动手,就必须下狠手让人永远不得翻身——现在好了,明面上将人得罪了一番,对你来说又有什么好处?”


    “大哥你不懂!”小巴特曼正被这一消息激得格外烦躁,一时之间居然忘了对于兄长的畏惧,忍不住张口反驳道:“波西·布洛迪那家伙才成为高级使徒多长时间?他绝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成为主祷,一定是使了什么歪门邪道!”


    “不管是不是使用了歪门邪道,亦或者他未来会不会变成疯子。”乔里尼冷冷地说:“现在的事实就是,你看不起的波西·布洛迪成为了银鸢尾帝国现存最年轻的主祷,就连王后陛下和几位圣者阁下都听说了对方的名字——要想从他身上、甚至从布洛迪家族和铁棘领下手,困难程度立即增长了好几倍。”


    ——少年天才好对付,但是绝对意义上的强者是可以轻松庇佑一方的。


    小巴特曼张了张嘴,不知想到了些什么,又默默将嘴闭上了。


    乔里尼·巴特曼微微眯起眼睛:“听说他在学校里勃然大怒,因为有人提及了他的那个堂兄?”


    “是。”在兄长冰冷的眼神下,小巴特曼的声音忍不住越来越小:“最近我可从来没安排过人去挑衅他,是那家伙自作主张来着……”


    “不,这也是好事,如果能试探出波西·布洛迪对他的堂兄态度如何,说不定我们能利用这一点。”乔里尼啧了一声,恨铁不成钢地瞪了蠢弟弟一眼:“假如能让他们兄弟俩自相残杀,一石二鸟,又何必我们耗费力气?”


    ……不,小巴特曼忍不住默默地想,他不觉得以小布洛迪那副一谈起兄长就格外恶心人的模样,会真的对他最心爱的哥哥动手。


    不过他什么也没说——说了也没用,只会遭到训斥——转而有些怯生生地转移了话题:“大哥,鸢心近卫团那边……”


    “约菲尔·伊亚洛斯没死。”乔里尼揉了揉眉心,无视了小巴特曼张开嘴巴的愚蠢表情,阴郁地冷声道:“好听点来说,他潜伏在叛军内部——但实际上就是,他被叛军俘虏了。也许是为了侮辱王室,那群该死的叛军居然没有杀了他。”


    小巴特曼呆了片刻,忍不住结结巴巴地问道:“那、那大哥你有可能继任鸢心近卫团的骑士长吗?”


    毕竟其余银盔骑士基本上死完了,现在就剩他大哥地位最高,实力最强。


    “你以为这是什么好差事吗?”乔里尼深吸了口气,有些暴躁地和弟弟解释道:“这可意味着巴特曼家族彻底倒向了后党,相当于在这个节骨眼上将家族推到了风口浪尖上……算了,我现在和你说这些做什么。”


    说了也没用,等哪天万一他和父亲死了,再靠这小子自己悟去,到时候他也眼不见心不烦了。


    “你再避上一段时间风头,让你的同学去打听清楚,波西·布洛迪对他那个堂兄到底是什么态度。”乔里尼·巴特曼冷声安排道:“等事情过去了,如果那个波西·布洛迪没死,你就去道歉,然后再也不许招惹对方,听明白了吗?”


    很快,许多相关知情人士都知道了,波西·布洛迪万分憎恶他那个侮辱家族名声、玷污贵族血脉的堂兄。恰巧圣巴罗多术士学院的学生升上三年级后,便以校外实习为主,据说对方曾私下宣布过,他一定会亲手解决家族的耻辱。


    不少人纯粹是在看乐子,要知道整整十二位银盔骑士都折在了幽灵手中,一个初级主祷又能做得了什么?但是没人提醒这个莽撞自大、一无所知的年轻人,反倒表现出一副敬佩而赞赏的态度,鼓励对方亲自接下悬赏。


    一部分人是很不乐意看见一名新的年轻强者跑来瓜分本就少得可怜的蛋糕的。


    临行之前,波西特意回了趟铁棘领。听闻此事后,他的父亲倒是高兴得很,叮嘱他一定要完成任务,狠狠出一口对于直系血脉的怨气。


    波西心情颇为复杂。幼年时他心目中总是无比高大可怕的父亲,在此时竟愚昧可笑得仿佛一个见识短浅的乡野愚夫。但他还是应下了,换来了父亲越发慈爱的眼神。


    除此之外,一个意想不到的访客前来拜访了他。


    “……伯母,许久未见。”波西有些惊讶地望着眼前的女人。


    比起上次相见,这位高瘦的贵妇人的鬓角已经生出了隐约可见的白发,被女主人小心翼翼、一丝不苟地梳进发鬓深处。她的脸颊似乎更深地凹陷了进去,眼睛神经质地颤动着,因而显得更加寡情刻薄。


    不顾父亲的反对,他留给了布洛迪夫人足够的财产和股份。上次由于他的失误,导致玛姬太太去世,布洛迪夫人受惊,这令波西隐隐感到愧疚,所以特意为对方雇佣了几名可靠的侍卫。


    只要他的这位伯母不闹事,颐养天年是没问题的。但是自从波西·布洛迪夺得了子爵之位之后,对方恨透了他,干脆选择闭门不出——现在怎么会突然登门拜访?


    “我听说,你要前去追捕我那个不孝子。”一番尴尬的寒暄后,布洛迪夫人终于僵硬地开了口。看得出她好不容易才拉下脸来,前来拜访她这个憎恶至极的侄子。


    “看在他和你留着一样的血的份上,”这位傲慢挑剔至极的贵妇人颇为狼狈地在波西面前一点点低下了高贵的脖颈,声音艰涩得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看在……他将爵位主动让给你的份上。”


    “……求、你,带他回来。”她艰难地开口祈求道:“但是,不要伤他,至少不要……杀他,让我见他最后一面……”


    “……”


    波西神情复杂地看着眼前的布洛迪夫人,她应该明白,以她的独子目前所犯下的罪行,但凡被抓到王城,哪怕最幸运不过,也不过是终身囚禁。


    也许是终于踏出了尊严破碎的第一步,接下来布洛迪夫人的话变得流畅许多,甚至隐隐显露出卑微:“我恨他性格古怪,恨他愚蠢自私,恨他执拗不孝,恨他自甘堕落,选择和一群肮脏的下等人为伍……”


    这个高傲了一辈子的贵妇人慢慢捂住了自己的脸:“但他终究是我这辈子唯一的儿子。我恳求你,看在我从来没害过你的份上……”


    波西沉默了片刻,深深地吸了口气,别开头去沉声道:“……我会的,伯母。”


    远在莫里斯港的教授收到了一封信。见人看完信后沉默不语,阿祖卡低声问道:“怎么了?”


