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1章
当初崔芜派洛明德赶赴河东, 原是为了调查范氏里通外族、私运铜铁一案。结果触目惊心,除了铜铁,更自范府抄得账簿, 其上记载乃是这些年,范氏走私的粮草数目。
崔芜是过来人, 很明白以范家地方豪族的身份,很难吃下这么大笔数额的粮食。更有可能是与京中世家勾结,借赈灾或是军粮之名, 将本该发到百姓与士卒手中的粮草挪用部分, 掺以霉粮、陈粮,有些丧良心的,直接以沙土替代。
换下来的粮食怎么办?自然是寻可靠的人贩往北境,神不知鬼不觉。
如此外族欢喜,吃得脑满肠肥的世家欢喜,唯独被盗走口粮的百姓与军汉, 饿死也活该。
待得崔芜入主京城, 免不了清点国库、查验账簿,不是没发现其中猫腻。但她初来乍到、根基未稳, 实不是追查的好时机。且从手头证据看, 许多是晋帝在位时的勾当,彻查到底不是不成,但西蜀与南汉尚未归降,两方臣属看在眼里,为身家性命计,难免生出“负隅到底”的决心。
这于女帝的一统大计不是什么好事。
以上是盖昀劝谏崔芜的说辞,后者虽不豫,还是听进去了。
如今, 耶律璟将这份走私粮草的名单与各家所得堂而皇之地送到崔芜手中,用意很明显,就是赤裸裸地挑拨大魏君臣关系。
若不是崔芜先发制人,以王妃与小王子的性命要挟于彼,耶律璟怕是会当场揭破羊皮纸上的玄机。
“耶律璟图谋深渊,但东西送到朕手上,没有装看不见的道理,”崔芜定了调,“此事必要查个水落石出,若真有硕鼠以我朝百姓辛苦耕耘所得,喂饱关外虎狼,断断不能容忍。”
盖昀先前劝阻,是为朝局安稳考虑。如今女帝收复幽云,威望一时无两,确实到了“肃清内政”的时候。
“臣无异议,”他说,“只请陛下徐徐而动,莫要打草惊蛇。待得罪证确凿,再秉雷霆之势而下。”
“如此,不至朝堂动荡,亦可根除多年弊病。”
崔芜颔首应允。
今日商谈只是定下基调,怎样查、何人查,要等回京方能定夺。待得正事谈完,丁钰松散了坐姿,自荷包里摸出一把干果慢慢嗑了:“对了,耶律璟送来的三百美人,陛下打算如何消受?”
崔芜:“……”
秦萧:“……”
谈了半日正事,好容易将这茬抹过,姓丁的怎么又提起来?
只见那镇远侯兴致勃勃、两眼放光,纯然是看乐子的兴奋:“这可是北廷汗王一番好意,给你充实后宫用的,陛下看着,封个什么位分?”
“好比前朝,皇后之下还有四妃、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陛下就算修身养性,也不好空置后宫,瞧着多没排面?”
“要我说,皇后不急着封,封两个妃子还是可以的——摆着养眼也不错啊。”
丁钰每说一个字,秦萧脸色就暗沉一分,待得一番话说完,武穆王的手也抚上腰间。
准备拔刀了。
崔芜头皮发炸,赶紧打断丁钰不要命的发散:“封什么妃?耶律璟送来的能是什么好玩意儿,保不准没安好心!”
“不要,统统不要!不许他们跨过国界一步,敢越界就关门放狗!”
女帝的拒绝果断且干脆,没有丝毫拖泥带水。秦萧脸色好看了少许,不再冒着冷幽幽的寒气。
为了镇远侯的“安危”着想,崔芜没再给他信口开河的机会,冲盖昀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告退,临走不忘把丁钰一并拖出去。
很快,王帐中只剩天子与秦萧两人,后者端起茶盏,面色如常地品着茶。
只见崔芜乌黑眼眸转动两圈,小巧的鼻尖动了动,隔着空气嗅个不住。
刚才还是威统天下的大魏至尊,现在又成了撒泼耍赖的狸奴。
秦萧本待静观其变,但崔芜越凑越近,鼻尖几乎贴着他颈窝。武穆王棋差一着,终是开口道:“陛下闻什么呢?”
崔芜一本正经:“酸味。”
秦萧:“……”
“酿了三十年的老陈醋,熏得朕想打喷嚏,”崔芜笑嘻嘻道,“兄长,你闻见没?”
秦萧额角跳个不住:“陛下是在埋汰臣?”
崔芜:“我哪敢?我对兄长的崇敬之心如滔滔江水绵延不绝,又如黄河泛滥一发不可收拾……”
这话听得耳熟,但秦萧无暇细想何时、何地听过。他遵从了这一刻的冲动,将崔芜薅到跟前,低头堵住那张喋喋不休的嘴。
终于,耳根清净了。
不出所料,当晚,武穆王是在天子王帐中过的夜。
彼时已是十月底,北风呼号,遍地白霜。野外扎营难免挨冻,纵然帐内点了火盆,仍难以驱散无孔不入的寒意。
崔芜裹着被子翻了个身,拱开秦萧手肘,一头扎进臂弯里。她冰冷的脚底板往里钻了钻,蛇一样撩开裤管,往秦萧小腿深处蹭去。
秦萧冰得寒噤了下,捏着崔芜后颈,像提溜一只猫儿那样,逼着她收回脚丫。
崔芜不满:“我冷。”
秦萧将她捞进怀里,坚实的胸膛仿佛一堵墙,挡住了呼号凄厉的寒冷,且自带热度。
崔芜满意了,将脸埋进他臂弯,十足惬意地蹭了蹭。
秦萧扣着她纤细的腰身,似叹息似感慨:“幽云十六重归汉室,皆是阿芜之功。只此一桩,再无人敢指摘你以女子之身称帝立朝。”
崔芜不这么想:“只要看不过眼,怎么都能找到攻讦的理由——好比那一日,我否了谢崇岚大赦天下的提议,你可瞧见他的脸色?黝黑黝黑,跟抹了锅底灰似的。”
崔芜这张嘴,能跑马能放牛,也能气死人不偿命。秦萧拿她没辙,在腰窝软肉处拧了把。
“自古圣君彰显仁德,皆会大赦刑犯,阿芜却似嗤之以鼻。”
“秦某不才,这其中可有深意?”
崔芜叹了口气,心知要和古人思维同频,还有相当长一段路要走。
“兄长以为,囚徒因何入狱?”
秦萧:“自是因为触犯律法。”
“又是何人判他们入狱?”
“各地官衙。重刑者,须由刑部复核案情。”
“据何判案?”
秦萧似乎明白了什么:“朝廷所拟疏律。”
崔芜搂住秦萧腰身,指尖在腰腹敏感处蹭了蹭,似是评估这具躯体的手感和柔韧度。
秦萧一把攥住她不规矩的手,指腹摩挲过手背凹陷处。
崔芜翻了个小白眼,说出口的话却极冷锐:“疏律并非简单的白纸黑字,象征了一国司法的权威和不可触犯。若随便什么名目就能大赦天下,谁还把律法当回事?”
秦萧有一搭没一搭地捏着她后颈,若有所思。
“我跟兄长说过,治国之本,在于司法,司法公正,则纲纪清允,民心安定,”崔芜蹭着秦萧臂弯,“这话不是随便说说。”
“若要百姓信服律法,则我身为君王,须得以身作则,不可以君权横加干预。”
“否则,百姓只会觉得律法是掌权者的游戏,所谓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不过是谁权势更盛,谁说话嗓门就大。”
“长此以往,疏律形同虚设,三法司也成了权贵的走狗衙门,随之而来的吏治败坏、贪腐成风,绝不是你我想看到的。”
秦萧听完,许久无言。
崔芜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话对于一个土生土长的古人而言太超前了。她本不该轻易宣之于口,但她和秦萧相处太自在、太舒服,每每松懈了心神,许多不该过早坦露的心声,就这么自然而然地溜出来。
“还是太轻率了,”崔芜懊恼地想,“该潜移默化、循序渐进的,等他接受了‘依法治国’的理念再把这些说出来。”
现在……还是太早了。
可说都说了,总不能把说出口的话吃回肚子里。崔芜捅了捅秦萧:“兄长,我说了这么多,给点反应啊?”
秦萧好似从漫长的梦境中醒来,安抚地拍了拍崔芜肩背。
“我早知阿芜心胸非常人可比,”他说,“你想要的、用手缔造的,是过往先贤未曾设想过的国度。”
崔芜心说:这是褒,还是贬啊?
嘴上却道:“也不尽然。古之圣贤不也说了,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可见这等想法自古有之,只是历代君王出于私心,没人真正做到罢了。”
秦萧笑了笑:“说的极是。”
他把崔芜拉进怀里,在她额头上亲了亲。
“还是那句话,阿芜想做什么,就放手去做,”他极温和地说,“只要秦某活着,总有力气替你扫清障碍。”
他未必全然理解崔芜的想法,盖因许多事、许多潜移默化的规则,经过世道千百年来的巩固强化,已经成了约定俗成的“常识”,就像饿了要吃饭、冷了要穿衣一样司空见惯。
但“向来如此”的,就一定正确吗?
那一刻,秦萧想到自己的生母。她出身楚馆,身份低微尚且不如贱民,正因如此,被一地节度使强夺时,亦无处说理求告,只能默默忍受不平。
若是女帝的设想能够实现,若是“刑不上大夫”这句屁话能被彻底打碎,那么世间权贵欺男霸女时是不是会多几分顾虑?
如他母亲一样求告无门的贫苦百姓,是不是也能少挨几分伤害和欺辱?
这么一想,立刻释然了。
第342章
这一夜北风呼号, 盆中炭火明明灭灭。
崔芜却再没觉得寒意刺骨,盖因秦萧在她身边,一只强有力的臂膀牢牢扣着腰身。
她在秦萧怀里睡得极为安稳, 半夜觉得燥热难耐,不自觉地滚出臂弯, 半边身子悬在床沿,一条手臂险之又险地垂落。
秦萧察觉到,将她拖了回来, 拿被褥裹好, 末了摸着她手脚微凉,将人严严实实地锁进怀里。
崔芜嘟哝一声,似是要醒,但秦萧遮着她的眼,在她耳畔低声哄道:“没事,接着睡吧。”
崔芜往他怀里钻了钻, 睡得沉了。
五日后, 使团抵达镇州,狄斐、周骏领兵相迎。
又半月, 铁勒全面撤军, 韩筠、狄斐、周骏奉天子命接手驻防、安抚百姓。
失落胡人之手数十年之久的幽云十六州,自此重归汉室掌控。
崔芜言而有信,在魏军全面接手幽云十六州,并拿到铁勒送来的第一批“战争赔款”后——共计两千两黄金,一千头牛羊,她再次背着药箱进了铁勒王妃的营帐,亲自为她把脉。
彼时,铁勒王妃已然显怀, 激素的分泌让她收敛了杀气,姣好面容上多了一层母性光辉。
崔芜把完脉,满意点头:“王妃母体康健,孩子的脉搏也很有力,只要好生调养,还是很有可能生下一位健壮的继承人。”
王妃敏锐捕捉到她的字眼:“有可能?也就是说,我的孩子有可能不好?”
崔芜淡笑不语。
糟糕的可能当然有,再康健的女人生产,也是在鬼门关前走一遭——胎位不正、脐带绕颈、子痫、大出血、羊水栓塞、妊娠高血压……种种状态不胜枚举,稍有差池就是一尸两命。
“养胎固然要紧,平日也不妨多走动些,否则胎儿太大,生产时难免吃苦头。若是卡在产道里憋久了,孩子也容易窒息。”
王妃对她不可能完全放心,但崔芜说起生产注意事项,她还是听进去了:“还有吗?”
