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1章
这是一个与寻常无异的早晨, 至少在陈二娘子看来是这样。
她如往日一样,清早天不亮起床,用过早食驱车前往城郊, 将名下的纺织作坊挨个查看过,确认诸事妥当并无疏漏, 方才回了萃锦楼。
这个时辰,客人并不多,楼中诸人各司其职, 一应井井有条。陈二娘子转过一圈, 满意点头,又去城西接儿子用午食。
她孩儿随她姓陈,大名良景,只陈娘子嫌拗口,平日里只唤“宝儿”。
宝儿今年八岁,生得粉雕玉琢, 乍一看仿佛年华中的童子落入凡尘。人又乖巧懂事, 平日里陈娘子稍有些咳嗽,他就抱着娘亲嚷嚷“请大夫”, 读书写字更是不必人催, 自己就将功课安排得妥妥当当。
每晚回了宅子,他趴在灯下习字,陈娘子打算盘看账本,偶尔抬头看向神情专注的儿子,只觉上天待她不薄,虽半生坎坷,却遇到可堪托付的主子,又有这么好的孩儿。
懂事贴心到……她时常忘了他的生父是个淫辱女子的贼人, 一度强加于她毕生无法磨灭的痛苦。
半年前,城西开了义学,附近百姓家的孩子皆可就读于此。夫子是陈二娘子重金请来的,学问好,人也耐心。宝儿跟着听了两堂课,很感兴趣,此后日日皆来,不过半年,已背熟了《论语》,正跟着夫子读《大学》和《中庸》。
陈二娘子带他上了马车,宝儿像只小麻雀,叽叽喳喳说着今日新学的功课。陈二娘子这些年做起偌大一盘生意,也颇读了些书,时不时搭上两句,母子之间其乐融融。
“宝儿中午想吃什么?”
“八宝鸭,玫瑰鸡,爆炒羊肚,鲫鱼豆腐汤。”
“吃这么多,不怕撑破肚皮啊?”
“不怕,撑了就喝山楂茶。”
如此童言童语,自然令陈二娘子开怀大笑。
临近萃锦楼时,马车忽然放慢脚程,盖因街上人流增多,摩肩接踵,难免阻塞道路。
陈二娘子心中诧异,掀帘问道:“怎么回事?”
她如今身家不菲,出行必带护卫,此时正骑马跟随车侧,闻言答道:“好像是前面有大队人马出行,阻了街道。”
“莫非是朝中哪位大人的官眷?”
“不清楚,看着不像。”
陈二娘子遂闭了嘴,坐在车里安心等待。
然而等了半天,路况非但没有改善,反而越发拥堵。与此同时,车外人群出现骚动,路人被强行清场,一队人马打出仪仗,直奔马车而来。
陈二娘子察觉不妙,在护卫的簇拥下下了车。然而这时想走已经来不及,只见半路杀出的人马将她团团围住,随即队列向两侧散开,一人一骑排众而出。
“陈夫人,”来人正是石浩,他翻身下马,向陈二娘子作揖,竟是从所未有的客气,“夫人照料皇嗣多年,实是劳苦功高。如今天子抱恙,传口谕回京,命石某扶幼主上位,还请将皇嗣交与石某带回宫中。”
陈二娘子认得石浩,却听不懂他说些什么。分明每个字都认得,凑在一起却成了天书。
“石大人在说什么?”她皱眉反问,“哪来的皇嗣?”
石浩正欲说明,恰这时,宝儿听得生人声音,从马车上跳下,扑进陈二娘子怀里:“娘,怎么还没到啊?”
石浩没曾想这般轻易就得见正主,运足目力打量,只觉男童眉清目秀、皮肤白嫩,样貌自是好的,只瞧不出与崔芜相似。
但也正常,不是所有孩儿家都与父母肖似,单凭这一点亦不足以否定他皇嗣的身份。
遂撩袍半跪,对宝儿笑眯眯地伸出手:“微臣石浩,奉天子口谕,迎殿下回宫。恭喜殿下,贺喜殿下。”
陈二娘子突然意识到他想做什么,惊恐万分地抱住儿子。
“你胡说些什么!”她展开裙摆,将受惊的宝儿挡在身后,“这是我的孩儿,与天子有何干系?”
石浩眼珠转动,忽然瞥见一物,伸手指住宝儿腰间。
“那龙凤荷包以湖丝为底,辅以苏绣,手法技艺分明出自宫中,岂是你一介商户可有?”他理直气壮道,“这便是凭据,此子非你所出,乃是天子骨血。”
“如今天子重病,拖延归期,皇嗣理当入主朝堂,代天监国。此乃孝道,亦是大义。”
他不给陈二娘子反应的时间,直接打了手势:“殿下,请吧。”
身后兵丁得了示意,上前欲将母子分开。宝儿受了惊吓,抱着陈二娘子大腿不撒手,口中连呼:“娘!阿娘!”
没有哪个母亲能忍受孩子叫娘,陈二娘子尤其如此。她不顾一切地撞开兵丁,重新抱住自己孩子:“你干什么?他不是皇嗣,不许带走他!”
她所携护卫不是吃素的,见势不妙,立刻蜂拥上前,阻挡在主家与兵丁之间。
两波人马正面冲撞,动静势必不小。有机灵的,围观至此已然回过味,对着陈二娘子指指点点。
石浩心知耽搁得越久,对自己越不利,遂大喝一声:“陈娘子阻拦本官带走皇嗣,是何居心?”
“容本官提醒尔等,扣押皇嗣可是掉脑袋的罪过!尔等就不怕来日天子问罪,祸及九族!”
侍卫纵然会武,却不懂朝政时局,冷不防牵扯上“九族”,不由怔愣,手底立时软了。
石浩所携兵丁趁机突破重围,硬是从陈二娘子怀中抢走宝儿,半扶半架上石浩马背。
宝儿自马背上伸出手,撕心裂肺地呼喊:“娘——娘——”
陈二娘子一颗心都被揉碎了,不顾一切地冲过去,却被兵丁用刀鞘击倒。
她额角红肿、嘴唇渗血,却仍挣扎着爬向石浩,声嘶力竭道:“放开我的孩子!把宝儿还给我!”