    “……老师寄来的。”诺瓦面无表情地将信重新叠好。对方没有使用魔具,害怕被术士破解回路,而是采用了密文的方式。


    “我的母亲,给拉伯雷院长写了一封信,要求他转交给我。”他垂下眼睛,摘掉眼镜,有些疲惫地捏了捏眉心:“波西那小子要来,她让我快跑。”


    阿祖卡沉默了片刻,忽而伸手捧起对方的脸颊,仔细观察着黑发青年的神态。


    那双烟灰色的眼瞳罕见地呈现出些许茫然的神色——对待这份意料之外的善意,他的宿敌看起来竟像是一个迷茫无措的孩子。


    “我以为她恨我。”对方小声地向他寻求帮助:“她为什么要提醒我?这是超出计划之外的东西。”


    “也许她可以在爱你的同时想要毁了你,但也会在恨你的同时试图保护你。”救世主温柔地低声道:“其实我也不太明白,不过血缘亲情有时就是这样的东西,完全不讲逻辑,也不讲道理。”


    毕竟他和奥雷都不是什么原生家庭幸福的人,玛希琳则太过幸福——双方都没有太大参考意义。


    “环境变了,人也会变。也许等一切结束了,你们可以再坐在一起,好好谈一谈。”阿祖卡想了想,用拇指轻轻揉了揉对方的脸颊,温和地建议道:“谈得来就好好相处,实在谈不来就互相远离,尽量权衡一个对双方都好的方式,权衡不了也没关系。”


    黑发青年沉默了片刻,慢慢将他的手拽了下来。


    “……好,我知道了。”他看起来很乖,也很认真:“我会试一试的,谢谢你。”


    第257章 间谍


    海水拍打着高耸的崖壁,莫里斯港的海崖被规整出一片平整的台面,上面停留着大大小小五六只种类不同、色彩各异的龙,一些纳塔林人正穿梭其间,仔细检查龙身上的鞍鞯和相连的皮带是否完整无损。


    场地内还有一群孩子,有莫里斯港的孩子,也有纳塔林人的孩子。大些的十三四岁,小的只有七八岁。纳塔林的孩子还好,莫里斯港的孩子纷纷屏住呼吸,大气都不敢出,敬畏地注视着眼前这只有在吟游诗人的诗篇中才会出现的一幕。


    负责驯龙的巴萨忍不住悄悄瞥了身旁的神眷者一眼。对方一如既往地用斗篷遮掩了面部,但是没有人会无视他的存在。他的身旁便是风行者艾泽拉,雪白的巨龙正懒洋洋地将下巴趴在爪上,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打着地面,一副被太阳晒得昏昏欲睡的模样。但是尽管它看起来十分慵懒,纳塔林人的龙依旧表现得异常温驯乖巧——这就是巨龙的威压。


    第一个被叫到名字的孩子鼓足勇气,在纳塔林人的指引下,于足足比三个他还要高大的龙中穿梭。


    空气中弥漫着海洋的咸腥,混杂着龙的体味。这里的龙都是曾被挑选出来给纳塔林族中孩子做训练用的,性格最为温驯。尽管如此,孩子依旧肉眼可见的紧张。


    他选择了一只看起来没那么凶恶的深蓝色翼龙,试探着将手伸向了龙布满鳞片的吻部。龙俯下脖颈,嗅闻了一下孩子的手心,然后低下脑袋,不轻不重地顶了对方一下,直把后者顶了个踉跄。


    在纳塔林人的帮助下,孩子战战兢兢地爬上了龙的脊背,系好安全扣。龙舒展了一下膜状翼,然后于围观众人的惊呼声中开始助跑,起飞,直接冲出了高耸的海崖,自高远明亮的湛蓝天空划出了一道漂亮潇洒的弧线。


    它只是在空中缓慢地盘旋了一圈,便稳稳地停在了空地上。龙背上的孩子吓得脸色煞白,止不住的抽泣。他腿软了,是被人抱下来的。负责审核的纳塔林人互相对视了一眼,微微摇了摇头——胆子太小,不合格。


    测试依然在继续。


    中途出了点差错,一个孩子惊慌失措之下居然蹬掉了锁扣,失去平衡后顿时尖叫着从龙背上摔了下去。


    两名骑着龙在半空中盘旋、随时紧盯幼崽状况的纳塔林人立即准备上前救人,但是比他们更快的是一阵风,气流仿佛接住跌出巢穴雏鸟的无形手掌,轻柔地托住了孩子的身体,让他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除了惊魂未定的眼泪之外,他看起来毫发无损。


    “情况如何?”一个平稳无波的声音自巴萨身后响起,他愣了一下,猛地一扭头,便瞧见了这座城市真正的庇佑者。


    他莫名感到紧张,下意识张了张嘴,尚在脑海里组织通用语,便听见神眷者温和地回答道:“本地孩子里有几个好苗子,后续可以和纳塔林人一起训练——他们会成为不错的龙骑士的。”


    诺瓦轻轻唔了一声,不动声色地扫视了一圈,在某处微微停顿了一下,便又移开了视线。融入一个群体的最快方式便是拥有相同的利益与目标,作为纳塔林人的宗教领袖,某人非常慷慨地提出了愿意分享驯龙的方法,以及一批被半驯化的龙。


    发现好像用不着自己搭话的巴萨默默闭上了嘴。


    是了,神眷者和这位阁下似乎关系很好。他看见神眷者非常自然地顺手摘掉了另一人发丝间的落叶,然后理所当然地将手拢在对方肩上。


    龙飞掠而过产生的激烈气流将双方的头发吹得在风中狂舞,黑发青年正仰起头来,烟灰色的眼瞳专注追随着龙的轨迹,神眷者却在看身边人,蓝眼睛里满是柔和的笑意。


    巴萨:“……”


    话说这关系是不是有点太好了?他怀疑地想,他可从来没见过神眷者对谁是这种态度啊?