“多吃鱼肉蛋奶和新鲜的瓜果蔬菜,杜绝饮酒,避免激烈运动。如果可以,保持愉快的心情和精神状态,不要熬夜,保证充足的睡眠……”
崔芜一旦进入“医生”的角色就无法自拔,说完才意识到,自己叮嘱得有点多,是真把眼前的女人当病患看待了。
可说都说了,又不能把话吞回去。总归是顺水人情,不做白不做。
“王妃须知,女人生产是生死关,任谁也不例外。可能出现的意外远比意料到的多,再如何小心也不为过,”崔芜不厌其烦地叮咛,“莫要仗着身子康健就横冲直撞,真有个什么,后悔可来不及了。”
王妃瞧着她的眼神分外复杂。
崔芜挑眉:“怎么?”
“为了感谢你的提醒,”王妃说,“日后战场相见,我饶你不死。”
崔芜:“……”
她皮笑肉不笑地牵动了下嘴角:“即便是在资源相对充沛的中原,新生儿的夭折率也高达四成以上,在孩子满十岁之前,我建议当母亲的不要离太远,以免被有心人钻空子。”
王妃:“……”
大约是觉得“还击”力道不够,崔芜继续补刀:“当然,如果王妃非要来送人头,朕也十分欢迎。回头城下献俘,朕保证用黄金盒子装你的首级,镶宝石的那种。”
虽然立场相对、仇深似海,但那一刻,王妃还是共情了武穆王。
很想找点什么,堵住大魏天子那张腥风血雨的嘴。
可惜她不再有机会,确定王妃身体康健、胎气稳定,崔芜将人丢上马车,交给前来接应的铁勒使团。
一旦回到铁勒境内,无论王妃是死是活,哪怕遭遇意外、胎死腹中,也与大魏无关。
作为回报,铁勒的第二笔“赔款”运抵镇州,照旧是两千两黄金,一千头牛羊。
“不说刮地三尺,也差不离了,”清点“赔款”时,盖昀与崔芜说笑道,“待得全部偿清,至少五年内,铁勒再无余力南下。”
崔芜哂笑。
为了打赢这场战事,多少中原儿郎前仆后继、马革裹尸,光太平五年哪里抵得过他们的血泪艰辛?
但凡事过犹不及,逼得狠了,只会令狼群反扑。
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地盘也要一点一点蚕食鲸吞。
来日方长,她有的是时间。
盖昀还在闲话:“这些虽不足以填补大军出动的窟窿,也可稍解国库见底的燃眉之急。”
“陛下以为,送来的牛羊该如何处置?”
崔芜早有预案。
“匀出三百头犒赏三军,剩下的交由府衙,发予境内百姓,”她想了想,又补充道,“唔,百姓也不能白白享受好处。”
“不如这样,朝廷不是新修订了疏律?朕想着,从国子监调几个学问好的,为边境百姓开蒙——不必钻研锦绣文章,只需略识几个字,不做睁眼瞎,最好是能背诵朝廷疏律。”
“谁背得最快,朕送他一头羊,羊奶可充饥,羊毛织成毛衣,可自行穿戴,亦可私人买卖。”
“至于送来的牛,也由本地府衙圈养。来年春日耕种,有需要的百姓自可向官府租赁,前三年无需缴纳任何租金。待得三年过后,收取少量租金,也就几把米、几文铜钱的事。”
盖昀拿眼瞅她,没说话。
崔芜:“看着朕做什么?可有哪里没考虑周全?”
盖昀笑叹:“上千头牛羊,也是不小一笔财富。就这么送出去,陛下不心疼?”
崔芜无语:“……全天下都是朕的地盘,几头牛羊有什么好心疼的?”
“若是好容易收回北境,百姓却吃不上饭、穿不暖衣,朕才要心疼死了。”
盖昀失笑。
“陛下心怀万民,乃国朝之福,”他真心实意道,“但也没必要苦了自己。”
“收复幽云乃是大捷,不如大宴群臣,顺便尝一尝这草原的烤全羊比之中原,是否另有一番滋味。”
“陛下以为如何?”
崔芜奔劳这些时日,确实馋了,闻言大笑:“甚好,还是盖卿知朕。”
一边是紧锣密鼓地筹备宴席,一边是快马加鞭地赶回上京。
王妃已然显怀,皮袍再厚也遮挡不住身形轮廓。举动艰难地下了马车,她扶着侍女的手踉跄冲进内殿,却只看到跪了一地的医者,以及金帐后面色灰白、近乎形销骨立的男人。
王妃骤然驻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双眼:“汗王……”
忽律紧随其后,眼见王妃身躯微微颤抖,预备着伸手扶她:“王妃节哀……汗王强撑到现在,就是为了见您一面。”
“看到您好好的,汗王……总算可以放心了。”
然而王妃站得极稳,即便嘴唇颤抖、眼泛泪光,却不需任何人搀扶。
她一步一步走到床帐前,吃力地半蹲下身,握住那只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右手。
“汗王,”她温柔唤道,“我回来了。”
病得只剩一口气的铁勒汗王听到熟悉的声音,最后的意志促使他睁开眼,最后看了满心挂念的妻子一眼,那只手似要抬起,却因力气不够,只能颓然垂落。
王妃握住他的手,令他抚住自己的小腹。那里孕育着新的生命,是他们的骨血,亦是日后的草原共主。
耶律璟瘦到脱形的脸颊上泛起微弱笑意。
“好好照顾……我们的孩子,”他用含混到几乎听不清的声音吩咐,“朝堂上的敌人……可能会发难,等我死后,封锁消息,也许能为你多争取……一段时间。”
“还有……中原人,占了上风,不要跟他们争一时之气。”
“我在……中原人的朝堂埋了种子……时间到了,他们自己就会生出乱子。”
“你要耐心……等待时机。”
“好,”王妃柔顺地应道,“您放心,有我在,一定保护好我们的孩儿,也一定会守住松漠草原。”
耶律璟用眷恋的眼神注视着这个女人,以他此刻的视力,已经无法看清她的面容。恍惚中,视线越过山水、洞穿光阴,回到多年前那个午后。
他在大漠的绿洲之畔见到乌孙部会走路的花儿,只一眼就泥足深陷、神魂牵动。
“再唱一遍吧,”他虚弱道,“我第一次见到你时的那首歌谣……再唱一遍吧。”
王妃将散落的鬓发拂去耳后,清了清嗓子。
“我追踪着白鹿来到天山深处,看到湖水浮动的波影。是谁的金铃回响,惊动草间的云莺?又是谁的长发吹拂,缠住温柔的天风?”
耶律璟含笑听着,意识仿佛陷入一口枯井,他眼睁睁看着井口亮光离自己远去,黑暗欢欣鼓舞地拥抱住他。
他在黑暗中感到妥帖和舒适,虽仍有不甘,但最为惦记的妻子就在身边,其他的……似乎不再重要。
于是他闭上眼,想歇息片刻,就在这一刹那间,生命终止了。
那只手无力滑落,殿中随即响起震天的哭嚎声。
“——汗王!”
世间的悲喜并不相通,当铁勒王宫哭声动地时,镇州大营燃起熊熊篝火,十来头半大羔羊架在火上,烤得金黄酥嫩。
几十口海碗一字排开,清澈酒水注入其中。亲兵将美酒依次递与群臣,高居上首的女帝大笑着举起酒杯。
“幽云收复,全赖我君臣戮力同心,将士不顾安危、奋勇向前,”她朗声道,“朕敬诸位爱卿,敬我大魏将士。”
“今夜,不醉不归!”
回应她的是山呼海啸般的应答声。
“天子圣明,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第343章
幽云收复、北境回归, 实乃大魏立朝以来第一大捷。
即便是对女子称帝最为苛刻的言官,也不会在这种场合讨天子的嫌。
营地中央篝火攒动,映照出一张张兴奋喜悦的面孔。将领们手捧酒碗相互敬酒, 而后一饮而尽,痛快地抹去嘴角水痕, 爽朗笑声直冲夜空。
他们有理由高兴,他们收复了幽云十六州,创下前人难以想象的功勋, 除了论功行赏、加官进爵, 日后史书也少不得留一笔。
如何不开怀畅饮?
崔芜也很高兴,十六州收归汉室,女帝威望无以复加,后续新政推行起来也更为容易。
隔着人潮如海与漫漫火光,她与丁钰对视一眼,“同乡”间独有的默契于目光交汇间流淌而过。
哪怕这一趟“旅程”艰险万千, 好歹, 他们在这个时空留下了属于自己的痕迹。
未曾白来一遭。
崔芜举杯,丁钰捧碗, 两人遥遥致意, 各自饮下。
于他俩,这一刻是难得的开怀畅悦,一路走来的风霜磋磨,皆可抛诸脑后。
落在有心人眼里,却是天子宠信武将的明证。且不说前朝末年是如何毁于藩镇之手,自古文武是冤家,纵是为了自家利益考虑,也不可放任不理。
谢崇岚思忖片刻, 扭头使了个眼色。身后之人会意,端着酒碗起身。
“此番收复幽云,折服铁勒,武穆王实是居功至伟。王爷智勇双全,攻无不克,大有昔年淮阴侯之风采。”
崔芜置于唇边的酒杯一顿,缓缓放下。
秦萧倏尔抬眸,眼神锐利。
淮阴侯是何许人也?汉初三杰之一的韩信,擅治军,擅指挥大兵团作战,乃秦末汉初第一流军事家,后人赞其为“兵仙”。
从这个角度看,将秦萧比作韩信,实为褒奖。
可问题在于,此人的结局不大好。
权臣悍将从来是帝王心头一根利刺,要么狷介狂傲,要么功高震主,但凡中其一,就足够激起上位者的杀心。
何况淮阴侯两者俱全?
也难怪这位被人告发参与谋反,最终被当时的皇后与相国合力诛杀于内宫之中。
从这个角度看,以韩信比秦萧,实在其心可诛!
秦萧比任何人都明白个中险恶,待要起身分辩,却见崔芜笑了。
“说得好!”她仿佛没听出那人话里话外的挑唆之意,爽朗一笑,“兄长勇冠三军、威震北境,确有昔年淮阴侯风采……不对,淮阴侯平的只是中原内乱,兄长却是连外敌一并教训了,较真论起来,还要高出三分。”
她似是起了谈性,侃侃而道:“昔年朕流落江南,九死一生,幸有兄长施以援手。朕与兄长结义时曾言,此生祸福相倚、荣辱与共,兄长立下的功勋、传出的威名,也当有朕一半。”
群臣愕然,万料不到自家陛下脸皮如此之厚,还未论功行赏,先将武穆王的泼天功劳分走一半。
唯有秦萧长出一口气,正色道:“当年若无陛下援手,臣已死在乌孙人手中。陛下救命之恩,臣没齿难忘。”
他饮下碗中残酒,撩袍拜倒:“臣当年所立之誓,今日亦不改其志。有生之年愿助陛下一统中原、缔造盛世。若违此言,愿如淮阴侯一般,死于乱刀之下!”
话音铿锵,掷地有声。安西众将知晓厉害,以颜适为首,亦随主帅起身。
“愿为陛下驱使,赴火蹈刃,万死不辞!”
崔芜大笑:“好!朕也向兄长保证,必将这世道收拾出个样子,方不负我将士浴血奋战的苦心。”
言罢举杯,与秦萧隔空相碰,又是一饮而尽。
如此君臣相得、谈笑晏晏,将方才的险恶暗潮一笔抹去。
秦萧松了心弦,这才归位落座。回眸时似有心似无意地掠过提起“淮阴侯”的那位。
礼部郎中,胡昌言。
谢崇岚的得意门生,亦是朝中最得力的走狗。
他的眼微微眯紧。
另一边,丁钰仿佛没听出两边机锋,笑嘻嘻地开口:“陛下,您口口声声功勋卓著,这论功行赏,是不是得给点恩典?”
“武穆王也就罢了,贵无可贵的亲王爵,还没怎么样,有人就满口‘淮阴侯’,要是再赏,旁人不把王爷的皮扒去一层?”
“倒是定西侯,此番跟随主帅,亦是鞍前马后劳苦功高。您是不是得有点表示?”
