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1章
谢府书房, 烛火摇曳。
谢崇岚端坐案前,手边是一盘犬牙交错的棋局。苍老的手指深入局中,将一枚被白子囚困至死的黑子取出。
“呛啷”一声, 被吃掉的黑子落回棋盒,原本僵持的局面撬开一角。
但这只是暂时的。
刨除这一角微不足道的胜利, 偌大的局面仍被白棋牢牢掌控,仿佛山崩的“势”、当头的“潮”,从四面八方朝着黑子发动攻势。
这是无法逆转也难以抗衡的, 因为他的对手手握名为“皇权”的可怕武器。
谢崇岚一度以为凭着世家百多年来的经营积累, 即便无法再现魏晋年间“王与马共天下”的盛景,也至少能与天子彼此制衡。
但他忘了,“制衡”的先决条件是“实力对等”,表现在具体时局中,就是权柄、财富、名分,以及最重要的……
武力。
天子君临天下、权倾四海, 雷霆雨露皆出朕躬, 权势之盛无可比拟;天子通商路、促海贸,一来一回, 所得足够填补南北两线用兵的窟窿;天子收复幽云, 功盖宇内,正统之名不可撼动;天子手握重兵,麾下猛将如云,且不论原属哪一派系,皆为其胸襟、手腕折服。
无论怎样对比,在这场拉锯战中,世家都不占优,仅凭“簪缨世家”的名分, 已经不可能动摇胜负的天平。
哪怕天平另一端,是一个为他们所不齿、所轻蔑的……女人。
谢崇岚的目光投向棋盘中央,属于“天元”的位置被一枚果核占据,旁边簇拥着白色棋子,就如士兵拱卫着女王。
事到如今,以硬碰硬没有胜算,天子威望如山,他们也没有任何把握强迫她从那个至高的位子上退下。
唯有一步一步,一点一点。
混淆她的视线,转移她的注意。
利用天子的权、天子的刀,将拱卫在她身边的臂膀,一个一个铲除。
而这其中,最重要、威胁也最大的则是……
枯朽的手指再次挪动,这一回,他将果核最右侧的棋子取下。
“砰”一声丢进燃烧着的火盆里。
火光飞舞,像是无数金红色的小虫狂欢,那一枚棋子被火舌吞噬,飞快而又无声无息。与此同时,福宁殿中。
案上同样摆着一张棋盘,黑白两色棋子好似汇聚在一处的洪流,彼此吞噬、撕扯,无所不用其极地绞杀对方。
然而仔细观察,会发现这副棋盘与常见的围棋棋盘很不一样,棋盘分为六角,黑白两色占据了相对的两个角。这一场攻防的目的不是歼灭对方有生力量,而是用最快的速度、最小的代价,以己方全员占据彼方阵营。
在另一个时空,这是弹子棋的玩法,却被原封不动地照搬到这里。
崔芜拈着一枚黑子,尾指微翘,在棋盘上磕动两下,仿佛犹豫落子何处。对面的秦萧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语气很轻,甚至不曾惊动停放于案角的烛火。
“世家断尾求生,说明陛下这一回已经触动他们痛处,接下来,他们一定会无所不用其极地扳回劣势。”
“与其被动拆招,不如主动出击。”
“陛下肩负社稷万民,当以大局为重,而非为一人安危裹足不前。”
“臣请陛下听万民所请,早除沉疴。”
崔芜微微闭了下眼,指尖棋子迟疑一瞬,终究落在它应得的位子上。
“……准卿所奏。”
胡昌言已死,天子失去了制衡谢氏的筹码,在各方或明或暗的施压下,刑部和皇城司以前所未有的高效了结前案,抄家的抄家,发配的发配,罪大恶极者押上刑场,成排的头颅随着刀锋落地,血色中迎来开年第一场声势浩大的暴雨。
这不是天子想要的结果,但事已至此,懊恼无济于事,她只能在既定的结局下,尽己所能扭转颓势。
比如命礼部开恩科,自民间选士充实朝堂,阶级晋升的大门再度敞开,这一次它迎来的不只是男性士子,还有更多如卢清蕙一样的女子。
比如将发配义学的进士调往都察院,充任给事中监察六部。
再比如,命镇守北疆的地方官员回京述职,填补因清洗世家而造成的职位空缺。
这其中,就包括时逐月和洛明德。
沉浸在胜利喜悦中的世家很快发现,胜利是暂时的,喜悦是短暂的,即便胡昌言已死,追查的线索被彻底截断,他们的羽翼仍然遭到无情削弱。
原先被世家把持的,涉及财政、工程、水利、屯田、民生等各个领域的要紧职位,被选拔上来的新人填充。
他们或者经历了北疆战乱,血与火洗礼过的意志格外坚韧,不会轻易为人收买;或者初出茅庐,心口那股为民请命的热血尚未凉下,亦不愿受人裹挟、充当鹰犬。
这让连失阵地的世家格外恼火。
虽然确实有人跃跃欲试,试图在新人站稳脚跟前组织反扑,但这一计划被谢崇岚不由分说地摁下。
他比任何人都看得分明,此时与天子全面开战并非好的选择,当务之急是韬光养晦,细水方能长流。
陈郡谢氏乃世家魁首,谢崇岚一锤定音,旁人再不满也只能照做。
正是在这样表面风平浪静、实则一触即发的局面下,时逐月和洛明德回到京城。
此二人回京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入宫见驾,时隔两年,再次回到这座巍峨繁丽的宫殿,两人心情俱是复杂,种种感慨俱化为面圣时的大礼叩拜——
“微臣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御案之后,天子身着正红长裙,金线绣成连绵如云的凤羽,仿佛要凭空舒展,登临九天。
她的声音自殿堂高处传来,透着清冷淡漠的回音:“辛苦了,起来吧。”
逐月抬起头,不知是不是错觉,年余未见的天子与她离京时相比,多了几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气质。如果说,之前属于“崔芜”的气质占据了上风,那么现在,她呈现出的质感更接近“皇帝”这个符号,而非一个活生生的人。
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
幸好这种情况没有持续太久,当武穆王入殿拜见时,天子脸上绽开笑容,看着又是那个熟悉的明丽女子。
久别重逢,短短几句奏对无法纾解离情,眼看时近正午,女帝慷慨留膳,又对着潮星额外多嘱咐一句:“今日送来了新鲜鹿肉,让小厨房多备一道炙鹿肉,兄长喜欢。”
潮星抿嘴一笑:“早备下了,哪还用得着陛下特意叮嘱。”
一旁的秦萧嘴角含笑,不动声色地享受着天子的恩宠与温情。
这一切都和逐月离开前如出一辙,最初的陌生感悄然散去,悬起的心重新落了地。
待得午食用毕,崔芜接过茶盏漱了口,仿佛刚想起似地说道:“阿绰一直惦记着你,既回来了,也不必急着出宫,且与她叙叙旧。”
逐月心口砰跳,想到能见故人,亦是暗生欢喜。
阿绰果然也惦记着她,虽不知逐月确切抵京的日子,却备好了新衣和被褥,旧居里外清扫干净,净房甚至备下浴桶和热水,水面漂浮着新鲜的玫瑰花瓣,热汽袅袅蒸腾,弥漫着属于“家”的温馨。
“水里加了玫瑰露和柚子叶,你从北境沾染了一身血气,赶紧进去洗洗,”阿绰老实不客气地数落道,“在北边两年,脸晒黑了,皮也磨糙了,好好一个漂亮小姑娘,一点不知道保养自己。”
逐月哭笑不得。
“人在北境,隔壁就是铁勒人,期间几回攻城,能活着就不错了,哪顾得上脸?”她无奈道,“我还算好的,至少全须全尾回来了,多少将士血洒疆场、马革裹尸,家人连抚恤金能否拿全都不知道。”
阿绰原是玩笑,听到此处,眉头顿时拧紧了:“怎么?陛下和王爷这般盯着,还有人敢打抚恤金的主意?”
逐月准备了详细奏本,本想过两日呈送预览,不料一时说漏嘴,心中不免懊恼。
“怎么回了京城,反倒这般不谨慎?”她在心里责备自己,“京中不比边关,多少双眼睛盯着,若不能谨言慎行,被人抓着把柄,连陛下都要吃挂落。”
她深深吸气,将不该有的思绪强压下去,笑容无懈可击:“也没那般严重……都知道陛下看重将士,克扣的军饷不惜自掏腰包补齐,谁敢吃熊心豹子胆,对阵亡将士的抚恤金下手?”
阿绰久在权力核心,明白逐月的顾虑,遂不再刨根究底,反而催着她入浴。少顷,逐月拖着湿漉漉的长发走出净房,又被摁坐于妆镜前,那皇城司的实际掌门人拿起木梳,为她慢慢梳通长发。
“脸晒黑了,头发也糙了,瞧瞧,发梢都叉开了,”阿绰剪断分叉的发尾,揉成一团丢进火盆,又于梳齿上蘸了淡墨色的膏体,仔仔细细刷在发上,“武穆王催着太医院新配了养发膏,养护头发最好不过,将养一两个月,白发也能重新变黑。”
逐月目光闪烁,从“武穆王”和“太医院”几个字样,推断出某个……令人不太愉快的信息。
“陛下今年也不过二十五六,”她叹息道,“已经生出白发了吗?”
阿绰沉默,良久亦是叹息。
第382章
翌日早朝, 鞭鸣尖锐。
宫城正门轰然洞开,穿朱着紫的官员们鱼贯而入,当他们如往日一般列队文德殿中时, 错愕地发现一众须眉里,夹杂着几道不合时宜的纤弱身影。
新任户部右侍郎, 时逐月。
新任礼部外务司郎中,温青黛。
以及,随天子步入大殿, 高居丹陛之上代传口谕的中书舍人, 卢清蕙。
“升朝!”
百官伏地,大礼叩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们对着丹陛上的天子跪拜,哪怕这份尊崇不是给卢清蕙本人的,依然令她胸口升起巨大的满足感。
与此同时,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只有当御座上的天子同为女人时, 才能将这份荣耀惠及自己, 换一个人,哪怕是亲生父兄, 也不行。
“陛下有旨, 众卿平身。”
“有本奏来,无本退朝。”
官员们面面相觑,不是对女子同殿这件事没有微词,但是经历过荀、李两家满门血色,谁都知道以此发难乃是在天子逆鳞上动刀。
他们墨守成规,但也不是不懂变通,尤其当选择与性命密切相关时。
短暂的沉默后,谢崇岚出列。
“铁勒赔款均已支付, 臣请陛下践行承诺,许扣押的铁勒使者北归。”
御座上的天子轻轻一挑眉梢,珠旒发出“泠泠”声响。
哦,差点忘了这一茬。
铁勒与前朝余孽勾结,算是触了天子底线,虽然新上位的铁勒太后卑词厚礼,将承诺的赔款翻了三番,依然不能完全熄灭女帝怒火。
最明显的表现是,她将缉拿的铁勒卫士生生多扣了两三个月,礼部几次委婉谏言,都被天子当耳旁风放了。
拖到现在,实在拖不下去了。
崔芜不着痕迹地转过眼,隔着十二串珠旒,与武侯第一位的秦萧飞快交换过视线。
后者不易察觉地微微颔首。
一应就绪,放也无妨。
崔芜曲指敲了敲御座扶手:“谢卿既这么说,那便放人吧。”
铁勒俘虏不曾押回京中,一直软禁在雁门关内。女帝下旨“放人”,却不能立刻释放,而是要经中书省拟旨、内阁允准、宫中女官批红,再发往雁门关,由如今的雁门守将——安北侯史伯仁履行手续,奉旨放人。
流程比较繁琐,但礼部也无可奈何,好在天子已然松口,慢一点……就慢一点吧。
待得天子退朝、百官各自回部,秦萧也回了枢密院值房,继续当他的定海神针。
结果坐不到一个时辰,就见颜适和丁钰晃悠着来串门。
秦萧:“……”
武穆王微微眯眼,视线极锐利地在两人之间来回打转。
丁钰尚且吊儿郎当,颜适却察觉到什么,伸手摸了把脸:“怎么,我脸上有东西?”
