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1章
古时冬日蔬果有限, 最常见的无非萝卜和黄芽菜,也就是后世的大白菜。如今见了旁的蔬菜,崔芜心痒难耐, 想起小厨房的那道“山楂汁拌胡瓜”,口水都要下来了。
“我都要了, ”女帝极为慷慨,用眼神示意殷钊结账,“开个价吧。”
摊主大喜, 瞧着崔芜气度, 没敢狮子大开口,给出一个十分公道的价码。
崔芜很满意,又吩咐殷钊:“将这些送回……‘家里’,再跟兄长说一声,今儿个中午有他喜欢的山楂汁拌胡瓜和青韭炒面筋,回不回来用饭, 他自己瞧着办。”
殷钊为御前统领, 常年跟随女帝身边,如何不知她与秦萧的关系?闻言, 笑着应了。
这一带摊子不少, 崔芜来了兴致,索性一家家逛过,期间收获栗子、梨干、温柑子、乳糖狮子、糖霜蜂儿若干,十来个纸包塞满新燕怀里,几乎腾不出手。
崔芜擎着乳糖狮子,其实就是将砂糖和牛乳混合炼制,制成狮子的造型,其色白喜人、生动有趣, 与后世的糖画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她掰下一条“狮子腿”,塞进新燕嘴里:“好吃吗?”
新燕舌尖品尝到甜味,两只腮帮鼓鼓囊囊,笑着点了点头。
崔芜看着她,心里升起浓重的叹息。
其实俘虏铁勒王妃一役,眼前的小女官居功至伟,以她立下的功劳,封个校尉不在话下。
只要新燕点头,她甚至可以为她铺路,将她送到“大魏第一女将军”的位子上。
但新燕就是不愿意。
她似乎没有太大的野心,对如今的生活也很满意,有女帝的爱护、女官们的关照,她大可以将殿门一关,当个受尽宠爱的小妹妹。
贪图安逸、抵触动荡,此乃人之常情。
在自己有底气保她一生安稳富足的前提下,崔芜无意强人所难,只是惋惜她那一身天赋。
眼看一条街逛了大半,崔芜对都城的市井人情有了印象,正待登车离去,忽听远处传来骚动与惊呼。
崔芜蓦地回头,与此同时,一个男人飞奔到近前。
他瞧着三十来岁,中等身量,相貌憨厚,丢人群里掀不起丝毫涟漪,盖因摆摊做生意的平头百姓,十个里有八个是类似的面相。
他看上去应该在酒楼里跑腿,在茶肆中打杂,在商铺里揽客叫卖……就是不该在大街上被人光天化日地追杀。
更别提,追杀他的那几人还穿着皇城司的服色。
崔芜微微皱了下眉。
许是被追急了,那人病急乱投医,竟奔着崔芜而来。殷钊眼神骤凛,领着护卫围住天子,“呛啷”数声响,五六把佩刀拔出一半。
被追杀的男人眼见事不可为,将眼光投向一旁的新燕——女子、年纪不大、身材娇小,最要紧的是没有护卫阻挡。
多么完美的“人质”。
他一把拖过新燕,五指死死掐住她脖颈,对紧追不舍的皇城司府吏怒吼:“别过来,否则我掐死她!”
追人的府吏应声止步,却不是受他胁迫威吓,而是他们认出了便装佩刀的殷钊。
虽然他们没见过崔芜,但……普天之下有几人能令禁军统领亲自护卫?
这下事情大条了。
只是片刻走神,变故再起。忽听一声尖叫,却是那抓着新燕的男人不知怎的松了手,方才还掐着少女纤细脖颈的手被那女孩攥死反拧,腕骨呈现出诡异的扭曲形状。男人疼得眼泪鼻涕一把下来,惨嚎变了调。
新燕犹不过瘾,将高出自己大半个头的成年男人凭蛮力拎起,高高举过头顶,然后毫不客气地丢出去。
“轰”一声巨响!
哪怕是中等身量的男人,也足够撞翻糕饼摊子,摊主精心制作的点心果子翻了满地,令旁观的女帝心疼得直搓牙花子。
眼看新燕还不尽兴,大有“再战三百回合”的意思,崔芜终于不能坐视不理:“够了。”
新燕的手已经薅住那人衣领,闻言,她将人丢回满地狼藉,三两步站回自家主子身边。
仍旧是低眉顺眼,仿佛十分无害。
但没人敢用打量“小女孩”的眼光看待她。
崔芜使了个眼色,自有殷钊上前与皇城司府吏沟通,她自己则扶起小贩,温言安抚几句,又掏出荷包,表示浪费的点心果子她包了。
两枚沉甸甸的金瓜子落入掌心,小贩眼睛亮了,对着崔芜千恩万谢,只差跪地磕头。
收拾完残局,崔芜回了车上。不多会儿,殷钊打发了皇城司的人,隔着车帘向她回话。
“方才那人乃是余氏粮铺的管事,被皇城司盯了好几日,原本一切正常,不知怎得走漏风声,被他察觉不妥,竟想乔装潜逃。”
“幸好皇城司的兄弟够警醒,将人及时拦下。他见事情败露,一路奔逃至此,这才惊了主子的驾。”
盯梢粮铺的事是崔芜授意,她盯住的不止一个余家,凡是做米粮生意且稍有规模的,有一个算一个,都在“待查”名单上。
只她没想到,皇城司做事这般不谨慎,非但被盯梢对象察觉风声,还在闹市区上演了一出追逐战。
明日坊间流言不知如何编排……皇城司是嫌自己名声还不够“好听”吗?
但崔芜忍住了,名声什么的,实没有“罪证”和“真相”重要。
“皇城司查到了什么?”
“余家人似乎和胡郎中交情匪浅,京中粮铺众多,但胡家只往余家买粮……准确地说,是余家每月上旬都会将上好的粳米送去胡府,好几大车麻袋和木箱,装得满满当当。”
崔芜挑眉:“送的只是米?”
殷钊谦卑垂眸:“这个,臣下就不清楚了。”
干系到正五品郎中,且是礼部尚书心腹,在没有真凭实据的情况下,殷钊只能“不清楚”。
崔芜没为难他,又问:“消息是怎么走漏的?”
“皇城司正在清查,稍后阿绰姑娘会给主子一个交代。”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殷钊是禁军统领,不是皇城司指挥使,不可能面面俱到。
崔芜接受了这个答复,总归事情已经发生,再懊恼也无济于事。
她也不打算为了这个突发的插曲打道回府,坚持了原定的目的地:“走吧,去义学。”
殷钊毫不意外,顺从应下。
马车按原计划赶到义学,虽然比预计晚了个多时辰,陈婉娘却亲自等在门口,哪怕冻得手脚麻木,也未挪动半步。
“主子来了,”看到马车停下,她谦卑地迎上前,扶着崔芜下车,“里头备了好茶,您先喝一盏暖暖身。”
崔芜却不是来喝茶的:“讲学的地方在哪?带我去。”
陈婉娘早知会这样,爽快道:“您随我来。”
义学设于一处二进大宅,男孩在一进,女孩在二进。虽然崔芜本人对这种性别隔离嗤之以鼻,但这种做法在眼下这个时空还是必要的。
男孩们跟着夫子读三字经,拐过照壁,朗朗读书声变得清晰:“……夏有禹,商有汤。周武王,称三王。”
“夏传子,家天下。四百载,迁夏社。”
“汤伐夏,国号商,六百载,至纣亡。”
“周武王,始诛纣。八百载,最长久。”
“……”
在另一个时空,《三字经》直到南宋才正式问世。但鉴于崔芜这只“蝴蝶”带来了火铳和望远镜,令一篇文章提前百年出现,似乎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崔芜驻足听了会儿,见先生教得认真,学生听得专注,遂没说什么,又往后院去。
前后两院以角门隔开,平时不得随意串通。女孩所学课程也不一样,《三字经》读个大概即可,更多精力还是放在算术、女红与纺线、编织上。
崔芜不太满意,但她知道陈婉娘尽力了。
“终究是有些成见,觉得女孩读书派不上用场,认识几个字,不做睁眼瞎也就罢了,”陈婉娘委婉道,“教授算术与女红,送来的女孩儿还多些,毕竟算术能帮着算账管家,女红和织衣更不必说,是一门糊口的营生。”
崔芜揉了揉眉心,到底没说什么。
“不着急,”她告诉自己,“等女子取仕成了制度,等先驱者做出成绩。”
到时,她不信那些女孩儿的父母不会改了主意。
如此再三,崔芜心气终于平了。
此时,内院女童正上着算学课,一块刷白的木板摆在课堂中央,陈婉娘高价聘来的女先生用炭笔涂抹勾画。那并非崔芜所学的阿拉伯数字,而是以算筹计数,女孩们一步步跟着照做,倒也似模似样。
忽听铜铃声响,一堂课尽。女孩们看向门外,眼神里充满了期待。
崔芜诧异挑眉,陈婉娘伏在她耳畔道:“学堂规矩,每日这时会提供一顿课间吃食。”
崔芜恍然。
既是义学,则孩童家境大都普通,家里虽不至于饿着孩子,可半大的小猢狲,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哪个会嫌吃食多?
少顷,四名仆妇合力抬了两口木桶进来,一口装点心,一口盛的却是热气腾腾的羊乳。
女先生取出花名册,叫到名字的女童上前领取食物,每人一个蒸饼,一个鸡子,一碗羊乳,谈不上多精细,对这些女娃子来说,却是少见的美味。
一时间,屋里再不闻旁的声音,只听到调羹碰撞碗口,以及孩子们狼吞虎咽的声音。
民以食为天,在这间小小的课堂中体现得淋漓尽致。
第352章
崔芜不顾寒风呼号, 仔细观察“教室”,见屋里点了火盆取暖,窗口亦散出融融热气, 方满意点头。
在风口站了许久,饶是她有裘衣取暖也冻得够呛, 下意识跺了跺脚。
陈婉娘敏锐捕捉到这个小动作,笑道:“这里冷得很,主子还是去偏院喝杯热茶去去寒气?”
这一回, 崔芜没拒绝, 跟着她去了西偏院。屋里早笼上火盆,奉上的亦非清茶,而是滚热的牛乳茶,加了少许红糖,最香甜暖身不过。
崔芜一口气喝下大半盏,感觉自己缓过来少许。听着外头呼号凄厉的风声, 再品着手里的奶茶, 恍惚中有种“冰火两重天”的错觉。
“你做得很好,”她回过神, 说道, “不说别的,孩子们冬日里有个去处,冻不着,有吃食,就足够父母将人送来。”
“你考虑得很周到,朕该好生谢你。”
陈婉娘忐忑了半日的心,冷不防听见自家陛下一句褒奖,心口大石“砰”一声落了地, 简直受宠若惊起来。
“陛下过誉了,其实还有好些地方不够圆满,”她谨慎道,“送来的孩子年纪太小,基础还未打好,许多课程也没法跟上,只能一步一步来。”
崔芜颔首赞同:“无妨,凡事都得循序渐进,先把经文和算学两门课开起来,等打好底子再学旁的不迟。”
顿了片刻,又道:“朕之前送来几个先生,课教的如何?”
她口中的“先生”乃是落第的今科进士,因着治蝗不力、有负圣恩,女帝一怒之下将人赶来义学,什么时候见了教书育人的成效,什么时候再行提拔。
“陛下送来的人,属下安排在不同义学,都是苦读多年的名士,学问自然没得说,只是与孩子相处,总需要时日磨合。”
陈婉娘话说得委婉,想起先生刚到义学,仗着身负功名拿腔拿调,被学中顽童带头针对,今日在茶水里加料,明日将板凳的一条腿锯了,后日又在门槛处做些手脚,害先生绊一大马趴,直气得那人捶胸顿足,大呼“有辱斯文”。
然而气完了骂完了,还是照常上课,并未因此懈怠讲学。
崔芜听着忍俊不禁,对此人印象有所好转:“能对孩童耐心的,不论学问能力如何,为人总是差不了。”
“你照拂着些,别让他吃太多苦头。”
陈二娘子应了,斟酌片刻,自袖中取出一本账簿,双手呈到女帝面前:“这是去岁以来,我等自福建银矿所得之利,每一笔的来龙去脉都已标明。”
“当初陛下嘱咐的三件事,义学已经办起,海贸也已成行,所欠唯有银庄。”
“前期筹备得差不多,属下想着,等明年三月,航队归来,便可着手操办了。”
崔芜看罢账簿,见明细清楚,每一条都对得上,且与皇城司所报并无二致,遂满意点头。
“你办事,朕没有不放心的,”她说,“朕也跟你透个底,银庄办起来,若是运营得好,少不得户部要掺一手。”
“但有朕在,你手里的股份就是稳如泰山,任谁也动不了。”
陈婉娘依依拜倒:“属下谢主子眷顾。”
崔芜出来一趟,收获还是颇丰。怀揣着陈婉娘送上的账簿,她心满意足地回了宫城,临上车前不由琢磨,自己是不是忘了点什么?
