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1章
秦萧一直不明白, 崔芜登临九五、权柄在手,麾下又有文臣武将分忧,何至于费心操劳, 以至于落下病根?
答案很简单: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好比身陷风尘时, 崔芜从未忘记锻炼自己的手感与灵活度,方能于铁勒军中诊治大将,为自己争取一线生机。
如今也是同样的道理。
她每日天不亮起床, 除了扎马步、练骑射, 便是用手术刀叠千纸鹤——拇指盖大小的纸屑,裁成极方正的形状,全程不可触碰,只能用手术刀尖操作。
一开始疏于练习,废了好些潮星辛苦裁出的纸头,但效果很明显。
至少, 她方才拔刀时手法极稳, 没有造成二次损伤。
与此同时,医官寻到阿绰血脉, 以算不得熟练的手法抽出鲜血。
抽取工具是琉璃打造的针筒, 与后世的注射器十分相似,针头中空,以纯银铸造,掺杂了少许铜。
归属同源的鲜血注入延昭体内,他苍白的脸色略略好看。
崔芜缝合完心脏,立刻挪开视线。床头搭着一方绿色布巾,她盯着瞧了好几眼才缓过劲,继续缝合胸口。
就在这时, 帐外传来隐隐的喊杀声,似有外敌来犯。
阿绰微变了脸色。
她纵是再迟钝,如今也意识到,这是一套连环计。幕后之人以石瑞娘为饵,引出延昭,再行伏击。只需重伤主帅,则大魏军心自然溃散,此时劫营便可事半功倍。
他算准了每一步,环环相扣、水到渠成,只差一点便能得手。
却唯独漏算了崔芜。
这让阿绰长出一口气的同时,不免更为悔恨,只因这致命的“诱饵”是她自己纵走的。
若非敌军以石瑞娘为饵,断断无法引出延昭,行此围杀之事。
到头来,竟是她亲手将血脉相连的兄长推入死地!
想到此处,阿绰既恨且悔,简直喘不上气。一只手探入怀中,捏紧贴肉而藏的匕首,若是石瑞娘当前,必要叫她尝尝白刃穿心的滋味。
喊杀声逐渐逼近,刀光剑影近在耳畔。军医有些不安地看向崔芜,只见她全神贯注,丝毫未受外界影响。
这份镇定安抚了军医,他亦将注意力投入手术,观察崔芜的缝合手法,自觉获益良多。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喊杀声渐渐远去。随即,帐外传来脚步声。
殷钊浑身是血,不敢入帐,扶刀在外禀报:“敌军已然退却,未曾讨得便宜,主子安心便是。”
崔芜“唔”了一声,加快缝合速度。待得最后一个结打完,她将沾满血迹的刀具和针线丢进铜盆,疲惫地呼出一口气:“拿出去……用沸水消毒一刻,晾干后端回。”
军医答应一声,端了器具就走。
阿绰心里升起一个猜测:“主子,我哥哥……”
崔芜满手血水,就着帐角铜盆清洗干净,口中道:“手术很成功,你哥哥挺过了第一关。”
阿绰捂着嘴,使出吃奶的力气才把到了嘴边的啜泣摁回去。
就听崔芜下一句道:“但这只是开始,他能不能脱离险境,未来三日至关重要。”
阿绰刚放下的心再次悬起。
只见崔芜掀帘而出,一边解下白大褂和布巾,丢给等候在外的新燕:“拿去烧了。”
一边吩咐殷钊:“派人传信,速调金创药入军营。”
殷钊答应着去了。
“金创药”便是青霉素,因其提取艰难、保存苛刻,无法随军携带,只得存于附近大城,有需求时发信调动。
崔芜非常清楚开膛手术对病患的影响,失血只是第一关,随之而来的细菌感染和并发症才是真正考验人。
虽然青霉素无法解决所有难题,但有抗生素在,总是安心少许。
延昭重病,军中事宜由其麾下副将主理。他前脚逐走外敌,后脚听闻天子驾到,这一惊非同小可,当即前来拜见。
“末将不知陛下驾到,未曾远迎,望陛下恕罪。”
崔芜赶了一宿路,好容易到地方,连口水都没喝,立刻投入手术。此时既困且乏,看什么都带重影。
“旁的不必说了,”她道,“随便收拾一间营帐出来,朕先睡一觉。哦对了,有吃的吗?”
副将连声答应,亲自引着她去了营帐。里头虽简洁,不过一矮案一张行军床,却收拾得纤尘不染。
少时,亲兵端来……不知算早食还是午膳,乳白羊汤新鲜热乎,撒了一点翠绿葱花。碟子里一打刚出锅的胡饼,掰碎了泡在汤里,不必佐料自然鲜美。
崔芜此行自带了香皂,先把手和脸洗干净,这才坐下用饭,一边将胡饼掰成豆子大小的碎丁丢进汤里,一边问:“敌军来犯,伤亡如何?”
副将不敢擅离,站在下首战战兢兢回话:“重伤十六人,轻伤四十七人。”
崔芜掰饼的手一顿,诧异抬头:“阵亡人数呢?”
副将摇头:“无人阵亡。”
崔芜是真惊讶了。
根据她的经验,大营突遭袭击,纵然打退敌军,也免不了伤亡惨重。
但副将告诉她,士卒虽有损伤,却无人阵亡,这只有一种可能。
他们早料到敌军有此一着,并且做了充足的应对。
事实证明,崔芜猜对了。
“将军收到贼寇送来的书信时,就知有诈,十有八九是石氏余孽故布疑阵,意图对大营不利,”副将迟疑道,“是以,他人虽赴约,却命末将做好应对,敌军不来则已,但凡来犯,便是有来无回。”
崔芜揉了揉额角,赶路途中积攒的火气消散大半。
“朕还道他被女色迷了眼,原来并非蠢到家,”她脸色不善地说,“既然猜到有诈,为何还去送死?”
副将听出女帝的煞气,却不能不答:“末将也曾劝阻来着,但将军反问我……万一是真的呢?”
崔芜眉心微蹙,似嘲又似叹。
半晌,她意味莫测道:“朕知他心里有这个女人,只我不知,他竟为了这个女人,连身家性命都顾不得了。”
副将听着话音不对,当即跪下:“陛下恕罪!”
崔芜闭目片刻,以此平息内心情绪。
她现在恼怒吗?
确实,麾下大将为一女子不顾性命,换谁都高兴不起来。
更有甚者,今日能为石瑞娘轻贱性命,明日是不是会悖君犯上,乃至置国朝安危于不顾?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就让崔芜感到不适。她虽恼怒延昭,却也不想放任自己变成一个猜忌之人。
是以强行压下。
“殷钊何在?”
殷钊疾步入帐,抱刀行礼:“主子有何吩咐?”
崔芜曲指叩了叩桌案:“南边清理干净了吧?传旨,命韩筠速来镇州,跟朕报到。”
副将心头巨震
为何将坐镇南线的大将调来北线?
自是因为之前的将领不堪重用,起了临阵换将的心思。
刹那间,副将口舌张动,想为自家将军辩解两句。
话到嘴边却卡壳了。
说什么好?
纵然延昭临行前做了万全的安排,不可否认的事实是,他确实将数万大军置于私情之后。
在他决定为了那个女人轻身冒险时就该知道,这么做会有何种后果。
但他还是选择去了。
说实话,以他的选择,纵然天子震怒问罪,副将也不觉得奇怪。而崔芜能按捺到做完手术再行发落,已是仁至义尽。
何况以延昭如今的状况,休养三五个月是逃不掉的,以其领兵确实太勉强。
心念电转间,他做出决断:“陛下圣明,末将谨遵旨意。”
交代完该交代的,崔芜再扛不住困倦,于简陋的行军床上一头栽倒,睡得不知天地为何物。
与此同时,铁勒与中原交界处的一座小客栈里,几个精壮汉子扶刀守着出口。二楼上房,阿绰恨得直咬牙的石瑞娘坐在案前,盯着自己手心呆呆出神。
那是一双很漂亮的手,指尖纤细,柔白如玉。可就在一天前,也是这双手握紧匕首,毫不留情地捅穿延昭胸口。
鲜血当时就喷涌出来,她眼看着那双手被血色浸染,尖叫着向后退去。抬头对上那悍将难以置信的双眼,有震惊、有伤痛,更多却是心如死灰的惨然。
石瑞娘原以为自己恨毒了他,但是那一刻,她不期然回想起两人相处时的种种情状:他虽不解风情,待她却是极好,见了什么新鲜花样的绸缎或是首饰,都不忘带一份;她久在深宫,吃不惯西北菜色,他就寻来曾为晋帝掌勺的厨子,将她喜欢的菜式一样一样做出来;她胆子小,怕黑,更怕打雷,他不管多忙,只要在京中,但凡雷雨夜都会与她一起度过。
这一桩桩一件件,石瑞娘原以为自己不会在意,直到最后一刻才知晓,原来或多或少在心上留了印痕。
但他与她,再回不到过去了。
这个念头好似一簇荆棘,扎得她浑身战栗。她踉跄着奔向水盆,将手浸在清水里,分明已经没有任何痕迹,她却不停擦拭,又用皂角搓洗,几乎搓下一层皮来。
房门就在这时被推开,一个身量高挑的男人走了进来。
他约莫三十上下,人是极俊秀斯文的,只眉间隐着深深的阴霾,怎么看怎么有种颓废像。
此人姓石,名恭茂,晋帝在位时受封宁王,只差一步就成了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
如今却被打落尘埃,只能依托铁勒人庇佑,苟延残喘苟且偷生。
试问个中差别,谁能承受得住?
第322章
当石恭茂还是宁王时, 与石瑞娘这个妹妹最为交好……至于这份深厚情谊有多少是出于血脉亲缘,又有多少是不能为外人道的私心,只有当事人自己知晓。
但他现在不是“宁王”, 她也再非“郡主”,逃难在外, 一个不能产生任何帮助……甚至于拖后腿的“堂妹”,就不是那么讨喜了。
石恭茂看着石瑞娘,眼中闪过一丝不耐——当初破庙之中, 如果不是这个女人拦着不让补刀, 延昭人头早被斩落,何至于落得如今不上不下的局面?
然而这份不耐很快被自己压住。
不管怎样,延昭活了下来,他又最在意这个女人,留着石瑞娘,兴许某一日还能派上用场。
心念电转间, 他开口一如旧日温柔:“瑞娘。”
石瑞娘见了他, 满腔情绪终于有了宣泄之处,转身投入他怀中:“哥, 你终于来接我了!”
石恭茂伸手揽住她, 极妥帖地藏好眼底那一抹嫌弃:“我答应了接你,怎会食言?”
他拉着石瑞娘在案前坐下,取了手帕为她拭净眼角泪痕:“在魏帝手下这些年,吃了不少苦头吧?”
石瑞娘张口欲答,却又语塞,盖因她想起自己其实并未吃什么苦头。除了偶尔的同床共枕令人生厌,延昭待她……实是极好的。
除了正妻之名,能给她的, 他都给了。
“还……好,”石瑞娘声如蚊蚋道,“想着大哥,便也没那么难熬了。”
说到此处,她眼前再度闪现延昭浑身是血倒在地上的一幕,不觉打起哆嗦。
“表哥是去打探消息了?”她试探着问道,“他……他怎样?还活着吗?”
石恭茂听得她声音发颤,极冷锐地盯了她一眼。
“我以为瑞娘受了这些时日的欺辱,该是恨透了那贼子,”他半是闲聊半是认真,“怎么,不会对他动了真情吧?”