秦萧欲言又止,终是绵里藏针道:“你二人关系何时这么好了?”
丁钰伸长胳膊,勾住颜适脖子:“我俩不是一直这么好吗?”
颜适凉飕飕地睨了他一眼,到底没推开。
秦萧皱了皱眉,想说什么,却没吭声。
终归丁钰是崔芜心腹,与天子的亲密默契不在自己之下,颜适与他交情好,不算坏事。
“你二人来得正好,”他垂下眼帘,“有一事正要寻你们商议。”
颜适与丁钰各自寻了位子落座。
“陛下有意兴办武学,并将此事交与秦某处置,”秦萧说,“你们以为如何?”
在这个时空,武学是新鲜玩意儿。莫说武学,就连收纳天下英才的国子监都因战乱动荡荒废数十年之久,及至天子登基才重现生机。
颜适与丁钰对成立武学举双手赞成,尤其是丁钰:“早该办了。其实陛下刚登基那会儿就有这想法,只是该死的银钱不够,如今船队归来,国库和小金库都填满了,总算能排上日程。”
“陛下之意,是以讲武堂培养未来军官,可将不同阵地的作战之法授与学子,最要紧的是让他们明白,自己因何而战,”秦萧语气平缓,眼底却有感慨,“功名利禄固然好,但若骨子里没有为家国捐躯的热血,战法再娴熟也不过是纸上谈兵。”
丁钰心里“哟呵”一声,暗道:这莫不是要进行古代版思想作风建设?
其实也不是不成,后世革命先贤的例子不妨拿来一用,话说黄埠军校那副对联怎么说来着?
升官发财请往他处,贪生畏死勿入斯门?
这厢镇远侯神游天外,那边秦萧与颜适早就安排哪些课程商议起来。
“武学是基础,不练好基本功,如何上阵杀敌?”
“马战,步战,各类战阵,不同军种的协调配合肯定得有。”
“还有水战,观陛下行事,日后船队南下是少不了的。纵有水师护航,难保不受宵小窥探,届时狭路相逢,总得做好准备。”
“哦对了,陛下钟爱研发火器,这玩意儿如何与旁的军种配合默契,也需尽早适应。”
两人一边说,一边列出大半张纸,正琢磨是否有所遗漏,丁钰掏着耳朵懒洋洋地来了句:“你俩想得倒是周全,只是这许多门课程,有那么多老师教吗?”
秦萧:“……”
颜适:“……”
两人对视一眼,意识到这个从一开始就被忽略的问题。
列出的诸多科目,如水战与神机营配合,莫说学子,便是久经沙场的老将都尚在摸索中。这等身经百战的人才,放诸战场尚且不及,哪里舍得调回给学生讲课?
即便秦萧请得天子旨意,将军本人也多半是不肯的。
但若不是一军将领,又很难接触到火器这等新式杀器。
两难。
“要我说,二位不必急着将科目列尽,先挑最要紧的安排上,总归学海无涯,想在武学里把该学的学完,无论如何都办不到,师傅只能领进门,剩下的等上了战场,自行参悟去吧。”
虽然秦萧观丁钰行事,总有不合心意之处,但别说,这小子讲话还是有理的,遂一一记下。
三人商议了一上午,好容易敲定得七七八八。丁钰与颜适对视一眼,不约而同起身:“到了用午膳的点,咱们就不搅扰使相了。”
秦萧:“……”
这话其实没什么问题,但配上这两人挤眉弄眼的鬼脸,怎么听怎么不对味。
他也不客气,拾起一卷文册甩上颜适肩头,笑骂:“花枪耍到秦某头上了,还不快滚!”
颜适嘻嘻一笑,果然拉着丁钰“滚”了。
秦萧略理了几条重要事宜,自觉有了充足的借口,拾起文册便往内殿拜见。谁知到了福宁殿门口,却被侍卫拦下。
“王爷暂且留步。”
秦萧驻足,眉头显而易见地皱紧了。
崔芜待他极好,进出福宁殿从不许通报,都是任他往来。这是头一回被禁卫拦下,以秦萧的城府,都不由露出一两分疑虑。
“可是有外臣觐见?”
禁卫目光忽闪,秦萧越发犹疑。
解围的是潮星,她快步而至,屈膝行礼。
“王爷恕罪,”潮星说,“实是礼部诸位大人在内议事,陛下一时半会儿怕是不得空闲。”
秦萧听得一个“礼部”,身为武人的直觉顿时绷紧了:“最近又没什么重大节庆,礼部怎会此时求见?”
“所为何事?”
潮星欲言又止,思及自家陛下对武穆王的爱重,终是咬了咬牙:“来的不止礼部,还有兵部……”
秦萧挑眉。
只听潮星下一句道:“说是本该释放归国的铁勒暗桩不知什么缘由,被驻守雁门的史将军斩杀了,如今铁勒震怒,要求给个说法,两部大人这才联袂上门。”
秦萧瞳孔骤缩。
平心而论,杀几个铁勒间谍不算大事,便是铁勒再兴战事,女帝也不带怕的。
但两国已然谈妥条件,无故斩杀俘虏,说出去不占理,于天子的仁德之名亦有妨碍。
更要紧的是,南境战事再起,据岑明与许知源传回的信报,他二人已经领兵攻入南汉境内,所遇敌军虽不成器,然岭南气候湿热,士卒多有不适,想在短时间内毕其功于一役,却也没那么容易。
大魏国力再盛,也禁不住双线作战的消耗。是以,北境不能乱。
秦萧微一闭眼,拾步登上石阶。
这一次,潮星和禁卫未曾阻拦,他畅通无阻地迈过门槛,只听遥遥传来一句:“……不论什么缘由,放人的旨意都是陛下所下。安北侯未得天子允准,肆意处置外邦俘虏,实未将天威放在眼里。”
“臣以为,陛下不可轻纵,以免日后人人效仿,朝中尾大不掉之风由此而起。”
字字诛心。
秦萧脚步骤顿,身侧慢半拍地传来通禀声:“陛下,武穆王求见。”
无数道身影回过头,无数的目光聚焦而来,仿佛密集的箭、成排的枪,于身前竖起荆棘丛丛。
秦萧视若无睹,从容上前,一丝不苟地行了叩拜大礼:“臣秦萧,叩见陛下。”
高居案后的天子瞥了他一眼,第一次没亲身搀扶。
“秦卿来得正好,”她缓缓道,“雁门传来急报,史伯仁以铁勒使者不敬为由,将其斩杀。”
“他是你的旧部,你怎么看?”
第383章
史伯仁曾是安西军旧部, 论及了解,没人比得过秦萧。
哪怕曾经的安西军中猛将如云,史伯仁也排得上号, 但他同样有着致命的缺陷。
冲动,暴躁, 一根筋。
关于这一点,崔芜有过切实的体会。
即便如此,他毕竟是曾独领一军的人物, 基本的大局观总该有。秦萧不认为他会无缘无故斩杀外邦俘虏, 尤其对方已经支付了交易筹码,本朝天子也下达了“放人”的旨意。
明目张胆地抗旨?
史伯仁再莽,也不至于拿自己的脖子硬刚刽子手的鬼头刀。
事实证明,史将军确实没那么莽,至少从发回的信报看,如此举动确有隐情。
“……安北侯发回的请罪折子说得明白, 铁勒人联络关内暗桩, 意图于水源中下毒,扰乱我关内布防, ”秦萧道, “秦某以为,安北侯当机立断,虽有自作主张之嫌,却也情有可原。”
理是这个理,然而雁门离京城不下千里,谁也没亲见当时的情形,想找茬有的是借口。
“王爷这话,下官却是不明, ”礼部左侍郎道,“幽云诸州重归汉室,有此屏障,铁勒人纵是乱了雁门又能如何?还能里应外合,长驱直入不成?”
“既然这么做没好处,又何必多此一举,白白伤了麾下勇士性命?”
秦萧却不看他,只盯着案后天子:“铁勒奸滑,殊不知背后藏了旁的阴谋,我等远在京城,不知雁门诸事,实不应轻下定论。”
“这话倒是不假,”出乎意料的,礼部尚书谢崇岚居然点头赞同,“咱们确实不知具体缘由,有道是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
秦萧耳畔“轰”一声响,被这句要命之语捅得太阳穴发炸。
“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听上去很有道理,实践起来也确实是这么回事,然而并非人人说得。当这句脍炙人口的俗语和权臣悍将联系起来时,其效果不啻于往身上贴了张“功高震主,目无君上”的标签。
以秦萧的荣宠无双,都不得不立刻跪地请罪:“陛下明鉴!史伯仁无诏而诛异族使者,无论为何缘由,都是罪不容诛!臣请陛下将其押回京城,着三司会审,以儆效尤!”
谢崇岚睨了他一眼,微微有些讶异。
朝中皆道武穆王行伍出身,战功赫赫,却不通权谋心机。但从他方才这番话来看,单以“武人”论之委实有些冤枉。
斩杀异族使者,这事严重吗?
严重……但也没那么严重。
不论缘由为何,也不管是否情非得已,能给史伯仁这一举动定性的人只有一位,那便是当朝天子。
比起与群臣争论,如何消解天子怒火、争取支持,才是眼下最要紧的。
很显然,秦萧把握住了关窍。
他适时示弱,表明自己绝无倚功护短之意,第一时间削减了天子的猜疑之心。待得激怒潮水般退去,昔年情谊便重新占据上风。
“兄长且起来吧,”她缓声道,“此时论罪尚早了些,先将安北侯召回,问明经过再做定论不迟。”
秦萧不着痕迹地舒了口气。
“臣代麾下,谢陛下恩典。”
谢崇岚走出宫城时,西移的日光打在重峦飞檐的琉璃瓦上,那苍劲绿意被抹上一层金辉,好似碧水寒潭跳动的火光。
拐过宫墙时,迎面行来一道身影,两人各自行礼,仿佛只是碰巧撞见。
“谢公。”
“孙侯。”
身影擦肩而过,一交睫的停顿间,谢崇岚微微偏过脸:“陛下命安北侯回京质询。”
孙彦:“如谢公所料,一切有劳了。”
随即,两人渐行渐远,那短暂的停留似乎只是错觉。
秦萧不认为史伯仁会冒着抗旨的风险自作主张,也断定他如此作为必有缘由。原以为待人回京,说明前因后果便能澄清误会。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急报是五日后传回的,却非史伯仁抵京,而是他归京途中遭遇匪寇袭击,不仅随行亲卫伤亡惨重,史伯仁本人亦是下落不明。
消息传开,好似往滚油锅里扔了个冰坨,“哗”一声炸得火星飞溅。
孙彦奉诏入宫时,有人比他早了一步。尚未迈过福宁殿门槛,只见女官迎面而来:“侯爷且等一等,陛下发了好大的火。”
孙彦听着殿内争执声:“是哪位大人?”
女官迟疑了一瞬,然而很快,争执愈演愈烈,字句清晰入耳:“……伏击安北侯的是山中匪寇,秦卿是要对朕兴师问罪吗?”
曾与天子恩情深笃的男人寸步不让:“安北侯随行虽只五十骑,却是追随他多年的沙场亲兵,怎会被区区匪寇所制?微臣虽愚钝,却也实不敢信。”
“秦卿的意思,莫不是有人存心设伏,不欲安北侯活着回京?”
“臣不敢妄加揣测,只是安北侯素来忠心,却因小人构陷枉送性命,微臣实是心痛!”
殿内沉默片刻,女帝声音再起,这一次却是怒火尽去,只余冰冷:“秦卿这话,还是怪朕?”
秦萧素来识得分寸,这一次许是被噩耗冲昏了头脑,竟然不管不顾地硬声顶撞:“倘若陛下能明察秋毫,不令忠良蒙冤,安北侯也不必遭此大难。”
天子自立朝以来,从来威德深重,何时受过这等顶撞?