然而她仔细回想,该提到的都提到了,想知道的也都知道了,并无遗漏,遂心安理得地放松了精神。
半个时辰后,女帝走进福宁殿,只见秦萧坐于案前,自公文中抬起头,用堪称温柔的语调问道:“陛下回来了?这一趟出游可还尽兴?”
崔芜:“……”
终于想起忘了什么。
她一时兴起,本着“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的心态,约了秦萧共用午食。谁知中途被“皇城司抓捕逃犯”横插一杠,又和陈婉娘聊上兴头,生生忘了这回事。
她在义学喝了一碗奶茶,啃了半盘点心,倒不怎么饿。可怜秦萧为了等她,生生比平时多等了半个时辰,焉能不气?
崔芜自知理亏,半真半假地瞪着潮星:“就不能让兄长先用饭吗?他身子亏损禁不得饿,又不是不知道!”
潮星不语,默默为自家主子背锅。
秦萧却不吃这一套,皮笑肉不笑道:“是臣不让她们传膳的。陛下为君,乃是臣之主上,天子尚未用饭,臣怎敢逾越?”
崔芜听到这儿,知道这事没法轻描淡写地带过去,遂对潮星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道了句“奴婢去小厨房看看”,躬身退出殿外。
待得里外再无第三人,女帝终于可以放飞自我。她先是试探地扯了扯秦萧袍袖:“兄长猜猜,我早上去哪了?”
秦萧凉笑:“陛下去哪是陛下的自由,秦某身为臣子,不敢过问。”
崔芜听出他话里的赌气意味,也知道他不是真的恼怒,较真论起来,堂堂武穆王此刻的心情跟要糖吃的小孩差不多——都是对着亲近之人撒泼耍赖。
她于是放弃就事论事,抓着秦萧手掌,在手背上清脆地“吧唧”一口。
秦萧眼眸瞬间深了:“好好说着话,陛下这是做什么?”
崔芜不搭理,又勾住他脖颈,在这人脸上大喇喇地“吧唧”一下。
秦萧:“……”
他喉头微微滑动,侧耳细听,殿门掩得死死的,女官们最近的也在五丈开外,听不到里间动静。
遂将崔芜抱上膝头,低头与她交换过绵长气息。
待得最后分开,崔芜已有些喘不上气,恼恨地瞪他一眼:“你故意的吧?”
秦萧一本正经:“岂敢?秦某只是遵循陛下旨意。”
崔芜继续瞪他:“那朕现在饿了,要传膳,你遵旨不?”
秦萧安之若素:“一切听从陛下的意思。”
于是半刻钟后,备好的午食一样一样端上,除了两样冬日难得的素菜,更有炙鹿肉、爆炒羊杂、八宝鸭,以及口蘑炖的三鲜菌汤。
秦萧久在边境,旁的不说,见到鲜蔬是真馋了,多等半个时辰的怨气早化为乌有。
只他记得侍膳的规矩,先将各色菜肴为崔芜布了一筷:“阿芜近日有些燥火,用些胡瓜清清火气。”
崔芜哼了一声,将胡瓜丢进嘴里,咬得汁水四溅。
在另一个时空,胡瓜——也就是小黄瓜,不是什么新鲜玩意儿,菜场里几块钱能抓一把。但在眼下,尤其是蔬果匮乏的冬季,能送上一盘胡瓜,委实是上等人家才能享受的待遇。
秦萧不计较吃穿,但能吃用得精致些,也没必要苛待自己。他尝了鲜蔬,又盛了半碗菌子汤,口中感慨道:“还是福宁殿小厨房的味道最好,臣领兵在外,旁的且罢了,每每想起小厨房都垂涎三尺。”
崔芜为他夹了筷鹿肉:“那就多用些,这鹿肉昨日就送到了,偏巧兄长不在宫里用饭,等到今天才命小厨房做了。”
冬日食用鹿肉最滋补不过,秦萧含笑用了,又投桃报李地还了崔芜一筷:“阿芜每到冬日,手脚都暖不过来,多用些鹿肉有好处。”
这二位跟耍花枪似的,你一勺我一筷地用完午食。少顷,潮星领人撤了残羹,崔芜则拉着秦萧进了内殿,两人一边品茶消食,她一边将上午的见闻说了。
秦萧起先还含着淡笑,及至听闻皇城司内有人泄密,神色倏尔变了。
“陛下以为如何?”
崔芜命人取了蒸熟的芋头,捣碎成泥浇上蜂蜜。热腾腾的芋头奶茶甜香扑鼻,冲淡了眉间阴霾。
“皇城司内有鬼,这是毋庸置疑的,”她用一句话定下调子,“关键在于,这根钉子是谁安插进来,又是冲着谁而来?”
这话颇有意思,秦萧眉脚牵动了下。
“表面上看,皇城司指挥使是顺恩侯,但稍微了解些许内情的都知道,真正管事的是阿绰,”崔芜吹着茶盏热气,“皇城司被人渗透,无论通过何种手段,她都首当其冲,难逃责任。”
秦萧明知故问:“陛下当真怀疑阿绰姑娘?”
崔芜没好气:“阿绰兄妹是自打入关起就跟着我的,连她都信不过,我还能信谁?”
秦萧虽略有吃味,更多却是欣慰。
天子心胸宽广,不猜疑心腹,于他这等威望深重的权臣悍将而言,确是一桩好事。
“朕只是在想,若朕真猜忌了阿绰,得利的是谁?”
秦萧满脑子都是“与余氏勾结的幕后主使”,未曾往这个方向想过,一时讶异:“陛下何出此言?”
“余氏固然是线索,但归根究底,只是一介粮商。幕后之人位高权重,不会直接接触他,十有八九会通过胡昌言传话。”
秦萧思忖片刻:“那陛下为何不怀疑胡郎中即是幕后主使?”
崔芜嗤之以鼻:“勾结铁勒、私运粮草是多大的罪名?胡昌言出身平平,没人帮忙兜着,他敢吗?”
“再者,皇城司是什么地方?单凭他一个户部郎中,如何插得进手?”
秦萧细细思量,不得不承认崔芜所言有理。
“陛下的意思是,此人泄露风声,目的却不是为了示警余氏,而是引您猜疑阿绰姑娘?”他斟酌道,“此乃离间之计,若能奏效,确实棘手,但……阿芜有几分把握?”
崔芜坦然:“没把握,瞎猜的。”
秦萧:“……”
就听崔芜“唔”了一声:“如果接下来,有人将相关罪证拿到朕跟前,那便有六七分把握了。”
秦萧正待细问,忽见潮星步入殿内,福身行礼。
“禀陛下,顺恩侯求见。”
秦萧闪电般回过头,只见崔芜对他扬起长眉,仿佛在说:瞧,朕说什么来着?
“传!”
第353章
这是孙彦第一次以外臣身份踏入福宁殿外殿。
女帝心里有一道泾渭分明的红线, 素日里接见外臣多在垂拱殿,只有极少数被她视为心腹的重臣有资格走进起居所在的福宁殿。
这意味着,她接受了他们, 给予他们贴身侍奉的殊荣。
很显然,孙彦从来不在这道红线内。
如果是几个月前, 得知自己有资格入福宁殿见驾,他或许会欣喜若狂,会幻想经过漫长的水磨功夫, 崔芜心里……至少有那么一个角落, 正在慢慢接受自己。
但是现在,他不敢这么想了。
在他知晓女帝对他的杀机非但深刻真切……并且已然付诸行动之后。
“臣孙彦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跪拜的瞬间,他明了女帝于福宁殿接见的原因——殿里弥漫着菜油味,虽然很淡,虽然被熏香遮盖住, 却逃不过孙彦的嗅觉。
显然, 听说他求见之时,女帝正在用膳, 因为不想折腾来去, 这才勉为其难地准他进了福宁殿。
幸好,不曾自作多情。
“眼看要到年关,今日求见,所为何事?”
孙彦收敛心神,眼前之人早非昔年妾婢,他须得拿出十二万分的精神应对。
“年关将近,本不该打扰陛下,但臣蒙圣恩, 执掌皇城司,便是要充当陛下耳目。有些话,不能不向陛下禀明。”
崔芜喜欢他如今的语气,卑微、恭敬,掺杂着一丝惶恐。这是她舒服的距离,亦是她想要的姿态。
嘴上却故作疑惑:“你要禀明什么?”
孙彦抬头,以一个不冒犯的角度看向崔芜:“陛下或许不知,皇城司……并非铁板一块。”
女帝于案后坐下,眼睫意味深长地垂落。
“说下去。”
“皇城司里有个府吏,姓沈,名栋,表面出身贫家,与朝中官员并无往来,但臣已查明,他家中曾得一人资助,若无此人,则沈栋与其母亲早在七八年前就因战乱冻馁亡故。”
女帝玩味着“沈栋”两个字:“资助他的人是谁?”
孙彦大着胆子掀起眼帘:“户部郎中,胡昌言。”
崔芜挑眉,心说:果然,被我猜中了。
面上却沉下脸色:“朕创立皇城司之初,曾有明言,司中护卫与府吏皆需出自贫家,尤其不可与世家有关联。”
“是谁如此疏漏,将人放了进来。”
孙彦低头,讷讷不语。
崔芜虽是做戏,见他这副做派也难免生厌,没好气道:“要说就说,谁还堵了你的嘴不成?”
孙彦于是道:“此人……原是阿绰姑娘带进司衙的,有她做保,谁敢多问?”
崔芜不着痕迹地回头瞥了眼,目光隔着雕花木架,与里间的秦萧飞快交汇。
秦萧收回视线,身形隐没入阴影。
崔芜面露不豫,却道:“阿绰兼着皇城司与宫中两门差事,一时疏漏也是有的。”
孙彦没与她争辩——时至今日,他也着实没有与天子唱反调的底气。
“陛下所言极是,臣也如此想,”他说,“阿绰姑娘乃是入关时就追随陛下的,情分深重,断没有矫诏行事的道理,这回多半是疏漏了。”
“只阿绰姑娘事务繁忙,如此两头跑也不是办法……以臣拙见,陛下或可自司内提拔一二,从旁协助,也能帮着查缺补漏。”
崔芜单手托腮,饶有兴味:“主意倒是不错,只你说,提拔谁好?”
她满心以为孙彦会毛遂自荐,谁知孙彦不蠢,明知天子心意,断没有将自己架在火上烤的道理。
“司内如今的两个副指挥使,倒还得用,亦是出身禁军,”他委婉道,“臣瞧着,可以替阿绰姑娘分担少许。”
崔芜心念电转,明白了他的打算。
“这事朕会考虑,”她不容置疑道,“你下去吧。”
若是换作数月前,孙彦定要找些闲话多停留片刻,哪怕只是望着那副如花容颜亦是好的。
但他现在面对崔芜,全然没了往日心思,每句话,乃至每个字都要斟酌再三,前后不过半柱香,衣裳已然湿了大半。
“是,”他说,“臣告退。”
遂不露声色地退出殿外。
待他走远,秦萧方从里间走出,眉头夹着褶皱。
只见崔芜收敛了方才对着孙彦时的清冷威严,没骨头似地倚在案后,似笑非笑:“都听到了?”
秦萧撩袍坐下:“听到了。”
“听出几层意思?”
秦萧失笑,心道:“小丫头长能耐了,这是考校秦某吗?”
但崔芜目光忽闪地瞧着他,他不忍令其失望,遂缓缓道:“点明阿绰姑娘的疏漏是一层,离间您对阿绰姑娘的信任是一层,御前卖好亦是一层。”
崔芜将形状好看的五根手指握入手心,反复摩挲虎口和指缝,将每一处微凉的关节都照顾到。
“他最后举荐了两位副指挥使,”崔芜问,“兄长怎么看?”
