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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71章


    翌日清晨, 天光未明。


    潮星捧着银盆等候殿外,身后女官各自垂眼,人数虽多, 却不闻一声咳嗽。许久,殿内有了动静, 隐约传来熟悉的“来人”。


    潮星长出一口气,领着女官鱼贯入内,就见女帝披散着长发挽起帐帘, 身后秦萧背对殿门, 裹着锦被兀自沉睡。


    潮星不敢再看,触电般低下头,将水杯和牙粉奉上。崔芜极利落地漱口净面,又接过参汤饮了口,却是俯下身去,嘴对嘴喂给秦萧。


    秦萧“呜咽”一声, 人还没完全清醒, 先被迫灌了一肚子汤水。他勉强睁开眼,没好气道:“陛下昨晚可尽兴了?”


    崔芜脸皮忒厚:“有兄长配合, 自然尽兴。”


    秦萧不想搭理她, 正欲坐起身,却被崔芜摁着他肩膀,将人抵回锦绣丛中。


    “时辰还早,兄长再多睡会儿吧,”她说,“等我下了朝,一同用早食?”


    秦萧方想起自己尚在“闭门思过”,遂默认了, 卷着被褥翻了个身,继续沉沉睡去。


    “吃饱喝足”的女帝像只被抚顺了毛的大猫,脸色平静地上了轿辇。


    她的目的地是文德殿,是的,没有什么能阻止大魏女帝按时按点上朝。


    美人在侧不行,一夜春宵也不行。


    当她步入殿内时,百官不约而同地观察着天子神色。但凡有点势力人脉的,都听说了延昭叛逃之事,也清楚此事对天子的打击——那是从流民堆里就跟着女帝打江山的人,天子信任他,就像信任自己的左右手。


    这等至亲至近的心腹都能叛逃,换谁不会怀疑人生?


    出乎意料的是,天子冷静远超想象。她只字不提延昭叛逃,只点了左文清的名字:“官员资产核查得怎么样?”


    左文清万万料不到,动静闹得如此之大,连麾下大将都逼走一员,天子居然还没放弃核查。


    一时不知如何作答,求助似地看向谢崇岚。


    崔芜捕捉到他的小动作,冷笑道:“怎么,都察院的差事,你这个佥都御史答不上来,要向礼部请示不成?”


    左文清打了个激灵,不敢顾左右而言他:“朝中官员已核查三成,目前、目前尚未发现不轨。”


    崔芜勾起唇角。


    这个结果并不令她意外,因为这三成官员以武侯勋贵与寒门文官居多,且大部分是追随天子的老班底,连世家皮毛都没涉及到。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前两类人就毫无问题。在真实的历史上,随着时间推移,武勋被安逸腐蚀心性,寒门完成原始积累,崛起为新的世家,后人躺平在先人的功勋簿上,一面坐吃山空,一面敲骨榨髓。


    此所谓王朝轮回的周期表,任何人都不能逃脱。


    雄才伟略不行,千古一帝也不行。


    崔芜不想步上先人后尘,万幸眼下正值立朝之初,武侯心性尚未蜕变,文官那根“扶危救世”的脊梁骨也没全然抽走。


    一切还有挽回的余地。


    “朕给你大半个月时间,你把朕身边的人查了个底朝天,”崔芜曲指敲了敲御座扶手,“左卿不愧为朕之肱骨,深谙‘欲影正者端其表,欲下廉者先之身’的道理。”


    左御史冷汗涔涔,如何听不出天子这话名为褒奖、实则警告?


    刹那间,他意识到不能再阳奉阴违。天子会不会对世家下手姑且不论,但以女帝连心腹大将都能处置的杀伐决断,碾死一个小小的佥都御史,岂不是一动念的事?


    是以,他不曾兜圈子,而是端正跪下,大礼参拜:“陛下放心,臣必尽快核查,给陛下一个明白交代。”


    崔芜弯落眉眼。


    “左卿果然深知朕意。”


    左御史既在天子跟前立下军令状,自不敢拖延办事。当日下了朝,他水顾不上喝,饭也没工夫吃,带上皇城司的人直奔工部侍郎王蕴之的府邸。


    这位王侍郎单论官职算不得多高,却有一个了不得的出身——琅琊王氏。


    至此,天子完成漫长的铺垫,终于对世家亮出第一面屠刀。


    且不论首当其冲的琅琊王氏作何感想,散朝之后,贾翊递牌求见天子,将迄今为止所得的口供呈上。


    崔芜兴致缺缺地翻了两页,不出所料地看到胡昌言将一应罪责揽在自己身上,言称是自己利益熏心,一来二去,没抵住粮商蛊惑,私自将粮食运往北境。


    如今东窗事发,追悔莫及,愿献出全部家产稍抵罪过,只求天子放家人老小一条活路。


    看罢,天子笑了。


    “他胡昌言是什么东西,能引得北地粮商为他所用,还跟铁勒人搭上线?”崔芜将供词往案上一拍,“耶律璟交给朕的帐簿上明明白白,贩粮获利,他胡昌言独得五成。”


    “朕就纳闷了,胡氏也不是什么名门大姓,怎就能只手遮天,将上上下下打点得滴水不漏?他一人分得五成,就是上百万两银……呵呵,小蛇吞象,也不怕撑破了肚皮!”


    这是贾翊愿意与天子议事的缘由,她从不遮遮掩掩,每句话都是辛辣直接一针见血。


    与之交谈,有种酣畅淋漓的痛快感,就像吃了撒满茱萸粉的烤肉,带劲!


    “陛下所言,亦是臣下所想,”贾翊道,“但胡昌言嘴硬得很,咬死不肯供出旁人。”


    “陛下曾有嘱咐,无旨意不得私下动刑。是以臣请陛下示意,是否可以用些旁的手段?”


    崔芜长身而起,在殿内来回踱步。


    就私心论,她很想将此人活扒下一层皮,姓胡的养尊处优多年,想来没长那么硬的骨头,强刚贾尚书的种种手段。


    但她好不容易将刑狱收拾出个样子,也给刑部官员种下了“法治”的理念,要为一个姓胡的,亲手打破自己构建的蓝图吗?


    崔芜长眉紧蹙。


    不,姓胡的没有这个分量。要撬开他的嘴,也犯不着付出如此大的代价。


    “像他们这样的人,做事自有规矩——他替旁人背了黑锅,旁人便要给出相应的筹码,或者保他不死,或者……保他家人平安。”


    崔芜看向贾翊:“你可明白了?”


    她暗示得如此分明,贾翊如何不明白?当下目光闪烁:“陛下放心,臣知道怎么做。”


    贾尚书胸有成竹地告退,最迟不过三日,他将为崔芜带来希望看到的供状。


    另一边,天子兜过屏风,只见秦萧独自坐在桌案前,盘中早点丝毫未动。


    崔芜讶异:“不是让你先用,不必等我吗?”


    秦萧未着朝服,福宁殿内常年备着他的衣物,此刻轻袍缓带,时不时逗弄着蹭腿讨食吃的猫儿,活脱脱是家常闲话。


    他叹息道:“陛下尚且忙于政务,臣怎好独自用饭?”


    崔芜微微眯眼。


    秦萧自知失言,飞快改口:“再者,没有阿芜相伴,秦某亦觉无甚胃口。”


    这话听着亲近多了,崔芜暂且放过他,坐下一同用膳。


    她在秦萧面前从不隐藏自我,什么吃得满身掉渣、啃得汁水飞溅都是常态,反正秦萧不会嫌弃,最多掏出帕子替她擦拭脸颊,再道一句:“在秦某面前且罢了,换了旁人,可要注意一二。”


    崔芜不屑:“兄长,你当我傻吗?”


    秦萧淡笑:“陛下雄才伟略、算无遗策,更兼威武不凡,臣怎敢如此想?”


    崔芜听懂了,这是委婉埋汰她呢。


    她倒是不以为意,吃到嘴的实惠才是最要紧的,至于其他……被埋汰两句,又不会少块肉。


    “这可不能怪我,”她口无遮拦,“还不是兄长自己送上门的?”


    “食色性也,阿芜只是肉体凡胎,哪能免俗?”


    秦萧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继续跟崔芜探讨这个问题只会把自己气死,遂聪明地转了话题:“胡昌言是谁的人,陛下心知肚明。他身后那位的分量,陛下也很清楚。”


    “真要走这一步?”


    崔芜其实不太想在私下相处时谈论这么严肃的话题,但秦萧显然听到了她与贾翊的谈话,不说开了,只会让他更悬心。


    “若是旁的,朕不是不能隐忍,但私运粮草、勾结异族,不仅是吃里爬外,更是拿本朝百姓的血肉肥了自己荷包,”崔芜眉目阴沉,“继续姑息养奸,还不知有多少将士百姓要死于这些人的一己私心。”


    秦萧完全支持天子决断,之所以有所迟疑,无非担心动作过大造成世家反扑,从而令朝堂动荡。


    但崔芜不在乎。


    “如今的朝堂还是从晋帝手里抢来的,改朝换代都经历过,怕什么动荡?”她还是那句话,“如果朝堂的□□需要百姓付出代价……”


    “这样的朝堂、这样的朝臣,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


    因为天子一句话,整个京城几乎地动山摇。


    琅琊王氏不愧是与谢氏齐名的世家豪门,百年经营积累的不止声名,还有民脂民膏。


    当然,王家人不会坐以待毙,是以左御史最初上门时,面对的是一本滴水不漏的假账。


    虽也家底丰厚,可联想王氏百年底蕴,似乎也不算什么。


    他本想就此交差,奈何天子点名刑部同查,而执掌刑部的贾尚书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狠人。


    早在他执掌刑部之初,便与户部达成默契,借着清丈民田的机会,将王氏名下的田亩核算清楚,逐一登记造册。


    眼看王氏欲借假账蒙混过关,他亦不多言,将自己所录的真帐取出,两份一并呈交御览,请天子定夺。


    至此,显赫百年的琅玡王氏,终于走到了末路。


    第372章


    自古土地兼并是封建社会绕不过的坎儿, 尤其当金银一类的贵金属货币未曾盛行之际,如何彰显自家财富?


    金珠玉器、古董奇珍只是小道,最根本的还是土地, 以及粮食。


    待得看清王氏名下田亩数量,崔芜居然笑了。


    世家大族最不缺的就是田地, 在另一个时空甚至有“富室连我阡陌,为国守财”的说法。这许多田地当然不可能通过正当途径买来,最常见的手段是“没收充官”和“强买强卖”。


    前者是乱世“特产”, 盖因世道纷乱, 贼匪横行,百姓或死于战火,或弃家逃亡,由此产生的无主土地,被称作“逃绝户”田,由官府没收, 然后另行分配。


    但这里也有讲究, 若是原先逃难的农民回来了怎么办?更有甚者,若是田主尚在, 却被扣上一个“逃难者”的名头, 或者更狠一点,一不做二不休,将人“咔嚓”了,这土地由谁做主,还不是官府一句话的事?


    后者不独乱世,乃是历朝历代皆有的通病。豪强大族或以势相逼,或利用灾年低价收购,或借发放高利贷逼迫农民以田地相偿。


    在另一个时空, 上位者对此的态度是默许,甚至乐见其成。在他们看来,此乃“为国守财”,待得边境动荡,或是贼匪作乱,朝廷需要大批资财,这些豪富积累的家底,都将成为输送给朝廷的“血液”。


    可事实果真如此吗?


    崔芜嗤之以鼻。


    有宋一朝,凭借占据大量土地的优势,乡绅地主自成一国,修筑高墙积蓄人手,几可与地方官府相抗衡。


    还为朝廷输送血液……这些掌握了大量土地和资源的地头蛇,哪个不是往死里逃税,恨不能将朝廷的羊毛薅干净?