只听“呛啷”一声,却是她怒到极点,将手边一盏茶水碰翻在地:“放肆!”
秦萧跪地请罪,口称“万死”,却不肯见好就收:“臣闻明君当竭诚以待下,竭诚则胡越为一体,傲物则骨肉为行路。今陛下因一己猜疑而令大将无辜受难,与明君之道素相违背,长此以往,只怕失尽人心……”
天子胸口剧烈起伏,被这不知进退的武穆王气得脸色发青,厉声呵斥道:“秦萧,你大胆!”
秦萧叩首:“臣顶撞圣人,实乃万死,然先贤有云,兼听则明,偏信则暗。今陛下为小人蒙蔽,猜疑功臣,实是亲者痛,仇者快。秦某便是身死,也不忍见陛下落得众叛亲离、社稷倾颓的下场!”
女帝头一次知道武穆王不仅刀法犀利,口舌亦是不遑多让。一时脸色冷到极点,静默了几息方道:“秦卿今日怕是发了妄症,你既脑子不清醒,就给朕出去跪着醒醒神!”
秦萧也干脆,天子让出去跪着,他就起身走出殿外,冷不防瞧见孙彦,眉心倏忽一沉。
孙彦倒是恭敬,依着规矩主动施礼:“见过武穆王。”
秦萧脸色冰冷,一言不发地撩袍跪下。
孙彦自不会与他计较,听着殿中再无动静,方才缓步入殿:“臣,叩见陛下。”
女帝并未与他寒暄,直截了当道:“着皇城司即日派人赶赴安北侯失踪处,哪怕挖地三尺,也要寻到踪迹!”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孙彦拜倒:“臣,领旨。”
这是继除夕宫宴、天子遇刺后,武穆王第二次被罚跪,天子与权臣之间的裂痕再次扩大,于群臣眼中,已然到了无法弥合的地步。
孙彦迈过最后一重门槛,再也压不住喉间痒意,声嘶力竭地咳嗽起来。咳声惊动了寒汀,他用最快的速度倒来热茶,服侍孙彦喝下。
“侯爷的咳嗽又加重了,这几日咳起来连觉都睡不好,”寒汀眉头紧锁,“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要不、要不还是重金请名医来瞧瞧吧?”
孙彦眼底陡现戾气,一转之后,化为苦涩。
“以前也不是没请过,有用吗?”他淡淡道,“这是谁做的手脚,你心里没数?”
寒汀哑口无言。
孙彦振奋精神:“且不说这些……陛下今日宣我觐见,果然是为了安北侯之事。陛下口谕,令皇城司严查安北侯遇袭一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寒汀下意识道:“那武穆王……”
孙彦冷笑:“我出来时,正在福宁殿外罚跪,来来往往的宫人外臣都瞧见了,这梁子结得不小。”
寒汀嘴唇张动了下。
孙彦不耐:“有话就说,都这时候了,还要吞吞吐吐吗?”
寒汀果然直言不讳:“天子素来宠爱武穆王,即便一时恼火,罚完出了气,也就罢了……”
孙彦却很笃定:“天子或许如此,但武穆王乃当世枭雄,昔日爱将无故失踪,他焉能罢休?”
“瞧着吧,这只是刚开始,但凡史伯仁一日不见下落,他心里的刺便一日难除,与天子的冲突也会与日俱增。”
“天子能容他一次两次,但十次八次呢?”
“到时,君臣反目,你猜,谁能从中得利?”
这话乍听起来极有道理,但寒汀还有疑虑:“安北侯曾是武穆王麾下悍将,怎就突然没了踪迹?”
他左右看看,声量骤然压低:“咱们的人还没来得及动手……中原已然肃清,哪又来一股悍匪,能动得了安北侯?”
这也是孙彦盘桓于心的疑虑,但只一瞬,就被他自己压下。
“武穆王位高权重,这根刺可不止扎在咱们心里,”他说,“无论是谁动的手,都不是坏事,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破绽不够多,怎么动摇大树根基?”
寒汀觉着有理,遂撂开不提。
“天子下旨彻查,侯爷势必要亲自走一趟,”他愁眉不展,“您的身子…:”
孙彦两腮紧绷,但只须臾,又若无其事。
“无妨,”他自嘲一笑,“为人臣子为君上分忧,怎可嫌弃辛苦?”
话音稍顿,到底带上几分叹息:“昔年江南朝夕相对,见惯了她伏低做小的模样,实是万料不到有这样一日。”
第384章
寒汀头皮发炸, 听自家侯爷这副腔调,就知他未曾全然释怀昔年旧事。
“天子收复幽云,威德加于四海, 已是撼动不得,”他小声提醒, “郎君再抱着旧事不放……不过是为难自己。”
他用上旧日称呼,孙彦神色不豫,却没说什么。
“再者, 郎君已然娶妻, ”寒汀欲言又止,“这些时日,郎君忙于公务,对夫人多有冷落,总不是好事。”
“到底是结发妻子,郎君也要稍加顾惜。”
孙彦冷哼一声, 想起吴氏唯唯诺诺的模样, 再对比文德殿中,天子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的从容意态, 只觉云泥之别。
“本侯知道了, ”他不耐了一句,便被接连的咳嗽声打断,好容易缓过一口气,“等大事平定……我自会补偿她。”
与此同时,冠军侯府。
颜适亦听说了秦萧罚跪的消息,大惊之下便要入宫求情。幸好丁钰熟知这小子脾性,及时翻墙闯府,死活将人拦下。
“陛下待你小叔叔如何, 旁人或许不知,你还不清楚?”他安抚道,“要我说,陛下未必真心想罚,只是话赶话说到那儿,一时下不来台,做做样子罢了。”
“你让陛下出了这口气,她反倒觉得亏欠你小叔叔,待他只会更好。可你贸然去劝,搞不好就是火上浇油,你小叔叔的处境也只会更艰难。”
道理颜适都明白,但要他眼看秦萧受苦,实在做不到:“我小叔叔自被乌孙俘虏,身子一直说不上大好,真要跪上一宿,万一跪出病症来……”
丁钰曲指在他额角处叩了下:“你傻啊?你小叔叔的身子还是陛下帮着调理的,她会不知?”
“要说最心疼你小叔叔的,满京城的人加起来,都抵不过陛下一分。真到那份上,她自然知道轻重。”
搁在平时自是如此,但这半个多月,变故接踵而来,颜适每晚睡觉都不安宁,总觉得心惊肉跳。
“我只怕陛下气头上,一时疏忽了这事,”他好似热锅上的蚂蚁,怎样都坐不住,“万一……”
丁钰摁住他肩膀,强按在座榻上。
“我应承你,若是明日天亮前,你小叔叔还没消息传来,我就亲自入宫,说什么也得把他捞出来,”他说,“这能放心了吗?”
颜适看了他一眼,嘴唇抽动了下,憋出一句:“……多谢。”
丁钰在他脑袋上呼哧了一把。
颜适以为秦萧在宫城之中受尽磋磨,这个判断不能说有错。至少,在天光未熄前,秦萧确实扎扎实实地跪了两个时辰。
然而当夜幕降临、宫门下钥,福宁殿门轰然闭合,一盏盏蒙了葛纱的六方宫灯挂上檐角,光晕搅动夜色,蒙蒙如水荡漾。
垂幔掩去有心人的窥伺,传闻中被“罚跪一宿”的武穆王除去外袍,仅着中衣斜倚罗汉床上。黑绸中裤卷过膝头,露出跪了一下午后,隐隐有些淤青发紫的皮肉。
据说“与武穆王关系破裂到无法弥合”的天子坐在一旁,手心倒了专门调配的药酒,来回搓热后摁上膝盖。
“疼吗?”
秦萧摇头:“不疼。”
崔芜翻了个小白眼:“每次都这么说,在兄长字典里,就没有‘疼’这个字是吧?”
秦萧虽不知道什么是“字典”,却奇迹般地领会了精髓:“倒也不是没有。”
崔芜诧异挑眉。
秦萧:“被乌孙人施以烙刑时,还是痛的。”
也就是说,火烙以下,都不算事?
行,你英雄。
崔芜被“充英雄”的武穆王气得说不出话,殊不知秦萧说的是实话。如今已是四月中旬,春光和暖,不冷不热,庭中绿意盎然,时令鲜花争奇斗艳,除了青砖地磕得膝盖疼,旁的并不如何煎熬。
即便如此,崔芜也舍不得他吃苦,命人缝了护膝,絮上柔软厚实的棉花,绑于膝盖处。如此一来,秦萧相当于跪在软垫上,莫说两个时辰,便是再翻一倍,也称不上苦。
“都说了做做样子,反正殿门一关,谁知道你跪没跪?”崔芜瞪他,“就你死心眼,非得跪足两个时辰,这苦头好吃啊?”
是的,所谓的“君臣争执”和“武穆王犯上罚跪”,都是这二位事先商量好的戏码。虽然略浮夸了些,效果还是很不错的。
至少,该入毂的人深信不疑。
只崔芜有些心疼:“没苦硬吃,说的就是你。”
秦萧被她数落,不动声色地享用着大魏天子独一份的宠爱。
“做戏做全套,”他说,“这世间的聪明人不止一个,多加小心总不是坏事。”
崔芜冷哼一声:“兄长的意思是,我不够谨慎小心了?”
秦萧敏锐意识到这位有撒泼耍赖的迹象,遂果断改变策略。
他捂住膝头,低低抽了口气。
崔芜如何看不透这位在装模作样?冷哼一声:“刚才不是不疼吗?”
秦萧看着她:“这会儿又疼了。”
都说烛光下看美人远胜白日,这话用在武穆王身上也合适。此时此刻,他收敛了对敌时的锋锐暴戾,眼角拉得细长柔和,眼睫低垂,似夜幕下收起的飞鸟羽翼,柔软又无辜。
崔芜油盐不进、软硬不吃,唯独拿这样的秦萧没辙,刹那间简直出离愤怒:你他娘的是在色诱老娘吗?
违规了啊!
心里愤怒咆哮,人却不由自主地俯下身去,在他膝头瘀伤处轻轻落下一吻:“现在还疼吗?”
秦萧眉眼柔和:“不疼了。”
崔芜心满意足,下一瞬却陡变了脸色,来不及打招呼便飞奔出殿,一叠声地催促女官端水来。
秦萧怔愣片刻才反应过来,他膝头抹了药酒,方才肌肤相亲,铁定沾了崔芜一嘴。
以大魏天子病入膏肓的洁癖劲,能受得了?当然是第一时间漱口净面,不搓掉一层皮不罢休。
理清前因后果,秦萧忍俊不禁,单手扶额,低低笑出声来。
惨遭嘲笑的崔芜很不高兴,稍后用晚食时,仍是板着一张脸。
秦萧了解她的脾气,丝毫不惧,亲手为她斟酒赔罪:“是秦某的不是,阿芜大人有大量,恕了臣这一遭吧。”
崔芜自然不是真气恼,与其说是记恨秦萧,不如说是耍花枪:“赔罪总得有赔罪的样子吧?一杯酒可不够。”
秦萧好脾气地问:“怎样才算有赔罪的样子?可要秦某再跪两个时辰?”
崔芜瞪他:“谁要你跪了?我要你今晚……”
她话说到一半突然没了音,剩下一半却是凑到秦萧耳畔,用气声吐露。
秦萧眼神极细微地闪烁了下,只一瞬就掩饰好了失态。
“陛下,”他似笑非笑道,“您这不分场合调戏臣下的毛病,还能好吗?”
崔芜眨眼:“那你穿是不穿?”
秦萧没说话,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这二位相对而坐,自自在在地用完一顿晚食。菜肴称不上奢侈,每一道却都精致美味。
最后上的是一碗细如须发的银丝面,卧了荷包蛋,以过了卤汁的虾仁鳝丝为浇头。
秦萧“咦”了一声:“这个时节,怎么突然上了虾仁爆鳝面?”