秦萧思量着:“此二人出身禁军,忠心当无疑问。但孙彦这般推举,怕是有些交情,还应小心为上。”
崔芜料到他会这么说,微微勾起嘴角。
“兄长往深里想,若是孙彦御前保举之事传入这二人耳中,他俩知晓孙彦提了他们的名字,朕却未曾应允,对孙彦是何观感,对朕又是什么想法?”
秦萧未曾想到这一层,经崔芜提醒才回过神,瞳孔顿时凝固。
“我曾与兄长说过,孙氏惯会玩弄人心,如今便可看出他的厉害,”崔芜缓缓道,“我若应了他的保举,则孙氏于此二人有知遇之恩,日后行事,少不得卖他三分颜面。”
“我若不应,则传到底下人耳中,是我心性多疑。此二人便是原先忠心,此番都难免生出疑虑。”
“这一招看似冲阿绰去的,实则是为了朕。此人的厉害,兄长可领教到了?”
秦萧摁了摁太阳穴,虽殿中点着火盆,依然有种冷汗丛生的错觉。
征伐沙场的武将,经历过阋墙之争,按说没什么能惊着他。但朝堂中的谋算人心与战场上的生死相搏到底不一样,看似螺蛳壳里做道场,个中精巧与机关算尽,令人不寒而栗。
有那么一瞬间,武穆王忍不住想,他领兵在外一年有余,每每与京中通信,崔芜都说“安好无事”。
到底是“真安好”,还是那些针对他的阴谋算计都被她压了下去?
答案不言而喻。
“顺恩伯心思深沉,”秦萧似感慨似嘲弄,“秦某自愧不如。”
崔芜却道:“不是什么好事。若朝堂上都是如孙氏一般机关算尽、玩弄人心之辈,朝廷离全盘崩坏也不远了。”
这不是气话,而是经验之谈。在另一个时空,明嘉靖年间,从皇帝到内阁大臣,无一不是才智绝顶的聪明人,奈何所有人都将聪明才智用在谋算人心、争权夺利上,险些拖垮了江山万民。
“如果我的朝廷敢变成这样,”崔芜不着调地想,“我就效仿权游里的瑟后,找个机会将官员和豪绅大族聚在一起,一把野火烧个干净。”
哪怕是遍地废墟亦能孕育出生机……前提是没有毒藤趴在土地上敲骨榨髓。
当然,这念头不能叫秦萧知道,否则武穆王定然摆出“兄长”的姿态,将她好生数落一番。
秦萧果然猜不到崔芜心思,否则他不会心平气和地发问:“顺恩侯如何谋算姑且不论,阿绰姑娘却是追随阿芜多年。”
“阿芜预备如何处置?”
如何处置阿绰?
崔芜微微一笑。
很快,女帝的旨意送到皇城司,大意是说临近年关,宫中诸事繁杂,调阿绰回宫主理,司内事务交两名副指挥使暂代。
阿绰未曾留恋,用最快的速度做好交接,而后赶回宫中,入福宁殿请罪。
“奴婢监察不力,请陛下降罪!”
崔芜头也不抬:“可吸取教训了?”
“吸取了,”阿绰真心实意道,“初见沈栋时,只以为他是个急着给母亲治病的孝子,不曾彻查他的底细……没想到他竟是胡郎中的人。”
“是奴婢办事粗疏,必定铭记于心,再不敢忘。”
她是真的吸取教训了。
阿绰做梦也想不到,偶然一次善心发作,换来的竟是背刺的结果。幕后之人以她的软肋为饵,将致命的“毒刺”送进了皇城司,而她还在为日行一善沾沾自喜。
更要命的是,这不是第一回 。
接连两次遭人背叛,足够她吸取教训。
“记住了就好,”崔芜道,“如今你人不在皇城司,该安排的可都安排妥当了?”
阿绰会意。
“安排妥当了,”她意味深长地说,“皇城司里的眼睛,可不止奴婢这一双……既然有人想搅混水,奴婢自然要遂了他们心愿。”
“毕竟,浑水才好摸鱼啊。”
她心善不假,跟在崔芜身边的这些年也没白历练,旁的不论,将计就计、连消带打还是会的。
“两名副指挥使身边都有人盯着,若无异动则罢。若有,万万逃不过陛下耳目。”
崔芜满意地笑了。
“如此,甚好。”
与此同时,皇城司中。
两名骤得升官的副指挥使反应迥异,一人安之若素,一应举动与往日无异。另一人却避开人眼,悄无声息地进了指挥使值房。
“多谢侯爷为卑职美言,”他感激涕零,“日后侯爷若有差遣,卑职在所不辞。”
桌案后的孙彦想开口,先用丝帕掩住嘴,声嘶力竭地咳嗽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喘匀气。
“冯兄言重了,”他若无其事道,“都是为天子办差,往后相互扶持才好。”
而后他垂下眼,只见丝帕上落下一大片褐色污渍。
瞧着似是比刚咳血那会儿暗沉许多。
第354章
崔芜借口“诸事繁忙”调回阿绰, 还真不止是借口那么简单。年关将近,宫里宫外忙作一团,头等大事便是除夕当晚的赐宴。
宫宴定于酉时正, 按流程,百官需提前一个时辰等候于大庆门外, 再于礼官引领下入席就坐。
说来简单,实操却艰难,盖因眼下正值京城最冷的时节, 穿得再厚实, 于寒风中苦熬一个时辰……滋味亦是可想而知。
但天子赐宴乃是无上荣耀,且又是今上登基后头一回,能怎么着?
候着呗。
幸而女帝待自己人还算体贴,不多会儿便有女官走出,将几位阁臣并镇远侯丁钰请入宫城议事。
一行人跟着女官进了紫宸殿偏殿,里头早已点了火盆。热腾腾的奶茶依次端上, 一众心腹品茶烤火, 可比寒风中的百官舒服多了。
丁钰丢了两枚干果进嘴里,环顾四周, 忽然挑眉道:“秦帅呢?方才就没见着人, 不会告病了吧?”
侍奉茶水的宫人年纪小,听问,一五一十答了:“怎会?王爷眼下正在福宁殿,陛下说有要事商议。”
丁钰:“……”
得,人家是特殊待遇,任谁也比不了。
此时的秦萧的确比心腹们更舒服,小厨房熬了粟米粥,香甜糯软, 更有肉松提味。他一口气用了半碗,若非崔芜发话,恨不能再添两碗。
“略垫垫就行了,”女帝的声音却是从西里间传出,“稍后席上还有好吃的,现在撑坏了肚皮,待会儿可用不下。”
秦萧从善如流,略垫了肚腹就放下碗筷。
“这两日冷得很,陛下体恤臣下,便该一并施恩,”他委婉劝说,“旁人且罢了,谢尚书有了年纪,冻上一个时辰可不是说笑的。”
崔芜冷哼一声:“谁让他上疏请奏办宫宴的?自己找的罪,自己活该受着!”
所有提议办年会的都该遭报应!
秦萧心说:若不是盖相亲自劝说,又有您金口玉言允准,谢崇岚还能越过天子和首辅把这事办了不成?
但他了解崔芜性情,这时候必要寻个出气对象,是以闭嘴不言,唯恐引火烧身。
里间安静片刻,忽听珠帘哗啦一响,却是女帝上妆完毕,扶着阿绰的手盈盈走出:“兄长瞧着如何?”
秦萧刚捧起茶盏,闻言抬眸,手势顿在半空。
瞬息后,他若无其事地搁下茶碗,单膝拜倒:“臣,恭迎圣驾。”
瞧着如何?
自然是天威赫赫,光动京城。
崔芜不爱盛妆,今夜难得上了全套行头——先以紫茉莉粉蒸成的脂粉打底,作三白妆;再用玫瑰汁子拍出鲜艳好气色。长眉微耸,秀如远山。口脂含丹,艳似芍药。
最后将乌发挽成高髻,戴上垂落十二串珠旒的金凤冠,圆润玉珠碰撞一处,与眉心点缀的珍珠花钿相映生辉。
这副妆容、这般气度,增一分过艳,减一分太素,唯有大魏天子能驾驭娴熟。
秦萧说不清那一刻他是拜倒在天子威仪还是艳光之下,待得反应过来时,人已匍匐在地。视野中映出一双赤舄,白如玉的手伸到跟前,将他搀起。
“劳兄长久等,”崔芜嫣然一笑,“走吧。”
两人同乘暖轿,抵达紫宸殿时,秦萧刻意落后半步。彼时,百官已然落座,正行叩拜大礼。秦萧微一恍神,手腕就被崔芜扣住了。
“愣着做什么?”女帝的声音从珠旒后传出,“走啊,秦帅。”
秦萧凭过人的耳力捕捉到,“秦帅”两个字底下隐忍着戏谑笑意。
众目睽睽之下,女帝与权臣携手而入,怎么看都不合礼数。但当着百官的面推开崔芜,无疑更让人难堪。
“罢了,”秦萧默默叹息,“大不了背上奸佞惑主的名头,能怎么样?”
反正这些年,他受的弹劾足能淹没垂拱殿里那张御案。
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
百官未尝没瞧见天子携着武穆王入殿的一幕,奈何秦氏荣宠无双本是众所周知,比起种种优待,相携而入压根不算什么……吧?
没等胡思乱想完,女帝已然落座:“众卿不必多礼,今夜元夕,必要通宵畅饮,尽享良辰。”
百官山呼:“谢陛下。”
遂各自归位,只听一阵编钟鸣响,昭示着宫宴开始。
崔芜出席过年会,参加过团建,那么宫宴与这二者有何本质区别?
答:并没有。
反正在她看来,除了流程更繁琐,礼仪更复杂,吃起来更糟心……其他都差不多。
送上桌的菜色是光禄寺一早备下的,口彩很吉利,造型很好看,至于味道……一早做好又放了半晌的温火菜,指望它有多美味,实是强人所难了些。
但也不能一概而论,少顷,只见宫人奉上两口精致的铜锅,内里空心,可置炭火,外注鸡汤,鲜香滚沸。
一同奉上的还有切好的肉片与冬日难得的鲜蔬。女官卷起袖子,将肉片与蔬菜下入汤锅,待其变色后捞出,置入搁了蘸料的小碟。
两份特殊待遇,一份赐了盖昀,一份摆在秦萧面前。
后者看向上首,恰好女帝眼波横掠,与他交换过一记缠绵视线。
秦萧微微一笑:“臣谢陛下恩典。”
大冬天聚餐不是什么享受的事,盖因光禄寺置办的菜色味道平平,又放了许久,早凉透了。换成火锅却另当别论,热气蒸腾而上,鸡汤烫熟的肉菜鲜嫩可口,哪怕不加佐料,亦是第一等的美味。
此等待遇唯有大魏文武魁首方能得享,旁人羡慕不来……却可以沾光。盖昀刚慢条斯理地送了一筷肉入口,就见身边多了一道人影,却是丁钰不知什么时候挪了过来,偷摸去捞他锅里的肉片。
盖昀似笑非笑:“丁侯,此乃文官坐席。”
丁钰不当回事:“我又不占你的,捞几块肉就走……你这儿还这么多,别小气啊。”
盖昀:“……”
他眼睁睁看着姓丁的拿了漏勺在锅里一通搅和,将能捞的肉都捞了去,末了端着个满满当当的盘子回了自己坐席,心中咆哮几乎能酝酿出一条汹涌奔腾的京杭运河。
坏毛病是会传染的,另一边,颜适也鬼鬼祟祟蹭到自家主帅身边,将刚下锅的肉捞进自己盘子。秦萧留神瞥了眼,见女帝压根没往这边看,摆明了偏袒两个做贼的心腹,遂也由着去了。
只叮嘱道:“毕竟是宫宴,注意着些。”
颜适龇牙一笑,端着盘子回去。
这番暗流汹涌没能逃过有心人的注意,眼看两位武侯如此猖狂,有人按捺不住,直欲起身弹劾。
然而刚一动,就被谢崇岚一个眼神瞪了回去。
他想得明白,两位武侯举止出格,却并不犯忌讳。纵然弹劾,以女帝对武侯的宠信也不会怎样,白白招来天子厌烦罢了。
好钢,还得使在刀刃上。
他捻着胡须,将一片糕点不紧不慢地送进口中。
崔芜确实不把武侯的“私下串联”当回事,自顾自品着温热的汤羹。恰好这时,轮到宫宴献舞的流程,礼乐忽然变了调,十来个精壮汉子依次上场,长剑纵横、进退有度,赫然是一曲杀意森腾的“破阵舞”。
秦萧见了汉子们赤膊披甲的打扮,眉头微蹙,心说:简直胡来,军中哪有这等打扮?再一瞧,果不其然,崔芜看得津津有味,一双眼珠恨不能黏在舞者隆起的手臂肌肉上。
秦萧一时气结,将调羹丢进碗里,“叮”一声脆响,又咳嗽两声。
天子如梦初醒,回头见武穆王面色黑沉,不由忍俊不禁。她唤来女官,低声吩咐了几句,后者会意,将席间一道晶莹剔透的水晶鹌子端了,送到秦萧案上。
“陛下说,王爷光喝醋难免呛得慌,不如配上鹌子,也好去去酸味。”
秦萧:“……”
女官唯恐惹祸上身,送完就跑。秦萧凉凉抬眸,只见隔着十二道珠旒,当朝天子长眉扬起,又是戏谑又是挑衅地弯了弯眼角。
秦萧冷哼一声,夹了筷鹌子送进口中。
此时,乐舞已到尽头,为首的舞者手捧木剑,登上丹陛,作势献与女帝。
他做得太自然、太流畅,以至于满座文武都以为这是表演的一环,谁也没放在心上。
唯独秦萧一双眼直勾勾地追随着那人,眉头越蹙越深。
那人在案前三步处拜倒,口称:“吾皇威德盖世,愿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崔芜拊掌:“此舞编得有趣。来人,赏他。”
话音未落,只见男人自横陈的剑身后抬头,一双眼瞳冷亮如星。
刹那间,崔芜好似被危险逼近的猛兽,后背寒毛根根乍起。奈何这身行头太过累赘,举动不甚方便,她索性扯住桌布,向上一甩,满桌碗盏叮铃当啷地上了天,迷了众人视线,也令舞者刺来的一剑失了准头。
那一剑擦着崔芜鬓颊过去,堪堪削断两根珠旒,玉珠弹跳着滚了满地。
百官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盖昀厉声嘶吼:“快来人,有刺客!”