    人群渐渐散去了,那个被救下的孩子拉着家长的手,跑到救世主面前嗫嚅着道谢,得到一个温和的颔首后,又红着脸飞快地跑走了。


    藏身于人群中的伊亚洛斯慢慢显露了身形,沉默地注视着早已发现他的二人。


    “你有见过龙骑士吗?”而叛军头目完全无视了他复杂的眼神,就像和老友闲谈般开口问道。


    “帝国历史上确实曾有势力私底下尝试过驯龙。”伊亚洛斯沉声道:“但是难度太大,花费太高,而且哪怕驯服了几只中型亚种龙,收益比不上培养一名较高阶层的术士或武者,后续已经无人再提了。”


    “至于驯服巨龙……”他看了眼阿祖卡身后的风行者,深吸了口气:“这是吟游诗人口中的故事。”


    “那么你应该已经知道了,”诺瓦淡淡地说:“莫里斯港地牢里有一只巨龙幼崽,它来自罗斯金家族。”


    “王后陛下那边怎么说?”他平静地问道,不顾骑士长的瞳孔瞬间缩成一个小点。


    伊亚洛斯忍不住后退了一步。恍惚间,他甚至以为莫里斯港天穹尽头朝向灰白延伸的高远云层里,好像缓缓睁开了一只眼睛,正漫不经心地瞥了他一眼。


    一种令他汗毛乍起的森寒缓缓爬上了他的脊背,那是一种只身跌落在棋盘之上的悚然。


    ……陛下说得没错,这个人果然什么都知道。


    幽灵知道他现在算是间谍,但是想从他身上获取一些信息。他也知道幽灵知道他是间谍,而他同样想借此寻找对方的错漏与弱点——他需要谨慎把持好这个度,一种不至于被认为失去利用价值从而被杀死、同时也不会泄露太多核心信息的程度。


    良久,伊亚洛斯听见自己艰涩地缓缓开口道:“……我们还在调查。陛下她……怀疑罗斯金家族和极北之国弗尔洛斯之间有交易。”


    教授略带赞赏含义地看了冷汗涔涔的骑士长一眼。这家伙是个很容易多想的人,但也因此很容易上道,所以稍微给一些暗示便会聪明地选择了对己方利益最大化的方式——当然也有可能是王后曾嘱咐过他什么。


    “叛国?”黑发青年轻飘飘地问道,只是听起来更像是陈述句。


    伊亚洛斯恍惚了一瞬,他差点以为这人是在说自己,然后才反应对方指的是罗斯金家族。他没有回答,只是忍不住闭了闭眼睛,一种枯裂燃烧着的悲愤自胸腔深处翻滚,但很快又化为了一腔阴冷潮湿的疲惫。


    说是怀疑,其实基本已经可以断定了。就连国王都是那副荒唐的德行,不要指望那群贵族对国家有多么忠诚。


    待到骑士长黑着脸自他们面前离开,教授忽然若有所思道:“现在可以开始正式使唤这家伙了。”


    凡是骑士长所能看见的,都是他允许对方看见的。所以他不介意这人一边充当间谍,一边被迫为他卖命,时不时轻描淡写地敲打几句,逼迫对方更加卖力地干活。


    毕竟一个阅历经验丰富、武力值强大、而且头脑不算差劲的壮劳力,不用白不用——而且身为俘虏,想必不会和他讨要工资,又省下一笔开销。


    救世主轻轻笑了一下,温和地接茬道:“好,我挑选一些合适的工作给他。”


    “想飞一圈吗?”他忽然毫无征兆地转移了话题。


    教授愣了一下,其余的龙早已被纳塔林人带走了,他的目光落在了现场仅剩的龙——风行者艾泽拉身上。巨龙本来还在无聊地摇尾巴,听主人和他的伴侣谈论些龙听不懂的东西,撞见那双烟灰色的眼瞳时,它顿时僵住了,下意识警惕地扬起了脖颈。


    没等诺瓦回答,救世主已经潇洒地翻身越上龙背,向人伸出一只手来,他的兜帽顺势滑落在颈后,龙骑士的金发在阳光下闪烁着细腻夺目的光,明亮的蓝眼睛映衬着远方的大海,恍惚间看起来竟像是史诗中的画面一般。


    诺瓦沉默了片刻,还是面无表情地抓住了那只修长干净的手,在对方的帮助下借力爬上了龙背,可惜算不上潇洒。


    艾泽拉有些不满地咕哝了一声,但是被主人轻柔却满怀威胁意味地拍了拍脖颈后,还是老实地张开翅膀呼啦啦起飞,激起的巨大气流将周围的植被吹得四处倒伏。


    等已经坐龙背上来了,教授忽然反应过来巨龙的身上是没有缰绳和鞍鞯的。发现无处抓握借力的黑发青年只好抓紧另一人的手臂,尽量往人怀里缩了缩。他抬起头来,盯着龙骑士的下巴皱眉询问道:“为什么要飞一圈?”


    阿祖卡微微低下头来,无辜地冲人眨了眨眼睛:“您刚才一直在看,难道不想亲自尝试一下吗?”