    当然,大魏立朝之初,这种苗头还不明显。一则,崔芜登基以来竭力减免赋税,如田赋只征夏秋两税,旁的如徭役、丁赋能免则免。有地方官府打着朝廷的旗号,借支移捞钱,但凡抓住,都被她重手处置了。


    最要紧的是,当今天子是征战得来的江山,江北处于完全掌控,江南虽远了些,但数年前的那场暴动席卷江左之地,数得着的富绅豪族无一不被连根拔起。虽说有些未曾行过恶举,无辜牵连实属冤枉,但也行之有效地砸碎了江南的门阀壁垒,使得某一家一姓再无力与中央朝廷作对。


    乱世固然残酷,但一张白纸也方便了上位者提笔作画。


    这从一开始就在崔芜的考量内,只是代价惨痛了些。


    她收回思绪,盯着贾翊所录的王氏账簿,神情一变再变。


    “贾卿跟我多年,应当明白朕之志向,”良久,她缓缓开口,“治沉疴需下猛药,这一刀既已落下,就应斩草除根,杜绝后患。”


    “该怎么做,不用朕教你吧?”


    贾翊心领神会:“臣遵陛下旨意。”


    他行礼叩拜,积累百年的琅琊王氏在他一转身间注定血流成河。


    贾尚书能超脱同侪,得到崔芜青眼,自有他的本事。得了天子默许,他将王蕴之请到刑部,极和气地盘问名下田亩由来。


    王侍郎未曾领教过贾翊厉害,见他态度客气,只以为天子信了假账,虽未完全松懈,却也不如之前紧绷,遂来有来言、去有去语地拉扯闲篇。


    只他不知,当琅琊王氏以为安全过关之际,贾翊另差心腹潜入王氏祖籍,将受王氏盘剥失了田地的流民收拢起来,一一录下供状。


    待得罪证到手,贾尚书陡然翻脸,将账簿与口供一并送到王侍郎跟前,然后一边品茶,一边欣赏王蕴之神情骤变的苍白。


    “污蔑……这、这都是污蔑!”王蕴之尚不知贾翊筹谋多时,只为一刃封喉,还以为有人出卖自己,脸孔煞白道,“贾尚书明察,我王家世代贤良,怎可能做出此等伤天害理之事?”


    贾翊笑了。


    “原来王侍郎也知道夺人田亩、霸人家宅是伤天害理之事,”他悠悠道,“贾某只是不明,您既然清楚,为何放任子侄行不义之事?”


    “借天灾之名逼迫百姓卖田,将高利贷借与老母重病的孝子,待其无力归还,便拟了契书,强令他卖田。此人不肯,王氏子干脆剁了他的手指,以断指沾染印泥,于契书上落下指印。”


    贾翊叹息摇头:“都说琅琊王氏是诗礼名门、簪缨世家,如今做出这等勾当……”


    “王兄,且不说天子跟前如何回话,便是九泉之下见了你琅琊王氏的列祖先贤,你就能交代过去吗?”


    王蕴之被他怼得面色铁青,胸口亦是剧烈起伏。


    半晌,他好似忍无可忍,梗着脖子道:“乱世求存艰难,多蓄些田地以备万一,有什么错处?贾尚书口口声声无颜面对先祖,可放眼世道,哪家豪绅不这么做?”


    “不说旁的,单是陈郡谢氏,所占良田未必在我王氏之下。贾尚书不问谢氏,只单单揪着我王氏不放,还不是因为王某官位不如谢公,成了你眼中的软柿子?”


    这话是贾翊不曾料到的,却也正中下怀。


    他慢慢俯低上身,直视着王蕴之双眼:“谁告诉王侍郎,贾某不查谢氏?”


    王蕴愣住,不知想到什么,瞳孔剧烈颤缩。


    当整个刑部加班加点时,崔芜也没闲着。自延昭“叛逃”离京,来自阿绰的信报头一回送入福宁殿。


    崔芜用最快的速度看完,思忖半晌,微服出宫,直奔武穆王府而去。见了秦萧,她来不及寒暄,先将密信交与秦萧。


    “兄长看完再与我说话。”


    秦萧见她面色凝重,用最快的速度看完密信,末了亦是蹙紧眉头:“石氏挟持延昭北上,欲以他的名号召集军中旧部,行清君侧之事?”


    此时的军中势力大致分为三派:一派是自入关起追随女帝老班底,有同生死的情分,亦有共患难的功勋,堪称嫡中嫡;一派是先歧王麾下,虽不如前者忠心不二,却也颇有资历。


    第三派则是最特殊的,原安西军麾下,论功勋论资历,或者不比前两者深厚,却是女帝自微时起就相互扶持,又有秦萧这一重因缘在,用丁钰的话说,“只要自己别作死,任谁也动不了”。


    自天子登基立朝,这三派便是相互牵制相互平衡,若说秦萧是“安西系”的首脑人物,那延昭就是“嫡系派”当仁不让的魁首。


    而现在,这个“嫡系魁首”被前朝余孽挟持,欲以其积累多年的军中威望,动摇大魏根基。


    这事的严重程度,与打着秦萧的旗号宣称“河□□立”有什么区别?


    刹那间,秦萧心念电转,开口却是不疾不徐。


    “臣恭喜陛下,”他语气平稳,自有一股安抚人心的力量,“陛下此举原是为了引出前朝余孽,将其一网打尽。如今大鱼上钩,收网指日可待,去了这重隐患,则我大魏江山稳如磐石,再无人可撼动。”


    崔芜眉心微微舒展。


    “兄长所言,亦是阿芜所想,”她说,“只我担心前朝余孽蓄谋已久,背后另有高人相助。”


    秦萧脑中不期然浮起两个字:铁勒。


    “陛下打算如何?”


    “我想请兄长亲自跑一趟,”崔芜很直接,“你亲领两千禁军从旁策应,纵是石氏余孽有天大的本事,也翻不出花样。”


    秦萧明白了她的用意。


    然而那一刻,他心头掠过极微妙的异感——天子此举固然是防着异族渗透,但十分里有没有一两分的可能,她对延昭心怀疑虑,不敢全然相信追随自己最久的心腹大将,是以出动武穆王这把“绝世神兵”,只为上一道万全的保险绳?


    更往深里想,倘若天子这般防着延昭,有一日,她会不会用同样的手段提防自己?


    察觉思绪隐有滑落深渊的趋势,秦萧立刻刹停,用指腹摁了摁眉心。


    我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真是疯了!


    崔芜却会错了意,见秦萧摁眉心,只以为他身体有恙:“怎么,可是头疼?你先坐下,我替你把脉。”


    秦萧正待婉拒,崔芜却不由分说地扣住脉门,他只得在罗汉榻上坐下,由着崔芜诊治。


    半晌,女帝松了手指:“肝火有些旺,旁的倒还好……这两日可是没睡好?”


    秦萧无意瞒她……也瞒不住:“睡得晚了些,旁的倒也还好。”


    崔芜不赞同地看着他:“早说了兄长思虑过重,怎就不知道保养身子?”


    秦萧挑眉:“陛下有资格说臣吗?”


    崔芜:“……”


    两个思虑过重落得一身隐患的人面面相觑,颇有默契地熄火停战。


    “兄长若身子不适,这一趟不去也罢,”崔芜犹豫道,“或者,我命殷钊……”


    秦萧打断她:“殷钊是陛下身边得力之人,如非必要,不可擅离宫城。”


    他不待崔芜开口,已单膝拜倒:“臣愿为陛下领兵,此行必诛尽余孽,不留后患!”


    崔芜思忖再三,将一枚青铜虎符珍之重之地交到秦萧手中。


    “如此,有劳兄长了。”


    当晚,武穆王秘密离京,一同离开的还有两千禁军精锐。


    他不知道的是,几乎与此同时,另有密使快马北上,怀中所携乃是天子手书——调驻守朔州的神机营往河南道,协同武穆王清剿石氏余孽。


    诸方势力好似倾倒的火药桶,引爆只需一根导火索。


    而他此刻正在镇州大营五十里外的一处小客栈,反复擦拭腰间佩剑。


    第373章


    在大魏诸多将领中, 延昭是追随崔芜最久的。昔年党项营地,不假思索的力挺奠定了他“第一猛将”的地位,此后殊荣不断, 圣眷无双。


    唯有延昭自己知道,所谓的“第一”是带水分的, 论威望他不如秦萧,论亲厚他不及丁钰,即便是悍勇善战, 也有个颜适与他分庭抗礼。


    若是换了旁人, 早已被这些幽微念头逼进死胡同,何况延昭身份特殊,自打受封国公,耳畔类似的声音就未曾断绝过。


    幸而他性格疏阔,说好听是心胸宽广,说直白是粗疏大条, 听见归听见, 从没真正往心里去。


    好比眼下,他自请为饵、置身险境, 一不为功勋二不为圣宠, 只求多攒些筹码,向天子换取一个人的性命。


    只听吱呀一声,房门开了,他心心念念的女人端着托盘进来,将两样蒸糕摆于案上。


    “晚上还要赶路,且将就垫垫吧。”


    延昭回头看着她,苍白的脸,漆黑的髻, 眼波盈盈楚楚,只一蹙眉,便叫男人肝胆欲裂,恨不能将心肠剖给她。


    栽她手里,真不冤枉。


    “镇州大营就在前头,你堂兄打算什么时候现身?”


    石瑞娘笑了笑:“堂兄为人谨慎,若无万全把握,不会轻易露出把柄。”


    “我猜,他总得亲眼见到镇州大营起事,才能彻底放心。”


    延昭低垂眉眼,擦拭刀锋的手顿了一瞬,很快恢复流畅。


    他离开镇州大营虽只数月,局面却已天差地别,盖因铁勒称臣、幽云收复,大魏国境向北推进数百里,此时的镇州再非边陲重地。


    如韩筠、周骏这等昔日平级的同僚,因着收复燕云之功,备受天子器重。眼下领兵驻守北境要塞,来日回京述职,必是青云直上、官运亨通。


    唯有他,被迫回京“养伤”,虽是自己抉择,并无悔意,但跟随他多年的前军将士却是无辜受牵连,困于此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大营,既无立功之机,亦失晋升之路。


    延昭微一闭眼,将悔意咽下喉咙。


    事已至此,再懊恼也于事无补,唯有困中求生,凭功勋杀出一条血路方是正道。


    他抬头看着石瑞娘:“稍后我带人赶往镇州大营,你留在这儿,自有人接应。”


    石瑞娘心头微震:“你不带我去?”


    “军中不比别处,暴乱一起,我顾不上你,”延昭别开头,不看她水光盈盈的眼,冷冷道,“你留在这儿,我妹妹会带你走的。”


    石瑞娘看着他冷硬的侧脸、高大的身躯,一时有些恍惚。


    她曾怕极了这张脸,他的表情如此凶神恶煞,仿佛下一瞬就会拔刀斩落人头。他的身躯压下时,像一堵墙、一座山,能将她生生压死。


    但她现在不怕了。


    他的冷硬对着敌人,他的柔情从来留给她。


    “好,”石瑞娘听到自己说,“你不想我去,我就不去。”


    “但我不跟别人走,就在这里等你。你一日不来,我等一日。一年不来,我等一年。”


    “等到满脸鸡皮、发摇齿落,一辈子过去,就干脆埋在这儿,总能等到你回来。”


    许是听出她话中真心,延昭忍不住看了她一眼。


    石瑞娘神色平静,眼中藏着他读不懂的情绪。


    延昭有点恍惚,那一刻几乎以为自己在石瑞娘眼底看到了真心。


    但……可能吗?


    一个不择手段要杀她的女人,会因为离别而悔不当初,从而转变心意吗?


    延昭不清楚,他这辈子最熟悉的女人只有两个,一个是他主子,一个是他妹子。


    而她们……很难用寻常女子的心态揣摩。


    “随便你了,”延昭粗声粗气地说,“如果我活着,我会回来找你,如果我没回来……”


    他没把话说完,提着佩剑往外走去。


    这一刻,石瑞娘感到没来由的恐惧,仿佛她即将被抛弃,就像之前经历过的无数回那样。本能驱使她扑过去,从后抱住延昭的腰。


    后者显而易见地僵住。


    “不管要等多久,一个月两个月,一年两年,我都会等下去,”她隐隐哽咽,“你答应过回来接我……不要忘了。”


    延昭沉默半晌,短促地“嗯”了一声,掰开她的手大步离去。


    石瑞娘留在客栈,一同留下的还有两名护卫,名为保护,实则监视。


    石瑞娘知道,自己的堂兄将她当成引大鱼上钩的诱饵。她更清楚,延昭此行是将计就计,说不得石氏血脉要满盘落索。


    但……


    石瑞娘忍不住想,那又如何?