禁卫一拥而上,殷钊冲在最前面。然而谁都没有秦萧动作快,只见他拂过桌案,两支银箸激射而出,正中刺客手腕。
刺客惨叫一声,木剑脱手而出。然而他变招极快,抬脚一踢,木剑空中二次加速,直逼崔芜而去。
就在这时,秦萧到了近前。
第355章
这不是崔芜第一次面对刺杀, 常年在生死边缘游走的经历令她足够冷静。
她纹丝不动地坐在原位,眼看着秦萧箭步抢上,以银箸为刃, 轻而易举地拨动木剑。
“笃”一声响,失了准头的木剑钉入廊柱, 所谓“木质”竟是外头一层伪装,里面夹着货真价实的利刃,足以割裂人体、洞穿血肉。
秦萧抬腿踹翻刺客, 禁卫蜂拥上前, 死死压住他。
殷钊一身冷汗到现在才下来,忙扶刀跪地:“臣救驾不及,请陛下恕罪!”
崔芜摆手止住秦萧搀扶,不慌不忙地站起身,缓步踱到刺客跟前:“谁指使你行刺于朕?”
刺客不言,腮帮动了下。崔芜自己就是学医出身, 如何不明白他的用意?眼疾手快地扣住他两腮, 只一下就卸了下巴。
“押入皇城司,不管用什么手段, 给朕撬开他的嘴!”她无意纠缠, 冷冷吩咐,“告诉看守的人,若是死了废了,家人一同连坐!”
又吩咐殷钊:“禁军与皇城司共同看押,无论什么场合,两边的人必须同时在场。”
殷钊稍一思忖,就明白了女帝“牵制”的用意,立刻答应了。
刺客被押走, 事情却没完。
“今夜负责巡防搜身的哪一队?”
殷钊心头咯噔,本能看向秦萧。后者与他目光交汇,捕捉到对方眼底忐忑,凭空掠过一个不祥的预感。
很快,预感得到验证。被带上的禁卫其貌不扬,但秦萧认得他,盖因他出身安西军,曾于秦氏麾下服役数年之久。
“卑职一时失察,请陛下恕罪!”
崔芜也认出此人来历,长眉微微凝蹙。未及开口,底下已有人道:“若老臣没记错,这人曾是武穆王麾下吧?”
崔芜撩起眼皮,不意外地对上谢崇岚精光内蕴的眼。
让人没想到的是,谢崇岚竟不曾落井下石:“宫宴防务非王爷职责,枢密院公务繁忙,王爷也未必能面面俱到。”
“老臣以为,今夜之事与王爷无关。”
这话乍一听是在为秦萧开脱,却比不说还糟。
以秦萧的稳重,被如此用心险恶地上眼药,都不得不拜倒请罪:“臣一时失察,不知麾下竟有如此粗疏大意之辈,竟还入了禁军……请陛下降罪!”
颜适紧跟着起身,却被摁住肩膀,回头就见丁钰对他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这事有秦萧的责任吗?
其实没什么干系。且不说安西军麾下数万之众,秦萧只有一个人一对眼,如何能逐一分辨认清为人?
单是此人无兵部调令、女帝手谕,就不可能入禁军。
从这个角度看,将责任归咎秦萧头上,实属委屈。
但也不能说他毫无责任,毕竟人是从安西军出来的,当主帅的,多少负有连带责任。
当然,光凭这一点还不足以定死秦萧的罪名,所以谢崇岚站了出来。
他说了什么不要紧,要紧的是他以世家魁首的身份,为武侯之首开脱——这是要干什么?相互制衡的两股势力放下成见,握手言和?
换个猜疑心略重的帝王,此举已然犯了大忌,更不要说秦萧本就手握重兵、权威深重。
颜适这时着凑上去,不是为自家主帅说情,是唯恐火烧得不够旺,还要再添一勺油。
所有人的目光转向天子,只见她垂眸片刻,语气平淡道:“此事与武穆王无关,你起来吧。”
又一指那玩忽职守的禁卫:“一并押入皇城司,给朕审问明白。”
秦萧一颗心缓缓沉下。
虽然女帝出言维护,但她若真无猜忌,就该让秦萧亲自审问,以显自身清白。
但她提都未提一句,显然落了芥蒂。
再看向文官位席,谢崇岚捻须不语,只有熟悉他的人才能捕捉到和蔼外表下的险恶杀机。
秦萧闭了闭眼,强行压下心口冰凉。
被刺客横插一杠,宫宴无疾而终。女帝拂袖回殿,百官各自回府。
颜适却不想走,因为听说秦萧也没走,而是脱簪跣足,跪在福宁殿外请罪。
他瞳孔骤缩,想也不想就要跟过去。
“这么冷的天,我小叔叔身子又没好利索,这不要了他半条命?不行,我不能干看着!”
然而没跑两步,就被丁钰扣住肩膀,硬生生拖了回来。
“这是你小叔叔和陛下之间的事,你别跟着掺和,”他说,“历代君王最忌讳的就是臣子串联、朋党乱政……虽说你跟你小叔叔的交情,在陛下这儿过了明路,可多少双眼睛盯着,总得避点嫌。”
“别陛下本来没想怎样,被你一打岔,反而起了猜疑,不是得不偿失?”
这话确有道理,可人心忧思,岂是“道理”能压下的?
偏偏这时,老天也来裹乱。方才还能看到漫天星辉,不出半个时辰,不知从哪飘来一片云,竟纷纷扬扬地落起雪花。
只一眨眼,墙根瓦头积起薄薄一层白,靴底沙沙作响,湿泞寒意逼人。
颜适越发担忧:“这样大的雪,这么冷的天,真跪上一晚,人不冻坏了?”
丁钰无声叹息。
他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不看到秦萧安好,再天花乱坠的说辞也不能让颜适安心。
只得勾着人脖子,将人往外拖去:“你现在跟去也无济于事,保不准累得你小叔叔多跪一会儿。”
“不如赶紧回府,命人笼上火盆、熬了姜汤,再开几副驱寒的药物,另外派人在宫门口留神打探。”
“若你小叔叔出来了,赶紧派车接应,记得带上大氅和汤婆子,莫让他再冻着。”
这话果然转了颜适注意,他连连点头道:“不错,冻了半宿,是该预备起来……还得寻几个靠谱的郎中,别落下病根。”
一边说,一边拖着丁钰走远了。
另一厢,谢崇岚与胡昌言也在议论此事。两人坐着马车,中间烧着滚热的火盆,那碳质量绝佳,无一丝烟气,反而有股淡淡的木香,叫人身心愉悦,说话也松弛了许多。
“还是恩师高明,不费吹灰之力就在天子与武穆王之间安上一根刺,”胡昌言恭维道,“只是学生见天子神色,似是对武穆王余情未了,又有王爷脱簪请罪,用足了苦肉之计。”
“说不得,陛下见王爷跪足半宿,心便软了,当真不再追究,之前种种,岂不成了无用功?”
谢崇岚微阖双眼,捻须一笑。
“自古帝王所虑者,无非权柄与性命,今日刺杀两样犯了全,纵然今上再顾念旧情,也断断不会轻纵。”
“即便圣上有意降恩,以武穆王的心性……呵呵,若真跪上一宿,也未必领情了。”
胡昌言心念微动:“恩师的意思是……”
“武穆王是何许人也?一代名将,战功赫赫!那般桀骜孤高的性子,如何忍得如此折辱?”
谢崇岚神色笃定:“陛下以为先辱再赦,乃是施恩于彼,殊不知只要秦萧跪了,她与武穆王就再不可能回到从前。”
“到时……呵呵,裂痕已然有了,可不是只能愈演愈烈?”
胡昌言品着这番话,后颈凉飕飕的,竟是出了一层冷汗。
“还是恩师高明。”
这是今冬第一场雪,虽来得晚,却下得极大。不过半个时辰,地面积雪已有半指厚,踩上去咯吱作响。
棉花糖和高粱米最欢喜雪天,不顾夜深风寒,嗷嗷叫着窜进院子,在雪里上蹿下跳,不多会儿就沾了满身雪末。
新燕和潮星追在身后,一人一只捞在怀里,忙着比了“噤声”的手势。
一狸一狐被不由分说地捂着嘴,“呜呜”发不出声,只能转动圆溜溜的眼睛,显得分外可怜。
忽听“吱呀”一声,窗户推开半边,女帝慵懒的声音飘来:“去拿点吃的来,最好是粥,多配几样点心。”
阿绰答应一声,一溜烟去了。
崔芜待要关窗,又被漫天飘雪吸引,伸手接了一朵,瞧着雪花在手心里融化才作罢。
她合上窗板,绕过迤逦委地的长幔,只见传说中“脱簪待罪”的秦萧裹在被子里,打散的长发披落枕上。
崔芜嘻嘻一笑,贴着床沿坐下,俯身吻住他耳廓肌肤。
秦萧挣动了下,被褥滑落肩头,露出脖颈分明的痕迹。想起不久前的胡天作地,他气恼得厉害,又不愿对崔芜发火,只狠狠瞪了她一眼,不冷不热道:“陛下可满意了?您今晚威德深重,臣甘拜下风。”
崔芜听出他的埋汰,却不以为意——跟吃到嘴的实惠相比,冷嘲热讽只是小意思。
“兄长这话说的,好像你不喜欢似的,”她故意贴近秦萧耳畔吐息,“方才是谁舒服哭了?反正不是我……”
秦萧越发恼怒,一只手从被褥中探出,扣住崔芜后脑狠狠一压。
女帝见天腥风血雨的嘴被堵住,扑腾了好一会儿才挣脱。她趴在秦萧胸口,听着这人胸膛中沉稳有力的心跳声,以及他和缓的发问:“今晚到底怎么回事?总不至于是陛下自导自演的闹剧吧?”