这话谁说都招忌讳,唯独丁钰没这个顾虑。这自是因为他与女帝交情深厚非旁人可及,亦因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崔芜的心思。
秦萧不能赏,一来他身份贵重无可嘉奖,二则,他是女帝未曾昭告天下的储君之选,再行恩赏才是将他架在火上烤。
但秦萧功勋赫赫,不赏亦说不过去。折衷之下,嘉赏颜适是最合适的做法,亦可安抚安西系将领。
两人对视一眼,崔芜微微勾起嘴角。
“清行年轻,倒也不必过分隆重,”电光火石间,她有了主意,“定西二字太普通了,不若朕给你改个封号。”
“既是忠勇可嘉、冠绝三军,不如以冠军为号,如何?”
颜适还没答话,丁钰先急了:“这怎么行?当初汉武帝也封过冠军侯,结果怎样?不过二十有四就英年早逝!”
“这封号忒不吉利,您这是赏人还是咒人啊?”
平心而论,这话有理,但也唯有镇远侯敢这么放肆无礼地与天子争执。
至少,是当着人前。
颜适有点着急,唯恐丁钰一时忘形,被言官扣上“大不敬”的帽子参一本。
但天子比颜小侯爷更清楚姓丁的尿性,回回跟他计较,非把自己气死不可。
“冠军侯英年早逝,盖因郎中医术不佳,药物亦有限,只能眼看着一代名将死于疫症,”崔芜道,“如今朕手握医治疫症的良方,更有新药无数。”
“清行,朕敢保你长命百岁、康健无忧,你可敢接下‘冠军’二字?”
颜适胸口仿佛烧着一把火,热血滋滋沸腾,山呼海啸般冲上头顶。他看向秦萧,后者略作沉吟,不动声色地颔首。
颜适彻底放心,郑重拜倒。
“臣谢陛下恩典,”少年棱角分明的脸上难掩激动潮红,“臣必鞠躬尽瘁,不负陛下所托。”
崔芜满意一笑,又道:“除此之外,朕再送你一份厚礼。”
“朕的坐骑乃是万里挑一的名驹,只是朕久居宫中,平日罕有用武之地,倒是委屈了它。”
“朕见你与它投缘,今日就把火锅送与你,宝马配英雄,也算成全一段佳话。”
自从小红马救了颜适又救了秦萧,颜适就对它“情根深种”,若非天子爱驹,不好讨要,垂拱殿的门槛能被他踩塌了。
如今天子松口,如何不喜不自胜?这一拜比方才更加诚心:“臣谢陛下隆恩,一定、一定好好照顾火锅,绝不叫它瘦了、病了。”
崔芜失笑:“行了,坐回去喝酒吧。得了朕这么厚一份大礼,今晚可不能站直了回去。”
为了火锅,莫说大醉一场,便是将花门楼的藏酒都喝光了,颜适也心甘情愿。他索性弃了酒碗,直接抱坛痛饮,酒水洒了满身,他一抹嘴角,哈哈大笑起来。
丁钰微微舒了口气。
不管文臣有多少忌惮,也不管看似平静的朝堂中酝酿着怎样的风暴,有天子金口玉言的“长命百岁”,只要颜小将军不自己作死,下半辈子算是稳当了。
女帝一番施恩,将宴席气氛推到最高点。武将相互敬酒,没人理会方才出言挑拨的胡昌言。
他有些无措地看向谢崇岚,后者略一沉思,给了他一记“稍安勿躁”的眼神。
如今燕云新下,天子对武将们的荣宠正在兴头上,自是什么话都听不进去。等到兴奋劲过了,四境安定、再无战事,武将们的威胁便如落潮后的礁石,分明犀利,一览无余。
到时,有的是法子提醒天子。
说到底,前朝的先例搁那摆着,他不信上位者能熟视无睹。
胡昌言暂且按捺,比他更不安的却是孙彦。因着随驾北巡,虽未参与会盟议和,顺恩侯还是在今晚的犒军宴上占了一席之地。
方才女帝与武穆王君臣相得,一番听在孙彦耳中,却是字字句句心惊胆战,盖因昔年天子流落江南、备受折辱,十分里有八分是拜他所赐。而武穆王身陷太原,乃至后来为乌孙所擒,亦少不了他的手笔。
女帝从来耳聪目明,这些台面下的勾当瞒不过她。之所以隐忍不发,并非既往不咎,而是等待合适的时机。
不动则已,动则秉雷霆之势而下,力求斩草除根,不留后患。
这是女帝的做派。
相识数年,孙彦终于学会用仰望的视角观察崔芜、了解崔芜。而当他对当今天子的认知度一点点拉齐,心头忌惮亦如惊涛骇浪。
他怎么会招惹这样一个女人?
任谁也想不到,他当年的一己任性,竟是将孙氏推到一个退无可退的地步——江南沦陷、基业倾覆、生父亡故、至亲惨死。
为着一时的轻狂纵意,江东孙氏还要付出多少代价?
有无数次,孙彦想当面问出这个问题,仅有的理智和刻在骨头上的谨小慎微却阻止了他。
今非昔比,谨言慎行、韬光养晦,或许能换得家族一线生机。执迷不悟、不知进退,无异于将屠刀送到天子手中。
至少,在谢崇岚找上门前,孙彦是真心实意地这样认为。
他没想到,原来在天子心目中,自己早已是个死人。
从接受孙氏投诚起,她就没想过让他们……或者说让他,安稳终老。
第344章
这个认知令孙彦无比绝望, 更带着说不出的愤恨与自伤。
原来他的百般情深、形销骨立,不仅未能触动崔芜,在她眼中, 他更是连活着都不配!
一念及此,胸口大恸, 险些呕出血来。
心神激荡之下,他并未发觉篝火另一端,秦萧正眼神冰冷地注视自己。留意到孙彦眼底的戾气和怨愤, 武穆王不着痕迹地放下酒杯。
这一晚庆功大宴, 崔芜毫无悬念地喝高了。当着人前还能勉力自持,待得宴席散去,她扶着潮星的手,一步三晃地回了王帐,忽而被一阵寒风吹得清醒,抬头就见一轮冰月高悬夜空。
清霜倾泻而下, 水银遍地铺陈。
崔芜来了兴致, 口齿不清地嚷嚷:“不、不回王帐,朕要赏月!要去草原跑马!”
“如此良辰美景, 岂可辜负?”
借潮星三个胆, 也不敢放一个醉鬼天子出去跑马,正左右为难之际,一只手伸来,稳稳托住崔芜手肘。
潮星回头,只见身后之人正是秦萧,那一瞬间真是松了好大一口气:“王爷,陛下她……”
秦萧微微颔首,示意自己听到了:“秦某陪陛下策马, 最多半个时辰必归,还有亲卫跟着,如此可能放心?”
武穆王亲自出马,潮星自没有不放心的:“如此,托赖王爷了。”
另一边,崔芜见了秦萧,早笑得见牙不见眼,抬手揽住他脖颈,一个劲地嘟哝:“兄长,带我跑马!你还没带过我呢!”
往日崔芜再如何热烈直率,帝王身份摆在这儿,不可能做这般依赖的小儿女状。今晚饮多了酒,奇迹般地恢复“出厂设置”,简直让秦萧受宠若惊。
他原就对崔芜说不出“不”,此刻更是要星星不给月亮,曲指打了个呼哨,踏清秋自树后踱出,不疾不徐地到了近前。
秦萧为崔芜穿戴好白狐裘衣,方扶她上马。两人同乘一骑,那神骏自有灵性,不必主人出声驱使,便踢踢踏踏地步入夜色。
此时已近十一月,深秋将尽,凛冬渐至。时而朔风过境,衰草匍匐颤瑟,崔芜下意识揽紧衣领,往秦萧怀里钻了钻。
秦萧扯过大氅裹紧她,关切道:“冷吗?”
崔芜醉眼迷蒙地摇了摇头,缩进秦萧怀里:“兄长,你欢喜吗?”
秦萧凝眸看她。
“兄长毕生所愿,就是收复燕云,如今心愿达成……你欢喜吗?”
秦萧扣住她腰身,背影好似一堵墙,替她挡住刺骨寒风。
“自然欢喜,”他温言道,“秦某毕生所愿皆已实现,如今心满意足,再无所求。”
他等着崔芜追问“毕生所愿”包括哪些,奈何崔芜脑子迷糊,压根没想起这一茬,自顾自道:“收复幽云和与我共乘一骑,哪个更欢喜?”
秦萧:“……”
这问得出其不意,他一时没防备,难得愣住了。
崔芜不高兴了:“我没记错的话,咱们第一次去朵兰部赴宴,兄长就想带我共乘。如今心愿达成,你就一点不欢喜吗?”
秦萧回头睨了眼,见亲卫们远远跟着,听不到两人对话,遂搂紧崔芜,安抚地拍了拍。
“欢喜,”他说,“秦某平生夙愿,一为收复燕云,再者就是阿芜。”
“如今得偿所愿,怎会不欢喜?”
崔芜心满意足,抱着秦萧手臂蹭了蹭。
“我也欢喜,”她喃喃抱怨,“天知道我忍了多久,早想把兄长办了……偏偏你还老在我跟前打转,害我差点把持不住!”
“真是……红颜祸水!”
秦萧额角青筋又开始疯狂乱颤。
他拿天子信口开河的毛病没法子,打又打不得,说了也不听,只得掐住崔芜脸颊,颇没好气地掐了把:“堂堂天子,说话没个忌讳,也不怕被人听到威严扫地。”
崔芜斜乜眼瞧他:“我又没跟别人说,只告诉了兄长,你要告发我吗?”
告发自是不可能,却不耽误武穆王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共枕这些时日,他早拿准崔芜软肋,当下净往她腰腹软肋处招呼。
崔芜果然怕痒,在他手下拧成一股蛇:“兄长你怎么不讲武德……哎呀别胳肢了,我错了还不行吗!”
秦萧挑眉:“真知道错了?”
崔芜唯恐这人留了后手,委委屈屈地认怂了。
秦萧方满意道:“那阿芜不妨说说,何时对秦某有意的?”
崔芜闭上眼,在他怀里蹭了个舒服的位置:“难道不是兄长先追我的?那猫儿发簪和狐狸发簪还在我妆匣里放着呢。”
“兄长也说说看,什么时候对阿芜心怀不轨的?”
秦萧从没想过这个问题,迟疑了一瞬。
是何时对崔芜有心思的?
当年初次相见,他惊讶于她的美貌,但也仅止于此。她提出交易,他感慨这小女子的心胸胆识,却并无他想。
直到救她上船,得知她的身世,想起早逝的生母,他才真正将她看在眼里。
是什么时候动的心思?
秦萧也说不清楚,也许是得知她攻克华亭,手段胆魄令须眉汗颜;也可能是这些年守望互助的日久生情,更或许,早在答应携她北上时,这小女子于他就有了不一样的意义,随后桩桩件件只是不断加深这份羁绊。
他思忖的时间太久,崔芜熬不住酒力,脑袋一点一点,幅度极大地晃了下身子。
秦萧将她拉进怀里,指腹摩挲着她光洁的面颊,忽而气不打一处来。
“……红颜祸水?”他想起崔芜方才的评价,头一回被人用这四个字扣脑门上,生生气笑了,“等陛下醒了,咱们可得好好算算账。”
女帝对即将到来的危机毫无预感,兀自抱着秦萧胳膊睡得香甜。
同一片天幕下,有人情意缱绻,有人愁云惨淡。
铁勒行宫一如往常,王妃遵循耶律璟临终遗言,秘不发丧,以先王威信震慑各部。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是一时之计,不可能瞒太久。届时各部会有何种反应,着实令人心惊。
忽律是耶律璟生前最为信任的大将,他受命国主,早把王妃当成自己主子,哪怕死也要扶王妃坐稳外朝的那把椅子。
“幸好戍守上京的卫队都在咱们手里,”忽律说,“国主将调兵的兵符交给了我,嘱咐我若有不好,就护卫王妃与王子去北边。”
王妃换上素衣,领口出着雪白风毛,衬得她容颜姣好的脸冷淡如冰。
“我不会走的,”她说,“这里是汗王毕生心血所在,也是我的家,我不会离开这里。”
“我答应汗王守住这里,草原儿女说过的话,一定会做到。”
忽律不认为一个失去夫君的女人能和如狼似虎的各部贵族周旋抗衡,但王妃心意已决,他只能跟随。
“如果您决定留下,一定要小心中原人,”忽律提醒道,“他们是畏惧汗王的威势才与我们达成盟约,如果被他们知道汗王过身,也许会乘人之危……”
王妃闭目片刻,复又睁开。
“中原人确实狡猾,但汗王临终前,已经在他们中间埋下了分裂的种子,”她回忆着身陷魏军大营时,偶尔听闻的只言片语,勾勒出大魏朝堂大致的派系对立,“打仗会让一部分人得到好处,也会让一部分人失去利益。”
“中原人比我们聪明,他们不会让出属于自己的利益。”
王妃的判断很准确,收复燕云固然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大捷,却也将天子和武将的威信推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于文官,尤其是出身世家的文官而言,这着实不是什么好事。
“不能再让武将独占风头,”世家魁首的谢尚书下定决断,“否则,迟早有一天会重蹈前朝藩镇割据、武将坐大的覆辙。”
他亲自去见了崔芜,开口不提武将,只言铁勒。
“据臣所知,铁勒内部并非铁板一块,若陛下适当松手,则铁勒没了外敌,势必将矛头转向内部,如此自我消耗,岂不比大兴战事强得多?”谢崇岚委婉道,“兵锋一起,非国朝之福,陛下须得为万民考虑。”
崔芜似笑非笑:“谢卿这话,当真没有私心?”
