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1章
囚室之中寂静无声, 大片阴影垂落,覆盖住天子姣好容颜。
她不知是否信了秦萧说辞,逐一问出心中疑惑。
“匪寨所藏当真为前朝余孽?究竟有多少人马?”
出乎意料, 对前一个问题,秦萧的态度是模棱两可的。
“虽然匪寇对外以‘前朝宁王旧部’自居, 所使兵刃亦是前朝流传,但臣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他说, “至于具体人数, 据臣估计,少说有千人之众。”
“若非如此,臣亦不会冒险调动临近的原州军。”
他话音微顿,似是想到什么,嘴角连讥带讽地提了下:“不过我猜,报到陛下案头的数目, 应是打了折扣吧?”
他猜对了。
“孙彦回禀, 匪寨贼寇只有二三十人,”崔芜并无隐瞒之意, “若如他所言, 则你这个‘无诏调兵,图谋不轨’的罪名算是板上钉钉,引黄河水也洗不掉了。”
“但我想不明白,若你所言不虚,那么剩下的近千号人去哪了?为何能说消失就消失?”
秦萧亦百思不得其解,下狱这些时日,除了应付审讯官员,大部分精力都在思索这件事。
“臣以为, 凭空藏起一把金锭并不容易,除非将其淹没于金库之中,”他说了跟崔芜类似的话,“如果挖地三尺也寻不到踪迹,那只可能是……”
话未说完,突然不甚丝滑地断了。秦萧自牙关抽了口凉气,低头就见原本搭在肩头的白腻手掌,不知何时挑开衣襟,自领口处滑了进去。
他竭力不露异样:“陛下……不是要审秦某?”
崔芜俯下身,贴着他耳畔吐息:“该问的问完了,该干点正事了。”
热气顺着耳洞钻入,所经之处攻城略地,激起细细密密的粟粒。冷电般的寒战顺着脊椎游走,需要主人拿出全副自制力,才能掩饰住异常。
“陛下,”秦萧开口,却发现嗓子哑得厉害,只得干咳两声,“何为正事?”
下一瞬,他恨不能收回方才的话。
仿佛有蛇在游走,蜿蜒的身躯探索着领地,一路辗转攀爬,留下属于自己的标记。越往深处,肌肉越发绷紧,与主人一同如临大敌。
“那么僵硬干什么?”崔芜不满道,“放松点。”
但凡秦萧能回头,铁定拿眼瞪她。
某位陛下在他身上四处放火,还怪他太僵硬?
然而很快,他再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哪怕咬紧牙关,破碎的呜咽依然逸出唇齿。
秦萧反背身后的手死死攥紧,血液滋滋沸腾,撕扯着肌理,灼烧着骨肉。他的耳根不易察觉地红了,那色泽像是有生命般蔓延,席卷了面颊和脖颈。
“外面……有人,”秦萧只觉硬扛乌孙人的酷刑时都没这般煎熬过,每说一个完整的字音都要狠狠抽气,“万一被听见……”
耳垂袭来柔软的触感,像是被什么温热湿润的所在裹住,又一触即分。
秦萧瞳孔微微放大了一瞬。
接下来是一场不折不扣的酷刑,鼻腔里充斥着铁锈般的血腥气,他竭力克制着本能的反应,发白的手指在虚空中试图抓住些什么。
最后一刻来临时,他被甩上浪头,呼吸变得尖锐而急促,总是思绪清明的头脑成了全然的空白,过了许久才艰难找回神智。
崔芜半俯下身,极眷恋地亲吻他面颊:“舒服吗?”
秦萧:“……”
他压制住颤音:“陛下就不怕……外头的人听见,之前诸多布置功亏一篑?”
崔芜最喜欢他分明饱受情潮煎熬,却不得不强装克制的模样:“放心,这门厚实得很,外头又有殷钊盯着,保管没有第三人听得到。”
她凑近了些,几乎用气音贴着秦萧耳畔道:“再说,兄长的声音那么好听,我才舍不得给别人听见呢。”
秦萧面颊浮红未消,额角青筋又颤作一团:“陛下可知,何为非礼勿言?”
崔芜嘻嘻一笑,将那登徒子的做派模仿得惟妙惟肖:“知道,就是好听的话我不说给别人知道,只说给兄长一个人听。”
但凡秦萧没被绑着双手,铁定要将这满嘴跑马的女皇陛下揪过来,两腮各拧一把。
“事已至此,”难为到了这份上,他还能转回正题,“陛下打算如何?”
崔芜用鼻尖蹭着他耳廓肌肤:“匪寨兵马有差池,自然有人刻意误导。人家煞费苦心,编排了这么精彩的一出戏,我岂能不配合着唱完?”
“那……”
秦萧刚说了一个字,话音不甚自然地顿住,盖因衣襟内盘旋不定的游蛇盯上最为敏感的腰腹,在侧腰处不轻不重地拧了把。
秦萧忍无可忍:“你有完没完!”
答案显然是“没完”,因为很快,第二轮情潮来势汹汹又不可抵挡,将大魏军神裹挟其中,身与心一并沉沦。
囚室牢门关闭了足足三刻钟,方不疾不徐地开启。
就“单独问话”而言,这显然是一段不短的时间,难怪殷钊第一时间迎上前:“陛下可还安好?”
崔芜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朕有什么不安好的?”
一边说,一边用帕子擦拭着手指,尽管那只右手白皙纤细,并没有沾染任何污秽。
“传朕口谕,武穆王单独关押,无诏不得探视,更不许任何人私下问话。若要审讯,须得刑部、御史台与皇城司三部官员同时在场。”
所有官员齐声应诺。
天子无意多言,大步离去,身后跟着扶刀的殷钊。
至于她在里头耽搁这么久,又与武穆王私下达成何种协议,唯有他二人自己知晓。
不是没有心思灵敏者,抢先一步溜进囚室,赶着为秦萧松绑:“王爷,委屈您了。”
绳索自腕上脱落,秦萧站起身,活动了下绑得麻木的手腕。他的脸色还算平静,只有极为亲近之人,才能分辨出眉眼下隐藏极深的异样。
借讨好之机行打探之实的官员殷勤道:“陛下有旨,将您单独关押,您看……”
秦萧没说话,只淡淡睨了他一眼。
官员心里打了个突,不敢多言了。
与此同时,镇远侯府。
得知秦萧下狱的第一时间,颜适就想入宫求情,之所以没这么做,完全是因为某丁姓侯爷抢先一步溜进他府里,将人提前摁住了。
“你给我冷静点,”他毫不客气地将颜小侯爷怼回罗汉床,“我知道你担心你小叔叔,但你现在入宫求情非但起不到效果,只会让给你家少帅多添一重结党营私的罪名。”
“别陛下原本没想对你小叔叔怎样,你去求情,反而火上浇油。”
颜适未尝不明白这个道理,但要他眼睁睁看着秦萧在牢里受苦,却是无论如何办不到的。
“陛下就算恼我小叔叔,也不能把人关诏狱里啊!”他满心焦灼,“我小叔叔身子一直称不上大好,诏狱又……万一病了,可怎生是好?”
他难得央求丁钰:“你最清楚陛下的性子,真没法从中劝解?”
丁钰皱眉。
倒也不是完全没法劝解,只不过……
他看着颜适,确认道:“你只想给你小叔叔换个地方?”
颜适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其实他更想面见天子陈情,无论怎样,秦萧都不可能犯上谋逆。但丁钰说得有理,天子如今怕是正在气头上,贸然觐见未必能达成目的,还极有可能适得其反。
“这倒是不难,”丁钰说,“我确实有个法子。”
他在颜适耳畔嘀嘀咕咕说了一通,后者眼睛倏尔睁大:“这、这能行吗?”
丁钰点头:“放心吧,保准管用。”
颜适想了想,怎么都没法放心:“可你刚才不是说,如果贸然求情,极有可能触怒陛下……”
丁钰一本正经:“你一个人当然是这样,所以要多拉几个人帮着求情,陛下有脾气也不好发作。”
颜适总觉得哪不对:“可是……”
“没什么好可是的,”丁钰轻飘飘地打断他,“你还想不想给你家少帅换个舒服点的地方待着?”
颜适思忖再三,决定相信这小子一回。
于是一日后,武将于宫门口跪地求情的消息传遍朝野。得知此事,谢崇岚先是一愣,继而罕见地大笑起来。
“冠军侯真是关心则乱,”他摇头笑叹,“这般急切,是唯恐陛下想不到‘功高震主’四个字,急着给她提个醒?”
“原本还担心陛下顾念旧情,不忍下重手处置武穆王。如今看来,倒是没这个必要了。”
他用娴熟的手法点出两碗茶汤,一盏留给自己,一盏递过隔案。与他相对而坐的男人接过茶盏,抬头露出冷戾的眉眼。
正是孙彦。
“如果我是谢公,绝不会在这时候放松戒备,”孙彦面无表情道,“任何一点松懈迟疑,都只会反噬自己。”
谢崇岚危险地压低眉脚。
同一时间,崇政殿中的天子亦是一脸无语。
她沉默半晌,转头看向一边啃点心啃得正欢的丁钰。
“是你撺掇清行和其他人入宫求情的?”
丁钰拍了拍手心里的碎屑,又灌了口茶水。
“戏演得差不多,该收官了,”他打了个饱嗝,“姓秦的身子一直不大好,诏狱那地方又阴又潮,你也不怕他在里头待久了,落下病根?
崔芜沉吟不语。
第392章
所谓的“武穆王私自调兵触怒天子下狱”, 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局,始作俑者却不是崔芜。
在她察觉有人针对秦萧横施暗算,不遗余力地在天子与悍将之间安上一根拔不出的利刺时, 她就下定将计就计、顺水推舟的决心。
这个计划,她知道, 秦萧知道,至于丁钰,完全是凭着对崔芜的了解自行参悟的。
他不信崔芜舍得让秦萧受委屈, 就像他不信恶龙能亲手剜下与心头血脉相连的逆鳞。
正因如此, 他才在颜适上门求援时,给出“聚众求情”的建议。
或者说,在颜适眼中的“求情”,其实是对崔芜的提醒与催促。
“前戏”铺垫得差不多,该“收网”了。
“你要让世家相信你与秦萧彻底决裂,眼下是最好的时机, ”丁钰说, “秦萧私自调兵在前,武侯聚众求情在后, 怎么看都是大写的‘功高震主, 目无君上’。”
“这时候‘处置’了秦萧,谁也挑不出破绽,你也能早点把人从诏狱里挪出来——那鬼地方,好说不好待。”
“您老人家天天高床软枕,让人家旧伤没好利索的蹲监狱,亏心不亏心啊?”
崔芜半是无奈半是嗔怒地瞪了这小子一眼。
这便是有个太过了解你的“同乡”的坏处,那些天衣无缝的布局、以假乱真的伪装,在他眼中形同透明。随便一眼扫过, 就能将你百般筹谋的用心摊平在光天化日之下。
令人有种无所遁形的挫败感。
这要换成个“土著皇帝”,譬如曹孟德那一款,早将人拖出去砍了。
万幸崔芜没这个打算。
身陷乱世,就这么一个“同乡”陪着,能怎么办?
宠着呗。
“你说得有理,”崔芜沉吟,“兄长下狱多日,怕是有些吃不消了,是该早些将人挪出。”
她下定决心,拊掌三下。片刻后,阿绰入殿,低眉顺眼:“陛下有何吩咐?”