    血脉怎样,他们有在乎过自己吗?将她推出去当诱饵做交易时,可曾犹豫过?


    骨肉不似骨肉,亲缘凋零散尽,她为自己做打算,有何错处?


    她在客栈中静候两日,按脚程算,延昭应已抵达镇州大营,接过指挥调度权。


    就在这是,两名护卫找上门来:“请郡主移驾。”


    石瑞娘皱眉:“他还没回来,我答应过会等他。”


    年长些的护卫面无表情:“王爷有命,令我等护送郡主北上,请郡主移驾。”


    石瑞娘笼在袖中的手指攥紧了:“等不到我丈夫,我哪也不去!”


    护卫乃是石恭茂心腹,昔日宁王府八百家将,如今只剩六七忠心死士,护卫石瑞娘的便是其中之二。


    他们听从石恭茂吩咐,却不怎么将石瑞娘这个“郡主”放在眼里。见对方不合作,年长护卫上前一步,背在身后的手似动非动:“王爷交代,待定国公入镇州后,便将郡主安全带回。王爷有令,卑职不敢不从。”


    “郡主,冒犯了。”


    他手刀闪电般砍下,速度之快、发难之急,没给石瑞娘任何反应的机会。石瑞娘瞳孔陡凝,下一瞬,一支冷箭自窗外射入,没入护卫咽喉。


    护卫双目圆瞪,捂着喉咙似要说话。然而鲜血如断线珠子般沁出指缝,他倒在地上,很快没了声息。


    年轻护卫大惊失色,踹翻桌案挡在窗前,一手拉起石瑞娘退至门口,腰间佩刀早已出鞘。


    奈何门外也不安全,无数便装卫士包围了客栈,仿佛锁定猎物的狼群。为首的是个胡服打扮的女子,乌丝编发,瞧着极干练利落,正是皇城司实际掌权者阿绰。


    她微微抬眼,没有丝毫情绪起伏:“凡石氏余孽,就地格杀。”


    卫士举起□□,对准了虚掩的门板。


    年轻护卫倒有几分忠心,将石瑞娘护在身后:“稍后我在前,郡主跟着我,一起冲出去。”


    石瑞娘想说“不必了,你若是投降,我兴许还能为你求情”,但年轻护卫不给她开口的机会,抬腿踹翻房门,竟是以门板为盾,挥舞着冲出。


    下一瞬,万箭齐发,门板被钉成刺猬。


    阿绰听到连绵不绝的惨叫,却毫无动容。她本可以富贵荣华安然度日,却选择这条腥风血雨的路,只因这是唯一手握权柄、平步青云的机会。


    她是天子手中的一把刀,刀怎可以畏惧惨呼哀嚎?


    当惨叫停止时,阿绰抬起眼,不出所料看到满院血色。那年轻护卫到底没冲出去,离院门尚有五六步,被人一刀劈中肩胛,背心亦插了六七只箭簇,鲜血泼了满地。


    阿绰踩着遍地血污上前,见那人还有一丝气息,遂道:“你我无冤无仇,然各为其主,临阵留不得手,见谅。”


    年轻护卫仿佛露出惨笑,随即眼珠凝固,就此气绝。


    阿绰抬起头,对上石瑞娘毫无血色的脸。


    饶是经历了亡国破家之祸,真正见到心腹下属惨死眼前,冲击力仍不是一般的大。石瑞娘面孔煞白,好半天才缓过神,强自镇定地问:“是、是你兄长让你来接我的吗?”


    “他在哪?你会带我去找他吗?”


    阿绰没说话,只是定定看着她。


    石瑞娘在漫长的沉默中明白了什么,眼底露出难以置信的惊恐:“不会的……他答应过来接我,他不会食言。”


    “他确实不会,”阿绰淡淡地说,“但我朝天子不会容许一个前朝余孽蛰伏在他身边。”


    “她给过你一次机会,你选择将匕首插进我哥哥心口,你忘了吗?”


    石瑞娘不止脸色惨白,嘴唇也消尽血色,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


    “陛下从不给人第二次机会,你背叛过,就该知道会是这个下场,”阿绰冷漠地看着她,“相识一场,还有什么想说的?”


    石瑞娘指尖颤动,从没有这样冰凉过。她迎上阿绰冰冷的目光,想开口,却先露出凄然的笑。


    “我知你不信,”她眼眶微红,“但我这次回来,是真的想跟他好好过日子的。”


    “我不在乎他粗俗冷硬,不在乎他杀人如麻,我只想、只想守着他,日日夜夜都能见着他。”


    “我……”


    她有许许多多心声倾诉,也许是她这辈子最后一次机会,那些没来得及叫他知道的不舍、眷恋、情愫,即将脱口而出,又被一只突如其来的暗箭击得粉碎。


    听到破空声时,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眼看着那只冷箭钉入石瑞娘背心。那柔弱女子蓦地变色,张口想痛呼,却踉跄着喷出一口血。


    阿绰本能上前接住她,抬头只见一道身影消失在房顶。


    事发突然,她不假思索:“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五六个精锐领命而去。


    阿绰垂眸看向怀中女子。


    一箭穿心,活不成了。


    第374章


    回到魏都前, 石瑞娘想过自己的下场。


    或者死于延昭愤怒的报复,或者死于大魏天子的斩草除根,唯独没想到, 会从至亲手中接过致命的毒箭。


    那一瞬她想到当初的延昭,被她当胸刺中时, 他是不是也如她这般满心愤恨又荒唐可笑?


    但很快,随着鲜血流干,她笑不出来了。


    中箭部位端的歹毒, 除非大魏女帝亲自出手, 否则无力回天。不幸的是,天子远在近千里外的京城,莫说鞭长莫及,纵然赶得到,她也没理由相救一个几次三番陷害麾下大将的前朝余孽。


    是以,阿绰给了她最后的怜悯:“有什么话带给我哥哥吗?”


    石瑞娘翻腕抓住她衣袖, 惨淡笑容似一朵脱干水分的花儿:“告、告诉他, 我走了,别来找我, 别……”


    话没说完, 笑容凝固,枯瘦的腕子无声垂落。


    像一朵花枝,被风轻轻吹折。


    阿绰沉默良久,抬手阖上她难以瞑目的眼。


    与此同时,数十里外的镇州大营,坐镇帅帐的延昭突然捂住心口,眉头不甚明显地皱了皱。


    一旁的副将察觉不妥,关切道:“将军, 可是身体不适?”


    延昭回过神:“没什么,你继续。”


    副将遂道:“末将派人搜查了附近大小城镇及村落,在一猎户家中发现石氏余孽踪迹。本想当场擒拿,但他身边护卫拼死突围,又有外援接应,被其侥幸逃脱……”


    “石氏余孽”四个字入耳,延昭彻底收敛心神。


    这原是他此行目的,以身入局,调出前晋宁王,为天子除了这不大不小的祸根。不曾想石恭茂当真狡猾,一路未曾露面,只将自己堂妹和几个护卫摆在台面上。


    但不要紧,延昭想,他既存了用自己扰乱中原江山的心思,怎能不亲眼目睹目的达成?是以,入营当晚,他便通过军中联络用的密语与副将达成默契,演了一出军中暴动的好戏。


    果不其然,监视延昭的护卫将消息传了出去,而斥候追踪石氏暗探,在附近村庄中将石恭茂一行堵了个正着。


    只是斥候没想到,前晋宁王纵然落魄,终究有前朝宗室的底蕴在,身边护卫各个难缠,更有外援相助,硬是破开靖难军的天罗地网,只身远遁。


    当然,代价也很惨重,他最后的护卫一个没能逃过,全部殒命刀下。


    “救走石恭茂的是什么人?”延昭神色凝重,“铁勒人?”


    “他们蒙着面孔,斥候没能看清相貌,”副将道,“这些人所用兵刃与中原无异,只是身材高大许多。”


    延昭心中的三分疑问成了五分确定,身材高大,十有八九出身异族。


    “追!”他不假思索地发号施令,“镇州以北,沿途设置关卡,严查过路人等,哪怕挖地三尺,也要把人找出来。”


    然而延昭没想到的是,不需要挖地三尺,因为天子早料到此等情况出现,提前安排了两支奇军从旁策应。


    当铁勒人护卫石恭茂东向而行时,被后发先至的秦萧截断去路。


    无奈之下,他们先南后北,意图借道山西出关,又被南下的神机营堵了个正着。


    东南西北皆是死路,有那么一时片刻,铁勒人的护卫首领直想破口大骂。


    我们就是小猫两三只,你派出这么大阵仗围追堵截,至于吗?


    至于吗!


    事实证明,至少在大魏天子看来,很至于。


    崔芜倒不是非得跟石氏较这个真,只是两代晋室接连触了她的逆鳞——先有晋帝献幽云十六州换取自立,后有石恭茂数典忘祖投靠异族。


    双管齐下,难怪大魏女帝非斩草除根不可。


    饶是如此,她对石氏杀心之甚……或者说,布局的滴水不漏,还是出乎所有人意料。


    令秦萧领兵驰援也就罢了,竟还调动镇守朔州的神机营南下。


    虽说沙场用兵,只要能胜,再如何小心都不为过,可为了对付几个前朝余孽而摆出这样大的阵仗,难免叫人疑惑,究竟是天子恨毒了石氏,不欲放其生路,还是……她对两员大将不能完全放心,宁可引入第三方势力牵制彼此?


    秦萧知道自己不该这么想,但得知神机营的动向后,他无法控制思绪不朝这个方向发展。


    幸而武穆王心性阔达,君臣情谊亦是深厚,只稍一转念就将要人命的念头撂下。


    无论怎样,至少到目前为止,天子待他信重有加,他不该因为嫡兄的前车之鉴就胡乱猜疑。


    何况当务之急,如何安抚延昭才是最要紧的。


    毕竟,在石恭茂落网的同日,石瑞娘身亡的消息也传了来。而带来这个噩耗的,正是延昭的亲妹妹。


    彼时延昭正亲自领兵巡察,听了亲兵禀报,兀自难以置信。他快马加鞭赶回帅帐,看到的却是一具白布蒙住的尸体,一旁的阿绰脸色凝重,几番想开口,却是欲言又止。


    “我本想将她带回与阿兄相聚,不料石氏余孽从后偷袭,”她的解释很简单,“事发仓促,我没能将人救下,阿兄若要怪罪,我无话可说。”


    延昭神色怔怔,像是听到了,又仿佛没听见。他不顾阿绰阻拦,亲手揭开白布,当白中泛青的面孔闯入视野时,最后一丝侥幸化为烟云。


    阿绰话虽说得硬,见了同胞兄长这般失魂落魄,还是不忍:“人已经去了,阿兄……节哀。”


    下一瞬,就见延昭身子晃了晃,不知是急怒攻心还是悲伤过度,竟是喷出一口血。


    阿绰吓了一跳,忙扶住他:“阿兄!”


    延昭摆手拒绝她的搀扶,人倒是清明了几分:“人已经去了,让我跟她单独待一会儿吧。”


    阿绰实不放心,然而延昭坚持再三,她只得一步三回头地出了帅帐,却见一道颀长身影背手而立。


    阿绰定了定心神:“见过王爷。”


    秦萧回头:“定国公如何?”


    “自是伤心的,”阿绰苦笑,“但伤心过后,慢慢也就好了。”


    毕竟是当朝国公,地位尊崇、荣华无双,一个前朝宗室女子,死了就死了,还能如何?


    为她寻仇不成?


    秦萧微一颔首,不再多言。


    倒是阿绰惦记着石恭茂的下落:“听说抓着人时,他身边有铁勒人跟着?”


    秦萧没否认,只道:“国库又能多些进项了。”


    阿绰微愕,思及天子做派,很快回过神。


    这二位不愧是女帝的亲近人,将她所思所想揣摩得滴水不漏。得知铁勒人横插一杠,崔芜非但不恼,反而大喜过望,当即修书一封,命人六百里加急送与武穆王。


    秦萧见了御笔,立刻派人往铁勒送信。大约是自知理亏,铁勒很快给了回话,愿将最后一批赔款翻上一番,另外附上魏帝索要的作物种子,以换取被俘的铁勒人。


    至于石恭茂?