谢崇岚坦然:“臣有私心,但这私心是为自己,亦是为陛下。”
“前朝藩镇旧事,想必陛下亦有耳闻。诚然,各位将军如今并无异心,可陛下须知,野心都是纵出来的,过分的恩赏未必是好事,细水方能长流。”
崔芜不置可否,谢崇岚亦深谙过犹不及的道理,适时告退。待得帐中没外人,崔芜绕过屏风,只见秦萧倚着软榻,长发松散着未曾梳髻,正翻看着一份阵亡将士抚恤名单。
女帝有点心虚地揉了揉鼻尖:“谢崇岚的话,兄长都听到了?”
秦萧头也不抬:“听到了。”
崔芜不见外地贴着床沿坐下:“兄长以为如何?”
“有些道理,”秦萧就事论事道,“但谢公此言非是为陛下考虑,乃是为了一己私心。”
崔芜贴着他颈窝,美滋滋地蹭了蹭:“兄长……还生气呢?”
秦萧凉飕飕地睨了她一眼。
“恕臣愚钝,”他慢条斯理地反问,“臣有什么好生气的?”
崔芜干咳两声。
第345章
这笔帐实在是说来话长。
因着犒军当晚, 喝醉酒的天子放了胡话,惹怒了武穆王。第二天夜里,酒醒的的崔芜被秦萧摁在床上, 好生体会了一把“祸从口出”的代价。
大魏天子自登基以来,从没吃过这么大的亏, 当时就在小本子上狠狠记了一笔。隔天晚上,她寻了个由头请来秦萧,用一杯加了料的茶水不由分说放倒人, 而后故技重施地缚住武穆王双手, 折腾了他大半宿。
这也罢了,更要命的是,天子出了恶气,心安理得睡去,却忘了给秦萧松绑。可怜武穆王翌日醒来,一双手腕已被绑得失了知觉, 歇了一早才缓过劲。
崔芜自知理亏, 摸着秦萧腕上红痕,凑近吹了吹:“还疼吗?”
说不上疼, 但刚解缚时, 血液倒流回筋络,整只手腕麻得抬不起来,可比单纯的疼痛更难熬。
秦萧皮笑肉不笑:“已经没知觉了,自然不疼。”
崔芜越发心虚:“兄长,我错了……我真不是故意的。”
秦萧其实并不如何气恼,只是有些啼笑皆非——好说也是领兵多年的悍将,竟被个小女子拿捏得毫无还手之力,幸而昨夜之事无人知晓, 否则武穆王一世英名毁于一旦!
至于某位任性妄为的陛下……
他斜眼睨着扒着他不松手的崔芜,铁了心给她点教训尝尝。
“陛下道歉如喝水,就是不往心里去,臣已经领教过了,”秦萧将文书一撂,顺便抽出被崔芜扒着不放的胳膊,“臣身体不适,今晚大约不能为陛下侍寝,还请陛下见谅。”
“臣这就回自己营帐了。”
崔芜若是让秦萧就这么走了,也枉为开国天子。
这货对付政敌时毫不手软,跟自己人耍无赖亦是不遑多让。只见她把秦萧往床上一摁,手脚并用地扒上去,像个张牙舞爪的八爪章鱼。
秦萧若真想挣脱,轻而易举,只是不忍得用强硬的手段对付崔芜罢了。眼看天子大有撒泼耍赖的势头,他只象征性地挣扎几下,就顺其自然。
“臣要和麾下商议如何安置负伤将士,”秦萧无奈道,“还请陛下放手。”
崔芜不放,脸颊贴着他颈窝蹭了蹭:“巧了,关于这事,朕也有些想法,正好同兄长商议一二。”
秦萧存心看她能扯出个什么淡,勾了勾嘴角:“愿闻其详。”
殊不知崔芜是真有想法:“幽云既已收复,好些无主荒田也该收拾起来。朕想着,发流民垦荒固然能解一时之急,但时间久了,难免被世家大族侵占。”
这并非崔芜一厢情愿的臆想,而是无数次朝代更迭的经验教训。人类社会的基本矛盾,说到底是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之间的矛盾。
当一个时代的生产力水平不足以供应所有人需求时,抢夺有限的生产资料势必成为主旋律,体现在封建社会中,就是兼并土地、抢夺民田。
要从根源解决这一问题,最好的办法是推动技术发展,将社会经济这块蛋糕做大做强——这是崔芜大力扶植璇玑司,不顾言官“奇巧淫技舍本逐末”的叫嚣也要促成技术革新的理由。
除此之外,一些改良性的举措虽治标不治本,但也能一定程度缓和矛盾。
“丈量境内土地,收拢无主荒田,除了分给流民,还可以皇庄的名义兴办农场,”崔芜早有腹稿,掰着手指说道,“凡受伤无法继续从军的将士,优先安排进农场做工。做工期内,除了交满朝廷税赋,剩下都是自己的。做满三年者,还可分房子分地。”
秦萧原本抱着“姑且听听”的想法,却不由自主地听入了神。
“以负伤将士开垦荒田?”他沉吟着,“确实可行,只是若打出皇庄的名义,陛下难免受到‘与民争利’的攻讦。”
崔芜岂会不知?
但这世道便是如此,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她本意是为负伤将士建一处安身立命的庇护所,若没有“天家”这块金字招牌,谁也说不准这些田什么时候就被权贵豪强占据。
这是封建社会无法避免的弊病,不因上位者个人意志而转移。
崔芜抹了把脸,努力抹去负面思绪,尽力往好处想。
“荒田又有不同,有些肥沃,适合种植作物。有些却贫瘠,只能用来办厂。”
秦萧讶异:“办厂?”
崔芜颔首:“就如婉娘开办的纺织作坊,同样能吸纳流民,安抚民生。亦能提高效率,产出更多织物。”
秦萧早忘了“算账”这回事,握着下巴沉吟:“陛下的心是好的,只是产出这些布匹,也需有人购买才行。”
“若产量上去,却无人购买,岂不白费了辛苦?”
崔芜笑了。
没白费那些晚上的“社会经济普及讲堂”,这话说到点子上了。
“不然兄长以为我为何同意与铁勒互市?”她说,“不止铁勒,还有回纥,等远航船队归来,海外国度亦可作为销金之地。”
“兄长须知,货物也好,钱财也罢,放进仓库都是死的。唯有流动起来,才能以利滚利、以利生利,就像滚雪球似地越滚越多,从中得利的百姓也就越来越多。”
秦萧回味着这番话,越品越回味无穷。
至于被绑了一夜那等破事?
早忘到九霄云外。
崔芜敢对秦萧张口,绝不只是说说。来都来了,她打算将幽云诸州挨个巡视一遍。
纸上得来终觉浅,有些事,还需亲身体会,方能印象深刻。
可想而知,此举于朝堂内部引来何等动荡。若说之前,天子亲身赶赴镇州,是为时局所迫,那眼下战事平息,堂堂九五至尊,实没有事必躬亲的道理。
否则,要他们这些吃皇粮的朝臣做什么?
争执到最后,朝臣们使出杀手锏:“陛下坚持亲巡燕云,是信不过臣下吗?”
崔芜没有否认,她确实信不过。
都是千年的狐狸,她太清楚这帮“簪缨世家”有多少劫掠民脂民膏的手段,唯恐一眼瞧不见,就有人在阳光照不到的暗角里玩弄手段,而她这个天下共主却因高居上位,听不到治下百姓的诉冤哀嚎。
天子性格强硬,既下定决心,鲜少有人能令她改变主意。
除了两个人。
巧的是,这二位现如今都在镇州大营。
首先是秦萧,他已摸清了崔芜的脾气,根本不与她硬刚,只是某一晚“侍寝”时,摁着自己右肩略皱了皱眉:“这两日有些酸痛,不知是否是连日激战,引发旧伤。”
崔芜果然如临大敌,做了好些检查,而后道:“有些影响……我先为兄长针灸,再用草药热敷一二。”
秦萧趁机道:“臣之旧伤痊愈非一日之功,若在军中用药,怕是多有不便。”
崔芜蹙眉不语。
另一个是丁钰,他比秦萧直白多了,一上来就没好气道:“你只有一双手、一对眼睛,累死累活也只能盯住碗大一片地方。什么都要你亲自盯着,是嫌好不容易养回来的身子骨太结实,想糟践一二是吧?”
崔芜无奈:“当然不是……”
“那就别想着事必躬亲,真把自己累死了,谁能替你收拾烂摊子?”丁钰老实不客气道,“再说,天下之大,远不止一个北境。还有江南,还有蜀中,怎么着,你是打算挨个过一遍?”
崔芜彻底没脾气了:“那你说怎么办?”
丁钰翻了翻眼:“你历史学得比我好,看看前人有没有什么制度值得借鉴,让百姓受了委屈,自己去京城找你告状,别什么事都你亲自盯着。”
他一句话转移了崔芜思绪,后者果然开始沉吟,有没有这样一种制度?
别说,还真有。
依然是明洪武年间,某位朱先生为了让农民同胞们有门路陈诉冤情,专门颁布了一项法令——农民持大诰上京告状者,非但赦无罪,沿途官府还得好吃好喝伺候,违者严惩不贷。
别说,这法子真管用。洪武十八年,一个名叫陈寿六的农民绑了欺压乡里的县令,一路奔京城而去,沿途无人敢拦。有官官还想阻拦劝退,但农民们亮出大诰,官老爷也没了辙。
最后结果,县令满门抄斩,劝退的地方官打断两条腿。
所以,为什么洪武帝杀人无数、手段酷烈,后世口碑却并不低?
答案揭晓,因为他的酷烈手段十之八九是冲着贪官污吏去的,待老百姓并不差……甚至因为似曾相识的经历,比其他皇帝多了几分感同身受的悯然与怜惜。
当然,他有他的局限性,但有些行之有效的政策,不妨拿来一用。
于是不久后,天子于镇州大营发下旨意,各地百姓若遇不平事,许进京告御状。凡手持魏律者,官府不得怠慢,需好吃好喝护送上京,违者以大不敬论处。
没有杀威棒,没有滚钉板,没有廷杖,老百姓奉公守法勤恳纳税,受了委屈想告状,怎么就不行了?
反正朕说行,谁敢唱反调?
朝堂诸公自是不敢的。
彼时,负责草拟旨意的是时任中书舍人的卢清蕙。她虽出身名门,却因女子身份饱受排挤,一路上都存在感低微,直到天子发布诏令,才第一次有了用武之地。
而经她手草拟的诏令,并不用词高深、字句晦涩,虽也讲究辞藻,却多了几分琅琅上口的接地气和实在,确保没怎么读过书的百姓也能听明白大意。
末了,她将诏书呈送女帝过目:“陛下以为,如此可行?”