崔芜矢口否认:“怎么会?要是朕自导自演,怎可能这般不上不下?少说要趁机干掉几个碍眼的。”
秦萧先还点头,点到一半察觉不对,在崔芜脸颊上拧了把:“又胡说。”
崔芜不以为意,抓住他指尖亲了下。
第356章
秦萧将整晚的事梳理一遍, 不难察觉行刺只是个由头,真正的目的是冲着他与女帝来的。
正因如此,他才在宫宴仓促结束后, 第一时间赶到福宁殿外请罪,却不想膝盖刚挨着地砖, 还没跪结实,就被闻讯赶来的天子拖进内殿。
被摁在床上上下其手之际,秦萧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天子从没有怀疑过自己。她从世家过分缜密的应对中嗅出阴谋的气息, 所以将计就计,摆出猜疑的姿态,引出世家后续布置,方便一网打尽。
从理智而言,此举没问题。从感情上说……陛下您就不能事先通个气吗?
崔芜很无辜:“朕也想跟兄长通气,这不是事发突然, 众目睽睽之下来不及吗?”
这话乍一听有理, 但秦萧看着手腕上的绑痕,默默无言。
崔芜自知理亏, 讪讪一笑:“至于后面, 咳咳……情难自禁,情难自禁而已。”
秦萧青筋乱颤,对引导女帝“好好说话”彻底不抱希望了。
他咳嗽两声,言归正传:“陛下打算怎么做?”
崔芜听出他话音有异,伸手摸了摸额头:“你冷吗?有没有觉得头疼?”
殿里笼着地龙,又有火盆,秦萧就算一开始觉得冷,此时也被捂出一身汗。他不欲崔芜着急, 将人带入怀中:“不冷……你躺下来,陪我说说话。”
崔芜很想给他把脉看看,但秦萧搂着她不放,只能作罢:“此事若与世家有关,目的无非是挑拨你我关系。”
在得知玩忽职守的禁卫出身安西军时,崔芜曾想压下此事,但对上谢崇岚得意的眼神,她打消了这个念头。
一次两次或者可以压下,但世家会就此收手,相安无事吗?
答案明摆着。
这世上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只要秦萧还是武侯魁首,只要他立下收复幽云的不世功勋,世家就不会善罢甘休。
她当然会护着他,但她也是人,万一哪天大意了、掉以轻心了,会怎样?
也是在那一刻,崔芜下定决心。
如何阻止疯长燎原的野草?
当然是追本溯源、一网打尽。
“先让世家得意一阵,”崔芜对秦萧,亦是对自己说,“正好兄长征战多时,也趁机歇一歇。”
她抚住秦萧面颊,温柔道:“放心,我会尽快把朝堂收拾干净的。”
秦萧察觉到什么,只是消失得太快,他没来得及捕捉。恰在这时,窗户被人敲响,崔芜趿着鞋过去,果然是阿绰送吃食过来。
她接了食盒,笑眯眯地拎回内殿:“晚上折腾一回,没吃好吧?我让小厨房备了粥和点心,趁热用些吧。”
小厨房的手艺自是没的说,又是天子亲自点餐,熬了糯软香甜的粟米粥,配了三样小菜和四样点心。小菜是两人素日里爱吃的香槽鸭信、凉拌金针和鸡丝豆腐,点心两甜两咸,甜口是枣泥糕和奶酪卷,咸口是羊肉包子和百合松仁卷。
崔芜捞起一绺鬓角,在秦萧鼻尖处搔动了下:“饿了吧?想吃哪个?”
秦萧确实饿了,他饭量大,晚上只用了个半饱,闻言不假思索道:“枣泥糕。”
崔芜掰了半块糕点,却是自己叼着,嘴对嘴喂给他。
这是青楼恩客的玩法,叫“吃皮杯儿”,秦萧万万没想到,有一日崔芜会施展在自己身上。
待要不吃,又舍不得,还是张口接了。
崔芜戳了戳他鼓起的腮帮,笑嘻嘻道:“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
秦萧好些年没被人这样玩弄过,一时觉得新鲜,半真半假地瞪了她一眼。
他想自己接过碗筷,但崔芜不知抽了什么风,死活不许他动手,自己将鸡丝豆腐拌进粥里,一勺一勺喂给他。
秦萧除了重伤断骨那会儿,没被人这样细心周到地伺候过,只觉浑身不自在。但崔芜乐此不疲,浑拿他当娃娃摆布,秦萧好些时日没与她这般亲近过,不忍拂了她的兴致,遂强忍了。
两人你来我往地耍了好一会儿花腔,秦萧心头火起,扯着崔芜摁在床上,正待有怨报怨,忽听殿门被人叩响。
三短一长,是“有要事禀报”的信号。
霎时间,武穆王脸色黑沉如锅底,看着要吃人。
崔芜笑得肚子疼,伏在枕上扭作一团。眼看秦萧不情不愿地扯着自己,她将他摁回枕上,俯身亲了亲这人眉心。
“安生躺着,”她说,“等我处置完了,再回来收拾你。”
因为这句话,女帝被武穆王掐着腰肢“收拾”了好一回,直到殿外再次传来敲门声才罢手。
“臣方才没听明白,”秦萧似笑非笑,“陛下要处置谁?”
崔芜翻了个小白眼。
她理顺蓬乱的长发,对镜瞧着并无失仪之处,方前拉开殿门。候在外头的果然是阿绰,她大约猜到里头着二位干着什么“勾当”,眼观鼻鼻观心,规规矩矩道:“启禀陛下,禁军统领殷钊并顺恩侯孙彦求见。”
崔芜听得这二人凑一块,心里有了数:“怎么,刺客刚押进皇城司,就问出了结果?”
阿绰了解自家主子脾气,有一说一:“奴婢未曾多问,但观两位大人神色,似是颇为急切,大约有了了不得的发现。”
崔芜笑了笑:“那就让他们在外殿候着,朕稍后便到。”
女帝一度以为自己厌极了勾心斗角,直到坐上这个位子,将形形色色的面貌和用心收入眼中,她才发现自己非但没有应激,反而适应良好。
正如她喜爱权柄、热衷权势一样,她也喜欢算计人心,将旁人的用意和图谋看在眼里,对症下药、加以利用。
这也许是上位者逃不开的掌控欲,就像方才在寝殿中,她恨不能将秦萧拿捏掌中,细细品尝过他的每一寸肌肤。
不同之处在于,她对眼前男人没有“食欲”,只想用最惨酷的手段加诸彼身,令其伏在自己脚下辗转哀号。
当然,只是想想。
至少现阶段,这个半死不活的“诱饵”还有更重要的用途。
“朕希望,你们能有朕感兴趣的消息,”崔芜于案后落座,潮星奉上滚热的参茶,她饮了口,为深夜加班补充能量,“说说,问出什么了?”
孙彦很清楚女帝对自己的观感,眼观鼻鼻观心,不当这根出头的椽子。被他推出的殷钊有些无奈,却不能不上前回禀:“这是刺客供词,请陛下过目。”
崔芜没看,只盯着殷钊:“你都用了什么手段?”
一个被捕后“烈性”到险些咬舌自尽的刺客,前后不到两个时辰,会痛快招供?
崔芜不用想也知道,这里头水分有多大。
“旁的臣倒没做,”殷钊若无其事,“只是当着他的面,将他一条腿的骨肉碾成碎片。”
崔芜狐疑:“就这样?”
“除此之外,臣还命人烧了一锅沸水,又牵来一条狗,”殷钊泰然自若,“臣告诉他,若不从实招来,就将沸水淋在他身上,待他浑身皮肉坏死脱落,将狗皮扒下,糊在他身上。”
“若他能侥幸存活,则狗皮与原本的皮肉长在一起,一辈子都是狗的样貌。臣再打断他另一条腿,他这辈子只能像狗一样在地上爬。”
“到时,臣牵着他游街示众,也叫百姓瞧瞧,这条会说人话的狗有多英雄。”
崔芜:“……”
她捏了捏额角,饶是见惯“大场面”,想起那副情形仍起了满身鸡皮疙瘩。
“看不出来,”她似笑非笑地调侃道,“朕的大统领私下里这般有手段。”
殷钊与她君臣多年,了解自家主子性情,并不忐忑:“臣吓唬他的。此人死有余辜,但牲畜无辜,何必白糟践了一身皮毛?”
崔芜失笑。
难为孙彦,听着这二位离题千里地扯了半天闲篇,仍能面不改色,直到这时才回归正题:“问话时,臣与殷统领皆在,供状所言确是刺客亲口所言,绝无虚假。”
崔芜拈起供状,一目十行地扫到尾。
随后,她笑意收敛,眉头深深拧紧。
刺客借献舞之际行刺,并非心血来潮,盖因他本就是宫中舞乐之一——昔年晋室逃窜,将个病恹恹的老皇帝和大批宫人丢在京城,舞者便是其中之一。
女帝不好歌舞,原想将人放出宫去,但有舞者跪泣哀求,自述从小教习歌舞,并无旁的求生技能,如若出宫,唯有沿街乞讨一条路走,恳请天子垂怜。
崔芜对政敌狠,待底下人却留有余地,闻言不免心软,又有内阁劝说,年节庆典少不了歌舞助兴,方将人留下。
却不想被有心人钻了空子。
“臣同殷统领搜查了此人住所,搜到一封烧了大半的密信,”孙彦继续道,“虽然密信内容不得而知,但臣拷问了刺客相熟之人,得知他与一宫人常有来往,密信亦是宫人转交。”
崔芜仿佛听说书一样,饶有兴味地托腮沉吟:“这宫人又是何处得来的密信?幕后必然还有人指使。”
孙彦一板一眼:“陛下所言极是,是以臣与殷统领又拷问了这名宫人……”
崔芜心说:“好家伙,从事发到现在,过去可有两个时辰?这俩货到底干了多少活,拷问了多少人?”
思及寝殿里的秦萧,她没了兜圈子的兴致,又饮了口参茶:“行了,直接说结果吧——指使她的人是谁?”
“这名宫人死活不认与前朝余孽勾结,”说话的却是殷钊,“但她有一相好,两人已到谈婚论嫁的地步。”
他话音微顿,大着胆子瞧了女帝一眼:“这名相好……原是定国公麾下亲兵。”
崔芜蓦地撩眼,目光犀利至极。
第357章
行刺案涉及秦萧, 是崔芜多少预料到的——有收复幽云这一重功勋在,世家压制武侯之心简直昭然若揭。
但查到一半,将延昭也牵扯进来, 却是崔芜没想到的。
用一桩案子,卷入天子麾下两员大将, 顺便在女帝与武侯之间安下一根难以拔除的“钉子”。
好手段,好胸襟。
崔芜闭目片刻,似是举棋不定。
“你二人如何看?”
殷钊欲言又止。
他当然不认为延昭会背叛女帝——定国公麾下亲兵无数, 延昭又是个粗疏性子, 被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收买了部下是极有可能的。
但这话不好直说,盖因无论延昭有心还是无意,都难逃“御下不严”的罪过,倘若认真追究连带责任,削爵都是轻的。
说到底,雷霆雨露只在天子一念之间。
在未曾确认女帝心意之前, 他不敢擅自开口。
殷钊兀自犹豫不定, 只听孙彦已然道:“臣以为,此事定国公有过, 但无罪。”
这话颇有意思, 崔芜没睁眼,一只手揉摁着太阳穴:“怎么说?”
“传信之人乃定国公麾下,不管怎样,定国公都有失察之过,逃不开干系,”孙彦缓缓道来,说辞竟与殷钊所想出奇一致,“但定国公麾下众多, 难以逐一甄别。若因此加罪定国公……委实冤枉了些。”
他深施一礼:“定国公追随陛下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臣以为,不宜过分严惩,以免寒了人心。”
崔芜凝眸瞧他,眼神灼亮异常,像极了打量猎物的猫儿。
孙彦无端有种“寒毛倒竖”的错觉,却不能不把话说完:“……臣请陛下明鉴,莫令忠良无辜受屈。”
崔芜没搭理他,又看向殷钊:“你也是这么想的?”
殷钊拿不准天子想法,只能硬着头皮道:“臣附顺恩侯之意。”
崔芜起身踱了两步,笑了笑。
“朕知道了,”她淡淡地说,“尔等退下吧。”
孙彦和殷钊对视一眼。
就这么退下?那定国公怎么处置?
