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1章
有那么一瞬间, 嫌弃臣下丢人的女帝很想一走了之。
然而刚转过身,就被秦萧拖了回来。
“活豚是丁侯京郊庄子里养的,他说陛下老家有杀年猪的习俗, 是以挑了一头最肥壮的运来,打算当场现杀, 再亲自下厨,为陛下烹制一桌杀猪席。”
秦萧解释了来龙去脉,崔芜听得额角抽跳。
“阿丁真是, ”她不知作何评价, 擎着一脸牙疼的表情,“……想起一出是一出。”
秦萧不着痕迹地瞟了她一眼。
全天下最“想起一出是一出”的就在眼前,好意思说别人吗?
崔芜嘴上嫌弃,可像她这般大的年轻女郎,哪有不爱热闹的?刚开始还挤眉撇嘴有多远避多远,待得上了兴头, 人也越挨越近, 最后袖子一卷,不见外地指挥起来。
“阿丁往左, 清行去右边。”
“快堵住院门口, 别让它跑出去!”
“哎呀摁住它摁住它,两个人不够,再多叫几个人帮忙!”
“对对对,把四蹄捆结实了,别让它有机会翻身!”
更有高粱米和棉花糖,两只毛团子看热闹不嫌事大,撵在肥猪身后嗷嗷叫唤。
折腾半晌,最终还是燕七领着家将赶到, 五六个壮汉帮手捆住肥猪,喊着号子抬上案板。
空地上架起灶火,两人合抱的铁锅里滚着开水。自觉失了脸面的颜小侯爷翻起衣袖,抽出一把明晃晃的杀猪刀,打算亲自给猪兄放血。
秦萧还怕场面腌臜,抬臂挡住崔芜视线,奈何当今天子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杀人尚且不惧,何况杀猪?
当下将秦萧探来的手臂拨拉到一边,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把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场面看得清清楚楚。
鲜红的猪血流进铜盆,加入盐巴不断搅拌,预备着做成猪血肠。滚烫的沸水浇上猪身,方便稍后剃毛剥皮。
再然后是开膛破肚,鲜红的猪心、红白的猪肺、柔嫩的猪肝、新鲜的猪肠,一样一样取出冲净,晾平在事先铺好的草席上。
待得卸下猪头,战场上杀伐果决的颜小侯爷有些吃不消,将剔骨刀丢给燕七,大冷的天,生生沁出一脑门热汗:“剩下的你们接手吧。”
另一边,女帝带着丁钰盯上猪头:“把这玩意儿拾掇拾掇,生个炉子现烤了吃,怎样?”
丁钰无所谓:“成啊,就跟《红楼梦》里那些小姐大雪天烤肉联诗一样?”
崔芜:“……”
下雪,碳炉,烤肉,重要元素一样不缺,不同点仅仅在于人家烤的是鹿肉,他们烤的是刚卸下来,血淋淋、红通通的猪头。
应该差不多……吧?
只见丁钰不知从哪寻来一把斧子,对着猪头瞄准半天,高举过顶大力劈下。只听咣一声巨响,猪头好端端蹲在那儿,没破皮也没散架,倒是架着猪头的木板凳生生挨了一下,斧子陷进木头里,一时半会儿拔不出来。
丁钰:“……”
虽然他不是干力气活的出身,一时失手情有可原,但……这脸丢的还是有点大啊。
一旁的家将看不下去,自丁钰手里接过斧子:“侯爷,还是卑职来吧。”
有了专业人士出手相助,干活的效率突飞猛进。不多会儿,猪头……确切地说,是猪脸被劈成整整齐齐的两半,架在火上烤得滋滋冒油。
崔芜不嫌腌臜,拖着裙摆和丁钰肩并肩蹲着,四只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烤架,还要加上一狐一狸的份。
秦萧揉了揉突突乱跳的额角,上前劝谏:“这里风大,阿芜不如进屋喝杯热茶暖暖身?”
崔芜不理他,兀自蹲在原地,抬高下巴露出陶醉的表情。
香,太香了!
为了一口热乎吃食,她容易吗!
秦萧劝不服她,众目睽睽之下也不好直接上手,只得命人取来裘衣,半哄半劝地服侍她穿上,又往她冻得通红的手里塞了个手炉。
末了端来滚热的奶茶,诱着她张嘴:“午膳还要好一会儿,且喝些垫垫。”
崔芜被迫灌了半肚子奶茶,自觉“战斗力”折了大半,不由哀怨地瞪了秦萧一眼。后者不以为意,用手心捂住她冰凉的脸颊。
崔芜:“……你不是在占我便宜吧?”
秦萧神色淡然:“臣岂敢。”
崔芜狐疑地盯着他,好在没多久,烤肉的香气飘来,再次转移了天子的注意力。她用长筷夹起半片猪脸,不顾高温烫嘴,低头就是一口。
嘶……烫!
与此同时,她收获了与温度相匹配的回报。附着在骨架上的脂膏丰厚,只一口就喷出汁水。犬齿陷入厚实的皮肉,软糯焦香且微微弹牙。
崔芜边啃边嘶溜,完全不顾油脂溅了满脸。一旁的狐团子和猫团子闻着香味,哪里忍得住?圆滚滚的身子拉成长条,四只绒爪抱住崔芜小腿,急得嗷嗷直叫。
总算不厚道的主人保留了最后一点良心,一只团子分了一小片肉。一狐一狸立刻叼住,寻了个安静角落美滋滋地享用起来。
崔芜扭过头,对上秦萧无奈又好笑的眼。他从袖中摸出手帕,为她擦拭溅了满脸的汁水。
“虽说这里没外人,也该注意着些,”他低声数落,“不怕折了天子威仪?”
崔芜不高兴了:“大过年的,兄长能不能别一开口就挑我的毛病?”
“说点我爱听的成不?”
秦萧点了点她鼻尖:“是谁大过年的编排一出大戏,引得世家以为你我君臣不睦,着急忙慌上蹿下跳,结果反而摆了自己一道?”
崔芜理直气壮:“那可不怨我,是世家先放任宫宴行刺,存心不让朕好生过年。”
“既然朕过不成,那他们也别过了,同甘共苦才是真朋友嘛。”
秦萧被她一套一套的歪理怼得青筋乱颤。
待要仔细劝谏,崔芜先发制人,撕了最嫩的一条猪脸肉塞进秦萧嘴里:“刚烤好的,趁热吃才香。”
秦萧齿关动了动,丰腴脂肪化作汁水,温柔包裹住舌尖。
他喉头滑动了下,在美食的“贿赂”下放弃了刹风景的谏言,颔首道:“确实不错。秦某记得医典记载,豚肉甘平,可补虚养气,阿芜不妨多用些。”
这货不是正经进言,就是宣扬医理,除非上了床,否则难得扒拉出两句哄人的甜言蜜语。
然而世间一物降一物,当今天子软硬不吃,就吃这一套,怎么办呢?
认了吧。
忙乱了好一阵,“玩闹”尽兴又过了嘴瘾的崔芜抱着狸奴回了正堂。堂上笼起火盆,炉上热着新鲜牛乳,注入明亮的红茶汤,就是甘甜暖身的奶茶。
秦萧命人端来热水,拧了手巾为崔芜擦脸净手。女帝笑眯眯地,叉开双手任他服侍。
“还是兄长府上舒服,”她说,“宫里人多,规矩也多,看谁都是笑盈盈的,只不知心里想着什么。”
秦萧淡笑:“阿芜就这么确信,知道秦某心里想着什么?”
崔芜心说:就你那点“宜室宜家”的心思,有什么猜不透的?
却直觉自己如果实话实说,非被秦萧薅过来“收拾”一顿不可,是以干咳两声,婉转了措辞:“兄长虚怀若谷、胸有丘壑,装下千军万马不成问题。阿芜旁的不晓得,只知道若拿‘国泰民安’钓着,兄长铁定像见到胡萝卜的大青骡子一样,嗷嗷叫着奔过来。”
秦萧:“……”
天子这话……应当是褒奖,没错吧?
只他怎么听着……那么别扭呢?
武穆王背在身后的手指捻动了下,在“怒而犯上”与“忍气吞声”之间举棋不定了一瞬。
幸好下一刻,丁钰和颜适并肩走了进来,有“外人”在场,秦萧到底按捺住了。
君臣四人聚在一起,难免闲聊畅谈。丁钰且罢了,颜适却有些拘谨不自在,盖因面前女子不仅是相识多年的“崔使君”,更是当朝天子、九五至尊。
正当他思量,该以何等态度应对为好时,只见崔芜身子一歪,老实不客气地倚进秦萧臂弯。
“饱了。”
“……不是没用早食,怎就饱了?”
“都怪兄长,非得灌我奶茶,现在肚腹饱胀,待会儿用不下饭可怎生是好?”
“难道不是阿芜用了烤肉,才肚腹饱胀?”
“我说是奶茶就是奶茶!”
天子不讲道理,秦萧不以为忤,反而剥出干果塞进她嘴里。
崔芜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喂了,她就吃了。待得回过神,不由越发恼火:“本就饱了,你还喂我吃果子?”
秦萧笑意如常:“阿芜可以不吃。”
崔芜:“……”
她鼓着圆溜溜的眼,看样子很想往秦萧手腕上咬一口。
围观全程的颜适:“……”
行吧,连天子本人都没拿君臣之分当回事,他这时见外,难免坏了过年的氛围。
顺其自然吧。
不多会儿,热腾腾的菜肴上桌,崔芜总算放过秦萧,眼神和筷子一同转向香气扑鼻的热锅子。
第一眼锁定的,当然是酸菜白肉血肠砂锅。
新鲜棒骨熬汤打底,加入发酵而成的酸菜和五花三层的白肉,二者相遇恰似水乳交融,油腻被酸香消解,腴美被清爽激化。
崔芜惊喜交加:“你什么时候偷腌了酸菜?”
丁钰不满:“什么叫偷腌?你哥我明明是光明正大腌的。”
秦萧与颜适听了这诛九族的自称,不约而同侧目。
第362章
崔芜默认了“哥”这个说法, 迫不及待要伸筷子。丁钰却打开她的手,舀了碗汤给她。
“先喝汤,滋味都在汤里。”
崔芜嘟哝一声:“喝得肚皮发胀, 还怎么吃菜?”
却没推拒他的心意,老老实实闷头喝汤。
一口下肚, 她发现汤水确实是精华,酸菜的鲜美,棒骨的丰腴, 还有各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融汇其中, 舌尖仿佛蒙上了万花筒,大千世界,俱收于小小的味蕾之中。
“好喝,”她真心实意道,“要是配上米饭就更好了。”
丁钰一边嫌弃:“现在不怕米饭涨肚子了?”
一边唤下仆送来米饭,却是庄子上自家产的稻米, 不比后世改良过的稻米软糯, 却另有一番滋味。
总归不是在宫里,崔芜少了许多拘束, 拿汤泡饭, 吃得哧溜哧溜……吃到一半,职业病发,突然抬头道:“这是江南运来的稻米粮种吧?”
丁钰:“是啊。”
崔芜托腮:“我记得南边的占城稻耐涝耐寒、生长期短,米粒也比咱们自产的均匀,要是能派人多弄些粮种过来,可比咱们自己……”
话没说完,丁钰眼疾手快地一伸筷子——夹了块血肠塞进她嘴里。
“说好了过年,怎么又谈起政务?”丁钰胆大包天地瞪了她一眼, “没人拦着你寻粮种,咱等过完年再说成不?”
崔芜愤愤,把血肠当成姓丁的皮肉,用力撕咬起来。
第一口是绵软,好似鲜豆腐,然后是动物内脏后劲十足的猛烈风味,包裹在薄如蝉翼的肠衣中,于入口的瞬间击中了食客。
在另一个时空,崔芜是吃不惯血肠的,嫌弃味大。但也许是乱世漂泊改变了口味,也可能是气血亏损的身子渴望着血食,她发现这玩意儿不难吃,反而有种异样的香甜。
“好吃!第一次知道血肠也能这么好吃!”
秦萧与丁钰会心一笑,各自动了筷子。
第一下却是不约而同瞄准锅子里的棒骨,打架的瞬间,丁钰主动退让,眼神斜睨着,大约是说:行吧,让你小子先。
秦萧当仁不让地捞起棒骨,却是看向崔芜:“帮你拆肉?”