崔芜十分满意:“卢卿深知朕意。”
第346章
诏令发布, 女帝到底不曾逐一巡视幽云之地,只择了涿州、蔚州、忻州三处,既为体察民情, 亦是敲打官员,别以为天高皇帝远就能为所欲为, 朕人不在,心却一直拴在这儿。
每经一处州府,都是雷打不动的放粮、义诊, 白龙鱼服深入民间, 与稽老闲聊,与妇孺扯淡,有时聊高兴了,指不定白送人家一二尺头、一把糖块。
北境孩童生活穷困,能吃饱饭就是顶好的日子,何曾尝过这等甜滋滋的零嘴?当下腮帮鼓出一个大包, 笑得见牙不见眼, 不管崔芜问什么都如实作答。
倒是当娘的有见识,见崔芜谈吐衣着皆是不俗, 不远处还有带刀侍卫跟着, 知道必有来历,慌忙将自家孩儿扯到身后:“小孩子不懂事,贵人别跟他一般计较。”
崔芜当然不会计较,见那妇人面黄肌瘦,显是没吃过几顿饱饭,遂半蹲下身,将个小小的荷包塞到孩子手里:“送你的,拿着玩吧。”
小孩懵懂, 捏着荷包硬硬的,只以为装了糖块,大喜之下不曾细看,直接倒进嘴里。谁知那玩意儿硬得出奇,好悬把大牙硌掉。
他把“罪魁祸首”吐在地上,嗷一嗓子哭了起来。
妇人忙抱住他安慰,再看向地上,只见男童吐出的物件黄澄澄、金灿灿,竟是两枚赤金打造的瓜子。
她吃了一惊,忙不迭转过头,却见崔芜已在侍卫的簇拥下走远了。
如此忙忙碌碌,直到将近年关,女帝终于心满意足,于忻州境内发下旨意:“回京。”
消息传回京城,先一步抵京的百官长出一口气,恨不能高呼天子圣明。
就在这时,“北廷汗王病故”的消息,姗姗来迟地递到崔芜跟前。
彼时,王帐中只有秦萧、丁钰、盖昀等几个心腹,瞅着那封火漆封口,上有“加急绝密”印记的密信,都有些神情莫测。
崔芜曲指叩了叩案缘:“诸卿以为如何?”
盖昀犹豫再三,出于对崔芜人品的信任,到底没按捺住心痒,问出一个极为敏感的问题:“陛下似对北廷国主身故并不惊讶,恕臣冒昧,此事与您是否有关?”
崔芜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是否有关?
当然。
耶律璟伤病缠身不假,若能寻访名医安生调养,未必没有回转的余地。但他心中盛了苍茫草原、锦绣山河,如何甘心缠绵病榻?
勉为其难的结果自是雪上加霜、积重难返,更有崔芜心怀叵测,将一张止痛的方子和一对“纯银”狼头杯辗转送入北廷王宫。
方子不必说,一味“铅白霜”虽能止痛安神,却也会造成慢性铅中毒,长期服用无异于饮鸩止渴。狼头杯更是暗藏玄机,表面镀银不假,内里却是提纯过的铅。以之宴饮,和生吞铅粉没什么区别,纵然剂量有限,架不住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长此以往,哪怕身体康健都扛不住,何况耶律璟伤病孱弱?
然而个中玄奥,不必解释得这么清楚,盖昀与崔芜多年君臣,也没必要过多赘言,只一个眼神便心照不宣。
他干咳两声,跳过敏感话题:“草原各部原是因为耶律璟的铁腕才勉强凝聚,如今他骤然过身,留下孤儿寡母,北廷怕是从此多事了。”
崔芜却道:“这要看他那位遗孀能否镇住北廷的场子。”
盖昀品着这话,敏锐捕捉到自家陛下潜在的立场倾向。
“陛下是认为,”他斟酌着字句,“那位北廷王妃……不,如今该称太后了,能令铁勒各部俯首称臣?”
崔芜并不十分确定,但她记得第一次见到这位王妃时,她是如何于乱军丛中驰骋冲锋,悍勇不输寻常勇士。
身陷囹圄之际,她看着前来诊治的崔芜的眼神让魏帝时常怀疑,面前之人并非身怀六甲的妇人,而是一头被逼入死角的母狼,随时准备扑上来咬死猎物。
“能与不能,不妨一看,”崔芜含糊其词,“朕的直觉告诉我,这个女人没这么简单。”
直觉曾无数次于生死一线之际救下崔芜,她对此深信不疑。
这回也不例外。
当“汗王已死”的丧讯传遍漠北草原,引发最多的情绪不是悲伤彷徨,而是蠢蠢欲动的兴奋。
一直以来,各部贵族活在耶律璟的阴影下,为他的权威笼罩、被他的铁腕震慑,不得已抛弃旧有的习规,效仿汉人于明堂中称臣。
这不是他们想要的,草原的勇士就该乘着天风来去,靠手中长刀杀出前程……而不是像软弱的绵羊一样,被圈养在羊圈中。
他们应奔丧之名赶到上京,满心借此机会压倒那个据说怀着汗王骨血的女人。在他们看来,这不是什么难事,一介寡妇而已,如何与各部贵族相抗衡?
却不曾想,在他们踏入上京城的一刻,就于阎王殿前的生死簿上挂了号。
迎接他们的并非美酒和烤肉,而是高举的屠刀。披坚执锐的勇士未曾宣布他们的罪状,斩落的人头已然蒙上尘埃。
贵族们震惊了,朝臣们也吓傻了。当他们不约而同地涌向王宫,要求下令杀人的王妃给出解释时,得到的答复是:“这几位都是汗王生前最信重的人。”
“汗王逝去,灵魂难免孤独,所以留了遗诏,要他们一并殉葬。”
“这是天大的荣耀,非亲信不能得享,你们有异议吗?”
贵族与朝臣瞠目结舌,任有天大的胆子不敢指摘先王遗诏。然而有脑筋转动快的,立刻道:“臣子终归只是臣子,论亲密,论信任,没人比得过王妃。”
“当初汗王在世时那么宠爱王妃,如今他骤然过世,王妃不应该追随地下,以表夫妻情深吗?”
这话端的是用心恶毒,借王妃的话堵王妃的嘴,一句“夫妻情深”将她架上高台,不想名誉扫地就只能往下跳。
诚然,王妃手握上京卫队,有忽律保驾护航,谁也不能勉强她殉葬。可她若不照做,就说明殉葬旨意是伪,什么“陪伴先王”都是借口,不过是一个窃居尊位的女人,打着先王的幌子屠戮贵族、排除异己罢了。
届时威信扫地,看她一个女人如何把控朝堂!
他们的心思险恶尖锐,他们的眼神歹毒奚落。他们分属不同阵营,立场和部落南辕北辙,却在这一刻结成心照不宣的同盟,将刀锋对准丹陛上的“敌人”。
摇曳的烛光投落楚河汉界,“疆界”的一边是不怀好意的男人们,另一边是刚失了夫君,又身怀六甲的柔弱女人。
强弱之势显而易见。
悍勇如忽律,都不由担心地看向女主人,唯恐她落进男人们的陷阱。然而下一刻,他惊讶地看到王妃款款起身,将业已显怀的肚腹毫无避讳地展露在豺狼们面前。
“说得有理,”王妃淡淡道,“我与汗王夫妻情深,本该追随他于地下,只我腹中的孩子是汗王唯一的骨血,我必须生下他,否则无颜面对汗王英魂。”
这是意料之中的理由,贵族们早有准备:“那也不难,只要王妃产子后再为汗王殉葬,不就成了?至于您生下的小王子,放心,我们一定好好照料。”
北廷王妃会信他们才有鬼,只见她扬眉一笑:“何必这样麻烦?”
话音未落,她袖中寒光一闪,竟是飞快拔出一把短刀。下一瞬,刀锋斩落,血光四溅,阶下的贵族与官员们足足有半刻光景怔愣当场。
待得回过神,惊呼此起彼伏,人人面色惨淡。
忽律瞳孔剧震,不由自主地抢上半步:“王妃!”
目之所及是绵延无尽的血色,一截断臂裹在锦绣华服中,颓然滚落丹陛。
北廷王妃抬手止住忽律靠近的脚步,面孔因失血和剧痛而苍白,嘴角却浮起笑意。
“我为汗王遗孀,肩负着为他照拂王子、庇护草原的职责,不能轻贱性命,”她朗声道,“这只手臂是我最看重的东西,它曾陪伴我扬鞭策马、战场拼杀。今日,就让它陪伴汗王于地下,看到它,就如同看到我。”
王妃单手摁住血流如注的肩头,眼神冰冷,竟比刀锋还要雪亮:“谁有异议,现在可以站出来!”
谁有异议?
谁敢有异议!
死寂的朝堂与满地血腥让所有人明白了一个道理,一个对自己狠的人,只会对她的敌人凶狠百倍。
此时此刻,谁敢站出,谁就是王妃的敌人。
他们自诩是草原的儿女、长生天的子民,却在一个女人的狠辣面前畏怯止步。
王妃冷冷一笑,完好的左手将一卷羊皮掷落。
“此为先王遗命,上面列出的,乃是他心中思念、要求陪葬王陵的名单,”王妃勾起嘴角,抬手拨开一绺垂落脸颊的乌发,“现在,按名单取下他们的人头,再告诉他们的家人,这是无上的荣耀。”
“他们必须欢笑,为死去的人欢呼雀跃,叩谢先王恩典!”
丹陛上的女人笑容如花。
丹陛下的男人们瑟瑟战栗。
这一幕经由潜伏在铁勒境内的中原暗探的眼,汇成密信传往大魏境内。彼时,天子仪驾已入京城地界,读完信报,崔芜反扣信纸,目光越过重重云霭,投向东北天空。
“有意思,”她想,“北境日后……怕是多风雨了。”
第347章
饶是崔芜早有预感, 这位北廷汗王的遗孀不是池中物,得知她降伏朝堂的手段,亦不由击节赞叹。
“好女人, 好得很!”她回想着王妃所为,胸口感同身受般昂扬着一汪沸血, 几乎大笑起来,“如此才配称作草原与大漠的儿女,才配为长生天的子民。”
“耶律璟的眼光一向很好, 但他做得最对的一件事, 就是迎娶了你。”
“日后相见,若有机会,必得当面敬你一杯。”
彼时,仪仗已入驿馆,估摸着还有一日行程便可入京。恰好秦萧安排完巡防,前来向天子问安, 进门听得崔芜自言自语, 不由挑眉:“陛下打算敬谁一杯?”
崔芜将密信递过,秦萧匆匆扫到尾, 亦是感慨万千:“这位王妃不是寻常人。”
思忖片刻, 又低垂眼帘:“早知如此,陛下当日实不该放她回去。”
崔芜却道:“杀了她岂不可惜?天下这么大,容得下豪强并立,且我也想看看,她能走到哪一步。”
天子如此胸襟,当臣子的不好落于人后。只秦萧喜欢逗弄崔芜,故意板起脸:“这位王妃殿下手段不俗,陛下不怕假以时日成了气候, 为大魏树下一方劲敌?”
崔芜想了想,给出一个意料不到的答案。
“我需要劲敌,”她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如此方能鞭策我不敢懈怠。”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在另一个时空,这是中学时代必修的科目。
却不曾想,会在相隔千年的古代乱世成为生存法则。
秦萧顿了片刻,方道:“阿芜心胸宽广,秦某自叹弗如。”
他的赞叹真心实意,不是谁都有“居安思危”的觉悟,也不是谁都有为自己留下劲敌的魄力和胸襟。
他陪着说了些闲话,便要起身告退。谁知身后崔芜一个饿虎扑食,毫不客气地搂住他腰身。
“你要去哪?”她瞪他,“都多久没理我了?”
秦萧发现自家陛下实在是个很神奇的存在。
毫无疑问,她知道怎么当一个威统天下的女帝,并且乐在其中。可她偏偏就能上一刻端着天子君临四海的范儿,下一刻又暴露出小女儿的一面,搂着他的腰身撒泼耍赖。
两种截然相反的气质,如何水乳交融地呈现在同一人身上?