    方才自家宿敌的视线始终追随着在空中盘旋的龙,一副很感兴趣的模样。


    教授沉默了一下,慢慢地说:“……我刚才在心里模拟分析龙飞行时的肌肉发力图。”


    还有就是如果可以的话,挺想亲自解剖一只看看——但不代表他很想亲自尝试这种看起来就很危险的极限运动。


    ……不过既然这人也在,倒也不是不可以。


    第258章 骑龙


    他不是一个合格的龙骑士。


    轻微恐高,肢体反应速度跟不上大脑,寒冷激烈的气流会夺走他的呼吸和视线,体力不支后手臂会开始渐渐发软脱力,如果不是另一人始终搂着他的腰,胸膛温暖地包裹着他,他会直接从龙背上摔下去。


    这片覆盖在安布罗斯大陆所有生存着的生灵之上的穹顶,于瑞利散射效应下依旧呈现出一种透明清澈、温柔虚假的蓝。


    但是龙正在攀升,试图摆脱沉重的重力。极速失重甚至令诺瓦产生了一种莫名恍惚的幻觉,也许待他的魂灵逃脱按照亿万年前的逻辑设定好的、汹涌流淌着的大气,他将会步入亘古不变的狰狞昏黑当中,远离一切渺小的卑鄙与辉煌……说不定此刻诸神正置身其中,俯下身来,阴沉而愤恨地探头探脑着,试图检查他们是否沿着既定的命运奔走——而唯一可以被认定为“真实”的,唯有背后另一人的心跳和体温。


    救世主体贴地在二人周围塑造了一圈风墙,这下教授终于可以睁开眼睛了。


    ——大海。千亿万升、或者比这个数字还要庞大千亿万倍的深蓝海水正在他们的身下层层叠叠地起伏着,聚拢出数不尽的皱褶。


    风行者是世界上速度最快的巨龙,甚至能在充斥着雷霆的厚重云层中自如穿梭,连闪电都追不上它们。


    但是此时巨龙在龙骑士的命令下飞得越发平稳,它渐渐降低了高度,海水倒映着无数被搅碎的太阳,还有他们飞掠而过的白色梭形影子。教授甚至隐隐瞧见了海水之下那些奇妙的阴影,不知是摇曳的水藻,亦或是鱼群,似乎只要弯下腰来,便能触及海面。


    阿祖卡无奈地将人抓得更急了些。方才的黑发青年还在他怀里缩成一团,将脸埋进他的胸口躲避疾风,紧紧抓着他的手臂,鼻子都不安地皱了起来,仿佛他就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可以庇佑他、唯一可以尽情依赖的巢穴——现在却大胆地悬空探出大半个身体,胡乱卷起袖口,将小半个胳膊探入海水深处。


    “我感受到了洋流。”那双烟灰色的眼瞳正在快活的闪闪发光,简直令他忍不住屏住了呼吸:“非常明显的温度差,非常……活泼的海水。”


    金发神明不知道自己的眼神已经近乎痴迷——这个人已经许久不曾表露出如此真挚纯粹的愉悦了。


    一路走来,他是如此严苛、理性而冷酷地雕琢着自己,直到在世人面前成就一樽充斥着疯狂的信念、阴谋诡计与穷极伟大的神像。神像却温柔而坦诚地唯独向他剖开胸腹,露出完美而险恶的石壳之下,那无比冰凉莹润却又无比博大透彻的魂灵。


    他的宿敌曾注定要去死,现在的他却仅仅依靠他臂弯的力量俯下身去,黑发凌乱,因淌过指尖的、不同温度的海水流露出孩童般的快乐。


    “开心吗?”


    教授随口应了一声,他感觉有些气血上涌头晕目眩了,终于恋恋不舍地收回了手臂,直起身来。人终究是一种擅长自我欺骗的生物,哪怕是高速掠过耳畔的气流,都会令人产生一种名为“自由”的快乐错觉。


    直到被人捉住手臂,将被飞溅的海水浸得湿透的衣袖慢慢卷到手肘以上。诺瓦回过神来,终于反应过来,对方方才似乎问了句什么。


    “开心,谢谢你。”他很乖地回答道,浑然未觉此刻的自己简直像是个在游乐园仰着脸回答父母问题的孩子。


    “您不必谢我。”阿祖卡有些无奈地亲了亲恋人的侧脸,这种古怪且可爱的小坚持实在是……


    “不,我很认真地感谢你。”那双烟灰色的眼瞳忽而严肃而庄重地注视着他。


    “在我曾经躺在病床上、什么也干不了的最后时光,我曾想过,等我死后,我的躯体会化为尘埃与气体,化为比一切的一切都要渺小的原子。”


    哪怕后来他连“想”这个过程都无法进行了,他看起来依旧平静,就连语气都缺乏必要的波动,以至于像是在陈述亘古的真理:“所以终有一天我会飞起来,离开那具衰败的、禁锢我的躯壳,离开人类,离开母星,在宇宙中历经亿万年的甜蜜时光,然后被法则重新捏造成一颗崭新星球上被岩浆吞没的石头,或者是远古海洋里冒着气泡的酸液……”


    “所以这是既定事实,总有一天我会飞起来,但是你提前帮我完成了这一过程。”腰间的手臂似乎收紧了些,黑发青年眨了眨眼睛,犹豫了片刻,伸手抚上那个人随风摇曳的金发,将后脑靠在对方的肩膀上:“我很感激,你是这一奇迹的缔造者。”


    他犹豫了片刻,又补充道:“用这个世界习惯性使用的说法来说,你是我的……‘救世主’?”


    艾泽拉无聊的、有一下没一下地扑腾着翅膀。现在的飞行速度对巨龙来说,和老奶奶散步没什么区别,它更想和主人玩高空追逐闪电的游戏。但是主人不允许它飞得太快,以免那个过于脆弱的黑头发人类受不住。


    背上的人类说话声音似乎消失了一段时间,龙忍不住扭头看了一眼——等等,艾泽拉迟疑地想,他们这是在互相啃食对方的下半张脸吗?