崔芜忙拦住:“别拆,我自己啃着最有味道。”
她用双手抓着棒骨,埋头奋力撕扯。牙关磨着厚实的骨肉,那肉炖了一个时辰,早已软烂,轻轻一扯就离了骨头。
崔芜像头饿了许久的小兽,看什么都眼睛发绿,一口饱满的炖肉下腹,原本竖起的利刺登时软化,全身散发着某种甜美柔顺的,近似毛孩子的气息。
“好吃!”
秦萧失笑,替她顺了顺后背:“慢些用,没人跟你抢。”
两只货真价实的毛团闻着肉香,早急了,围着人腿团团转,偏生没人搭理它们。狐狸尚有野性的傲气,猫儿却是后腿一蹬,轻轻松松跃上桌案,偏头去抢崔芜手里棒骨。
崔芜忙用手护住:“兄长把它抱走,猫儿可吃不了这个。”
秦萧手一招呼,猫儿圆鼓鼓的身子已然落入掌控,四条腿扑腾着离了地,碧蓝双眼一片懵然,尚未明白发生了什么。
早有下仆端来两块未加佐料的白煮肉,撕碎甫以羊乳。一狐一狸将脑袋扎进食盆里,好吃得直晃尾巴。
崔芜生出几分感慨:“外头贫家无以度日,被迫将女儿们卖作暗娼,咱们却拿上好的肉和羊乳喂猫,是不是有点……”
她没把话说完,在座的却都明白她的意思。
虽然这话不合年节氛围,但天子忧虑民生,总是令人欣慰的品行。秦萧待要宽慰,丁钰已懒洋洋打断道:“得了吧,你还穿狐裘和织花锦罗呢,单头上那只金钗也够寻常百姓两三年的嚼用。”
“天底下不公平的事多了去了,吃块肉算什么?一样一样追究,不怕逼死自己?”
“真觉得心里有愧,明年干活再卖力些,咱争取不让百姓卖儿鬻女,让更多的人过年吃上一口肉,不比你在这马后炮强?”
崔芜原也不是感伤的脾气,被他一通开解,立时打通了“任督二脉”。
“有道理,”她认真点头,“不吃饱怎么有力气干活?”
遂将棒骨吸溜干净,又去嘬骨缝里的鲜骨髓。
这一嘬不要紧,骨髓却是滚烫的,突然入口,直把女帝烫得嗷嗷大叫。
丁钰笑得肚皮发痛,颜适也是忍俊不禁,唯有秦萧最厚道,命人倒了凉果酒:“喝点凉的压一压。”
崔芜含着凉果酒,舌尖总算缓过来少许。秦萧接过吸了一半的棒骨,用匕首娴熟地撬开骨缝,将一长条骨髓完整剔出,盛在小碟中,淋了蒜蓉搅拌的醋汁。
“慢点用,”他一语双关,“没听说坊间有句俗话,叫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崔芜瞧着他沾了汤汁的指尖,莫名有些垂涎欲滴,瞅着其他两人没注意,低头飞快舔了口。
秦萧:“……”
崔芜舔了舔唇角,龇牙一笑:“味道不错。”
秦萧手指微痒,只想找借口打发了两只碍眼的“人肉桩子”,再把女帝拎去内室好好“收拾”一番。
他没有等太久,盖因王府自酿的果子酒与宫中米酒不同,入口清甜,后劲却大。崔芜将果酒当米酒,稍不留神便是三杯下肚。
等她发觉不对劲时,眼神已是迷迷瞪瞪。神智还有,却不多,脑子里仿佛笼着一层薄纱,看什么都云遮雾绕。
“兄长,”她脑袋不自觉地左摇右晃,“你怎么长了四只眼睛?”
秦萧额角抽跳,拿手指摁了摁。
他使了个眼色,颜适如何不会意?立刻拖着丁钰起身:“吃饱了有些犯困,借少帅偏院歇个晌,晚上再聚?”
秦萧唤来燕七:“带丁侯与清行去西偏院,多笼几个火盆。”
两人识趣作别,听得脚步声远去,秦萧捞起崔芜,思忖片刻还是将人抱回自己起居的正院。
这是崔芜第二次踏足秦萧起居之所,睁着一双迷蒙的眼,看什么都新鲜。秦萧前脚将人安顿在罗汉床上,她后脚就摸索着爬下,不知怎的摸去东次间,一通劈里啪啦地扒拉。
秦萧不过是吩咐下人送碗醒酒汤来,回头就见自己书案被扒得乱七八糟。他哭笑不得,回身摁住崔芜:“找什么呢?”
崔芜一本正经:“看你有没有私藏旁人写的情书!”
秦萧又想摁额角了。
崔芜翻了半天,果然找到了“宝贝”,却是一幅画作,麻纸上大片留白充作雪色,琉璃深处绘了一树琼枝,玉瘦嶙峋、风骨遒劲,打着点点花苞,零星开了两三朵,却是浅淡的鹅黄色。
崔芜觉着眼熟,瞧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这可是福宁殿院里的那株腊梅?”
秦萧含笑赞许:“阿芜好眼力。”
崔芜得他称赞,来了兴致:“画得甚好,只是没有诗作点题,恰如有菜无酒,少了点睛之笔。”
她兴致上来,极豪迈地卷起衣袖:“待我为兄长题诗一首。”
秦萧额角抽痛,却是摁都摁不住。
但崔芜难得好兴致,他不忍扫她的兴,抱着“大不了重画一幅”的念头,由着崔芜咬开笔尖,挂着满嘴墨迹于纸上挥毫,末了将笔一甩,退后端详片刻,蓦地哈哈大笑。
秦萧回头一看,不由诧异,只见崔芜所题是一首七言律诗,字迹清隽自不必说,哪怕以秦萧世家子的眼光看,写的居然也不算差。
崔芜脸上顶着大写的“求表扬”:“我写的好不好?”
秦萧瞥见她花猫似的一张脸,实在忍俊不禁,命人端来热水与香胰子,将崔芜抱上膝头,仔仔细细擦净脸上墨汁。
崔芜任他摆布,一开始还算乖巧,但当下仆送来醒酒汤,秦萧要喂她喝下时,她却不乐意了。
“我不,”崔芜把头摇成拨浪鼓,左右晃动着躲开调羹,“一股药味,难喝死了,我睡一觉就好。”
秦萧耐心哄道:“今日果酒后劲大,醉后难免头疼,饮了汤会舒服许多。”
崔芜瞪他:“明知我酒量不行,还灌我烈酒,兄长故意的吧?”
秦萧不与醉鬼争执,爽快认错:“秦某知罪,待陛下服了醒酒汤,想怎么罚,臣绝无二话。”
崔芜冷哼一声,嘀咕了句“我舍得吗”,到底张嘴喝了。待得饮完半盏,她撇了撇嘴,把头甩向一边:“不喝了,喝不下。”
秦萧没再勉强,将人安置在床榻上,正要拉过被褥,崔芜一骨碌爬起身:“不行,我还没漱口。”
秦萧:“……”
天子的洁癖真是没救了。
他只得命人送来淡盐水和香茶饼,崔芜漱了口,又嚼了香茶饼去除酒味,这才乖乖躺下,不多会儿就发出细细的鼾声。
她睡着的容颜恬淡不设防,简直有几分无辜的孩子气。这份柔软却不是谁都能拥有,而是独属于亲近之人的“特权”。
秦萧方才还想“收拾”她,眼下却舍不得,掌心抚住她柔软微凉的面颊,极爱惜地摩挲了下。
崔芜约莫是痒,卷着被子翻了个身,用满把青丝对着他。
秦萧索性除了金钗,打散发髻,令她睡得舒服些。而后他踱回书案,拈起画作瞧了又瞧,越看越爱不释手。
“赶明儿寻个装裱匠,将画儿裱起来,”武穆王琢磨着,“就挂这屋里,旁边摆盆腊梅,最应景不过。”
第363章
崔芜这个晌歇了足有一个时辰, 打着哈欠醒来时,有一瞬间懵懵懂懂,不知身处何地。
出于多年来自我保护的本能, 她心弦绷紧,下意识探手入怀, 摸到一半忽然想起人在秦萧府中,凝起的警觉霎时松懈。
崔芜回头,果不其然瞧见秦萧, 倚着隐枕坐于窗下, 正借着午后天光翻阅着什么。
听到动静,他抬眸看来,眼角含着笑意:“睡得可好?”
崔芜挽起长发,抿了抿发干的唇角:“我想喝茶。”
她午食用多了炖肉,口渴是理所应当的。秦萧早备了清茶,煨在火炉上, 当下倒了半杯递过。
崔芜一饮而尽, 回想前事,总觉得恍恍惚惚, 仿佛遗漏了极要紧的信息。
遂问道:“我方才饮多了酒, 没说什么胡话吧?”
秦萧淡笑:“胡话不曾说,只是翻出臣之前所绘画作,非要钦赐御笔,拦都拦不住。”
崔芜眼睛瞬间睁大,不顾一切地扑向书案,熟料秦萧快她一步,将画作抢在手里。
“冰雪聊发诗酒狂,独立疏离有孤光。”
崔芜才听个开头就窘得不行, 试图打断他:“行了,别念了……”
秦萧却不听,兀自念道:“人前玉瘦玲珑影,镜里妆容寂寞黄。”
崔芜恼羞成怒:“秦自寒!朕的口谕你都不听了!”
“长夜收尽千般色,朔风何解万里香。”
“你抗旨不遵,该当何罪!”
“此身非是低眉物,不向春阳向晚霜。”
崔芜使出吃奶的力气,奈何秦萧高了她不止半个头,但凡将胳膊举过头顶,她就拿他没办法。
直到秦萧似笑非笑地回过头,道了句:“陛下,您这是做什么?”
崔芜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胸口紧贴着秦萧后背,整个人形如八爪章鱼,手舞足蹈地扒着秦萧不放。
她气恼至极,不假思索地威胁道:“把画给我,不然以后不让你进福宁殿的门!”
这威胁可比乌孙人的酷刑管用多了,秦萧稍一迟疑就缴了械。
崔芜劈手夺过画作,待要撕了,那画上的腊梅栩栩如生、风骨傲然,实在可爱得紧,又有点舍不得。
遂抢了笔,便要将自己所题诗句涂抹了。
却听秦萧悠悠道:“阿芜涂了也无妨,秦某已然记下,回头单书成幅装裱起来,决不辜负御笔美意。”
崔芜:“……”
她纠结再三,丢了毛笔:“兄长故意的吧?”
秦萧状似无辜:“故意什么?”
崔芜哼了一声,把自己团吧团吧塞到罗汉床上,不理他了。
秦萧失笑,索性与她隔案而坐,拿起方才没看完的游记继续打发时间。
却听矮案对面窸窸窣窣,那不消停的天子对着窗外张望片刻,不知想到什么,光脚溜下罗汉床。
秦萧正待叮嘱她着好鞋袜,就见崔芜往脚踏上一蜷,偏头枕住他膝头,长发松散垂落。
有那么一时片刻,秦萧恍惚觉得自己被一头狸奴蹭住,坚硬的心防无声塌陷,露出柔软的底子。
他抚摸着崔芜面颊,见她懒洋洋地没动弹,遂搂着腰身将人抱上膝头,掌心顺势滑落小腹。
崔芜作势拍了他一下:“乱摸什么。”
秦萧一本正经:“阿芜中午直嚷着肚胀,秦某须仔细检查,以免有损御体。”
崔芜瞪他:“冠冕堂皇!你其实就是想占我便宜吧?”
秦萧淡笑:“彼此彼此。”
崔芜:“……”
她气不过,索性扯开秦萧衣襟,在他肩头留下一串整齐牙印。
秦萧任由她摆布,只是扣着怀中腰身不放:“今日元宵,阿芜晚上想用些什么?”
这便是崔芜宁可推了诸多政务也非要来武穆王府腻歪一日的理由,除夕已然毁了,元宵可不能错过。然而她搂着秦萧脖颈想了半晌,终是苦着脸:“中午吃多了,现在肚内饱胀,一点都吃不下。”
秦萧挑了挑眉。
于是一刻钟后,“偷得浮生半日闲”的天子被武穆王拉到校场,手里塞了一副弓箭。
崔芜难以置信:“兄长,今日是元宵!”