石瑞娘如何听不出他话中机锋,慌忙否认:“自然不是!我、我只是想,他若活着,说不准还有用。若是死了,魏帝临阵换将,于咱们未必是好事。”
这也是石恭茂的想法,由石瑞娘说出,却多了几分欲盖弥彰的意味。
他嘴角含笑,眼睛却危险地眯紧。
“都说女人心软,也不知留着她,是不是留了个祸患。”
“还是……小心为上。”
与此同时,魏军大营。
女帝旨意发下,最近的青霉素连夜调来。一针下去,延昭刚起的高热被硬生生压下,手术刀口也不见红肿。
崔芜松了口气,再如何恼怒延昭,他也毕竟是追随她最久的大将。无论如何,她都不希望他送命。
检查了固定在伤处、用芦苇做成的引流管,又换了冷敷的手巾,她吩咐阿绰:“看好你哥哥,若有不妥,立刻来寻朕。”
阿绰巴不得戴罪立功,连声应下。
托药物给力的福,也可能是阿绰照料得精心,延昭很快脱离了危险。
再次睁眼,是三日后。
彼时,崔芜正坐于帅帐中,听副将禀报军务——自南境赶来路途遥远,在此期间,由她这个一国天子兼任主帅之职。
正听到关键处,忽闻脚步匆匆,是阿绰喘着粗气闯进帐里:“主子,我哥哥醒了!”
崔芜咽回到了嘴边的斥责之语,长身而起。
延昭这一遭着实凶险,若非崔芜亲自主刀,又或者不是青霉素提前问世,十有八九,他这条命都得葬送掉。
睁眼的一瞬,延昭有些恍惚,不知身处何地,也忘了发生了什么。
但很快,神识归位,记忆回笼,他想起自己如何中刀,也想起那双手是如何毫不留情地刺下。
本已开始愈合的伤口莫名作痛,他吃力地摁住刀口,从齿缝间倒抽一口冷气。
“来……来人!”
声音微弱得只有他自己听见,帐帘却被人掀开。一袭身影逆光而入,脚步是听惯的不疾不徐。
延昭猛一激灵,蓦地抬眼,只来人身披白大褂,脸上戴着面巾,头发也裹在白布里。
然而那双秋水明眸是见惯的,如何认不出?
当时就要起身行礼:“不知陛下驾到,末将……咳咳,有罪。”
崔芜早防着他这一遭,眼疾手快地将人摁回去:“赶紧躺好,也不怕刀口迸裂。你不拿性命当回事,朕这些时日的心血可不能打水漂。”
延昭连连咳嗽——他必须将声气压制在非常克制的范围内,以免牵动胸口伤处:“陛下……怎会在此?”
崔芜似笑非笑:“你说呢?”
延昭:“……”
他追随崔芜多年,自然看得出天子心绪变化,沉默片刻,低声道:“臣知罪,请陛下赐罚。”
崔芜确是存了严惩的心思,然而延昭跟她多年,情分虽不比秦萧丁钰,却也不可谓不深厚。眼看昔年猛将把自己折腾成这副模样,心里亦是感慨惋惜。
“降罪什么的,等你伤愈再说,”崔芜道,“那一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仔细说来,一个字不得遗漏。”
事已至此,延昭无谓隐瞒,果然细细道来。所说与亲兵所言并无出入,只是多了独自上山后的经历。
“……臣早知贼人另有所图,事先做了防备,他们一时半会儿拿不下我。可就在这时,其中一人将……瑞娘带了出来。”
崔芜眼神微冷:“继续。”
“他以瑞娘性命要挟,臣假意就范,趁其不备将人夺回,却不料……”
他话音骤顿,喉头压着哽咽。崔芜也是过来人,哪有不明白的?
“却不料,你从你一心要救的女人手里,接过致命一刀?”
延昭无言以对,唯有惨笑。
不是不知道这些年的同床异梦,京中时日,她每晚睡在他身边,心里想的却是失落的故国。梦中泪湿枕巾,声声呼唤的“阿兄”是谁,唯有自己知晓。
她不愿被献出,不愿只身来到这陌生的国都,也……不愿跟他。
他其实都知道,都明白。
原以为时日长了、水滴石穿,总能换得一个甘心情愿,就像、就像武穆王对天子那般。
到头来,终究只是自己一厢情愿。
何其讽刺!
“你的副将告诉朕,你临去之前已然料到铁勒袭营,可见对那女人的立场不是没有猜测,但你还是去了,”崔芜目光锐利地盯视着他,“朕知你对她有情,但朕不知,情爱二字魔力之大,竟能让你身家性命都不要了。”
“延昭,你脑袋是被板砖拍了吗?”
延昭哑然。
许久,他苦笑了笑,不答反问:“当年武穆王为乌孙俘虏,陛下前往相救,亦是九死一生。”
“那时候,您就不怕丢了身家性命?”
崔芜可不给他反将一军的机会:“昔年武穆王几番救朕于水火,何等光风霁月、情谊深厚?”
“你一颗真心付出去,若能换得同样的情谊,朕也不说什么了。”
“但那女人是怎么对你的?”
“她对你刺出那一刀时,可曾顾念昔日情分?”
女帝一字一凌厉,是怒其不争,亦是叹其不幸。
延昭脸色惨白,似苦笑似自嘲。
“这世上的许多事,哪是利害能说明白的?”他偏头看着枕畔,不为人知的暗角里藏着一个香囊,戏水鸳鸯的图案,原是那人亲手绣的,“遇到了,欢喜了,便是如此。”
“如果能分说得这样清楚,戏文里又哪来那许多痴男怨女?”
崔芜第一次知道,这看似一根筋的部将,一旦开了窍,思绪之敏、口舌之利,不亚于朝堂上沉木浮石的言官。
“你倒是憨直,一厢情愿地栽进坑里,不惜将身家性命交付出去。可惜啊,人家根本不稀罕,拿着你的真心当玩意儿,踩在地上践踏得四分五裂!”
崔芜心中恼恨,言辞格外犀利,一字一句皆往人软肋上喷:“你要当个痴情种子,可曾想过家国忠义?又可曾顾惜过骨血亲情?”
“你可知道,石瑞娘能逃离京城,是因阿绰私心所纵。她知你心意,不愿令你痛苦为难。得知你险些丧命,她愧悔难当,自觉对不住你,若你救不回来,却要她情何以堪?”
“朕信你重你,许你掌数万大军,你却轻贱自身,置士卒安危于不顾,你心里可曾念着朕的恩情?又把信任你、追随你的兵将当什么?”
延昭读书有限,说不出成篇的道理,被天子一番逼问无言以对,不禁脸色煞白,一口气走岔了,接连咳嗽起来。
崔芜一口气憋在喉咙里,唯恐这小子咳裂刀口,不敢再刺激他。起身出了营帐,只见阿绰跪在帐外,见她出来,怯怯抬头:“主子?”
崔芜没好气:“行了,别跪着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朕刻薄寡恩,慢待功臣。”
阿绰犹豫着没动。
崔芜拿这对兄妹是真没辙,一样的重情重义……自作主张。
她上前将人薅起:“进去看着你哥哥。朕把人交给你,若有闪失,我唯你是问!”
阿绰这才进帐。
延昭捅出的篓子固然闹心,但崔芜一时半会儿还真没心思与他算账。她下令全营戒备,以防外敌来犯,然而等了数日也没丝毫动静。
一开始,崔芜只以为是铁勒的疑兵之计,待魏军放松警惕再行动作。然而当她派出斥候打探,才发现并不是那么回事。
铁勒之所以没有动静,不是他们不想来,而是分不出人马和精力。
第323章
此时此刻, 铁勒大部的视线正被蔚州和朔州牢牢牵制。
秦萧从来杀伐决断,虽派燕七入京送信,人却未曾闲着, 麾下战将磨刀霍霍,于一个夜黑风高的晚上, 悍然打碎岌岌可危的“和平”,发兵蔚州境内。
耶律璟于蔚州边境布置了少量轻骑不假,但那是做疑兵之用, 并不足以抵御大军。闻听魏军越界, 领兵的胡将一时懵了。
怎么闯进来了?
依照汗王……不对,是皇帝陛下的计划,中原人发现受骗后,应该急着驰援朔州。他们便可借机断其后路,与主力部队打一个里应外合。
可是秦萧……他怎么不按剧本来呢?
一直以来,河西与铁勒相隔千里, 虽听说过这位大魏军神的悍名, 却真没几个与他硬碰硬交过手。
第一次,他们算是领教了秦萧的厉害。
然而铁勒人并非怕事的性子, 来都来了, 还能怎么着?
打呗!
大魏军神固然悍勇,铁勒人也不是吃素的,长生天的子民,自小长在马背上,还怕一群绵羊似的中原人不成?
全民皆兵的游牧民族与以和为贵的农耕民族,哪一边胜算更大?
绝大多数时候,都由前者占据上风,但也不是没有“例外”。
好比另一个时空, 前有汉武年间卫青、霍去病舅甥屡番出兵,远逐匈奴于大漠。
后有明洪武起兵江南,自南而北推翻残元,令遗失百年的幽云十六州重归汉室掌控。
那么,在当下这个时空呢?
很快,秦萧给出了回答。
双方第一波照面,传令兵打出信号。骑兵向两翼散开,中间推出一队武车,呈半月状排开。
这玩意儿瞧着眼熟,铁勒人不由毛骨悚然。
他们在武车上吃了太多亏,自然做足准备。随着一声令下,数十面长盾调来,黑压压的盾牌组成龟甲,大有叫你“无从下口”之意。
秦萧不为所动,冷然下令:“放!”
士卒扣动机括,武车中射出密密麻麻的长矢,暴雨般卷来。
正如铁勒人所料,中原人的箭矢再厉害也射不透长盾。可他们不曾想到的是,这玩意儿也不需要射透——盖因长矢声势惊人,箭头却是中空,里面填了特殊的药粉,主料是火药,其他配方却是丁钰独家绝密,轻易不可透露。
接触到盾牌的瞬间,箭头炸开,粉末攘了漫天。铁勒人猝不及防,吸了好几口。
这东西无孔不入,却是盾牌挡不住的。打头一排铁勒人顿觉眼涩头晕,看什么都带重影,还没回过神就倒在地上。
盾牌阵随即溃散,秦萧毫无间歇地下达第二道指令:“换箭!”
士卒训练多时,此时操作手脚麻利,不过须臾就换好了。
“再放!”
第二波箭雨排空而出,这回是货真价实的冷铁长矢,穿过惑人眼目的迷雾,毫不留情地撕裂血肉之躯。
一时间,铁勒军阵惨叫连连,倒下之人不知凡己。
压阵的胡将咬牙切齿:“中原人……当真狡猾!”
他提刀上马,厉声嘶吼:“草原的勇士们,跟我冲!”
“陛下有令,谁能拿下中原武穆王的人头,万金万夫长!”
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者,何况铁勒人本就崇尚武勇,被自家将军带头冲阵的举动鼓舞,数千骑兵挥舞弯刀,嗷嗷叫着冲杀过来。
秦萧比任何人都明白一件事,奇技淫巧可得一时之利,但要击溃草原民族的斗志,还需真刀实枪的对面厮杀。
他亦上马,手中陌刀沉寂多时,割风时发出渴血的呼啸声。他未曾说太多言语,只有一句:“胡虏,就在前方。”
麾下将士瞬间扭头,那一刻他们动作一致,像极了追随狼王的群狼。
秦萧一抖缰绳,踏清秋熟知主人心意,旋风似地窜出。所经之处,长草俯首,百步之距转瞬而过,秦萧看清胡将脸上的刀疤,胡将亦能瞧见他眼底暴戾的杀意。
陌刀与弯刀同时腾空,寒光一闪即逝。与此同时,两匹骏马擦身而过,各自奔出六七步方堪堪停下。
秦萧低头,只见胸腹间多了一道刀痕,倘若力道足够,完全可以将人体斩成两截。幸而他身披铁甲,那甲胄的铸造配方还是自党项人偷师而来,莹润可鉴却坚不可摧,刀锋斩割其上,只留下一道浅浅印痕。
与此同时,胡将目光呆滞,颈间一道红线徐徐扩散,渐深渐长。鲜血淋漓而落,人亦自马背翻落,“轰”一声仰面倒地。
秦萧纵马转身,沉声厉喝:“尔等犯我国土,杀我百姓,还不授首就戮!”