崔芜:“就今晚吧。”
这旨意下得没前情没后文,阿绰却听懂了,福身行礼,悄然退下。
这个白天似乎格外漫长,将近戌时,太阳仍未完全落山,最后一抹夕晖映照天宇,慷慨泼洒出万般华彩。
随后,浓墨似的夜色彻底降临,所有的重峦飞檐、碧瓦朱墙,尽数隐匿于晦暗深处。
这个时辰,六部俱已放衙,皇城司内却仍灯火通明。孙彦独坐案后,手捧茶盏吹着热气,面前摆着一道明黄旨意,并一个赤金酒壶与一只白玉酒杯。
“圣上的意思,冯兄都清楚了,”孙彦抿了口茶水,“此事非同小可,务必处理得干净利落。”
冯赟立于案后,脸上是不加掩饰的震惊。饶是早已知晓天子与武穆王之间有了裂痕,但将人下狱是一回事,密旨赐死是另一回事。
“可陛下前两日还来探望王爷,又吩咐咱们不许私下动刑,”他怎么想都难以置信,“如何会……”
孙彦想说什么,却先用帕子掩住唇,竭力压抑住到了嘴边的咳嗽。
滚热的甜腥不断涌出,濡湿了上好的湖丝。
好不容易,他止住嘶喘,不出所料地瞥见洁白丝帕上沾染了大片红痕。他并未声张,而是将帕子揉作一团,不动声色地藏入袍袖。
“我等为人臣子,只管奉旨办事,如何追究得了那许多缘由?”他不动声色道,“不过冯兄既然问起,孙某也不怕与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这大魏朝廷只有一个天子,哪容得下旁人倚功造作、结党营私?”
“冠军侯……呵呵,心是好的,可惜太急了些,反而犯了天子忌讳,得不偿失啊。”
他话说得隐晦,冯赟却不难联想起白日里武侯跪于宫门外求情,反被天子下旨申斥的一幕,前因后果串联成线。
“确实,”他心头疑虑消散大半,情不自禁地附和起孙彦,“武侯这般放肆,实不将天子威仪放在眼里。”
但冯赟仍有疑虑:“天子与武穆王这么多年交情,纵然一时震怒,万一日后想起懊悔不迭,可怎生是好?”
这是完全有可能发生的。
盖因天子是人,再如何英明神武,终究逃不过肉体凡胎的桎梏,会被一时的激愤蒙蔽心智,也会随着时间逝去,对许久前做出的某个违心决定悔恨不已。
但天子本身是不会承认错误的,因为她已站在世间的至高之处,习惯了居高临下,腰便再也弯不下来。
那么,如何发泄无处排解的悔恨与愧疚?
最好的法子,便是寻一个替罪羊。
这时候,谁从天子手中接过行刑的屠刀,谁就是天子的针对目标。
难怪冯赟如此踌躇。
“是个聪明人,”孙彦哂笑着想,“比姓颜的小子可聪明多了。”
“冯兄的顾虑,孙某甚是明白,”他扶着案沿,缓缓起身,“也罢,孙某为皇城司指挥使,此事原是责无旁贷。”
“我陪你走一趟吧。”
虽说都是要命的差事,但若有职衔更高一级的人在场,则日后出了差池,亦有人扛锅顶包。
不出所料,冯赟面露感激,恨不能给孙彦磕一个:“孙侯大恩,卑职铭记于心。”
孙彦摆了摆手。
诏狱却不是寻常监牢,倒有一小半藏于地下,是以越走越阴暗潮湿。到了最里一间牢房,自有狱卒开锁推门,倚墙而坐的男人听着动静,睁开精光四射的眸子。
冯赟与他视线相对,脚步不期然顿在原地。只是一瞬踌躇,身后孙彦已经缓步上前。
他此行未着官袍,外头披一件黑色的兜帽斗篷,乍一看与寻常府吏无异。虽是人为鱼肉,我为刀俎,却仍按旧日礼数作揖欠身:“王爷,叨扰了。”
秦萧不说话,只安静地看着他。
“陛下惦念王爷,唯恐诏狱阴冷,特赐美酒一壶为王爷暖身,”孙彦做了个手势,自有狱卒端着托盘上前,“此乃天子宽仁,王爷还不谢恩?”
秦萧面无表情地低垂眼帘,只见托盘里盛着一只金壶与一盏玉杯。那一刻,难以分辨的思绪自眼底滑落,又以人眼无法捕捉的速度飞快消失。
孙彦使了个眼色,冯赟会意,打开圣旨宣读:“……武穆王秦萧,倚功造作,不思圣恩,无诏调兵,形同谋逆,念其功勋,不忍加极刑,特赐酒一杯,钦哉!”
孙彦催促道:“王爷,领旨谢恩吧。”
秦萧提了下唇角,仿佛自嘲:“陛下呢?她既下了旨意,连最后一程都不愿相送吗?”
“陛下政务繁忙,分身无暇,特命孙某代为相送,”孙彦喉间发痒,却强行忍住,“王爷,请吧。”
秦萧端坐原地纹丝不动,眉间似有踌躇。蜷在袖中的手指抽动了下,指尖闪过一星极晦暗的锋芒。
就在这时,孙彦身后行出一人,上前执起金壶,往玉杯中注满琥珀色的美酒。
“此乃宫中佳酿明月光,陛下素来爱惜,从不赏人,”那人双手举杯,送至秦萧面前,“今日破例赐了王爷,王爷当珍重惜福,莫要牵连旁人。”
秦萧闪电般一撩眼皮,认出此人乃是孙彦麾下家将,昔年曾随他远赴河西,虽不如寒汀倚重,却也算心腹。
他将就被往前递了递,露出拇指上套着的精铁扳指。
黑黢黢的,瞧着不甚起眼。
秦萧心念微动,终是接过那杯酒。
“陛下圣恩,臣不敢辜负,”他淡淡一笑,“临别有句话,还望孙侯转告天子。”
孙彦挑眉:“孙某洗耳恭听。”
“秦某这条命,原是天子所救,今日便还了她,也不算什么,”秦萧低垂视线,“惟愿天子从今往后,平安喜乐,安康百年。”
言罢,举杯就唇,一饮而尽。
孙彦拢在袖中,自方才起就绷紧的手指,悄无声息地松懈了。
“是了,”他想,“这便是武穆王,肝胆赤诚,永不悖君。”
只要是出自天子圣意,哪怕是一杯送到面前的毒酒,他也能毫不犹豫地饮下。
所以她才会这般信任他、爱重他,甚至不惜违背自己“绝不分享权力”的准则,做好大行之后,权柄移交的准备。
孙彦陡然打住思绪,用力掐了把眉心。
事已至此,追究前情已然于事无补。
开弓没有回头箭,他迈出了第一步,哪怕后面是荆棘遍布,也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
两个时辰后,紧闭的宫门被人敲响,巡值禁卫自城楼上探头,只见漏夜求见之人居然是顺恩侯孙彦。
“臣有要事禀报陛下,”他急切道,“请开宫门。”
禁卫低语几句,片刻后,一道身形走上城楼,正是殷钊。
“宫门已然下钥,”殷钊居高临下道,“孙侯有何要事,非要连夜闯宫?”
孙彦急切道:“武穆王被人劫走了!”
殷钊瞳孔骤缩。
很快,紧闭的宫门层层洞开,匍匐在夜色中的宫城仿佛被惊动的巨兽,仰天发出沉闷的咆哮。
福宁殿中点起烛火,通明的光线不能驱散天子姣好侧脸上的沉重暗影。她端坐案后,自女官手中接过热茶,接连灌了大半盏。
“皇城司乃是京畿重地,诏狱更是守卫森严,如何能让人逃走?”天子视线冷锐异常,“孙卿,朕将皇城司交与你,你就是这般回报朕的?”
第393章
天子语气十分克制, 甚至听不出明显的愠怒意外。
但孙彦还是捕捉到那一丝隐晦又熟悉的杀机。
他立即跪地叩首:“臣万死!臣也没想到,副指挥使冯赟竟与逆贼勾结,趁臣今日休沐, 将武穆王偷换出狱。”
天子挑眉:“竟是冯赟所为?可有凭证?”
“司内众人皆可为证,今夜是冯赟带人入了武穆王囚室, 前后不过一个时辰,人便无故失踪,”孙彦额头触地, 以地砖的凉意, 驱散心头连绵不绝的战栗,“臣自知罪重,只求陛下给臣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天子不动声色:“如何戴罪立功?”
“此刻贼人想必还未走脱,臣连夜入宫,便是请旨封锁九门,”孙彦道, “哪怕挖地三尺, 也要将武穆王追回!”
漫长的沉默在殿内蔓延,纵然不抬头, 孙彦也能想象出, 此刻的天子是以怎样的眼光打量他。
这无疑是一步险棋,恰如临深渊、履钢丝,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但孙彦没有选择,唯有险中求生,方能博出一条出路。
万幸,天子对武穆王的关切终是占了上风,此时此刻,她无心追究孙彦, 厉声喝道:“传殷钊!”
殷钊就候在殿外,听宣疾步而入。只见案后的天子面色凝重:“武穆王虽被劫走,时间紧迫,未必就能出城。你与孙卿即刻封锁九门,就说宫中出了刺客,哪怕挨家挨户搜查,也要将人找出!”
殷钊比任何人都清楚“武穆王被劫”这句话里藏着多重的份量,当即应下。
孙彦亦叩首,待要退出殿外,却被天子叫住。
她目光犀利地逼视住孙彦:“武穆王,当真是被人劫走的?”
孙彦头皮发炸,那一刻真切体会到一国之君的威压。然而走到这一步,无论有多少不安,他的答案也只能是:“回陛下,千真万确。”
天子盯了他半晌,直到孙彦后脊出了一层冷汗,才淡淡收回视线。
“知道了,”她说,“你去吧。”
孙彦低眉顺眼,倒退着出了福宁殿。
刚下台阶,就听身后极清脆的“呛啷”一声响,仿佛是殿内的天子难忍惊怒,打碎了什么物件。
众人皆是悚然,唯独孙彦长出一口气,仿佛终于等到意料之中的反应。
殷钊苦着脸上前:“孙侯,你说说,这事闹的……唉!”
孙彦奔波半宿,已是头晕眼花,全凭一口气强撑住:“事已至此,多说无益,还是尽快封锁九门,若能追回武穆王,或者还有挽回余地。”
殷钊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如此了。”
两人奔着宫门匆匆而去,并不知晓此时的福宁殿内,女官已然收拾好散落遍地的碎瓷。少顷,重新换过的茶水送到天子手边,天子却未曾接过,而是曲起白皙纤细的手指敲了敲案缘。
“顺恩侯这个人,你怎么看?”
她问的是阿绰,皇城司真正的执掌者。此刻,她以女官的姿态陪侍在侧,为天子清理脚边碎瓷。
“很聪明,也很懂得人心,”阿绰实事求是道,“他为何成了皇城司指挥使,司里的人其实都知道,即便如此,这些年,被笼络的人手依然达到三成。再这么下去,成为名副其实的指挥使是迟早的事。”
“这便是你我都不如他的地方,”天子低沉道,“隐忍蛰伏,找准软肋,而后一击即中——没有这样的能耐,他也坐不稳江南这盘桩。”
阿绰抿了抿干涩的唇角,到底没能按捺住心中忧虑:“陛下以为,王爷当真……”
她话没说完,因为发现天子眉间褶皱凭空加深了,纵然她掩饰得再好,依然压不住心底焦灼。
阿绰心头打突,当即跪地请罪。
“是奴婢慢了一步,”她说,“若我早些安排妥当,王爷也不至于陷入危境。”
天子闭目片刻,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揉摁着眉心。
“无妨,”她虽忧心,却未失了理智,“朕说了,皇城司交与你,只管放手去做,旁的朕兜底。”
“你现在替我做一件事。”
可以想见,武穆王的“突然失踪”在本就暗流汹涌的京城中掀起怎样的波澜。有人忧心忡忡,有人摩拳擦掌,有人暗自窃喜,种种情绪拧成硕大浪头,意图在第二日早朝时,反噬向丹陛上的天子。
只是他们没想到,一早预料到这一出的天子选择了最为简单粗暴的处理方式。
罢朝一日,谁也不见。
虽然百官对女子之身的帝王有种种不满,但他们必须承认一点,就是这位陛下对待政务的严谨勤勉,比之历朝明君都不遑多让,除了北巡期间,哪怕偶尔病痛,也绝不会辍朝懈怠。
满打满算,这是她登基以来头一回。
不肯罢休的言官追到前朝与后宫分界处——垂拱门,然后被禁卫毫无悬念地拦下。
“陛下吩咐,今日不见外臣,”禁卫说,“几位大人请回吧,若有要事,请将奏本递上。”
几位言官俱是文弱之辈,想正面突破禁卫阻拦,着实强人所难。闯又闯不进,退又不甘心,无奈之下,只能哐哐猛拍朱红宫门。
“陛下,臣有要事求见,还望赐见!”