秦萧百思不得其解。
“陛下言重,秦某岂敢?”他似笑非笑,“只是天子威重,臣吃罪不起,这两日只能清心寡欲,面壁思过。”
他知道崔芜想他留宿,他亦不排斥与她亲近。但崔芜其人,看着娇柔婉转,到了床笫间却是如狼似虎,次数多了,连骁勇悍戾的武穆王都有些吃不消。
崔芜如何不知他想法?垫脚对他耳廓吹了口气:“今晚别走了,我让你……”
最后两个字压得太轻,几乎是用气音说的。秦萧眼眸却瞬间深了:“此话当真?”
崔芜眨眼:“君无戏言,我什么时候对兄长扯谎了……诶,兄长你做什么?”
惊呼未落,秦萧已拦腰抱起崔芜,三两步到了床前。
两道身影滚进床榻深处,如云泼雪的床帐放下了。
翌日天不亮,秦萧心满意足地起身,刚穿戴好衣袍,低落的床帐中探出一只雪白脚丫,似不满似撩拨地在他大腿膝弯处蹭了蹭。
秦萧昨夜“吃”得靥足,通身气质和软了不少。一手托起那只白如玉的脚丫,小心送回被褥中:“吵醒阿芜了?时辰还早,你再多睡会儿吧。”
床帐内,崔芜裹着被子,懒洋洋地掀开一线眼:“什么时辰了?”
“寅时三刻,”秦萧道,“今日回京,臣需打点一二,稍后陪阿芜用早食。”
他转身欲走,却被崔芜勾着腰带拖了回来。
“今日抵京,你陪我回宫,”她搂着秦萧脖颈,在他耳廓处蹭了蹭,“晚上让小厨房做几道兄长爱吃的菜,在外征战一载有余,也该好好进补。”
秦萧自无不应之理,亦巴不得与崔芜多腻歪些时日:“听凭陛下做主。”
崔芜这才心满意足地放人。
她这些天殚精竭虑,精力透支得厉害,难免困倦渴睡。回笼觉睡了足有一个时辰,再睁眼时,窗纸上泛起蒙蒙天光。
她翻身坐起,一面揉着眼,一面扬声唤人:“潮星。”
房门吱呀开了,等待许久的女官们捧着脸盆、牙粉等物鱼贯而入。崔芜洗漱不需服侍,自己利落地刷了牙,又将温热的手巾蒙在面上,热气蒸入毛孔,她打了个激灵,瞬间清醒了:“痛快!”
这是服侍女帝的另一桩好处,吃穿皆不挑剔,什么茶冷了、水烫了再不会有。即便偶尔做错事,譬如失手砸碎了琉璃缸、玛瑙盏,她最多瞧上两眼,而后微笑调侃:“这东西可不便宜,第一回 且罢了,再有,可得从你的月钱里扣。”
当然,没有宫人会在同样的坑里栽第二回 ,是以天子的扣钱大计到现在都未派上用场。
少顷,女帝穿好衣裳——因着即将抵京,换了条极华贵的银朱色长裙,外罩正红织金大袖衫,绣纹不是天家常见的龙凤,而是明月梅花,既有富贵,又显超逸。
待得秦萧安顿好诸事再来请见时,崔芜正坐在妆镜前,由着潮星挽起一头乌鸦鸦的长发。发丝如流水,于女官指尖缠绕流淌,凝定成盛放花树,尽揽国色风华。
秦萧于屏风后站定,明知礼数不合,却忍不住往帘内瞟去。
有那么一时片刻,他放飞了思绪,心想:若日后有了孩儿,定要像阿芜才好,最好是个女儿,继承了阿芜的绝世美貌,定能令天下男子倾心拜伏。
到时,可给孩儿起个什么名字好?
一念及此,他忽觉不妥,盖因想起康医官曾言,女帝昔年落胎伤身,这辈子许都不会有自己的孩儿。
又不免暗自庆幸,未曾当着崔芜的面宣之于口,否则戳人肺管、刺人伤处,岂不伤了情分?
正胡思乱想间,崔芜自铜镜中瞧见他,笑道:“杵在那儿做什么?进来说话啊。”
秦萧绕过屏风,一丝不苟地拜倒行礼,被叫了起方道:“驿站偏僻,东西也少,早食将就用些,等赶回京中,再为阿芜补上。”
崔芜对吃食不挑,有秦萧陪着,哪怕一碗稀粥她也能喝出满汉全席的滋味。况且驿站备下的早食不算差,熬得软糯的小米粥,两样蒸糕,一盘胡饼,几碟爽口腌菜,外加新鲜的白煮鸡卵。
秦萧捡了只个头最大的鸡卵,磕碎蛋壳剥出白嫩的蛋清,送到崔芜嘴边。后者低头张嘴,只一口就咬掉大半,露出微微凝固的蛋黄。
哟嚯,还是溏心的。
她心满意足地舔了舔嘴角,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方才好像触碰到柔软的皮肤组织。
再一抬头,秦萧将被她啃过一口的鸡蛋慢条斯理地送进嘴里,指腹沾了淡淡的口脂。
崔芜:“……”
早知道就换个深颜色的色号了。
半个时辰后,御驾启程,直奔京城而去。待得日影西斜,官道尽头浮起偌大的阴影,帝都城门似一座拔地而起的山峦,迎接着凯旋归来的帝王。
一并等候于城门外的,还有早一个月抵京的文武百官……与城中百姓。
“什么情况?”崔芜自千里眼中看清携老扶幼的百姓队伍,顿时惊了,“朕不是说过不许扰民?谁他娘的把朕的话当耳旁风?”
“这么大冷的天,百姓又穿得单薄,万一冻病了,礼部出医药费啊?”
崔芜越想越怒:“谢崇岚自己穿锦着绣,就不管旁人死活!传朕旨意,剥去他官袍,让他在寒风里跪半个时辰试试!”
然而这一回,女帝却是冤枉了谢尚书。直面她怒火的殷钊几次欲言又止,都没逮到空当。好容易女帝住了话音,他才小心翼翼道:“启禀陛下,这不是礼部的安排,是……百姓自愿的。”
崔芜愣住,再次看向城门口乌泱泱的人群。
禁军打出天子仪仗,甲胄鲜明中簇拥着一辆朱质金饰的六驾马车。前帘饰走龙六条,顶部设莲花盖座,四柱饰镂金火焰宝珠。
毫无疑问,这是一驾“六龙與”,放眼大魏,唯有一人有资格乘坐此等规模的车辂。
无需礼部提点,自发等候的百姓们齐刷刷跪下。低伏的身姿好似倾倒的麦秆,只是这一刻的臣服并非为朔风所迫,而是发自内心的崇敬感激。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殷钊打起前帘,车辂中现出帝王端坐的身影。诚然,她是女子,被千百年来的世俗成见打上“柔弱”的烙印,然而乱世如潮,将无数须眉男儿冲刷下去,却是这个女子挺身而出,如山峦、似堤坝,截断肆虐人间的怒潮,还了中原一方清平天地。
而今,她更远逐异族,收复幽云,此等功勋,比之任何一位雄主都不遑多让。
这一刻,性别之分无限淡化,在百姓眼里,她是帝王,是圣君,是天下共主,亦是护佑万民的恩人。
百官眼睁睁瞧着,这等场合不便开口,只能以眼神交换着心中震撼。
早知收复失地后,天子威望将达到无以复加的高度,却还是小瞧了民心的力量。
今日之后,中原江山稳如磐石,再没人能动摇天子之位。
哪怕……她是一个女人。
第348章
御驾在城门口耽搁了小半个时辰。
百姓民意如潮, 崔芜自然要配合到底。她扶着秦萧的手走下车辂,亲自扶起年事最高的老者,又解下水貂里的大氅为老人披上。
“天寒地冻, 莫要冻病了,”崔芜关切道, “年关将近,老丈家中可好?年货都备齐了?官府可有强征税赋?”
一旁的京兆府尹心头咯噔,赶紧将这些时日的作为回忆一遍, 唯恐哪处疏漏落下把柄, 被人告上一状。
幸而下一刻,他听到老人回答:“好、好得很。”
“备足了柴火和煤炭,还有羊毛衣,一点不挨冻。”
“没有苛捐杂税,官府还从南边调来一批平价的粮食和肉菜,预备着让咱们过个饱足的年关。”
“老丈今年七十有三, 昨儿个还有人上门, 送了点心和几匹棉布,说是备着年节时裁新衣用。”
崔芜有些讶异:“可是府衙的人?”
老者摇了摇头:“那人小老儿见过, 是在萃锦楼里跑腿打杂的。”
“说是他们东家联合了几家大商贾, 凑了银钱置办年货,紧着咱们这些老不死的和妇孺。”
“那萃锦楼的女东家说了,仰赖圣明天子恩德,才有如今的好日子。当多行善举、积善德,方不辜负天子仁厚。”
这是崔芜没料到的,回想当初,她确实叮嘱陈二娘子心存仁念,以善举回馈世道。
但多少人为一夜暴富的花团锦簇迷障, 忘了穷困时的本心。纵然崔芜信得过陈二娘子为人,却还是不曾料到,她将她的话记得这样牢,做得这般好。
她不忘初心,她很欣慰。
老者还在絮叨:“……只是无功不受禄,小老儿心里不安啊。”
崔芜回过神,笑了。
“没你们的捧场,萃锦楼也没有如今的排面,”萃锦楼背后真正的东家放出豪言,“不管他们东家孝敬了您多少东西,只管收着。”
“这才哪到哪?往后啊,日子只会一天比一天好。”
天子金口玉言,岂有不准之理?饱受战乱凌虐的百姓,不敢妄想一步登天,最大的奢望,不就是“一天比一天好”?
一时间,老者热泪盈眶,身边之人亦是笑逐颜开。
“谢天子恩典!谢天子圣明!”
崔芜自觉没说什么,不过是按照后世“有关部门”走访孤寡老人的流程说了几句场面话,就收获感恩戴德无数。
及至登车离去,百姓依然簇拥四周,将车帘掀开一角,望见的是他们佝偻的背、感恩的脸。
崔芜睫毛微颤,将帘子放下了。
“天子一诺,重于九鼎,”她想,“我答应了会让你们的日子越过越好。”
“我一定做到。”
御驾拐过主街,进入皇城范畴。簇拥的百姓逐渐散去,巍峨宫城矗立眼前。
秦萧策马伴驾,有那么一时片刻,自压顶而来的重重飞檐间感受到似曾相识的气息。
依稀是少时居住于节度使府的印象,恢宏、威严,却又说不出的冰冷森然。
然而不过一瞬,令人不舒服的感觉被驱散,盖因崔芜自车辂中探出头,笑眯眯地弯落眼角:“可算到家了,累了吧?”
“家”这个字眼藏着说不出的魔力,勾起了人心底对“温暖”和“舒适”的眷恋。
心念电转间,秦萧放弃了到了嘴边的套话:“不累……只有些想念福宁殿的小厨房了。”
他不见外,崔芜果然高兴,自车窗中伸手探向秦萧。
秦萧有些迟疑,盖因无数双眼睛瞧着,女君与男臣不宜过分狎昵。但崔芜不依不饶,秦萧亦不欲令她失望,策马靠近两步,将那只手笼入袍袖。
“手这么冷?”他微微蹙眉,很自然地握住女帝冰凉的指尖,用体温为她捂暖,“陛下纵然爱惜百姓,也该顾着自己身子。”
崔芜趁机在他虎口处揩了两把油:“怕我冷啊?那你上来陪我坐车,不就有人为朕取暖了?”