秦萧一本正经:“练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再则,阿芜不是叫嚷肚腹饱胀?等射完这一筒箭,秦某保你胃口大开。”
天子难得手痒。
不行,好想抽这男的怎么办。
然而武穆王治军极严,治崔芜也不遑多让。任天子白眼翻上天,仍只有引弓搭弦、任命习射的份。
她把箭靶当成秦萧,每一箭都裹挟着天崩地裂之势,誓要射穿这男人心口,叫他再不能欺压自己。
一时没留神,秦萧已然欺近身后,一只手搭住她肩头,用看似调整引弓姿态的方式,光明正大地占便宜。
“肩放松,手端平,眼光、箭头、靶心三者合一,不可分神懈怠。”
崔芜凉凉睨了他一眼。
秦萧:“秦某说错了什么?”
崔芜晃了晃肩膀,把他不断下滑的手扒拉下去:“兄长不想我分神,就离我远点,凑那么近,只会分朕的心。”
秦萧失笑,果然退后两步。
崔芜练出兴致,额角布满亮晶晶的汗珠。少顷,一筒箭射完,她犹不满足:“再拿箭来,趁现在手感正热,再多练练。”
秦萧见她柔白掌心已然勒住红痕,正待进言,就见潮星转过长廊而至,神色隐隐凝重。
“陛下,”她福身行礼,开口果然石破天惊,“禁军统领殷钊前来复命。”
崔芜挑眉,手里的弓放下了。
彼时,殷钊候于王府正堂,颜适与丁钰也听说了消息。颜适尚有顾虑,丁钰却不在乎小节,直截了当问道:“大元宵的上门,可是那些蠹虫的家底起出来了?”
殷钊欲言又止:“此事干系重大,须当面向陛下禀明。”
于是颜适与丁钰各寻了角落坐下,一同等着天子驾临。
崔芜没立刻出现,而是回屋换了身衣裳。她爱穿利落的胡服袍子,长发挽成黑亮麻花,只以金线装饰。
她在秦萧的陪同下出现堂上,三名重臣正待行礼,被她摆手打断。
“行了,大过年的,别整这些虚的,”崔芜说辞与丁钰出奇一致,目光随即转向殷钊,“事都办妥了?”
殷钊颔首:“奉陛下之命,已将各家藏金之所秘密控制,一应人等全部擒住,静候天子发落。”
说完,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时间仓促,臣只草草清点了两处库房所藏,此为账目,请陛下过目。”
秦萧亲自接了,转呈与崔芜。天子粗略扫过两行,脸色微微一变。
“金十万两,银三百七十万两,钱币不下四五百万贯,另有粮食十万石,丝绸十万匹,”崔芜越往下看,额角抽跳得越厉害,瞧见最后一行,瞳孔瞬间凝固,“此外,还私藏铁甲千余,陌刀、长戟亦不下数千之数?”
囤积金银、藏匿粮食,虽然令崔芜震怒,但还算意料之中。毕竟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担了几百年“簪缨世家”的名头,不大捞一笔,岂非对不住先祖打下的家业?
但私藏铁甲及兵戈……这可不是简单的“贪婪”二字可以解释,自古藏匿甲胄者,皆与谋逆等同。
“好、好得很,”崔芜怒极,反而平静下来,脸上甚至露出和煦笑意,“瞧瞧朕说什么来着?有些人表面看着花团锦簇,私下里是人是鬼,不把面具摘下来,谁都分辨不清。”
这一刻说话的是“大魏女帝”而非“崔芜”,秦萧不敢等闲视之,以臣子之礼回道:“跳梁小丑罢了,陛下不必为之动怒。”
崔芜摇头:“朕不是动怒,朕是高兴。”
秦萧诧异。
“北境用兵,国库家底耗得七七八八,南边战事也为此停息。如今有了额外进项,又能揪出硕鼠,岂非国朝之福?”
崔芜将账目往案上一丢:“全部起底,人手不够就去找许卿帮忙,十日之内,务必将数目点算明白。”
殷钊有些犹豫。
他没将藏银之所全部起底的理由,除了时间仓促,更因牵涉其中的世家豪族,有些并无明面上的罪状。
虽说贪墨盘剥为人不齿,但世人皆有贪欲,此为朝堂潜规则,从古至今皆是如此。除了如盖昀、许思谦这等自打天下起便追随女帝,一举一动皆在她眼皮底下的心腹,哪个官员敢保证,自己没拿过一分不该拿的银子?
若因此大动干戈,朝中岂非人人自危?
纵然女帝挟幽云大胜归来,威望之重无以复加,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倘若世家大族下定鱼死网破的决心,难保不会动摇朝堂根基。
“请陛下三思。”
崔芜却很淡定:“他们能怎样?直接撂挑子不干,还是纠结武装逼宫造反?”
殷钊:“……”
“撂挑子不干正好,早看他们不耐烦了,腾出空位让给德才兼备之士,”崔芜很光棍,“逼供谋逆更善,正愁没理由收拾他们——传朕口谕,禁军与皇城司盯紧各家,若有异动,许先斩后奏。”
“不料理干净了,怎么还我大魏一个清明朝堂?”
殷钊不知该说什么好。
能说什么?
天子心意已定,连后续应对都想得明白,他还有什么好说的?
当下额头触地:“臣遵陛下旨意。”
第364章
殷统领任劳任怨地大年节加班, 崔芜这个当领导的也不好没表示。
“年节上工的兄弟们点算清楚人数,每人按月钱的三倍算加班费,”崔芜吩咐道, “回头你报个总数给朕过目,银钱就从抄家所得里拨。”
“若有言官啰嗦, 叫他们来找朕,朕给你们顶着。”
将士搏命,为的什么?
除了热血与忠义, 无非升官发财、封妻荫子。
虽说崔芜不给加班费, 殷钊也会兢兢业业办好差事,但谁不想要一个体恤下属的好上司?
是以真心诚意地大礼叩拜:“臣替麾下,谢陛下恩典。”
殷统领脚步如风地去了,纵然任重道远,依然心头火热、干劲十足。
另一边,王府正堂一片安静。谁都清楚女帝口谕意味着什么, 她不止要肃清朝中蠹虫, 更是摆明车马与世家宣战。
武将文臣从来看不对眼,跟随天子起事的老班底与世家豪族更是水火不容。是以, 无论根除贪腐还是清剿世家, 都天然符合武侯的利益,于情于理,他们与天子都是同一立场。
唯一有所迟疑的是秦萧,他的想法与殷钊相似,唯恐女帝动作太大震动朝堂。然而口谕已下,不容更改,秦萧能做的便是:“可有什么是臣能帮手的?”
丁钰就等着这一句,迫不及待道:“对啊对啊, 话说我也会算账,要不要帮着搭把手?那啥,我要是去了,也能按三倍算加班费吗?”
崔芜:“……”
秦萧:“……”
这货待在工部真是屈才了,这么精打细算,该去户部才对!
“朕是少你吃还是少你穿了?”崔芜没好气,“堂堂武侯,至于掉钱眼里吗?”
丁钰表情沉痛:“至于,很至于!”
崔芜理解了秦某人面对自己胡搅蛮缠时的感受,她也想摁额角了。
不过这么一打岔,堂上原本凝重的氛围缓和了不少。崔芜揉了揉肚皮,拿手肘捅捅秦萧:“晚上吃什么?有点饿了。”
秦萧沉默片刻:“早先陛下还说,肚腹饱胀,用不下晚食?”
崔芜理直气壮:“兄长拉我练了半天习射,又议事那么久,中午用的早消耗干净了。”
“我被那群硕鼠气得心跳加速、血流奔涌,新陈代谢高了三倍不止,能不饿吗?”
秦萧不懂什么是新陈代谢,但他听出了天子找茬的意味。
女帝撒泼打滚,他能怎么着?
哄着呗。
“晚上备了扁食和汤圆,”秦萧温和道,“阿芜想用哪种?”
今日元宵,还能吃什么?
“汤圆,要芝麻馅的!”
说到这儿,许是想起那年元夕,秦萧不远千里来陪自己过节,崔芜心中温情涌动,来了兴致:“搬条长桌来,朕要给兄长露一手!”
难得天子没被世家那档腌臜事扫了兴致,在座自然无人违背她的心意。很快,长桌搬来,面粉与馅料也备好。
出乎意料,馅料分甜咸两种口味,甜的是猪油芝麻,咸的是笋丁豚肉。
崔芜惊了:“肉汤圆是什么鬼?这是人吃的吗?”
旁人且罢了,丁钰却是眼睛一瞪:“肉汤圆怎么了?肉馅才正宗!”
崔芜:“鬼扯!那是汤圆里的邪典!就跟往粽子里放肉一样不可原谅。”
丁钰沉默片刻,怒了:“肉粽子才是最正宗的口味!”
这二位用目光相互狙击,大有就甜咸之分大战三百回合的架势。秦萧和颜适眼疾手快,一边一个分开了。
崔芜与丁钰余怒未消,愤愤对视一眼,各自投入汤圆大业。他俩都不是当厨子的料,幸好包汤圆这活计没有太多技术含量,只要用面皮裹住馅料,样子再难看也能入口。
这二位相互比拼,包出来的汤圆远远不止四个人的份。颜适还想拦着,秦萧却看得分明。
“随他们去,”他神色平静,“大不了,多出来的分给底下人,就当嘉奖他们年节辛苦。”
颜适纳闷:“陛下在宫里总是正襟危坐,倒是难得看她这么使性子。”
秦萧叹息:“就是在宫里正襟危坐久了,也只有出了宫能这般松快松快。”
颜适恍然。
崔芜确实不是真赌气,她对吃食不算挑,只要新鲜热乎,芝麻汤圆喜欢,肉汤圆也能接受。少顷,汤圆过了水,热腾腾地端上。崔芜先捡了芝麻馅的尝了,味浓香甜,满嘴流油。
趁着丁钰没留神,又从秦萧碗里挑了肉馅的咬了口,别说,味道不差,当成糯米皮的肉馒头也能入口。
偏生姓丁的眼尖,转头瞥见,当场戳穿道:“不是说肉汤圆是邪典?你怎么还偷吃?”
崔芜历练这些年,脸皮早已厚如城墙,闻言面不改色:“我不亲口尝尝,怎么知道这玩意儿有多难吃?”
“这叫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丁钰无言以对,只能给天子比了个大拇指。
崔芜其实不太饿,只是有些馋了。一碗汤圆下肚,痛快得打了个饱嗝。
去岁收复幽云,朝廷少不得与民同乐,大庆门前搭起鳌山,京中各处俱是灯海摇曳,星河倒卷。
但崔芜没法与秦萧光明正大地赏灯,盖因她眼下正与武穆王“闹翻了”,没有同时出现在人前的理由。
这不失为遗憾,却不是没有弥补的办法。好比秦萧,事先差人从集市上买了好些彩灯,挂在自家庭院里,再“奏请”天子同游赏灯。
崔芜痛快地准了。
丁钰和颜适不乏眼力见,知道这二位此刻定想独处,遂躲得远远的。丁钰不知从哪弄来一包蜜煎果子,极慷慨地分了颜适一半:“行了,别看了。都跟你说了,那俩货正浓情蜜意呢,天子纵是伤了自己,也万万舍不得动你家少帅一根指头。”
“真不明白你担心个什么劲。”
颜适瞅了他一眼,从纸包里抓了把糖缠莲子。
“听说昔年大郎君在世时,待少帅也是极好,弓马诗书俱是亲自教授,谁见了不赞一声兄友弟恭?”他闷闷道、“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
“这世上的事,好时极好,可一旦翻脸,也能不遗余力要人性命。”
有些经历太过惨痛,不是言语可以抚平的。
丁钰沉默片刻,伸出巴掌拍了拍他肩头。
“放心吧,”他说,“陛下可不是你家大郎君。”
另一边,崔芜背手行于灯林中,硕大的灯球悬于花木枝头,催开春意,光动夜色。
她停在一盏猫儿灯前,探手拨拉着猫儿耳朵,眼底泛起笑意。
“这猫儿跟棉花糖倒有几分相似,只是没它圆胖,瞧着怪玲珑的。”
不远处乱窜的猫儿听着自己名字,大约知道不是好话,冲主人不满地“喵”了声。
秦萧没说猫儿灯是自己画出图样,托丁钰帮忙打造的,只道:“眼睛圆滚滚的,与阿芜也有几分相似。”
崔芜瞪他:“才怪,我比猫儿威武霸气多了!”