    压根提都没提。


    秦萧与铁勒人讨价还价了小半个月,最终将价码定为“翻三倍”。当第一场春风催开京郊冻土,化作甘霖滋润大地时,铁勒人的赔款与作物也运抵中原境内。


    赔款且罢了,总归是进国库,跟崔芜私人没有半点干系。作物种子却是让天子乐开了花,盖因这玩意儿不是旁的,正是她自穿越以来,心心念念了无数个酷暑的西瓜。


    在另一个时空,西瓜的引入说晚不晚,说早却也不会太早。北宋初年堪堪传入铁勒王都,也就是后世的内蒙古境内,直到南宋年间才于江南培育成功。


    崔芜却等不了这么久,天知道她馋西瓜快馋疯了,此番与铁勒和谈,附加条款之一就是寻到此种皮青瓤红味沙甜的蔬果,将其种子交与中原。


    铁勒人自不知晓大魏天子对西瓜的执念,但这一条款比之割地赔款还是轻巧多了,是以没怎么犹豫便应下。忙忙碌碌一冬,终于赶在开春前收集了五车种子,不远千里送入京城。


    彼时,崔芜正于福宁殿与镇远侯议事,听了女官回禀,口水都要下来了:“六郎……”


    丁钰冲她做了个“打住”的手势:“可行了吧,有事六郎,无事姓丁的,我还不知道你?”


    “每次你正正经经叫我,准没好事。”


    崔芜面无表情地瞪他,片刻后镇远侯扛不住,败下阵来。


    “行行行,回头我亲自去一趟庄子,盯着他们把西瓜种了。待得丰收了,挑最大最好的给您老人家送来,成不?”


    虽然平白成了“老人家”,但只要西瓜吃到嘴,崔芜还是满意的。


    “可。”


    她心满意足地啃着林榛果,将铁勒送上的国书看了又看,目光定格在“铁勒百姓迁出云、朔、寰诸州”一行字上,脑中突然打过一道闪。


    等等,我是不是遗漏了什么?


    丁钰抓着乌漆麻黑的西瓜子,正琢磨着往哪种、怎么种,忽听天子一声惨叫,吓得他出了一身冷汗。


    “怎么了怎了?”仓促间,镇远侯只以为哪出了篓子,见崔芜脸色苍白,忙安抚道,“不着急,来,先做几个深呼吸,有什么事咱一块面对。”


    崔芜跟着他的手势深深吸气,自觉缓过神来,方哭丧着脸道:“六郎,我好像闯祸了……”


    第375章


    丁钰头一回从崔芜嘴里听到“闯祸”两个字, 一时只以为是哪里天塌了或是地陷了。


    然而转念一想,天塌也好,地陷也罢, 都没眼前这位陛下要紧,遂安抚道:“没事哈, 天塌下来有个高的顶着,有秦自寒在,你怕什么?”


    崔芜自动跳过他的插科打诨, 依然是一副“千古罪人”的愁眉苦脸状:“铁勒人撤出幽云之地, 那、那应县木塔不是没人建了?这可是全国重点文物,完了完了,我闯大祸了。”


    丁钰从她颠三倒四的叙述中勉强弄明白,所谓“应县木塔”是另一个时空中,辽朝建于朔州的一座释迦塔,也是后世现存最高大、最古老的纯木结构楼阁式建筑, 与意大利比萨斜塔、巴黎埃菲尔铁塔并称世界三大奇塔。


    但是眼下, 铁勒撤出燕云之地,朔州重归汉家掌控。既不可能建国, 则于朔州立塔更是无稽之谈, 如此一来,后世的重点文物岂不要被大魏女帝这只闯入异时空的蝴蝶一翅膀“忽悠”没了?


    珍贵文物不复再现,自然是可惜的,但……


    丁钰想,若他有的选,还是希望幽云之地复归中原,而不是穷尽两宋国祚,只能眼巴巴看着异族占据大好河山, 敢怒而不敢言。


    “没事,不就是一座塔,当谁不会建?”丁钰随口哄道,“等回头安定了,咱也在朔州建一个,比应县木塔更高、更宏伟,保管震死后来人!”


    崔芜本也是半真半假,听他拍胸口做保证,顿时高兴了:“也对,收复燕云这般大的功绩,是该做点什么纪念一二。”


    “咱效仿前朝太宗,在朔州建一座凌霄塔,将此次领兵北伐的功臣名录都刻上去,再配上画像,定叫后人好生瞻仰。”


    这二位叽叽咕咕半个下午,旁的没议成,倒是将建塔的事敲定得七七八八。然后相互对视一眼,想起一个被忽略的问题。


    丁钰挠了挠额角:“国库里还有钱吗?”


    崔芜:“啊,呃……”


    钱其实是有的,尤其铁勒刚交完最后一批战争赔款,又在秦萧的敲骨榨髓下翻了三番,数目不可谓不可观。然而眼下刚开春,眼瞅着春耕在即,哪里都要用钱,跟要紧的民生军备相比,天子建塔这点私心实在不够瞧。


    “……先搁置吧,”崔芜虽不情愿,却也分得清轻重缓急,“没什么比百姓吃饱肚子更要紧。塔吗,总归跑不了。等手头宽松了,迟早能建起来。”


    也许是老天看不上天子那扣扣搜搜的小家子气,也可能是大魏女帝身后确实是有“气运”支撑。她刚不情不愿地放弃“修塔”大计,就见女官匆匆入殿,手中捧着一卷文书。


    “禀陛下,南下船队已在福州靠岸,休整两日便即启程归京。”


    “此为船队行首借陈二娘子之手奉上的账目,列明行商所得与应缴纳的税赋,请陛下过目。”


    崔芜听得一个“税”字,真是亲娘都顾不得了,忙抢过来,与丁钰头并头瞧着。待得看到最终数目,崔芜嘴咧开了,丁钰眼睁圆了,两人对视一眼,都有些难以置信。


    “乖乖,我记得这回只是试水,没打出朝廷名号,也没走太远的路线,只在东南亚那边转了一圈吧?”丁钰擦了擦眼,“就这么一趟,所得居然抵得上国库一年税赋?”


    这买卖,也忒赚钱了。


    崔芜心细,将船队递上的折子仔细看了遍,顿时无语。


    “船队行首说,途中遇到两股海盗,幸有水师护航,有惊无险。但她琢磨着,不能白挨吓,遂追在海盗身后,一路跟到老巢,将人家多年积累都搬空了,”崔芜一脸牙疼的表情,“这个,好像、似乎……”


    她想说“不厚道”,但转念一想,海盗家资怎么来的?还不是打劫来往商船,保不准船主都被丢进海里喂鱼,成了有冤无处诉的亡魂。


    既然都是个“劫”字,则他们劫海盗有什么问题?既替无辜船主报了仇,又能劫富济贫、替天行道,一举两得,功德无量!


    “简直不能再好!”崔芜果断转了话音,“这行首有远见,等人回来,朕得好好赏她。”


    她的目光落定在奏疏最末,除了那枚“婉娈潇湘”的私印,还有一行簪花小楷。


    “陈氏婉娘并青黛叩奏”。


    “青黛,”崔芜玩味着这个名字,“听着好生耳熟。”


    丁钰比她更早反应过来。


    “那个因为你的禁娼令,从刑部大牢捡回一条命,后来进了纺织作坊服役的丫头,”他叹息道,“听说,是她自己恳求婉娘,充当远洋商队的行首,甚至为此签了契书,祸福由命,死生无悔。”


    崔芜亦叹息。


    回想起来,自她崛起乱世,无数人的命途随之改变:怯懦者勇于抗争,避世者力挽狂澜,固步者打破牢笼,卑微者绝地反杀。


    她在他们身上打下烙印,而他们也因之获得勇气,粉碎了强加于身的桎梏。虽然每个人都渺小而微不足道,恰如沙砾之于万里瀚海,可天翻地覆、沧海桑田,不都是从这一粒粒微小的“沙子”开始的吗?


    积微成著,累足成步,此所谓世间大“势”。


    权势不可逆转,人力无法挽回。


    这个认知让崔芜从所未有的兴奋,晚膳破天荒命人温了半壶碧香酒。此乃宫廷名酒,以荷叶酿成,入口清醇甘香,后劲却绵延不绝。


    她连喝三杯,不出意料地“嗨”了,脑子晕晕乎乎,遂放弃加班,在女官的服侍下洗漱更衣,上床裹成一个团子。


    临睡前,不忘分出心神思念不在眼前的人——兄长人在哪?哦,还在赶回京中的路上。什么时候能到?早则明日,迟则后日。


    回想完毕,她好似完成每日的既定功课,心安理得地陷入沉眠。


    崔芜对秦萧行程的判断,理论上是正确的,实际操作层面却忽略了一个变量。


    人心的思念与渴望。


    因为思念千里之外的人,秦萧加快了行程,原本半个多月的归程硬是被缩减一半。因为渴望相见,他未曾与大部队一同扎营,而是携了十来亲卫快马加鞭,赶在子时前抵达宣德门。


    彼时宫门早下钥了,但武穆王身份特殊,在他亮出玉牌的一瞬,小半个宫城随之震动。须臾,厚重宫门徐徐开启,绵长的“咿呀”声划破夜色。


    潮星亲自出迎,兀自难以置信:“王爷怎么这个时辰赶回来?”


    秦萧略去种种辗转反侧,直奔主题道:“陛下歇下了吗?”


    崔芜非但歇下,这个时辰甚至睡醒了一小觉。初春时节,夜里仍有些寒凉,她抱着被子翻了个身,忽然听到窸窸窣窣的动静。


    刹那间大魏女帝寒毛贲张,一只手闪电般探入枕下,握住藏在深处的匕首。


    下一瞬,帐帘被分开,床沿微微凹陷。一道身影贴床坐下,温厚掌心抚住崔芜面颊。


    黑暗掩盖了他的面孔,体味和气息却骗不了人。


    崔芜知道他是谁了。


    “兄长?”绷紧的肌肉无声松弛,她揉着惺忪睡眼,含混抱怨,“你怎么这时候回来了?”


    秦萧俯身亲吻她眉心:“许久未见,甚是思念。”


    崔芜尚未清醒,完全凭本能搂住他脖颈,在男人冰凉的脸颊上蹭了蹭。


    然后她往里挪出半个身位,拍了拍尚余温热的被褥:“今晚别回去了,就在我这儿歇息吧。”


    秦萧正有此意,但还有顾虑。


    “臣连日赶路,沾染了风尘,且容我洗漱干净,再与阿芜说话。”


    崔芜不情不愿地松了手。


    秦萧赶去偏殿,潮星早带着女官备下热水及干净衣物。他用最快的速度入浴净身,前后不过一刻钟,回到寝殿时,只听见细细的鼾声,却是崔芜挨不住困倦,重新睡了过去。


    秦萧失笑,没舍得吵醒她,在让出的半边床榻处卧倒,又从她怀里分走一半被褥,顺便将人事不知的女帝揽进怀里。


    崔芜咂摸了下嘴,往他臂弯里钻了钻。


    久别重逢,一夜好梦。


    秦萧向来警觉,但是这一回,他连崔芜何时醒来离去都不知道。再次睁眼,窗外天光大亮,身侧被褥空荡荡的,丝绸泛着刺人的凉意,显然枕边人离开有一会儿了。


    秦萧心中空落落的,正待起身唤人,忽见枕畔飘落一张纸条,其上是见惯的笔迹:我去上朝,你多睡会儿,回头一起用早食。


    秦萧如释重负,安心躺倒,浑身无一处不熨帖。


    同样安眠的还有青黛,从船上回归陆地,没了海浪温柔而富有韵律的安抚,也没有风暴猖狂肆虐的鞭笞,她却出奇的黑沉安宁。自驿馆醒来时,不复昔年压抑沉晦,满心都是对往后每一天的期待向往。


    异世求存数年,这是她头一回对“未来”有了期许。


    归程比预期慢上许多,并非船队成员不想早日归乡,而是随行带了许多“土特产”——虽说此行是以“民间自发组织”为名,护航水师却是朝廷所派,商队更持有天子手书,说是“官民合办”,也算恰如其分。


    正因如此,当商队行首以“大魏天使”的身份驾临南洋各国,所得款待无不是最高规格。除了正常的通贸往来,更搜罗了成船的“纳贡之物”。


    如香料、象牙,乃至宝石、珊瑚只是最基本的,更稀罕的还有珍禽异兽,孔雀能飞三丈远,鹦鹉会说“万岁万万岁”,无一不是市面上见不着的好东西。


    带着贡物上路,再如何小心也不为过。如此走走停停,终于赶在三月末抵达京城。


    第376章


    彼时, 铁勒国书发了一封又一封,都是催促大魏放人。奈何天子记仇,恼恨他们插手中原时局, 只管留中不理会,大有“能拖一时是一时”的意思。


    另一边, 她对石恭茂的处置却是雷厉风行得多,押回京城不出半个月,就走完三司会审的流程, 定了“斩立决”。


    当然, 不是没人持有异议,好比礼部尚书谢崇岚就委婉进言:“此人乃前朝宗室,如今晋室已灭,留着他也不成气候,反能彰显天子仁德,望陛下三思。”


    崔芜嗤笑:“留着他?再勾结一回外族犯我边陲、屠我百姓?谢卿是觉得石氏造的孽还不够吗?”