“陛下,武穆王如此妄为,绝不可姑息!”
但无论他们怎么拍打,怎么高喊,面前的大门依然纹丝不动。
与此同时,皇城司与禁军联手封锁九门,一应人等许进不许出。披坚执锐的禁卫穿行街道上,所经之处门窗紧掩,稍有些见识的人家都意识到,这京城怕是又要变天了。
皇权的威慑力在这一刻显露无遗,每一处砖石被翻动,每一株花木被检视,每一座民宅院落被详细查问。不过三日,除了部分京中大员的府邸还能独善其身,能搜查的地方被搜了个遍。
结果一无所获。
消息传回福宁殿,天子并未恼火动怒,盖因她面前摊开一幅巨大的京城舆图,禁军每传回一道“失利”的禀报,她就在所对应的位置打一个叉。
很快,可供选择的范围被无限缩小,难度却并未随之削弱。
因为未曾被“红叉”覆盖的,大多是世家豪门占据的宅邸。
诚然,禁军与皇城司大可亮出天子手谕,以强硬的姿态入内搜查。
可然后呢?
擅闯大员府邸,能搜出什么且罢了,若是无功而返,只会落人口舌,令言官们的弹劾对象再添一人。
于这个多事之秋,显然不是绝佳选择。
那么,天子的选择只剩一项。
“围起来!”天子扬眉,“就说有杀人要犯潜藏于此,路口设拒马,不管是谁,一律不许进出。”
“若有违者,即为要犯同谋,一并论罪!”
天子口谕即为最高指令,很快,禁卫拉起警戒,拒马封锁路口。
但封锁道路,或者说,封锁路面以上,就能杜绝嫌疑人等进出吗?
此时的顺恩侯府不比宫中消停,表面看来风平浪静,却唯有牵扯局中之人方才知晓,这平静下酝酿着怎样的风暴。
孙彦用最快的速度穿戴好衣袍,那并非常见的宽袍大袖,而是极利落的劲装。皂黑料子,几能与夜色融为一体,箭袖收得极窄,不会阻碍行动。
“我不在的时候,府中交与你打理,你知道怎么做,”他说,“若是天亮之前,我未能及时赶回,立刻给谢公送信,请他清理干净首尾。”
寒汀应了,却有些迟疑:“侯爷,非这么做不可吗?”
孙彦目光幽冷,像是藏了两口不见底的寒潭。
“但凡能有活路留给江东孙氏,我也不想走这一步险棋,”他连讥带讽地勾动嘴角,“但,我有吗?”
寒汀不说话了。
终归是身边跟随最久的心腹,孙彦顿了顿,缓和了语气。
“此计虽险,胜算却大,”他说,“这是当今唯一的软肋,若能拿捏掌中……”
说到这里,他话音突然消失,好似察觉到什么,同寒汀一起看向门口。
下一瞬,房门从里拉开,端着托盘的女人不露异样,屈膝行礼:“侯爷。”
来人竟是孙彦的原配夫人,吴氏。
按说结发夫妻,相濡以沫多年,总有几分情分。但孙彦待自己夫人却殊无好脸色,甚至连寻常心腹都不如。
这当然不是吴氏的过错,论品行论贤德,昔年的吴氏六娘都是江南闺秀中的翘楚,否则也不会被孙昭内定为长子正妻。
但孙彦每每瞧见她,都会想起另一道身影,两厢对比,得不到的蠢蠢作祟,触手可及的却越发令人厌憎。
“本侯说过多少次,未经允许,不许随便进出正院,”他恼怒道,“谁准你进来的?”
吴氏好似受到莫大的惊吓,结结巴巴道:“下、下人们说,侯爷这两日咳疾又加重了,妾身不放心,命人炖了润肺的燕窝。”
“惹恼侯爷,是妾身的不是,妾身这就走。”
寒汀瞧着不忍,出言转圜:“夫人也是体贴侯爷,您不必如此动怒。”
孙彦冷哼一声:“行了,东西放下,你且去吧。”
吴氏温顺答应,放了托盘,福身退下。
走出约莫五六丈开外,她回过头,半边面孔隐在暗影深处,贝齿咬住唇角,留下深深的暗红印迹。
“快了,”她在心里告诉自己,“就快了!”
第394章
顺恩侯府同样位于被封锁的城区, 纵然孙彦身上领着差事,进出不受限制,他府中下人却不能自由出入。
但这拦不住顺恩侯的脚步, 盖因京中通道,除了路面上的街衢, 还有藏于地下的暗沟。
这些暗沟被称作“官沟”,顾名思义,乃是官府牵头修建, 目的只有一个, 便是在积水难以疏通的时节,将漫涨的河水、路面上的雨水,或是寻常民居的生活污水排出。
这些沟渠藏于路面之下,盘根错节、四通八达,恰如一张隐形的“网”,将不同的道路、街区勾连起来。
其地势固然复杂, 但于孙彦而言, 辨认方位不是问题,盖因这官沟修建之初, 正是由皇城司主导的。
此事并非孙彦职权, 但他身为名义上的指挥使,想拿到图纸却是不难,尤其这图纸一直由副指挥使冯赟保管,而好巧不巧的是,孙彦于冯赟有着“知遇之恩”。
虽说这份人情是顺恩侯“借花献佛”,不过冯赟本人并不知晓,如今要他拿区区一份图纸报偿,实在不是什么难事。
正因如此, 孙彦才能顺利避过禁军与皇城司的双重搜查,神不知鬼不觉地脱离封锁城区。
官沟地势复杂,出口却简单明确,不管如何弯弯绕绕,最后都是通往汴河。
这个时辰,河边人迹罕至,码头却停着一艘船,打出的乃是“户部漕运”的招牌。
自打江南一统,南地之粮便由漕运源源不断地运往北地,从某种程度上说,不亚于大魏的一条生命线。
是以,凡打出漕运旗号的过往船只,通行总能得几分便利,亦省去不少麻烦。
船上自有船工忙碌,孙彦领着心腹侍卫登船时,扮作船工的侍卫上前行礼:“侯爷!”
孙彦打了个“噤声”的手势,回头望向身后,只见夜深人静、风高露重,除了一二呕哑远去的枭鸟,并无旁人踪影。
他遂放下心,简短吩咐:“开船!”
侍卫点头,命船家解开绳索,收起船锚。很快,船只随水而去,逐渐隐没入夜色深处。
孙彦亲自立于船舷处警戒,确认周遭足够安全,方猫腰进了船舱。这船看着不大,却分了上下两层,暗门打开,沿着舷梯攀下,船腹深处是一间寻常堂屋大小的暗舱。
舱里摆了几口木箱,孙彦站定在最大的一口箱子旁,吩咐手下:“开箱。”
侍卫推开箱盖,一对冰冷漠然的眸子旋即望出。这箱中居然藏了个人,正是传闻中“越狱逃窜”、朝廷遍寻不得的秦萧。
孙彦对上他清明冷定的双眼,诧异不过一瞬,若无其事地笑道:“比预计早了一个时辰,不愧是武穆王,寻常迷药也奈何不得。”
此时药效还未完全消退,秦萧人是清醒了,太阳穴却疼得厉害。发现自己被封在箱中时,他就知道孙彦逼他服下的不是什么毒酒,多半是一种令人暂时失去知觉的药物。应对这玩意儿,他一回生二回熟,索性不挣不怒,静静等候气力恢复。
然而这药效比崔芜所用霸道许多,等了许久,四肢仍是乏软无力。他心知眼下不是硬碰硬的时候,遂耐下性子,一力拖延时间:“那杯酒,当真是天子赐予秦某的?”
孙彦说谎如喝水:“自然。”
秦萧冷笑:“既有天子旨意,孙侯又何必多此一举?”
孙彦淡笑:“孙某想与王爷谈笔交易。”
秦萧挑眉。
“如今王爷于京中再无容身之处,恰好孙某也是一样,”孙彦道,“下官斗胆,不惜违旨抗命也要送王爷离京,便是想为自己留条退路。”
秦萧服了。
他是兵法大家,临阵对敌也颇有些虚虚实实的手段。可要如孙彦这般扯谎如喝水,脸不红心不跳地颠倒是非,还是不大容易。
“且看你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秦萧想,口中却故作冷笑:“孙侯这话,秦某听不明白。你执掌皇城司,深得天子倚重,如何就无立足之地了?”
孙彦无需故意做戏,眼眶便已红了:“王爷当真不知?天子容我在皇城司,一则是为替王爷挡灾,更要紧的却是,她在我饮食中做了手脚。一日两日或许瞧不出什么,可日积月累,身子慢慢掏空,这人便药石无灵。”
秦萧:“……”
这个,他还真知道。
虽然崔芜顾虑形象,鲜少将这些阴私手段示于人前,但秦萧与她相识多年,如何不知她对孙氏的切骨恨意?
早在昔年与铁勒谈判、收复幽云之际,秦萧就已察觉孙彦有违常理的衰老病弱,联系天子算计北廷汗王的手段,不难推测出真相。
毕竟,北廷汗王远在千里之外,孙彦却是近在眼前,且一言一行皆需仰承天恩,下手也便宜得多。
只不过……
有一瞬间,秦萧忍不住分神思索:阿芜手段隐蔽,莫说孙彦,便是寻常医家也未必能识破,孙彦是怎么知晓的?
他心中思忖,饶是掩饰得再好,也逃不过孙彦双眼。他当着秦萧的面挑破此语,是示弱,亦是存心试探。
毕竟,满朝文武之中,天子亲近倚重者莫过于武穆王。如果谁人有这个手段与方便得悉内情,非秦萧莫属。
如今见秦萧毫无疑色,孙彦最后一丝侥幸彻底粉碎。
“看来,王爷一早知道了,”孙彦咬牙,两腮微微颤抖,“好,好……好得很!她待你真是什么都不瞒着,对我却是杀伐果决,唯恐要不了我性命啊!”
秦萧在“扯谎拖延虚以委蛇”和“啪啪扇姓孙的耳光”之间犹豫了下,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也实在不想给姓孙的好脸色,平白恶心自己,遂淡淡一笑:“孙侯如今痛心疾首,当日恃强凌弱之际,怎没想到今日下场?”
孙彦笑声陡住,冷冷看着他。
“昔年陛下虽流落风尘,却从未有一刻甘于自贱,”秦萧双手被缚身后,举动甚是艰难,只能用后背抵住舱角,“你明知天子志向,却还百般折辱,怎么,还指望她待你感恩戴德,将你高高供起?”
孙彦搭在身侧的指尖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他不得不将其死死攥进掌心,方能不露异样。
“孙某确实是自作自受,”出乎意料的,他没有否认这一点,被天子打压数年,终于学会正视自己的挫败与无力,“但王爷,你的处境又能比我强到哪去?”
“一时荣宠无双,一时又身陷囹圄,你以为自己比孙某高明多少?你跟我一样,都不过是当今手中的一枚棋子,一个玩意儿!”
“有用时,她愿意花心思捧着你。等到最后一点价值榨干,孙某固然生不如死,可王爷你,就能逃过一杯毒酒的下场吗?”
孙彦死死盯着秦萧,试图从那张平静无波的脸上寻到起伏与破绽。让他失望的是,无论自己如何无所不用其极地激怒秦萧,后者依然无动于衷。
“孙侯费尽心机,将秦某从诏狱中劫出,就为了说这些?”秦萧神色漠然,“你想怎样?打开天窗说亮话吧。”
许是不想在对方面前示弱,见秦萧未能被自己激怒,孙彦也飞快收敛起情绪:“孙某说了,冒险帮侯爷一把,只为给江东孙氏留条后路。”
秦萧冷冷看着他。
“王爷执掌河西多年,麾下安西军战力不俗,若然当初存了逐鹿中原的心思,天下共主之位花落谁家,尚且未知,”孙彦用刻意压低的声气,竭力挑逗起人心深处的贪念,“王爷,就没有不甘吗?”