秦萧失笑,将人拉进怀里,在她额头处亲了亲。
崔芜顺势搂住他腰身,将脸埋进他胸口。
“今晚好大动静,明日早朝,耳根大约清净不了,”她叹息,“不知那些言官又编排出多少骂人的花活?等我听了,回头学给兄长。”
秦萧:“真不需要臣帮手?”
崔芜笑而摇头。
这回动静巨大,京中世家牵涉者十之六七。以秦萧武侯魁首的身份,现身朝堂之上,难免遭受波及。
“这趟浑水,兄长别蹚,”崔芜已有打算,“世家遭受重创,势必有所反扑,咱不当这个活靶子。”
秦萧听她话音,就知崔芜有所打算,低头与她抵了抵额头。
“秦某从命便是。”
元夕良辰,固然风光无限,却也极短暂。
一眨眼,天光渐明,崔芜也回到福宁殿,由女官服侍换上天子冕服,预备着往紫宸殿上朝。
临出门前,不忘吩咐小厨房端来米粥和点心,速度极快地垫了两口——免得犯了低血糖,撑不完全场。
一应就绪,她吐出漱口的茶水:“摆驾吧。”
御辇浩浩荡荡,往紫宸殿而去。百官早已聚齐,也如崔芜猜测一般,神情不一、各怀心思。
以谢崇岚为首的世家一派自是面沉如水,随天子起事的老班底却也不轻松,好比贾翊,就偷偷窜到盖昀身后,低声道:“昨日动静,盖相可听说了?”
盖昀面色如常:“京都震动,昀虽偏居竹舍,又怎可能没有耳闻?”
贾翊思忖:“以盖相之见,陛下此为何意?震慑世家,还是……”
盖昀正待开口,女官悠长清亮的声音自殿外传来:“天子驾到。”
百官震动,齐齐拜倒。
高居御座的女帝秉持了一贯的高效风格,直奔主题道:“昨日之事,众卿大约听说了,以胡氏为首,诸家多年来勾结外族、贩运粮食,中饱私囊、罄竹难书。”
“相关人等已押入刑部与皇城司诏狱,此案由刑部主理,皇城司协查,势必给朕一个明白交代。”
贾翊为刑部尚书,亦是天子拥趸,当仁不让道:“臣领命,陛下英明。”
但也有人心存异议,好比此次查封私库,动了世家根基,他们自己不便出头,便暗地里撺掇言官打头阵。
有不明就里的清流,当真站出来道:“胡氏等勾结外虏,自是难逃罪责。但敢问陛下,如朱氏、陈氏等家所犯何罪?他们与胡氏等并无瓜葛,怎就一并抄了家?”
崔芜挑眉,看向贾翊:账簿名录泄露出去了?
贾翊极细微地摇了摇头:非刑部所为,大约是皇城司那边。
崔芜微微眯眼。
第365章
平心而论, 崔芜没打算将账簿名录永远保密——司法最要紧的是公正、公开,但那是在所有罪行调查清楚之后。
如今早了几日……意料之外,但也问题不大。
是以, 女帝单手托腮,似笑非笑。
“本想料理完胡氏一案, 再说这事。既然左卿问起,朕便给诸位卿家透个底。”
她打了个手势,自有女官走下丹陛, 手中捧着殷钊抄来的两家账目。
“区区两家, 家中所蓄都快赶上国库一年税赋,更别提还有甲胄等物,”女帝嘴角弯落,眼睛却极冷锐,“诸卿可否告知于朕,这些资财从何得来, 所铸甲胄又是想造谁的反?”
这话甚是要命, 满朝文武俱已跪下,口称:“陛下息怒, 臣等不敢。”
满殿匍匐背影, 唯有那进言的左姓御史站着,分外鹤立鸡群:“甲胄一事,有待商榷。许是前朝时铸造,所求无非为了乱世自保,有违法理,但也无可厚非。”
“望陛下明察。”
崔芜将手背在身后,拇指捏了捏其余四指关节。
她知道,如果自己死咬住甲胄之事不放, 完全可以将朱、陈两家治罪——自古私匿甲胄乃是大罪,找再多的理由、翻再多的花样也没得洗。
但她真正在意的、痛恨的,是私铸甲胄吗?
诚如言官所说,乱世求存艰难,留点底牌不算什么。真正让她憎恨入骨的,是这两家堪与国库相匹敌的滔天财富。
而这,甚至被满朝文武默认为“寻常”,没有一人想到以此为由提出诘问。
理由很简单,司空见惯,法不责众。
崔芜一趟一趟往外跑并非心血来潮,唯有深入民间、亲身走访百姓,才能洞悉那些隐蔽而严苛的盘剥手段。
比如新朝初立,哪里都要花钱,征收实物税难以满足官府需求。顺理成章地,某些地方衙门规定百姓将应上缴的粮食折换成现钱。
这里面可玩的花样就多了,有些地方每斗小麦折钱不过二三十文,当地官府却要按照九十文征税,几个数字一改,百姓负担增加了三倍。
这是“折现”,此外还有“支移”。在某些地区,百姓不但要缴纳赋税,还得自费将粮食运到指定仓库。当然,所谓的“指定仓库”未必缺粮,只是官府随便寻了个路途遥远的目的地,以当地百姓没钱、没车、没人力的现状,肯定不能跑这么远运送粮食。
怎么办呢?
只能在目的地买粮,再交给当地官仓。
如此一来,当地官府自不会放过这个“发家致富”的好机会,只需抬高粮价,就能从百姓身上大捞一笔。(1)
种种手段不胜枚举,哪怕底下人不说,崔芜也大致猜测到,朱、陈两家的巨额财富是怎么来的。
可怕的不是这两家盘剥了多少民脂民膏,而是朝中重臣有一多半如这两家一样,将百姓当肥羊,手紧了就宰。
长此以往,贪腐成风,朝中纲纪不正,百姓民不聊生。
崔芜不是不知道,这笔烂账一旦摊于明面上,无异于向世家发出“开战”的宣言。
她更明白,“女子称帝”有违世俗常理,纵然她挟收复幽云之威归来,也远远没到站稳脚跟的地步。
是锐意进取,还是隐忍蛰伏?
她闭目片刻,脸颊极细微地抽动着。
然后在心里掀翻了棋盘。
妈的,老娘一无所有时尚且不惧将这破烂世道捅个天翻地覆,如今大权在握,反而怕了你们这帮不干人事的混账玩意儿?
说出去不怕被人笑掉大牙!
她倏尔起身,幅度之激烈、动作之突然,令垂落眼前的十二串玉旈急促颤动。
“左卿言之有理,”天子语气淡漠,“朕可以不追究私藏甲胄之事。”
左御史长出一口气,一句“陛下圣明”到了嘴边,只听女帝下一句道:“只要朱、陈两家就家中的万贯家财,给朕一个明确解释。”
左御史懵了。
怎么解释?
如何解释?
人家有本事、擅经营,积累了这些家底,还要怎么解释?
盖昀却是微微一震,在那一刻洞悉了女帝的想法。他闪电般抬头,隔着垂落的玉旒,与天子飞快交换了一记眼神。
您知道这么做意味着什么吗?
知道。
哪怕朝堂动荡、群臣仇视亦不悔?
若是要靠吸百姓的血、食百姓的肉而存在,这样的混蛋朝廷,要它何用?
崔芜不是不想□□,但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一时的放任只会流毒无穷。与其积重难返、病入膏肓,不如从一开始就立好规矩。
不管付出什么代价。
不管用上什么手段。
盖昀默然片刻,微微颔首。
既如此,臣愿与陛下同仇敌忾,死生不负。
君臣打眉眼官司的同时,左御史后知后觉地回过神。他尚有些拿不准崔芜的心意,迟疑着试探道:“陛下的意思是?”
“朕呕心沥血、殚精竭虑,尽我中原万民之力,一年所得或还不及陈、朱两家积累,”崔芜淡淡一笑,“朕实在好奇,这份泼天富贵究竟如何攒下?”
“若是朱、臣两位卿家能到朕跟前,将这一笔笔账目说个明白,朕也不是不能网开一面,赦他们无罪。”
偌大朝堂寂静无声,群臣们明白了天子意思,却兀自不敢相信。
天子这是要起他们的老底?
今日是陈、朱两家,明日是谁?
难不成,天子还想与全体世家宣战?
她一个女人,坐稳御座已是万幸,当真不怕玩得太大,引火烧身?
这些念头跳丸一般掠过脑海,又被逐一压下。
不,天子用意为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寻个由头,将陈、朱二人开释出来?
否则,一旦开了先例,朝中几人禁得住盘查?
到头来,岂非人人自危?
世家固然各怀心思,涉及切身利益,却也很懂得抱团取暖。
好比现在,他们蜂拥而上,不遗余力地为陈、朱两家开解。
有喊冤的,言称陈、朱两家风评良好,断无欺压百姓之理,说不得是受人陷害。
有诉苦的,道是乱世求存艰难,陈、朱多攒一点家底,也是为了护住一家平安。
有含糊其辞的,声称陈、朱俱是名门世家,多年积累,身家丰厚亦不为过。
但无论他们怎么找理由、怎么洗白,女帝只咬死一点:“账簿呢?拿账簿来!”
“若是田间收成,则田地、亩数几何,收成几多,可曾按时缴税?”
“若是经商获利,则经营的是哪门生意,货物运往何处,一年所得几何,管事之人又是哪些?”
“总该一一说个明白。”
女帝咬死一桩、油盐不进,任世家如何进言亦不动容。
没奈何,世家只能出了杀手锏。
“据臣等所知,国库之外,陛下于宫中亦设私库,且进项丰厚,不逊色于任何一府私库。”
“可见凡人在世,皆有些敛财获利的手段,陛下如此,旁人亦如是。”
言外之意,我们都没揪着你私设小金库的事不放,咱们攒的家底,陛下您也别抓着不放了。
谁知不说这话还好,说到此处,天子居然笑了。
“左卿这是想查朕的家底?”她勾了勾唇角,继而朗声道,“来人!”
世家悚然一震,只以为天子恼羞成怒,要将左御史拖下。
又是一阵轻松,盖因天子真这么做了,无异于自认心虚,断断没有再揪着他们不放的道理。
谁知禁军上得殿来,却不是拿人,手里提着一口三尺见方的木箱。箱盖打开,里头满满当当,所存俱是账簿。
“朕确实有些经商敛财的手段,不瞒众卿,北地互市也好,江南商道也罢,或多或少,俱有朕的股份,”女帝淡淡道,“多年积累,获利不可谓不丰厚,但这些银钱,没有一文是用在朕自己身上。”
“账簿在此,一笔一笔皆可核对,”她负手身后,目光森寒,“左卿,你方才不是要查朕的帐吗?”
“朕给你这个机会,查吧。”
左御史不傻,见了这般阵仗,如何不知天子早有准备,就等着他发难?
一时间,查也不是、不查也不是,险些拧成一根纠结的麻花。
这还不算完,女帝语气冰冷、一字一顿:“只有一桩,待左卿查完,凡请诸位爱卿将自己的家底核算明白,往吏部报个帐。”
“朕也想看看,朝中如陈、朱两家这般的硕鼠,究竟有几人!”
左御史就算原本存了查账的心思,听了这话也再不敢造次。
但凡心里有些成算的,谁没点做账的本事?天子既然摆明车马给他们查,便是做了万全的准备,知道他们查不出什么。
但朝堂诸公可未必了。
多年世家,谁没干过敲骨榨髓的勾当,谁没有点见不得人的账目?若是应下,届时被天子拿住话柄,来一个挖地三尺,岂不是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是以,他万万不敢应,众目睽睽之下,只能跪地请罪:“陛下言重!陛下心怀万民,臣怎敢有所质疑?”