长刀所向,身后兵卒士气高涨,发出震天价的嘶吼声。骑兵也好,步兵也罢,俱是全力冲锋。
铁勒人固然悍勇,却也吃了先入为主的亏。在他们固有印象里,中原人软弱畏死,轻易便能打散士气,却不料眼前的军队全然不同。
这是他们第一次知道,原来软弱如羊群的中原人里,也有杀伐决断、悍不畏死之辈。
一场激战过后,天地无光,残阳泼血。
长风掠过荒凉旷野,遍地尸骸横陈,沦为血色中的剪影。
秦萧以长刀拄地,撕开衣襟包裹伤口。他有玄甲护身,要害处并无损伤,唯独手臂被弯刀带过,不慎留下一道血口。
秦萧瞥了眼,发现伤口不深,遂将衣摆扯下一道,随意包扎了。
不料这一幕被燕七瞥见,如临大敌地抢上前:“伤口还未清净,万一感染风邪,后果不堪设想。”
秦萧不以为意:“只是擦破一条口,不用这么……”
话没说完,手臂已被燕七捞过。那一刻,追随秦萧多年的亲兵好似女帝上身,爆发出不容忤逆的气势,从随身皮囊中倒出蒸馏过的酒精,三下五除二冲净伤口。
秦萧一时没防备,被酒精刺激伤处,自牙关抽了口凉气。
这一套流程重复过无数遍,已然形成肌肉记忆。燕七用干净纱布极快地包裹伤口,末了一时忘形,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秦萧:“……”
他一言不发,只用目光冷冷狙击燕七。
燕七讪笑:“陛下教导时,就是这么打结的。”
秦萧收回目光,沉默片刻,牙疼似地说:“……那就这样吧。”
两军对垒,必有折损,再悍勇的军队也不例外。然而战后清点伤兵,轻重伤员加起来不过二十来人,且最重也只是大腿中刀,行动艰难,性命无碍。
究其缘由,还是打头阵的武车太犀利,两轮万箭齐发打掉了敌军气焰。如此一而再、三而竭,敌军满心只想逃命,如何能放手一搏?
听完亲卫禀报,秦萧心中暗叹。
仿佛三五年前,安西军还以“逢战必死战”的精神激励自己,每一仗都需置诸死地,方能求得生路。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也有底气打这种富家阔路的碾压战,甚至如开膛破肚这般的重伤都无需担心,送回军中,自有经过特殊培训的军医处置妥当?
秦萧脑中不期然闪现过一抹明黄身影,突然很想见她。
但是不行。
至少不是现在。
“离八月十六不到一月,”他默默想,“我应承过她,献两州于阶下,以此为生辰贺礼。”
君子一诺,重于泰山,断不能食言而肥。
秦萧闭目片刻,沉声下令:“原地休整两个时辰。今夜三更,拔营启程。”
“是,少帅!”
深入蔚州的魏军惊动了铁勒王庭……不,现在应该称呼为北廷汗国。如何应对这支奇兵,朝臣,也就是昔日的各部贵族,各持己见。
大部分人认为,魏军行险冒进,无异于自寻死路。此时应调集优势兵力四面设伏,将这支孤军吃掉。
虽然这么做意味着必须撤回包围朔州的兵力,但区区一个朔州,如何与勇冠三军的大魏武穆王相比?
只需拿下秦萧,便是三个朔州,也不及这颗人头对中原王朝的打击更大。
大部分人都是这么想的,除了一位。
高居王座的汗国帝王,昔日的铁勒汗王,耶律璟。
“你们想的,正是秦萧希望看到的。如果这时撤开对朔州的包围,不但拿不下秦萧,反而会中了他的诡计!”
与传闻中缠绵病榻、生死垂危的病弱形象不同,王座上的耶律璟脸色红润、中气十足。种种迹象无不在向朝臣们宣告,他身体康健、龙精虎猛,莫说只是掌控朝堂,便是亲自领兵也不在话下。
“我们不仅不能撤开包围,反而要尽快拿下朔州,截断云州、寰州与中原的联系!”
“这样,就算秦萧拿下蔚州,也不可能长久占据,迟早会退兵。”
“到时,只需截断他的后路,就能将中原人一网打尽!”
群臣面面相觑,意识到这是一个极为冒险的方案。
耶律璟规划的蓝图很美妙,但有实现的可能吗?
有,前提是,铁勒人必须在秦萧拿下蔚州、形成合围之前夺取朔州。
换言之,魏军也好,铁勒也罢,取得胜利的关键,是打对方一个时间差。谁能抓住战机,谁就是最后的胜者。
否则,要么是铁勒面对两州尽失、主力被围的困境,要么是秦萧陷入孤军深入、前后无援的死地。
这是一个将战果最大化的计划,却不是稳妥的方案。不是没人试图劝说耶律璟改变心意,可惜北廷汗王心意已决,非口舌可以扭转。
“我已经决定了,”他拔出弯刀,走到所有人面前,“谁敢扰乱军心,这就是他的下场。”
话音落下,刀锋亦落。只听“铿”一声脆响,装饰用的矮案□□脆斩落一角。
噤若寒蝉的群臣们不说话了。
第324章
铁勒群臣与中原不同, 前身是各部贵族,不信奉忠节礼义那一套。能勉为其难地站在朝堂上,完全是受利益驱使, 以及为耶律璟铁腕逼迫。
如今,皇帝陛下定了调, 言明谁敢违逆,谁就得奉上人头,群臣如何敢与之争锋?
自是乖乖闭嘴, 默默走人。
他们走得太急太快, 唯恐慢上一步,皇帝陛下改了主意,直接将人拖出去斩了。
因此无人发现,在最后一名朝臣退出殿外后,方才神采奕奕不可一世的皇帝陛下身体晃了晃,蓦地向后栽倒。
王座后的纱帘微微晃动, 王妃从帘后抢出, 一把抱住耶律璟。草原上的女子,生于马背、长于天风, 悍勇非中原女子可比, 居然凭一双手臂托住男人高大的身躯,将他稳稳扶回王座。
“陛下,”她语带哽咽,“您不能再强撑了。”
泪水滴落在耶律璟面上,冲走脂粉做出的伪装,苍白孱弱的底色一览无余。
没人知道,如今的铁勒狼王每天需要服用大剂量的止疼药入睡。为了不在人前露出破绽,王妃亲手调了胭脂水粉, 用淡淡的红和莹润的白遮去他的枯槁憔悴。
“放心,”耶律璟强撑神智,拍了拍王妃手背,“我也许撑不了太久,但在我倒下前,一定拿下中原,给你和孩子留一份稳定的基业。”
他的手摁住王妃腹部,无限依恋。那里正孕育着他的骨血,可惜,他不知有没有这个运气亲眼看着他降生。
王妃想笑,眼角却不断涌出泪水。她怕耶律璟见了晦气,拿手背抹去。
“其实贵族们的想法不是没有道理,”她委婉劝说,“您跟秦萧交过手,那个男人有多狡猾,您比任何人都清楚。”
“如果不尽早除掉他,我担心,他迟早会是铁勒的心腹大患。”
“不,不是迟早,他已经是了!”
王妃憎恨着秦萧,就像牧羊的牧人憎恨着偷猎羊羔的饿狼。她想杀了他,扒他的皮、抽他的筋,但这显然不是一个女人能做到的。
耶律璟却比她平静许多:“……你错了,秦萧只是一把刀,虽然锋利,可刀是没有意志的。”
“他往哪里砍,砍在谁身上,都不由自己决定,要看持刀人的决策。”
“他背后的那个女人,才是真正可怕的。”
缘由莫名地,耶律璟想起多年前京郊军营里,他和那个女人第一次相见时的情形。彼时她虽换了男装、蓬头垢面,却不掩天姿国色。
但她最吸引他的,不是她的脸,而是她身陷敌营却不卑不亢的镇定,以及为敌将手术时的冷静果断与精准沉着。
那一刻,耶律璟心里涌出浓浓的遗憾:可惜她是个女人,如果换一个性别,哪怕她是中原人,他也敢破格收她为麾下。
如果他真这么做了,局面恐怕是另一番光景。
可耶律璟没想到,当年的女人竟能自腥风血雨中杀出,踩着伏尸百万,走到中原至尊的位子。
甚至,与他分坐两侧,同下一局棋。
而他这个铁勒汗王,竟还被这个女子步步压制!
一念及此,懊恼顿生。他不由偏开头,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
王妃忙倒了水,镶红宝的纯银杯,是从中原舶来的稀罕物,因杯壁浮雕了栩栩如生的狼头而得到王妃喜爱,不惜重金购下献与耶律璟。
耶律璟果然十分钟爱,尤其那狼头眼珠由红宝石嵌成,夜晚烛下隐有流光,仿佛狼头复活,即将跃出杯盏一般。
他就着王妃的手喝了两口水,末了实在忍不住,将一口瘀血吐在杯中。
紫红色的血丝浮荡在清水里,王妃悚然变色:“陛下!”
耶律璟一抬手,止住她的惊呼。
“可惜那个女人躲在中原人的都城里,我的勇士们不能将她拖出祭旗,”耶律璟缓过一口气,脸色居然好看了少许,“想要她的人头,就必先杀秦萧!”
“而要取秦萧性命,首当拿下朔州,这样才能腾出手,截断他的后路。”
他扭头看向墙上,那里挂着一副巨大的舆图,不比崔芜所绘精细,却也将幽云十六州囊括其中。
属于朔州的位子用朱砂圈了一个巨大的圈。
兵锋之意,力透纸背。
那么此时的朔州城内是什么情况?
三州新下,布防自是重中之重,留守于此的不是别人,正是昔年奉命护卫崔芜的安西亲兵,秦尽忠。
因着这份履历,他的晋升之路格外顺畅,如今已是正五品宁远将军,亲兵中的头一份。
功名利禄固然好,只武将不比文臣,高居庙堂动动嘴皮即可。天子许下官位,便是要下属鞠躬尽瘁为国尽忠。
如今,敌军兵临城下,到了他回报的时候。
秦尽忠追随秦萧多年,见惯大阵仗,虽有些心惊,却也稳得住阵脚。一连数日,他领着守军加固城防,饭食饮水都是民夫送上城墙。
这一日却来了位不速之客,朔州新任知府,时逐月。
为着行动便利,她效仿女帝换了男装,长发包进幞头,不留心还以为是个俊秀郎君。
虽说文武相轻,但这两位都是女帝心腹,又逢大敌当前,竟是前所未有的齐心协力。听说她来了,秦尽忠下了城楼,三两步迎上前:“时大人怎么亲自来了?铁勒人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攻城,你若伤了可怎么好?快些回去吧!”
逐月却道:“这是我头一次见铁勒大军,将军容我开开眼吧。”
秦尽忠暗自嘀咕:军队有什么好看的,还不都一样?
却还是将逐月引上城楼:“铁勒人来势不善,时大人要做好准备。这一仗……不好打。”
逐月不答,只凝目望去。但见远处旷野之上,乌泱泱的阴影好似飘来的阴霾,阻隔了骄阳,遮蔽了天光。
那是连绵不见尽头的营帐、战马、铁甲,从特制的千里眼望过去,连值守士卒的眉眼发肤都清晰可见。
逐月曾为女帝批阅奏疏,多次看到“调兵数万”之类的字眼,但这是她第一次用自己的双眼见证“数万大军”这个概念。饶是她早有准备,某一个瞬间,手心里依然捏出一把凉汗。
那样的密密麻麻、铺天盖地,不是蝼蚁,不是羊群,而是披坚执锐的凶悍胡人。
“应该害怕的,”逐月想,她也确实生出细细密密的战栗,但与此同时,还有一股难以形容的兴奋,暗涌般冲撞着胸口。
这一刻,她不必再如寻常女子一般躲进深闺,为了无常的命运哀哀哭泣,而是以棋手的姿态走上台前,切身参与这场权力与天下大势的博弈。
她吃了这么多的苦,不惜出卖色相、以身入局,不就是为了这样一个机会?
“秦将军,”她听到自己用平静无波的语气问,“铁勒攻城,你有几分把握?”
秦尽忠作为守城主将,当然考虑过这个问题:“城中守军六千,铁勒兵力不下五万……坚守十天半个月,大约不成问题。”
他说得委婉,逐月偏要刨根究底:“半个月之后?”