崔芜无语地看着他。
秦萧被她用视线“狙击”了两三息光景,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一日是四月十六。
生辰又到了。
那一刻他有种极恍惚的感觉,去年生辰,他新下三州,迎了崔芜回到朔州府衙,极仓促地用了碗生辰面。
时隔不过一载,幽云诸州俱已收复,而他也重归这座宫城,与斯人灯下对坐、并头吃面。
曾经的流离苦楚,皆因这一刻而圆满。
他心中感慨,却不欲流露面上,为自己与崔芜满上酒杯:“去岁战事仓促,未能依约为阿芜庆贺生辰,待得八月,定要……”
话没说完,被崔芜忙不迭地捂住嘴。
“求你了哥,没听过有句话叫‘言出法随’?”她嗷嗷叫唤,“你不说这话还好,你一说,我怕今年又不得消停。”
“赶紧的,罚酒三杯,童言无忌啊!”
过了生辰,秦萧已是三十有二,搁在寻常人家,若子弟成婚早,保不准孙儿都有了。
却为了不触天子霉头,生生扣上“童言”的帽子,简直哭笑不得。
他摇头无奈,果然自斟三杯,当着崔芜的面一饮而尽。
崔芜这才心满意足。
待得晚食用完,自有女官引秦萧去偏殿沐浴更衣。热水浸体固然舒畅,可当他擦干身上水渍,却见搭在屏风上的是一件轻薄寝衣。
以纱罗裁成,薄如蝉翼,迎光几有透视感。
在后世,这衣裳有个专属名字,叫“素纱褝衣”。
秦萧:“……”
勇冠三军的武穆王扶额,非常不情愿地回想起用晚食时,自己默认下的“不平等条约”。
行吧,丈夫立于世,当言出必行、一诺千金,穿个衣裳……算得了什么?
秦萧狠狠一挫后槽牙,捞过寝衣。
夜色绵延千里,眷顾了魏都,也掩盖住漫漫无垠的松漠草原。
北廷王宫,长幔垂落。未满周岁的婴儿在小床中哭闹,直到一条温柔有力的臂膀将他捞起,置于膝头哄了又哄,才扁嘴重新睡去。
他的母亲穿一袭素白衣裙,鬓边插戴了朵如霜似雪的绢花。不饰珠玉的打扮非但不能削减分毫颜色,反而衬得她面颊饱满,容颜如玉。
“中原人有消息了吗?”
回话的侍女立于帘后,头颈低垂,毕恭毕敬:“中原人回话说,屠杀咱们勇士的凶手遭了报应,被他们自己人埋伏袭击,下落不明。”
“王妃,这是长生天在庇佑我们。”
王妃的长眉并未因此舒展,反而拧起疙瘩。
第385章
铁勒使臣被诛杀的消息传回, 北廷朝内一片哗然。自诩草原雄鹰的铁勒贵族忍不得如此羞辱,一个个跳脚蹦高,必要给中原人一点颜色瞧瞧。
“我们已经退得够多, 不能再退!”
“中原人是在挑衅!他们杀了我们的勇士,必须以血还血, 以牙还牙!”
“发兵中原,用他们的人头祭奠我们的勇士!”
诸如此类的声音汇成浪潮,冲击着行宫大殿的御座。忽律不无担忧地回过头, 却见御座上的女子脊背笔直, 纹丝不动。
她只反问了两句话。
“发兵中原,所需的军饷和粮食,你们出吗?”
“中原人的火器足以裂石碎木,你们谁敢用血肉之躯抗衡?”
贵族们哑火了,却又不甘就此溃败。片刻后,有人反驳道:“王妃的意思是, 什么都不做, 眼看着中原人屠杀我们的勇士、霸占我们的草原,直到将我们赶出赖以为生的家园, 变成无家可归的流浪狗?”
“如果是这样, 我们宁可一战!”
方才低落的情绪重新高涨,草原民族骨子里的血勇在熊熊燃烧,他们不顾一切地呐喊嘶吼,恨不得立刻上马,奔赴中原城关。
铁勒王妃蓦地起身,只是一个动作,就镇住了群情激愤的贵族们。
“我们当然不会离开长生天赐给我们的家园,”她扬起下巴, 睥睨的姿态仿佛侍奉天神的白鹰,“中原人夺走了我的丈夫,如果他们敢威胁我的子民、侵犯我的家园,我会跟他们血战到底。”
“但不是现在,不是此刻。”
“我不会打无把握的仗,更不会让松漠草原的子民白白牺牲。我们现在要做的,是休养生息,积蓄国力,让每一片土地都长满粮食,让每一头牲畜都膘肥体壮。”
“当我们的粮仓被冒尖的粮食和肉干填满,当我们的勇士挥舞弯刀,驰骋在这片草原上时,将是我们为狼王复仇的最好时机。”
“但是现在,忍下仇恨,咽回屈辱,不为别的,为了你们的孩子能更好地活下去,为了草原血脉不至于在中原人的炮火声中断绝。”
朝堂上的波澜被铁勒王妃以铁腕之势镇压,她倾听着朝臣们商议政务,接纳贵族们的抱怨与指责,自始至终神色从容。
曾被自己亲手斩断的右臂藏于袍袖中,不留心几乎瞧不出形迹。只有每晚为她擦拭身体的侍女才知道,那是一道多么可怕的疤痕。
待得散朝后,忽律终是不放心,尾随王妃回了内殿。只听婴啼阵阵,心腹侍女将襁褓递上:“小殿下自王妃离去后就一直啼哭,乳娘喂了奶水,也换过尿布,但小殿下就是哭个不停。”
王妃眉间的冷硬化开,单手抱过血脉相连的孩儿。小小的婴儿在母亲怀中感到舒适,小嘴咂摸两下,终于安静下来。
侍女们长出一口气,王妃脸上也现出慈爱。她抱着孩儿在殿中踱步,冷不防瞥见跟在身后的忽律:“想说什么?”
忽律欲言又止,瞧着婴孩的眼神分外复杂:“王妃当真要这么做吗?”
王妃会错了意:“放任中原人吗?放心,草原的勇士不会白死,他们的鲜血泼洒在中原人的关隘内,浇灌过的土地会生出荆棘和毒刺,直到令我们的敌人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忽律却不是这个意思:“王妃的计谋我从不怀疑,但小殿下……‘他’跟王妃生得那么像,长大后也一定是朵会走路的花儿。”
“这事瞒不了多久,您一定要这么做吗?”
王妃舒展的眉心重新拧起,只有她和少数几个心腹侍女知晓,襁褓中的婴孩根本不是什么王子。狼王的“遗腹子”是个孱弱的女婴,这个消息足以撼动大殿上那把金碧辉煌的座椅,也会让好不容易凝聚在一起的松漠草原重新分裂。
这不是王妃想看到的,更不是已逝的北廷汗王所乐见,所以王妃隐瞒了孩子的性别,对外宣称是个男孩。
可忽律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孩子总会长大,她不可能当一辈子的男孩。
“为什么不可能?”王妃看着他,“她会是北廷汗国的主人,万千勇士的首领,她从出生起就拥有了广袤无垠的白山黑水,这些还不足以让她舍弃原有的性别,成为一个男人?”
忽律瞠目结舌:“但、但小殿下终会长大,如果贵族们要她成家立业,迎娶王妃呢?”
“那就娶,”王妃很干脆,“嫁进王室,就是王室的儿媳,只要给足利益和好处,不怕她不跟我们一条心。”
忽律还是觉得匪夷所思:“可是一个女孩,怎么成为汗王……”
话音脱口他就知道说错话了,因为王妃的目光变得针尖一样锐利。
“我是女人,大魏的皇帝也是女人,那个女人甚至凭着一己之身结束了中原乱世,从狼王手里抢回了幽云十六州!”王妃紧紧盯着忽律,“她可以,我的孩子为什么不行?”
忽律说不出话,本能避开她烧灼般的视线。
“这个孩子是我和汗王的骨血,我会把天底下最好的都捧到她面前,”王妃温柔抚摸孩儿娇嫩的面孔,“别人有的,我的孩子会有。别人没有的,我的孩儿也要有。”
忽律沉默良久,一言不发地握紧拳头,缓缓摁住胸口。
“无论您想做什么,”他说,“我都会誓死追随。”
相隔千里的大魏都城,被铁勒王妃视作平生大敌的中原共主日子并不好过。奉命调查安北侯遇袭一案的皇城司很快发回消息,声称在失踪地点发现激战的痕迹,还寻回了遗落的箭簇。瞧规格制式,似是铁勒所用。
当然,这并不能说明什么,因为乱世年间,许多山匪流寇会在两军交战的沙场处捡漏。所谓的“铁勒箭簇”,指不定是他们捡回去,或者通过别的什么方式得到的。
但得知消息的秦萧坐不住了。
翌日早朝,他当众出列,叩首陈情:“臣请陛下许臣离京,亲自查证此案。”
彼时,天子高居丹陛之上,十二串玉旒遮掩容颜,任谁也看不穿她此刻心绪。
“查案自有刑部和皇城司,武穆王并非刑案出身,去了又能查出什么?”她不耐道,“朕应允你,必定给你一个交代。”
秦萧却不肯善罢甘休:“臣还是那句话,史伯仁是臣看着从军的,他的能耐,臣最清楚不过。”
“他绝不是能被一两股流寇困住的人,背后定有隐情。”
“臣不能坐视麾下涉险,请陛下许臣离京驰援。”
天子好似忍无可忍,一掌拍在御座扶手上。
“够了!”她厉声呵斥,“朕已两派两拨人马赶去接应,秦卿这般言语,莫非是信不过朕?”
秦萧伏地请罪,却不改初衷:“臣请陛下成全!”
天子冷冷盯视着他,那样的目光出现过不止一次,只是往常,都是用来看待敌人的。
“是啊,史伯仁是你看着从军的,”她怒到极致,反而平静了,“他心里,大约也只有你一个主帅。”
“你二人果然是袍泽情深,人间佳话啊。”
但凡明眼人都听得出,天子此话暗藏锋芒,稍有不慎就要见血封喉。
武侯一列,颜适神色陡变,就要上前为主帅解围。
然而身侧有人死死拽着他,将他硬拖了回来。颜适回过头,只见丁钰冲他使了个眼色。
颜适强压下心头不安,勉强站定。
只是一瞬的迟疑,跪于殿上的秦萧倏然变色:“陛下此话何意?臣等自归降以来,恪尽职守,从无逾越。陛下此语,不怕令忠臣良将心寒吗?”
高居丹陛的天子亦是震动:“放肆!”
秦萧仿佛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却不肯退让:“请陛下许臣离京,待得寻回安北侯,臣愿受国法制裁。”
天子胸口剧烈起伏,显然怒到极致。然而也许是顾念昔日情谊,也可能是某种比单纯的“情谊”更厚重、更森严的东西压迫着她,令她不曾吐露过分严厉的处置之语。
到头来,她只不痛不痒地丢下一句:“武穆王御前失仪,着罚半年俸禄,闭门思过三月。”
继而拂袖离去。
旁人作何想法姑且不论,颜适却是实打实地松了口气。
待得下朝,他顾不得旁人非议,三步并两步凑到秦萧身边:“少帅……陛下既说了派人驰援,想必不会作假。这时候,京中不能乱,您……且别与陛下置气了。”
秦萧略带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没想到横冲直撞二十来年的愣头青竟也会有“顾全大局”的一日。
短暂的沉默后,他突然笑了,然后抬手摁住颜适肩头,极具安抚意味地拍了拍。
“不错,”他夸赞道,“确实长大了。”
这不是颜适预想中的反应,他怔怔瞧着秦萧,只见自家主帅眉眼舒展,不带一丝一毫阴霾,就知他此刻心情不错。
至少,发生在文德殿中的争执并没有对他造成太多影响。
颜适长出一口气。
“不管怎样,”他乐观地想,“这二位只要有一个保持冷静,大魏就乱不了。”
然而几个时辰后,他发现自己乐观了。
当日深夜,新鲜出炉的消息送到冠军侯面前,每个字都足以令大魏都城震三震。
“一个时辰前,武穆王携家将私逃离京,去向不明。”
刹那间,颜适脑瓜“嗡”一声响。
第386章
深更半夜, 侯府家将正尽忠职守地巡夜,忽听头顶破空声响,一道身影极矫健地落了地。
刹那间, 五六把长刀出鞘,森然刀锋荆棘般围住来人。
“快来人!有刺客!”