但兵丁们拦着她,让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随即,石浩一扯缰绳,带着宝儿扬长而去。
陈二娘子目光怔怔,像个被吸走灵魂的木偶人。突然,她想起什么,挣扎着爬起身,自护卫手里牵过坐骑,不顾一切地策马远去。
半个时辰后,坐镇皇城司的阿绰惊闻变故,简直难以相信。
“石浩说宝儿是什么?皇嗣?”她匪夷所思道,“这人脑袋被板砖拍了吗?”
禀报消息的暗探沉默片刻,不知该怎么接这个茬。
阿绰跟随崔芜时间最久,将她私下里三不着两的说话方式也学了去。此际深深吸气两回,好容易压下胸口怒火。
“陈家阿姊定是急疯了,才直接找上你们,”她冷静下来,意识到石浩此举的目的,“姓石的无中生有,是打算玩一手釜底抽薪了。”
崔芜临行前,曾与她推演过京中世家可能有的反应。预想中,他们更大的可能是从“女子之身”这个角度攻讦她,进而否定女子主宰天下的合法与合规性。
只是崔芜也好,阿绰也罢,都忘了世家是人,肉体凡胎,难免贪生怕死。有了前头的崔氏和荀李为前车之鉴,法场之上血迹未干,他们如何敢重蹈覆辙?
是以这回,石浩另辟蹊径,从一个谁都没想到的角度发难。
倒是小瞧了他。
“这是要扶幼主以令诸侯吗?”阿绰自执掌皇城司,于崔芜的督促下读了几本史书,知道些许典故,“有意思……那他下一步是不是要召集群臣,商议废立事宜?”
话音未落,自宫城方向突然传出穿透力极强的鸣钟声,共计十六响,预示天子驾崩。
阿绰:“……”
她还没来得及唱一出“报丧”戏码,石浩就抢先鸣响丧钟,这是把她的戏份抢了?
这一下,连暗探都有些拿不准:“宫中鸣响丧钟,莫非天子当真……”
话未说完,阿绰眼神冰冷地扫来。暗探喉间卡顿,说不下去了。
“看来,姓石的是铁了心要坐实陛下薨逝的传闻,”阿绰握着下巴,“只不知京中将领,他拉拢到几个?”
禁军将领自殷钊以下,多是陇州起就跟随崔芜的老班底,战力不俗且忠心耿耿,但凡有那么两三个坐镇京城,石浩都不敢玩这一手。
但是五日前,盖昀寻了个由头将他们调出京城,名义上是京城左近有盗匪出没,伤及路人无数,实则为了什么,该知道的都知道。
原本阿绰还想着京中世家都有眼睛,这时调走禁军摆明不合理,谁会这么蠢,真往陷阱里跳?
如今看来,人被逼到绝处,哪怕明知有诈,也顾不得许多。
正自沉吟间,第二波密探闯了进来,这回的消息更劲爆:“禁军都尉王雍以丧钟鸣响、京中恐有大变为由,封锁京城九门,一应人等不许进也不许出。”
本以为阿绰会惊怒交加,谁知她沉默片刻,忽然“咯”地一笑。
“我说什么来着?小丑这不自己跑上台面了?”她讥讽一句,旋即转向暗探,“去告诉陈家阿姊,不必担心,最多三日,我还她一个活蹦乱跳的宝儿。”
又转向后来的暗探:“给盖相和贾尚书发信报,大鱼落网了。”
宫中鸣丧非同小可,不管知晓内情还是蒙在鼓里,第一时间都得换上丧服,火急火燎地赶往宫里。
孙彦也不例外。
第312章
孙彦在寒汀的服侍下换上麻衣, 扎上麻带,心中兀自不可思议:“天子这就……”
寒汀不敢妄议,他心里存着疑虑, 时而觉着事情没这么简单,时而又想, 若天子当真薨逝,于孙家未尝不是一桩好事。
转念思及可能的即位人选,又觉还不如崔芜在位。
这便是手里没人的坏处, 自孙景事发, 孙府本就不富裕的人手被女帝清理一遍。如今的顺恩伯府名义上好听,实则是个空壳子,跑腿也好,探听消息也罢,都极为不便。
不然,怎会被阿绰一个小小女官架空权柄?
“先入宫吧, ”电光火石间, 孙彦下定决断,“无论天子是生是死, 总要见了面才好定夺。”
这一日的宫城大门层层洞开, 昔日富贵尊荣地,如今是大写的“开门揖盗”。百官们来得仓促,幸好家中底蕴丰厚,该戴的孝,一个也没落下。
一边走,一边交头接耳:“天子这便去了?”
“丧钟都响了,还能有假?”
“可是太原府来了信报?”
“灵柩何时运回京城?”
此时便能看出极明显的派系划分,世家官员只管簇拥谢崇岚, 女帝打天下的老班底则以盖昀为首。
许思谦是唯一一个被蒙在鼓里的,乍闻噩耗,简直如堕梦中:“怎会如此?陛下、陛下她……”
他是厚道人,追随崔芜多年,君臣情分不可谓不深厚,一时信以为真,不由红了眼眶,几乎落下泪来。
盖昀与贾翊不着痕迹地对视一眼,难得生出一腔“欺负老实人”的愧疚感。
既然鸣响丧钟,下一步自是商议治丧。前后不过半个时辰,三品以上官员齐聚文德殿,抬眼就见兵部尚书石浩高居丹陛之上。
这一惊非同小可,哪怕是世家魁首的谢崇岚,都不禁沉下脸色:“放肆!宫城之内,岂容你如此僭越!”
石浩瞧他亦有气,当初他造访谢府,几番苦口婆心劝说,都被这老狐狸敷衍过去。
同为世家,本该相互扶持,却连句准话都不肯给。
着实可恶。
“谢大人放心,”他皮笑肉不笑道,“石某再如何狂悖,也不敢窃居天子之位。只是陛下骤然薨逝,未曾留下只言片语,更兼国不可一日无君,石某为天下计,不得不越俎代庖一回……”
贾翊不容他说完,厉声喝问:“你口口声声天子薨逝,敢问灵柩何在?再者,首辅在此,谢尚书在此,如何轮到你越俎代庖?”