秦尽忠不语。
半个月之后?
唯有天知道。
他久久无语,却听逐月开口:“我告诉你答案,我们必须守住。”
秦尽忠蓦地扭头。
“当初我自请留守此地,陛下曾劝告我,朔州孤悬雁门之外,又是扼守冲要,一旦铁勒反扑,多半会首当其冲。”
“她让我考虑清楚,是否做好准备承担这样的风险。”
“我告诉她,我可以。”
“独撑大局,是豪赌也是机会。成则平步青云,败则身死城破,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然而对我这样的人,一辈子能有这样一个机会,已经是想都不敢想的奢望。哪怕是死,我也要牢牢抓住它。”
“连我这样的小女子都敢放手一搏,将军久经战阵、杀人无数,有什么好怕的?”
秦尽忠瞠目结舌,自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看到不容错认的野心。
这样的灼热欲望,出现在任何一个男人身上都不违和,但此时此地,它属于一个女人。”一个女人,”他忍不住想,“怎么会有这样的野心?”
她想要的甚至不是单纯的功成名就,而是一份功勋、一笔痕迹,落定在史书上,伴随着“时逐月”这个名字。
然而很快,秦尽忠想起崔芜,踩着千万人尸身登基为帝的天子,同样是女子之身。
不由释怀了。
“娘的!”他想,“连个女人都有这样的心胸和志向,难道老子还比不过一个姑娘家?”
原有些不安的心,瞬间定了。
“时大人放心,但凡有我一日……”
打断他的是呜咽的号角声,回荡在旷野中,仿佛狼群的呼唤。
秦尽忠神色陡变,将逐月带至身后,顺势拔刀,斩断劈面而来的冷箭。
“全军戒备!”他厉声嘶吼,“铁勒人攻城了!”
所有守军在那一刻动起来,弩箭运上城楼,滚木擂石备下。
“可惜时间仓促,没能把踏橛箭搬来,”秦尽忠不无懊恼地想,“不然,够这帮胡蛮子喝一壶的。”
然后他抬起头,毫不意外地看到旷野尽头的“乌云”动了。仿佛呼啸的潮水、围猎的群狼,遵循着某种节奏和规律,乌泱泱欺向城墙。
秦尽忠不为所动,直到“潮水”漫至城墙下,才斩落长刀。
“——杀!”
一声令下,无数滚木擂石推下城头,血光与哀嚎并起。
第325章
如秦尽忠所料, 这是一场极为惨烈的攻防战,而它的时限远不止半个月。
铁勒人发了狠,以近十倍的兵力围了朔州城, 每日一睁眼便是攻城号角。潮水般的胡兵无数次欺上城头,又无数次被守军打退。
秦尽忠也是拼了, 除了城中武备,寻常百姓也没放过。民房能拆则拆,木板和砖块运上城头, 填了芦絮的被褥也没放过, 以火点燃丢下城头,便是天然的屏障。
当然,百姓能这般配合,多亏逐月在城中动员。她谨记崔芜提点,身任知府数月,旁的事没干, 只做了一件事——收揽民心。
在另一个时空, 幽云十六沦落外族之手,生活于此的百姓却并无重归汉室的渴望。究其缘由, 铁勒人固然不把他们当回事, 可中原朝廷又能好到哪去?
还不是只顾自家富贵,不管他人死活?
如今换作崔芜上位,自不会犯同样的错误。无论是刚进驻时的开仓放粮、定点义诊,还是减免赋税、抚慰孤寡,说白了,都是为了让百姓感受到中原朝廷的温暖,坚定重归汉室的决心。
这也是逐月入主府衙后的首要举措,凡有空闲, 她必微服深入民间,或与长者攀谈,或与妇孺闲聊,一来二去,将本地民生摸了个遍——哪家房屋需要修葺,哪处井水久未清淤,哪里富绅当道、欺男霸女,哪里又多了一股盗匪、劫掠为乐。
前一日得了情报,第二日便派人解决,该修的修,该清的清,该杀的杀。下次再去,果然不闻抱怨之声。
这还不够,逐月按女帝吩咐,于府衙门口立了一面鼓,且晓谕全城:“此乃登闻鼓!尔等日后有何冤情,或是政策无理、妨碍民生,皆可于门前击鼓,本官必逐一审理,绝不怠慢。”
话说得好听,却是谁也不敢信,毕竟官老爷是什么做派,过去许多年他们都见识过。
等了足有半月,才迎来第一通鼓声。
逐月亲自迎出,只见击鼓的是一位老人,得悉他状告之事乃是同乡大户强抢其女,不由大怒。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敢行此猪狗不如之事,实乃禽兽也!”
她倒没急着抓人,而是寻访了老者乡亲,确认所言非虚,方派人闯入大户宅邸,将被强抢的少女救出,涉事人等抓回府衙,判了绞立决。
此事过后,鸣鼓之人络绎不绝,其中不乏浑水摸鱼、没事找茬之辈,逐月却无一遗漏,耐心问明前因后果,给出令人满意的决断。
人心都是肉长的,她这般殚精竭虑,本地百姓看在眼里,再与胡人执政时的所作所为相比对,如何没有感触?
正因如此,闻听胡骑来犯,所有人都怒了。
娘的,老子/老娘刚过几天好日子,你们这帮鳖孙就来闹事,存心不给咱们活路走是吧?
行啊,你不让咱们活,那就大家一起死!
北境百姓常年与胡人毗邻,性情凶悍远非南人可比。打定主意,也不听府衙安排,直接扛起家伙什,便要去城门帮忙助阵。
恰好铁勒人杀红了眼,不知从哪弄来了几辆攻城锤,几十个勇猛壮汉喊着口号,不要命地冲撞城门。
“——轰!”
此处却不是北面正门,而是临近东北,年久失修。只冲撞了几下,城门发出微弱的呻吟声,眼看裂开缺口。
铁勒人大喜,越发拼尽全力,裂口越开越大,直至能容一人通过。
万余胡兵发出狼一般的嚎叫,屠刀霍霍,便要冲入城内。殊不知逐月亲自领着兵卒守城,见势不妙,一声厉喝:“狼筅何在!”
崔芜为巷战研发出的狼筅于这一刻派上用场——城门狭窄,骑兵无法通过,打头阵的只能是步卒。偏生狼筅极长,末端竖满铁刺,每一横扫必定扬起一泼鲜血。
铁勒人却也不是吃素的,马背上长大的民族,被鲜血和死亡激发了凶性,濒死之际,居然徒手抓住铁刺,哪怕被扎得血肉模糊,也要发了狠地往里推去。
逐月一颗心几要迸出腔子,面上却分毫不乱:“长枪准备!”
数十把长枪闪电般刺出,将那悍卒捅了个对穿。悍卒目眦欲裂:“你们……这些,狡猾的,中原人。”
头一歪,就此没了声息。
同胞的战亡非但没能消磨铁勒人的战意,反而点燃了渴战的血液。打头冲阵的几人拼着被狼筅扫、被长□□中,豁出去地往里冲撞,硬是将缺口越撕越大。
逐月头一次经历这样惨烈的攻防战,额头汗珠密密麻麻渗出。
就在铁勒即将破城而入的要命当口,“生力军”到了。
这不是任何一方援军,而是城中百姓组成的杂牌军。他们没有趁手的兵器,扛着各自的锄头、镰刀,乃至木桶、脸盆一并带了来。
眼看铁勒即将破城,带头的汉子发一声喊,挥舞锄头冲了过去。紧随其后的妇女也不含糊,抄起板砖一通乱拍。
这乱拳打死老师傅的阵仗生生令攻守双方看愣了。守城军最先反应过来,在百姓的配合下推出拒马,以自身性命为代价,终于将堪堪冲入城池的铁勒军逐退出去。
此时已是一整夜过去,暮色降临,远处传来鸣金声。铁勒人纵然心有不甘,也只能暂且收兵。
吵嚷的喊杀声蓦地消失,城门口留下遍地尸骸。逐月怔怔半晌,终于意识到,她又熬过一日。
然而眼下远不是感慨劫后余生的时候,趁着天光为歇,她指挥守城军用麻袋装满沙土,堆在被攻破的城门处充当阻碍。
毕竟,谁都知道铁勒人只是暂退,等他们明日卷土重来,可不是那么好打发的。
然后她转过身,对上秦尽忠惊讶的眸子。
秦尽忠于激战方酣时听说东门城破,这一惊非同小可,奈何铁勒攻势猛烈,实在分不开身。好容易敌军退了,立时来探察情况,不曾想竟是逐月一个弱女子带着一帮城中百姓,协助守军守住了城门。
刹那间,他心头百感交集,真心实意地弯下腰板:“时大人辛苦,末将感佩。”
逐月顾不得形象,用衣袖抹去额头汗水:“秦将军言重,分内事罢了。”
转眼瞥见秦尽忠上臂血痕,惊道:“你受伤了?”
秦尽忠久在行伍,浑不将这点皮外伤放在眼里:“没事,划了道小口子,要不了性命。”
逐月追随崔芜多时,学了不少基本医理,深知皮外伤有轻有重,看着不起眼的小口子,若是脏污伤口、感染风邪,同样能要人性命。
“伤处无小事,且将军乃此城主心骨,怎可轻贱自身?”她正色道,“走,去伤兵营,我替将军处置一二。”
秦尽忠想说“不用”,但这小女子跟了女帝这些时日,将她的彪悍做派学得八九不离十,根本不给秦尽忠拒绝的机会,竟是直接拽过这人手臂,不由分说地拖了去。
秦尽忠:“……”
他不好跟个姑娘家大庭广众之下拉拉扯扯,只能跟着挪动步子。
铁勒连日攻城,伤兵不在少数。为数不多的酒精早用完了,清创俱是用淡盐水。逐月回忆着崔芜所授,调了盐水清洗伤口,只听秦尽忠“嘶”了声,狠狠抽了口凉气。
逐月停住动作,关切地看着他:“弄疼你了?”
秦尽忠自诩铁汉,哪有被条小口子放倒的道理?闻言极其豪迈地一挥手:“没事,大人只管动手,我死不了。”
逐月隐晦地翻了个白眼。
她手脚麻利地清洁了伤口,敷上伤药包扎妥当。末了一抬眼,只见秦尽忠眼睛微阖,靠着墙角耷拉头颈,竟是扛不住困倦睡着了。
逐月心下恍然:接连数日不眠不休,这位看着精悍,其实早就透支了。
她无意吵扰对方,寻了件毯子为他披上,自己洗净了手,转身回了城楼。
副将见她上来,微觉诧异:“将军呢?”
“秦将军太累了,让他睡会儿吧,”逐月将揣在怀里的纸包塞给副将,“我替他守会儿城。”
若是换作数月前,副将定然嗤之以鼻:一个柔弱女子,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如何守城?
但是今日,他亲眼见证了逐月如何直面铁勒大军而不改色,更于乱军之中守住东门,心中感佩无以复加,终于承认了她“朔州知府”的身份。
“有劳大人,”他抱拳行礼,“末将代麾下谢过大人。”
逐月摆了摆手,示意他先用饭再叙话。
吃食很简单,无非是两张胡饼,就着凉水也能填饱肚子。副将三下五除二用完,连嘴都不抹,只道:“铁勒攻势凶猛,再这么下去,城破只是时间问题。”
逐月一只手背在身后,手指微微蜷缩了下。
不是没有后怕,但这条路是自己选的,落子无悔,成败皆是愿赌服输。
“守不住也得守,”她说,“陛下将咱们放在这儿,就是为了牵制铁勒人,一旦朔州失守,则寰州、云州孤悬无依,再晚也被铁勒夺走。”
“届时,武穆王费了那许多心血收复的三州,岂不打了水漂?”