秦萧答得简单又干脆:“从未。”
孙彦一愣,很自然地将这句回复当作虚以委蛇的敷衍:“事已至此,王爷还要自欺其人吗?”
“并非自欺其人,就事论事罢了,”秦萧平静道,“当年,若非陛下不顾性命、以身犯险,秦某早已死在乌孙人手上。”
“这条命是她救的,便是立时还了她,也无妨。”
似乎是觉得力度不够,武穆王其心可诛地补上最后一刀:“哦,秦某忘了,孙侯这辈子未曾受过陛下偏爱。”
“夏虫不可语冰,也就不必与秦某谈论甘与不甘了。”
孙彦呼吸停滞了一拍,脸颊不受控地剧烈抽搐。
哪怕他再如何嘲讽秦萧“登高跌重”,都不得不承认,相比自己,秦萧至少有过花团锦簇烈火烹油的荣耀时刻。
而孙彦呢?
只有自天子的愤恨、仇视、恶意。
当他以最卑微的姿态匍匐在地,乞求天子放江东孙氏一条生路时;甚至于,当他领受君王天恩,受封侯爵执掌皇城司,沐浴在旁人口中所谓的“天恩”时。
丹陛之上,险恶的杀机与恶意依然如芒在背。
天子从未放弃对江东孙氏复仇的信念,孙彦知道。
哪怕她因为各种各样的缘由与时局、利益的考量,将行动一再延后,孙氏的结局仍然注定。
这是孙彦铤而走险的理由,卑躬屈膝换不来生路,想要活命,唯有放手一搏。
也许是被武穆王的诛心之语刺痛,孙彦眼底戾气骤现,呛啷一声拔出腰间短刀。
“我想,王爷有件事可能不是很清楚,”他嘴角含笑,眼神却冰冷,“孙某不是在与你商量。”
“无论是否甘心,你没有第二条路可选。”
第395章
崔芜不打算给孙彦留活路, 这是秦萧一早预料到的。
毕竟,当今天子从不是以德报怨的圣母性子,此生信奉的准则唯有一条。
以血还血, 以牙还牙,受人一分, 十倍奉偿。
此乃镇远侯之原话。
然而困兽犹斗,兔子逼急了尚且咬人,何况是人?是以孙彦的谋算与反扑, 在秦萧看来再正常不过。
只他没想到, 这小子竟敢将主意打到自己头上。
真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孙侯打算以秦某为筹码,胁迫安西军为你所用?”他哂笑,“且不说秦某是否答应,即便我应了,你以为区区三万之众, 就能与天子抗衡?”
更不必提, 这三万人早被天子拆分,掺沙子似地打散进各地驻军。时至今日, 已然融为一体, 难分彼此。
人总是向前看,过惯了好日子,谁也不想回归刀尖舔血的颠沛流离。
人心也都是肉长的,谁待他们好,为他们殚精竭虑、百般筹谋,他们嘴上不说,却都看得明白。
秦萧甚至怀疑,即便自己如孙彦所言, 以昔日主帅的身份发号施令,没了“大魏武穆王”这一重权威光环,又有多少旧部会听他的?
“若孙侯眼光仅止于此,秦某劝你,还是早些打消念头,回去向天子请罪,或许能博一个从轻发落,”秦萧半是讥嘲,半是真心,“似你这等心胸,妄想与天子相争,不过是自取其辱。”
孙彦不光脸颊抽动,眼角也疯狂颤抖。
秦萧在不遗余力地激怒自己,他明白。
他不想在敌视……或者说,妒恨多年的男人面前暴露弱点,奈何秦萧太了解他,每句话都在往软肋处招呼。
如何回敬不屑与鄙夷?
最好的方法,莫过于重夺主动权,以掌控者的姿态,处置对方的一切。
譬如性命安危,再譬如身体发肤。
匕首抵住秦萧脖颈,只需稍加用力,便能切断跳动的血脉。
“秦帅,”孙彦冷冷道,“激怒我,可不是什么聪明的选择。”
秦萧淡笑:“杀了好不容易救出的‘筹码’,同样称不得明智。”
孙彦收敛了怒气。
“秦帅大约是误会了,”他重露出游刃有余的笑容,“武穆王功勋卓著,更兼威望深重,孙某怎敢对王爷不敬?”
“我只是在想,您方才的话也有道理,单凭一纸书信或是印鉴,确实没有号令旧部的份量。”
“只不知,将书信换作您的一条手臂,又如何?”
秦萧掀起眼帘,那一刻的目光简直比刀锋还要锐利。
孙彦心口乍冷,好似被利刃裂体而过。但不过一瞬,他意识到自己言辞触及秦萧痛脚,好似输红眼的赌徒扳回一城,笑意越发深邃。
“秦帅武勇天下皆知,若是少了条臂膀,怕是再难提刀上阵,”他一边说,一边操控刀尖滑落肩胛,森然寒意挑破衣料,于皮肉上留下一道极细的血痕,“秦帅,你可想好了?”
秦萧待要答话,原本平稳的船身猛地巨震。舱内二人毫无提防,一个撞上舱壁,一个直接甩飞。
撞上舱壁的是秦萧,他太阳穴本就抽痛,一撞之下,耳畔“轰”一声响,眼前炸开簇簇金花。
甩飞出去的是孙彦,他比秦萧可倒霉多了,整个人斜飞着撞上箱角,一口气好悬没上来。若非自小练武、勤于锻体,足够晕上大半天。
待得艰难地缓过一口气,他暂且顾不上秦萧,回头怒斥:“怎么回事?”
回应他的是一片混乱,有哀嚎的,惊叫的,厉声嘶吼“保护侯爷”的,就是没人回应他的质疑。
那一刻,孙彦的反应堪称敏锐——不管来敌是谁,也不管是哪一方势力,突起发难的理由只有一个。
秦萧。
几乎是身体本能的反应,他掉头冲回舱室,伸手去抓暂且没有还手之力的武穆王。
反而比他更快的,是一记震耳欲聋的火铳爆鸣。
孙彦膝弯炸开血花,他嘶声惨号,不由自主地单膝跪地。与此同时,秦萧一直背在身后的右手亮出,却不知是何时挣脱绳索,指尖夹着一道乌芒,快如闪电地抹过孙彦右腕。
只一瞬,两股来历不同的剧痛击溃了孙彦。他抱着血淋淋的的腕子哀嚎打滚,又被蜂拥而入的禁卫轻而易举制服。
冲在最前头的却是一抹纤细身影,胭脂红的胡服哪怕在夜色中也足够亮眼。
“兄长!”
来人正是崔芜,她跑得太快太匆忙,额角挂着亮晶晶的汗珠。伸手扶住脚步踉跄的秦萧之际,险些被高出自己不止半个头的男人压一趔趄。
“你怎么样?没受伤吧!”
秦萧割断孙彦手筋的一击耗尽了积攒半日的气力,此刻浑身发软,连站直身体都很困难。
然而他强撑着露出微笑:“无事,不曾受伤。”
他说得云淡风轻,奈何脸色煞白如纸,实在没什么说服力。一句话没说完,身不由己地向下栽倒。
崔芜三魂七魄吓飞一半,忙唤禁卫将人扶住,又亲自为他把脉,只觉脉搏紊乱,似有虚弱之相,所幸并无生命危险,方松了口气。
而后从随身荷包里摸出一粒药丸,捏碎蜡封塞进秦萧嘴里:“含着,别咽下,会好过许多。”
秦萧一边听话地任她摆布,一边若有意似无意地摁住肩胛伤处。
崔芜果然被他吸引注意,脸色蓦地变了:“不是说无事?怎么伤的!”
秦萧故作虚弱地咳嗽两声,眼角余光瞟向孙彦。
崔芜自进舱后,全副心神都被秦萧牵挂,此时方有余力顾及罪魁祸首。
她将站不稳当的秦萧交与殷钊,自己面无表情地走到近前。匍匐在地的孙彦冷不防被深长阴影笼罩,抬头对上天子冷戾森然的双眼。
那一刻孙彦意识到不妙,许多隐晦的疑问串联成线:为何他假传圣旨,向秦萧赐下那壶“毒酒”时,后者没有任何疑虑和反抗,如此痛快地饮了?
为何在听说武穆王“越狱”时,天子虽有疑虑,却还是轻易相信了他的说辞?
为何天子能如此之快地寻上自己,简直就像是……她一早洞悉了自己的逃亡线路,专程在此设伏等候一样?
这些一度被疏漏的蛛丝马迹彼此勾连,指向一个令人心头发凉的结论。
她是故意的。
无论是“武穆王私自调兵”,还是“天子大怒将武穆王下狱”,都是一出事先编排好的戏,目的无外乎将计就计,引出他们后续的布置。
他们自以为隐晦的用心、机关算尽的筹谋,早就被天子看破了。
刹那间,孙彦前所未有地明白了秦萧那句话。
以你的心胸,与天子作对只会自取其辱。
原来,那不仅是为了激怒他的挑衅之语,亦是说中事实。
“陛下……”
电光火石间,孙彦脑筋从未动得如此之快:该怎样才能暂熄天子的雷霆之怒?提出何种条件,才能令天子暂缓拔出的屠刀,为孙家挣得一线生机?
“这一切都是谢氏……”
他话没说完,忽觉天转地转,身体不受控制地翻出老远,直到撞上尖利的箱角,才勉强停下。
待得回过神,后背与前胸一并炸开剧痛,连皮带血地冲上颅脑。他佝偻着身子嘶声咳嗽,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后背痛楚是撞上箱角造成的,前胸则是被天子狠狠踹中。
许是新仇旧恨涌上心头,崔芜眼神冷得怕人。她根本不给孙彦解释与辩驳的机会,一把薅住他衣领,恶狠狠的一拳直奔右颊而去。
“你该死!”她每说一个字都用力抽气,似是从牙关里硬生生挤出的,“你他娘的算什么东西?敢把主意打到朕的人头上!”
“朕捧在手心里的男人,连根头发丝都舍不得碰乱!你敢用你那些见不得人的手段糟践他?你算什么玩意儿!你们江东孙氏又算哪根葱!”
崔芜怒到极致,问一句揍一拳。她勤练弓马,手上力道着实不小,尤其食指扣了枚精铁指环,瞧着黑黢黢的不甚起眼,棱角却当真锋利。每一拳砸下,都必定在孙彦脸上剜下一片血肉。
不消片刻,原本还算清俊的男人已是血肉模糊,面目全非。
秦萧起先还好整以暇地在旁看戏,后来觉出不妥——天子一顿暴揍,孙彦话都说不出来,眼见是出气多进气少。
他虽不在乎孙彦生死,却也不想崔芜脏了自己的手,强撑着上前拦住天子:“够了阿芜,再打要出人命了。”
崔芜余怒未消,拳头被秦萧攥着,就抬腿猛踹:“这么个只会欺辱女子的货色,杀了就杀了,谁还敢为他叫不平不成?”
秦萧无奈:“此人勾结世家,兴许能从他口中问出什么。即便要杀,也该明正典刑,否则要刑部做什么?”
崔芜还是不愿这般轻易放过孙彦,眼神煞气凛冽。
秦萧不与她多争执,只摁住胸口,微微呻吟一声。
这一招屡试不爽,崔芜立时转移了注意,眼看秦萧摇摇欲坠,忙扶住他:“怎么,不舒服?可是药性还未消退?”
秦萧半真半假道:“臣头晕,身上也无甚力气……”
崔芜目光闪烁,大约是觉得孙彦已是板上鱼肉,秦萧的病症却拖延不得,遂道:“将孙彦押回诏狱,由禁军严加看守。”
一顿之后,又道:“皇城司中,凡与孙氏往来过密者,一概秘密扣押。殷钊,这事你去办。”
第396章
天子语调森然, 压抑着隐晦的煞气与杀机。
这种时候,任谁也不敢与她唱反调。
殷钊应下,又道:“副指挥使冯赟自那晚便消失无踪, 不知是否潜逃在外,可要下令搜捕?”