左御史怂了,天子却不给他落跑的机会:“左卿大公无私、铁面无情,怎会有罪?非但无罪,朕还要赏你!”
“传朕旨意,擢升都察院御史左文清为右佥都御使,主理核查朝中三品以上官员资产账目。”
左御史耳畔“轰”一声,脑子险些炸开,一句“陛下三思”堪堪到了嘴边,就见玉旒晃动,天子的视线转向武将队伍。
“皇城司统领、顺恩侯孙彦协理核查。”
装了一早上壁花的孙彦蓦地抬头,惊疑不定。
第366章
贪腐盘剥乃是历朝历代逃不过的通病, 不独大魏。
有意思的不是贪腐本身,而是上位者对此做出的不同应对,
有人重手除弊, 有人循序渐进,也有人听之任之。
这其中, 崔芜是前者,孙彦是后者。
当孙彦还是江南皇太子时,受其父言传身教, 每日想的是如何在规则范围内, 用手段、用权术,将各地官员拉拢麾下。
如何让人甘心情愿替自己办事?
挟制把柄一桩,再者就是实实在在分下好处。
是以,在孙彦的理念中,贪墨也好,盘剥也罢, 是把柄也是可利用的肥肉, 大家一起分肉,自然而然要唯他这个主君马首是瞻。
他没想到这世上还有另一种选择, 叫“绝不姑息”。
再一次地, 孙彦难掩心中惊愕。
她不知道这么做无异于与世家全体开战吗?
她怎么能……怎么敢?
这些念头山呼海啸般掠过脑海,又在天子冰冷的注视下一一湮灭。那一刻,孙彦意识到,旁人或许还有推脱的余地,自己的答复却唯有一个。
“臣,领旨。”
大魏朝堂是所有人关注的焦点,不出一个时辰,早朝发生的事传遍京中。彼时, 奉旨“闭门思过”的武穆王刚练完剑,正和来蹭饭的颜适一同用早食。
听燕七说了朝堂变故,他执筷的手微顿,又若无其事地放下,捞起一个白煮鸡子慢悠悠地剥了壳。
颜适暗暗咋舌:“好家伙,陛下是真不怕事情闹大,跟那帮老东西杠上了。”
又道:“这么看,少帅闭门思过反倒是好事,朝中乱成这样,谁打旁边过都难免被泼脏水,倒不如抽身事外,隔岸观火。”
秦萧看了他一眼,心说:这小子确实长进了。换作数年前,他看热闹还来不及,哪懂得隔岸观火怎么写?
然而他思忖片刻,吩咐燕七:“本王记得,王府积蓄,以及陛下历年来的赏赐都有登记造册。你去查验账目,是否清楚明白,回来报我。”
燕七答应一声,扭头去了。
颜适骇笑:“不至于吧小叔叔,你跟陛下是什么情分?再说你藏那点小金库都是陛下默许的,每个月还领着宫中月例,至于吗?”
秦萧如今听不得“小叔叔”三个字,待得“宫中月例”入耳,脸色更是黑沉如锅底。
是的,纵然武穆王搬出宫城,又是朝中独一无二的亲王爵位,但他仍然领着宫中月例——还是皇后那一档。
不是没跟崔芜抗议过,女帝的答复很简单:“就兄长那点俸禄,大半都填了军饷和抚恤银的窟窿,还打着朕的旗号,别以为朕不知道。”
“都是朕的将士、朕的子民,哪有让兄长自掏腰包的道理?给你就收着,若花不完,就请老部下去酒楼松泛松泛,人情人情,是要常走动的。纵使兄长要避嫌,一直不来往,昔年情分不都生疏了?”
天子把话说到这份上,秦萧能怎样?
只得干脆谢恩。
“不是防陛下,”秦萧回过神,将手里白嫩的鸡卵送进颜适碗里,“是防着有心人,抓不住陛下的把柄,拿她身边人做筏子。”
“朝堂之事,秦某能替她分忧的有限,但至少,不能拖后腿。”
颜适将鸡卵夹进胡饼,再添进肉松,咬了一大口。
两只腮帮鼓鼓囊囊,他脑子也没闲着,心想:少帅这般谨小慎微,我回头也是不是将府里资财清点一二?要是被人抓住漏洞,告上一状,那可丢脸丢大发了。
有类似想法的不止秦萧与颜适二人,但凡跟随天子打天下的心腹,都早早得了消息:手里有没有不干净的账目?没有最好,若有,尽快料理干净,该退偿退偿,该安抚安抚,别为了蝇头小利弃了远大前程。但凡一心一意跟着天子,日后金山银山尽有,别做些杀鸡取卵的蠢事!
都是聪明人,都知道该怎么做,尤其天子对待心腹大方得很,这些年四处征战,凡有份参与的,谁不是攒下一份不小身家?
且这是在天子跟前过了明路,以赏赐的名义发下,光明正大,用着也安心。
除了少数陷进一个“贪”字无法自拔的,还真没几个会冒着见罪天子的风险涸泽而渔。
然而另一边,世家的前景就不太乐观了。
天子态度强硬、软硬不吃,就是要刹住朝中这股歪风邪气。除了都察院和皇城司,更指了刑部监督核查。
有贾尚书这个酷吏盯着,左文清就算原本存了出工不出力的想法,也断断不敢再行懈怠。与孙彦简单商量过,两人首先登了户部尚书许思谦的门,亮出天子旨意,要求核查资产。
他们的想法也很简单,天子只说核查百官,可没说针对世家。既如此,户部掌着天下财脉,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是能查出一二漏洞,岂不堵了天子的嘴?
谁知这位许尚书是个认死理的,还任华亭县令时便是两袖清风,好似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否则也不至于激怒王重珂,丢进大狱险些小命玩完。
如今虽是尚书高位,把持天下财脉数年之久,不该拿的钱仍是一文没动。纵然逢年过节,没少有人打着拜礼的名义送来贵重礼物,却被他一个不留地退回去。
听说都察院与皇城司上门,许思谦命人开了大门,拿了账簿,府中私库任人查验,端的是光风霁月,问心无愧。
“许某名下有上田两百亩,庄子一座,皆为入京之初,陛下所赏,”许思谦坦然道,“除此之外,每年年节赏赐不啻丰厚,也都登记造册,每一笔都对得上。”
“许某非大族出身,老家尚有几个子侄,皆以耕读为生。诸位若有疑虑,大可差人核查,若有半字虚言,许某甘受国法制裁。”
孙彦有点明白崔芜为什么将如此重要的位子交给许思谦了。
诚然,以顺恩侯的眼光看,许思谦认死理又不懂变通,且出身地方,未曾任过中央要职,行事理念难免有不合时宜的天真之处。
可也唯有这样的人,真正将“圣贤之道”入了耳、入了心,面对形形色色的诱惑时,方能守身持正,不入偏门。
此所谓君子气节。
孙彦可以不认同,亲眼目睹,却不能不尊重。
有那么一时片刻,他忍不住想,若这样的人在我麾下……
下一瞬,遐思被掐断。
他想起来,自己早不是江南皇太子,保全自身尚且艰难,哪有余力肖想这些?
何况,以他昔年之势,非世家名流不入眼。似许思谦这等寒门出身,靠自身努力跻身官场的,又怎会被他知晓姓名?
只得作罢。
户部尚书尚且如此,何况旁人?自许思谦开始,户、吏、刑三部挨个轮过,俱是账目清楚,无可挑剔。
如盖昀,内阁首辅、一人之下的尊位,还在府中搭了个竹屋。平日里放着高床软枕不睡,宁可竹篱茅舍、恬淡度日。
督察院和皇城司上门时,望着正堂干干净净的四堵墙,简直惊了——好歹是一品高官,旁的不论,家具总得摆上一套,珍贵玩物也需陈设一二吧?
不好意思,一概没有。
奉上一盏清茶,诸位随便看、随便查,完了该干嘛干嘛去吧。
不光都察院和皇城司尴尬,宫里的天子听闻,也默默良久。
而后她转过头,对一旁啃干果啃得正欢的丁钰道:“盖卿如此自苦,朕瞧着过意不去。你说,要不要赏他点什么?”
不管用不用得着,好歹别让她落下苛待臣下的名声。
丁钰:“你知道他喜欢什么吗?”
崔芜:“……”
“平日里缺什么?”
崔芜:“……”
丁钰翻白眼:“什么都不知道,你赏赐个毛线?万一送过去一堆破烂,盖相又用不上,不是白堆在库房里落灰?”
崔芜服了:“那你说怎么办?”
丁钰胸有成竹:“弄点跟盖相风格相匹配,他也一定用得上的送去。”
崔芜觉得有理,于是苦苦思索,什么跟竹屋茅舍画风契合,又是盖昀一定用得上的?
一日后,来自天子的赏赐源源不断送入盖府,除了几十匹绸缎,更有猪牛羊等家畜,乃至鸡鸭兔子若干。
可想而知,当盖相清雅幽静的竹院被这些“赏赐”填满时,是怎样一副情形。清雅化为乌有,幽静也荡然无存,鸡鸭咯咯乱窜,兔子不见外地薅着草根,更有牛羊闲庭信步,时不时将花盆踹翻。
盖昀木着一张脸,不知作何反应:“陛下缘何突然赏赐臣下?”
前来送赏的潮星毕恭毕敬:“陛下听闻盖相清贫度日,心中不安。又知送些金玉华物,定为盖相不喜,遂寻了这些家畜送来。”
“陛下说,牛能耕地,羊可产奶,猪肉可食用,鸡鸭能生蛋。至于兔子,您瞧着喜欢,就多留几日,若是不喜,兔毛做成围领,兔肉烹一道麻辣迎霜兔,也是极好的。”
“陛下还说,您这竹屋好是好,就是清冷了些。给您送些活物做伴,日后晨喂鸡鸭、暮赶牛羊,热热闹闹的,方不觉得寂寞。”
盖昀拿手揉着额角:“……陛下如此体恤,臣实在感念天恩,不知如何是好。”
潮星嘻嘻一笑:“那盖相多吃几顿肉,把这些鸡鸭兔子照顾好了,就算没辜负陛下心意。”
盖昀气笑不得,将人轰了出去。
心腹重臣习惯了天子时不时天马行空的做派,家里多了几头牲畜固然头疼,倒也不至于乱了阵脚。
此时此刻,真正头疼的还是世家一派——
第367章
这一日, 谢崇岚正好休沐,他与幕僚密谈一个下午,正待用晚食时, 忽见心腹管事匆匆赶来,附耳说了句什么。
下一瞬, 谢尚书脸色骤变,低声喝问:“人在何处?”
心腹知晓厉害,低眉顺眼:“不敢引去人多的地方, 暂且安顿在西偏院。”
谢崇岚眉心耸动, 终是道:“前面引路。”
西偏院乃是谢府最僻静的一处院落,平时少有人至。谢崇岚命管事候在院外,自己亲自推开屋门,只见早有一人等候在内,闻声笑道:“谢大人,我们又见面了。”
来人说一口流利的中原官话, 相貌亦与中原汉人无异。但谢崇岚知道, 此人手腕处有一个狼头刺青。
这是铁勒部族方有的印记。
“你来做什么?”谢崇岚眉头紧锁,沉声喝问, “我早告诉过你, 日后如无必要,不必再来见我。”
那人不以为忤,反而一笑。
“您说的是如无必要,”他说,“现在难道不是最要紧的时候吗?”
谢崇岚眼神骤冷:“什么意思?”
“你们的皇帝虽然是个女人,却比十个男人都难缠,”铁勒使者说,“我听说, 她察觉到你跟草原曾经的交易?”
“这样的把柄被人抓住,你谢尚书不在乎,我们的太后可是替你捏了一把冷汗。”
谢崇岚反应片刻才想起,此人口中的“太后”乃是耶律璟的遗孀,昔日的铁勒王妃。
他微微蹙眉:“王妃所怀是男是女尚且不知,这就自封为太后了?”