副将知道厉害,神色骤凛。
第326章
当守军忙着加固城防时, 铁勒营中也接到耶律璟发来的命令。
不惜代价,拿下朔州。
这意味着从这一刻开始,攻取城池成为首要目标, 哪怕拼尽最后一个人,流尽最后一滴血, 也在所不惜。
这一日,攻城的号角比前一天早了一个时辰。逐月打了个寒噤,从浅眠中清醒过来。
她虽未经行伍, 却凭直觉意识到提前打响的战争意味着什么。
经历过漫长的伏笔与试探, 铁勒人终于露出最狰狞的爪牙。
来不及向秦尽忠询问战况,她拎起袍角飞奔向东门。连日来的拉锯重创了城门,豁出的裂口成了最虚弱的环节。
她必须守好软肋,不能让城中将士有后顾之忧。
然而她能意识到的,铁勒人更加不会忽略。从号角吹响的一刻,东门攻势就猛烈得超出想象。哪怕逐月身边有亲兵护卫, 依然被密集如雨的流矢所伤, 箭头划过脸颊,留下分明的血痕。
她顾不得清创, 眼看铁勒人蚂蚁般涌向墙根, 心下难得发了狠:“征集来的被褥呢?都抬上来!”
副将立刻照办。
他受秦尽忠之命守城,本该是这一仗的主导者,但逐月的语气太严厉、太决然,仿佛一位身经百战的将领,他下意识选择了服从。
很快,数百条被褥抬上城楼。粗麻材质,里头填着芦花或者柳絮,灰扑扑的不甚起眼。
逐月下达了第二条指令:“引燃被褥, 从城墙上丢下去。”
副将终于明白她下令征集被褥的用意。
这招是崔芜教的,在被褥里掺上助燃的碳粉,引燃的瞬间,火光游龙般腾起。近千条被褥同时丢下,形成天然屏障。烈火卷着浓烟冲上云霄,血肉之躯无力抗衡,只能暂且后退。
但再猛烈的火势也有燃尽的一刻,就好像再坚固的城墙也挡不住一波又一波的攻势。趁着这片刻空当,逐月喘息着问:“弩箭和滚木擂石还剩多少?”
副将沉默以对。
守城月余,弩箭也好,武备也罢,俱是所剩无几。军民犹如强弩之末,撑着最后一口气罢了。
逐月不说话了。
不是没想过这个结果,在她自请留任朔州时,女帝已将利害关系说得透彻。
彼时,她向天子允诺,必将不惜代价守住城池,纵身死亦不退。
话音凿凿,言犹在耳,如今到了兑现的时候。
是人皆有贪生怕死之心,逐月也不例外。想到绮年玉貌付了刀锋,不是没有畏惧和不甘。但她一生行险无数,从受命卧底孙府起,就是拿性命在赌,一路赢到今日,亲眼目睹仇人伏诛,较真论起来,已是够本。
一念及此,又不是很怕。
副将同样意识到这是最后的喘息,想起秦尽忠的叮咛,他神色肃穆地拽过逐月:“稍后铁勒攻城,我命亲兵护送大人出城,只要退回雁门关内,便算安全了。”
逐月睁大眼:“什么叫护我出城?你们呢?城中百姓呢?”
副将抿了抿唇。
他自以为有些话不必说透,身为守将,与城池共存亡乃是本分。但逐月是天子身边的人,又是姑娘家,大好年华前程似锦,实不必陪葬于此。
“铁勒来势汹汹,必有所图,总得有人向朝廷报信,”他体贴地寻了个理由,“大人离开,比留守城池更有助益。”
他是一番好意,却不知在逐月看来,实与羞辱无异。
“将军是在蔑视我吗?”她冷冷反问,“我只问你一句,若我不是女子,你还会劝我苟且偷生吗?”
副将愣住。
扪心自问,若逐月不是女子,他会这么说吗?
当然不会。
她为朔州知府,既是父母官,自当留守到最后一刻。
官员享俸禄、得尊崇,不就是为了在该尽责的时候,舍去这身臭皮囊?
既如此,为何要让眼前人独善其身?
“我知将军是好意,我猜,这也不是你一个人的意思,”逐月轻掠鬓发,眼神冰冷,“烦你转告出主意的人,我当初既自请留下,就料到有这一日。”
“我为本地父母官,断没有舍弃百姓独自逃走的道理。若非要我走也容易,待得此战过后,将我尸身火化成灰,带回京中复命便是。”
言罢,昂首离去,唯留副将无奈苦笑。
正如两人所料,铁勒退却只是暂时。待得火势稍歇,他们立即卷土重来,这一次不仅出动攻城锤,还有投石机。
巨石暴雨般砸落城头,坚硬的青砖遍布裂痕。来不及寻找掩体的守军只能就地趴倒,一轮攻势后,尚且存活的不足七成。
逐月在亲兵的护卫下倒是毫发无伤,只颅脑磕中墙砖,看什么都恍恍惚惚。她艰难地爬起身,却不见投石之际护着自己的小将士,再一转身,只见人就躺在身后五步处。
头骨破裂,血流成河。
逐月莫名涌上呕吐的冲动,忙用手捂住嘴,强压了回去。
投石只是开胃菜,很快,狼嚎般的喊杀声逼近城墙。穿过尚未熄灭的浓烟,数十架云梯搭上城头,铁勒人亮出屠刀,不顾一切地扑上来。
守军也是豁出去了,最后的弩箭架上弓弦,卷出一波声势浩大的箭雨。自民居拆下的砖石也没闲着,劈头盖脸砸落。
除此之外,墙头架起五六口大锅,里头滚着煮沸的热水。待得敌军近了,三五个壮汉端起一口,朝着墙外“呼啦”泼出。
滚水淋浴的滋味绝不好受,云梯上响起此起彼伏的惨号。无数身影就此坠落,但更多的胡兵立刻填补上来。
防线在艰难的拉锯中步步后退,当第一名胡兵登上城楼后,挥舞弯刀大肆砍杀。虽然很快死于乱刀下,却为同伴争取了时间。
胡兵们乌泱泱地登上城楼,见人就砍,好似嗜血的豺狼。
此时,仅有的守军投入激战,逐月身边已无人护持。偏生她身材矮小,所披铠甲也不一般,被好几个胡兵盯上,张牙舞爪地围上前。
逐月大惊,捡起不知是谁丢落的盾牌勉强挡了两下,又被一记重击敲打在盾牌上,手腕吃不住力,不由自主地松了。
下一瞬,五六把弯刀同时斩落,刀锋映照骄阳,令她不自觉地眨了眨眼。
——遥远的爆响声就在这时传来,如霹雳,似惊雷。
持刀斩落的胡兵愣了须臾,与此同时,逐月矮身蹲下,摸出开战前秦尽忠交与她的匕首,猛地刺去。
匕首短小,却极锋锐,切入血肉的一瞬直如大水崩沙,毫无阻碍。
铁勒士兵发出杀猪般的嚎叫,却是逐月犹嫌不足,狠狠拧动匕首,放任鲜血喷了自己满脸。
他的同伴大惊,挥刀便要斩落。逐月抱定“死也得拉一个垫背”的想法,抱住被她刺中之人双腿,拉着他一同滚地。
若是正常情况,一个人高马大的铁勒汉子绝没有被个小姑娘拖倒的可能。但喷涌的血液带走了精力,拉平了男女间的体能差。
可能是剧痛影响,也可能失血过多,胡兵只觉身体发冷,手脚麻木使不出力气,眼看着自己摔倒在地。
更要命的是,逐月身量娇小,往他身下一躲,简直密不透风。他的同伴一刀斩落,险些伤及自己人,百忙中紧急收手,想把逐月拖出,谁知这“军官”身量矮小,人却着实凶悍,挥舞匕首一通乱刺,竟叫人有无从下手之感。
眼看同伴被涌出的血色浸红半身,胡兵发了狠,拼着一只手不要也要薅住人。然而下一瞬,他定格原地,眼睛突出圆瞪。
只见胸口扎出两只鲜红枪尖,直是穿心而过。
胡兵高大的身躯好似山崩,“轰隆”砸落。
副将抹了把汗水,将奄奄一息的铁勒人推开,扶起逐月:“大人,没事吧?”
逐月惊魂未定,待要开口,却听雷鸣般的爆响再次炸开。
这回近了许多,却是似曾相识。逐月心念电转,突然拨开副将,不顾一切地往箭垛外张望。
只见原本井然有序的铁勒军阵不知何时起了骚动,远处扬起大片尘埃,一支从所未见的军队好似黄雀在后的猛虎,一口咬住铁勒人的“尾巴”。
逐月终于想起自何处听过爆响,有一瞬间,不禁泪盈于睫。
“援军来了!”第一句语带哽咽,除了她自己,没人听清。
她吸了口气,放大嗓门,近乎嘶吼出来:“是援军!咱们的援军到了!”
副将精神陡振,与她一同往远处看去。
只见横空杀出的队伍人数不明,战力却相当可观。所经之处犹如风卷麻杆,铁勒人伏腰授首,战阵分海般溃散,硬是被开出一条道来。
待得离近了,长风卷起一面旗帜,赫然是一个醒目的“典”字。
逐月悬起的心重重拍回胸口。
不错,是天子重金打造的神机营。
崔芜果然不曾放弃她……他们,不惜派出这支被视作杀手锏的军队,也要保朔州无虞。
铁勒人却被打懵了。魏军刚出现时,谁也没当回事,盖因驰援兵力不算多,统共三五千人。
可就是这区区数千人,叫他们喝了壶大的。
打头一排骑兵列出尖刀阵型,三下五除二豁开铁勒军阵。不是没人上前拦截,却都被轻易击退。他们使用的武器从所未见,半臂长,精铁铸造,乍看像个怪模怪样的铁榔头,末端却开了孔洞,时不时喷出一声巨响。
铁勒人何曾见过这等阵仗?但见铳口喷出雷鸣与火光,有一瞬间,几乎以为是传闻中的天神降世,附在眼前的敌人身上。
第327章
魏军将领歹毒得很, 拿准了铁勒人心态,一边冲阵,一边派大嗓门的士卒握着喇叭状的铜吼喊话:“天神发怒了!天神将要惩罚屠戮无辜的刽子手, 尔等还不束手就擒!”
若只是喊话,铁勒人自不会放在心上。可配合这从所未见的稀世杀器, 真有没见过世面的铁勒士卒信以为真,不顾交战正酣,自马背上连滚带爬下来, 伏于地上瑟瑟颤抖。
“天神息怒, 您的子民虔诚祝祷,乞求您的原谅。”
结果祷词还没说完,就被提刀而上的铁勒将领斩落人头。
“胆敢妖言惑众、扰乱军心者,立斩不赦!”
铁勒将领比士卒看得明白,那所谓的“天神降罚”是一种从所未见的新式武器,铳口喷出火光与弹丸, 非血肉之躯可以抵挡。每一轮发射过后, 都有无数铁勒勇士坠落马背,成了枉死的亡魂。
铁勒将领痛心疾首, 却无力阻拦。
他固然凶悍, 可新式火器威力太强,不过一个照面,就打散了铁勒人悍不畏死的斗志。与此同时,城中的秦尽忠瞧得分明,绝望尽去,豪气陡生。
“娘的,援军都到了,咱还躲什么躲?”他厉声嘶吼, “有会喘气的不?点一百骑兵,咱们出城去迎好朋友,可不能被人当成怕死的王八!”
随他驻守朔州的大都是安西旧部,闻言竞相追随,唯恐落于人后。随即,只听轰隆作响,紧闭月余的城门洞开,秦尽忠一马当先,虽只百余人马,却杀出千军万马的气势。
两股人马以少击多,居然形成合围之势。铁勒军阵好似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捏住七寸,首尾难相呼应,人数再多也只能紊乱、溃散。
铁勒将领却不肯退兵,朔州近在眼前,拿下只是一口气的事,如何忍得这么多日来的心血付诸东流?
遂声嘶力竭地压住阵脚:“不许退!不许逃!给我全力攻城!”
话没说完,身旁亲兵突然露出极为惊恐的神色,不顾一切地扑来:“将军小心!”