石浩连盖昀这个首辅都未必放在眼里,遑论贾翊?在他看来,这厮不过佞臣酷吏之流,根本不配与他同殿为臣。
面上却得维系假惺惺的一团和气,毕竟“幼主”能否顺利即位,六部尚书的态度至关重要。
“贾尚书误会了,石某怎敢僭越君上?今日冒天下之大不韪,乃是因为君上崩殂,石某千辛万苦,终于将流落在外的皇嗣寻回……”
此话一出,好似往滚油中浇入冰水,瞬间炸开了锅。
贾翊下意识看了盖昀一眼,后者微微蹙眉,不动声色。
他心里有了谱,冷笑道:“这话倒是奇了,陛下尚未大婚,哪来的皇嗣?”
这不仅是他的疑问,也是朝堂诸公心中困惑。一时间,所有目光聚集在石浩身上,或狐疑,或思忖。
石浩早料到有此一着,好整以暇道:“贾公许有不知,昔年天子流落江南,与顺恩伯……嘿嘿,有过一段瓜葛。”
孙彦心头剧震,猛地抬头,两边目光一触即分,他隐约意识到什么。
“彼时,天子曾有一段骨血,虽对外宣称落胎小产,可哪有母亲不爱孩子的?”
“她将这孩儿偷偷生下,暗自寄养在旁人名下,一有空闲就去看望——若非见着那孩儿身上信物,连石某都险些被蒙蔽过去。”
此语言之凿凿,连盖昀与贾翊这样的近臣都生出“是真是假”的疑惑,何况旁人?
这其中,尤以孙彦最为震惊,一颗心险些迸出腔子。
他平生最为悔恨之事,便是没能留住当年那个孩子,若他与崔芜的骨血还在,则今日又是一般光景。
此刻听说孩子尚在,一句“他在哪”几要脱口而出,只他自有城府,最后一刻想起还在文德殿中,当着百官的面,总算将话语咽了回去。
旁人却没避嫌的顾虑,提及皇嗣,谢崇岚这个礼部尚书最有话语权,立刻道:“皇嗣在哪?有何凭据?”
石浩瞥了他一眼,心知这老狐狸虽端得紧,却巴不得有个名正言顺的皇嗣即位,以便效仿魏武令诸侯之事。
遂拊掌三下,自有两名禁卫挟着一七八岁的小儿上殿。男童换上明黄服色,颈戴赤金项圈,瞧着倒也富贵,只不知有病还是灌了药物,昏沉沉的,不哭也不闹。
男童腰间佩着宫中所出的龙凤荷包,被石浩当众解下,示于群臣:“这荷包乃是宫中手艺,便是最好的凭据。”
又自荷包内倒出两粒碎金,形如瓜子,亦是宫中式样。
殿上众臣窃窃私语,各有各的盘算。谢崇岚捻须,说了句公道话:“仅凭这些,尚不足以取信天下。”
“敢问石公,可有旁的佐证或是信物?”
石浩拿不出来,但朝臣最大的本事就是凭一副利口沉木浮石,当下掷地有声道:“陛下将此子寄养在一商妇名下,空闲时常探望——若非亲生,何必对一商妇之子关怀备至?”
群臣虽有疑问,奈何石浩只咬死一句:“天下小儿何其多,纵然天子关怀民生,为何只对此子另眼相看?”
“有宫中之物为凭,年岁样貌也对得上,这还不够吗?”
被逼得急了,他干脆祸水东引,直勾勾看向孙彦:“顺恩伯,这孩子亦是你的骨血,你怎么说?”
霎时间,所有人的目光来了个急转弯,奔着孙彦去了。
连许思谦都有些犹豫不定,附在盖昀耳畔低声道:“这孩子,该不会真是……”
却被盖昀一记眼风瞪了回去。
心腹尚且如此,遑论人在局中的孙彦?
他理智知道这话水分极大,情感上又盼望石浩所言是真,两股截然相反的情绪在胸臆中掐架,好似水火不容。
极度的拉扯中,孙彦只觉热血山呼海啸般冲入颅脑,理智节节败退,偏要撑住最后一线清明,扒着石浩言语破绽:“石公这话却怪,孙某与这孩儿素未谋面,如何说得准?”
石浩笑道:“都说父子连心,纵然未曾见过,血脉相连,总该有些感应。孙伯瞧着,这孩子可有你昔日风采?”
这样远的距离,孩子又昏沉不醒,孙彦原本瞧不清他相貌。但他心口鼓噪得厉害,再被石浩言语所激,瞧着男童,竟越看越觉面善。
鼻子高挺,像自己。樱桃小口,如崔芜。
那一刻,一个念头越来越强烈,魔怔般占据了思绪。
他忍不住想:如果……是真的呢?
从来只听说为母则刚,哪有母亲不爱孩子的?也许正如石浩所言,崔芜并未舍得落去亲生骨肉,而是偷偷生下,寄养在旁人名下,就是为了不叫他寻到这孩儿踪迹。
她素来刚烈,又极重权柄,这种事并非做不出来。
若是真的……那这孩子便是他与崔芜的骨血!
她竟愿意为他生儿育女?!
那一瞬,孙彦忘了身处文德大殿,忘了百官瞩目,也忘了云波诡谲的局势,只想放声大笑。
纵然孙氏落败又如何?
纵使秦萧手握兵权、抢占先机又如何?
他与崔芜有了骨血。
他是她孩儿的生父!
石浩续道:“诸位若还不信,不妨滴血验亲——正好孙伯这位生父在此,皇嗣真伪,一验便知。”
盖昀与贾翊交换一记视线,在彼此眼中看到讽刺。
有道是近墨者黑,与崔芜这位名医相处久了,外行人也多少懂些医理。
比方说,滴血验亲这玩意儿并不可信,盖因世人血型就那么几种,但凡相同便能相融,不独父母孩儿。
再比方说,若于水中加入白矾,则血型不同者亦可相融。
心念电转间,贾翊开口道:“石公此言差矣。纵然孙伯之血可与这小儿相融,也只说明孙伯与这男童有亲缘,与天子有何干系?”