这一嗓子惊破了夜色, 火把灯笼接连亮起。不请自来的“刺客”并无还手之意,任凭家将把自己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姓丁的睡了吗?”他急切道,“要是睡了, 就把人薅起来, 我有要事寻他。”
这话着实不客气,声音却耳熟得很。为首的家将拎着灯笼照了照,下一瞬怔愣当场:“颜侯爷?怎、怎么是您?”
半刻钟后,只听“吱呀”一声,正院寝堂的门从里推开,丁钰披着松垮垮的外袍, 拖着步子走了出来:“什么事?半夜三更也不让人消停……”
搁在平时, 颜适再不拘小节,也断断做不出深夜翻墙、扰人清梦这等行径。但今晚情形特殊, 他顾不得解释, 上来就拉扯丁钰:“快跟我进宫!无论如何,一定要劝得陛下息怒。”
丁钰脑子还没清醒,闻言一头雾水:“陛下怎么怒了?不是,你慢慢说,出什么事了?”
颜适咬紧两腮:“是我小叔叔……一个时辰前闯出城门,私逃离京了。”
丁钰双眼圆睁。
他未曾如颜适所求一般立即进宫,而是拎着这小子进了书房,又命人煮了一壶浓浓的奶茶, 二话不说给姓颜的灌下去。
而后问道:“冷静下来没?”
颜适顶着满身奶香,点了点头。
丁钰:“究竟怎么回事?你知道多少,从头跟我说起。”
颜适遂将听来的消息原原本本复述道:“……一个时辰前,我小叔叔领二十家将直闯景龙门,口称奉陛下谕旨离京办事。守卫心中犹疑,询问他是否携有陛下手谕。我小叔叔却突然发难,打晕守卫,带人直接闯了出去。”
短短几句话,把个镇远侯听得青筋乱跳,狠掐眉心都镇不住。
心里暗自感慨:“姓秦的瞧着浓眉大眼,这发起疯来可比老子凶多了……乖乖,闹出这么大动静,就不怕御史台和都察院把他一口吞了?”
嘴上却正经八百地问道:“宫里知道了吗?陛下有何反应?”
“这个时辰,大约已经知道了,”颜适神色焦急,“私闯城门、无诏离京,随便一桩就是大罪……陛下此刻必定雷霆震怒,你我赶紧入宫,兴许还来得及。”
他正待起身,丁钰闪电般摁住他,力道算不得大,却将颜适摁得坐回原位。
“你先别急,”丁钰说,“进宫肯定要进的,但这事我总觉得哪里不对。”
颜适睁着一双求知欲爆棚的眼看他:“哪里不对?”
哪里不对?
哪里都不对!
首先第一桩,秦自寒领兵多年自有城府,怎会不管不顾私逃出京?诚然,“担忧部下安危”这个理由足够份量,但丁钰了解秦萧,这人吃过“君臣相忌”的苦头,断断不会将这样大的把柄送到别人手里。
不为旁的,单为了在天子手下讨生活的三万安西军,他也会恪守那条君臣红线,轻易不会越界。
比这更叫人生疑的,是崔芜的反应。
旁人或许不清楚,丁钰却很明白秦萧在崔芜心目中的份量:那是将她救出泥潭的白月光,是她人生中每一个重要节点都参与见证的“锚点”,也是洪浪滔天时,羁绊着那只握刀之手的底线与软肋。
这么个心头肉,捧在手心里犹嫌不足,她真舍得罚他?
哪怕史伯仁斩了那几个铁勒龟孙,依崔芜的性子,也只会道一句“砍了就砍了,还用挑日子吗?”
怎会为着几个外人,迁怒毕生心爱?
这些疑点,丁钰原本早该意识到,但接踵而来的变故打乱了他的思绪。直到这一晚夜深人静,他才串联起前因后果,许多被忽略的细节,于落潮后的迷雾中露出形迹。
一个人的反常言行或许是巧合,但两个人同时做出有违常理的举动,绝对不是“碰巧”可以解释的。
总不至于真应了那句“到手的东西最不值钱”,睡过了就不把那么多年的情分放在心上吧?
丁钰沉吟许久,终于在颜适焦灼难安的注视下开口道:“我陪你入宫。”
颜适大喜。
论及与天子的交情,除了秦萧,便是镇远侯最为深厚。若有谁能令盛怒之下的天子改变主意,非丁钰莫属。
然而紧接着,就听丁钰续道:“但你这一趟必须听我的——替你小叔叔求情,可以。但不能触怒陛下,更不能像你小叔叔那样,脾气发作就不管不顾。”
他直勾勾地盯着颜适:“安西军中不光你小叔叔和史伯仁,还有三万将士,别把他们拖下水。”
颜适悚然一震,不自觉地点了头。
诚如颜适所料,此时的宫城已经乱成一锅粥。
天子是从睡梦中被人唤醒,得知武穆王闯门私逃,内阁众臣连夜求见,当时就火冒三丈。
“朕算是长了见识,”天子盛怒至极,反而不带丝毫火气,说话轻言细语,仿佛与人闲唠家常,“都说我大魏武穆王攻无不克、勇冠三军,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相处这些年,群臣对天子脾气也算有几分了解。她若暴跳如雷、厉声斥骂,事情犹有挽回余地。但她若不愠不怒,柔声温语……那完了,天子刀已出鞘,不见血是收不回去的。
群臣相互看着,都知天子之怒非同小可,谁也不愿意当这个垫背的。相互用眼神推诿一阵,终究是盖昀承受了一切。
只见盖相上前,深施一礼:“臣以为,眼下不是追究的时候。当务之急,须得将王爷追回……纵是追不回,也得加派人手——王爷此行只携二十亲兵,若是如安北侯一般遇上宵小,后果不堪设想。”
天子深深吸气,一番天人交战,终究是深厚情谊占了上风:“殷钊何在?”
殷统领扶刀入殿:“陛下有何吩咐?”
“你领三百禁军,立刻去追武穆王,务必将人毫发无伤地带回。”
群臣相互使着眼色。
是“毫发无伤”,不是“不惜代价”。
哪怕再恼火、再震怒,天子对武穆王,终究是不一样的。
“臣领命。”殷钊扶刀欠身,大步而去。
无数道目光落在谢崇岚身上,他被党羽催促着,终于开口道:“武穆王私闯城门、无诏离京,实不将国法纲纪放在眼里。”
“陛下曾言,以法度治天下,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敢问此事如何处置?”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原是天子为自己定下的一条准绳,万万想不到第一个被勒住咽喉的,竟是自己亲封的武穆王。
“……先把人带回来吧,”天子到底顾念旧情,沉吟良久,还是道,“如何定罪,现放着刑部,怎就要礼部操劳了?”
言罢,与贾翊使了个眼色。
贾翊会意,极细微地点了点头。
这番眉眼官司逃不过久经宦海的人精双眼,谢崇岚先是蹙眉,继而释然。
也对,天子与武穆王相识多年,情分深厚。若只为一桩私逃离京的罪过就喊打喊杀,那才是不寻常。
绳可锯木断,水能滴石穿,此乃水磨功夫,不着急。
也急不得。
“臣遵陛下之命,只还有一桩,禁军固然精锐,却未必擅长追踪寻人。此事不妨命皇城司协同去办,更见成效。”
天子挑眉:“皇城司今日当值的是?”
谢崇岚目视身后,自有人应道:“是冯赟冯副指挥。”
天子好似漫不经心:“那便命他领五十精锐,与禁军一同办事。”
群臣齐声应和。
天子心绪不佳,摆手命他们退下。待得脚步声远去,有人走进福宁殿,将一杯热茶摆在天子手边。
天子垂眸一瞥,瞧见个紫锻袍袖,遂冷哼一声:“怎么连你也惊动了?”
来人正是丁钰。
只见这镇远侯一撸袖子,浑不拿自己当外人似地坐下:“何止是我?姓颜的小子也来了,现下正替他小叔叔赤足待罪,跪在外头听罚呢。”
天子先是惊讶:“清行怎么来了?”
旋即略见懊恼:“你也是,纵着他胡闹,怎不拦着些?”
丁钰留心观察她神色——也幸而天子与他交情深笃,私下里无心作伪,才能叫镇远侯窥见端倪。
只见方才那短短一瞬,天子脸上有讶异,有错愕,有懊恼,唯独不见震怒。
他便知道,自己猜测的有七八分准了。
“那也不能怪他,谁让他小叔叔闹出这么大动静?”丁钰啜着茶水,啧啧感慨,“私闯城门、无诏离京……乖乖,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阿适胆子小,听了这抄家灭门的罪状,能不心惊肉跳?不紧着来请罪,难道等您老人家效仿那完颜九妹,把人处置了再来嚎丧?”
天子气笑不得,一脚踹过去:“少在那恶心朕,我跟姓赵的软骨头可八竿子打不着。”
丁钰心里越发有底:“那你说说,今晚这么大阵仗是为何?我就纳闷了,秦自寒平日里挺聪明一人,没事自己往头上顶脏水,这是脑袋被板砖踢了,还是……”
他淡淡一撩眼皮:“还是听命于人,不得不为?”
第387章
这已经不是暗示, 只差明晃晃地把话揭破。
那一刻,丁钰一瞬不瞬地盯着崔芜,只见天子沉默片刻, 嘴角极微妙地勾动了下。
“兄长既这么做,大约有不得不为的道理, ”当着心腹的面,天子不曾揭盅,却也没有矫词伪饰, “这事你别掺和, 管好你自己就行。”
丁钰明白了,对她潦草敷衍地拱了拱手,抬腿往外走。
走到一半,又被天子叫住:“把姓颜的小子也拎回去,要跪回自己府里跪着,朕瞧着他心烦。”
丁钰头也不回, 冲她比了个OK的手势:“得嘞!”
且不论被镇远侯硬拖回府的颜适是何反应, 翌日早朝,果如丁钰猜测的那样, 群臣激愤, 都是竞相弹劾武穆王的。
“陛下,武穆王此举目无君上,不严惩不足以正国法纲纪!”
“若人人皆如武穆王一般行事,那还了得?”
“武将无诏离京,实与谋反无异。”
“恕臣直言,武穆王得蒙圣宠,本该感恩戴德,谨言慎行。可他倚仗军功, 肆意妄为,浑不将天子恩德放在心上。此等行径,令人不齿,臣等不屑与之同殿为臣!”
言官一张口,能浮木沉石,亦能杀人不见血。尤其秦萧隐为武侯之首,又得天子眷顾,本就是文臣的眼中钉、肉中刺。只他素日谨慎,寻不到破绽且罢了,如今天大的把柄送到手里,哪有不顺杆爬的道理?
参!必须往死里参!
最好能将武侯一派彻底踩在脚下,再不能与文官争锋。
最要紧的是让天子知晓,武将可以打天下,但要坐稳朝堂、安抚民生,非文官不可。
可想而知,这一日早朝成了讨伐庙会,唾沫星子尽往武将一列喷去。武侯虽不忿,奈何秦萧这一遭动静闹得太大,他们拿不准天子态度,只得暂且忍了。
忍、忍……实在是忍无可忍!
他娘的,都是跟着天子打天下的,谁还没有从龙之功?
眼看文官弹劾秦萧不够,更将矛头引向自己,几个脾气爆的袖子一卷,就要抄家伙干架。
此时此刻,高居丹陛上的天子是何反应?
只见她一条胳膊架在御座扶手上,曲指在鎏金雕花处有节奏地轻敲,隔着十二串珠旒,瞧不清神色如何,只凭直觉判断,这位的心情大约不是很美妙。
“行了!吵吵闹闹成何体统!”