他实是忠心,这纵身一扑挡住飞来的冷箭,胸口被穿了个透心凉。
更要命的是,那不是一支流矢,而是三箭齐发,保持着相差无几的间歇,于胸腹处钉成一条直线。
铁勒将领惊魂未定,回头望去,只见那“典”字旗帜下飞来一骑,马上将领手持从所未见的强弩,弩箭并排成三,遥遥瞄准自己。
铁勒将领悚然震动,立即调转马头。然而敌将马似飞虹、箭如流星,三箭齐发之下,竟是封死了进退后路,非要留下铁勒将领的性命不可。
铁勒将领避无可避,只能挥刀格挡。前两箭被他砍飞,然机械强弩力道太强,震麻手腕、震飞弯刀。第三箭避无可避,眼睁睁看着锋锐的箭头撕裂铠甲、钻入血肉。
铁勒将领大叫一声,被那一箭钉入右肩,虽不致命,一条胳膊却是休想挥刀。他连怒带恨,眼底几乎沁出血来,眼看敌将再次上弦,终于不情不愿地了令:“退兵!”
鸣金声回荡在血色苍穹下,铁勒人训练有素地护住主将,随即后队变前队,好似一股过境风沙,速度极快地消失在天地交宇处。
秦尽忠紧憋屈月余的闷气得以发泄,别提多畅快,追在铁勒人身后连踢带踹,斩首十余级,方勒马驻足,纵声长笑:“痛快!当真痛快!”
而后转向典戎,抱拳寒暄:“今日多谢相救,我秦尽忠记下了。”
“秦兄言重,奉命行事罢了,”典戎却道,“只别高兴得太早,铁勒人下了狠心,退兵只是一时之计,待得重整旗鼓,说不定还会卷土重来。”
秦尽忠眉头深深蹙起。
五万大军围城月余却未立寸功,出乎所有人意料。领军将领做好了挨军法的准备,然而等待数日,都没等到来自上京城的旨意。
究其缘由,却是因为铁勒边境四面开花,已然无暇他顾。
被视为心腹大患的,自是秦萧所领的中路军。打从进入蔚州境内,数万人马好似出闸虎豹,攻城略地、长驱直入,竟是没遇到像样的抵抗。
这并非意味着耶律璟对其放任不理,事实上,他派出几拨精兵沿途设伏,围追堵截无所不用其极,却都没能阻拦武穆王的脚步。
功臣之一是璇玑司打造的武车。
昔年铁勒兵围太原,此等神器头一回亮相,便叫耶律璟开了眼界。及至女帝登基,创立璇玑司,主兵器研发铸造事宜,武车也是几经改良,如今已是第三代。
秦萧领兵多年,从没打过这么富裕的仗。且崔芜但凡有什么好东西,一点不藏私,全都拉去边境,让他自己看着用。
如此美意,怎可辜负?秦萧毫不客气地将武车编入行伍,结合崔芜提出的“战车版鸳鸯阵”设想,打造出一把史无前例的“神兵利器”。
甫一照面,就如切瓜砍菜般,将伏击的铁勒军捅了个对穿。
丁钰固然专业过硬,奈何硬件条件有限,捣鼓火铳已是极限,指望他把弗朗机一并造出,实是强人所难。
但不要紧,火器不过关,咱可以用强弩凑。
在这个时空,丁钰改良过的强弩绝对是头一份,虽不比踏橛箭威力奇绝,却可三箭齐发,且连击多回,颇有昔年诸葛连弩的风采。
如此,当两军遭遇时,先以轻骑出击,拖延敌军脚步,为武车部署争取时间。待得战阵成型,骑兵退至武车之后,随即扣动机括、万箭齐发,一波带走敌军的先头部队。
待得敌军受挫,阵型紊乱,步兵自武车后方杀出,与敌军白刃交锋,收割人头。与此同时,轻骑自左右两翼包抄敌阵,好似一把展开的铁钳,断绝敌军后路。
如此前后夹击、左右呼应,听上去很美好,实践起来却有一个难题:如何提前洞悉敌军动向,及时部署我军阵型?
这要多亏另一位功臣,丁钰亲手设计的千里眼。
这玩意儿构造复杂,重中之重的水晶镜片更需人手打磨,费时费力。但崔芜也好,丁钰也罢,一点没有废止的打算,宁可出人出力,也要继续铸造。
理由很简单,这玩意儿能观测数里之外的骑兵动向,亦能洞察沿途设伏的敌军,正是靠了此物相助,秦萧方能百战不殆、所向披靡。
“陛下实乃不世出之奇才,”行军途中,秦萧不止一次对颜适感慨,“大魏有此圣君,实为国朝之福。”
颜适口中“嗯嗯啊啊”地应着,心里却有点不平:这玩意儿是丁钰费心费力设计改良的,自家主帅却把功劳都算在天子头上,欺负他家镇远侯柿子软、包子面,上手好拿捏是吧?
不行,回头得跟天子说道说道,此次出征,战功怎么都得算上姓丁的一份。
这一支奇兵已经够让铁勒人糟心,万万想不到,东线居然也不太平。
崔芜一纸诏令发布,韩筠片刻不敢耽搁,从江南千里迢迢赶来北境。入得镇州大营,他亲往帅帐拜见圣驾,还没寒暄两句,就听崔芜劈头来了句:“飞卿,你说咱们玩票大的怎样?”
韩筠:“……”
知道的是九五至尊,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山沟里冒出的山大王。
出于谨慎,他多问了一句:“陛下打算怎么玩?”
崔芜:“北境战况,你都知道了。如今铁勒兵力十有七八调往西线,反倒是老巢附近兵力空虚,成了真空地带。”
“你说,咱们现在北上,能不能打耶律璟一个措手不及?”
韩筠明白了自家陛下的打算。
一直以来,他对自己的定位都很明确:论资历不如延昭,论亲厚不如秦萧,论倚重不如盖昀,又不似丁钰那般作用特殊、无法取代。
如何在天子心目中排上号?
之前萧关城下的生死与共是份投名状,但还不够。
最要紧的,是让天子意识到自己这把刀比任何人都“好用”。
按照这个心路历程,倘若上位者换成只知享乐的昏君,则韩将军难免沦为蔡京、严嵩之流。
幸好,龙椅上那位是崔芜,虽然毛病不少,却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该干什么、不能做什么。
上梁把住弦,下梁总算没长太歪。
韩筠便是如此。在领会到女帝趁虚而入、径取中宫的意图后,他不曾为了取悦圣意而立刻应承,反倒谨慎评估了客观风险。
毕竟,立功的机会有的是,可若因贪一时之功而纵一国之君入险境,那便是万死难赎其罪。
他与崔芜对着铺开的舆图,连说带比划,将各种情况推演一遍。末了四目相对,从彼此眼中看到滚烫灼热的光。
那是不加掩饰的野心与战意。
崔芜:“干吗?”
韩筠咬咬牙,踌躇再三,终于下定决断:“干!”
这二位都不是拖延的性子,仅用了三日,便将准备工作完整就绪。
临出征前,崔芜将阿绰叫到跟前:“你哥哥伤得不轻,留在军中不好休养。即日起,你护送他回京,务必养好身子再说。”
阿绰嘴唇微动,终是将话头咽了回去。
“是,奴婢遵命。”
第328章
阿绰在那一刻意识到这道旨意背后的意味。
她是贴身女官, 天子与韩筠的谋算瞒不过她。北上王庭风险不小,回报却也极大,一旦成功, 必能成就不世出之伟业。
私心而言,阿绰当然希望这份功勋能由自己兄长立下。但她亦明白, 以自己与延昭所为,女帝不问罪已是格外开恩。
何况延昭重伤未愈,确实不适合领兵征战。
是以权衡再三, 阿绰并未多言, 只柔顺应道:“陛下放心,奴婢必定照顾好兄长。”
崔芜瞥了眼跟随自己多年的心腹女官,没有错过她眼底的黯然。
她不是轻易信人的性子,但阿绰十三岁追随她,多年主从,情分不可谓不深厚。
遂暗叹一声, 委婉安抚道:“无论如何, 你兄长为朕鞍前马后多年,功勋卓著, 任谁也无法抹煞。”
“有朕一日, 他便是我大魏的定国公,不会改变。”
言下之意,过往种种,一笔勾销。
纵然北伐没延昭的份,她亦不会为难,他仍是大魏位次第一的尊贵国公。
阿绰听懂了天子暗示,有惋惜,更多却是如释重负。
“奴婢明白, ”她感激道,“奴婢代兄长谢陛下恩典。”
安抚了心腹麾下,崔芜再不耽搁。拔营途中,她自武车车窗向外张望,只见千里袤野、草长鸢飞,好似摊平的画卷,随她提笔勾勒。
“幽云之地,”崔芜摁下胸口沸腾的血液,默默想,“被人抢走的,老娘非得一样一样夺回来不可!”
激战方酣的西线、中线自顾不暇,上京城早于任何一方听说消息。金帐中的耶律璟沉默许久,突然放声大笑。
“好,好极了!”他笑得喘不上气,“我果然没看错,她虽是女人,可比那些膝盖发软的中原男人强多了!”
王妃神色担忧,没人比她更清楚自己丈夫如今的身体状况。过于激动的情绪和放纵的大笑只会加剧心肺负担,令他本就虚弱的身体百上加斤。
“所以,她才能凌驾于那些软弱的男人之上,成为中原人的皇帝,”王妃平静地说,“可不管怎么样,她都是一个女人。”
“而您,我的汗王,是长生天眷顾的子民。天神站在您的身后,您不会输给一个女人。”
耶律璟回头看着她,他的妻子有着回纥血统,眼睛里闪烁着月牙泉的波光。她曾被誉为大漠和草原上一朵会走路的花儿。他以万头牛羊加上千两黄金作聘,才将她迎娶回铁勒。
这些年,不论发生什么,哪怕是与自己的母族为敌,她也从未犹豫,自始至终站在他身后。
而现在,她有了身孕,腹中孕育着他的骨血。
他本该将一份安稳的基业交到她手中,可如今看来,他的时间怕是不够了。
“她是女人,但她比男人更可怕、也更具威胁,”耶律璟叹息,“当年第一次见到她时,我就该立刻杀了她。”
再多的懊悔也无济于事,且他第一次见到崔芜时,她只是一个落难女子,比羊圈里的牲畜好不了多少。
他又如何想到,多年后,竟是这个形容狼狈的落魄女人崛起于乱世,成为他最大的敌人与对手?
耶律璟摇了摇头,将多余的情绪尽数抹去。
比起无用的悔恨,如何为他的妻子和未出世的孩子铺平前路才是最要紧的。
“阿令,是我对不住你,”他愧疚地唤了妻子小名,“我曾允诺,将最肥沃的中原土地送给你作为生日贺礼,但我做不到了。”
王妃的眼睛湿润了:“我可以不要中原,我只要陛下好好的,一直一直陪着我。”
耶律璟摇了摇头,枯瘦的手掌抚住她依然光洁的脸颊。
“中原天子亲自领兵,这是草原的危机,却也可能变成转机,”他沉声道,“中原人有句俗语,擒贼先擒王。只要抓住她,不愁秦萧不束手就擒。”
王妃听懂了他的暗示,却并不兴奋快意,反而生出不祥的预感。
“如您所言,中原天子御驾亲征,身边定有大军护卫,”她盯着耶律璟,“您打算派谁出征?”
耶律璟坦然:“我自己。”
王妃瞳孔骤缩,脱口道:“不成!”
她拉住耶律璟的手,也曾是策马大漠、扬鞭草原的飒爽女子,却在这一刻流下泪水:“你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身体……这一去,还能活着回来吗?”