“天子业已大行,石公无凭无据,就要我等相信这黄口小儿乃天家血脉,未免太过儿戏。”
话音未落,只听“呛啷”脆响,却是石浩捞起案上香炉,重重掷出。
“砰”一声脆响,缠丝白玛瑙香炉摔得粉粉碎。贾翊心头“咯噔”剧跳,直觉这一幕好生眼熟。
下一瞬,预感印证,无数禁卫从外闯入,将偌大的文德殿围得水泄不通。佩刀拉出半尺,虽未全然出鞘,明光映照面上,亦令一干文臣变了脸色。
以盖昀的城府,都不由厉声喝问:“石浩,你想做什么?造反不成!”
又斥责禁军:“尔等为天子亲军,圣人尸骨未寒,怎可助纣为虐!”
禁军面面相觑,似有犹疑。石浩却放声大笑:“石某所为正是为了拨乱反正,扶幼主上位。”
旋即脸色转厉,大喝一声:“有谁对皇嗣不服,现在就站出来。”
贾翊:“……”
等等,这句也好生耳熟。
第313章
此时的京中风雨欲来, 九门相继戒严,披坚执锐的武侯穿行于街道。
百姓们好容易过了两年安生日子,眼看变故再起, 不由惊慌失措。店铺歇业,民居亦是紧掩门户。
赶早的乡民进不去城门, 只能在官道两旁就地摆摊。都是自家种植的菜蔬瓜果,黄芽菜叶上带着露水,瞧着新鲜可喜。
一边摆摊, 一边与过往路人小声交谈。
“京中出了何事?”
“不知道啊。”
“今儿个一早, 宫里的大钟敲响了,好十几下,我数着呢。”
“听说是贵人去了!”
“真的假的?哪位贵人?”
“不会、不会是天子吧?”
“苍天啊,好容易来了个圣明天子,怎就收走了?这世道……牛鬼蛇神横行,没有天子镇着, 还不知是个什么样。”
一旁两个镖师打扮的路人买了些瓜果, 闻言对视一眼,掉头进了林子。此时正值夏末, 林木苍翠, 长草丰茂。一行轻骑悄无声息地驻扎其中,十来个佩刀禁卫簇拥着居中而坐的一男一女。
女子是崔芜,男子则是丁钰。
崔芜捡了木棍,在地上画出京城九门的图样,正偏头端详,只听探听消息的斥候禀报道:“京中鸣响丧钟,百姓都在传天子过身,九门也戒严了。”
说完, 将怀里的瓜果递上:“途中经过一条溪水,瞧着还算干净,顺手洗了,陛下随便用些吧。”
崔芜笑了笑,捞出两个鸭梨:“剩下的,你们自己分了。都吃饱些,稍后说不定有大战。”
禁卫乃是崔芜心腹,最不怕的就是大战,盖因有仗打才有功劳可立,才能升官发财。
闻言自是大喜,忙不迭地下去准备。
崔芜大约是古往今来最不讲究的皇帝,拿衣袖擦了擦梨子上的水渍,张嘴就是脆生生的一口:“唔,挺甜。”
另一只鸭梨被分给丁钰,他有样学样地咬了两口,拿胳膊肘捅了捅崔芜:“说吧,这仗怎么打?”
崔芜:“别急啊,戏台刚搭好,演员还没就位,再等等。”
丁钰品着这话,摸了摸下巴:“你是说,石浩除了勾结王雍封锁九门,还有后手?”
崔芜一抹嘴,以京城为中心,另勾勒出几处小点。
“九门戒严只是暂时,这是禁军主力,这是兄长驻军,这是延昭与狄斐驻军,不论哪处,兵力都比王雍手下那三瓜俩枣强得多,”她说,“这三方一旦有一边腾出手,领兵回援,石浩都只有被瓮中捉鳖的份。”
丁钰挠了挠头:“可按你说的,石浩能用的兵力都调动完了,哪还有多余人手?”
崔芜心里有个猜测,只是有些不祥,不到万不得已不想宣之于口:“所以我说再等等,等他出尽底牌,咱们才好顺藤摸
瓜。”
丁钰没意见,都听她的。
女帝自忖不擅兵事,但她毕竟是马背上打下的江山,历练这些年,水平已非吴下阿蒙。
至少,对付几个长于深宅、困于京城的世家魁首,还是不在话下。
“朕记得,当初疏通城中官沟,特意留了后手,”她唤来殷钊,“你可还有印象?”
殷钊是禁军统领,这等小事按说不必经他的手,但此事是天子亲口吩咐,他不敢怠慢,生生将图纸记在了脑子里。
“臣记得,”他伸手指点舆图,“官沟看似四通八达,实则百川归海,最终都汇入城外河道。”
“臣自请领三百人,从河道潜入京中,保准神不知鬼不觉。”
崔芜笑了笑:“甚好,那就交与你了。”
殷钊领命,下去点人准备。崔芜也没闲着,寻了处高坡,用随身的千里眼探察城门动向。
只一行商队模样的人马到了城下,仰头叫门。城上兵丁应答了几句,那行商模样的男人骤然发难,自牛车夹层摸出□□,一箭射上城楼。
崔芜:“……”
这一幕猝不及防,直把她看愣住了。
这还不算完,攻城的“商队”显然训练有素,十来支□□同时发难,当场清出一块空地。
随即,五六条带着铁爪的飞索抛上城头,钩住砖石凹凸处。“行商”好似攀山猿猴,身手矫健地贴墙溜上,从腾身而起到跃过箭垛,统共只用了五六息光景。
待得兵丁回过神,集中战力组织反扑时,先行攀上城楼的“行商”拔出腰间短刀。只见刀光森寒、鲜血四溅,倒在地上的尸骸又多了几具。
不过拖延片刻,已足够墙根的“行商”攀上城楼。随即“吱呀”一声响,厚重的城门缓缓开启。
“商队”模样的外敌蜂拥而入,城门紧贴着背影关合。
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崔芜:“……”
自千里眼中目睹一切的天子深深吸气,好容易抚平心绪。
托千里眼质量过硬的福,她将“行商”的随身兵刃与面貌轮廓瞧得一清二楚——高颧骨、低额头、鼻子挺拔,这是铁勒人的相貌特征。
短刀微弯,形似狼牙,亦是草原民族最为趁手的兵刃。
这是一支铁勒人组成的前锋军,或者,至少有铁勒血统。
魏都勾结外族的“内鬼”,至此终于露出马脚。
“好、好得很,”崔芜收了千里眼,吩咐丁钰,“点两个脚程快的,替朕办件事。”
丁钰:“陛下的意思是……”
崔芜手腕一振,将一样东西抛进他怀里。
青铜质地,沉甸甸、硬梆梆,雕作螭虎,爪牙狰狞。
虎身刻有八个字:统兵之符,左在帝君。
此乃调兵虎符。
丁钰肃整了神色:“调哪支军队?”