果然,心绪不佳的天子见不得吵嚷,一句话分开乱成一锅粥的文武:“今日参与斗殴的,记下名字,各扣半年俸禄,自己去宫门口跪半个时辰思过。”
“退朝!”
天子拂袖而去,随驾的中书舍人慌忙跟上:“陛下有旨,退朝!”
被撂下的群臣面面相觑,忽然意识到自己争得面红耳赤也没用,在武穆王受捕还朝之前,所有的定罪都是纸上谈兵。
出宫路上,文臣武将按派系三三两两走着,寒门官员以盖昀为首,世家官员则有意无意地簇拥着谢崇岚。
出乎意料的,原本水火不容的两大魁首,这一回却并肩而行,且神情惬意,仿佛只是闲话家常。
“说来,你我同殿为臣,与盖相这般叙话的机会却是不多,”谢崇岚感慨,“盖相为天子麾下第一智囊,所得倚重非常人可比,实是令老夫感佩。”
“谢公谬赞了,”盖昀不动声色,为官这些年,还不至于被谢崇岚的一两句捧语打乱阵脚,“陈郡谢氏百年名门,昀亦仰慕许久。”
这二位商业互吹了一轮,谢崇岚方切入正题。
“说来,这回的动静闹得有些大了,”他意有所指道,“依老夫之见,陛下待武穆王还是过于苛刻,忧心旧部乃人之常情,王爷想去寻人,随他便是。”
盖昀顺着他的话音:“毕竟王爷身份贵重,牵一发而动全身。”
“正是这话,”谢崇岚感慨道,“王爷举足轻重,于军中威望不可撼动,陛下格外小心些,也不是不能理解。”
盖昀有点明白这位为何主动找上自己。
他不露痕迹,只随声应和,敷衍几句后,果不其然听到谢崇岚话锋一转:“依老夫拙见,论及牵一发而动全身,朝野内外唯有一人,便是当今天子。”
“旁人若沾了边,那便是藐视皇权,罪在不赦。”
“盖相以为如何?”
盖昀心想:看看,图穷匕见了。
面上却露出惊容:“谢公慎言!武穆王赤胆忠心,从无异念,又蒙陛下恩宠……这话可不能乱说啊。”
谢崇岚玩味着“赤胆忠心”四个字。
“不错,武穆王确实忠心耿耿,”他意味深长道,“但若家国安宁都维系在‘忠心’二字上,对我大魏当真是好事吗?”
盖昀眉心微拧,这一回未曾反驳。
无数道或忧心、或不安、或各怀心思、或幸灾乐祸的目光聚焦于私逃出京的武穆王,仿佛同一张赌桌上各自压下的重注。
在最后结果揭晓之前,谁也不知输赢为何。
就在这个微妙的节点,礼部上了一道折子,言称今岁南方大旱,请天子往南郊郊坛祭天。
作为一个根正苗红的现代人,崔芜并不相信封建迷信这一套。然而自己信不信是一回事,入乡随俗安抚人心是另一回事。
这世上没有不需要付出代价的馅饼,她既当了古人的主子,有些事不能不退让一二,遂应了礼部所请,提前三天卷铺盖去太庙斋宿,以求约束内心,示天以诚。
这是当今天子第一次步入太庙,盖因这地方乃一国宗庙,素来是供奉历代皇帝神位之所。有意思的是,本朝开国天子乃是崔芜本人,而因为某些众所周知的原因,她并无出身宗族可考,以至于这座恢宏庙宇建成数年之久,却几乎不曾派上用场。
香案之上亦是空空如也,左右红烛明明灭灭,尚在等待入住此间的第一位主人。
崔芜敬香祭天地,又耐着性子吃了几天素斋,方得“刑满释放”。祭天当日,她天不亮起身,在女官的服侍下穿戴起全套冠冕:上身着衮龙服、饰十二华章,下身着红蔽膝、红罗襦裙,另有素大带、朱里、白罗中单、青罗袜带、红罗勒帛,下搭红袜、赤舄。
这一身行头穿戴完毕,花了足足一个时辰。待得上完妆,天子固然威仪赫赫,心里却已破口大骂。
“哪个傻/逼发明的这些面子工程的?”她擎着一脸举重若轻的大将风范,心里的小人已经掀翻了桌,“害老娘吃了那么多苦头,回头找个机会,非得废了不可!”
一边满脑子不着调地跑马,一边迈出门去,满院子的侍卫宫人,乃至前来迎驾的文武百官如见神女,早已拜倒在天威之下。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崔芜望着满庭院的后脑勺,从中辨认出几道平时颇为倨傲的身影,神色微微变化,终是叹了口气。
“罢了,”她想,“这身行头虽麻烦了些,却能让人认真听我说话。”
有得必有失,且穿着吧。
她乘金辂前往郊坛,文武百官随行在后。沿途俱是跪伏叩拜的百姓,“万万岁”的高呼直冲云霄。
崔芜本以为自己习惯了这一幕,这一刻才知道受人叩拜的魔力有多么难以抗拒。那一声接一声的呼唤仿佛天梯,将她托上九天青云,她如金身菩萨一般居高垂目,众生于她无异蝼蚁。
然而不过一瞬,她就飞快清醒过来。搭于膝头的右手死死掐住左手虎口,尖锐剧痛将她自云端拽回人间。
“清醒点,你也是蝼蚁中的一员!”崔芜冲自己啪啪扇着大耳刮子,“你不比他们高贵也不比他们伟大,唯一强过他们的无非多了几分运气。”
虽然崔芜不认为自己纯靠幸运过活,但她不得不承认,一路走来,每每到了关键节点,自己身后总有气运站台,再险恶的时局也能化险为夷。
但气运不是高人一等的理由。
若她不将眼前的蝼蚁当回事,那么这些蝼蚁迟早会联合起来,将她从高耸的云端拽落尘埃。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古往今来皆如是。
天子深深吸气,十二串白玉珠旒下,眼底狂热尽去,目光清冷如冰。
郊坛不止是一座坛,更是一片连绵的建筑群。居中乃是一座拔地而起的巍峨高台,绵延台阶不见尽头。
除了年尾大祭,崔芜鲜少来这儿,一个不足为外人道的原因是台阶高耸,爬起来太费劲。
年尾祭一回,她就跟脱层皮似的,傻子才没事往这儿跑。
但这一日,她别无选择,只能拖着厚重的行头,咬牙攀爬不见尽头的台阶。
好在,她不是一个人。
百官止步阶下,唯有一文一武两位重臣伴君左右。文臣自是盖昀,武将本应为秦萧,却因武穆王私逃离京,只能由定国公代劳。
崔芜步子不快,奈何一迈腿就不得停歇,好容易登至台顶,人已上气不接下气,偏生不能显露面上,实是憋屈。
这时,忽听身侧延昭“嗯”了一声。
崔芜下意识抬眼,恰好这高台乃是此地一处至高点,天气晴好时,少说能望出五六里地。
正因如此,她很轻易辨认出远处的滚滚烟尘……以及裹挟在烟尘中的骑兵身影。
天子蓦地回首,白玉珠旒激烈撞击,发出簌簌声响。
“斥候何在?禁军何在!”
第388章
大魏禁军共三支, 其名分别为天武、龙卫与神卫(1)。因着殷钊不在京中,今日随行护驾的,乃是副统领廖靖所领天武军。
作为拱卫都城最精锐的部队之一, 天武军装备亦是数一数二,好比此次护驾随行, 斥侯居然带了千里眼,纵然相隔数里,也能将不请自来的骑兵瞧得清清楚楚。
两边隔空打了照面, 斥侯脸色猝变, 快马往祭台报信:“禀陛下,来犯兵马好像是、好像是……”
天子长眉倒竖:“是什么?”
斥侯咬了咬牙,双膝跪地,重重叩首:“武、武穆王!”
天子瞳孔骤缩,劈手夺过千里眼,亲自居高眺望。只见远处景象收作方寸大小, 事无巨细地呈现在琉璃镜片中。
来人兵力不少, 足有两三千之众,且以骑兵居多, 端的是来去如风。一色甲胄映着骄阳, 寒光如雪炫人眼目。为首之人身披玄甲,那甲还是崔芜亲手赠出,焉能不识得?
那一刻,她两腮绷紧,脸色冷铁一般发青。一旁的盖昀和延昭瞧着不好,双双跪倒:“陛下息怒!此事……许有隐情?”
话音未落,只听珠旒激响,却是天子骤然转身, 往台下去了。
另一边,廖靖亦得通禀,亲领禁军前去阻拦,将来犯兵马截停于台下半里处。
强弩上弦,箭镞锋锐,廖靖拔出佩刀,嘶声厉吼:“此乃天子祭天之所,擅闯者,格杀勿论!”
不请自来的兵马止步,少顷,分海般让出一条通道。一人一骑排众上前,玄色铠甲泛着乌青冷光。
“烦请禀告圣上,臣秦萧求见!”他朗声道,“臣斗胆,请天子即刻起驾!”
廖靖听得“臣秦萧”三个字,简直肝胆俱震,再一瞧,来人眉目锐利、气势骇人,可不是大魏武穆王?
然而不过一瞬,他很快回过神,思及自己禁军副统领的身份,握刀的手指无声加了两分力。
“天子祭天,乃是为万民请愿!”他厉声道,“武穆王私逃离京在前,搅乱祭天仪式在后,更调兵冲撞圣驾,是何道理!”
秦萧似乎确有紧急事态,纵马上前两步,又在极具威压感的弓弦声中勒住缰绳:“秦某有要事回禀圣上!”
廖靖半步不让:“什么事也没祭天仪式要紧!”
“秦某无意中得知,前朝余孽欲借天子祭天之机行谋逆之举,且有黑火助阵,”秦萧语气沉沉,“此事干系天子安危,臣无奈之下,调动最近一支驻军,前来护驾勤皇。”
“还请陛下即刻起驾返京,但得圣驾无碍,秦某愿凭天子处置。”
廖靖听他语气诚恳,思量再三,终是派人传话。少顷,忽听身后步伐整齐,回头张望,却是五色大纛迎风飘摇,万千将士拱卫着金辂,徐徐到了近前。
廖靖不曾想天子亲临,震惊之下慌忙拜倒:“惊动圣驾,卑职万死!”
轿帘倏尔分开,十二串珠旒急速颤动。一抹不能再熟悉的身影自辂车中步出,目光环顾,威严毕现。
即便是秦萧,亦不得不即刻下马,单膝点地:“臣甲胄在身,不能全礼,望陛下恕罪!”
天子扶着廖靖的手下了辂车,赤舄踩在飞溅的尘土上,每一步俱是静默无声。随秦萧“勤皇”的将士好似受到莫大压力,亦随主将拜伏:“吾皇万岁!”
廖靖还想拦在跟前,奈何天子脾气上来,根本不听他的,三两步到了秦萧身前。
“秦卿,”她语气冰寒,一如此刻眼神,“你调动的是那一支兵马?”
廖靖先是不解其意,此刻局势形同两军对垒,天子不忙着劝退武穆王,怎还有闲心问这个?
然而下一瞬,他恍然惊醒,盖因天子改革军制后,统兵权与调兵权被人为分开。将领须有天子手谕与枢密院调令,方可调动军队,而眼前的武穆王正是除大魏天子外,唯一兼具领兵权与调兵权的特殊存在。
刹那间,以廖副统领的后知后觉,都不由攀上一股寒意,后脊汗毛根根炸开。
秦萧愣了愣,亦意识到这个问题背后的险恶机锋。但天子问话,为人臣子不能不答,只得据实相告:“是……据此最近的原州军。”
天子再问:“以何调兵?”
调兵须得兼持天子手谕与枢密院调令,秦萧本人即为枢密使,出具调令并不困难。但天子手谕他是无论如何拿不到。
一时间,无数道目光锁定了武穆王。只见他沉默片刻,自怀中取出一枚青铜虎符,双手高举过头顶。
“此为臣出镇北境之际,陛下所赐,”他说,“后幽云收复,臣亦班师还朝,陛下却未收回虎符,仍由臣保管。”
“适才调兵,便是以此为凭。”
天子使了个眼色,廖靖快步上前,自武穆王手中接过兵符。
天子背手身后:“你口口声声有人谋逆,究竟是怎么回事?”