“你如果一定要去,不如现在杀了我。我走在你前面,再没有什么好怕的。”
她拔出弯刀,塞进耶律璟手里。耶律璟却丢了刀,将她拉进怀里。
“我亲自出战,就是为了你们母子平安,”他捧起王妃的面孔,“阿令,信我,我会回来的。”
王妃握住那只手,深深看了他一眼,然后拎裙跪下。
“我知道我说什么都阻拦不了汗王,”她说,“但请您答应我一个要求。”
耶律璟:“你说。”
“当汗王为了子民驰骋沙场时,请允许我追随您,”王妃说,“我也是大漠的子民,自小长在马背上。我愿做您的护卫,为您冲锋陷阵。”
耶律璟胸口微微起伏,眼角罕见地泛起水光。
“好,”他拉起王妃,毫不犹豫道,“不管生死,你都跟我一起。”
秦萧于五日后察觉不对。
彼时,在千里眼与武车的助阵下,中路军攻城略地,已将大半个蔚州纳入掌控。
与此同时,随着神机营进驻朔州,原本一边倒的战局扭转过来。靠着火器助阵,兵力居于劣势的守军竟与数万大军战了个旗鼓相当,甚至有余力偷袭敌营,为秦萧牵制住铁勒西线。
眼看两边形成合围之势,就在这时,铁勒人不知吃错什么药,一改先前“流尽最后一滴血”的势头,居然连夜拔营,干干脆脆地撤走了。
临走前,他们玩了手空营计,营盘规整纹丝不动,乍一看仿佛什么也没发生。直到秦尽忠于千里眼中瞧见鸟雀盘踞,心中生疑,派了斥候就近探察,方发觉端倪。
他心中纳罕,请了典戎与逐月入帐商议,将探查到的情况如此这般说了一遍。
这是逐月第一次以平起平坐的身份参与军事会议,里外士卒见了她,都需恭恭敬敬称一声“大人”。
换做数年前,逐月做梦也想不到会有今日境遇,今昔对比,难免感慨万千。
但只一瞬,这些不合时宜的自怜自艾就被压下。她记得自己如今的身份——朔州知府,一州父母官,便要对得起这个破格提拔的正四品官位。
“将军是说,铁勒人一夜间突然退走?”她微微蹙眉,纵使从未领兵,也意识到情况不对,“莫非是铁勒王庭出了变故,国主自顾不暇,这才将大军调回?”
典戎不知耶律璟曾被秦萧重创,闻言不解:“听说这位北廷汗王手段酷烈,将铁勒贵族屠了个遍,眼下威望正甚。”
“有他亲自坐镇,会有什么变故?”
逐月答不上来。
“如此,先派斥候探察,再将此事禀明王爷,”秦尽忠思忖片刻,一锤定音,“无论如何,没什么比守住朔州更要紧。”
逐月与典戎皆无异议。
消息报到秦萧案头,斥候也恰好送来探察到的情报。两份殊无二致的军报摆在一起,看得颜适直皱眉头。
“不太对劲,”颜适说,“半途而废,可不像那帮龟孙的做派。”
秦萧横了他一眼。
颜适梗着脖子:“怎么,末将说错了吗?”
秦萧神色淡淡:“你在本王面前口无遮拦也罢了,到了圣驾跟前,可要谨慎说话。”
颜适心里嘀咕:至于吗?那位陛下爆起粗口,可比我肆无忌惮多了。
只不敢宣之于口,规规矩矩应道:“知道了。”
“但你有句话说得不错,铁勒人不会轻易退兵,中间必有缘故,”秦萧凝眸,“先派斥候打探,但我猜想,根源怕是还在铁勒王庭……”
话没说完,帐帘“呼啦”掀开,却是亲兵快步而入,将一封手书呈送案头。
“这是镇州韩将军派人快马送来的,请王爷过目。”
秦萧与颜适对视一眼,颜适奇道:“镇州不是定国公统领调度?怎的换成了韩筠?”
亲兵挠了挠头:“送信之人就是这么说的,旁的……卑职也不清楚。”
秦萧摆了摆手,示意他先行退下,然后拆开韩筠送来的信件。
只见信封里另套了信封,簪花小楷的“兄长亲启”四个字,笔迹再熟悉不过。
秦萧瞳孔骤缩。
他无暇理会颜适,三下五除二拆了信件,一目十行地扫到尾,额角青筋颤作一团。
颜适好些年没见他这般失态过,只以为出了紧急军情,下意识正襟危坐:“怎么,出什么事了?”
秦萧闭了闭眼,好容易压住陡生的戾气。
“晋室余孽行刺定国公,幸得陛下及时相救。但定国公伤势不轻,已被护送回京休养,如今镇州大营由韩筠坐镇。”
颜适不解:“有惊无险,不是好事吗?”
“陛下信中言,铁勒兵力调往西线,王庭附近反而空虚,”秦萧一字一句好似从牙关里挤出,“擒贼先擒王,她跟韩筠领兵北上,直奔上京去了。”
颜适:“……”
他终于明白自家主帅的满心戾气为哪般。
第329章
秦萧知道崔芜胆子大、主意正, 尤擅行险弄巧。原以为登基为帝,总该收敛一二,却不想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表面上的稳重从容都是演给旁人看的。
真到了见真章的时候,依然是一副将小命悬在刀尖上的赌徒脾气。
那一刻秦萧压不住火气, 倘若崔芜当前,必要挨一番劈头盖脸的数落。
可惜崔芜不在,武穆王便是有天大的火气, 也只能自己忍了。
他好容易摁住脾气, 偏生颜适不懂看人眼色,还在火上浇油:“陛下这是御驾亲征?乖乖,好大的魄力。”
“难怪一路上追着咱们咬的铁勒人突然无影无踪,敢情是得了信报,回去护卫王庭了……等等,陛下一路孤军北上, 若是被切断后路, 可怎生是好?”
“她信上有没有说,是如何打算的?”
颜适骤然住口, 盖因发觉自家主帅面色黑沉, 正在发作边缘徘徊。
他小心翼翼地瞧着秦萧:“咱们现在……怎么办?”
秦萧摁了摁额角,亏得领兵多年城府不浅,才没叫真实心绪显露面上。
“传令三军,即刻准备,一个时辰后拔营,”他沉声道,“你领中军押后,我携三千轻骑先行探路。”
颜适不干了:“王爷是主帅, 自当坐镇中军,怎可轻身犯险?还是末将领轻骑探路……”
然而秦萧不给他抗议的机会:“我意已决,不必多言。”
颜适:“……”
他想说两句俏皮话,瞅着秦萧风雨欲来的脸色,到底没敢。
没人比他更清楚秦萧与崔芜之间的羁绊,天子若有什么,自家主帅的命也去了八分。
这时候,还是老实点比较好。
“是,末将遵命。”
秦萧难得急躁,点齐人马甩掉辎重,麾下骑兵只携弓弩与环首刀一类的轻型武器并三日口粮,即刻拔营启程。
千里奔袭本是颜侯爷的拿手好戏,这一遭却被秦萧抢了先,说不憋屈自不可能。但再如何郁结,他也只能任劳任怨地暂代“主帅”之职:盯着麾下收拾辎重,顺带清理“尾巴”,为秦萧扫除后顾之忧。
另一边,御驾亲征的崔芜悍然越过中原与铁勒边陲,直逼王庭而去。诚如所料,铁勒大部被中、西两线战事吸引,这一路出奇顺利。直到跨越大半个涿州,逼近幽州境内,也未曾遇到像样的抵抗。
这固然是女帝挑选的时机绝佳,更要紧的是,她麾下轻骑一人双马,脚程之快非寻常骑兵可比。一路长驱直入,竟是将敌军远远甩在身后。
直到逼近幽州北界,才遇上第一波像样的阻截。
正是曾在秦萧手中吃过大亏的忽律。
忽律父母俱死于战事,他恨极中原人,闻听魏帝御驾亲征,星夜兼程回援王都。紧赶慢赶,终于在幽州北境堪堪追上。
两边斜刺里相遇,二话不说,上来就亮了刀子。
崔芜敢行险,除了胆子大,也是有所倚仗。她此行所挟五百禁军乃是一等一的精锐,配备的武器更是精绝,是由璇玑司改良过的连珠铳。
顾名思义,火铳以燧石触发,不必拖着累赘的火绳,且借鉴了另一个时空的左轮手枪构造,可连续发射而不必停歇。
两边一照面,铁勒人按部就班冲锋,待得冲进火铳射程范围,领兵的殷钊骤然吹响木哨。
这是“出击”的信号,刹那间,爆响似雷,震得人仰马翻。弹丸如雨,山呼海啸般推出。
打头一排铁勒骑兵没几个能逃脱,人仰马翻地滚了一地。
而这只是开始。
韩筠与禁军初次打配合,效果竟是出奇得好。眼看铁勒先头部队栽了,他当机立断,主力部队全军压上,怒潮般展开反攻。
此时的铁勒骑兵就如朔州城下第一次见识神机营的乡巴佬,被突如其来的爆响与火光惊住,恍惚中不知迎面而来的是人是鬼,只想抱头鼠窜避其锋芒。
“是天怒!是雷罚!”
“天神发怒了!他要惩罚他的子民!”
军心一散,再悍勇的战斗力也发挥不出。忽律眼睁睁看着自家军阵被中原人冲溃、冲散,纵然愤怒恼恨,也只能调转马头,先退再说。
韩筠未曾追赶,勒马驻足,蓦地大笑。
他奉命征战江南,虽也连战连捷,但南蛮狡诈,多以密林、山地隐蔽行踪,两边敌进我退、你追我赶,竟是玩起了躲猫猫,实在憋屈得厉害。
如今在这开阔旷野酣畅淋漓地打上一仗,以韩筠的圆滑,都不由生出豪气,仰天笑道:“痛快!痛快至极!”
痛快的不止他一个。此次出行,崔芜乘坐武车坐镇,虽不必于激战中露面,奈何武车醒目,还是被人盯上。
那是一小股铁勒骑兵,自以为钓到大鱼,嗷嗷叫唤着冲杀过来。彼时,武车四周只有数十亲兵护卫,见状拔刀,便要与之决一死战。
就在这时,武车里传出鸣铃声,亲兵们如得讯号,不进反退,鸢鸟双翼般收回武车之后。待得铁勒骑兵冲到近前,机括启动,挡板撤开,车壁现出无数蜂巢般的小孔。
下一瞬,万箭齐发,恰似疾风骤雨过境。
当韩筠收到消息,忙不迭前来护驾时,武车前只留一片狼藉尸首。紧接着,车门推开,新燕跳下车辕,扶着崔芜缓步下车。
“无妨,有惊无险罢了,”崔芜笑吟吟地,甚至有心情安慰麾下大将,“六郎改造的武车甚是好用,回头给璇玑司批一笔银子,多造几辆出来,往后用得着。”
韩筠见她毫发无伤,一颗心方才定了。
眼看日落西山、暮霭渐沉,大军就地扎营,不多时,旷野之上飘起炊烟。
这一晚运气极佳,因战场血气引来狼群,被大军以标枪投中,收获狼尸若干。狼皮剥下,狼肉烤熟,撒上盐巴、配着干粮,就是风味绝佳的晚食。
崔芜头一回吃狼肉,用烤肉就泡面,自己还觉得挺新鲜。一边吃,一边唤来韩筠和殷钊,商议下一步进军计划。
“再往北是檀州,耶律璟反应再慢也该听说了消息,”她低头喝了口面汤,用衣袖抹净嘴角,“我猜,他舍不得放弃这么好的机会,必会调动大军围堵咱们。”
这是一早预料到的,韩筠也好,殷钊也罢,并不紧张。韩筠甚至笑道:“咱们多分走一份兵力,武穆王那边就少一分压力,拿下蔚州也多一分把握。”
“是好事。”
崔芜点头:“于兄长是好事,但咱们往后的路势必难行。”
“两位爱卿以为,到了这一步,是进,还是退?”
崔芜再轻狂,到底理智未失,并不指望真正拿下上京。之所以摆出御驾亲征的架势,无非想牵制住铁勒东线,为秦萧收复蔚州创造机会。
如今,战略目的基本达成,也到了商议去留的时候。
韩筠心知肚明,若要稳妥,自是见好就收。纵然不曾拿下上都,有了今日一战,军功必是少不了的。
但要韩筠说出“退兵”二字,舌尖仿佛拴了千钧重的铁闸门,怎样也开不了口。
——好容易站在这里,不世功业兴许只有一步之遥,现在退却,要他如何甘心?