    那个黑头发的明显落了下风,被人掐着下巴按进怀里,被迫显露出一截脆弱的脖颈,伴随着吞咽的动作,喉结无助而急促地上下滑动着。他似乎想要抗拒,想要挣扎,手指抓紧了另一人的金发,夹杂着些微求饶般的细碎呜咽声,声音又轻又软,就连刚破壳的幼龙的哭闹声都比他动静大些。


    好吧,他们短暂地分开了,巨龙兴致勃勃地继续看热闹,除了有些泛红之外,黑头发人类的脸依旧光洁完好,没有被撕咬得血肉模糊,看起来应该是人类特有的梳毛技巧,比如用唾液和舌头将皮肤舔舐得黏黏糊糊、发红发胀什么的……


    等等,话说主人为什么从来不愿意给它舔毛?艾泽拉忽然有些生气,甚至每次龙想要用舌头帮人类梳理头发,都被毫不留情地拒绝了——结果现在给一个人类舔毛却舔得如此痴迷贪婪,如此不容抗拒,简直像是在一遍遍舔舐着所有珍藏中那颗最为硕大璀璨、最为美丽夺目的宝石似的,就算是伴侣,就算是伴侣……


    好吧,艾泽拉悻悻地想,伴侣总是地位特殊的,龙能理解这一点。


    “唔——够了!”教授有些招架不住地推开另一人的脸,他瞥见巨龙正一边飞,一边理所当然地扭过头来,光明正大地观察他们两个,绿色的龙瞳里是非常鲜明的好奇。还好这里是一望无际的大海,不会看热闹看着看着一头撞上什么东西。


    “好吧,回去再亲。”对方若无其事地轻笑了一下,温柔地吻了吻他的侧脸。


    见人瞪他,某位坏心眼的龙骑士仗着巨龙听不懂通用语,笑眯眯地安抚怀中的恋人:“没关系,艾泽拉看不懂这些,它还是只小龙,没有进入过发情期。”


    ……小龙。诺瓦忍不住嘴角抽搐了一下,这家伙已经体型够大了。


    “真的,巨龙的生命是很漫长的,”某人严肃地解释道:“我刚捡到它时,好像比现在更小些——但也没小到哪里去。”


    捡到龙纯属意外收获。一场巨型风暴过后,刚在阿萨奇谷苏醒没多久的阿祖卡于流石滩上发现了一只受伤的风行者,对方尚处于褪鳞期,却被闪电击中了,因而失去了行动能力。如果放任不管,对方会饿死在一无所有的流石滩上——前世的风行者早已化为了白骨,被掩埋在石块之下,多年后才被他发现。


    诺瓦挑起眉来:“你救了它,然后成为了它的龙骑士?”


    听起来还挺童话故事的。


    “前半段没错。”阿祖卡淡定地说:“等它勉强恢复了体力后,就想吃了我——然后被我折了两只翅膀,揍断了全身一半的骨头。”


    诺瓦:“……”


    好吧,这很丛林法则。


    听不懂通用语的艾泽拉忽然感觉浑身凉飕飕的,它忍不住打了个喷嚏,狐疑地看了看四周。


    教授提出了质疑:“所以要想不采用旁门左道驯服巨龙,必须得依靠武力?”


    “不一定,成年巨龙是非常高傲狡猾的生物,它们极大可能会宁死不屈,或者随时寻找机会弑主。”阿祖卡解释道:“龙崽会稍微好些,但也要看个体差异——所以龙骑士从古至今就那么几个,实力、运气和耐心,缺一不可。”


    要知道传说中的起源之神安布罗斯都是废了好大力气,才驯服了巨龙始祖拉莫多拉。


    他比较幸运,遇见的小龙有点傻乎乎的,似乎是早早被迫离开了巢穴,将他看做了一窝同胞兄弟中的老大,也不记仇。哪怕被他揍得趴在地上、用爪子捂着鼻子嘤嘤嘤地哭,悲痛而贪婪地接受了他投喂的肥美猎物,享受着耐心细致的照料,伤好些后又不死心地试图二次反杀——结果又被狠揍了一顿,然后彻底老实了。


    至于那只没有龙骑士的白噩梦……


    阿祖卡垂下眼睛,温柔地摸了摸艾泽拉的脖颈:“很可惜,白噩梦已经彻底失去了神智,最后我只能……杀了它。”


    作者有话说:


    瑞利散射效应:瑞利散射是一种当粒子尺度远小于入射光波长时发生的弹性散射现象,其散射强度与波长的四次方成反比,解释了天空呈蓝色、夕阳显红色等自然现象。


    第259章 退让


    回去就被按在床上做了。


    其实诺瓦本来是有些迟疑的,毕竟第一次的时候,某人表现得着实有些……瘆人。


    奈何那家伙也不强迫他,只是落寞又委屈地自背后抱着他敏感的腰,将脸颊靠在他的颈窝里,时不时细细密密地啄吻着,闹得他什么活也干不下去。


    最后他终于忍无可忍,加上第二天还能勉强留出些许空闲时间,于是所谓的提前三天申请制度再次形同虚设——结果先是被人按在椅子里,腿弯被扶手磨得发红,差点让他对办公椅产生了某种心理阴影。然后又被晕晕乎乎的抱到了床上,以至于尚未结束时,脆弱的普通人便彻底陷入了毫无反抗余力的疲倦昏睡,就连梦中都是永无止境的、一波波袭来的炙热潮水。


    ……不能这样下去。第二天快到中午才终于勉强清醒、甚至有种恍然隔世之感的教授有些发懵地盯着天花板,严肃而深沉地想。这混账温柔归温柔,但是一点也不听话,甚至不容他试图逃跑。


    更过分的是嘴也不停,不是或轻或重的亲吻噬咬,便是湿润绵密的低柔耳语,仔细夸赞着他的任何反应,实在是……


    教授对此不胜其烦。他对这种事算不上热衷,尽管确实是舒服的,对方很少让他疼——可是太舒服了,以至于那种彻底失去理智的、濒临崩溃的失控感总让他感到一种偌大的恐惧与不安。


    我无法思考,他竭力用手指去攀附对方的后脊,茫然地一遍遍陈述着既定事实,也不知是警告,还是求饶。


    但是恋人一边温柔地舔去他的生理性眼泪,亲吻他的额头,一边用带着喘息的气声在他耳边喃喃低语。亲爱的,他说,这对我来说其实是一种非常要命的夸赞。


    就是这样,那些仿佛永不休止的低语不停往他的耳朵里钻,将一切欲求与恐惧都告诉我吧,由我来承载,由我来满足,由我来掌控……


    ——我就知道。


    诺瓦面无表情地闭上眼睛,安详地将双手交叉着放在小腹上。他自第一眼就没看错过,这家伙本质上就是个控制欲爆表而且恶趣味满满的混账。


    “早安,教授。昨晚睡得还好吗?”