还有那个勾结前朝余孽的家将,拿是不拿?
天子未曾明言,只摆了摆手,神色似有疲倦。
二人不敢久留,行礼叩拜,退出殿外。
待得外殿安静如斯,崔芜揉摁着眉心:“出来吧,朕知道你在。”
帘幔微微晃动,阿绰自帘后步出,噗通跪在地下。
“求陛下开恩!”她心知此番不同以往,饶是殿内笼了火盆,仍出了一身冷汗,“奴婢的哥哥再如何为情所困,也断不会勾结前朝余孽危害江山国祚!”
“求陛下……明察!”
她将额头贴在冰凉的地砖上,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是一个精心编排的连环套。从延昭未能抗拒美色诱惑,将石瑞娘带回京中起,他们兄妹就落入旁人的陷阱中。
她像只困兽,身陷其中,越是挣扎就越被捆缚得厉害,不知如何破局。
她不知道,崔芜却清楚。
“朕又没说什么,急着请什么罪?”崔芜端起茶盏,摸着杯壁没了热乎气,皱眉道,“先去给朕倒杯热茶来。”
阿绰忙躬身退下,片刻后端着热茶折回,为崔芜撤下残茶。
到底是多年的主从情分,女帝耐着性子分说:“此事当然是有人陷害,你与其急着替你哥哥求情,不如想想,对方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阿绰原是关心则乱,听得天子话里话外还是信任自家兄长,真是出了好大一口气。
思绪也转了过来,顺着女帝提点细细思量。
“晚间行刺案刚把武穆王牵扯进来,如今又涉及了奴婢的哥哥,”阿绰越想越心惊,“这是要把陛下麾下大将一网打尽啊。”
“此人能精心编排这样一出大戏,搬出前朝余孽戳朕的心窝,能耐当真不小,”崔芜仿佛在笑,眼神却冷冽,“若是一击不中,还不知要生出多少事端。”
阿绰好像明白了什么,又仿佛隔了层云山雾罩的迷雾:“陛下的意思是……”
“延昭是我麾下第一猛将,又是头一份的国公,难免招人忌惮,”崔芜意味深长道,“韬光养晦方能长久,不用朕教你了吧?”
阿绰豁然开朗:“奴婢明日就去探望兄长,令他递一份请罪折子,再闭门思过,不见外客。”
崔芜眼珠转动:“反正你要回去,不妨替朕办一件事。”
阿绰诧异睁眼。
崔芜微微一笑:“替朕将那勾结前朝余孽的贼子带回。”
阿绰恍然:“奴婢遵命。”
崔芜分明觉得自己没耽搁多久,赶回兰雪堂时还是敲响了三更天。
一个时辰居然就这么过去了!
她难以置信,一边嘀咕“有耽搁这么久吗”,一边悄无声息地推开殿门,眼看床榻帐幔散落,依稀可见一道颀长身影侧身背对殿门,就知秦萧已经歇下。
她有点失落,却并不气恼,借着火盆余温搓热手掌,蹑手蹑脚地摸到床边。
刚掀开帘子,一只手闪电般探出,攥着她往里一拖,两道身影双双滚进床榻深处。
崔芜整个人都是懵的,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被秦萧压在身下。几乎是脸贴脸的距离,秦萧一双眼睛冷亮如水,哪有半点睡意?
崔芜放松下来,捞起自己一绺秀发去搔他:“装睡吓唬人是吧?”
秦萧不太高兴:“说好了片刻即归,阿芜却去了足足一个时辰,还不许秦某讨些利息?”
跟秦萧在一起时,崔芜总是放松的,当下懒洋洋地揽住他脖颈,笑着与他抵了抵鼻尖:“那兄长打算怎么讨利息啊?”
秦萧觉出她身上寒气,扯过被褥将人裹好,低头亲了亲她冰凉的脸颊:“叫自寒。”
崔芜挑眉。
“自寒是秦某小字,”秦萧似叹息似赌气,“今生,秦某可再不想从阿芜口中听到‘兄长’两个字了。”
崔芜咬唇吃吃地笑,就是不叫。
秦萧极有耐心:“叫自寒。”
崔芜乌黑眼眸转了转,突然彻底舒展开,眼角眉梢俱是促狭笑意。
她附在秦萧耳畔,轻柔吐息:“小、叔、叔。”
刹那间秦萧如遭雷击,脑中浮起颜适那张欠揍的脸,整个人都不好了。
他恼恨地放开崔芜,翻身冲着床里,却被得寸进尺的崔芜摁住,反客为主地亲吻他嘴角。
“小叔叔方才还说要教训我,怎么这就泄气了?”
秦萧听不得“小叔叔”这三个字,气恼道:“别叫了!”
但崔芜既已掌握主动,如何容得他临阵脱逃?
她亲吻他的嘴唇,品尝他的脖颈,中衣衣襟被扯开,细细密密的吻纠缠着每一寸伤痕,每一条肌肤。
床帐彻底散落了。
这一夜风雪极大,待得后半夜,风声呼号,凄厉入骨,窗框亦被震得嗡嗡作响。
在不明就里之人眼中,秦萧在这般大的风雪中跪足一宿,便是身子不垮,与女帝之间的君臣情谊也要磨去大半。
殊不知芙蓉帐暖,朱红明灭,武穆王抱着当朝天子温软的身躯,好梦正酣。
翌日天不亮,掐准宫门开启的时辰,颜适早早备了马车。他在府中等候已久,焦灼得无以复加,已然想好若是见不着秦萧,就往福宁殿递牌面圣,哪怕以身相替也要把秦萧换出来。
丁钰拦不住,只能陪他走一趟。两人在寒风中候了大半个时辰,才见到一个神色慵懒的秦萧。
虽是步行,他却身披大氅,旁边有个禁卫帮忙撑伞,边走边陪笑:“这么冷的天,还飘着雪花,王爷就不该辞了暖轿,着了风寒可怎么好?”
秦萧神色如常:“秦某并非后妃,宫中乘轿容易落人口实。且这大氅厚实,并不觉得如何冷,走两步还松泛些。”
还没说完,就见颜适快步迎上,手里捧着手炉和裘衣:“少帅,没、没事吧?”
秦萧睨了他一眼:“秦某能有什么事?”
颜适留神打量,见自家少帅举动矫健、中气十足,不似遭了大罪,方长出一口气。
想想也是,终归有这么多年的情分在,崔芜再气恼也不至于真让秦萧在大雪夜里跪上一宿。
多半只是做做样子。
想明白这一点,他一颗心落回原位:“这里风大,少帅昨日……辛劳了,还是早些回府歇息吧。”
秦萧昨夜确实“辛劳”,只是与颜适所想八竿子打不着。他怀疑这小子在暗搓搓地“内涵”自己,不由凉飕飕地盯了他两眼。
不过当着禁卫的面,也是看在这小子悬了一晚上心的份上,秦萧未曾多言,只淡淡一颔首,当先上了马车。
车轮碾过细碎的冰霜,直奔王府而去。车上唯有秦萧、丁钰与颜适三人,颜小侯爷再憋不住话,开口就是:“小叔叔……”
秦萧头皮发炸,想起昨晚情到浓时,崔芜在他耳边唤了千百声的“小叔叔”,简直无法面对颜适这张脸:“以后别这么唤我。”
颜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为什么?”
秦萧揉摁额角,一本正经道:“你如今大了,同殿为臣,也该注意着些,莫要落了言官话柄。”
颜适心说:这不是私底下闲话,怎就被言官知道了?
嘴上却悻悻应道:“知道了?”
他待要问秦萧昨夜可曾受苦,忽听“嘤嘤”一声,自家主帅大氅衣襟裂开,探出一只猫头和一只狐首,四双眼睛圆溜溜的,盯着颜适瞧个不住。
颜适和丁钰对视一眼,都是一脸懵:“小……少帅,这是?”
秦萧抚摸狸奴,嘴角含笑:“阿芜嫌它们在宫里闹得慌,让我带回去养两天。”
颜适:“……”
他什么都没问,也什么都不必问了。
第358章
虽然秦帅的样子怎么看都不像“有事”, 出于慎重,颜适还是私下请了郎中上门。
只见那胡须发白的老大夫替秦萧把脉半晌,摇头晃脑道:“尚好, 脉象稳健,并无风寒之兆。”
秦萧睨了颜适一眼, 那意思大约是“我就说多此一举”。
颜适悻悻,却也松了口气:“这不是以防万一吗?”
就听老大夫下一句道:“恕老夫多嘴问一句,王爷从前可是受过伤病, 损了元气?”
颜适刚放下的心忽悠一下, 升高八尺:“怎么,可有什么妨碍?”
老大夫存心急死人,说话非得大喘气:“倒也不是妨碍……王爷将养得不错,若非老夫行医数十载,也瞧不出来。”
“只是,经此一遭, 元气总比常人薄几分。有些事……还是注意着些, 适可而止,莫要过度。”
秦萧:“……”
丁钰:“……”
镇远侯原还在一旁啃干果拾乐子, 听了这句再忍不住, 连壳带瓤喷了颜适一身。
颜适慢半拍地反应过来,“啊”地瞪住自家主帅:“少帅,你你你你昨晚……”
话没说完,被秦萧一个眼神怼了回去。
“有劳大夫,”武穆王语气温和,锋芒藏而不露,“今日之事,还请守口如瓶, 莫要说与第四人知晓。”
老大夫活了这么一把年纪,什么没见识过?当下满口答应,笑着退了出去。
见人走远了,颜适才找回理智,鼓着眼睛瞪秦萧:“所以你昨晚……”
话没说完,再次被秦萧凉凉打断:“昨晚怎样?”
颜适与自家主帅交了一回锋,不出所料地败下阵来。
“早说啊,”他不满地嘟哝道,“早知道……害我白白悬了一整晚的心。”
秦萧心说:陛下的性子,你还不知道?想起一出是一出,我哪来得及知会你?
口中却正经道:“做戏做全套,陛下既有了章程,咱们当臣子自然要配合着演下去。”
他提及正事,颜适住了抱怨,丁钰也停了零嘴,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压低声音。
“所以,”丁钰串起前因后果,有点明白了,“陛下并非真心责罚,只是玩一出苦肉计,钓出背后做局之人?”
秦萧撸着狸奴绵软的身子,脚边依偎着火点般的红狐狸,淡笑不语。
颜适也肃整了神色:“可有什么是末将与丁侯能帮手的?”
他最怕的就是自家主帅与天子闹翻了,一边是“恩情”,一边是“忠义”,怎么选都不对。
如今这二位立场一致、同仇敌忾,还有什么好说的?
跟着干就完了!
丁钰也有此意。
然而秦萧并不领情,他取了肉干哄着猫儿吃下,又挠了半天脖颈,将猫儿哄高兴了,主动翻身露出毛茸茸的白肚皮:“什么也别做,权当不知情。陛下自有打算,你们只会帮倒忙。”
丁钰:“……”
颜适:“……”
有种被嫌弃的憋屈感。
正待吐槽一二,忽听猫儿“嗷”一嗓子,两只前爪抱住秦萧小臂,连踢带踹地练起“兔子蹬”。
秦萧没料到方才还好好的狸奴,说翻脸就翻脸,被它在手背上留下两道爪印,微微皱了皱眉。
丁钰看得分明,险些乐出声。
——人家猫儿翻肚皮,类似于人类握手友好,你个不讲究的,居然上手去掏人家“□□”?
不挠你挠谁?该!
此时的福宁殿,崔芜一边用着早膳,一边听阿绰回禀昨夜抓人的经过。
“……亏得陛下警醒,命奴婢做足准备,我赶去时,那人已服下砒霜,意图畏罪自尽。”
“只差一点,便是死无对证。”
崔芜用了两勺酪浆,又掰了半块糕,末了眼神微亮:“这藕粉糖糕做得不错,回头给武穆王府送去些——兄长早上走得急,没来得及用早膳,正好与他佐粥。”
潮星习惯了自家陛下随时随地撒狗粮,木着脸应下。
崔芜言归正传:“然后呢?”