两股截然不同的思绪纠缠激战,韩筠嘴唇颤抖,实在下不了决断,只好将难题抛回给自家主子:“进退皆有好处,全赖陛下裁决。”
崔芜“扑哧”笑了:“你倒是乖觉,难题丢还给朕,结果怎样都不担责是吧?”
韩筠了解崔芜脾气,半点不慌:“陛下既这么问,便是心里有了决断,微臣愿为君命是从。”
殷钊亦是同样想法。
崔芜很少有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她从江南楚馆走到今日,靠的就是“杀伐决断”四个字。
但这一回,许是肩上担负的人命太多太重,她难得踟蹰。
“收复幽云乃多少武将毕生梦想,走到这一步,若说寸功未建打道回府,想必你们也是心不甘情不愿。”
韩筠与殷钊没吭声,脸上神气已然说明一切。
崔芜同样不甘心,她心心念念了许久的幽云十六,如今就踩在脚下,如何能虚晃一枪无功而返?
她有了决断。
“继续北进,”崔芜眯起眼,最后一抹夕晖映照脸上,那一刻,她是大魏女帝,“既走到这里,哪怕是龙潭虎穴,朕也要闯一闯了。”
韩筠与殷钊扶刀拜倒。
“陛下圣明,臣愿誓死相随。”
崔芜并非犹疑不决的性子,既有了目标,所有顾虑俱被放下。当夜踏踏实实休整一宿,第二日天不亮启程,快马加鞭开赴北境。
如此紧赶慢赶,不到两日入了檀州境内。这一回点更寸,堪堪撞见铁勒人运输辎重后勤的队伍。
恰逢大军口粮濒临告罄,崔芜可没有与人客气的习惯,一声令下,大军倾巢而出,连运粮的骡车也没放过。
护送粮草的铁勒骑兵亦不肯甘休,挥舞弯刀杀将过来。韩筠领兵迎敌,不到两个回合就将敌将斩于马下。
他抹去刀锋血迹,想起这一招还是昔年颜适所授,如今两人同殿为臣,俱是受封侯爵,不由心潮澎湃。
就在这时,远处隐隐传来雷动,是千百匹战马踩过旷野。天际卷过浩荡烟尘,弯刀折射骄阳,好似严霜丛生。
韩筠悚然变色:“是敌袭!保护主子!”
第330章
敌军乍现时, 左右两翼立即向崔芜靠拢。殷钊下意识握紧佩刀,侧身护住崔芜身前:“主子上车,臣誓死护驾。”
崔芜却比他淡定多了, 端着千里眼观望片刻,突然道:“铁勒人下血本了, 来的是耶律璟本人。”
殷钊:“……”
正打算护卫崔芜撤退的韩筠:“……”
崔芜放下千里眼,眼底闪烁着难以言喻的光:“拿下这位,咱们这一趟就算没白来……怎样, 敢不敢搏一把大的?”
殷钊与韩筠对视一眼。
陛下, 您当铁勒汗王是山林里的兔子,说逮就逮吗?
但……可能某位陛下天生有传销基因,被她一通忽悠,两名得力干将都听到耳畔汩汩作响。
那是热血被灼烧沸腾的声音。
韩筠与殷钊再次对视一眼。
干吗?
干他娘的!
这二位配合默契,只一个眼神交汇已然敲定战术——照旧是禁军打头,轻骑随后, 左右两翼包抄, 将铁勒军阵重重分割。
一般情况下,崔芜不会干涉韩筠用兵, 但是这一回, 她有自己的想法。
“耶律璟伤病缠身,此次御驾亲征,十有八九是冲着朕来的,”她笃定地说,“既如此,不妨加一把火,打出仪仗,牢牢钓住这条大鱼。”
韩筠悚然震动。
他明白崔芜的意思, 这位陛下是打算拿自己作饵,引耶律璟孤军深入,为左右两翼争取时间。
就战略而言,没问题。但是对崔芜来说,此举着实危险。
然而崔芜心意已决,须臾,明黄旗帜被天风扯动,其上所绘并非姓氏,而是一只盘旋于彩云中的五爪金龙。
如今的大魏,只有一人敢以“龙”为图腾。
早在崔芜登基之初,以何种神兽为帝王象征还曾引发争议。毕竟自前朝以来,道教阴阳学说兴起,“龙为帝王,凤为皇后”的固定搭配逐渐成为主流。
但崔芜不是皇后,胼手胝足打下江山的开国女帝,断不会允许自己沦为男权附庸,遂否决了礼部“以凤凰为女帝象征”的提议,仍以龙纹为章。
昔日,金龙盘旋帝都之上,前朝碎为齑粉的盛世大梦,由一个女子续上。
如今,金龙逞威北境大漠,曾被外族夺走的幽云十六,亦由同一个女人夺回。
“放他们过来,”崔芜眯紧眼,听到心里渴盼的战意,“耶律璟既然来了,也不用回去了。”
与此同时,亲自率领草原勇士冲锋的北廷汗王发出同样的狞笑。
“既然来了,留下吧!”
借着亲兵遮挡,他自怀里摸出一个银质小瓶,倒出一粒药丸丢进嘴里。与他并肩齐驱的王妃投来担忧的一瞥,见他侧脸冷硬、漫无表情,遂取下肩头长弓,亲自挽弦,一箭射向那迎风飞扬的龙纹王旗。
她准头极佳,奈何距离太远,箭矢飞到一半便没了力道,斜斜插进泥土。
饶是如此,仍将护卫王旗的亲卫惊出一身冷汗。
“有意思,”崔芜自千里眼中瞧得分明,未曾错过王妃男装打扮下的姣好眉眼,一眼认出这是个扮作男装的女子,“耶律璟身边竟有女人跟随?是谁?”
自有了解铁勒内情的亲兵禀明:“应该是耶律璟的王妃,此女出自回纥乌孙部,素以美貌著称,被誉为草原和大漠上一朵会走路的花儿。”
崔芜叹息。
以王妃那一箭的准头,不亚于军中箭术好手,而她扮作男装跟随耶律璟身侧,可见骑术亦是上佳。
这样通骑射、有胆识的女人,旁人提及,却只有一句“美貌著称”。
奈何……奈何。
“此女若能转投中原,”崔芜肯定地说,“朕必以上将军之位待之。”
亲兵:“……”
他不知说什么好,只得闭嘴。
眨眼间,铁勒大军到了近前。照旧是骑兵开道,弯刀如覆霜雪,马蹄震动大地,好似地龙翻身。
韩筠谨遵崔芜吩咐,装模做样地抵挡两个回合,便假作溃散,放铁勒人长驱直入。
崔芜掐算着时点,待得耶律璟进了射程范围,猛地吹响木哨。
这是她观看神机营操练时想出的点子,盖因战场之上瞬息万变,如何进退、如何变阵,皆需将领下令。若以令旗操控,难免判断不清,倒不如以哨音遥控,再远也听得分明。
只见禁军上前,分三排列阵。当头一排屈膝半跪,手里端着一支从所未见的细长铁管。
下一瞬,惊雷乍起,弹丸裹卷着火光,好似排山倒海般推向敌阵。铁勒人避无可避,被掀翻一片。倒下的战马阻挡了后来者,后者被前者绊,前者被后者压,仿佛推到的多米诺骨牌,怎一个“惨”字了得。
这支军队乃是耶律璟的亲兵,训练有素非常人可及,倒不至于被爆鸣声惊吓。但他们胯下战马从未经历过这等阵仗,一时乱了阵脚,嘶鸣着向后逃窜,任凭如何呼喝也驾驭不住。
——耶律璟做好全副准备应对中原人的武车,却不想崔芜另备了杀手锏,专程款待这位北廷汗王。
这还不算完。中原人的铳管响起来没完,这一波虽不是连珠铳,却比射程有限的连珠铳威力更大、准头更精。第一排射击完毕,将火铳交与第二排。第三排则将上完弹的火铳往前传。如此丝丝入扣,竟是形成了流水作业。
铳鸣声接二连三响起,死伤如何姑且不论,直惊得奔马肝胆俱裂。
饶是耶律璟已经高估崔芜能耐,仍被这一幕打了个措手不及。回过神时,前锋精锐死伤近半。
这些都是跟随他多年的心腹勇士,每一个都弥足珍贵,如今却在血泊中挣扎,由不得耶律璟不痛心疾首。
然而仗打到这份上,后退显然不能。传令官挥舞令旗,数十面圆盾排于骑兵之前,仿佛张开的乌龟壳,速度极慢,却步步坚定地向前推进。
这原是用于对付武车飞弩的法子,如今虽不能完全阻挡火铳弹丸,却也聊胜于无。圆盾之后是重甲骑兵,全身包裹在层层重铠中,只露出双眼。每踏出一步,地面发出隆隆震颤,好似巨蟒出山。
火铳威力不俗,唯一的缺憾是弹丸有限。崔芜不欲浪费弹药,再次吹响木哨。
列作三排的禁军立时后撤,如此一来,武车之前再无阻碍,待宰羔羊般暴露在铁勒人面前。
重甲军随即加快步伐,谁都知道,只要擒住中原女帝,便能在战争中立于不败之地。
可崔芜是那么容易被抓住的吗?
她极耐心地估算距离,等到重甲军里武车不足三十步,猛地拉动线绳。
武车四壁撤去挡板,显出密密麻麻的小孔。千万支飞弩从中射出,撞在盾牌上,“劈里啪啦”一阵响。
盾牌以精铜铸成,外头蒙了浸泡过油脂的牛皮,便是强弩也难穿透。但这一波飞弩目的不在伤人,箭头中空,填了特殊的药粉。火药炸开的一瞬,极富刺激性的烟雾蒸腾而起,难以言喻的销魂气味攘得到处都是。
铁铸头盔能防箭矢,却挡不住无孔不入的毒气。一时人也好,马也罢,俱是头晕目眩,连连干呕起来。
崔芜瞅准时机,厉声喝令:“殷钊!”
殷钊等了半日,为的便是这一刻:“铁勒汗王就在眼前,儿郎们还等什么?随我冲!”
遂一马当先,冲锋在前。
禁军无不竞相追随,从来软弱的羊群一朝翻身,也敢追逐虎豹撕咬。他们毫不费力地撕开盾牌防线,却在铁勒人的重甲军面前遭遇挫折,那甲胄不知是何打造,坚硬无比,居然连长刀都无法砍透。
铁勒人纵声长笑,挥舞弯刀斩落。就在这时,中原人的刀锋反射阳光,令他眨了眨眼,那一刀不知怎的劈了个空。
再一看,中原人的马背上空空如也,哪有人影?
铁勒人茫然四顾,忽听座下战马一声惨嘶,好端端的前蹄突然塌陷,毫无预兆地将人甩飞。
铁勒人滚落在地,摔了个七荤八素。未等回神,眼前寒光一闪。
他怔在原地,颈间头盔与铁甲连接处不断渗出血迹,双目突出如核,咽下最后一口气。
殷钊一击得手,只觉从所未有的畅快。
“杀尽胡虏,就在今朝!”他厉声呼喝,“尔等还等什么!”
这招是典戎教的,典家占据山寨多年,与前晋官兵和铁勒精锐都曾交过手。正面冲阵拼杀不过,便想出不少“旁门左道”的法子。
比如两军厮杀,不正面硬拼,而是借矮身钻入马腹之机,以地堂刀法斩断对方马腿。
铁勒肆虐中原,全靠骑兵逞凶。一旦马失前蹄,则优势尽去,便可从容反击。
好比现在。
论骑术、论悍勇、论身体素质,魏军都难压铁勒人一头。但论机巧、论灵活,绝对有过之而无不及。一时间,只见魏军马背空了一片,与之相对应的,铁勒军阵哀鸣连连,战马落花流水般倒了一地。
真正应了那句“人仰马翻”。
与此同时,忽听喊杀声自身后传来。惊魂未定的铁勒人纷纷回首,发现自己的后路居然被截断了。
韩筠亲自领兵完成包抄,好似一只收拢的铁爪,将铁勒人困于其中。
至此,两边底牌尽出,是一网打尽还是鱼死网破,端看气运站在谁的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