    心情肉眼可见的愉悦、以至于越发容光焕发的某人坐在床边,顺便摸了摸恋人的额头——适宜的温度,他微松了口气。见人闭着眼睛不理他,伟大的救世主阁下干脆俯下身来,撒娇似的将脸埋进自家宿敌的颈窝里,分外餍足地蹭了蹭:“先生?我亲爱的?宝贝甜心?”


    “……”


    教授沉默了片刻,终究是有些艰难地伸出一只手来,摸索着摸了摸那些柔软顺滑的金色发丝。


    “……早安,阿祖卡。”


    救世主甜蜜地应了一声,但他有些走神——也许是因为昨晚夜色最深时,他的宿敌一直在无意识地小声呜咽着,可怜兮兮地唤他的名字,天真地试图借此阻止他。他体贴地将人抱在怀里低声诱哄,用手掌温和地拍抚着那颤抖不已的脊背,直到对方疲惫、委屈而信赖地依偎向他,才继续毫无顾忌地展露出贪婪狰狞的本真,将他的月亮彻底吞吃入腹……


    头皮忽然刺痛了一瞬,阿祖卡回过神来,正对上自家宿敌那双漂亮的灰眼睛,不复昨夜的潮湿恍惚,其中显露出犀利冷冽的怀疑神色。


    “你刚才在想什么?”教授警惕地盯着他,一种古怪瘆人的情绪自那张美到惊人的脸上一闪而过,让他莫名有些毛骨悚然。


    金发神明无辜地眨了眨眼睛:“回味?”


    他慢条斯理地将自己的头发从不安分的猫爪子里解救出来,顺便捧起那只苍白的手,怜爱地亲了亲对方手腕内侧的浅浅牙印……呃,话说这是什么时候咬的?


    好吧,其实这个人此刻浑身上下都是类似的东西。脖颈处最为夸张,层层叠叠的吻痕与牙印一路沿着锁骨延伸进睡袍深处,正反都有,几乎沿着那修长的脖颈环绕了整整一圈,像是被一只凶兽压在爪下,一边贪婪急切地磨牙舔舐,一边又舍不得彻底嚼碎了吞吃入腹。


    某人心里简直满意得不得了。


    腻歪了好一阵子终究是起来了。教授面无表情地对着镜子整理着装,发现无论如何都无法用衣领遮住那些暧昧的痕迹时,他干脆一把揪住罪魁祸首的衣领,黑着脸要求对方收拾好自己留下的烂摊子。


    结果那家伙老大不乐意,抱着他委屈巴巴地哼唧了半天,终究只是勉为其难地消除了无法被衣物遮掩的部分痕迹。


    被人哄得晕晕乎乎着选择了退让了的教授:“……”


    总感觉自己被迫体验了一把昏君模拟器。


    暴君尚在怀疑自己是否被“妖妃”迷惑了神智,而波西·布洛迪已经抵达了莫里斯港。


    为了遮掩身份,避开其他势力的眼线,他付了一笔钱,中途混在一艘商船里,乔装成外出游历的富家少爷。商船主是亲历过卡萨海峡暴乱的,由于船上的货物实在是等不起了,他咬咬牙,还是选择向海员工会缴纳了一笔通行费,顺利地通过了卡萨海峡。


    其实商船主本人心里也没谱,谁也不知道其他海路究竟认不认这张耗费了不少心思的“通行许可证”,万一被官方扣留了船只与货物,那便一切前功尽弃了。


    这位商船主干脆更改了目的地,前往莫里斯港——毕竟货物在哪卖不是卖,还不如选择由和卡萨海峡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黎民党把控的莫里斯港呢,“神罚”不“神罚”的,终究没有破产可怕。


    于是波西沉默地踏上了这片署着兄长姓名的土地。说不紧张肯定是假话,他下意识摸了摸胸口的神印——他的心脏还在激烈地跳动着,指上除了家主戒指,还有另一枚陌生的金色戒圈。据神明所说,这是赠予他的传送魔具,对方嘱咐他,但凡抓住了那个人,便立即启动魔具,离开莫里斯港。


    “他的身边有令人憎恶的存在,”光明与荣耀之神语焉不详地说:“你要脱离他的存在,然后再召唤我。”


    波西知道神明指的大概就是那个深不可测的金毛。对方装委屈扮可怜缠在兄长身边,靠着一张漂亮的脸和一张花言巧语的嘴蛊惑人,但波西也不得不承认,至少现在的他完全无法与之抗衡——可是那家伙到底是谁,居然足以令神明忌惮?


    惊愕与凝重之余,阴沉的妒火在年轻人的胸口如毒沼般沸腾翻滚,这种滋味甚至比那些无法逃脱的自卑与胆怯都要令他抓心挠肺般的痛苦。


    他想要变得更强大,变得比那家伙更厉害,比所有人都要可靠,让哥哥看看……


    窗帘拉得密不透风的房间里,精致的脸庞都变得越发狰狞的黑发少年忽然毫不留情地重重给了自己一耳光。然后他似乎平静了下来,轻轻吐出一口气。


    另一边,教授正在查看各地送来的信件,他满意地看见已有一些人开始向他投递投名状,试图来莫里斯港讨生活。


    黎民党现在什么都缺,缺人手,缺物资,缺经验——他之所以要借帝国之手,将黎民党和幽灵的名号宣扬出去,便是为了吸纳更多志同道合的人。当然间谍与探子必定也会蜂拥而至,不过机遇与挑战总是共存的。


    看着看着,教授忽然微微挑起眉来:“波西那小子的来信。”