此时已过晌午,宫城之中安静如斯。头顶阳光普照,偶尔穿过回廊的宫人却嗅到风雨欲来的征兆。
这是盖昀第二次留宿垂拱殿偏殿,都快没了脾气。只是这一回没了上次的好待遇,冰鉴不用想,热水也没有,殿门从外反锁,窗纸隐约映出看守背影。
盖昀踱回案旁落座,摇头苦笑:“动静闹得有些大了。”
贾翊不以为意:“闹大些才好。到底是百年名门、簪缨世家,动静小了,如何毕其功于一役?”
盖昀:“……”
他听着贾尚书用春风化雨的腔调,表述出“非得把这帮龟孙九族料理干净”的意味,脸都木了。
“石浩知晓陛下与孙氏前情,不足为奇,”盖昀道,“只是那孩子……”
说到孩子,贾翊肃整了神色。
“以盖相对天子的了解,”他隐晦试探,“石浩所言,几分真伪?”
其实贾翊与崔芜相识更早,追随女帝的时间也更长。然而论及对天子的了解,仍无法与盖昀相较。
后者只略作沉吟,便断然道:“陛下重权柄,昔年对武穆王尚且有所保留,怎会给自己留下这样大的把柄?”
贾翊松了口气。
“如此,最好不过,”他沉吟道,“但石浩如此言之凿凿,这孩子即便不是天子所出,怕也有些渊源。”
“这便与我等无关了,”盖昀道,“为今之计,尽量拖延时间,最好弄清石浩是否藏了后手。”
贾翊深以为然。
除了这二位,孙彦也关心着同一个问题,只是出于全然不同的考虑。
“还请石公给孙某一句明白话,”他紧紧盯着石浩,“方才文德殿上所言,究竟是真是伪?”
此时,百官已经散去……或者说,借着商议丧仪的名义,被隔离软禁。
偌大的文德殿中,只余石浩与孙彦两人。
前者好整以暇地看着后者:“石某话说得如此明白,孙伯没听清吗?”
孙彦面色潮红,每吸一口气都压着颤音,几乎呛咳起来。他看着御座上昏迷不醒的男童:“所以,这孩子真是……”
他不敢说出那两个字,他有太久太久没叫出过那个名字。自江东孙氏归降大魏,于崔芜手上吃过的暗亏太多,及至嫡系一脉几乎死绝。
当真应验了那句“要你江东孙氏九族陪葬”!
石浩诡秘一笑:“这孩子是不是,石某说了没用,要看孙伯应与不应。”
孙彦听懂了他的潜台词,眼神微沉,旋即烧起一把漫天匝地的火。
“你怎么敢?”他揪住石浩衣领,“混淆天家血脉,你可知是怎样的罪过?”
石浩奇怪地看着他:“石某何时说过这样的话?倒是孙伯,事已至此,就不为你江东孙氏打算一二?”
孙彦皱眉。
“天子身后,谁最有可能即位,你我心知肚明。那位对孙氏观感如何,你亦是一清二楚,”石浩淡笑,“不趁现在扶亲子上位,更待何时?”
孙彦怔怔半晌,心知他所言不虚,却犹不甘心。
“你且给我一句实话,”他咬牙道,“那孩子,到底是不是我的……”
石浩眼神微妙地打量他,没想到昔日的江东之主落魄两年,竟是如此婆妈。
全族存亡的关头,不想着如何翻覆局势,反而计较起小儿身世。
但他尚需要孙彦这个“生父”相助,因此含糊其辞:“宫中信物你都看过了,还有什么可怀疑的?”
孙彦松了口气,不知是喜是悲。
石浩既已控制宫城,却不立刻逼迫百官拥立新帝,反而软禁群臣拖延时间,目的是什么?
答案是,他也在等。
等潜入京中的“商队”彻底控制城防,尤其是拔除作为女帝耳目的皇城司。
在王雍的刻意放水下,乔装商队的铁勒人不费吹灰之力摸到皇城司。为首之人一声令下,十来支弓弩同时瞄准大门,守门侍卫措手不及,竟被铁勒人冲进衙司,逼近最后一道防线。
彼时,坐镇堂中的阿绰不顾麾下劝说,拍案而起。
“我随陛下征战数年,连铁勒攻城的阵仗都见过,有什么好怕的?”她冷冷道,“去告诉底下人,这可是难得的立功机会。”
“斩首一级,赏银百两!”
第314章
皇城司的战力构成, 一半来自禁军,一半来自定国公府。
此时的禁军可不是两宋年间的软柿子、面包子,追随女帝东征西讨的精锐, 绝没有坐以待毙的道理。虽被杀了个措手不及,待得稳住阵脚, 立刻集结战力,与闯入城中的铁勒人战了个旗鼓相当。
国公家将更不必说,能被延昭看重调到身边, 哪个不是忠勇悍将?此际被阿绰所激, 又得重赏当前,一个个好似出闸饿狼,只管向前,不肯退后。
然则铁勒人数众多,竟是司衙护卫三倍不止。狼兵结成阵型,以□□开道, 逼得护卫步步后退, 不知不觉,脚跟踩上石阶。
电光火石间, 一支弩箭突破人墙防护, 直逼阿绰面门而来。阿绰虽为女官,身手可比崔芜这个半吊子强多了,百忙中一偏头一张口,竟是靠着贝齿,生生咬住箭杆。
弩箭力道不容小觑,当时就震出满口鲜血。阿绰面不改色,“呸”地吐了箭杆,再次喝令:“杀!”