    这话听着不善, 且世家自己那一屁股烂账还没擦干净——听说日前胡昌言在牢中翻供, 一改先前“一人做事一人当”的做派,翻口咬出好些同党, 如何不叫世家一派胆战心惊?


    正因如此, 即便天子以重手处置了石氏余孽,朝中亦无人阻拦,反而高呼“陛下圣明”。


    可见人这一张嘴,能杀人,能诛心,亦能春风化雨、花团锦簇,端看屁股坐什么立场。


    就在这个看似一团和气、实则暗流汹涌的节骨眼上,远下南洋的商队抵达京城。


    一开始, 青黛浑没想过“面圣”这档子事,见陈婉娘亲自迎出城门,便想着早日交接纳贡之物,自己也好回家安生歇息。


    谁知陈婉娘劈头第一句就是:“我带了衣裳,你赶紧换上,随我入宫向陛下回话。”


    青黛:“……”


    殊荣来得太突然,她不知作何反应,只好擎着一脸无动于衷,做“喜怒不形于色”状。


    陈婉娘看在眼里,暗暗赞叹年纪轻轻却如此沉得住气,果然是做大事的。


    有时候,美好的误会就是这么产生的。


    这是青黛来到这个时空后,第一次踏进皇宫大门。


    固然也是巍峨森严,与另一个时空的明清紫禁城相比,建筑规模却尚有不如。


    地方不够大,御道不够宽阔,气派也不够尊贵。


    这是青黛最直观的感受。


    但她睁眼看着、用心品着,慢慢觉得此处宫城比之紫禁城,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韵味。


    具体是什么,她说不上来——也许是如春日生机的绿色琉璃瓦,也许是天花和斗拱间的青绿色调,又或许是意蕴深远的大片留白。


    像一盏清茶、一盅老酒,叫人止不住地一品再品。


    天子于垂拱殿接见臣下,陪坐一旁的是武穆王秦萧和镇远侯丁钰。当然,于青黛一个小老百姓而言,这三位都是“传说中”的人物,寻常人莫说见,便是偶尔提及,都要漱口更衣、恭敬再三。


    她学着陈婉娘的模样跪拜在地,因着不敢抬头,只紧盯自己映照在金砖地上的影子。就听上首传来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上回相见,不是叽叽喳喳挺能说的?行了,别跪着了,起来说话吧。”


    青黛大着胆子抬起头,只见上首女子身穿银朱色长裙,乌黑长发挽成高髻,居中一顶凤钗衔落珠串,打磨着一副绝顶姿容。


    这张脸的辨识度太高,青黛几乎立刻想起,她确实跟对方有过一面之缘。


    “是她!”青黛在心里大喊,“我就知道她一定有身份!但她居然是天子!是女帝!”


    万幸她那天的应对足够机敏,万幸她没有做出任何失礼的举动。


    许是青黛沉默的时间有些久,陈婉娘干咳两声,又猛使眼色:“陛下叫起,还不谢恩?”


    青黛回过神,忙不迭磕头谢恩,而后起身。


    崔芜不在乎这点细枝末节,知她二人赶路辛苦,还命人搬了圆凳赐坐。


    “把你此次出海见闻详细道来,一点细节不许遗漏。”


    青黛早有准备,应了个“是”字,便从出发那日事无巨细地讲起。


    “草民自泉州港出航,那天是个好日子,天空碧蓝,不见云朵。海水也平静得很,驶出去约莫数十里,忽有大鱼跃出海面,圆头憨脑,嘴吻狭长,且不怕人。若是站在甲板上,它还会上前讨吃食。”


    崔芜心说:这多半是海豚。


    “船上旁的都好,就是淡水补充不易,只能节省着用。偶尔大雨过境,其他人都光着膀子冲到甲板上,草民只能在门口放几个盆,待得蓄满雨水,勉强擦洗一番。”


    崔芜忍俊不禁。


    “船上载有大缸,皆为瓷器,里头蓄满泥土,可种些蔬菜,如豆芽之类。船员航行海上,若不补充蔬果,极易得病,具体症状为牙龈出血、皮肤瘀斑,关节疼痛,严重时甚至有性命之忧……”


    她正打算从古人能理解的角度阐述“坏血症”,却见御案后的天子揉了揉额角,说道:“朕知道,这是坏血症,皆由不食蔬果而起。你继续吧。”


    青黛心头“咯噔”一下,猛地撩起眼皮。


    如果她没记错,关于坏血症的记录,最早始见于十五世纪大航海时期,离现在少说有四五百年。为何眼前的天子能毫不迟疑地道出“坏血症”三个字?


    究竟是中原医药博大精深,许多后世西方大惊小怪的病症,先祖早已记录在案,还是……她与自己一样,站在数千年巨人的肩头,眼光才格外长远?


    她且惊且疑地看着天子,就见女帝捧起茶盏,微微一笑。


    “怎么不往下说了?可是口渴了?”她吩咐女官,“去给青黛姑娘上杯花露茶来。”


    侍立一旁的女官答应一声,很快端来茶水。蒸馏出的玫瑰露,兑了少许热饮子,滋味甘酸,解渴再好不过。


    青黛心不在焉地饮了两口,又听崔芜玩笑道:“喝了朕的好茶,后面可得好好说,若不然,罚你去皇庄,给朕的玫瑰园松土浇水。”


    在这个时空,“玫瑰”还是稀罕玩意儿,听说过的人不多。青黛却如雷贯耳,再次看向女帝。


    恰好天子也正偏过头,对她眨了眨眼。


    目光交汇间,疑问豁然开朗,彼此心照不宣。


    青黛瞳孔骤凝,霎时间,胸口涌起巨大的欢喜,每一处骨骼、每一条血管都涨得发痛。


    “原来如此,”她忍不住想,“难怪她会……难怪!”


    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乱世,她头一回意识到,为何“他乡遇故知”会被列为世间四大至喜之一。


    原来之前的种种磨难,都为了这一刻的心潮澎湃、喜悦难言。


    “草民……”青黛想开口,却险些破了音,忙清了清嗓子,“草民遵旨。”


    她很快收拾好情绪,继续往下叙述:“草民等沿岸南下,在岭南之地稍作补给,第一站抵达交趾。”


    交趾,也就是后世所谓的“越南”。


    “船队停泊海上,只派小船上岸送信。交趾国王闻听中原使者驾到,亲自坐船赶往海上觐见,随行携了淡水蔬果以做敬献。”


    “他见我朝海船体型庞巨,比之交趾皇宫有过之而无不及,当时就震惊得不行,跪于地上连连叩首,口称中原天威浩荡,并遥祝天子安康。”


    其实以眼下的造船工艺,比之明初尚有不如,哪怕崔芜掏空了江东孙氏家底,又有丁钰从旁指点,也造不出“郑和宝船”那样的庞然大物。


    即便如此,看在交趾国王眼里,中原海船亦是难以形容的巍峨耸立。尤其丁钰为彰国威,特特吩咐将船头雕作龙首,船尾形如龙尾,鼓涨的风帆便是巨龙双翼,远远望去如龙行海上,谁能不受震撼?


    “草民借天子之威,传达了大魏愿与邻邦友好往来、通商互市之意。那交趾国满口答应,当日就邀草民等上岸一观,并于港口划定互市,许国民与我等交易。”


    “交趾百姓远离中原,却对中土风貌向往不已。我等带去的瓷器、丝绸、茶叶等物很快易完,所得颇为丰厚,遂从当地购买粮食补充物资。”


    “交趾国小,然气候湿热,稻米品种亦优于中原,一年可达三熟。是以交趾虽小,其民却无缺粮之患,反而储藏丰富,犹有余力交易。”


    崔芜听得津津有味,秦萧与丁钰亦听入了神。虽然对穿越者而言,许多信息是早已知晓的,但从亲历者口中听说,又有着不一样的领会。


    “交趾稻米确实优良,”崔芜道,“你此行带回多少?”


    青黛抿嘴微笑:“草民特意腾空半艘船,就是为了装载交趾粮种,足足装了十多辆马车。”


    崔芜大喜:“做得好!”


    秦萧瞧了瞧殿外天色,再瞅瞅自家陛下兴致盎然的表情,心知奏对一时半会儿结束不了,遂对一旁的潮星使了个眼色:晚食多备几道菜,这二位多半要在宫里用饭了。


    潮星欠身施礼,悄然退下。


    秦萧回过神,发现青黛已讲述到最精彩的部分:“……行至柴历亭附近海域,草民等遭遇海盗袭击,一共三艘船,船上贼子以弓弩相挟,逼迫我等停船。”


    柴历亭,即后世马来西亚马来亚东岸乞拉丁河流域地区。


    “幸而陛下有先见之明,令水师护航,便是商船亦配有武备。眼看狭路相逢,我等以火箭还击,海贼自知不敌,便想逃之夭夭。”


    “草民想,海贼做的是无本万利的买卖,家底想必丰厚。纵然榨不出油水,他们常年横行于此,对风土人情势必了解,遂命水师追击,将其阻截拦下。”


    “没想到,收获颇丰啊。”


    第377章


    即便时隔数月, 青黛依然记得当时那一幕。


    海盗以为遇上肥肉,不想是一块合金钢板,一口咬下不见油花, 反而磕碎了大牙。他们不敢硬扛,非常干脆地走为上策, 船队成员都在劝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青黛却态度坚决,必须将人拿下。


    “活要见人, 死要见尸!”她咬着牙道, “照我说的做,出事我扛着!”


    因为她的坚持,船队追上海盗,凭借超出一筹的速度形成前后夹击之势,将慌不择路的猎物截停。


    接下来的事很简单。


    登船,缉拿, 审问。


    一开始, 海盗的嘴死紧,哪怕沦为阶下囚也不肯低头。奈何青黛没有中原士大夫“以德服人”的精神, 直接对护卫下令:“问一句, 他不说,就在他身上划一刀。等到肌肤剥落,无处下刀,就打断手脚,丢进海里喂鱼。”


    海盗:“……”


    护卫:“……”


    青黛上前一步,笑眯眯地托起海盗下巴:“你是在海里讨生活的,应该知道人的血腥味一旦在海水中传播开,会发生什么吧?”


    海盗喉头滑动, “咕嘟”吞了口口水。


    会发生什么?


    当然是引来嗜血的鲨鱼群,将人咬得渣都不剩。


    脑袋没了碗大个疤,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可是死在畜牲嘴里……投胎都不好意思再世为人。


    海盗怂了,问什么答什么,比竹筒倒豆子还干脆。


    青黛知道周围的人用怎样的眼光打量自己——一个寻常姑娘家,从哪学来的当地语言和海贼沟通?又怎能想到这么凶残的逼问法子?


    青黛当然没法跟他们解释——她上辈子是学小语种的,研究的又恰好是南岛语系。虽说时空更易,语言也不尽相同,但毕竟出自同源,有些一以贯之的东西还是保留了下来。


    有上辈子的基础,只需找个识得当地语的通译点拨一二,就能揣摩得八九不离十。


    至于逼问手段……


    青黛冷笑,真当她青楼和刑部大牢白蹲的?