“奴婢按着陛下所教,取来金汁给他灌下,引得他大吐特吐。待他吐尽毒物,再以绿豆甘草汤解毒,前后不到一个时辰便缓过劲来,只是身体虚弱,不宜挪动。”
阿绰低垂眼皮:“奴婢斗胆,怕人死了,暂且软禁于定国公府。此人被单独关押,手足皆缚,口舌塞了麻布,便是想寻死也不能。”
“奴婢嘱咐了家将,必得两人同时盯着。不必打也不必罚,只不许他睡觉,若是困得厉害,就浇一瓢凉水上去。”
“若是病了、死了,则看守之人一并问罪,以军法处置。”
崔芜用好早膳,由新燕服侍着漱了口,心说:这丫头也算历练出来了。
她其实不大喜欢连坐一说,奈何封建社会情况特殊,有时为求见效,只能将“人权”与“文明”暂时搁置。
“手段随便你用,只一点,留着他的手和舌头,把他知道的都招干净,”崔芜接过布巾擦了擦手,“个中分寸,你自己拿捏。”
阿绰心领神会地答应了。
如今仍在年节,朝是不必上的,各部奏疏也少了许多——都有眼力见,不肯扰了天子过年的兴致。
却不料他们消停,有人却无风起浪,竟在除夕宫宴当众行刺,生生毁了这个大好的年关。
崔芜既定了“引蛇出洞”的计策,暂且不好招秦萧入宫,实在闷得无趣,索性将卢清蕙宣来说话。
接到女帝旨意,卢清蕙一脸懵逼。
因着先前旧事,她以为天子就算不寻机处置,也该心怀芥蒂,只是顾及时政朝局,暂且隐忍罢了。
却不曾想,女帝是真没往心里去,非但将人提为身边近臣,还主动宣她进宫说话。
能怎么办?
天子宣召,硬着头皮也只能去了。
原以为经过昨夜行刺,女帝就算不雷霆震怒,也该心思郁结。熟料这货心大得能把东海一口吞了,卢清蕙入宫觐见时,她正在院里赏花——昨夜一场大雪,将大半个宫城渲染成了水晶琉璃世界,白雪深处盛开一树腊梅,谈不上多艳丽醒目,独有一段幽香力压群芳。
“来得正好,”崔芜很会享受,彼时正身披大氅、围炉煮酒,“替朕瞧瞧,这花开得如何?”
卢清蕙与女帝私交不深,拿不准她性情如何,谨慎道:“甚好。”
崔芜单手托腮,笑眯眯地:“好在何处?”
“腊梅其色不显,但能于隆冬盛放,凌霜傲雪,便是它独树一帜的好处,”卢清蕙答道,“疾风知劲草,凛冬见幽香,此为微臣拙见。”
“你的拙见,朕听着却有趣,”崔芜斟了杯酒,“行了,别站那吹风了,坐吧。”
卢清蕙谢恩坐下。
她接过酒杯,惊讶地发现酒色浅红,浮着一股从所未见的花香。入口却是甜米酒的味道,酒味浅淡,过量亦不会醉倒。
“不知陛下今日宣召,有何吩咐?”
崔芜果然不只是请她赏花饮酒这么简单:“除夕宫宴上的事,怎么看?”
卢清蕙如今的身份不止“卢氏三娘”,更是天子近臣、中书舍人,除夕赐宴少不了她的份。
她亲眼目睹了宫宴变故,也听说了武穆王罚跪一宿的传闻。理智告诉她,明哲保身方为上策,有些浑水能不蹚就不蹚。
但良心呢?
是非黑白呢?
卢清蕙闭目片刻,脑中不期然回想起太原府衙内,自己仓促瞥见的那一幕。
彼时,秦萧将静养中的女帝抱至膝头,两人视线交缠,说不出的情意缱绻。
卢清蕙猝然惊醒。
秦萧心意如何,连她这个局外人都能看出几分,天子心明眼亮,又岂会不知?
那么这个问题究竟是想要听取她的意见,还是……单纯试探?
电光火石间,卢清蕙有了决断。
“臣以为,武穆王是受人陷害,”她毫不犹豫道,“王爷地位尊崇,一人之下而已,试问又何必行此大逆之举?”
“此事恐另有隐情,望陛下明察。”
崔芜饶有兴味:“一人之下……你可知,许多不该有的野心,都是由‘一人之下’这四个字催生出的?”
“旁人或许如此,但王爷不会,”卢清蕙大着胆子反驳道,“王爷心意如何,陛下最清楚不过……否则当日您病中休养,又怎敢将政务权柄托付于彼?”
偌大的庭院陡然安静,耳畔回荡着呼啸风声。火炉哔哔啵啵地亮着红光,沸水咕嘟咕嘟,将热力源源不断地传入酒壶中。
良久,崔芜似笑非笑地一垂眸:“你胆子不小。”
卢清蕙却松了口气。
“微臣得蒙圣恩,既是陛下开口相询,自然知无不言,”她实话实说,亦不乏表忠心的意味,“何况陛下圣明,微臣都能看明白的,陛下又怎会不清楚?”
崔芜淡淡一笑:“是个聪明人,朕不曾看走眼。”
卢清蕙神色恭顺。
下一瞬,只听女帝道:“不过朕很好奇,在‘忠心’和‘家族亲缘’之间,你会怎么选?”
卢清蕙蓦地抬头,瞳孔微颤。
“臣……不明白陛下的意思。”
崔芜勾起唇角。
“之前石氏作乱,是你范阳卢氏配合朕演了一出好戏,这份功劳,朕一直记得,”她缓缓道,“可京中世家远不止石氏,有些甚至与你卢氏是拐着弯的姻亲。”
“比如……陈郡谢氏。”
“朕想知道,若到了二者择其一的地步,你会怎么选?”
第359章
卢清蕙其实隐隐预感到, 以当今天子的心胸,断断容忍不了世家掣肘。或迟或早,昔年翻云覆雨的簪缨世家, 会从朝堂之上逐一退出。
但她没想到,天子会如此干脆地将底牌揭给自己看, 且把矛头对准了世家之首的陈郡谢氏。
纵然此时的大魏再不是“王与马共天下”的魏晋,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凭着多年积累, 谢氏于京中的话语权依然不容小觑。
一边是世家魁首、树大根深, 一边是开国天子、锐意进取,二者狭路相逢,会怎样?
卢清蕙无法想象……或者说,不敢想。
说来也是有趣,就在一年多前,她还只是个娇养深闺的小姑娘, 每日围着打转的无非菱花镜和秋千架。
万万想不到不到两年, 自己会以女子之身跻入朝堂,比父亲、比族中任何一位兄长, 都要更接近权力核心。
她以自己的敏锐与聪慧, 判断出在这一场拉锯战中,世家并不占优。
哪怕他们经营多年、根系庞大。
哪怕他们的对手是一个女人。
该怎么选?
答案昭然若揭。
崔芜并不急着让卢清蕙表态,而是给足她考虑的时间。当卢舍人若有所思地行礼告退后,她唤来殷钊。
“派人盯着范阳卢氏,看看这些时日都跟哪些人接触过,说了些什么,”她道,“事无巨细, 一个字也不要落下。”
殷钊了然应下。
他前脚刚走,后脚阿绰入宫求见,将家将的供状交与女帝。
崔芜挑眉:“这么快?”
“也不快了,”阿绰据实禀报,“昨夜三更,此人就说要招供。但奴婢让他想清楚,若是胡言乱语一通,被查出供词有假,可不只是三日不睡觉这么简单。”
崔芜单手托腮,品着香甜的玫瑰酒:“然后呢?”
“然后,奴婢将殷统领吓唬刺客的说辞重复一遍,又命人当着他的面烧了沸水,那条狗也拴在屋角,”阿绰说,“那名家将果然变了脸色,说要想想,直到一个时辰前才认真招供。”
崔芜这才摊开供状。
与她猜想得差不多,家将并非蓄意勾结前朝余孽,只是逛花街时为人设计,中了“仙人跳”。对方逼他写下巨额欠条,到期还不上就去府衙告他,他本可以搬出定国公府的名头,奈何延昭治军极严,被他知晓麾下干出这种勾当,非搬出军法不可。
思来想去,只能息事宁人,及至一步错、步步错,最终落入对方蓄谋已久的陷阱之中。
此人品行固然不端,但崔芜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花街?”她皱眉,“朕不是取缔了娼妓?怎么还有花街?”
阿绰小心翼翼地看她:“明面上确实没有了……但,有些人家会从人牙子手里买来小女孩,充作养女教养,这种却是管不了的。”
崔芜摁了摁额角,难得露出懊恼。
她早该想到,青楼可以关张、楚馆可以取缔,但只要这世上还有吃不起饭的人家,有卖儿鬻女的父母,有恶欲横流的人心,类似的暗娼就不会杜绝。
没有买卖,就没有伤害。
她得从源头上下手。
“设下仙人跳的是哪家娼馆?”女帝神色冷凝,“传令皇城司,立刻查封,相关人等全部带回审问。”
阿绰答应着去了。
但正如君臣二人所料,娼馆已是人去楼空。里外搜了个遍,只抓到烧火劈柴的仆役若干,并在书房一处暗格里搜寻到几封信件。
看到信函,阿绰耳畔“嗡”一声响,有那么一瞬间,几乎有冲动将信丢进火里烧毁。
但紧接着,她察觉后背似有人注视,闪电般回过头,恰与寒汀若有意似无意的目光相遇。
寒汀谦卑一笑:“阿绰姑娘,可有什么发现?”
阿绰心下微凛,打消了烧毁信件的念头。
“有劳寒校尉,确实有些发现,”她不冷不热道,“兹事体大,经手的人越少越好,我会亲自向陛下禀明。”
寒汀不以为意,比了个“请”的手势。
阿绰追随崔芜多年,见识的阵仗不算少,能让她冷汗涔涔,自是因为信函中提到了了不得的东西。
比如石瑞娘写给延昭的劝降信,字句恳切,情意真挚,连她这个外人都微有动容。
再比如……不知真伪的延昭回信,瞧着确是她胞兄笔迹,落款也有延昭私印,内容虽是拒绝,却能看出动摇之意。
可想而知,这两样东西一旦落入天子手中,便是实打实的罪证。
但阿绰不能不把信件交与崔芜。
既是因为多年主仆,崔芜对她太熟悉也太了解,任何一点欺瞒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也因为她搜出信函之事已被寒汀发现,即便阿绰有心隐藏“罪证”,也难保不会被人泄露与天子知晓。
到时,“里通外敌”加上“私藏罪证”,二罪并罚,就算崔芜想维护也没有理由。
是以,她选择赌一把,向天子说明一切。
事实证明,她赌对了。
“此事你可有向旁人提及?延昭怎么说?”
阿绰跪于福宁殿中,寒气自金砖渗入膝盖,再厚的棉服也抵挡不住。她重重叩首,以谦卑的姿态乞求天子垂怜。
“此事干系重大,没有陛下允准,奴婢不敢向任何人透露,”她低头道,“就算是家兄也一样。”
御案之后,崔芜斜倚隐枕,将那封延昭的“亲笔回信”反复看了好几遍。
确实是延昭的字迹,所落私章也挑不出错,但她凭直觉判断,这不是延昭所写。
理由很简单,延昭出生北境,自小跟游牧民族厮混。后来追随与她,虽勉强读了几本书,学了些精致文章,但少时的用语习惯很难改正,书信中时不时会蹦出几个……不那么精致雅观的用词。
这篇书信却没有。
不排除延昭学问水平突飞猛进的可能,但崔芜更愿意相信自己的直觉。
这封信不是出自延昭手笔。
她看向阿绰,再次确认道:“除你之外,当真没有第二人见过这封信?”
阿绰正欲摇头,忽而想到什么,目光轻闪:“信里写了什么,确实无人知晓……但奴婢发现此信时,寒校尉就在一旁。他似乎留意到什么,还曾开口询问。”
这已经不是“隐晦”,而是明晃晃地上眼药。
崔芜看出来了,却没说什么。
一边是追随多年的心腹,一边是碍眼的“钉子”,只因为暂时还有利用价值才勉强留着。
该怎么选,不是明摆着?