她一个姑娘家都如此悍勇, 护卫怎敢不用心竭力?当下奋不顾身,与铁勒人战了个旗鼓相当。
——这个当口,殷钊率领的三百轻骑赶到了。
留守司衙的护卫不过百余,已是强弩之末。原以为敌人来了增援,正满心绝望之际,忽见领兵之人乃是殷钊,竟是己方援兵,精神当即振奋。
“援军到了!”庭内响起此起彼伏的呼喝声,“是殷统领!是咱们自己人!”
殷钊浑身湿透,领着三百禁军从官沟潜回京中——官沟原作排泄污水之用,潜行其中,个中滋味就别提了。但一行人唯恐延误大事,紧赶慢赶,好容易堵了铁勒人一个正着。
霎时间,强弱逆转,禁军与皇城司前后夹击,铁勒人再勇武也抵挡不住。支撑了大约半柱香,为首之人打了个呼哨,同样以□□开道,从容不迫地退了出去。
殷钊有心拦截,奈何司衙之中伤者甚众,又恐是敌人调虎离山之计,只得先作罢。他随女帝征战多年,战场救治已有心得,当下将二堂和左右厢房征做伤兵营,把受了伤的兵卒或搀或抬进去。
“如何处理外伤,陛下讲解过无数遍,先用淡盐水清理伤处,再敷药裹伤。”
“若有外感风邪、发起高热者,记下名字,稍后我去向陛下请药。”
安顿好伤兵,他才转向阿绰:“京中发生了什么?这些铁勒人是怎么回事?”
阿绰未曾亲见铁勒攻城一节,但猜也大概猜得到:“宫中鸣响丧钟,石浩假传天子死讯,将三品以上官员骗入宫中,盖相、许相和贾尚书也在其列,到现在都没出来。”
“石浩还强夺了陈家阿姊的孩儿,谎称是皇嗣,要扶其上位。”
殷钊:“……”
该说不说,这姓石的虽手段粗疏,行动力可是真强。
阿绰漱了漱口,将满嘴血沫吐掉,只管往殷钊身后看:“陛下呢?”
她虽知“重病”一说是天子引蛇出洞之计,但清早闻听宫中鸣丧,心里还是阵阵发慌。此际没瞧见崔芜身影,迫不及待想确认天子安好。
幸而殷钊给了肯定的答复:“放心吧,陛下安康,这会儿大约正往宫城赶去。”
阿绰先是长出一口气,听得后半句,脸色倏变:“往宫城去了?”
“可现在……整个宫城都落入石浩掌控!”
且不论阿绰如何担心自家主子,坐镇宫中的石浩却是半刻等不得,得了“铁勒入城”的消息,立刻将被软禁的朝臣召集于文德殿中,再次商议立储事宜。
他心里清楚,这一步迈出去,成则权倾朝野,不成便是打落尘埃,三陇石氏九族俱灭,是以拿出破釜沉舟的决心,半是诱导半是逼问:“各位大人蒙受皇恩深重,如今天子大行,只留下这一条血脉,当真要令他流落民间孤苦无依?”
“石某受天子恩重,断不能容许此事发生。哪位对幼主即位有异议,此刻不妨站出来!”
一声令下,围在殿上的禁卫齐齐踏上一步,佩刀出鞘,光气森寒。
盖昀与贾翊对视一眼,意识到这姓石的是打算杀人祭旗。虽不知天子何处,但想来离京不远,局面翻覆只在顷刻间,平白葬送性命实属不智。
是以两人未曾开口,打着静观其变的主意。
不曾想,这两位被事先通过气,知道“剧本”走向,却有人自始至终被蒙在鼓里。眼看石浩一手遮天,欲行篡权之事,而朝堂诸公各怀心思,谁也没有阻拦的意思,许思谦坐不住了。
他虽经历过乱世,却有些执拗认死理的脾气,更兼这些年被崔芜护得太好,竟是半点不曾被磋磨去本心。
他自忖身蒙皇恩,断无辜负之理,如何见得石浩倒行逆施?当即上前两步,指着石浩厉声喝骂:“贼子安敢?”
“莫说未见天子灵柩,薨逝之说真伪不知。便是真的,岂容你以一身世不明的小儿窃取九五!”
贾翊一个手慢,没能拉住许思谦,耳听得他字字铿锵,心中叫苦不迭。
石浩正等着朝臣出头,闻言,冷森森的目光奔着许思谦去了:“天子尸骨未寒,许相这是要谋逆不成?”
许思谦也是血气上头:“究竟是许某谋逆,还是有人欲以无知小儿混淆天家血脉?”
“许某不才,亦曾读圣人书、登天子堂,平生所重无非‘忠君报国’。若要议定储君,天子在世时,曾言身后欲以江山社稷托付武穆王。此刻迎王爷归京主持大局,许某绝无二话。”
“但若有人蒙蔽百官,欲效汉末挟天子之事,恕许某万万难从!”
石浩心思昭然若揭,可当面戳穿“挟天子”这层窗户纸,许思谦还是头一位。一时间,他既恨且恼,眼底泛起血光,忽而大喝:“来人!”
禁卫上前一步,刀锋如林,环伺锦绣官袍。
石浩伸手指定许思谦:“将这目无皇嗣的悖逆狂徒拿下!”
盖昀暗道不好,正要设法阻止,只见令人窒息的静默中,一名禁卫疾步而入:“不好了!大人,天子、天子她……”
石浩见他不懂规矩,正要呵斥,待得闻听“天子”二字,话音不由拐了个弯:“天子如何?”
只一耽搁,禁卫已经到了跟前。因为跑得匆忙,不留神绊了一跤,整个人正好扑在石浩脚下。
这一下突如其来,护持左右的禁卫忘了去拦。石浩心急如焚,听这禁卫翻来覆去念叨“天子”,不由走下玉阶,连声追问:“天子到底如何了?快说!”