    信中对方诚恳地告诉他,之所以四处传播他与兄长不合的消息,主要是为了保护铁棘领与布洛迪家族,迷惑教廷与王庭的探子,将视线重点落在波西·布洛迪本人身上。他故意表现得狂妄自大,宣称要亲自将“布洛迪家族的污点”抹去,只有这样才能理所当然地前来莫里斯港见他一面。


    “哥哥你要相信我,我是绝不会害你的。”


    信纸上的字母弯弯绕绕,带着贵族惯用的花里胡哨,只是结尾处的连笔显得越发急切,仿佛能瞧见少年落笔时紧绷的下颌:“我必须要见你,是因为有要事要告知与你,这件事我不敢和除你之外的任何人说,我不会冒任何可能的风险,只好亲自跑来见你……”


    信件的最后,是一行字迹细小的地址与时间,并且再次嘱咐他按时独自前来。教授平静地点燃了火石,任由那张轻薄的纸张被火焰彻底吞没,落在桌上化为了一层细腻的纸灰,又被风吹得一干二净了。


    一旁的阿祖卡挑起眉来:“一切如您所想?”


    “差不多。”他懒洋洋地揉了揉眉心,半闭着眼睛:“不过那小子估计要吃点苦头。”


    对方低笑了一声,声音温柔地低了下去:“那么您会心疼他吗?”


    教授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我为什么要产生‘心疼’这种情绪?”


    “我的家乡有句人尽皆知的俗语,叫玉不琢,不成器。”黑发青年冷酷地轻哼了一声:“意思是如果玉石不经过雕琢,是无法成为可用的器具的——小孩子也是一样,总得经历些磨难才能成长。”


    原话他用的是中文,待他兴致勃勃地讲解完后,另一人没有搭茬,教授有些莫名地抬眼看去,结果便听见那家伙叹息般地评价道:“您说这种语言的模样……很性感。”


    教授:“……”


    教授:“够了,正经点,谈正事呢。”


    第260章 立场


    波西感觉自己的手在止不住地发抖。他站在二楼窗前,藏身于死死掩住的窗帘后,倒映在玻璃上的人脸色阴沉,简直像一个古怪孤僻、与世隔绝的老人,满心仇恨地注视着街道上的一切。


    他神经质地不停转动着家主戒指,抚摸着那枚金色戒圈。西面吹来的风夹杂着一股腥臭的气味:海洋的气味,汗水的气味,被鱼的汁水腌渍油亮的皮革气味……


    那个人是不会来的,魔鬼在他耳边切切察察地低笑着。区区一个柔弱的普通人,玩弄人心的骗子,自高自大的叛徒,毫不犹豫地抛弃了你,唯独抛弃了你,将你留在深渊里——


    门铃响了。


    黑发少年的余光瞥见玻璃上那张精致的脸不受控制地露出了欣喜到几近谄媚的表情,他憎恶这一发现,但他依旧饱含期待地拉开了门。


    “哥哥!”


    门外是他等待已久的人。波西几近贪恋地注视着许久未见的兄长——对方看起来似乎比起上一次见面时健康了许多,尽管他还是那样苍白,但明显多了几分活人该有的血色,牢狱之灾造就的疲态病态与过度瘦削也渐渐隐去了。


    也许是戴着眼镜的缘故,黑发青年看起来似乎平和了不少,波西不愿去深思这究竟是不是某个他一点也不想见到的人的缘故,他只当做这是兄长给他的特殊待遇。


    波西不动声色地往人身后一看——没有其他人。一种隐秘的欣喜不由自心底一股脑地冒了出来,兄长多少还是愿意信任他的,真的独自一人前来赴约。


    “我不得不推掉了一场会议。”年长者正挑剔地冲他挑眉:“下一次要见我,最好提前几天预约,我会依据日程表安排时间。”


    黑发少年看起来颇为乖巧地应了一声,侧过身来示意兄长进屋说话。他选择落在对方身后,啪嗒一声锁上了门锁。


    波西·布洛迪提供的地址是一栋二层小楼,房间里很黑,窗帘拉得死死的,一点光都透不进来。教授皱了皱眉,他只能在昏暗中勉强视物,手指刚触上窗帘,一种突如其来的巨大力量忽然将他拽了个踉跄,下一秒就被人按着肩膀抵在了墙上。


    “……放手。”


    诺瓦有些不满地眯起眼睛。黑发少年用双手死死按住他,对方明明比他还要矮上几分,力气却大得惊人,以至于后背撞在墙上时发出了一声沉沉的闷响,指上的家主戒指硌得他肩侧隐痛。


    “现在没有其他人能听见我们说话。”那双近在咫尺的、隐隐和他有几分相似的眼睛死死盯着他,瞳孔几乎缩成了一个小点。他看起来十分严肃:“哥,求你和我说实话,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你说你的敌人是教廷,但是开办报纸,掀起暴动,组建政党……你所对付的绝不仅仅是教廷,甚至不只是哪一方势力。”波西深吸了口气,压抑地小声问道:“哥,你是不是想要推翻整个银鸢尾帝国?”


    “差不多吧。”他的兄长毫无顾忌、甚至是毫不犹豫地应下了。


    哪怕心里早有预感,波西还是忍不住眼前一黑。结果另一人却还有心情冲他不满地皱起眉头,冷飕飕地训斥他:“放开我,你抓疼我了。”


    “——你还知不知道自己只是一个普通人啊!”


    波西终于忍无可忍地一把抓住了对方的衣领,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几近崩溃地发着抖:“我知道哥哥你很聪明,也很厉害,但你终究只是一个普通人,你所对抗的却是一个足足存在了四百多年、拥有三位圣者的庞大帝国!”


    “但凡落了单,随便哪个术士或武者就能轻而易举地杀了你,甚至哪怕只是一个拿着枪的幼童!”他绝望地凝望着那双剔透冷漠的烟灰色眼瞳,仿佛无论他如何歇斯底里地发疯,在那个人看来都是不值一提、幼稚可笑的小孩子脾气:“就算、就算你身边有那个家伙,可是如果那些圣者、甚至是神明都想要对你动手呢?!”