“我记得,铁勒汗王之位本是强者居之。如果王妃生下公主,依照铁勒风俗,她可是要嫁给新任汗王,到时未必就是王妃之尊。”
草原不比中原,伦理纲常皆如粪土。按照世代流传的习俗,新王即位会接手老王留下的一切,包括女人。
但新王已有正妻,哪怕如王妃之尊,再度改嫁也只能当一个卑微的妾室。
谢崇岚这般说,显然是带了羞辱轻蔑之意。
使者却道:“有劳谢大人关心,我们王妃刚于半月前产下小王子,母子平安。”
“如今,草原已有新王,谢大人自己的账却没抹平……嘿嘿,您与其担心别人,不如为自己考虑考虑吧。”
他屡次三番提起“旧账”,威胁之意溢于言表,以谢崇岚的城府,都不由动了真怒。
只他面上不显,不冷不热道:“昔年之事,乃胡昌言自作主张,与老夫何干?”
“你们的先汗王将账目交给天子,不就是想借此事挑拨我大魏君臣,坐收渔利吗?不如老夫绑了你,再向天子请罪,有你这份厚礼,想必天子不会多说什么。”
言罢,捞起案上杯盏一摔。下一瞬,无数披甲卫士踹门而入,将铁勒来客团团围住。
无数刀锋抵住要害,那人映了满身寒光,却哈哈大笑起来。
谢崇岚:“死到临头,还有心大笑?”
“我笑你不识好歹,”那人敛了笑声,字句凝重,“谢大人,您真以为交出我,大魏天子就会饶过你?”
“连我们太后都知道,大魏天子雄心勃勃,既已收复幽云,逼着铁勒称臣纳贡,下一步就是除了朝中掣肘。”
“一边是俯首称臣的外族,一边是尾大不掉的世家,你说,在你们皇帝眼里,谁的威胁更大?”
谢崇岚脸色阴沉,背在身后的手指根根捏紧。
“先王将账簿交给你们的皇帝陛下不假,可就算没有这本账簿,以你对你们皇帝的了解,她会轻易放过你们吗?”铁勒使者把准了脉,一步一步增加筹码,“她不会!她只会用温水煮青蛙的方法,剪除你们的羽翼,斩断你们的根基,让你们变成无法反抗的羔羊,再看心情选择哪一头动刀。”
“到那时,你们这些传承百年的名门,能活下来几个?”
谢崇岚胸口起伏,又被自己强行压下。
“不必危言耸听,”他冷冷道,“说你的目的。”
铁勒使者勾起微笑:“谢大人曾经和我们的汗王合作过,可愿意再合作一次?”
谢崇岚瞳孔微颤:“你想让老夫效仿前朝石贼,当泱泱中原的千古罪人?”
他断然道:“万万不成!”
“谢大人想到哪去了?”使者微笑,“我们当然清楚您对中原朝廷忠心,只不过,汗国和中原朝廷签署盟约,有些以往动不得的,如今也该挪一挪位子,顺便给你们的皇帝陛下提个醒,这京中有的是比世家更具威胁的存在。”
“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谢崇岚目光闪烁,沉吟不语。
与此同时,定国公府。
自延昭回京“养伤”,鲜少踏出府门,即便如此,仍无法阻拦外界风波往耳朵里灌……甚至可以说,就是冲着他来的。
他知道府中家将牵扯进行刺案,也听说了前朝据点搜出书信之事——当然,后者是阿绰造访时,私下里告诉他的,目的有二,一是叫他明白天子对定国公府的厚恩。
其二,让他对石瑞娘死心。
“兄长对石瑞娘有情,那姓石的可为你考虑过半分?”她毫不客气地说,“当初她甘为诱饵,引得兄长自投罗网,那是要你的命啊!”
“你屡次三番与前朝余孽牵扯,换成哪个主子不是大忌?只有陛下,救了你的命,替你压住这事,还用清算贪腐转移满朝目光,不叫旁人疑心上你。”
“陛下待咱们恩重如山,兄长当初是怎么教我的?救命之恩,须得不惜性命相报。”
“但你,还有我,又是怎么做的?”
阿绰说着说着眼眶泛红,自己用手背狠命抹着。延昭静默不语,想递帕子给她,又被妹妹狠狠推开。
“我有言在先,若是那姓石的再掺和进来,我绝不会手下留情!”她目光锐利地逼视住兄长,“我已经让陛下失望过一次,不能让她失望第二次。”
彼时,阿绰眼角红痕未消,神色却是前所未有的坚定。延昭突然发现,自己已经有好些年没认真打量过她。
印象里,她总是躲在自己身后怯怯探头,虽做男孩打扮,眼神却是不安的。
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副令他觉得陌生的面貌?
延昭仔细回想,却想不起来,盖因这些年,他长年领兵,与妹妹相聚的时日太少太少。
如今倒是能长留京中,兄妹虽能时时相见,却因石氏余孽之事,彼此间多了根化不开、拔不除的利刺,纵然见面也话不投机。
送走幼妹,延昭独自踱回正堂。他现在清闲得很,每日能打发时间的,除了看书就是练功。
拾起扣在案上的兵书,忽听骨碌碌一阵响,却是什么圆滚滚的物件被扫落在地,滴溜溜滚出老远。
延昭诧异,寻了半晌才发现,那原是一颗白玉珠,指腹大小,莹润细腻。更要紧的是,延昭曾赠与石瑞娘一只玉珠花,是他从南边带回的,端的是新巧精致。而这玉珠与珠花上的珠子一模一样,显然出自同件。
刹那间,延昭瞳孔凝固,在案上一通翻找,果然在砚台下搜到一张纸条。
上面写了一处地址,乃是位于京郊的一家偏远客栈。
延昭皱紧眉头,将纸条缓缓揉进掌心。
理智告诉他,京城正值多事之秋,无论是前朝余孽行刺圣驾,还是天子彻查官员贪腐,都已掀起泼天大浪。这个节骨眼上,不宜多生事端,否则不仅自找麻烦,也给天子拖了后腿。
但感情上,他忍不住想:她为什么回来?
自从接过石瑞娘手中那当胸一刀后,延昭再不敢自欺其人。他知道石瑞娘不是为他回来的,也清楚不论她的意图为何,他都是重要一环。
他可以不去见她,但如此一来,她的目的也无人知晓。倘若狗急跳墙,逼得她与世家联手,则宫城中的天子难免腹背受敌。
是以几经思量,延昭下了决心:“来人,为我备一身便装,我要出去一趟。”
纸条上所写时间是翌日午后三刻,虽说延昭得了“闭门思过”的旨意,扮作家将偷溜出府还是不难。这一次,他吸取教训,表面看只带了三两护卫,实则另安排一只小队相隔一里远远跟着,但凡他发信号示警,立刻向禁军与皇城司求援。
不过……
延昭想,同样的伎俩再用第二次,她大约没这么蠢。
这一次的目的多半不是直接截杀,而是想从他身上得到些什么。
随后发生的事证明,他猜对了。
小客栈不仅偏远,住客也少。当延昭踏过门槛的一刻,几乎立时察觉到五六双目光,或明或暗,从各个角落聚焦在自己身上。
他若无其事地寻到掌柜,将一颗玉珠弹出去。
“一间上房,送些吃食过来。”
掌柜的目光闪烁,笑着答应了,又命小二将人引上二楼。
延昭神色坦然,进屋后甚至为自己倒了杯热茶——当然,没沾唇,只是做做样子。不多会儿,屋门被人推开,“小二”低头上前,将托盘中的菜肴一样一样摆开。
“客官,您要的吃食。”
延昭原还想着这出戏会怎么演下去,听得声音娇软耳熟,闪电般抬起头。下一瞬,熟悉的眉眼暴露眼前,虽是扮作男装,却难掩肤白鬓青、眉眼如画。
延昭武将出身,做不来文人的兜圈子,见状立刻攥住石瑞娘手腕,将人往墙上狠狠一抵:“你还敢回来?说,你到底想怎样!”
他做好了石瑞娘张口呼救的准备,也想过她会怎样巧言令色地为自己辩解。却没想石瑞娘根本不加抵抗,只怔怔瞧着他,眼眶逐渐红了。
延昭蹙眉:“你……”
下一瞬,石瑞娘扑进他怀里,两条胳膊搂住他腰身,秀脸埋进胸口。
“我只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第368章
石瑞娘这几个月的日子并不好过。
身陷京中时, 她日日盼着朝思暮想的堂兄能救她出水深火热。可当真逃离魏都,过上颠沛流离的日子,昔年娇养深闺的贵女方知什么是“朝不保夕”。
诚然, 堂兄对她是照顾的,但赶路途中, 缺衣少食是常态。若是沿途寻不到干净水源,莫说洗漱净面,就连喝水都要再三节省。吃食亦是简陋, 杂粮压成的干饼, 在水里泡软了尚且拉嗓子,搁在前朝,只配拿去喂牲口。
石瑞娘吃不下,却不能不逼着自己吞咽,盖因没有别的吃食,不吃只能饿肚子。
如此提心吊胆了半个多月, 好容易逃进铁勒地盘, 以为终于能安顿下来,却发现真正的噩梦才刚开始。
首先是衣食住行。
他们是“投靠”, 待遇自然不会太好, 住不过毛毡帐篷,吃只有牛羊肉干——那可不是国公府外酥里嫩的烤羊腿,游牧民族珍惜牲畜,若非老死病死,万万舍不得食用。由此做成的肉干,味道可想而知,又干又硬自不必说,还有一股异样的腥臭味, 叫人难以下咽。
穿衣没有丝绸软罗,里头是粗麻衣裳,外头裹着羊皮,不露肌肤不透风就成。睡觉没有高床软枕,腥臭羊皮往地上一铺,躺在上面硌得骨头疼。偏生帐篷不紧实,到了冬夜,寒风从各个角落往里渗透,石瑞娘裹紧羊皮,仍冻得手脚冰凉。
每当这时,她就忍不住想起国公府的罗汉软床、鹅绒厚被,屋里笼着火盆、燃着熏香,脚底踩着滚烫的汤婆。
如果只是这样,石瑞娘或许还能忍,但没多久,她就被逼到“忍无可忍”的地步。
铁勒人恼恨中原朝廷,却拿千里之外的魏帝没奈何,只能将怒火发泄在他们这些“前朝宗室”身上。他们命令堂兄觐见王妃,却不许他着衣裳,只以肮脏的羊皮包裹身体,脖子上拴着绳索,狗一样匍匐在地。
他们管这叫“牵羊礼”。(1)
这对曾经尊贵的后晋宁王而言,实是奇耻大辱,但他不能不忍。他满足了铁勒人,在他们面前做出摇尾乞怜的丑态,然而回到营帐,他迎面给了石瑞娘一耳光。
“都是你!是你没用!”石恭茂不知从哪灌饱了黄汤,对她愤怒嘶吼,“如果你听我的,把延昭的人头献给铁勒人,他们一定不会这么对我,我也用不着受这份屈辱!”
“凭什么你能安安稳稳呆在这儿,我就得像狗一样在地上爬?你这个贱人!”
他薅起石瑞娘衣领,巴掌高高扬起。石瑞娘本能地护住头脸。然而臆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石恭茂好似发现了什么,掐着她的下巴迎光照了许久,而后冷冷勾起唇角。
“但愿你这张脸还有些用处。”
随后,他松开她,转身走了出去。
石瑞娘很快明白了那句话的意味,第二天深夜,一个铁勒人闯进她的帐子,将她摁在床上,粗鲁地撕开衣裳。石瑞娘拼命挣扎,但她那点微乎其微的力气在凶悍如豺狼的铁勒人面前实在不够看。
他用手掌捂住她的嘴,在她身上肆意发泄。待得完事,他提上裤子,将一个皮囊丢下,心满意足地走了。
石瑞娘目光呆滞地躺在草堆里,她亲爱的堂兄掀帘而入,将羊皮拆开,发现里面是几块肉干和一把金币,紧皱的眉头微微舒展。
“别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真当自己还是金尊玉贵的郡主?”她最亲爱的堂兄,用嘲弄的语气讥讽道,“左右都是残花败柳,好歹你还有张脸,不算太不中用。”
他将一块肉干留给石瑞娘,剩下的塞怀里,脚步声裹挟着风声呼号远去。
石瑞娘僵硬的眼珠微微转动,扯过羊皮裹在身上,连滚带爬地抓住肉干。
她低头用力撕咬,像是要把所有的怒火和怨气发泄出来。那一刻,她眼前不期然浮现出一张面孔,说不上多英俊,神色也总是冷冷的不解风情。
但他给予她的,是不同于堂兄的温柔、照顾、呵护备至,仿佛她是他捧在手心里的珠玉,怎么小心都不为过。
石瑞娘做梦也没想到,曾经不惜一切代价逃离的,有一天会成为再也回不去的“念想”。她想念那个憎恨入骨的“金丝笼”,也想念会温柔抚摸她秀发的男人。
或许因为这份“念想”,也可能是潜意识深处仍隐隐存着期待,当堂兄找上她,要她再次回到魏都里应外合时,石瑞娘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为什么不呢?