电光火石间,那看似狼狈的禁卫突然翻身而起,袖中寒光乍闪,一把短小锋锐的匕首架上石浩颈间。
与此同时,“他”笑吟吟道:“石卿如此惦记朕之安危?还真是令朕感动啊。”
此人声音既清且软,再熟悉不过。刹那间,石浩如遭雷击。
半晌,他僵硬地扭过头,只见那人大了一号的头盔下,赫然是一张芙蓉秀面,嘴角微勾,似笑非笑地瞧着他。
石浩嘴巴张合几回,艰难吐出字音:“陛、陛下……”
崔芜微微一笑,扭头望去,却见盖昀和贾翊是最先反应过来的,已然跪伏在地,大礼参拜:“不知天子归来,臣有失远迎,望陛下恕罪。”
有他两位带头,旁人如梦初醒,跟着有样学样,连谢崇岚犹豫片刻,都跟着拜倒在地。
崔芜敛了笑意,不瞧百官,只盯着持刀肃立、已然不知所措的禁卫。
“石浩假传朕之丧讯,尔等以为是拥立皇嗣,跟随于彼也算情有可原,”她冷冷道,“此时缴械,朕可既往不咎,若要负隅顽抗……”
“想想你们的九族,禁不禁得住凌迟之刑!”
旁人尚在犹豫,只见东首一名禁卫“呛啷”扔了兵刃,伏地叩首:“卑职知罪,谢陛下不罪之恩!”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在第一人缴械后,很快出现第二人、第三人——不管之前是有心谋逆还是为人蒙蔽,见到天子当前,想也知道是阴谋败露,落入被动。
此时不降,更待何时?
再往深里想一层,天子为何这般赶巧,就在石氏宣布“丧讯”的同一日出现?之前传信也好,满城搜捕内鬼也罢,莫非都是引蛇出洞的布局?
一念及此,不免冷汗涔涔,更兼天威当前,这一双膝盖便再也挺不直。
这一刻,皇权的恐怖之处显露无遗。崔芜只是高居阶前,甚至不需要如何恐吓,自然慑服人心,令一干孔武禁卫主动缴械。
石浩亦是心惊肉跳,但所有人都能退,唯独他不能,盖因身后便是万丈深渊,踩空即为粉身碎骨。
“陛下好算计,”他咬牙道,“这一遭,是臣栽了。”
崔芜嘴角含笑,眼神却极冷:“石卿自谦了。朕也没想到,你胆子如此之大,竟然引铁勒人入京——倒真不枉跟晋帝姓了同一个石。”
石浩狞笑:“原来陛下已然知晓,那再好不过。”
他用古怪的眼神打量崔芜两眼:“如今京城落入石某掌控,禁军主力不在,秦萧亦是鞭长莫及,您纵有天大的本事也施展不开。”
“我劝陛下还是识时务得好,好好一个妇人,就该待在深闺享福,何必掺和这一趟泼天风雨……”
话没说完,忽觉喉间微凉,却是匕首切开油皮,无声无息地挑出一丝血痕。
石浩话音戛然而止。
第315章
大殿之上, 万籁俱寂,只闻长短不一的呼吸声。
半晌,女帝笑了。
“石卿这话耳熟得很, 朕一路走来,没少听人啰嗦, 还不是好端端站在这丹陛之上?”崔芜悠悠道,“你不妨猜猜,今日之后, 你与朕谁死谁活?”
“谁得青史留名, 谁又是遗臭万年的阶下囚?”
她眼神太冷,持刀的手又太稳,怎么看都是成竹在胸的模样。
不知不觉,石浩后颈渗出冷汗,但他很快挺直腰板,试图扳回一城。
“陛下不必故弄玄虚, 如今北境正在用兵, 分不出人手,您此次回京, 所携兵力不过数百之众, ”他咬牙道,“这个时辰,京城九门已然大开,千余铁勒轻骑冲入城中。”
“您猜猜,以您麾下兵力,能撑到几时?”
在他预想中,崔芜即便不惊慌失措,也该如临大敌。但出乎意料, 崔芜非但未露惊容,反而笑了。
“果然,”她轻言细语,“以石卿的心胸,无非是这些手段了。”
石浩看在眼里,心头寒意更甚。
诚如石浩所言,假扮商队先行入京的铁勒人已然打开正北城门。只听杀声呼号,无数精兵裹挟着滚滚风尘,如狼似虎般扑入城池。
正对城门是一带民房,屋舍栉比,夹着狭窄街道。打头的铁勒人高呼疾奔,手中弯刀映着骄阳,森寒之意如覆霜雪。
鸣雷般的爆响就在这时传来,火光无中生有,竟是从民房中喷出。每一簇火焰都裹挟着骤雨般的弹丸,先头部队猝不及防,被裹挟个正着。
霎时间,惨叫与爆鸣并起,血色与火光齐飞。
铁勒人固然悍勇,却是头一回见识这样的攻击方式,仓促间根本分辨不出致命的弹丸从何而来,恰似经霜的麦秆遇上秋风,凄凄惨惨倒了遍地。
这于久在草原、鲜少接触“奇巧淫技”的铁勒人而言,简直是噩梦般的一幕。街道上充斥着惊惶嚎叫,那是用铁勒语发出的:“天神发怒了!”
“他降下惊雷与天火,要惩罚他的子民!”
“快逃啊!”
为首的将领倒是沉着应对,一面压住阵脚,一面嘶声怒吼:“这是中原人的诡计!不许逃,谁敢临阵逃跑,就地斩首!”