    再纯良的羔羊,在地狱里待久了,也会染上邪戾嗜血的气息,何况人心这玩意儿之复杂、之幽微,跟“纯良”从来八竿子打不着。


    在海盗的指引下,船队很轻易地寻到一处海岛,也是这伙海盗的老窝。一队精锐卫士假扮海盗,将放风的贼寇逐一清理。


    待得确认安全,青黛上得海岛,摸到一处山洞。往里行了约莫两三里,便是这伙人的秘密藏宝窟。


    所有人都被那一幕惊呆了:金币、宝石堆成小山,在火把照耀下闪烁着蛊惑人心的光。十来口箱子随意堆放,缝隙中折射出璀璨又迷离的光。


    有人下意识上前两步,鞋尖踢翻一口布袋,系绳散落,里头的东西滚落出来,赫然是满把金色珍珠,每一颗都足有指腹大小,比黄金更炫目,比阳光更耀眼。


    说到此处,青黛突然跪下,眼神不安闪烁。


    “请陛下恕罪。”


    崔芜正听得有趣,见她如此,不由奇道:“你此行功劳不小,恕什么罪?”


    青黛支支吾吾:“那贼寇宝库里的财宝……太诱人,草民想着,随行人员出海不易,于是、于是清点完数额后,假传陛下口谕,取出一成充作众人奖赏。”


    “草民假传旨意在先,自作主张在后,自知罪重,望陛下恕罪!”


    言罢,伏地叩首,长拜不起。


    青黛说得简单,崔芜却自这三样两语中,复盘出一个十分微妙的局面。


    宝物惑人心,从未体验过暴富滋味的人突然面对满地财宝,很容易被引逗出心底最深的邪念与贪欲。


    这种欲望好似燎原野火,随风暴涨,光靠外力是压不住的,反而会引火烧身。


    此时此刻,最好的法子就是见者有份,令他们尝到甜头、看到希望,才会心甘情愿地听命办事。


    “无妨,”崔芜十分大度,“朕许你以朝廷名义出航,便是给了你便宜行事的权柄。当时情况特殊,你所作所为并无不妥之处,起来吧。”


    分赏众人的做法并无问题,纵有指摘,也无非是青黛此举有收买人心之嫌。然而青黛太聪明,一早言明是替天子赐赏,将功德安在女帝头上,杜绝了这仅有的一丝猜疑可能。


    即便刨除“同乡”滤镜,崔芜都忍不住欣赏她。


    “能担事,有决断,会机变,最重要的是足够聪明,”她想,“这份手腕,比之朝堂诸公也不遑多让。”


    可见古往今来,须眉们以“女子卑弱”为由将其囚困后宅,是多么居心险恶而又一叶障目。


    “卑弱”的是女人吗?


    恰恰相反,这是世道对她们的期许和禁锢。


    他们不许她们走出宅门,是因为潜意识里隐隐知晓,一旦将她们放在与男子相同的境地中,她们自然而然会掌握男人才能拥有的手段和权柄。


    甚至,做得更好,权势更甚。


    “有意思,”崔芜想,“朕的朝堂上,需要这样有意思的女人,而且多多益善。”


    一念及此,她看向青黛的眼神多了几许深意。


    “你做得很好,”天子不吝肯定青黛的功劳,“此番远下南洋所得丰厚,又能彰显国威,实是出人意料得好。”


    “有功当赏,朕欲命礼部设外务司,正缺人手。你通诗书、会蕃语,更通晓南洋风物,可愿为朝廷办事效力?”


    青黛倏尔抬头,眼底闪过震动。


    不是没想过此行回来的恩赏,但在青黛的设想中,充其量不过是物质封赏,或是如陈婉娘一般,执掌商路、独当一面,已是她想象的极限。


    她万万没想到,女帝出手如此大方,直接以朝廷命官相许。


    不是不心动的,为官身,则一跃而跳民与官之间的巨大鸿沟,自此平步青云,再无人敢轻贱。


    但青黛犹有顾虑:“陛下恩典,草民不该推辞,但、但民女出身风尘……”


    崔芜微哂:“那又怎样?朕也曾出身风尘。”


    青黛:“……”


    天地良心,这个真没人跟她说过!


    女帝用一句话打消了青黛最后的顾虑,话说到这份上,再推辞就是矫情。她刚站起的膝盖再度弯下,行了叩拜大礼。


    “臣,谢陛下恩典!”


    诚如秦萧猜测,崔芜与青黛相谈甚欢,一下午尚不尽兴,遂留了晚食。


    莫说青黛,连陈婉娘都是头一回得享与天子同殿而食的殊荣,事先没人教过规矩,紧张的不知如何是好。


    幸而天子随和,并未计较失礼之处,反而安抚她俩:“左右没外人,不必讲究规矩,你们怎么自在怎么来,兄长和阿丁可是从来不跟朕讲规矩的。”


    秦萧挑眉,自觉有些冤枉,但凡人前,他的规矩礼数还是相当到位的。


    丁钰却是个滚刀肉,当着人面,居然伸长胳膊从崔芜桌子上捞了个羊头签回去。


    天子生生气笑了:“你自己没有?非得来抢朕的!”


    丁钰振振有词:“我这份皮糙肉厚,哪比得上陛下盘里?金黄焦脆,外酥里嫩。”


    崔芜摇头,分明是气恼状,却唤来女官:“把朕这份羊头签给镇远侯送去。”


    女官答应了,刚换过菜碟,又听天子道:“他那道炒蒌蒿不错,给朕换过来。”


    丁钰急了:“陛下不是有吗?”


    崔芜:“你那份瞧着青绿可喜,怎么,只许你抢朕的,就不许朕换走你的?”


    丁钰干瞪眼,殿内氛围却是无声松弛。青黛与陈婉娘俱是头一回知晓这二位私下相处情状,稀罕得不行,秦萧却是揉着太阳穴,恨不能将人拖出去。


    一时用过晚食,青黛与陈婉娘告退出宫,崔芜将秦萧与丁钰带回福宁殿。女官点上案灯,却是洁白如玉的一枚瓷片,呈扇面状柔和展开,火烛亮于正前方,经由瓷面折射出温柔宁静的微光。


    崔芜与秦萧、丁钰分主宾对坐,每人手里一打稿纸,中间摊开一本账簿,却是青黛此行带回的收益。


    “粮食刨除不计,旁的以市价算,确乎抵得上国库一年进项,”崔芜瞧着满稿纸的数目,说道,“当初发下去的海贸券,总算能还上了。”


    秦萧和丁钰对视一眼,若非崔芜提及,自己都快忘了这档事。


    “许给各位将军的分润单算,剩下的还有多少?”


    丁钰低头噼里啪啦拨着算盘珠子,无生命的死物硬是被他打出富有灵性的韵律,“足抵得过小半年税赋。”


    崔芜:“才小半年?”


    探头一看,顿时窘了,盖因丁钰留了一笔充实她的私人小金库。


    镇远侯振振有词:“户部什么德行你也清楚,虽有许思谦盯着,但他只有一个人,难免看不过来。这里贪一点,那里揩点油水,剩下的亏空怎么办?还不得你的私库出。”


    “趁现在多备点家底,回头南边用兵也好,安置伤兵也罢,都便宜得多——之前你不还说,想在幽云之地开辟农庄,安置伤员和流民?那可又是一笔大数。”


    秦萧觉着有理:“臣附丁侯之议。”


    两员大将旗帜鲜明地支持天子攒私房钱,饶是崔芜脸皮厚如城墙,也有点不好意思。


    但她调适得快,不多会儿就给自己找好借口:“也成,就当朕替国库收着,回头直接调拨出去,不必经朝廷的手,还能少些损耗。”


    秦萧和丁钰难得默契。


    “陛下圣明。”


    第378章


    三人连夜拨着算盘珠子, 将偿还武将与商户的分润计算明白。崔芜拿着厚厚一摞稿纸,唤来潮星:“你带几个算学好的,将青黛送回的财宝土产照这个点算清楚。”


    潮星答应了, 带着稿纸匆匆而去。


    崔芜摁了摁僵硬的脖筋,听着外头打了三更, 又道:“宫门怕是下钥了,阿丁今晚在宫里歇一宿吧,偏殿里什么都齐全, 明儿个早朝还能多睡会儿。”


    能多赖会儿床, 丁钰自无不应之理:“那敢情好,就是叨扰陛下了。”


    崔芜骇笑:“你什么时候跟朕讲究过这个?你还是姓丁的吗?”


    丁钰冲她扮了个鬼脸,跟着女官去了。


    崔芜回过头,只见秦萧单手支额,似笑非笑道:“陛下也要将臣打发去偏殿吗?”


    崔芜被那双收敛了万千烛光的眼迷了心窍,魔怔似地走上前, 弯腰与他交换了一个缠绵的吻。


    秦萧眼神瞬间深了, 双手使了个巧劲,崔芜只觉天旋地转, 被他打横抱了起来。


    “我还没……”


    “陛下敢说一句‘还没洗漱’, 臣保证让您往后三天都不必洗了。”


    崔芜:“……”


    床幔翩然垂落,长夜漫漫,能做的事还很多。


    翌日早朝,天子端坐丹陛之上,依然是高华凛然、端贵生姿,只有她自己知道,酸痛的腰腿自早起时就在发出声嘶力竭的抗议。


    她愤愤看向下首的秦萧,后者自知理亏, 低头摸了摸鼻子。


    崔芜想起清早起身,这人得了便宜还卖乖,要她且停一日早朝。


    哼,当她不清楚这小子谋算,她要是敢松口答应不上朝,这货就敢将她摁在床上再折腾一回。


    简直岂有此理!


    不过当着人前,崔芜绝不会让这番心思流露一星半点,遂若无其事道:“武侯留一留,旁人且退下。”


    此话一出,武侯固然惊疑不定,文官亦是互换眼风。


    陛下此为何意?


    不知道啊。


    是要跟武将一派算旧账,还是有旁的用意?


    天子心思,谁能猜得到!


    武将亦是惴惴,待得文官散去,只听脚步轰隆,却是禁卫抬上十来口大箱子,一字摆开。


    箱盖开启,宝光四射,他们才恍然领悟天子用意。


    原来是分钱啊!


    摸着良心说,当初捐出家底支持船队远航,没人真以为能收回这笔钱,纯粹为在天子跟前卖个好。谁知他们忘了,天子却一笔一笔记得分明,连夜备下本金和分润,按名录逐一发放。


    冠军侯颜适拎着龟兹钢铸成的腰刀比划,那刀身极坚韧,刀柄却是赤金铸造,镶了纯净无暇的鸽血红宝石,是海盗宝库中最名贵的。


    宁安侯韩筠拆开布袋系绳,里头滚出十来颗明珠,赤金一般的色泽,颗颗浑圆,皆如指腹大小,拿到市面上叫出千贯的价钱也不稀奇。他哈哈大笑,将布袋重新系好,叩谢天恩。


    崔芜站在阶上看了会儿,唤来阿绰:“你哥哥那份朕命人单独收拾出来,回头你给他送去。”


    自石瑞娘过世,延昭亦是称病不起,且谢绝一应探望的同僚。


    崔芜微服探视过一回,是真病了。榻上的男人苍白消瘦,仿佛所有精气神都随着石瑞娘的死而彻底消散。


    无论天子还是阿绰都不愿见他消沉下去,奈何伤在心头,非药石可以挽回。除了等他自己想通,她们没有任何办法。


    “你哥哥还是那样?朕开的药,他都吃了吗?”