再多的龃龉都被暂且压下,秦萧抬头,言辞恳切:“此事说来话长,臣请陛下先行起驾,等回了京中,臣再向您说明缘由。”
天子眯眼打量着他,纵使隔着十二串玉旒,依然能感知那目光的森然寒冷。
有那么一时片刻,秦萧心头无端打了个“突”,竟有种自己从未认识过眼前人的错觉。
“不必了,”只听天子冷冷道,“朕只怕遂了秦卿之意,往后再无听到缘由的机会。”
这话的猜疑之意几乎凝成利刃穿心而过,秦萧瞳孔骤缩:“陛下!”
只听极轻的“咔嚓”一声响,天子笼在袍袖中的手探出,凌厉杀机聚拢一线,尽数藏于火铳狭窄的喷孔中。
“朕只给你一次机会,”平生头一回,天子将裂木碎石的杀器对准守望半生的男人,“究竟怎么回事?”
秦萧两腮绷紧,被杀器指定的危机感让他几番蠢蠢欲动,就像有一头困兽在心里撕扯咆哮。
但他到底忍住了。
“陛下不肯信臣,也在情理之中,”他低头道,“但请陛下警戒四周,莫令宵小有机可乘。”
这一次,天子听从了他的建议,天武军前锋营倾巢出动,往各个方向而去。
天子扬起下巴:“继续。”
火铳并未收起,这意味着杀机依然存在。秦萧万料不到,自己有一日会与眼前人生死相向,不期然浮起一丝苦笑。
“微臣万死,”他低垂眼睫,将面孔藏进阴霾,“当日抗旨离京,本欲赶赴河东查明安北侯失踪一事,为避追兵走了小路,不曾想撞见一伙悍匪。”
武侯擅自离京,朝廷少不了派兵追击,为掩行踪,避走小道也是情理之中。
天子不置可否:“然后呢?”
“臣身边只有二十亲卫,不欲与之硬碰硬,是以一开始的打算是绕路而行,”秦萧道,“但……途中出了岔子。”
天子:“什么岔子?”
“探路的斥侯听到落单的匪寇交谈,得知这伙人实乃前朝余孽,受命于前朝宁王蛰伏于此,”秦萧用平直无波的语气讲述经过,“彼时,臣人手不足,遂命麾下搜集情报,更于沿途留下暗记,欲引追兵前来剿灭贼人……”
天子嗤笑:“秦卿这一手祸水东引,玩得甚是精妙,不愧为兵法大家。”
秦萧没理会天子的讥嘲,自顾自说道:“但在此之前,臣麾下探听到一个消息——这伙贼人得知前朝宁王已死,欲为旧主报仇,竟然生出行刺的打算。”
彼时,百官俱已赶到,冷不防听见这么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不由面面相觑。
“胡言乱语!”谢崇岚斥道,“天子高居庙堂,即便出行,也有禁军护卫,岂是宵小之辈能算计的?”
秦萧神色平静:“可若他们藏有黑火呢?”
百官悚然震惊。
虽说在“唯有读书高”的古代,一应奇巧淫技俱被斥为“末流”,但有神机营和璇玑司在前,谁也不敢小觑火药的作用。
黑火的威力虽不比提纯过的火药,可若有人以此开道,不惜以命换命,会如何?
不知不觉,百官出了一身冷汗。
“陛下!”盖昀最先反应过来,“若真如武穆王所言,此地安危怕是难以保障,不若先行回宫,再命刑部与皇城司彻查此事。”
这个提议得到大部分官员支持。
“不错,没什么比圣驾安危更要紧的。”
“请陛下先行回宫!”
天子闪电般掀起睫毛,比箭簇还要锐利的目光却是射向秦萧的,两人隔空交了一轮手,秦萧垂首:“臣附各位大人之议。”
与此同时,探查的斥侯亦上前回禀:“卑职等搜寻了附近方圆五里,并未发现异样,为保万全,请陛下先行回宫。”
盖昀:“陛下……”
天子竖起手掌,众多未竟的话音戛然而止。
“廖靖!”
廖副统领扶刀欠身:“陛下有何吩咐?”
“你持虎符收拢原州军,令其于京郊十里处扎营。军中参将以上级别军官随朕回京问话。”
廖靖倒抽一口凉气。
天子这是……疑心武穆王?
他虽是追随崔芜打天下的老班底,论功勋却不如殷钊等人,万万不敢介入大佬们的神仙打架,心中虽觉歉疚,却只能道:
“臣领陛下旨意。”——
第389章
祭台之下, 群臣屏息,耳畔只得风声来去。
自天子登基以来,待秦萧从来荣宠优渥, 何时这般见疑过?
莫非这大魏的天,真要变了?
盖昀心头亦是咯噔, 虽知天子正在气头上,还是委婉劝解:“陛下,武穆王虽是无诏调兵, 究其缘由, 终归是为陛下安危考量……”
天子语气冰冷地打断他:“武穆王卸甲,去兵刃,一并回京待审!”
群臣悚然,面面相觑。
在场官员无不知晓,于武将而言,卸甲、去兵刃意味着什么——那是将自己的身家性命交于旁人之手, 任由看不见的白刃加于颈间。
没有武将愿意忍受这样的待遇, 就像没有猛兽能容忍囚困的牢笼。
然而天子一言九鼎,话出绝无更改。
有那么一时片刻, 秦萧脸孔横亘着大片阴霾, 虽看不清表情,扶刀的手指却逐渐加力,骨节泛起青白。
谢崇岚冷眼觑着,嘴角攀上细微笑意:“武穆王,还不奉诏?”
秦萧深深吸了口气,短暂的沉默后,终于有了动作。
他一言不发地掷了佩刀,又将那身坚不可摧的铁甲逐件卸下——兜鍪、披膊、胸甲、护腹。
只听呛啷一声, 刀与甲坠落尘埃,秦萧仅着单薄中衣,身躯起伏勾勒无余。
他站在那儿,咬着筋、攥着手,每一丝肌肉都贲突绷紧。
像蓄势待发的猛兽,却被拔除了爪牙。
柔软、无害,只能任人宰割。
“臣已奉旨卸甲,”秦萧面无表情,“陛下满意否?”
盖昀再次看向天子,珠旒下的面孔只有一派漠然,仿佛对当众受辱的武穆王视若无睹。
“传朕旨意,”她冷冷道,“起驾回宫!”
百官跪伏叩拜,目送天子上了金辂。廖靖拾起佩刀与甲胄,神色踌躇,却终是上前道:“王爷……请吧。”
秦萧最后看了金辂一眼,掉头离去,再未回首。
谁也没想到,声势浩大的祭天仪式,最后竟以如此潦草的方式告终。待得圣驾回归宫城,斥侯的详细报告也呈送案头。
“陛下回京后,臣等扩大了搜查范围,方圆二十里内,一草一木皆未放过,”廖靖领着斥侯回禀,“但……确实未见可疑人等,亦无私藏黑火迹象。”
崔芜不置可否,又问:“祭台内部呢?”
郊坛却是阿绰领着皇城司精锐搜查,闻言回禀道:“奴婢将每一块砖都翻了个遍,并未察觉异样。”
彼时,崔芜已换下碍事的衮冕,只穿一袭银朱色长裙,搭浅一色的大袖衫。那原是极鲜亮的颜色,却不能照亮天子阴霾遍布的面庞。
“派快马传令,着殷钊与顺恩侯即刻回京,”她说,“另着人查探武穆王所提到的匪寨,务必寻到活口带回。”
廖靖和阿绰同时应诺。
天子动了真怒,底下人不敢怠慢。不出半个时辰,传令的禁卫飞骑离京,又在京郊三十里处撞见赶回复命的殷钊与孙彦。
得知这两人凑到一起,崔芜微一挑眉,却没说别的,只道:“传。”
孙彦与殷钊入殿,俱是风尘仆仆。然而天子未及安抚,直奔主题道:“将你二人离京后的见闻如实道来,不得遗漏丝毫细节。”
两人对视一眼,殷钊先开口道:“臣等奉命追踪武穆王,离京之后却不见其踪迹。臣猜测,武穆王为避追兵,怕是有意避开官道,遂寻了附近樵夫猎户,得知山中果然藏了一条小路。”
“臣按当地百姓指点入山追寻,沿途发现武穆王留下的暗记。臣恐王爷遭遇不测,是以循暗记一路寻去,却在山中发现一处匪寨。”
证词到这儿都与秦萧所言对上,崔芜轻挑长眉,不动声色:“然后呢?”
“臣担心王爷为贼人劫持,遂派斥侯潜入匪寨查探,却不想里头早已人去楼空,并无人马踪影。”
这是崔芜没想到的,但也不是没法解释。
比方说,贼寇极有可能听闻祭天之事,离寨筹谋行刺之举。
“寨中可有不妥之处?譬如暗藏兵刃甲胄等物?”
“陛下圣明,”殷钊道,“臣于寨中寻到一处秘库,里头确实藏了兵器甲胄,只是数量不多。”
崔芜细细眯眼:“可曾发现黑火?”
殷钊惊讶:“黑火可不易寻得,区区贼寇,怎会藏有这个?”
崔芜曲指叩了叩案缘:“你接着说。”
“臣于寨中未寻得人迹,唯恐贼子收到风声先行逃窜,遂向北追踪,”殷钊说,“不料途中遇见顺恩侯。”
崔芜神情莫测:“孙卿不是调查安北侯遇袭失踪一事?怎的往南边来了?”
殷钊目视孙彦,后者欠身道:“臣奉命赶往安北侯遇袭之地,几经探查,发现匪寇痕迹,遂一路跟踪在后。让臣没想到的是,这些所谓‘贼寇’,原是、原是……”
他有意吞吞吐吐,引得天子不耐看来:“原是什么?”
孙彦撩袍伏地,磕了个响头:“是……安西军旧部。”
崔芜瞳孔放大了一瞬。
“臣本想将其生擒,但这些装扮成贼寇的旧部警惕得很,不出半日就察觉不妥,竟是使了一出金蝉脱壳之计,将臣甩开,”孙彦额头触地,就着这个姿势艰难回禀,“臣循着踪迹南下,这才撞见殷统领。”
他不曾抬头,是以没有瞧见天子此刻神情。那双眸子极黑极深,仿佛水晶缸里养的两粒黑鹅卵石,看着清透,却没人说得清石头里藏了什么。
良久,天子冰冷的话音回荡在大殿内:“空口无凭,可有凭据?”
孙彦早有准备,自袖中取出一截断箭呈上。
“陛下与安西军颇有交情,”他锋芒内蕴道,“想必识得此袖箭。”
巴掌长的小箭,不是用作战场强弩,而是藏于袖中,充作防身利器。
这是安西军惯用的暗器,崔芜曾见秦萧麾下随身佩戴。
错不了。
她闭目片刻:“此物朕识得,孙卿识得,旁人兴许也知道。”
“若有人刻意伪造一模一样的,意图构陷安西旧部,大约也不是很困难。”
孙彦目光闪烁,却并未失望。
八年多的情谊,不可谓不深厚,不是一支小小的断箭能葬送的。
但私自调兵、图谋逼宫呢?
不知不觉,他嘴角浮起笑纹,语气却越发恭谨:“陛下所言极是,武穆王劳苦功高,又是陛下义兄,单凭此物确实不能定其罪过。”
“臣请与刑部同查此案,定会给陛下一个明白交代。”
若单只孙彦一人,天子未必放心,可他带上刑部,纵是天子也挑不出错。
“朕,准奏。”
旨意送到刑部,从来手辣心黑的贾尚书头一回苦了脸,枯坐半日,命人备了马车,直奔盖昀府邸而去。
“还望盖相看在这些年的交情份上,救我一救。”
这一日恰好赶上盖昀休沐,京城五月,气候逐渐炎热。他懒怠出门,遂躲在后院竹屋,门前自有活水潺潺,竹帘一拉,便是一方清凉世界。
贾翊赶到时,盖昀正净手焚香,预备着抚琴一曲,闻言诧异抬头:“刑案鞫谳原是辅臣的看家本事,盖某并不精通,如何指点?”