崔芜看向孙彦, 后者正艰难抬头,吐出一口血沫。
目光交汇间,孙彦勾起讥讽笑意, 崔芜亦了然于心。
“不必搜捕了, ”她淡淡地说,“冯赟为人蛊惑,向兄长赐下毒酒,幕后主使怎可能容他活着走漏风声?早被灭口了。”
“可怜冯赟,顾念着当日的知遇之恩,却不想自己感激的是一头中山狼, 一边装着好人, 一边将他卖给虎豹,竟连具囫囵尸首也留不下。”
孙彦肋骨被硬生生踹断, 每吸一口气都无不艰难, 却偏要强撑着接这个茬:“他若有陛下三分警省……咳咳,也不至于落得这个下场。”
崔芜对冯赟殊无好感,却终究是追随自己多年的老人,见不得被人如此拆骨剥皮。
“冯卿是实在人,知道感恩图报,唯一的错处是报错了人,”她冷笑,“比不得有些人, 心思邪辟,拿着旁人真心当狗屎践踏,到时候只配落得众叛亲离的下场。”
孙彦皱眉,似乎想争辩什么,自肋下袭来的剧痛却阻止了他。
他弓着腰背,竭力隐忍冲到喉间的痒意,盖因咳得越狠,痛得愈烈。奈何嗽意上涌,没那么容易压制,只能咬住手背,舌尖尝到腥甜,身体抖成筛糠。
崔芜对他毫无怜悯,所有心思只系于秦萧一人身上:“先回宫,我为兄长拔毒。”
秦萧挨了数日牢狱之苦,又被孙彦用“毒酒”坑害,眼下着实有些站不住。
他将大半重量压上崔芜肩头,好似伤痕累累的困兽,经过漫长又艰辛的鏖战,终于寻到安全的巢穴,可以停下脚步,好好喘上一口气。
崔芜毫不迟疑地拥住他,用自己不算厚实的肩膀,为怀中人撑起一片风雨不透的避风港。
这一夜,京城戒严,耳目受阻。夜色遮掩了波澜,发生于汴河上的变故好似投入深池的小石子,甚至未曾溅起多少水花,就被悄然吞下。
当第一丝曙光刺破暗沉,困守侯府的寒汀依然没等到孙彦送回的消息。那一刻,直觉不妙,第一反应是遵循孙彦临行前的嘱咐,往谢府报信。
谁知穿过回廊时,与迎面而来的一道身影撞了个满怀。
“怎么这般莽撞?”寒汀不悦斥道,抬头看清来人,到了嘴边的责备又吞回一半,“我有事出去一趟,你守在府内,护好夫人和其他人。”
来人名叫“寒荻”,与其兄长寒洲俱是孙府家生子,算是寒汀看着长大的。因着寒洲早亡,寒汀对好友留下的幼弟颇为照顾,时常以半个兄长自居。
寒荻答应了,却在寒汀迈步往外走时,出其不意地叫住他:“大哥这是去哪?”
寒汀没留意,只道:“侯爷吩咐我办点事,你用心看家便是。”
他脚步极快,转瞬已走出十来步,忽听身后寒荻幽幽道:“……大哥真以为,侯爷还能回来?”
寒汀心头倏跳,蓦地驻足回首。
寒荻站在回廊拐角,脸上投落大片暗影,这样的距离、这样的角度,很难看清他的神色,往日里熟悉的面孔,此刻竟然觉得陌生。
寒汀:“你想说什么?”
“我以为大哥是聪明人,”寒荻叹息道,“侯府看似花团锦簇,实则如履薄冰,种种危机因谁而起,旁人不明所以,大哥也不明白吗?”
寒汀沉默。
危机因谁而起?
自是因为昔年孙彦得罪崔芜,引来天子的滔天怒火和报复。
“侯府危在旦夕,侯爷却不思悔改,仍在铤而走险,”寒荻叹息摇头,“我知大哥忠心侯爷,但你非得帮着他,将侯府满门送上绝路不可?”
寒汀未尝不明白这个道理,昔年天子以雷霆手段处置孙景时,就曾提醒过他,孙彦与孙氏满门,只能择一保全。
寒汀不是没反复思量过,但他自小追随孙彦,“忠义”二字乃是刻在骨子里的,做不出叛主之事,只能一边敷衍,一边拖延时间。
但他没想到,会从同为家将的寒荻口中听到似曾相识的话,刹那间,后脊寒毛如林般炸开。
“你从哪听来的这些话?”他三两步冲到近前,劈手揪住寒荻衣领,“谁告诉你的?”
寒荻一瞬不瞬地盯着他:“谁告诉我的不重要,要紧的是,事到如今,孙氏败落已成定局,悬崖勒马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寒汀下意识斥责:“你知道什么?侯爷早有计划,一旦事成……”
“一旦事成,武穆王为其所害,天子发下雷霆震怒,要孙氏九族为侯爷陪葬?”寒荻苦笑,“大哥,我一直以为你是最心软不过,可你发起狠来,竟是要拿所有人性命成全自己的忠义之名啊!”
寒汀耳畔嗡嗡作响,到了这个地步,如何看不出寒荻今日乃是有的放矢?
“天子找过你了,是不是?”他突然冷静下来,一针见血地问道,“她对你说了什么?”
他直接,寒荻也坦白:“天子只诛首恶,不及旁人。只要孙氏幡然悔悟,她未尝不能网开一面,放有心悔改者一条生路。”
他口中的“首恶”是谁,再明白不过。
寒汀死死盯着寒荻,像是第一天认识他:“你屈从了天子?你都告诉她了?”
“是,”寒荻无意隐瞒,“我把一切都告诉了天子,包括侯爷是如何与世家勾结,又是如何亲往诏狱,假借天子之名赐与武穆王毒酒。”
“这个时辰,天子大约已经截住侯爷坐船,武穆王也已脱离掌控。”
“大哥若是聪明人,就该立刻入宫向天子谢罪,兴许还能……”
他话没说完,被一记干脆的耳光打断了话音。
“放肆!”寒汀冷冷盯视着他,那双眼冰冷肃杀,往日情谊荡然无存,“你是郎君一手提携到身边的,他待你恩重如山,你竟敢出卖他!”
寒荻面孔被打得偏向一边,人却不甘示弱:“郎君待我恩重?哈哈哈,大哥你是不是忘了,我亲生兄长是怎么死的!”
寒汀哑了火。
寒荻兄长寒洲亦是孙彦心腹,当年随其北上河西,一路立下汗马功劳。奈何孙彦为女色蒙蔽,非要招惹彼时已为关中主君的崔芜,惹来靖难军与河西的两重报复。
孙彦本人倒是全身而退,他所携精锐部曲却折损大半。
寒荻的亲生兄长寒洲,正是其中一员。
想起同袍枉死惨状,饶是寒汀心坚如铁,也不禁默然片刻:“你兄长是当今天子亲手所杀,与郎君无关。”
寒荻顶着一张红肿面庞,步步紧逼:“好端端的,天子为何对我大哥痛下杀手?还不是因为侯爷有眼无珠,得罪了圣驾,方招来此等大祸?”
“我兄长是家生子,自幼蒙郎君器重,为他送命也就送了。但我成家未久,妻子刚有身孕,难道要妻儿也填了郎君野心?”
寒荻死死瞪着寒汀,眼神凶狠,竟不亚于素来当作兄长敬重的男人:“大哥,你告诉我,这是何道理?”
寒汀被那样的目光逼视,一时竟觉得喉头发紧。然而不过一瞬,他压下心绪,寻回理智:“你要怎样,我管不着。但我受郎君重恩,要我背叛旧主,却是万万不能。”
言罢,他转身要走。
寒荻紧追两步:“你去哪?”
寒汀头也不回:“通知谢府。此时清理首尾,兴许还能救郎君一命。”
寒荻恼恨:“天子都知道了!你此时向谢氏通风报信,才是当真害了江东孙氏!”
他见寒汀不听劝,只得出手阻拦,殊不知寒汀早有防备。两人在极狭窄的过道里飞快过了几招,寒汀到底年长,武艺也更为精湛,只一下就卸了寒荻右肩,将他轻轻推开。
寒荻脸色发白,抱着肩头踉跄后退。
“我说了,你要明哲保身还是弃暗投明,都随你,”寒汀看着爱护多年的好友幼弟,只觉疲惫刻骨,“但我蒙受郎君重恩,唯死以报,断不能弃他于不顾。”
他知道自己不够聪明,不够识时务,死抱着“忠义”二字不撒手,明知自家郎君是条翻覆在即的船,依然不肯另寻出路。
可……他是孙氏部曲,当年饿得快没命时,是郎君给了他一口饭。他自小与郎君一同长大,“忠君”与“报恩”是刻在骨头上的红线,怎么能违背呢?
到头来,只能与昔日好友渐行渐远。
寒汀摇头,转身欲走,却见身后立着一道柔弱身影,不知听了多久。
“夫人?”寒汀惊讶,快步迎上,“您怎么在这儿?”
吴氏嘴唇发白,颤巍巍攥住寒汀衣袖:“我都听到了,侯爷、侯爷是不是出事了?”
她毕竟是个柔弱女子,许是被两名家将的谈话吓住,双膝不自觉地发软,身不由己地向下栽倒。
寒汀不得不双手搀扶住她,口中安慰道:“夫人莫慌,郎君都安排好了,总能……”
话音未落,只听极轻地“嗤”一声。
寒汀瞳孔骤缩,半晌,他僵硬地低下头,只见自己小腹处插了一把匕首。
入肉三分,血花四溅。
第397章
带着凉意的剧痛慢半拍袭来, 寒汀下意识甩开吴氏,捂着腹部趔趄后退,兀自不敢相信。
“为什么, ”他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
吴氏禁不住他濒死之际的一甩之力, 险些横飞出去,亏得寒荻在她肩头托了把,才没叫这娇怯怯的女子骨断筋折。
吴氏脸色惨白, 眼底却烧着滚烫的笑意。
“为什么?”她轻声重复, “多么简单的答案,当然是为了活下去!”
“只要孙彦活着,所有人都没有活路,这个道理,你不会不知道吧?”
鲜血淅淅沥沥地流了满地,那一刀未见得刺中要害器官, 却伤了紧要血脉。寒汀粗通医理, 只瞟了一眼就知凶多吉少,然而濒死之际, 他第一反应不是愤怒, 而是不解,无穷无尽的疑惑。
“为什么,”他还是那句话,“您和郎君……是结发夫妻!”
“一夜夫妻……百日恩,妻子当顺从夫君,您……都忘了吗?”
吴氏突然放声大笑,她笑得肆意又开怀,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一夜夫妻百日恩……哈哈, 哈哈哈!”她抹去眼角笑出的泪水,“我只问你一句,孙彦有把我当成他的结发妻子吗?”
寒汀无言以对。
吴氏这辈子从没什样放纵开怀过,恍惚中,她想起多年前的往事。当她还是偏安一隅的吴氏六娘,曾因闺中美名被誉为贵女魁首,无数人家竞相求娶,父亲却执意与孙氏联姻。
“江东孙氏乃世出名门,孙郎又是镇海军节度使嫡长子,日后江南真正的掌权人。你嫁与他,也算门当户对,郎才女貌,日后琴瑟和谐,不失为一段佳话。”
她信了父亲的话,欢欢喜喜地绣着嫁妆,等着嫁入孙家夫唱妇随。哪怕出嫁前夕,得知孙彦有一个出身楚馆的痛房妾室,也未曾有损期待。
男人嘛,谁不是三妻四妾?一个楚馆出身的女子,再受宠也不过是个贱妾,日后生了孩子,少不得抱到正院抚养,能碍着她什么?