故国灰飞烟灭,亲人面目全非,在哪都是孤苦伶仃,为什么不寻一个真心爱护她的人依靠?
是以,在看到延昭的瞬间,石瑞娘放任自己拥抱住她,是刻意为之,亦是真情流露。听着延昭胸膛中心跳声逐渐剧烈,她知道自己赌对了,这男人远没有表现出的那般凶神恶煞。
他对她,终究是有思念和不舍的。
“有人盯着我们,”她伏在延昭耳畔轻声道,“是我堂兄的人,也就是你口中的晋室余孽。”
延昭瞳孔骤缩。
“他们逼我回来见你,把我当成对付你和大魏天子的刀,”石瑞娘轻而快速地说,“假意答应,然后想办法把他们一网打尽。”
“然后……然后我就可以回到你身边,我们像之前一样过日子,好不好?”
“这一次,我一定好好待你,再也不伤你了。”
当夜幕再次降临时,阿绰悄无声息地回到宫城。她接替了值夜的潮星的活计,服侍天子入浴,又为她松散了丰厚的云髻,一丝一缕细细梳通。
与此同时,她伏在崔芜耳畔,将延昭命她带的话如此这般说了。
“……我哥哥本想将前朝余孽拿下,又恐打草惊蛇,反跑了大鱼,这才假意应下。而后命人给奴婢带了话,让奴婢请主子意下,是否将计就计?”
阿绰觑着镜中崔芜的面容,小心翼翼道:“我哥哥说,前晋经营多年,总有些残余势力未曾连根拔除,时日长了,难保不成隐患。”
“如今是送上门的机会,他有把握将晋室余孽一网打尽,也算在主子跟前将功赎罪。”
崔芜不置可否,只道:“他与石瑞娘见过面了?”
阿绰噤声片刻,蓦地跪下。
“奴婢兄长未得旨意即擅自行事,自知有罪,请陛下责罚。”
崔芜择了羊油炼制的润肤膏,细细涂抹于眼角处。
“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你哥哥见招拆招,不算罪过,”她说,“只是朕有一事必须问明,他对那石瑞娘是如何打算?”
阿绰跪在冰冷的金砖地上,眼神微微沉下。
她曾问过延昭同样的问题,彼时,她的兄长并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只语焉不详道:“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我不会让她危及大魏社稷。”
阿绰毫不客气:“这个答案,陛下不会满意的。她的脾气,你我都很清楚,她从不给人第二次机会,无论是你我,还是旁人。”
延昭知道她口中的“旁人”是谁,但他沉默以对。
这一刻阿绰知道崔芜的担忧是对的,延昭确实没有完全放下这个女人。与此同时,她生出一个与崔芜一模一样的念头。
“如果奴婢的兄长下不去手,”阿绰咬了咬牙,“我会亲手除掉这个祸害。”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只要那个女人活着一天,就是安插在自己兄长与天子之间的一根人形利刺。
一年两年,或许不会怎样。可三年五年呢?乃至十年八年、二十年、三十年?
待得君臣情义消磨殆尽,想起自家兄长为了一个前朝余孽屡屡违抗圣意,天子如何能不心生猜忌?
“奴婢不敢欺瞒陛下,”电光火石间,阿绰做出决断,“奴婢兄长……确实对石氏余孽尚有余情。”
“但此女奸诈狡猾,最擅玩弄人心,留着只会是祸害。若届时家兄下不去手,奴婢自请提她首级来见,如若食言,甘领军法处置。”
言罢,双手交扣,大礼拜伏。
妆台前的女帝不置可否,兀自有一搭没一搭地梳理长发。良久,她的声音仿佛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
“你做得到?”
阿绰咬了咬牙:“若奴婢做不到,甘愿提头来见。”
短暂的沉默后,一只白如玉的手扶起阿绰。
“提头来见就不用了,”女帝仿佛认真,又像是隐隐含笑,“大好头颅,留着干饭用吧。”
“只是记着,别再让朕失望。”
阿绰郑重应下。
得到天子首肯,计划推进起来无比顺利。
五日后,皇城司与都察院得到密报,称定国公府私藏大批财宝,且非天子所赏。
左文清与孙彦亲自登门,打开后院库房,搜出成箱的黄金与深海明珠,每一颗都堪比贡品。
左文清不敢造次,立刻差人传信,请天子圣裁。
天子雷霆震怒,丝毫不因定国公乃朝中头一份的国公爵位而手下留情,当日传回手谕,将其打入天牢。
自此,等着看热闹的人熄了最后一点心思。
天子雷厉风行,连麾下大将尚且不留情面,何况旁人?
看来,她此番是铁了心,要将朝中贪腐之风矫正到底了——
第369章
刚听说“定国公府出事”时, 朝中大部分官员都抱持着看乐子的心态。
不是要肃清贪腐、整顿朝纲?
不是说纠察到底、绝不姑息?
行啊,现在问题出在你自己的心腹大将身上,你查是不查?
所有人都清楚定国公在天子心目中的地位, 那是自入关起就追随左右的心腹,哪怕天子对武穆王荣宠盛极, 延昭依然是大魏序次第一的国公,无人能撼动其地位。
如今延昭出事,查, 伤了君臣情分, 亦寒了心腹下属的心;不查,那么多双眼睛看着,敢情言之凿凿、掷地有声都是演给外人看的,换做自己的心腹爱将,就舍不得动刀了?
如此一来,“肃贪”成了笑话, 天子威望亦是荡然无存。
这是世家们想看到的结果, 可惜天子从不让他们如愿。得知定国公府私藏之物,她亲手写了旨意交与殷钊, 命其锁拿延昭入狱, 并给刑部带话:该怎么审,就怎么审。
旨意一下,朝中鸦雀无声。
延昭倒是淡定得很,入刑部大牢时,甚至向亲自恭迎的贾翊拱了拱手:“有劳了。”
贾翊得了天子吩咐,大约知晓几分内情,对延昭也客气得很:“事发仓促,许有怠慢之处, 还望国公爷见谅。”
延昭自不会计较,尤其当他发现,牢房虽然简陋,却打扫得极为干净,被褥枕头一应俱新,角落里甚至点了火盆,源源不断地散发暖意。
虽说自天子上位后,一力提高嫌犯待遇,未定罪者不许私自动刑拷问,但如此优待显然违背常理。
延昭在床榻上坐下,本想稍事歇息,思绪却不肯消停。
不期然地,他回想起这些年的过往。
有艰难求存,被铁勒人俘虏,当作牛马驱使,又得了时疫;有死里逃生,他们打败了病魔,又抱团取暖,一起从党项人的营地出逃;有豪气干云,追随崔芜拿下华亭,打下了此生第一块真正属于自己的地盘;有平步青云,主子登基称帝,他亦受封国公,战功赫赫,傲视同侪。
彼时,延昭对未来充满憧憬,想执干戈以卫社稷,想荣耀加身庇佑子孙,亦想缔造一段君臣相得的佳话,就如昔年的汉昭烈帝与诸葛孔明,流芳后世,代代相传。
可然后呢?
然后……怎就变得面目全非?
延昭努力回想,却百思不得其解。
于此同时,福宁殿中。
崔芜挑亮烛火,也在回想这一路走来的点点滴滴。
平心而论,延昭与她的情分虽不如丁钰、秦萧,却也不可谓不深厚。从他毫不犹豫地追随她那一刻起,就成了她麾下当之无愧的第一猛将。
如果不是为情所困,昏了头脑,收复幽云的不世功勋本该有他一份。
然而现在……
崔芜摇了摇头,将批完的折子丢到一边,随手又扯过一本。
脚步声就在这时传来,崔芜抬头,只见潮星领着一个禁军打扮的男人入殿。她未曾细看,只道是殷钊差人回话,头也不抬道:“事情办妥了?”
潮星没吭声,躬身退到一边,反倒是她身后的“禁卫”上前,摘了头盔托在臂弯:“阿芜要办什么事?臣乐意效劳。”
崔芜听着话音不对,倏尔抬头,只见眼前人眉眼含笑,神色温煦,可不是扮作禁卫的秦萧?
一时间,喜甚于惊,只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兄长?你怎么来了!”
秦萧缓步上前,仿佛说笑,又有几分含而不露的委屈:“阿芜好些时日不曾登门,你不肯来,还不许秦某向天子问安吗?”
崔芜确实好些时日未曾见秦萧,既是做戏做全套,也是要处理的事太多,要考虑的人也太多,精力被分散,顾及秦萧的时候就少了。
但这话不便宣之于口,怎么想都有点“渣”,是以崔芜只一笑带过,极自然地揽住秦萧的手:“用过晚食了吗?”
秦萧:“赶着入宫来见阿芜,尚未。”
崔芜捏了捏他虎口,转头吩咐潮星:“告诉小厨房,送些吃食过来,不拘菜色,越快越好。”
潮星答应着去了。
许久没见的心上人换装登门,这时再批折子属实有点破坏氛围。崔芜只犹豫了一秒,就果断抛弃案上的奏疏,牵着秦萧的手回了内殿。
“怎么突然想起进宫,还扮作这副模样?可有什么要紧事?”
秦萧无奈。
“没有要紧事,就不能来瞧瞧阿芜吗?”他慢条斯理道,“还是说,陛下坐镇朝堂,已将秦某抛诸脑后?”
自元夕之后,秦萧与崔芜足有半个多月未见面,实在想念得紧,又怕贸然入宫打乱天子部署,这才玩了一手易容改装。
只是从天子的态度来看,她似乎并没有同样的困扰。
这让武穆王委实不爽,眼神也格外哀怨。沉默瘟疫般蔓延在内殿,崔芜被他控诉的眼神盯得头皮发麻,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这种“睡完了就丢”的做法,似乎……不太地道?
“怎么会呢?”出于心虚,崔芜主动凑上前,仰头亲了亲他唇角,“兄长在我心目中的排序可是第一位的,任谁也越不过。我对兄长的爱慕之心如滔滔江水绵延不绝,又如黄河泛滥一发不可收拾……”
秦萧木着一张脸。
头一回听当朝天子夸张的修辞用语时,他只觉得牙疼。第二次听,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多半是天子“家乡”的用语,否则不会浮夸到叫人直起鸡皮疙瘩。
满打满算,这是第三回 。
此时的武穆王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敷衍,赤裸裸的敷衍!
接连三回不带改词的,可见崔芜有多不当回事,怎么,就因为睡过了、吃到嘴了,所以“兄长”就不值钱了?
连说句甜言蜜语都懒得想新词?
自觉受到怠慢的武穆王手心发痒,很想把崔芜提溜过来“收拾”一顿。幸好这时,潮星捧着托盘折返,热腾腾的宵夜摆满桌案,除了两人喜欢的馄饨鸡、枣泥糕,居然还有一碟春饼。
崔芜挑眉:“好好的,怎么想起做这个?”
潮星笑道:“陛下忘了,明儿个是立春,吃春饼不是理所应当?”
春饼这玩意儿最初起源于魏晋年间的“五辛盘”,包括大蒜、小蒜、韭、芸苔、胡荽五种辛荤蔬菜。
待到崔芜登基,吃不惯“五辛菜”,干脆改作四时菜心,和以火腿丝、鸡丝、豆腐丝等物,以薄如蝉翼的面饼包裹,权当吃个应景。
秦萧心生感慨:“不知不觉又过了一年,当年与阿芜江南初见,可未曾想过会相伴度过这许多岁月。”
崔芜捞起一只馄饨塞进嘴里:“哦,那兄长最好快些习惯,毕竟你我还要一起度过更多岁月,万一有一天相看两厌……”
她话音顿住,惹得秦萧眯眼看来:“相看两厌?陛下是打算对臣下始乱终弃?”