“如此,最好,”崔芜淡淡一笑,腕上玉镯叮铃作响,阿绰蓦然抬头,只见信纸划过一道弧线,准确地落入火盆之中。
火苗欢欣鼓舞,很快将信纸吞成一团灰烬。
阿绰惊愕:“陛下,您这是……”
“这玩意儿留着就是祸患,万一被人知晓,不查不足以服众,查了又不知引出幕后之人多少手段,平白坏了朕与延昭这么多年的情分,”崔芜淡淡道,“不如烧了,一了百了。”
阿绰只觉眼角发烫,用手一抹才知沁出满把泪水。
她难掩哽咽,再次叩首:“奴婢……奴婢代兄长谢过陛下恩典。”
崔芜却道:“不必忙着谢恩,朕还有事要你去办。”
阿绰胡乱擦了把脸:“请陛下吩咐。”
眼前又是一花,只见一本册子自案后飞出,“啪”地落在眼前。
“寒汀不是想知道,你从娼馆搜出什么了吗?”女帝悠悠一笑,“把这个交给他,就说是你从暗格里搜出的,让他按名录抓人,一个也不许漏掉。”
阿绰不明就里,将账簿翻过几页,脸色忽而微变。
如果秦萧在这儿就会发现,这账簿正是当日耶律璟交与崔芜……意图挑起大魏朝堂君臣猜疑的“导火索”。
这一手端的是毒辣,盖因没有旁的佐证,崔芜不可能单凭敌国国主送上的罪证,就将自家重臣拉下马。
但如果,账本是从前朝余孽出没的据点中搜出的呢?
那一瞬,阿绰领会到崔芜用意,饶是早已领教过自家主子手段,仍不由在心里叫了声“绝”!
连消带打、反将一军,唯有当朝天子干得出了。
“奴婢这就去!”阿绰破涕为笑,“一定将话带到!”
她爬起来就跑,脚步早不是入殿时的沉重,因为太过轻快,迈过门槛时险些被绊一趔趄。
崔芜摇头无奈。
底下人太精,固然会让上位者生出“难以驾驭”的忌惮感。
可是太傻……也挺愁人的。
不用想都知道,阿绰交给寒汀的账本于京中掀起怎样一场腥风血雨。尚未出年关,皇城司的府吏就得苦逼认命加班加点,马不停蹄地将涉事官员逐一揪出——有些是从府里直接带走,有些是去别人府上吃席,当着众目睽睽的面上了锁镣。
因着牵扯人数太多,诏狱关不下,只能征用刑部大牢。
于是继皇城司与禁军后,刑部也结束假期,提前上工。
为此,贾尚书入宫复命时顶着一张黑脸、满头怨气,眼神之幽怨令女帝这个将臣子当牛马使的狗皇帝都有点不好意思。
末了,只得许诺三倍的加班费,总算勉强抚平心腹重臣的怨气。
由此可见,牛马难当,领导亦难为。
古往今来皆是如此。
第360章
“砰”一声脆响, 一只茶盏砸在地上,跌了个粉粉碎。
盏身通体紫黑,内外呈现出兔毛状的金花纹理, 被行内人戏称为“金兔毫”,端的是名贵异常。
不夸张地说, 一只之价,足够寻常百姓三口之家吃喝一年。
然而此刻,它被毫不留情地摔在地上, 与尘灰混同。
盖因它的主人原是世间至贵之人, 以他的眼光看来,金贵的建窑名盏也好,寻常瓷器也罢,都是喝茶的玩意儿。
没什么区别。
服侍的仆从听到异响,大着胆子敲响房门:“老爷,可需要小人收拾了?”
屋里一片寂静, 几息后, 谢崇岚的声音传出,平稳和煦, 不见异常。
“只是随手打翻一只盏, ”他淡淡地说,“待会儿再来收拾。”
仆从答应了,书房再归沉寂。
谢崇岚独自坐在阴影深处,门外晴光正好,却与他无关。他盯着满地碎瓷,想起今早传来的消息,以他宦海沉浮的阅历,胸口亦是微微起伏。
良久, 他转动目光,脑中不期然划过一个念头。
小瞧她了。
宫宴上的布局半是前朝余孽作祟,半是世家顺水推舟——当然,以谢尚书的身份,犯不着亲自出手,只需一点暗示、一个眼神,自有拥趸替他安排妥当。
比如他最信任的门生,礼部郎中胡昌言。
原本的计划是一步步埋下猜疑的种子,挑起天子对麾下武侯的忌惮。虽说武穆王与定国公俱是天子爱将,君臣情谊不可谓不深厚,不是一桩案子动得了的。
但不要紧,他们已经备好后手,假以时日,水滴亦能石穿。
然而他小瞧了天子,也错估了千里之外的异族汗王。
他没想到,昔日的“生意对象”会把那本要命的账簿交给女帝,为世家埋下偌大隐患。
他更没料到,天子居然隐忍至今,直到摸清世家底牌,才猝不及防地亮了剑。
他不该小瞧她……他不该因为御座上的人是个女子就一而再、再而三地低估她。
“去请……”
话没说完,谢崇岚猝然顿住,盖因他突然想起,被他视作心腹的胡昌言早在天明时分羁押下狱。
他也算忠心,临了不忘吩咐忠仆送信,请谢崇岚代为照顾家人。
言下之意,他不会供出恩师,并以此换取谢崇岚对其家人的庇护。
谢崇岚答应了。
“只是一本账簿,无凭无据,算不得什么,”他告诉自己,“世家经营多年,且相互抱团,哪怕是当朝天子,也不是说动就能动的。”
他不能自乱阵脚,得好好想一想,再想一想。
“去,请几位大人过府一叙。”
他报出几个名字,其中之一就是工部尚书兼范阳卢氏家主,卢廷义。
管家来报信时,卢氏父女也同样书房谈话。卢清蕙正身跪坐,目光炯炯地盯视着两鬓微白的父亲。
“陛下的意思,您都明白了,”她说,“父亲,这世上没有临渴打井的道理,隔岸观火只会引火烧身,想在风暴中如履平地,就必须选择一艘船。”
“卢氏,该做选择了。”
这个决断不容易下,卢廷义疲惫地抹了把脸。
“你要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他看着女儿,目光沉沉,“你可以效忠天子,可以选择阵营,但这一步迈出……你将站在所有人的对立面上。”
“到时,原来为你提供助力的,会成为你的阻碍。原来庇护你的,会不择手段地拉你下马。”
“而整个范阳卢氏,也会成为世家的叛逆,所有人的眼中钉、肉中刺,欲除之而后快。”
“这个代价,值得吗?”
卢清蕙笑了。
换做两年前,她万万想不到自己会以全然平等的姿态,与父亲谈论起整个家族的立场选择与未来走向。
她沐浴在父亲过分凝重的目光中,享受着权力带给她的荣耀与快感。事实上,她本人尚无决定家族立场的分量,能得到父辈的重视,完全是借了身后帝王的势。
只要高居御座的天子仍是女人,这份荣耀就不会散去,只会与日俱增。
而尝过权力的甜头,没人想退回内帏,哪怕是自小受女德教化的名门贵女也不例外。
“父亲,您搞错了一件事,”卢清蕙平静反驳,“不是范阳卢氏成为世家的眼中钉、肉中刺,而是世家已然成为天子的绊脚石。”
“能收复幽云、驱逐异族的雄主,不会放任卧榻之侧由他人占据,世家与天子为敌的下场只有一个。”
她拈起案上茶盏,似是细嗅茶香。然而下一瞬,手指松开,茶盏摔在地上。
“砰”一声响,碎瓷飞溅。
“……螳臂当车,粉身碎骨。”
卢廷义如闻棒喝,全身倏震。
但他仍有迟疑:“可范阳卢氏亦是世家……”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如今的卢氏说得好听,其实不过是一条分流而下的支脉,”卢清蕙冷静剖析,“父亲乱世沉浮多年,应该明白,这世间诸事原是分分合合,今日支脉成了嫡系,明日又不知哪一家寒门崛起为世家,重占枝头风光。”
“且女儿是女子,当今亦是女子,这便是卢家天然的优势。哪怕为天下女子向学者立下标杆,陛下也不会动我。”
“前提是,卢氏得识相。”
卢廷义目光闪烁,若有所思。
半个时辰后,他坐于谢府书房,听着与他一般的世家家主争执、抱怨、咒骂,口中时而应和,心中所想却与众人南辕北辙。
当商议之声暂歇,吵累了的家主们低头喝茶时,他状似不经意地“提醒”了一句:“其实下狱算不得什么,终归是明面上的棋子。”
“倒是自家私底下的首尾,该收拾的收拾干净了,该料理的也料理明白,别被抓到把柄才好。”
各家主露出如梦初醒的神色,谢过他的提醒。
及至回到各自府邸,他们第一时间唤来信得过的管事,如此这般地吩咐了几句。
很快,各家府邸角门开启,肩负重任的心腹们奔向目的地——世家藏银的私库,意图在皇城司查到头上前将其转移。
这一动,难免留下痕迹,逃不过藏身暗处的密探眼睛。
剩下的,便是顺藤摸瓜、一网打尽。
就在皇城司忙着启各家老底时,始作俑者的女帝也微服离宫。半个时辰后,青幔马车悄无声息地进了王府角门,秦萧亲自迎,单膝拜倒。
“臣恭迎陛下圣驾。”
崔芜换上海棠红的长裙,样式是秦萧曾在宫中见过的四破三裥裙,裙摆拂地如鱼尾拖出柔软涟漪,如今已取代百褶裙,成为京中女眷最喜爱的款式。
可想而知,凭借这一款衣裙,藏身成衣坊背后的天子赚了多少。
但秦萧不打算进言,因为他同样清楚,崔芜赚来的钱财并未入得天子私库,十成里有九成填了北境动兵的窟窿。
相处至今,崔芜已经可以在秦萧面前肆无忌惮地坦露自我。她拎起裙摆,从马车上跃下,秦萧瞧得分明,伸臂接了个正着。
崔芜搂住他脖颈,贴着颈窝蹭了蹭:“我就知道兄长能接住我。”
她死活不改口,仍是一口一个“兄长”。秦萧拿她没办法,将人放下地,顺手在她鼻尖处刮了下。
“冷不冷?”他抖开大氅,将崔芜裹了进来,很自然地握住她指尖,“怎么不多穿点?”
崔芜费力地捋起袖口,将衬着毛边的小袄翻给他看:“穿着夹袄呢,马车里有暖炉,并不觉得冷。”
秦萧不管这些,他只知道崔芜每到冬日,手脚凉得厉害,穿多厚实也不为过。
他解下大氅披上崔芜肩头,牵着她的手往里走:“用过早食了吗?”
崔芜:“没有。”
秦萧:“……”
崔芜嬉皮笑脸:“说了要来兄长府上蹭饭,当然得空着肚子。我早上只喝了一碗酒酿蛋花汤,刚才就咕咕叫了。”
秦萧生生被气笑了:“陛下,您可还记得自己气血亏损,不能受冻受饿?”
崔芜胡搅蛮缠:“知道啊,所以兄长你今日得负责喂饱了我,不能让我饿着。”
秦萧:“……”
这话从字面理解没什么问题,但秦萧就是莫名不自在,神色平静如常,目光却不自觉地偏向一边。
崔芜得寸进尺,踮脚在他脸上亲了口。
秦萧被这混账东西撩拨得心猿意马,索性将大氅夺回,又把崔芜拉进怀里,用大氅遮挡得严严实实。
崔芜急了,手脚并用地扒拉:“你蒙着我脑袋,我怎么看路啊!”
秦萧似笑非笑:“阿芜心明眼亮,自有办法。”
崔芜扛不住秦萧的力气,被他扯得跌跌撞撞,好容易从氅里挣出一个脑袋,忙呼吸几口新鲜空气。
“秦自寒!”她怒了,“你这是以下犯上!”
秦萧才不怕她:“所以陛下要治秦某大不敬之罪吗?”
治罪是不至于的,但为了表示天子之威不容侵犯,崔芜暗搓搓地决定,今日要敞开肚皮,把武穆王府吃穷吃垮。
……直到她看到一头猪。
活的,四条腿,膀大腰圆,少说有四五百斤重,正一边哼哼一边满院子乱窜。
后面跟着颜适和丁钰,一边围追堵截,一边大声嚷嚷。
“快拦住它,别让它跑了!”
“那边那边!它往你那边去了!”
“我就说杀完了再送来,你非要弄个活的,还说什么现杀的才新鲜!”
崔芜:“……”
天子目瞪口呆。
这俩货干啥玩意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