秦萧闪电般抽回手,顺势瞪了她一眼。
御驾穿过重重大开的宫门,停在福宁殿外。崔芜跳下马车,在宫人与女官的簇拥下步入兰雪堂。
得知天子回銮,热水早已备好,阿绰与潮星一同迎出,笑吟吟道:“陛下且沐浴更衣,奴婢去小厨房嘱咐一声。”
崔芜准了,又叮咛道:“告诉秦自寒不许走,答应陪朕用晚食,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阿绰抿嘴答应,笑着退下。
崔芜进了偏殿,里头笼着火盆,融融暖意好似春日骄阳。她放心大胆地褪去衣衫,将身体浸入浴桶,水里兑了她亲手蒸馏的玫瑰花露,好闻安神又解乏。
古时条件艰苦,即便是天子之尊,出门在外也没法日日沐浴。崔芜足有大半个月没痛快洗过澡,此刻放飞了自我,恨不能从身上搓下三尺厚的泥垢。
冷不防一抬头,只见屏风后映出一道颀长身影,隐隐绰绰,如雾里看花。
崔芜玩弄心大起,深深吸了口气,悄无声息地沉入水中。她曾苦练水性,气息极长,水波微微动荡,许久不闻水声。
秦萧察觉有异,自屏风后现出身形。
他步步靠近,却见浴桶中空无一人,唯有水光折射着烛光。再走近些,忽听“哗啦”一声响,水里探出一只手,不由分说地勾住他脖子。
“好大胆的贼人,竟敢偷看一国天子洗澡!”崔芜披着湿漉漉的长发,眼角眉梢俱是妩媚星辉,“让朕想想,今晚怎么罚你?”
见她安然无恙,秦萧先是松了口气,旋即被这一出恶人先告状气笑了。
“臣冒犯天威,罪该万死,”他凉凉道,“这就回府闭门思过,不碍陛下的眼……”
说着,作势起身,熟料扣住脖颈的手不肯松开,反而将水里的崔芜带起半个身子。
秦萧猝然瞥见旖旎风光,饶是同床共枕过不止一回,还是下意识别开眼。只听耳畔崔芜轻声一笑,懒洋洋地松了手。
“来都来了,急着走什么啊?”她缩回水里,将长发拨到脑后,“正好,帮我梳梳头。”
秦萧这才定下心神。
顺手取过鹿角梳,他为崔芜梳通长发,又细心抹上崔芜亲手配制的发膏。万千柔丝好似绸缎,温柔缠绵于指尖,秦萧忽然“唔”了一声,手指飞快地动了下。
崔芜只觉头皮微微刺痛,诧异道:“你拔我头发了?”
秦萧若无其事:“不小心带下一根,阿芜勿怪。”
崔芜不以为意,手臂慵懒地搭住浴桶边缘:“终于回家了……帮我摁摁头皮,可能是冷风吹多了,这两天总有些隐隐抽痛。”
她随口一说,秦萧却当了真,手指轻柔而不失力道地摁住头顶穴位,口中道:“可要请康医官来瞧瞧?”
他知崔芜脾气,医者不自医,不指望她能照顾好自己。果然,只听崔芜道:“不要紧,洗个热水澡再好好睡一觉就没事了。说到这个……”
她挑眉一笑,似戏谑似勾挑:“秦帅,今晚留下侍寝不?”
秦萧:“……”
真是天塌下来都不耽误这货睡他!
他决定不再跟某位不着调的陛下废话,用最快的速度为她打好发膏,再用清水冲洗干净,末了拧干擦净,不甚熟练地挽了个慵妆髻。
崔芜惊讶:“兄长梳发的手艺不错啊?要不以后留在福宁殿,给朕当个梳发童子?”
秦萧凉凉回敬道:“陛下,您可能有一日不调戏臣下?”
崔芜:“不能。”
秦萧:“……”
崔芜一本正经:“圣人都说了,食色性也,可见调戏好看的人乃是人之本性。兄长风采卓荦,堪称金相玉质、霜姿月韵,试问朕怎么把持得住?”
秦萧深深吸气,用力摁了摁抽跳的太阳穴。
真是难为某位陛下,将“朕就是馋你的身子”这等豪言壮语如此文邹邹地表述出来。
幸而这时,水温略略下降,崔芜打了个喷嚏,不敢得瑟了。她老老实实地擦干身子,伸长胳膊去够屏风上的里衣,不料一张毯子当头罩下,将她裹了个严严实实。
崔芜惊呼一声,人已腾空而起。那刚自她手里吃过瘪的武穆王将人打横抱起,似笑非笑:“步行劳累,臣抱陛下出去。”
崔芜:“……”
把她裹成个茧子抱来抱去?她以后在女官面前哪有威信可言!
这男人根本是在报复她。
幸而武穆王还有分寸,只将她抱回暖阁就松了手。崔芜动作飞快地换上干衣,出来就见秦萧背对着她,正将什么东西藏进腰间荷包。
崔芜一时好奇,蹑手蹑脚地摸过去,赤脚踩在厚厚的氍毹上,一心做贼的秦萧居然没立刻发现。
“藏什么呢?”
秦萧手颤了下,被捻在指尖的发丝飘落地上。崔芜抢在秦萧伸手前蹲下身,认出那根头发极长,细而软,瞧着像是自己的。
但它的颜色是雪一样的霜白。
崔芜沉默片刻:“这是兄长方才拔下的?”
秦萧微微有些懊恼。
崔芜今年二十有五,风华正茂的年纪,原不该生出白发。这一缕银丝出现在她头上,唯一的解释是这段时日的殚精竭虑大大损耗了她的精力,她向他抱怨不舒服,远不只是撒娇耍赖这么简单。
原本,秦萧想将白发藏在身上,神不知鬼不觉地带出宫——免得崔芜见了伤心。却不想计划赶不上变化,被抓了个现形。
“只有一根而已,”威震沙场的武穆王难得赔小心,“想来是阿芜太累了,只要多休息……”
话没说完,他被崔芜摁在罗汉床上。
第349章
崔芜出手如电, 秦萧完全没防备。
他被摁坐榻上,不由分说地除去簪冠,打乱长发。那行事出人意料的天子将发丝拨来拨去, 片刻后头皮极轻微地刺痛了一瞬。
秦萧抬眼,不意外地见到崔芜手中也多了一根白发。两根发丝色泽相近, 只是质地一粗一细,不难看出属于不同之人,
崔芜将发丝缠在一起, 美滋滋地塞进荷包。
“虽然未曾‘偕老’, 我跟兄长也算是‘共白头’了,”她说。
秦萧觑着她神色,见崔芜眉眼舒展,确实没往心里去,方长出一口气。
“秦某年过三旬,生出一二白发不足为奇, ”他言谈松弛了少许, “倒是阿芜,年纪轻轻就有了白发, 还不知好生保养。”
崔芜不以为意。
“白发这玩意儿可不是好好保养就能消失的, ”她想起另一个时空的自己,每天吃得好睡得香,营养充足生活美满,饶是如此,也是二十出头就长了第一根白发,“时间到了自然会长,没谁躲得过。”
九五至尊是这样,勇冠三军也不外如是。
在这个唯阶级论的世道, 权力和地位确实可以左右大部分人和事,但仍有些东西超越了阶级和时空,哪怕权倾天下也无法逆转。
比如生死,再比如朝代更迭。
崔芜不打算犯历代帝王曾经犯过的蠢,东渡寻不死药也好,兢兢业业炼丹修仙也罢,除了在后世史书中多添几笔笑料,得不到任何好处。
崔芜从不在人力无法逆转的事物上费心,但她有着比“求长生”更贪婪的野望——她希望留下些什么,超越时空、超越生死,惠及百年甚至千载之后的后来者。
惟其如此,当后人谈及她时,方不会作为某个男性的附属或是挂件,而是单以“崔芜”两个字的分量,耀眼于史册,脍炙于人口。
这是最大的贪心,也是最深的执念。
不过,就像崔芜经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老话,路要一步一步走,饭要一口一口吃,政绩是个好东西,可为青史留名而犯下冒进主义错误,就得不偿失了。
是以用完晚食,崔芜不急着“一度春宵”,而是命人将这些时日积压的奏疏搬来寝殿,一份一份仔细过目。
秦萧很无奈,虽然君王勤政是不折不扣的美德,但身子亏损还不知保养,搁谁都得青筋乱颤。
他在“委婉劝谏”和“直接上手”之间稍稍犹豫了一瞬,就听崔芜一声低呼:“这是什么时候送来的?”
秦萧只以为是哪里的奏疏又报了灾情,很自然地坐到崔芜身边,就见被她擎在手里的并非奏疏,而是一封密信。
以火漆封口,印鉴字样是“婉娈潇湘”。
陈二娘子闺名“婉娘”,此为她的私印。
阿绰很快赶来,一五一十回禀道:“三日前自萃锦楼送来的,因着封口打了‘绝密’标记,奴婢不敢拆开,只等陛下亲自过目。”
她小心翼翼道:“可是陈家阿姊出了什么事故?”
却见崔芜微笑:“远洋船队放了飞鸽回来,已然寻到南洋之地,正与当地土著交易互市。”
“估摸着最晚明年三月就能返回中原。”
这确实是大好消息,不独阿绰,连秦萧也舒展了眉眼。
这一趟出海只能算作试水,目标并非明永乐年间的西洋番邦,而是南洋诸岛——也就是后世东南亚一带的马来群岛、菲律宾群岛等地。
当然,在这个时空,菲律宾也好,马来西亚也罢,在哪苟着尚且不知。但不要紧,不管他们眼下叫什么,只要进化为人就需穿衣吃饭。
只要有需求,陈二娘子派去的船队就能想方设法榨得油水。
“不求大赚一笔,只求收回本金,”崔芜与秦萧絮叨,“毕竟还欠着你们的债,都拖了两三年,再不还清,朕可只能卖身相偿。”
秦萧拿自家陛下这张嘴没辙,将人摁进臂弯,令她张不开口。
崔芜所言的“债务”用于建造海船,彼时国库一力扛着南北两线战事,本就捉襟见肘,哪禁得住这般花销?
最头疼的时候,是武侯们集体站出来,每人或多或少地捐出家当,外加几家豪商凑出的“孝敬”,勉强填补了窟窿。
当然,“捐钱”也好,“孝敬”也罢,都不是白拿。崔芜命人印制了一批凭条,发给捐过钱的人家,言明日后航队归来,可凭此物排队领钱,利息比寻常借贷丰厚三分。
这是后世“债券”的雏形,被崔芜称为“海贸债”。然而当时,没人真的指望拿回本利,毕竟远洋航行的危险与不确定性任谁都知晓,他们甘愿大笔投入,只是想通过这种方式在九五至尊跟前卖个好。
“陛下想卖身给谁?”秦萧皮笑肉不笑,“臣也想上门问问,哪家人这般胆大,敢收一国天子抵债?”
崔芜手脚扑腾半晌,好容易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差点喘不上气。
“我不就打个比方嘛,”她悻悻道,“兄长真没幽默细胞。”
虽然秦萧既不清楚“幽默”是什么,也没整明白“细胞”的涵义,却不耽误他听出崔芜话音里的戏谑和埋汰。
武穆王是那么好招惹的吗?只见他极干脆地抽出崔芜手中毛笔,往笔洗里一丢,然后扣住女帝腰身,将人打横抱起。
崔芜在天旋地转中做最后的抗争:“我折子还没批完!”
秦萧:“太晚了,明天继续。”
“明天还有明天的折子……”
“那就后天,总归没什么比陛下的身子更要紧。”
“可是……”
抗议的呼声戛然而止,盖因秦萧低头,以唇舌封住那张喋喋不休的嘴,
崔芜消停了。
紧接着,帐幔重重散落,烛光自殿阁深处透出,仿佛氤氲着重重山雾。
良久,极短促的“啊”一声传出。
复又重归寂静。
翌日清晨,如期早朝。
女帝是个工作狂,哪怕刚结束北巡,连日的操劳奔波也不能令她停止处理公务。在极富效率地敲定明年北境军饷与官员派遣两桩事务后,有朝臣出列,高举笏板恭敬行礼。
“臣以为,此次收复燕云,武穆王居功至伟。然陛下赏赐麾下,却唯独遗漏主帅,实非赏罚分明之道。”
“臣斗胆,请陛下赐武穆王剑履上殿的荣耀。如此,方不辜负王爷立下的盖世功勋。”
这番说辞似曾相识,具体字句虽不相同,意思却如出一辙——都是将秦萧架在火上烤。
崔芜面无表情地转过头,不出所料,看到胡昌言侃侃而谈的脸。
女帝危险地眯紧眼。
她未置可否,只看向秦萧:“胡卿所言有理,武穆王以为如何?”