却不曾想,这个出身低微的女子竟如此刚烈,宁可投身茫茫江河,亦不肯卑事主母、自甘卑贱。
更不曾想,孙彦居然对这个楚馆女子动了真心,放着刚迎娶的妻房不管,执意北上,便是为了将那私逃的妾室抓回。
往后数年间,吴氏名义上是孙府少夫人,实则连孙彦的面都没见过几回,遑论圆房和诞下子嗣。婆母对她多有不满,认为她无用,拴不住丈夫的心,话里话外俱是敲打。孙府下人也不拿她当回事,好几次被陪嫁侍女撞见私下议论,说她不过是孙府里会喘气的一具摆设,日后什么前程尚未可知。
那是吴六娘有生以来最惶恐的一段时光,嫁人后的日子与想象中完全不同,少女时学得的技艺完全没有用武之地。她见不到丈夫,也讨不得婆母的好,更时刻沉浸在被丈夫休弃的恐惧之中。
她以为这是她人生最低潮的时刻,却不料命运的际遇竟是这般难测。前一日还是尊贵的江南太子妃,哪怕有名无实,好歹、好歹占了名分。
后一日却被迫俯首称臣,名为“降臣”,实为“阶下囚”,被虎狼般怕人的精兵押解着,一路北上。
她听到丈夫沉重的叹息声,看到婆母恐惧而忧心忡忡的泪水。她从他们的对话中得知,那个一统乱世,即将主宰他们命运的新朝君主,竟是当年从孙府逃亡而去的卑贱妾室。
那一刻,吴氏感到荒谬而不敢置信。
怎么可能?
一个女人,怎可能坐上男子才能坐上的高位?
一个出身风尘的下贱人,如何能令万千出身高贵的男人心甘情愿跪伏叩拜?
无数的困惑与不解在见到天子的那一刻尘埃落定,她看到漫无尽头的丹陛之上,那个女子丽服衮冕,端坐于万千华彩之中,顾盼皆是威仪,言行俱为风采。
哪怕再鄙薄、再不屑眼前人的出身,吴氏心里依然不受控制地冒出一个念头:也唯有这样的人,能坐稳这个位置吧?
她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匍匐在天子的威德下,谨言慎行,混一个平安终老,却不想自己虽这么想,有人却看不清局面。
孙彦的二弟孙景,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招惹天子近身女官,更不该于众目睽睽之下道破天子出身来历,引来泼天祸事。
孙府被围的那一晚,婆母忧心二郎安危,唯有她,恨得心里几乎滴出血来。
凭什么……她自嫁入孙氏,未曾享过一日福报,婆母刻薄她,丈夫冷待她,她什么都没得到,什么也没做错,却被迫担着孙氏的罪业?
凭什么!
她满腔愤恨,却无人诉说,盖因这天底下,妻顺于夫乃是约定俗成的规矩、颠扑不破的真理,哪怕她寻人倾诉,也不会有人当回事。
她万万没想到,这世间第一个,或许也是唯一一个理解她的苦楚之人,居然是当今天子。
那一晚,天子微服出巡,不仅唤了寒汀,也见了她。她不敢直面天颜,将头埋进尘埃里,只听上首传来一句悠悠的:“孙彦造孽,他的命,朕是非取不可。你虽是他的妻子,在这件事上却实属无辜,朕可以给你一条生路,端看你想不想要。”
她没曾想有这样的转机,天子分明恨透了孙氏,却单单愿意给她一条活路。
为什么不接受呢?
孙氏种的因,孙氏造的业,凭什么要她一个局外人承担后果?
是她欠了孙氏恩情,还是孙彦与她情分深笃?
她毫不犹豫应下,随即,一只白瓷小瓶托在软玉似的掌心里,递到她面前。
“将这个掺入孙彦食水,”天子似笑非笑,“剂量不用多,少许即可。”
“放心,此物见效极其缓慢,孙彦不会疑心到你头上。”
“待朕了却与孙氏的恩怨,你想另嫁檀郎也好,成为孙氏实际的话事人也罢,朕都可以应你。”
吴氏没有选择,摆在她面前的只有一条路,就是握住那只白瓷小瓶,接受天子递来的橄榄枝。
但她心里无法遏制地升起一个念头。
“为什么?”她问出与寒汀同样的问题,“您是天子,想要谁死,吩咐一句就可以了,为什么要废这样大的力气?”
天子并不瞒她。
“两个理由,”她竖起一根手指,“其一,无故滥杀降臣,有失仁德,虽然朕不在乎这点名声,但被人一刻不停地唠叨也着实心烦。”
“其二,”她又添了一根手指,“孙氏乃朕心头最憎,一刀杀了难以解恨,唯有令其受尽众叛亲离、家破人亡的苦处,方能平息朕之怨毒。”
那一刻,吴氏知晓孙氏败局已定,她要么明哲保身,要么一并陪葬,没有第三条路可选。
这个决断并不难下。
“孙彦自己有眼无珠,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还想拉着旁人一同赴死?呸,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话音脱口,吴六娘自己都愣住了。她是江东贵女、闺阁魁首,从来行止娴静、谈吐清雅,何曾这般粗鄙露骨过?
但她不后悔,反而觉得痛快,仿佛这些年的郁结、委屈、不甘,都由这一个短促的话音倾泻而尽。
“你想为孙彦尽忠,我不拦你,但你也别拦我的活路!”吴六娘近乎凶狠地瞪着垂死的家将,“想让我给姓孙的陪葬?也不看他配是不配!”
寒汀第一次知道,素来以娴雅柔弱示人的少夫人能有这般锋锐的言辞、这样犀利的姿态。恍惚中,他浑身发冷,分不清这是她的真实面目,还是……她如今的锋芒与爪牙,都是被自家郎君生生逼迫出来的。
鲜血即将流干,他无力支撑濒死的身躯,靠着立柱徐徐滑落,声音几不可闻:“你们……终究是夫妻。”
吴六娘面无表情:“待他死后,春秋二祭,自有他一份香火。”
这便是她最后的情谊了。
寒汀惨笑一声,散尽最后一口气息。
吴六娘盯着他咽气,对上那双死不瞑目的瞳子,她微微眨了下眼,好似终于从一个漫长而看不到尽头的噩梦中苏醒了。
“去给宫里送信吧,”她头也不回地吩咐,“逆贼伏诛,消息未曾走漏,一切皆如陛下所愿。”
崔芜眼下却没闲心听这些狗屁倒灶的事。
她接了秦萧回宫,与康挽春斟酌着开了拔毒的汤药,给昏沉不醒的武穆王强灌下去。末了离天亮还有一两个时辰,崔芜实在熬不住困倦,又舍不得秦萧,干脆脱了外袍,踢了鸾靴,上床与他睡在一处。
这一闭眼就是大半个时辰,迷迷糊糊醒来时,却听身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崔芜勉强扒拉开一线眼皮,果然瞧见秦萧强撑着起身,正伸手去够屏风上的外袍。
她揽住秦萧腰身,稍一用力就将尚未全然恢复气力的武穆王摁回枕上:“还早呢,再睡会儿。”
秦萧哭笑不得,扯了扯她面颊:“什么时辰了?”
崔芜闷头往他怀里钻,又卷过被子蒙住头顶:“反正今日罢朝,管他呢。”
秦萧拗不过她,却也没法如天子这般诸事不理:“昨夜动静不小,首尾可都料理干净了?”
被窝里,崔芜悄无声息地睁开眼。
第398章
秦萧可能并不知晓, 天子心里揣着一桩事,原本因为他身中迷药以及连夜奔波的困倦暂且搁置,此刻却被公事公办的武穆王点醒了。
她抬手勾住秦萧腰身, 没怎么费力就将他再次压回枕上。
秦萧哭笑不得:“陛下这是做什么?”
“既然兄长精神不错,那阿芜有件事, 正好请教。”
崔芜撑起身子,游蛇般攀上秦萧胸口,隔着不足一个拳头的距离注视他双眼:“兄长能否告知阿芜, 何为‘你这条命便是还给我, 也不算什么’?”
秦萧:“……”
难以察觉的阴影里,他喉头干涩滑动了下。
秦萧此次下狱原是和崔芜合作串通的烟雾弹,那杯“毒酒”送到面前时,他瞥见孙氏家将手上的铁指环,心知酒里动了手脚,要不了自己性命, 这才放心大胆地饮下。
但是那一刻, 确实有一个瞬间,自他心头浮起淡淡的疑虑:有没有一种可能, 这出“将计就计”不止针对孙彦, 亦是对他自己?
如果崔芜更心狠些,大可以借孙氏之手,将令人失去反抗之力的迷药换作见血封喉的毒药。届时,“加害武穆王”这桩罪名便可顺理成章地扣在孙氏头上,拔除眼中钉的同时,也能除去手握重兵的权臣悍将。
一箭双雕,一了百了。
秦萧不怀疑崔芜有本事做出这样的布局,虽然她在他面前从来直白坦荡, 可她心里藏了多少机关城府,秦萧亦是见识过的。
她之所以没这么做,不是她不能,而是她与秦萧的情谊牢牢牵绊着她,令她落不下屠龙之子。
可情谊这玩意儿并非一成不变,天子的心思又是世间最难以捉摸的,今日看重之物,明日却不见得放在心上。
这些疑虑隐隐绰绰沉在心底,其实并未现形,只是在某一个时点,神不知鬼不觉地攫取住理智,诱使秦萧说了不该说的话。
放在当时的语境,其实没太大问题,亦可理解为秦萧蒙蔽孙彦的作态之语。
他万万想不到,崔芜竟然如此敏锐,仅凭这一句话就解读出他当时复杂微妙又不足为外人道的心声。
也许是秦萧沉默的时间过于漫长,崔芜有些不耐烦,在他额角处轻轻弹了下——是提醒,也是借机报复。
“问你话呢,怎么不回答?”
秦萧回过神,仓促间随便寻了个借口:“总要说些什么敷衍孙彦……随口道来之语,并非出自真心。”
崔芜可没那么好糊弄:“骗鬼!要真是蒙骗姓孙的,兄长该说的是‘天日昭昭’,而非把我拖出来鞭尸。”
秦萧:“……”
崔芜捏住他下巴,以一个温柔又不失强硬的姿态,迫使秦萧抬起头:“兄长,你当时不只是蒙骗孙彦,对不对?至少有一个瞬间,你是真的担心我会顺水推舟,用一杯毒酒根除后患,是不是?”
秦萧自以为藏得极好的心事被她戳穿,无言以对。
崔芜叹了口气。
她知道权柄之争给秦萧留下了深重阴影,搁在后世,已然够得上PTSD。她也明白,在这个时代,“皇权”两个字的威压不是一般的重,所有人匍匐在上位者的阴影中,荣辱性命系于她一念,想不患得患失都难。
但……
在她与秦萧坦明心迹、剖析肝肠到这个份上,对方依然疑虑重重,实在很难叫人不失落。
“兄长信不过我,”崔芜懊恼道,“你担心我会为权势蒙蔽双眼,将昔年情谊弃如敝屣,对你心存忌惮、百般防备,甚至动了斩草除根的念头。”
“就像你嫡母嫡兄所做的那样,是不是?”
就算让秦萧自己分析,也不会比崔芜总结得更一针见血、入木三分。
这一回,他沉默更久,方艰难道出一句:“我知阿芜不是我嫡母嫡兄,我也……并未疑你。”
崔芜嗤之以鼻:“得了吧,嘴上说不疑,但你说的话、做的事,无时无刻不在给自己找退路。”
她很想薅着这人衣领大发雷霆一通,仔细想想,又觉为着这个发作秦萧很不值当。憋屈半晌,终是撒了手,冷着脸披衣起身。
秦萧被她丢在红罗软帐中,裹着温软的丝绸软衾,一颗心却似沉入井底。
他直觉自己该说点什么,奈何天生不擅长甜言蜜语,待要开口亦不知从何说起。正自懊恼间,忽听脚步声去而复返,紧接着,一卷明黄诏书被丢进帐中。
“自己看看吧。”
秦萧不解其意,却不想再触怒崔芜,依言打开诏书,闯入视野的赫然是一句:“……武穆王秦萧,公忠体国,智勇无双,更有千秋之功,着于朕大行之后,顺应天命,登临皇极。”
那一瞬间,秦萧瞳孔骤凝,触电般推开诏书:“陛下,这万万不可!”
崔芜盘膝而坐,笑眯眯欣赏着武穆王的脸色——他一辈子的表情变化加起来,怕是都没这一刻多:“为何不可?”