贾翊苦笑:“咱们这么多年的交情,盖相就别诳我了,那可是武穆王啊。”
都是跟着崔芜打江山的老班底,对天子与武穆王之间的渊源再清楚不过。天子杀伐果决不假,凡事牵扯上武穆王,却总会留三分余地——昔年秦萧身陷乌孙阵营,正是崔芜不顾安危将人救出,单凭这一点,贾翊就不信天子真心要置秦萧于死地。
“武穆王所犯罪行,说重自是罪不容诛,说轻,却也只在天子一念之间,”贾翊愁眉苦脸,“下官所虑者,是未能体察圣意,非但不能为陛下分忧,反而与天子所思背道而驰。”
“如此,岂非有违臣子之道?也坏了咱们这些年追随陛下的情分。”
盖昀再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人都道刑部尚书铁面无私,乃一等一的酷吏,原来你这酷烈手段也是因人而异,”他摇头调侃,“怎么,换做武穆王就知道留分寸、留余地了?”
贾翊无奈。
他也不想被人贴一张“看人下菜碟的标签”,可……那是武穆王啊!
“还望盖相教我。”
盖昀收敛了笑意,曲指回勾,一记“铮”鸣震动琴弦。
“陛下将武穆王暂押诏狱,而非刑部,这意思便很清楚了,”他淡淡道,“此事自有皇城司担待,你刑部只是个陪太子读书的,做好本分就是。”
贾翊恍然,心弦一松,又琢磨起崔芜与秦萧这档事。
“以盖相之见,”他试探道,“陛下是当真恼了武穆王吗?”
盖昀答得很有意思:“陛下雷霆震怒,群臣无不亲见,众目睽睽,不恼也是恼。”
“辅臣既提及微臣之道,自当与天子人同此心,旁的便不必多问了。”
贾翊若有所思。
也许是盖昀的提点起了作用,也可能是贾尚书自行参透了“躺赢”的真谛,随后的调查过程中,他未曾与皇城司别苗头的心思,反而摆正位置,给了孙彦充分发挥的余地。
于是五日后,几个秦萧口中的“前朝余孽”被带到崔芜面前。
确切地说,是尸体。
第390章
六具尸体一字排开, 尸身盖着白布。
稍微有点常识的都知道,农历五月的天气下,一具尸体存放四五天会发生什么。按说这样的“杀器”不该堂而皇之地抬到天子面前, 万幸当朝天子见惯死人——不管是新鲜热辣的还是高腐巨人观,都不能令那张芙蓉秀面稍稍变色。
她甚至能毫不在意地拎裙半蹲, 不顾殷钊劝阻,亲自揭开遮盖尸体的白布,口中吩咐道:“你继续说。”
“臣奉陛下之命调查武穆王证词, 在匪寨东南四十里处的一家客栈发现痕迹, ”孙彦说,“奈何臣等赶到时,逆贼已为人灭口,尸体埋在后院菜地,瞧着已有三四日。”
他一边说,崔芜一边挽起衣袖, 亲自验看了尸身伤口。
有打斗痕迹, 但致命伤只有一处,两人在胸口, 四人在咽喉。
端的是狠辣凌厉, 非练家子不可为。
“客栈老板呢?”崔芜问,“尸体是什么时候埋进去的?凶手又是谁?”
孙彦道:“臣询问了附近百姓,可以确认客栈老板就是逆贼之一。”
崔芜眯紧眼角。
“至于杀他们的凶徒身份,臣不敢妄加揣测,只是搜查客栈时寻到一物,请陛下亲观。”
呈上来的是一截麻布包裹的箭头,与之前的袖箭制式一模一样。
虽不排除刻意伪造的可能,但接连两次出现在现场, 安西旧部的嫌疑也随之水涨船高。
崔芜眉心深拢,像是竭力克制,却仍有某种深重而强烈的情绪无法凭理智压抑,悄无声息地浮出水面。
“朕说了,朕要的是确凿凭据,”她冷冷睨视孙彦,“尸体可以作假,证物也能伪造,但除非你将杀人凶徒带到朕面前,否则说什么都是似是而非的废话。”
孙彦跪地:“臣无能,请陛下息怒。”
他连连叩首:“虽未能擒住活口,但客栈中藏有逆贼与前朝宁王往来书信,可知这客栈也好,匪寨也罢,都是前朝蛰伏据点。”
“但从密信来看,所谓匪寨只是障眼法,充其量只有一支亲兵小队,二三十人罢了。莫说未曾搜出黑火,便是以黑火开道,也难以靠近陛下身侧。”
孙彦抬头,意有所指道:“武穆王以此为由,私自调动原州军,更直闯陛下祭天所在……依臣之见,确是有点站不住脚。”
崔芜一只手背在身后,宽大的袍袖中,拇指反复摁压其余诸指关节。
恰在这时,潮星入殿回禀:“陛下,冯副指挥使求见。”
“冯副指挥使”乃是皇城司副指挥使冯赟,当日与殷钊分兵追捕私逃离京的武穆王,只不知因何缘故,非但没能及时回京,反而耽搁到现在。
“传。”
须臾,冯赟入殿。出乎意料的,他竟是吊着一条胳膊的狼狈模样,脸上攀着细细的血痕,显然经过一番激烈苦战。
天子诧异:“何人如此大胆,将你伤成这样?”
冯赟抬头,似咬牙似切齿:“回陛下,正是安北侯史伯仁!”
崔芜瞳孔骤缩,孙彦却难以察觉地弯起嘴角。
天子对他有成见,不论他说什么,都会多想三分。
但冯赟是她一手提拔的,绝无背叛理由。他的话,天子总不能当耳旁风看待了吧?
“安北侯不是被贼人劫走了吗?”果然,只听天子急切追问道,“倘若他安然无恙,为何不回京复命?又怎会与你动手?”
冯赟一肚子委屈,可算找到正主倾诉。
“陛下有所不知,当日臣与殷统领分兵去追武穆王,沿途却发现安西旧部留下的暗记。臣遵循暗记指引来到一处客栈,却在其中撞见本该为贼寇‘劫持’的安北侯。”
“臣以为是侯爷自行脱困,待要上前招呼,却不想侯爷突然对臣等出手。”
“臣为安北侯所擒,囚于客栈足有两三日。期间听侯爷与那客栈掌柜交谈才知,原来所谓的客栈掌柜,还有那帮手下,都是前朝余孽。安北侯与之私下往来已久,虽不明其用意,但他假死脱身在前,囚禁微臣在后,着实令人生疑。”
“臣费了些功夫脱身而出,本想去附近官府搬兵,途中却遭几波追杀。”
“若非最后一次得蒙孙侯相救,只怕已无性命再见陛下。”
他痛哭流涕,崔芜却面无表情。
“你且看看,”她说,“那些是你口中扮作客栈掌柜的前朝余孽吗?”
她一指白布蒙住的尸体,因着时间仓促,未曾被人搬走,依然停放殿角。冯赟踉跄着揭开白布,只瞧了眼就转身拜倒。
“不错,正是此人!”
崔芜掐了把眉心,借此抑制心底翻腾的戾气。
至此,至少是表面上,所有的线索和因果都串联起来。
所谓的“安北侯被贼寇劫持”乃是自导自演的障眼法,事实上,史伯仁一早与前朝余孽暗中勾连,目的虽不明确,却借着他们助力成功隐匿行踪,也逃脱了朝廷追捕。
由此导致的直接后果,是秦萧与朝廷心生嫌隙,甚至为了调查旧部下落私逃离京,置国法纲纪于不顾。
更有甚者,也许秦萧的私逃并非一时意气,而他私调原州军,也不只是被“蒙蔽”了这么简单。
种种谜团纠缠一处,唯有始作俑者能解释清楚。
崔芜睁开眼,目光犀利至极。
“摆驾诏狱!”
孙彦一点不觉得意外。
到了这一步,所有的调查揣测都是隔靴瘙痒,以天子的为人脾性,确实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候。
他拜倒:“臣,领旨。”
所谓“诏狱”,顾名思义,是由天子直接掌管的监狱。级别如此之高,囚犯自然非同凡响,素来以高官要员居多,司法程序亦独立于常规体系之外。
这是秦萧入诏狱的第七日,短短七天,他连续见了不下十来拨官员,车轱辘话也听了好几箩筐。
不管旁人怎么讯问,怎么威逼利诱,武穆王咬死了只有一句:“臣请面见天子。”
“除非天子亲临,臣无话可说。”
审讯官员无奈至极。
若是换作平时,遇到嘴硬的囚犯,他们大可上些“非同一般”的手段。但自天子登基以来,刑狱几经改革,定罪须以证据辅佐,杜绝孤证,杜绝私刑拷问,违者严惩不贷。
更重要的是,眼前之人并非寻常囚犯,而是武穆王!
未得天子旨意,谁敢对大魏唯一的亲王动刑拷问?
正因如此,局面陷入僵持。
直到天子亲临。
重重铁门逐一洞开,门框拖在青石地上,发出冰冷的长响。得知天子驾临,审讯官员伏地拜倒,大气不敢出一口。
一袭正红裙摆停落眼前,天子没有情绪起伏的声音居高传来:“人呢?”
审讯官员愣了片刻才回过神:“禀陛下,武穆王就在屋里。”
天子不动声色:“你们候在外头,朕有话问他。”
审讯官员急了:“武穆王孔武有力,陛下与他单独相处,若是为他所伤……”
天子轻嗤微哂。
“你们掌着刑狱,平时那么多手段,叫一个人动弹不得,有什么难的?”
官员们苦着脸。
确实不难。
可若没有天子允准,谁敢把这些手段用在武穆王身上?
不管怎样,天子既发了话,底下人再多腹诽也只能乖乖办事。很快,所有人退出囚室,唯独殷钊还想跟着,却被天子一个眼神阻止。
“你也候在外面,”她意味深长,“任何人不许靠近十步之内。”
殷钊欲言又止,终究道了声:“是,臣遵旨。”
正红裙摆拂过门槛,沉重的铁门在身后关闭。一指宽的厚度,足够屏蔽所有声音,又有殷钊看守,里头纵是翻了天也不会被人听见。
崔芜踱了两步,负手身后:“冯赟说,史伯仁没有被贼寇挟持,而是勾连前朝余孽自导自演了一出好戏。”
“这是怎么回事?”
她问话的对象坐在一把精铁打造的刑椅上,两条精悍有力的手臂反拧背后,被掺了牛筋的绳索结结实实绑住。这样的禁锢力度,莫说一个人,便是一头豹子也没那么容易挣脱。
“……石恭茂虽死,其安插于中原境内的势力却未完全拔除,甚至秘密联络铁勒,意图对雁门守军不利,”秦萧平直无波的话音回荡在囚室内,“史伯仁察觉端倪,一怒之下斩了铁勒使者,又假作对陛下不满,联络上客栈中的前朝余孽,意图摸清所有据点,将之一网打尽。”
“没曾想半途撞见前来查案的冯副指挥使,史伯仁怕节外生枝,正好也需向前朝贼子交一份投名状,干脆将人擒拿囚禁。”
“若非他故意放纵,冯副指挥使也没那么容易逃脱。”
崔芜神色冷凝,不知是否信了。
“黑火又是怎么回事?”
“前朝贼子意图谋刺陛下,不知跟谁买了一批黑火,”秦萧低垂眼帘,“交易过程恰好被史伯仁发现,通知了臣。臣带人离京,顺道去了趟山寨,查验后发现‘黑火’配方错了,点燃后不会爆炸,只会形成类似烟花的效果。”
“臣懒得动手,便将黑火留在原地,至于其下落……陛下最好问问最初搜查匪寨之人。”
最初搜查匪寨之人,正是顺恩侯孙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