秦萧不慌不忙地转过身,与崔芜目光飞快交汇。
“胡郎中原是好意,只是秦某右臂旧伤复发,酸痛得厉害,略提些重物便使不上劲,”他四两拨千斤地推辞道,“随身佩剑,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辜负陛下恩典。”
崔芜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没什么比兄长康健更要紧的,既如此,此事暂且作罢。”
胡昌言还欲开口,却被谢崇岚使了个眼色。此番进言不过为了试探武侯在天子心目中的分量,如今有了结果,实不必穷追猛打。
胡昌言闭嘴了。
殊不知他们消停了,崔芜却怒了。待得散了朝,她脚步生风地地回了福宁殿,唤来阿绰吩咐道:“去查胡昌言的底细,尤其是过去十年间与粮商的往来,有一个算一个,都给朕挖出来。”
阿绰见她面色不善,不敢怠慢,立时应了。
而后,她觑着天子脸色,小心回话:“陛下,我、我哥哥的伤已无大碍……”
崔芜挑眉。
“他奉旨‘闭门静养’,无诏不得擅自出府……但他,一直想见您。”
崔芜听明白了。
她上一次见延昭,他还重伤卧床、奄奄一息。火冒三丈的女帝将心腹大将痛骂了一顿,又因延昭伤势迸发而被迫打断。
两人心里却都明白,这一茬并没过去,迟早要摊牌清算。
“燕云收复,战事平定,有些账也是时候算清楚。”
女帝话音平静,阿绰却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噤。
无论延昭是否犯下大错,也不管崔芜与他的君臣情分还剩几分,明面上,他依然是大魏唯一的国公。
尊荣显赫,贵无可匹。
就像国公府,哪怕门可罗雀,镇宅的石狮子蒙尘,只要门口那块“定国公府”的匾额不曾摘去,里头的人就倒不了。
崔芜微服而来,身边唯有殷钊护卫。她端坐正堂之中,刚品了口茶,就听蹒跚的脚步声迈过门槛。
延昭撩袍拜倒:“罪臣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崔芜放下茶盏,细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在秦萧称臣前,延昭一直是她麾下第一猛将,而他也未曾愧对这个称号——高大、魁梧、威猛,背脊肌肉丰隆突起,动如猛虎扑猎,静如山岳耸立。
她没想到,不过数月不见,他瘦了何止一圈。面色苍白、形容憔悴,简直有几分形销骨立的意思。
崔芜纵是有再多的火气,见状也泄了大半。
“阿绰说你大好了,可朕瞧着,怎么还是病恹恹的?”她开口,“行了,病成这样还跪什么跪?起来说话吧。”
第350章
崔芜这一生虽然坎坷, 却也遇到过许多重要的人。
倚重者如盖昀,默契者如丁钰,心爱者如秦萧, 都在她心头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
与上述三人相比,延昭的分量要略逊一筹, 但这并不意味着崔芜不看重他。
若没有延昭兄妹的誓死相随,当年刚逃出异族魔爪的她,也没有底气拉起属于自己的队伍, 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到今天。
单凭这份情谊, 无论发生什么,延昭都是崔芜麾下数一数二的大将。“定国公”的地位稳如磐石,即便秦萧也无法取代。
只是崔芜没想到,忠心耿耿的大将,会为一个女人葬送前程,更险些毁了这么多年的君臣情分。
“臣自知罪重, 不敢奢求陛下原谅, 只求陛下莫要迁怒小妹……她的性子您知道,只想为您办事, 绝没有异心。”
“臣只求这一条。”
延昭跪在地上没挪窝, 额头货真价实地磕在青砖地上,愣是将实心的地砖磕出响动。肉体凡胎禁不住糟践,很快血肉模糊,一旁的阿绰瞧着不忍,有心上前拦阻,却不敢当着天子的面造次。
崔芜没急着开口,又品了两口茶,方道:“从你提出纳那个女人为妾开始, 朕就知道,你动了心思。”
“只朕没想到,你陷得如此之深,竟是为她拼上性命也不顾了。”
如今提及旧事,君臣二人已能心平气和。除了苦笑,延昭亦是无言以对。
“是臣看错了人,”他坦然承认过错,却也道,“但人活在世上,总有犯蠢的时候,即便重来一回,臣也不敢保证,不会犯同样的错误。”
他仍记得第一次见到瑞娘时,她被她的父兄送来,着丽服、作艳妆,极俗气的打扮,一双眼睛却似柔弱小鹿,含着盈盈楚楚的泪光。
彼时,军中士卒来来去去,每个人都想方设法地拖慢脚步,只求多打量她几眼。
素日里娇养的贵女,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见过的异性一个巴掌数得过来,如今却被这许多粗汉打量,如何忍得羞耻?
贝齿咬住柔艳的嘴角,一行清泪就这么滑落脸庞。
恰好延昭匆匆赶至,刚想训斥,抬头却对上这样一副山茶般可人的面孔。刹那间,他听不到副将禀告的话语,也听不清士卒的操练声,耳畔回荡的,唯有雷鸣般的心跳。
这也许就是“情爱”的魔力,明知是毒、是利刃,遇上的一刻,仍会怦然心动。
他收下了她,也收下自己此生最大的劫难。
“臣自知罪重,”延昭还是那句话,“求陛下严惩。”
这么多年的君臣,他太清楚天子的脾气。她可以原谅无意犯下的过失,却对下属的背叛深恶痛绝。
虽然延昭从未想过为了石瑞娘而出卖大魏,但当他为了这个女人的安危而置自己性命于不顾时,就已犯了女帝的忌讳。
他很清楚即将为此付出的代价,也做好了准备。
阿绰不安地看向崔芜,她的一句话或将决定延昭的命运。那一刻的天子低垂眼帘,即便是追随多年的亲信,也难以从她脸上分辨出情绪变化。
“当年,朕身陷党项营地,是你兄妹最先追随,一路护着朕走到今天,”良久,崔芜平静开口,“单为这一桩,朕今日也不会为难你。”
“但是延昭,你听清楚,也记牢固了。”
“这种事,没有下一回!”
延昭听懂了她的意思。
女帝不搞丹书铁券那一套,但昔年情谊是一块实实在在的免死金牌,能在大难当头的关口保自己一命。
如今,他把这块“免死金牌”用掉了。
再有下一回,他与她无情谊可谈,公事公办,该怎样就怎样。
但延昭并无怨言。
他犯下滔天大罪,往重了说,定一个“勾结外敌与前朝余孽”都不为过。崔芜却肯轻轻放过,非但免去死罪,连国公爵位亦未曾削去。
仁至义尽,无可指摘。
因此,延昭的回应只有一句话。
“臣……叩谢陛下恩典。”
了结了延昭捅出的篓子,时光也不疾不徐地来到这一年年关。
既是除夕佳节,又有北境大捷,这一回,不光礼部,连内阁首辅盖昀都亲自上疏,请天子与百官、万民同贺。
换言之,赐宴、灯会,一个不能少。
折子递上,崔芜还想抗争一二,毕竟大冷天办年会实在不是什么轻松活计。
“战事损耗颇多,如今国库空乏,还应以节俭为要。”
灯会可以办,年会就算了吧?
万万料不到,盖相竟然为此入勤政殿觐见。
“今年是陛下登基以来的第三个年关,前两年,您都借口国库空虚躲了过去,今年却是连下江南与幽云,无论如何,不赐宴说不过去。”
崔芜作垂死挣扎:“该赏的都赏了,非得年会……不是,赐宴吗?”
盖昀不说话,就这么定定地看着她。
君臣交锋片刻,终究是自知理亏的女帝败下阵。
“行吧,既然盖相坚持,那就办一回,”她满心不情愿地做出退让,然后紧跟着补了句,“就除夕一回,什么正旦一早的阖宫觐见,还有正月十五的宫宴,都给朕免了。”
能让天子让步一回已是壮举,盖昀未曾得寸进尺,俯首称是。
待他退出殿外,崔芜不高兴地走进西暖阁——也就是原先的西里间。镂空木架隔断了空间,垂落的长幔遮蔽了视线。
半封闭的暖阁中笼了炭火,秦萧自案前抬头,不意外地看到女帝耷拉的眉眼。
他听到两人对话,强忍笑意,温言安抚:“盖相亦是为大局考虑,年节赐宴原是惯例,一两回且罢了,年年取消,百官许有怨言。”
崔芜心说:才怪!谁喜欢大冷的天,跑进宫里喝西北风?待在家里高床软枕不香吗?
但秦萧不是丁钰,当着武穆王的面,她多少会收敛一二。
“去岁年节,兄长就不在宫里,好容易回来了,连消停地吃顿年夜饭都不成,”崔芜还是郁结,往秦萧身边一坐,脑袋不见外地搭进武穆王臂弯,“说是宫宴,指不定那些世家官员要说些什么怪话……”
说到这里,她忽然眼睛一亮,目光炯炯地盯着秦萧:“兄长,你说我在他们用的吃食里加点巴豆,让他们坐不住也呆不下,只能回府蹲坑,怎么样?”
秦萧:“……”
虽然这主意听上去像个荒诞的笑话,但他对上天子猫瞳般灼亮的眼眸,凭直觉意识到如果他说“好”,某位不靠谱的陛下就敢把“笑话”变成“现实”。
“诸位大人多少有了年纪,到时……只怕挨不到回府,”秦萧委婉进言,“陛下也不希望大好的年节,被熏得用不下饭吧?”
这“就事论事”的劝说比大道理更容易让人接受,女帝想了想,打消了念头。
紧赶慢赶,赶在年关前,崔芜终于处理完了堆积如山的奏疏。
天大的事暂且放一放,对中原子民而言,眼下没什么比“过年”更要紧的。
尤其今年收获颇丰,先下江南,后收幽云。赫赫武勋奠定了当朝天子不可撼动的威望,更令万民归从、心向往之。
穿越到这份上,崔芜足可以沾沾自喜,但她不敢。仿佛有一道红线刻在灵魂上,提醒她那些所谓的“明主”“圣君”是如何因为自满自得而松懈了朝政,以至半路翻车晚节不保。
她的事业才刚开始,“民主之火”连个苗头都没看见,她可不想在这时候懈怠。
为了提醒自己,这个世道不止花团锦簇,赶在年关前,崔芜抽了个空当微服出宫,目标是陈二娘子于京西办的义学。
这是她许陈婉娘插手银矿和海贸的条件。钱是赚不完的,比起将金银锁进库房腐朽霉烂,她更希望为世间留下些什么。
低调的青幔马车穿过大街,如一尾滑落河道的鱼,不曾溅起半点水花。崔芜揭开车帘,观察着这座都城,毫不夸张地说,它如今已经成为中原的经政中心,无数的商贾聚集于此,无数的贫民来此讨生活。
与前朝不同,终结乱世的大魏打破了严格的市坊分离制度,更允许商贩临街开店、自由贸易。由此造成的结果,就是一国都城街道纵横,放眼望去俱是林立商铺,诸如茶坊、酒肆、食店比比皆是,更有货郎和小贩挑着担子经过,兜售酱菜的、贩卖干果的、叫卖点心的,甚至还有说书摊子。
最难得是临着桥边的一处摊子,破旧地毯上铺着的不是干菜,而是新鲜的胡瓜与青韭,水灵灵的鲜绿,瞧着清新可喜,在寒冬腊月实属不易。
崔芜一时好奇,扶着新燕的手下车:“这个时节,哪来新鲜蔬菜?”
她虽白龙鱼服,却未遮掩女子身份。摊主见她谈吐不俗,又有侍女和护卫跟着,心知这姑娘必有身份,态度也格外热情:“这是京郊种的,用青砖搭起暖房,外头笼着煤炭,里头就跟春天一样温暖。”
“时间久了,这些瓜果以为春天到了,可不就长出来了?”
崔芜恍然,这不就是古代版大棚?
她其实登基之初也曾想过用这种法子给自己种点蔬果吃,又怕上行下效,带起京中的奢靡不正之风,到头来炭薪供了暖房,真正的贫家反而忍饥挨冻,无以取暖。
却没想到,只要物质足够丰沛,社会环境又足够安逸,古人自己就能琢磨出新花样。
果然应了那句“生命会为自己寻找到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