秦萧只觉口干舌燥,他知道崔芜隐有以自己为储君的打算,也清楚那些名为闲聊、实为教导的夜晚,都是为了令他更好上手政务。
但“心里有打算”和“立好遗诏昭告天下”,这完全是两回事。
“陛下绮年玉貌,身体也正康健,怎可做此不祥之语?”秦萧正色道,“臣年长陛下六岁,说不得会早走一步……”
崔芜眼疾手快,将武穆王的嘴堵上了。
“若是兄长先我一步,那便另说,”她显然通盘考量过,“但若不幸,我先走一步,留兄长独自一人,却是万万不能由得旁人拿捏兄长性命。”
“这份诏书,我手里一份,盖卿与阿丁也各自持有一份。待得大行之日,三份同时公之于众,有他二人力保作证,可令朝野信服。”
秦萧未曾想,崔芜考虑得如此周全,可见不是心血来潮,而是深思熟虑。
“可阿芜春秋鼎盛,”他委婉道,“若是身子养好了,未尝不会有自己的孩儿……”
崔芜挑眉:“自己的孩儿?跟兄长的吗?”
秦萧:“……”
崔芜:“那不一回事,有区别吗?”
明知天子这话有插科打诨之嫌,但别说,秦萧还真是没法反驳。
总不能劝天子与旁人生孩儿吧?
他揉了揉额角,发现自己被崔芜绕进去了。
“我此生不打算有孩儿,过身之后,偌大基业总要寻人托付,”崔芜点到即止,言归正传,“兄长,你我相识多年,我亦不会放任你被人拿捏软肋。”
任何人。
包括我自己。
秦萧不知该说什么,此时此刻,说什么似乎都多余。
他亦知诸多猜疑是荒诞且没必要的,奈何经历过权柄之争的人,疑虑和恐惧成了刻在骨子里的本能,不是理智和清醒能抹除的。
“是秦某心胸狭隘了,”良久,秦萧自嘲一笑,“阿芜待我情深义重,我本不该这么想你。”
崔芜偏头瞧他,想了想:“是我对孙氏下手太狠,吓着兄长了吗?”
秦萧微怔,须臾摇了摇头。
“与孙氏无关,是秦某自己,”他坦然承认,“一朝被蛇咬,看什么都带疑影。”
“我知阿芜非我嫡兄嫡母,但我亦知晓,权势于人影响有多大。譬如前朝太宗皇帝,亦不失重情重义、英明神武,为求篡权夺位,却连自己同胞兄弟都可屠戮。”
“类似的先例太多太多,秦某不能不引以为鉴。”
崔芜无奈叹息。
她知道秦萧说的是实话,这不是他的错,是这个世道、是皇权二字,如泰岳般压在每一个人肩头,强悍如大魏军神也扛不住。
那么多血淋淋的先例在前,无论她说什么,乃至指天发誓,秦萧也很难彻底释怀。
盖因言语与人命相比,太轻太轻了。
她沉思片刻,不知从哪扒拉出一方绢帕,又摸出枕头下的匕首,干脆利落地划破手指。
秦萧陡惊,抢过她的手:“这是做什么?好端端的,为何伤了自己?”
崔芜推开他,以自己血迹为墨,在绢帕上奋笔疾书起来。少顷一挥而就,揉成一团丢给秦萧:“给兄长的,好好收着。”
秦萧一头雾水地展开绢帕,就见上面用崔芜特有的、鲜活又实在的口吻写道:诏曰:念武穆王昔日功勋及与朕之情谊,日后纵罪犯谋逆,亦免其不死。
底下还有一行特别注明的小字:只打断双腿,拖进小黑屋里关起来。
秦萧:“……”
饶是他素来老成,也被天子这出其不意的一着打了个措手不及,脑子里像是一团乱麻,没等理清头绪,崔芜已寻到自己私印,扯过绢帕,在末尾落下印章。
至此,盖章定论,这份临时起意的手笔虽未经过中书草拟、女官批红,却已有了天子中旨的效力。
“陛下,”秦萧只觉口干舌燥,每个字都吐露得格外艰难,“您……实不必如此待臣。”
虽然这封旨意最后的备注小字看得人牙疼,虽然以血写就的旨意委实是天子的心血来潮,更近似于一个恶劣的玩笑。
但是当私印落下的一刻,它便形同丹书铁券,成了武穆王立身朝堂的保命金牌。
“我也不想,但不这么做,我不知该如何令兄长放心,”崔芜耸了耸肩,“虽然旨意这玩意儿,下完了还能收,但有它傍身,至少能让兄长没这么战战兢兢。”
秦萧瞧着那份血迹斑斑的中旨,彻底语塞。
第399章
中旨这玩意儿, 见人见智。
在另一个时空,因为内阁崛起以及文官把持朝堂,王朝后期的天子中旨几与废纸无异。但在眼下, 天子威望无以复加,她的旨意便是金科玉律, 纵然未经三省核拟也一样。
旨意已下,便如丹书铁券,即便是崔芜自己也不好推翻。
过了许久, 秦萧方叹息道:“阿芜如此……秦某实不知如何回报。”
崔芜听他改了称呼, 就知秦萧已缓过神。她亦跟着松了心弦,一只爪子大胆包天地拍上秦萧脸颊。
“那就多笑笑,少皱些眉头,”崔芜一天的正经话份额用完,剩下的都是腥风血雨,“可惜了兄长这张如花似玉的脸, 皱老了怎么办?”
秦萧:“……”
他心中激荡未平, 无奈又起,木着一张脸, 捏着崔芜软玉般的面颊扯了扯:“谁如花似玉?”
崔芜狗胆包天, 死活不改口:“你,必须是你!”
话音未落,眼前忽觉天旋地转,却是被秦萧摁进被枕,一只腕子落入对方拿捏,试了几回也挣不脱。
秦萧似笑非笑:“到底是谁?”
崔芜怂了:“我……我自己还不行吗?”
秦萧“嗯”了一声,而后俯身就唇,将崔芜的惊呼声吞下。
刚才不讨饶?现在改口可迟了!
天子用实际行动诠释了何为“祸从口出”, 虽然如愿偷得半日浮闲,结果却比没“偷”还要疲惫。
折腾到最后,她腰酸、腿酸、肩背也酸,身上哪哪都不得劲,实在气不过,只好发泄在始作俑者身上,在秦萧臂弯处狠狠咬了一口。
秦萧还没完全清醒,非但没松手,反而将人揽得更紧了些。
这二位睡得昏天黑地,殊不知宫墙之外,风暴已然酝酿成型。
来自顺恩侯府的消息经由几道中转,最终呈送谢府书房。看着密信上“一切顺利,依计行事”八个字,谢崇岚坐于案前,久久未曾言语。
他最信任的幕僚陪坐一旁,觑着谢崇岚神色,似有不解:“孙侯不是把事办成了?怎么东翁依然愁眉不展?”
谢崇岚捏了捏鼻梁,眼底沉沉晦暗。
“老夫只是觉得,此事未免太顺利了些,”他语气幽冷,“武穆王那是何等角色?当真如此轻易就落入蛊中?”
幕僚笑了。
“东翁是杞人忧天了,”他说,“能令武穆王自陷囹圄的,非是东翁或者孙侯,而是当今天子。”
“试问普天之下,谁又能与天子抗衡?”
谢崇岚心头微一咯噔,知道哪里不对劲了。
“就是这话,”他说,“天子对武穆王素来爱重,为着护他周全,竟是与满朝翻脸亦不顾。”
“怎的这回如此轻信,竟连武穆王的解释也不听,就将他打入诏狱?”
这确实是个疑问,但也并非不能解释。
“前朝太宗亦是英明神武,为着大位之争,能于神武门前亲手屠戮同胞兄弟,何况武穆王与当今乃是半路认下的兄妹?”幕僚哂笑,“情谊这玩意儿,说着好听,分量几何还不是天子一句话?”
“三天好时,将你捧得荣宠无双。两天恼了,转瞬翻脸也是有的——登高必跌重,这个道理,旁人或许不明白,东翁宦海沉浮多年,不应该看不穿啊?”
谢崇岚眉心略略舒展,但也不曾全然释怀。
“小心驶得万年船,”他斜睨幕僚,“养兵千日,用兵一日,有些棋子,是时候动一动了。”
幕僚会意颔首。
诚如朝中文武所料,这一日天光亮起时,垂拱门依然闭合如初。
待得女官传下旨意,天子身体不适,且罢朝一日,文德殿前的文武官员方去了侥幸,三三两两地往宫外走。
不是没人往盖昀身边凑,试图从他口中打探一二内情。虽然大部分都被盖相敷衍走,但总有那么一两位,是他没法搪塞过去的。
比如户部尚书许思谦,以及刑部尚书贾翊。
这二位俱是天子身边的“老资历”,亦最为了解她与秦萧之间的渊源。虽说文臣武将是冤家,但若居上位者为权力蒙蔽心智,连昔日交情深厚的“义兄”都能痛下杀手,于功臣们而言,绝非什么好事。
“盖相瞧着,这事当真没有法子挽回了?”
盖昀无奈心说:盖某又不是天子肚子里的蛔虫,问我我也答不上啊。
口中却道:“陛下的脾气,你们还不清楚吗?瞧着四六不着,实则乾坤内蕴。”
“这事,谁也别跟着掺和。那两位的事,也不是咱们能掺和明白的。”
贾翊与许思谦对视一眼,眉心阴霾显然未曾散去。
这场风波席卷的远不止外朝,内宫之中亦感受到风雨欲来的征兆。尽管天子如何处置武穆王,并不能影响日常劳作的宫人们,但有人的地方就有是非,哪怕再森严的宫规也压抑不住人性中对八卦的向往。
好比这一日的内廷仁安堂,杜慧娘依着往日的时辰入堂点卯。清点药材时,不出所料地听到手底下的宫人们窃窃议论。
“武穆王当真逃狱了?”
“这还有假?禁军和皇城司戒严九门,抓捕文书都发出去了。”
“唉,王爷倒是个好性子,怎就做出这般不要命的事?”
“你是见过王爷,还是与王爷说过话?怎知王爷是个好性子?””怕不是想见贵人,想见疯了吧?”
被嘲笑的宫人不乐意了:“我自是见过王爷……你们也知道,我在花房当值,那一日往福宁殿送花,上台阶时不慎绊了跤,险些被掌事姑姑责骂。”
“幸而王爷在旁边瞧见了,说这台阶生了青苔,确实路滑,才免去我一顿责罚。”
宫人多是穷苦人家出身,自入了宫,便是为奴为婢的命数。由着这话想起自家身世,一时都不言语。
不知是哪个先开了口:“快别说这个。咱们还算是命好的,赶上当今天子,不仅严禁打骂宫人,病了伤了还能来仁安堂看病。”
“都不说远的,便是前朝也没有这等好事。前朝皇帝的嫡公主,为着不满赐婚,闹到绝食抗命,结果怎样?她自己倒是没什么,皇帝借口底下的奴婢伺候不经心,全杖毙了。”
“这种损阴德的事,在咱们陛下手里,再不会有的。”
又有人道:“可不是嘛,陛下和王爷都是仁厚性子,定有福报。”
“要我说,陛下这回就是一时气急,等消了气,待王爷还是如往昔一般,就跟上回罚跪似的。”
听着“罚跪”二字,杜慧娘不由上了心,旁人亦然。
“罚跪怎么了?”
挑起话头的小宫人原是人微言轻,头一回得了这许多瞩目,难免有些飘飘然:“上回罚跪,都说陛下恼了王爷,却不知是做给外人看的。”
“那一晚,宫门下了钥。陛下忽然往太医院传旨,说是福宁殿常备的药用完了,让送些活血化瘀的药过去。”
“我跟着我师傅跑了趟,站在殿门口,就听里头传出王爷和陛下的说话声。虽听不清说了什么,但那笑声可响亮着呢。”
杜慧娘听到这里,心头倏忽一跳,自内堂走出,训斥道:“都什么时辰了,还在这儿闲聊?”