崔芜:“怎么可能?若真有那一日,我就打断兄长的腿,把你拖进小黑屋里锁起来,叫你这辈子也离不开我半步。”
秦萧:“……”
他放弃跟崔芜“好好说话”的念头,摁了摁额角,皮笑肉不笑道:“阿芜胸怀壮志,秦某甚是欣慰。”
崔芜得意洋洋:“那必须的,毕竟人活一世,梦想还是要有。”
秦萧心说:梦想可以有,白日梦就不必了。
两人相对而坐,自自在在地用完夜宵。忽听脚步声再起,竟是殷钊疾步入殿。
他没料到会在天子起居处撞见武穆王,明显迟疑了一瞬。秦萧会意,正待起身回避,却被崔芜摁住。
“不必避讳兄长,”她说,“我没打算瞒着他。”
秦萧心口暖意涌动,重新坐了回去。
天子这般说,殷钊自然无甚顾虑。
这一次,他带来了崔芜想听到的消息:“乱党闯入刑部大牢,劫走定国公。”
这无疑是个石破天惊的消息,秦萧下意识看向崔芜,却见天子脸色平静,仿佛是意料之中。
“延昭下狱三日方动手,他们也算沉得住气了,”下一瞬,崔芜印证了他的猜测,只见天子夹了筷豆腐丝放入口中,慢条斯理道,“有人盯着吗?”
“阿绰姑娘亲自领着皇城司精锐追踪,陈二娘子那边也派了人手,”殷钊道,“按您的吩咐,先不打草惊蛇,等引出前朝宁王再行动手。”
秦萧听到这里,基本明白了,崔芜这是打算玩一手引蛇出洞。
虽是她用烂了的计策……但好歹,她这回知道找旁人当诱饵,不拿小命开玩笑。
也算有长进。
“前朝宁王姑且不论,这一次行动真正的目标,你得心里有数,”崔芜却不知秦萧心中想法,目光锐利地逼视住殷钊,“一个前朝余孽掀不起多少风浪,但一个心怀叵测的女人能对我朝大将造成多大影响,却是谁也无法估量。”
“为一个女人断送大将性命,这种事有一次就够了,朕不想再有第二次,你明白吗?”
殷钊单膝拜倒,扶刀领命。
待他退下后,秦萧捡了个蜜桔,慢条斯理地削去外皮,乳白色的筋络亦剥除干净。
他将金黄多汁的果肉送到崔芜嘴边,后者似笑非笑看来:“兄长就没什么想问……”
话没说完,秦萧眼疾手快地一送,将橘瓣塞进崔芜嘴里。
崔芜险些被汁水呛到,恶狠狠地瞪他。
第370章
崔芜原以为秦萧会对自己暗地里的谋划刨根究底, 谁知人家毫不在意。
他好整以暇地剥出一只蜜桔,将桔瓣一枚一枚喂进崔芜嘴里,直到大半个桔子进了天子腹中, 才不慌不忙道:“阿芜又想钓鱼了?”
崔芜嘻嘻一笑:“有人背着朕兴风作浪,朕顺势而为, 不为过吧?”
“不为过,”秦萧给出肯定的答复,“既让满朝文武看到阿芜肃贪的决心, 又可钓出翻云覆雨的前朝余孽, 如此连消带打,确是阿芜手笔。”
崔芜眯眼:“兄长这是夸我?”
秦萧颔首:“自然是褒奖。”
崔芜皱眉。
这所谓的“褒奖”,怎么听起来比骂人还阴阳怪气?
然而这一回,秦萧是真心感佩:“世家树大根深,哪怕是前朝女帝,与之抗衡亦要讲究策略。”
“阿芜却能狠下重手, 不以一时得失为囿, 非明主不可为。”
崔芜却面色凝重:“那是因为我知道贪腐能让一个国家变得多么糟糕,倘若朝堂上都是这等利欲熏心之辈, 无异于果子从里烂了, 则再强的军备、再大的地盘也挽回不了山河日下的结局。”
在另一个时空,六百多年后,有明一朝的第十六位皇帝就面临着这样一个烂摊子。因为贪腐,盐税征收不上,国库无以为继,边军饷银年复一年克扣,不得已裁撤驿站减少开支。
殊不知这一举措断送了无数本已走投无路者的生计,他们活不下去, 只能揭竿而起,用反叛发出对当权者的怒吼。
由此诞生的,正是明朝末年最富盛名的李姓农民起义军领袖。
他领兵打入明朝国都,抄了权贵老爷们的府邸,所得白银竟有七千万两之多。再去皇宫一瞧,私库里的存银亦有三千多万两。
二者相加,足足亿两白银,抵得上一百年的盐税。可君也好,臣也罢,宁可将其搁置库房落灰,也不愿施舍出来喂饱无路可走的灾民。
对比之下,明代末帝血书里的那句“任贼分裂朕尸,勿伤百姓一人”实是虚伪可笑。
崔芜对一脖子吊死无甚兴趣,亦不想落得如此可怜又可笑的下场。与其被百姓的怒火吞没,她宁可去跟冥顽不灵的世家掰腕子。
“世家掣肘国政之弊,我是必要根除的,”她说,“治贪只是由头……时至今日,他们也该回过味来。”
“故意拖延昭下水,是为了向朕示威,哪怕碍于君臣之名,不好直接反叛,他们也有的是法子叫我进退不得。”
说到此处,崔芜冷冷嗤笑:“行啊,他们想玩,朕就陪他们玩个够,且看能不能遂了他们的意。”
秦萧近距离旁观了大魏立朝以来最惊心动魄的一场权谋争斗,有一瞬间忍不住扪心自问:若换我坐在这个位子,能第一时间洞悉世家图谋,做好连消带打的全盘部署吗?
叩问的结果是,他做不到。
这当然不是武穆王资质不够,而是相当长一段时间内,河西的属性都是“军”大于“政”。
军中氛围相较于派系林立的朝堂总是单纯许多,更不必说秦萧久居上位又武勇过人,敢跟他玩这种手段的着实不多。
因为用不到,这方面的“技能点”自然不被点亮。
秦萧揉了揉额角,有点明白崔芜为何坚持要他“闭门思过”。
武穆王勇冠三军,就该驰骋疆场,至于朝堂权斗……看看就好。
只不过……
秦萧看向崔芜,欲言又止。
崔芜对他再熟悉不过,见状道:“想说什么就说,兄长跟我还要见外吗?”
秦萧于是道:“延昭是阿芜麾下大将,却不是最亲近之人。”
崔芜微微皱眉。
“论功勋、论爵位,论与天子的亲疏远近,朝中有人更甚于他,此人方是世家真正的眼中钉、肉中刺,”秦萧斟酌着说道,“阿芜就没想过……”
崔芜面无表情地打断他:“从来没有。”
秦萧没说话,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
崔芜深深吸气,努力平复胸口骤起的戾气:“兄长,我坐上这个位子,不是让你受委屈的。若连你都护不住,还要我这个天下共主干什么吃?”
何为天下共主?
承宣政令,慈掌万民,布行法令,扬正义以抑不直,赏有功而惩过责。
若是有功者含冤受屈、夜难安枕,有罪者金莼玉粒、锦绣缠身,这个天子还有什么当头?
不如洗洗睡了。
秦萧生出一种很微妙复杂的感觉。
理智上,他知道崔芜是出于“保护”的心态,她自认登高位须得揽重责,却总想将他护在身后,替他挡下漫天风雨。
这是天子对心爱之人的荣宠,秦萧很受用,但也有点不是滋味。
理由很简单,他是男人,本该站在心爱的女人身前,为她挡下明枪暗箭。可事实恰恰相反,一直以来都是她护着他、迁就他,仿佛堂堂武穆王只剩下被收进后宫百般宠爱一个作用。
这怎么可以?
“陛下,”秦萧试图和崔芜讲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徐徐图之固有好处,却也给了世家喘息的时机。”
“治沉疴须用猛药,既然陛下舍得下定国公,也不必以臣一身为顾念。若能为朝廷除了毒瘤,臣纵是身死,亦了无遗憾。”
他此生夙愿只有两桩,一是驱逐外虏、收复幽云。再就是与崔芜倾诉衷肠,互表心意。
如今二者俱已达成,回首过往,一应缺憾皆是圆满。
他心中感念不知如何诉说,只想为她做些什么。
“陛下曾言,会尊重臣的意愿。此乃臣唯一的心愿,望陛下成全。”
崔芜数不清这是第多少回挖坑把自己埋了,悔得肠子都青了。
她就不该跟秦萧说什么“平等”、“尊重”,这货拿着鸡毛当令箭,回回用她自己的话堵她,只配被拖回小黑屋,扒光衣服锁床上。
兴许是胸口戾气横流,天子盯着秦萧的眼神也格外不善。那一刻,武穆王的武人直觉发出声嘶力竭的警报:跑!
但他还是慢了,没等起身行礼,崔芜劈手薅住他衣领,二话不说就往内殿方向拖去。
秦萧:“……”
硬碰硬地比力气,他能轻而易举地挣脱崔芜。但武穆王敏锐觉出,天子此刻动了真怒,心虚之下不敢发力,偏生崔芜勤练骑射,腕上力道有了明显提升。
此消彼长之下,他居然真的被崔芜拖起,磕磕绊绊地回了内殿。
迈过门槛时,秦萧被氍毹绊了下,那缺德的女帝又重重推了把,两股力量相叠加,令下盘功夫扎实的武穆王踉跄好几步,几乎是跌坐上床榻。
与此同时,崔芜欺身而至,一肘子将他怼进被枕中。
秦萧后脑磕在枕上,不得不庆幸早春气候寒凉,殿中用的乃是紫缎软枕而非坚硬的瓷枕,这一磕只是有些眩晕,不至于磕坏颅脑。
但紧接着,他只觉脖颈微凉,竟是被某位陛下扯开衣领,低头咬出一排整齐的牙印。
秦萧吃痛,却未曾推开崔芜。他抬手捏住她后颈,极具安抚意味的拿捏着:“原来陛下宵夜没吃饱……没关系,尽管上嘴,可要臣倒杯玫瑰露为您佐餐?”
崔芜抬头瞪他。
她都气冒烟了,这货还没事人似地调戏她!
“秦卿是算准了,”崔芜咬牙切齿,“朕拿你没法子,是吧?”
秦萧很平静:“岂敢。秦某只是知道,在陛下心中,再如何看重私情,社稷万民永远是第一位。”
“您当初既能狠心拿自己设局,如今自不会吝惜旁人,不是吗?”
崔芜磨牙:“敢情兄长是积怨已深,在这儿等着我呢。”
秦萧:“臣只是提醒陛下,当以大局为重,不可……”
他没能把话说完,因为崔芜突然低头,近乎凶狠地咬住他唇瓣。
秦萧:“……”
武穆王武将出身,骨子里却残留着些许世家公子习性,床笫间讲究浅尝辄止、循序渐进,就像呵护着一脉青涩而犹带露水的娇嫩小花儿。
奈何想象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单看长相,崔芜确实像“花”,很容易激发男性“怜惜”与“呵护”的欲望。然而床帐撒落,她骤然爆发的野性和凶狠连秦萧都有些吃不消。
她攥着秦萧比自己粗大一圈的腕子,毫不客气地缚在床栏上。秦萧不曾挣动,只是有些哭笑不得:“每次都是这一招……”
话没说完,侧颈传来激痛,秦萧皱了皱眉,刹那间仿佛被猛虎叼住要害的狼王,每一根寒毛都因警觉倒竖。
然而下一瞬,他重归松弛,因为崔芜似笑非笑地抬起头,伸舌舔去细细的血丝。
“每次都是这一招,兄长不也配合得很?”她凑到他耳畔吐息,“你要真不情愿,阿芜还能强了你不成?”
秦萧实在很不明白,当今天子韬略一流,论文采也不比谁差,怎么一到床上……满口虎狼之词,拦都拦不住?
很快,他分不出心神细想,因为崔芜再次低头,难以形容的酥麻感窜过肌理,他因难耐而紧绷,手指攥紧身下床单。
长夜漫漫,而这只是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