    为什么?波西心灰意冷地想,这个人为什么就不能平庸自私一点,或者愚笨麻木一些。不想回家族就不回吧,只要老老实实地呆在白塔大学,做一些无害的研究,他也有自信他会变得足够强大,足以庇佑对方一辈子……可是这个人为什么、凭什么,以一介普通人的身份去傲慢狂妄地试图挑战整个世界——却毫不犹豫地选择将他排除在外?


    教授的重点却在别处,他缓缓挑起眉来:“……神明,想要对我动手?”


    波西哽了一瞬,他默默松了手,刚想说些什么,目光却忽然定在了对方被扯得歪歪斜斜的衣领深处。


    “……”


    教授忍不住嘶了一声,愚蠢的堂弟发神经似的抓着他的肩膀,甚至越来越用力,手指几乎要掐进他的肉里。他终于忍无可忍地反手重重一掐对方的麻筋,后者猝不及防之下,居然真被他成功挣开了。


    “我说了放手。”黑发青年黑着脸,优雅地理了理衣领,神情格外阴郁地骂道:“难道一段时间不见,您已经退化到了听不懂人话的地步了吗?”


    堂弟在他面前低着头,仔细看来肩膀似乎有些发抖。诺瓦下意识警惕地眯起眼睛,不动声色地看了看右侧,以防这家伙忽然暴起发疯。


    结果等少年终于再一次抬起头来,他发现对方的眼圈居然红了。


    教授:“……”


    这又是闹什么?


    “哥,你和我说实话,”假如细听,便能听见这位帝国最为年轻的主祷术士的声音已经出现了哽咽:“他是不是欺负你了?”


    教授沉默了片刻,哪怕他再聪明绝顶,此时也是一头雾水:“……谁?”


    “那个金色头发的,叫阿祖卡的家伙。”波西想要令自己显得更加成熟可靠一些。但他悲哀地发现,他的声音正在丢人地显露出脆弱的哭腔,真该死:“他是不是逼你了?威胁你必须要和他……,然后才愿意继续为你效力……”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教授莫名其妙地回忆了一下方才所有可能引发对方思考的事物,在瞥见自己被拽开的衣领,以及衣领之下那些层层叠叠向深处蔓延的吻痕与牙印时,这才恍然大悟。


    “他没有欺负我,也没有逼迫或者威胁我。”教授十分严肃地为某人的清白正名:“我们身为健康的成年人,双方自愿发生性关系——话说这应该和你没关系,不过谢谢你的好意。”


    结果那小子看起来不知道为什么更崩溃了,眼圈红得简直像只斗败了的、挫败又暴躁的公牛。


    波西听见自己语无伦次地喃喃道:“哥你疯了!伯母绝不会允许你娶一个男人回家的!”


    教授沉默了一下,颇为费解地看着他:“我为什么要娶阿祖卡?”


    黑发少年的眼睛顿时因这无比微弱的希望亮了一瞬。


    “所以……哥你只是想玩玩儿?”


    如果只是玩玩儿……只是玩玩儿,他强行压下心里翻江倒海的、几乎要令他砰得一声炸成碎片的莫名醋意,不断尝试说服自己:那家伙至少很强,脸也很好看,当一个逗乐的玩意儿勉勉强强也算上得了台面,等哪天哥哥腻了,就甩了他好了——虽然他还是配不上哥哥,当然了,就算是公主殿下也配不上哥哥……


    “首先,我母亲的态度无法操控我的决定。其次,依据银鸢尾帝国现有法律条令,嫁娶只发生在男女之间,男性与男性之间没有嫁娶一说。”教授皱起眉头,严肃地和人进行普法:“‘娶一个男人’这种事在法律方面并不成立,也没有法律效力,并不保护双方权益,所以我不会‘娶’他。”


    “而且你的爱情观有很大问题。”他分外严厉地训斥弟弟:“什么叫‘玩玩儿’?感情是很严肃的事,无论结局如何,都该至少确保这段情感在进行过程中是足够真挚的,否则这是对伴侣不负责任,也是对自己不负责任。”


    波西瞠目结舌,他完全没反应过来话题怎么会进行到这个层面。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急切地上前一步,试图辩解:“我一直很洁身自好的,学校里那些贵族子弟喜欢搞些乱七八糟的脏东西,我从来都不参与……”


    教授下意识后退了一步,与看起来就十分激动、似乎随时准备发疯的年轻人拉开些距离。


    但是这一本能举动却令波西忽然冷静了下来。他站在原地,闭了闭眼睛,喉结急促地上下滑动着。明明脸上的表情渐渐消失了,黑发少年却隐隐呈现出一种濒临崩溃的疯狂来。


    他的声音很低:“诺瓦先生,你是以什么身份来教训我的呢?”


    “波西·布洛迪。”诺瓦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与他的这具躯体有着血缘关系的年轻人:“那么你呢?你又是以什么立场,亲自跑来莫里斯港质问我的决定?”


    空气似乎凝固了。波西能听见自己太阳穴血管突突跳动的声音,某种深埋的、腐烂发臭的羞耻感正顺着脊骨往上爬。


    这个人总是这样,他的灵魂仿佛脱离了躯体,正立于二人的头顶之上,肆无忌惮地嘲讽着他。每当你觉得他对你似乎有几分特殊,结果下一秒便会发现,他依旧冷酷、理性而残忍,仿佛一尊钢铁造就的、永不会坍塌也绝不会腐朽的神像——可是为什么神像会有属于自己的、与他全然无关的“特例”?


    最令他深为憎恶的,还有会因这“特例”的存在从而变得异常狼狈的自己。


    ——你就是个被一个普通人轻易玩弄于鼓掌中的可怜虫。


    什么立场,什么立场……千言万语在他的喉咙中纠缠成钢钉与铁丝构成的荆棘,年轻人的嘴唇动了动,似乎说了些什么。


    就在教授皱起眉来,试图仔细倾听时,对方忽然用左手抓住了他的胳膊,右手的拇指抚上了那枚不起眼的金色戒圈,颤抖着转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