“该煎的药可都煎了?里头病患要茶要水,都没听见?若是日后你们病了,想要什么寻不到人,可别跟我哭。”
她如今是正六品女医官,有品级,亦是仁安堂正经的管事。虽因脾气宽和,底下人并不十分畏惧,正经吩咐句什么,还是十分有威望的。
是以她话音刚落,一干宫人已做鸟兽散,有往伙房煎药的,有照拂病人的,唯独一人避开人眼,竟是往外头去了。
苏慧娘打眼瞥见,心中生疑。
她认得这名宫人,姓苏,名湘娘,入仁安堂约有大半年,因着手脚勤快、为人伶俐,背诵药理尤其分明,很得苏慧娘看重。
若是平时,苏慧娘未必留心,但眼下正值多事之秋,她赶在这样一个微妙时刻,行踪又如此诡异,却由不得苏慧娘不谨慎。
另一边,那湘娘觑着没人注意,脚步轻快地出了仁安堂,沿着回廊曲曲折折走出一射之地,就见前头山石后立着一名小内宦。
他手中提着食盒,靴筒溅了泥点,正踩着石阶用手擦拭,仿佛只是偶然相遇。
湘娘目不斜视,只在擦肩而过时停下脚,细不可闻地说了句:“天子对那一位犹有余情,下狱之说,怕是有诈。”
小内宦微微颔首,却不答话,拎着食盒去了。
湘娘消息传到,松了好大一口气,沿着假山兜了半个圈,便要原路返回。
她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谁知拐过回廊,就见一道深青身影立在路中央,不知等了多久。
湘娘心头打了个突,面上却不露异样,上前行了个福礼:“杜姑姑怎么在这儿?可是有什么需要咱们帮着跑腿?”
苏慧娘上下打量她,突然叹了口气。
湘娘后背攀上寒意,勉强笑道:“姑姑做甚叹气?可是有为难之事?”
苏慧娘面色沉静。
“我见你办事伶俐,以为是个聪明人,却不想聪明浮于面上,里头却是糊涂油蒙了心,”她语气骤冷,“方才,你与谁串通消息?”
“宫里的规矩可都忘了?自己这条性命,要是不要!”
第400章
在宫里当差, 伶俐还在其次,想活得长久,首要是明哲保身。
这是杜慧娘宫廷生存多年的经验之谈。
她是前朝年间入的宫, 彼时年岁尚小,十二三岁的小姑娘, 跟在大宫女身边打下手,没少见得脸宫人因着一句话没说对、一件事没做好,甚至有时根本什么没说也什么没做, 只是碰上主子心情不好, 就被拖出去乱棍打死。
久而久之,她学会了千言万语,不如一默。
若是搁在前朝,即便察觉不对,杜慧娘也不会乱管闲事。
主子们的恩怨,与当奴婢的何干?在这宫禁之中讨生活, 保全性命尚且艰难, 哪有本事替大人物们排忧解难?
但她无法用同样的态度对待当今天子。
杜慧娘永远记得,天子入主宫禁的头一年冬日, 她得了风寒, 病症愈拖愈重,不仅发起高热,一到晚上就咳得喘不上气。
同住之人说是肺痨,硬将她挪去仁安堂。
那时的仁安堂可不比如今,没有女医坐镇,人送进来,与等死无异。她躺在冰冷的床板上,没有火盆也没有茶水, 不过半日已然奄奄一息。原以为逃不过一劫,却在昏昏沉沉之际被人扶起,往嘴里灌了半碗药汤。
等杜慧娘再次醒来时,人已换了房间。身上是厚实的被褥,屋里点着火盆,旁边甚至坐了个小宫人,用帕子包了一块冰雪,敷在她额上降低体温。
从小宫人口中,杜慧娘知晓,是天子下旨整饬仁安堂,不仅派了医官坐镇,还自掏腰包为患病宫人买了药材,添置了被褥和炭火。
“天子仁厚,不必你们感恩戴德,安心养好身子,活得长命百岁,就当报答她了。”
听完康女医转述的口谕,杜慧娘胸口发涩,眼角酸楚。虽然她照本宣科地高呼过无数遍“天子仁德”,虽然她从未见过这位以女子之身登临皇极的陛下,却是自她身上真正得知,何为“宽仁德重”。
再之后,她跟着康女医学医,从“杜慧娘”一跃成为“杜女官”。
有了品级,得了俸禄,待得年满二十五,甚至能出宫还乡,与阔别多年的家人团聚。
前朝年间,她想都不敢想自己能有这般前程。
杜慧娘很清楚这份荣耀是谁给的,只有当今天子在位,如她这样的奴婢才能受照拂,才有机会出人头地。
她今年二十四岁,眼看要满二十五,荣耀归乡在即,不允许任何人毁了她的机会。
“你现在跟我去向康医官陈情,说清楚暗地里传送消息之人是谁,看在一场相识的份上,我可以为你求情,”杜慧娘冷冷盯视着苏湘娘,“否则东窗事发,天子的手段,你是知道的,断容不得宫中有吃里扒外之人。”
苏湘娘面色煞白,嘴唇微微颤动。
然而不过一瞬,她恢复了平静。
“你都看到了,”苏湘娘苦涩一笑,“既看到了,便该装作不知情,为何要说出来?”
“自我入仁安堂,你待我不薄,我实不想走这一步,”她拢在袖中的手亮出,纤细手指间赫然握着一把雪亮匕首,“这是你自己寻来的,须怨不得我。”
她大约是头一回将匕首对准身边之人,挥出时微微颤抖,刀锋落下却毫不犹豫。
杜慧娘没料到她如此狠辣,说动手就动手,反应极快地后退两步。那一刀擦着她面颊过去,未曾伤及要害,却因匕首过分锐利,带下两缕鬓边发丝。
苏湘娘一不做二不休,挥刀步步逼近,眼看将杜慧娘逼进死角,只听这向来娴静的女官大喝一声:“拿下她!”
苏湘娘微愣,五六个小宫人已从拐角处窜出,七手八脚地夺了匕首,将苏湘娘压跪在地。
杜慧娘微微喘息,她虽入宫多年,见惯生死,却还是头一回离匕首如此之近。惊魂未定,惊怒又起,她上前攫住苏湘娘下巴,逼她抬头看着自己。
“你方才跟谁暗通消息?幕后主使又是谁人?”她沉声厉喝,“快说!”
苏湘娘凄然一笑:“来不及了。”
杜慧娘蹙眉。
“这个时辰,他大约已将消息传递出去,外头那位大人很快就会知晓,”苏湘娘说,“你便是杀了我,也挽不回了。”
杜慧娘冷笑:“看不出来,你对外头那位大人竟是忠心至此。”
而后一声厉斥:“我既察觉你有不妥,怎会不做万全准备?与你传递消息的内宦刚转出假山,就被禁卫拿下,连宫门口都没摸到。”
“我劝你还是从实招来,免得自招祸事,牵连家人!”
苏湘娘倏尔一震。
与此同时,兰雪堂中。
天子这个回笼觉睡得甚是舒爽,再睁眼时已是日近中天。
她错过早膳,心中难免懊恼,自然而然将账算到“狐媚惑主”的那位头上。
“难怪都说温柔乡英雄冢,”崔芜暗自嘀咕,“古人诚不我欺。”
一边喃喃抱怨,一边俯下身,在沉睡不醒的那位额角轻落下一吻。
彼时,潮星领着女官等候在外,听得内殿传出声响,忙鱼贯迎上。
却见天子对她们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用气声道:“兄长还在睡,且小声些。”
女官们心领神会,放轻了手脚。
崔芜动作麻利地洗漱匀面,又用自配的藿香汤漱了口,方道:“朕辍朝一日,外头有什么动静吗?”
潮星跟在天子身边数年,早不是当初万事不晓的小小婢女,对朝堂派系、税赋政务,已能说得头头是道。
听问,她当即应道:“并无不妥,各位大人都有眼力见的很。盖相还派人传话进来,说是自会盯着世家动静,让陛下不管想做什么,放手去做便是。”
崔芜从新燕手上接了玉簪粉,正均匀抹于面上,闻言怔愣须臾,方失笑:“盖卿真是……多年君臣,什么都瞒不过他。”
“还有,”潮星瞄她脸色,“适才殷统领过来回禀,说是抓到两个向外传递消息的宫人,请陛下示下。”
崔芜上妆的手微顿。
少顷,殷钊入殿,却不是一个人,后面跟着杜慧娘。这是她头一回正儿八经面圣,说不忐忑是假的。
却见太师椅上的天子抬头看来,神色清明,目光锐利,比之昔日微服更增三分威严。
杜慧娘心里打突,人已身不由己地跪倒:“奴婢见过陛下。”
崔芜无意为难她,命人赐了座:“怎么回事?详细说说。”
杜慧娘回过神,从小宫人私下闲聊说起,直说到苏湘娘与内宦勾结,向外传递消息。
崔芜面无表情听着,末了没忙着询问案情,先对潮星道:“抽个时间整顿宫中风气,闲聊无妨,打发时间也可,但朕不想再听到与朕相关的只言片语。”
潮星知晓利害,垂首应了。
崔芜又道:“私通消息的宫人呢?”
这回是殷钊答得:“已押入宫正司,正严加审问。”
在另一个时空,宫正司其实是有明一朝产物,崔芜借来一用,专司讯问责罚犯错宫人。
“有问出什么吗?”
殷钊了解自家主子脾气,若没有结果,也不敢来回禀。
“传递消息的仁安堂女官名叫苏湘儿,是元光元年入宫的,尚宫局甄验过,身家清白,家中一个幼弟一个老母,却不曾想,她入宫竟是旁人刻意安排的。”
崔芜接过潮星递来的银耳莲子羹,低头润了润喉咙:“身家没问题,那便是入宫前有过交集?”
“陛下所言甚是,”殷钊道,“此女入宫前,曾受过一位贵人恩惠,这位贵人虽未功名,却有个了不得的东家——便是如今的礼部尚书,谢崇岚。”
崔芜搅拌汤羹的手停顿片刻,旋即恢复自如。
“意料之中,”崔芜道,“以谢卿的身家手段,不往宫里安人朕才要稀奇,只没想到她藏得如此之深,先前几番梳理宫禁都没查出,可见沉得住气。”
这话不好接,殷钊眼观鼻鼻观心。
崔芜:“她送出去的消息是什么?”
殷钊如何不知自家陛下看似平静,其实是盛怒已极的征兆?言辞越发谨慎:“天子对武穆王犹有余情,下狱之说怕是有诈。”
崔芜“咯”地一笑:“她倒是机敏,也够忠心,确实是个人才。没能早点发现收为己用,是朕的损失。”
殷钊没曾想她会这么说,不由一愣。
“既然她拼着性命不要,也要给自己主子送信,朕不妨成全了她,”只听天子续道,“不过,送信内容须得改上一改。”
她拿眼瞟着殷钊:“具体怎么做,不必朕教你吧?”
殷钊垂首:“陛下放心,臣必定办妥此事。”
崔芜将剩下一点银耳汤喝完,就着潮星的手漱了口,又缓和了语气:“你做的很好,想要什么赏赐?”
杜慧娘尚没回过神,只听潮星笑道:“杜女官,陛下问你要什么赏赐,可是想懵神了?”
杜慧娘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奴婢蒙受天子恩德,理应为陛下效忠,不敢再要赏赐。”
崔芜没将这等套话放在心上,沉吟片刻道:“朕记得,你今年二十有四,明年就出宫了?”
杜慧娘不意天子竟记得她这小小女官,一时简直有些受宠若惊:“是,奴婢明年就二十五了。”
崔芜声气和缓:“怎么打算的,要回乡吗?”
说来也巧,杜慧娘祖籍便是河东太原府,离乡多年,思念成了磨牙的豚鼠,日日夜夜啃噬着心窝。
“奴婢在宫中多年,思念家中母亲,”她谨慎道,“承蒙天子恩德,方有幸一聚天伦。”
崔芜沉吟:“朕记得,你祖籍太原……正好太原的惠民药局,还缺正五品大使一名,你可有意?”
杜慧娘瞳孔微凝。
既能衣锦还乡,又可官升一级,此等好事,谁会拒绝?
“奴婢,谢陛下恩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