    “吃了,”阿绰黯然道,“但我哥哥的性子,陛下是知道的……他对那个女人动了真心,没那么容易缓过来。”


    没有哪位君王乐见麾下大将为一个女人消磨了精气神,崔芜也不例外,尤其这个女人还曾处心积虑地动摇大魏根基。


    但她知道人心。


    这玩意儿柔软又脆弱,一根最普通的绣花针就能捅个对穿,生死、财富、名利,太多的东西能施加影响,令其改了面貌、易了初衷。


    但在某些时刻,它又比所有人设想的都要坚韧,哪怕骨摧筋折、肉身成泥,也不能更改初衷。


    延昭现在就属于第二种情况。


    尤其他本人是个一根筋认死理的脾气,这就意味着除非自己想通,否则任何的外力施加、逼迫、责难,只会让本就出现裂痕的君臣关系愈发摇摇欲坠。


    不论是对国朝基业,还是就崔芜私心而言,这都不是她想看到的结果。


    牵挂着定国公的不止天子一人,这一日午后,一位任谁也想不到的访客登了国公府的门。


    陈氏婉娘。


    时至今日,曾经的落魄混血贵为国公,昔日的农家贫女却成了豪贾富商。身家看似差距不大,却因一官一民而拉开天渊之别,最明显莫过于,陈婉娘登门造访,是没有资格从正门进出的。


    她只能自角门递帖……与帖子一并递上的还有丰厚的荷包。


    幸而她不是头一回造访,即便是门房也知道她与自家国公交情匪浅,态度格外客气三分:“陈娘子来了……真对不住,咱们国公爷奉旨闭门思过,不见外客。”


    陈婉娘没说话,只是从袖中摸出个小木匣递过去。


    半尺见方,瞧着木料陈旧、其貌不扬,打开后却射出迷离宝光。


    门房眼睛直愣了,只见那木匣以明珠铺底,雪沫似的珠光簇拥着各色宝石,什么鸽血红、猫儿眼、翡翠碧玺玛瑙水精……散落各处,直如汇聚了满把星辉。


    这样一盒明珠宝石,换得的银钱足够五口之家富富裕裕过一辈子。门房从未见过这么多好东西,眼珠子都转不动了。


    “带我去见定国公,这盒珠宝就是你的,”陈婉娘轻言细语,“即便国公震怒,将你逐出府邸,有了这些,也保你下半辈子吃喝不愁。”


    “这笔买卖,你稳赚不赔。”


    门房喉头滑动了下,露出货真价实的心动。


    有财宝开道,陈婉娘轻易摸到延昭养病的正院……当然,这也是因为她不止一次登门,府中管事知道她与自家国公交情,未曾认真阻拦。


    饶是如此,以妇人之身直闯男子院落,依然犯了不小的忌讳。若非此间主人心气尽失,懒得理会外事,陈婉娘原也没那么容易达成目的。


    她拎裙上阶,试着推动门板,果不其然,房门是从里面栓死的,没推动。


    她用力拍门,一点不在乎此举闹出的动静引来好些窥探目光:“我知道你在里面,你还想躲到什么时候?出来!”


    屋里静悄悄的,仿佛没人,又似是房屋主人睡沉了,没听到。


    陈婉娘不再拍门,而是拎起裙角,于宽大的裙摆下飞出一腿,裹挟着石破天惊之势,重重踹上房门。


    “咣”一声巨响,门板纹丝不动,围观者的眼皮震了三震。


    国公府的建筑质量非寻常民居可比,陈婉娘一条腿从脚趾尖麻到大腿根。但她毫不气馁,第二脚紧跟着踹出,又是“砰”一声巨响,她大脚趾盖生生掀翻了。


    这滋味着实销魂,陈婉娘痛得眼泪都快出来了。然而她顾不上自己,紧接着就要第三脚踹出。


    就在这时,只听“吱呀”一声,仿佛要关到天荒地老的房门从里打开了。


    陈婉娘一条左腿已然抬起,见状真是好悬好悬收了回来,因为收势太猛,失了平衡,身不由己地向后跌去。


    幸而开门那位还算有良心,伸手扶了她一把,没让她摔一个毫无形象的屁股蹲。


    “国公爷可算出来了,”陈婉娘冷笑嘲弄,“民妇还以为,你打算在里面抱窝孵蛋一辈子呢。”


    开门之人脸色苍白、神情颓败,下颌冒出一层青灰色的胡茬,正是延昭。


    他面无表情地掠过陈婉娘身后,探头探脑的管事们心头“咯噔”,颤巍巍上前道:“国公爷恕罪,咱们想拦来着,实在是……没拦住。”


    几个大男人真心想拦一个女人,哪里有拦不住的道理?何况这府中还有数百仆役和家将。


    不过是被金银之物迷了心窍,不曾认真阻拦罢了。


    延昭人虽颓废,该有的规矩却分毫不弱:“一人去领三十军棍。”


    管事们苦着脸应下。


    待得众人散去,延昭转向陈婉娘,勾嘴似笑非笑:“我府上的人,竟是唯陈娘子的话是从,我倒不知这国公府是谁做主了。”


    论气势、论辞锋,陈婉娘分毫不差:“自然是国公爷做主,奈何您自暴自弃,将自己关在这一亩三分地,倒像是跳出五行外、不问红尘事,也别怪旁人急着为自己寻个前程。”


    以陈婉娘的身份,这般顶撞当朝国公无疑是大不敬。幸而延昭没与她一般计较,只冷哼一声:“当年在华亭救下你时,却不知这般牙尖嘴利。”


    陈婉娘冷笑:“彼此彼此,当年初相遇时,我也以为国公爷是个顶天立地的好汉子,没想到啊……”


    她话音拖长,分明是引延昭探询。延昭看穿了她的心思,却还是落入毂中:“没想到什么?”


    陈婉娘就等着这一句:“没想到,国公爷骨子里既愚且懦,被个女人玩弄于鼓掌中且罢了,竟还为她要死要活,连性命前程都顾不得了!”


    延昭乃大魏第一国公,除了武穆王,地位尊崇无人可比,谁敢如此放肆顶撞?


    饶是他颓废数日,气色憔悴,这一刻也难掩锐利:“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陈婉娘却不是随便吓唬住的深闺妇人,走南闯北做起偌大一盘生意,岂会因为疾言厉色就乱了阵脚?


    “民妇有说错吗?”她半步不让,“是谁被前朝余孽蒙蔽,险些送了性命?又是谁把自己关在屋里,不肯踏出房门半步?”


    “国公爷既做的出,又何必怕人说!”


    第379章


    延昭这辈子没被人这般指着鼻子数落过。


    刹那间, 他青筋凌厉,手指痉挛似地抽动:“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陈婉娘瞪了回去:“你错了,我明白得很!不就是痴心错付、所托非人?你以为只有你自己尝过个中苦楚!”


    延昭没料到这一出, 愣住了。


    他虽粗疏,却不是铁石心肠, 未尝没有察觉陈婉娘隐晦的心思。追根究底,这份业债归结于他当年的无心之语……不,这么说并不恰当, 至少对陈婉娘许出那句“我娶你”的承诺时, 他是真真切切动过心思。


    彼时的延昭是个愣头青,刚跟着崔芜打下华亭,有了第一片安身立命之地,当了个不大不小的军官。他对未来的畅想来自于曾经的经验:一座茅屋,养几只鸡鸭,娶一房贤惠温柔的妻子, 生两个活泼可爱的孩子。


    足矣。


    他怜悯陈婉娘的遭遇, 不在乎她的过去,也有几分隐晦的好感。于是在对方万念俱灰、无意求生的节骨眼上, 自然而然地说出那句话。


    他以为这是水到渠成的事——等时局安稳, 等大业初定,等他积攒了足够的功勋和身家,就大张旗鼓上门提亲。


    却没想到会在带兵剿灭石氏余孽的途中,一眼钟情,魂牵梦萦。


    他不能给石瑞娘“正妻”的名分,天子不会允许。他也不想让任何女人以“正室”的名分压在心爱之人头上,曾经的宗室贵女,委身为妾已经够委屈了, 怎可勉强她向另一个女人低头?


    正因如此,他再未提起昔年承诺,哪怕心里是愧疚的。


    “心爱”和“不够爱”,终究是有差别。


    片刻前的气势荡然无存,在被自己辜负过的女子面前,延昭难得心虚:“是我……”


    他想说“我对不住你”,陈婉娘却后退一步,冲他做了个“打住”的手势。


    “若说毫无介怀,确实是在扯谎,”她扬起下巴,眼神冷锐又骄傲,“但我不需要你居高临下的道歉和怜悯。”


    “我不是当年一无所有的弱质女流,只能指望男人的施舍和垂怜,我遇到了这个世上最好的人,她给了我独自前行的方向和底气。”


    如今的陈婉娘有底气说这个话,她是萃锦楼的东家,是纺织工坊的话事人;她掌握着北地与江南的商路,连福建银矿与远下南洋的船队也有她的股份。


    哪怕出海获利的大头填了国库的窟窿,剩下的也足够陈婉娘坐稳“大魏首富”这个位子。


    她不再是没了男人活不下去的弱女子,而眼前的国朝悍将却在为了一个女人要死要活。


    “陛下重情,一次两次不会怎样,但她再重情、再心软,终究是一国天子、九五至尊,不会放任手下人一直自暴自弃,或迟或早,你所拥有的一切都会转交他人,”陈婉娘语气凌厉,简直有几分咄咄逼人的意味,“当然,你依然会是大魏尊贵无双的国公,但也仅此而已。”


    “你可以踏踏实实地待在这座国公府,安享尊荣,但那些青史留名的功绩、万人追随的景仰,都将与你无关。”


    “后世史书提到大魏开国名将,会记得武穆王智计无双,冠军侯勇猛无敌,还有宁远侯、宁毅侯、忠勇侯,他们都将在史书上找到自己的位子。”


    “只有你,会被记载为一个为了前朝余孽要死要活的窝囊废!”


    “这是你想看到的吗?”


    “这是你厮杀半生想得到的吗!”


    延昭手指攥紧了,后槽牙咬得咯嘣响。


    这是他想看到的吗?


    这是他想要的吗?


    如果是三天前,他或许会默认,毕竟石瑞娘的死确实打散了他大半心气,甚至一度生出“就此消磨一生也没什么不好”的念头。


    但是现在,此时此刻,他看着陈婉娘,被那双眼睛里熊熊灼烧的光刺痛。


    那是不加掩饰的野心、渴望与权欲,流淌在血管里,焚烧在骨子中。烧灼的光自眼底透出,仿佛要吞噬一切,她用那光逼视着他,仿佛在质问:你甘心吗?


    自然……是不甘心的。


    延昭抬手抹了把脸,那一刻,过往数年间的杀伐征战化作浪潮,呼啸着掠过脑海。他想起自己杀死的第一个敌人,打下的第一片城池,受封的第一个官职,那时的他意气风发,誓要成为天子麾下第一猛将。


    却怎生沦落到如今这般境地?


    延昭退后两步,回头瞧着铜镜之中倒映出的自己憔悴的面孔,蓦地高喝:“来人!”


    方才退下的亲卫卷土重来,只听自家主子吩咐道:“去把水盆和剃刀取来,我要修面!”


    亲卫愣了愣,然后难以置信地抬起头。


    自石瑞娘死后,此间主人已经消沉太久,每日将自己关在房里,仪容自是无暇打理。这是多日来,亲卫第一次听他说要净面修脸,一时喜出望外:“是,卑职这就去。”


    然后脚不沾尘地跑远了。


    陈婉娘不动声色地呼出一口气。


    她知道,延昭恢复正常了。


    虽然心结没那么容易解开,虽然死去的人留下不可磨灭的影子,但至少,他愿意尝试走出来。


    这是最好的结果。


    自觉完成使命的萃锦楼老板娘转过身,大有“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之意,还没迈开脚步却被人叫住。


    “你……”延昭神色复杂地看着她,“就这么走了?”


    陈婉娘轻掠鬓发,微微偏过头:“不然呢?等着国公爷大发雷霆,也赏我三十军棍?”


    延昭哭笑不得:“我以为,你好容易来一趟,至少坐下喝杯热茶。”


    “远洋船队刚回来,我要忙的事多的很,可不像国公爷这般轻松,蹲屋里孵蛋抱窝也没人过问,”陈婉娘轻嗤微哂,旋即正色,“与其惦记着请我喝茶,国公爷不如想想,到了陛下面前如何请罪——听说这些时日,盯着你的麻烦不少,都是陛下替你拦下。”


    “她待你仁至义尽,为人臣子,总该有所表示。”


    延昭如闻棒喝,神色肃穆:“我知道。”


    陈婉娘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拎裙下了台阶。在她身后,尊荣无双的当朝国公抱拳行礼,目送她远去。


    翌日,定国公递牌入宫,向天子请罪。


    崔芜当然不会怪罪他,毕竟是跟随自己最久的大将,他能重新振作,她亦是高兴的。


    “这世上有许多东西比一己私情更要紧,朕希望你的眼睛能看得长远些,”她说,“哪怕以情深相许,最起码找一个值得托付的人。”


    延昭叩首应了。


    崔芜没留他太久,见他脸色不好,安抚几句便让阿绰送人出宫。


    御道宽阔平坦,洁白的大理石尽头矗立着巍峨宫门。兄妹二人再次相聚,却是出人意料的沉默。


    阿绰身着女官服色,亦步亦趋跟在兄长身后,忽见前方半步处的延昭顿住脚步,头也不回地问道:“她……真是被石氏余孽所杀?”


    阿绰心口不轻不重地跳了下,若无其事道:“是。”


    她没有说谎,石瑞娘确实是被石恭茂留下的心腹灭口,伤口的位置和杀人的凶器骗不了人。


    但她不曾告诉延昭的是,即便石恭茂没有派人动手,她亦不会让石瑞娘活着回到魏都。


    这是天子旨意,亦是阿绰向石瑞娘讨还的代价。


    延昭不再多说什么,继续向前迈步。


    福宁殿中,崔芜单手支腮,发髻上的金凤口中垂落珠旒,簌簌地打磨着鬓角。


    她半眯着眼,似醒非醒。一只手就在这时悄然探来,将她面前的残茶撤走。


    崔芜闪电般一伸手,将那只腕子牢牢摁住,睁眼瞧见秦萧微微讶异的脸。


    方才,她与延昭说话,秦萧就在一帘之隔的暖阁中。屏风遮去了他的身形,却掩不住天子与麾下重臣的谈话声,延昭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没逃过秦萧的注视。


    “兄长以为如何?”


    论识人之明,秦萧不逊于任何人,甚至因为常年征伐,游走于生死边缘,而比常人多了几分近乎猛兽的直觉。


    “定国公确有悔意,他向陛下请罪,出乎真心,”秦萧说,“但陛下提及石瑞娘时,他的态度似有保留。”


    崔芜无奈地掐了把眉心。


    这是她最头疼的情况,如果是旁的缘故——利益、立场、权柄,她或许有法子化解,但现在,横亘在她和延昭之间的,是一条人命。


    死者不能复生,利刺难以拔除。


    “不管怎样,延昭愿意向前看,总归是好事,”她叹了口气,“其他的,慢慢来吧。”


    秦萧终于将彻底冷却的残茶从崔芜手下抽出,换上一盏刚调好的玫瑰露。


    “陛下所言甚是,”他温言道,“比起定国公,朝堂才是真正需要费心思的。”


    崔芜深以为然。


    殷钊是个聪明人,在女帝给出隐晦的提点后,他派出心腹部下找到胡昌言的家人,将其秘密保护起来——当然,所谓的“保护”是委婉的修饰,真正合适的说法是挟持和威胁。


    殷钊未曾将自己的举动暴露在明面上,所以京兆府勘验过现场,对外的说辞是“强盗闯入,劫走了胡氏一家老小”。


    至于这结论有多少水分,明眼人都看得清楚。


    包括胡昌言。


    第380章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哪怕是刑部大牢也一样。


    在有心人的蓄意安排下,“胡氏家眷遭劫”的消息精准传入了胡昌言耳中。


    恰如砝码落下,重重敲击着天平的某一端。


    这段时间, 贾翊软硬兼施,可以说动用了除用刑之外的所有手段, 却没能撬开胡昌言的嘴。


    没奈何,他觐见天子,询问是否可以用刑, 天子的答复是:“用刑是最没品的做法, 如果不能让他心甘情愿供出所有,哪怕此刻认罪,下一秒也能翻供。”


    贾翊明白了,然后他找上殷钊,两人一拍即合,联手编排出一场大戏。


    简单概括就是殷钊抓人, 贾翊将消息通过某种看似自然且合理的方式, 传递给胡昌言。


    那么得到消息的胡昌言会怎样?


    事实上,身陷囹圄的胡郎中日子不算难熬, 在女帝的强制推行下, 牢狱进行了全方面改革,从审讯流程到日常待遇较之前朝都有大踏步的改善,至少不会出现屈打成招的倒霉情况。


    但他的心情是否像表现出的这样平静,就不得而知了。


    胡昌言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承担的罪责有多要命——勾结异族、贩运粮食,根据修订过的魏律,绝不是简单的斩立决能了结,便是株连九族也不为过。


    但他更加清楚,若无人庇护, 即便如实招供,像他这样的鹰犬也逃不过满门俱灭的下场。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赌一把?


    胡昌言是这样笃信的,毕竟在此之前,陈郡谢氏是无可置疑的世家魁首,哪怕天子铲除掣肘之心昭然欲揭,在面对谢氏这个庞然大物时,也选择了暂且回避。


    但当家人出事的消息传来,胡昌言不敢确定了。


    这有两种可能:一是谢氏食言,非但不曾替他照拂家人,反而打定了灭口的主意。


    但这也说不通,至少到现在为止,胡昌言如约担下所有罪责,未曾泄露只言片语。谢崇岚即便要违约,也该在定罪之后。


    这么做,于他有什么好处?


    可若不是谢氏,那便只剩一种可能。


    闯入院宅、带走胡家人,而不曾留下任何痕迹,是某个凌驾于谢氏之上,对偌大京城拥有绝对掌控力的可怕势力。


    除了当今天子,还有谁能做到?


    也是在这一刻,胡昌言意识到天子铲除世家的决心。她不允许任何人成为推行国政的绊脚石,哪怕是传承百年的名门谢氏,当他们选择站在天子对立面时,下场已然注定。


    即便是用挟持胁迫这种一旦发现必然遭人诟病的手段,也在所不惜。


    胡昌言确实无法承受背叛谢氏的代价,但他能承受天子的怒火与报复吗?


    如果这位天子愿意遵守潜移默化的规则与秩序,他或许还有周旋招架之力,但坏就坏在,这是以铁腕终结乱世的开国皇帝。


    规则是什么?


    规则是她脚下的泥,她指尖的故纸,她愿意就遵守,不愿意随时可以撕碎。


    而他居然想跟这样一位人物讲规矩、钻空子。


    刹那间,凉意过电般窜上背脊,胡昌言不顾一切地扑到栅门前,声嘶力竭:“我要见贾尚书!我要见天子!”


    “罪臣愿意招供,只求陛下放我家人一条活路!”


    很快,胡昌言的供状呈送到崔芜手中,她垂眸瞥过,瞧见长长一串名单,唯独没有她想看到的那个名字。


    她将供状丢在案上,冷笑一声。


    “都这时候了还想着替座师打掩护,”天子语气不善,“以为供出无关紧要的小猫三两只就能换得家人平安……呵呵,算盘打得也忒精了。”


    贾翊立于下首,神色如常。


    “陛下息怒,”他说,“胡昌言并非不愿招供,只是全盘托出前,他希望能面见天子,亲口认罪。”


    崔芜隐晦地翻了个白眼,只有离她极近的秦萧能看见。


    他明白崔芜不悦的理由,胡昌言此时要求面圣,与其说是“认罪”,不如说是……谈判。


    他可以背叛谢氏,前提是天子给出的条件必须远超谢氏曾经许诺过的。


    在某些时刻,饱读诗书的士大夫,其实与商贾没差别。


    “……可以,”虽然心中不快,崔芜到底分得清轻重缓急,“但你告诉他,朕的面没这么好见,面圣之前,叫他想清楚该说的话,若是不能叫朕满意,他的下场可不会太好。”


    贾翊应下告退。


    他未曾抬头,却听到有节奏的“哒”“哒”声,那是崔芜曲指敲击着桌案边缘。


    很显然,与一个罪臣谈交易让大魏天子很不痛快,哪怕理智告诉自己,这是代价最小的方式,是达成目的的权宜之计,也不能让她完全释然。


    但……没关系。


    贾翊想,天子最让他放心的,就是她永远分得清“想怎样”和“该怎样”的区别。


    然而贾翊没想到的是,煮熟的鸭子居然也能飞了。


    当他用最快的速度赶回刑部时,却震惊地发现,犯人居然死了。


    在守卫森严的刑部大牢中,莫名其妙地青了脸色,没了气息。


    最可怕的是,他死后眼睑、嘴唇肿胀,身上起了一层红疹,瞧着像极了疫病。


    贾翊见状,脑子“嗡”一声响。


    犯人死了且罢了,但若在天子脚下的京城爆发疫病,其后果是任何人都难以预料的。


    正当他着急疏散人群,并请郎中确定具体病症时,听说消息的天子亲临驾到。


    贾翊这一惊非同小可,万一真是疫病,混乱中过给女帝,他可是百死难赎其罪。


    “陛下,此地凶险,您还是……”


    崔芜竖起手掌,截断了贾尚书未竟的话音。


    “整个京城没人比朕更了解疫病症状,”为防万一,她用布巾蒙住口鼻,闷声闷气的话音从面罩后传出,“所有接触过胡昌言的人——狱卒、禁卫、府吏,包括你在内,全部单独隔离,经手物件一律沸水消毒,排泄秽物撒上石灰,挖坑填埋,快去。”


    贾翊不敢怠慢,立刻将话传下去。


    崔芜回头问道:“胡昌言的尸首在哪?”


    胡昌言死得蹊跷,因着疫病的疑虑,尸首依然躺在刑部大牢之中,没人敢动。天子戴上羊肠做的手套,亲自检查了尸身,末了长出一口气,显而易见地松弛下来。


    “不是疫病,”她给出结论,“是过敏。”


    贾翊一愣:“过敏?”


    他再精于刑律、心计无双,依然有着常识盲区,医学便是其中之一。


    崔芜颔首,用最简洁的话解释道:“有些人会对特定的东西过敏,也许是花粉,也许是尘土,也有可能是某种食物。一旦摄入,就会出现打喷嚏、皮肤红肿、呼吸困难的症状,严重者甚至会危及生命。”


    她垂眸掠过胡昌言青紫的脸:“他出事前吃过什么?”


    胡昌言食用之物与其他犯人并无不同,不多会儿,狱卒将剩下的饭菜呈上,一旁的贾翊解释道:“胡郎中身份特殊,他所用饭菜每日都有专人验毒,食用前也会取出少量保存待验。”


    崔芜赞许地看了他一眼:“做的不错。”


    她亲自尝了剩饭和剩菜,末了用茶水漱口:“饭菜本身没问题,只是里面加了磨得极碎的杏仁粉末,和蒜末混在一起,不留心很难分辨出。”


    “也算是处心积虑了。”


    贾翊听到这里,哪有不明白的?立刻对唤来心腹随从:“去!找胡昌言贴身服侍的人问问,他是不是不能碰杏仁?”


    询问的结果,自然是如崔芜所料。


    胡昌言不能食用杏仁,但凡入口,就会出现呼吸困难和起红疹的症状。


    但这种对普通人无害,对胡郎中却会致命的食物精准地出现在他的饭菜中。


    很明显,胡昌言意图招供的举动经由某种途径泄露出去,他效忠多年的“主子”唯恐被豢养的猛犬反咬一口,不惜动用藏在刑部内部的棋子,毫不犹豫地处置了他。


    而他们,仅仅慢了一步。


    这于崔芜而言实在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消息,意味着在她与世家旷日持久的争斗中,首次棋差一招。被逼到绝境的世家露出爪牙,以出人意料的凶狠姿态警告天子,不要欺人太甚。


    崔芜闭目片刻,饶是她城府不浅,眼角眉梢依然泄出少许戾气。


    手脚动到她眼皮底下。


    好,好得很!


    “这一次,朕大意了,你也大意了,”天子轻言细语,“被人把手伸到刑部大牢还懵然不觉,咱们输得不冤。”


    贾翊火烧润州城时都没这般汗流浃背过:“是臣的疏失,臣这就彻查刑部上下,定将贼人缉拿归案。”


    崔芜“嗯”了一声,又道:“胡昌言一死,他身后连着的线算是断了,尽早结案吧。”


    贾翊冷汗顺着额角淌落,一滴滴打湿了官袍衣领。他再次叩拜:“臣遵陛下旨意。”


    崔芜摘下面罩,掉头走出刑狱。迈过最后一道门槛,正午天光肆无忌惮地泼落,阳光裹挟着一抹身影立于檐下,不知等候了多久。


    秦萧上前半步,欲言又止。


    崔芜背手身后,脚步轻快地踱到近前,语气平静含笑,听着与平时没什么分别,只有对她极熟悉的人,才能捕捉到压抑其下的愤怒与冷戾。


    “兄长,”她笑眯眯地说,“我被人摆了一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