然而他太冷静、太显眼,下一瞬,一枚弹丸当空飞过,于颈侧穿出一个血窟窿。
将领怒目圆瞪,自马背上倾斜身体,好似山崩一样,“轰”地倒落在地。
这就像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原先尚能维持冷静的铁勒士卒彻底崩溃。他们于密集火光中没头苍蝇般乱窜,接二连三地中弹倒地。
与此同时,埋伏于民居中从容射击的大魏士卒换了隐蔽点。打空的火铳交与身后同伴,自有人递过上了弹丸的新铳。三排人手轮番传送,竟是在这民房中练起三段式射击法。
领兵将领正是典戎,满打满算,这是他统领神机营后第一次打正规战,从接到虎符的一刻就按捺不住地摩拳擦掌。
许是被战意催逼,也可能是火器之犀利远超所有人想象,战事进行的比预想中更为顺利。只一个照面,铁勒人几乎没能组织起任何有效反击,被切瓜砍菜般斩落马下。
某处民宅的二层小楼,丁钰举着千里眼,将这一幕收入眼底。饶是早有准备,还是暗自咋舌:“乖乖,这他娘的简直是碾压啊。”
“陛下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科技不仅是第一生产力,更是第一战斗力。”
诚不我欺。
激战持续了大半个时辰,铁勒人不是不想退,奈何在他们进入民巷的一瞬,前后道路都被拒马封死。原以为中原人孱弱,突围如探囊取物,却没想到遭遇异常猛烈的攻势,伤亡惨重自不必说,领军大将也葬送于此。
他们此番偷袭中原国都,乃是采取了化整为零的策略,千余人伪装商队,陆陆续续赶抵京城左近。本想以有心算无心,借着魏帝驾崩的空当,打中原人一个措手不及,却不想“驾崩”是假讯,城门是诱饵,自己反成了被引出洞的蛇。
稀里糊涂地送了命,心里的憋屈就别提了。
丁钰十足耐心地等到战果尘埃落定,方一拍典戎:“调五百兵马,跟我走。”
典戎:“去哪?”
丁钰咧了咧嘴角:“宫城,护驾!”
此时的宫城形成微妙的僵持。
垂拱殿中,女帝亲自挟持石浩,威慑群臣不敢异动。麾下二百禁军换上同样服色,混在包围大殿的袍泽之中,已然缴械投降。
但他们降了,有人不肯。
石浩能轻易拿过宫城控制权,全赖与禁军副统领王雍达成同盟。他此刻落入天子掌控,王雍却还是自由身,要命的一步既已迈出,便是只能向前,不可退后。
因此竟不顾石浩死活,下令禁军围攻垂拱殿。
“一不做二不休,这时后退只有被诛九族的份!”
“富贵险中求,赢了这一回,咱们也能捞个侯爵当当!”
“若是不想一辈子被个女人压着,就跟老子一起拼了!”
崔芜:“……”
刹那间她眉心骤冷,压不住的戾气呼之欲出。
“女子怎么了?”她扬眉冷笑,“王雍,你莫不是忘了,当初是谁从泥腿子里将你拉拔出来,提携到今日的位子?”
“靠着女子升官发财,如今却反咬一口,你的忠心和能耐,真是令朕大开眼界!”
王雍脸颊难堪地抽动。
他不是自华亭起就跟随女帝的老班底,而是庆州时投身靖难。虽无高贵出身,却因作战勇猛被女帝看中,调入禁军担任副统领,不可不谓是一步登天。
较真论起来,女帝于他确有知遇之恩,但……那又怎样?
于这世间的功名利禄而言,“恩情”两个字比尘轻、比纸薄,只有傻子才会当回事。
“女子为帝本是错乱阴阳,我、我这是拨乱反正……”
他努力给自己的叛逆之举寻找理由,玉阶上的女帝却放声大笑起来。笑声中的讥嘲浓烈得遮掩不住,饶是王雍下定了决心,仍忍不住愠道:“你笑什么?”
“我笑你心胸手段不过如此,只会拿男女说事,连心中欲望都不敢承认!”女帝收了笑意,冷冷道,“做都做了,连拍着胸口说一句‘老子就是想当皇帝’都不敢吗?”
王雍嘴唇颤动,却说不出话。
“你不敢,我敢!”女帝双目圆睁,掷地有声,“朕就是喜爱权柄!朕就是想当皇帝,在江南时就想,离了江南更想!”
“所以我能走到今天,成为高高在上的天下之主!”
“而你,这个无能卑弱的小人,只能匍匐阶下,当一条哀哀求饶的狗!”
女帝词锋之犀利,连昔年的武穆王都扛不住,何况王雍?
他一口钢牙几乎咬碎了,腮帮绷紧到极致,终于从牙关里挤出一句话:“是……又如何?”
最要紧的一句说出来,后面直如竹筒倒豆子一般。
“凭什么你一个女人能窃居九五,我堂堂须眉,却要对个妇人俯首称臣?”
崔芜与他废话原是为了拖延时间,此刻却真心实意地大笑起来。
“我为何不可?”
她倨傲而立,眉眼俱是锋锐:“是谁荡平割据一统中原?”
“是谁攻克襄樊平定江南?”
“又是谁收复三州驱逐铁勒?”
“现在不甘对一介妇人俯首称臣,外族肆虐时你在哪?生民流离时你又在哪?”
“想当皇帝?你也配!”
王雍从没有这样恼怒过,比愤怒更为强烈的,是一种陌生的情绪,潮水般来势汹汹又不可抗拒,逼住他的咽喉、压住他的脊椎,令他开不了口,也抬不起头。
少顷,他意识到,那是敬畏。
他在这个“妇人”和“女子”的注视中感到畏惧,打心眼里生出战栗。
那一刻王雍知晓,她确实是大魏女帝、天下共主。
她的江山,实实在在是自己打下的。
“我、我不跟你个妇人作口舌之争!”王雍使出所有力气,才没让胆怯与惶恐流露面上,“只要你写下禅位诏书,我可以饶你一命。”
崔芜用看白痴的眼神看着他。
“然后呢?”她嘲弄地问道,“京郊尚有万余禁军,北境更驻有十万大军,你便是从朕手中得了诏书又如何?”
“王卿,朕教你个乖。诏书这玩意儿,某些时刻与废纸无异。”
“权柄尊卑不在纸上,而在人心。这个道理参不透,你这辈子只有当狗的份。”
王雍从没有这般愤怒过,他身为“人”与作为“男人”的脸面与尊严几乎被女帝踩在地上碾压。他不顾一切地抽出刀,想用杀戮和鲜血挽回颜面,却听到极遥远的地方传来隐隐的喊杀声。
好似闷雷滚过天际。
王雍瞬间回首,第一反应是铁勒援军到了。但是侧耳细听,厮杀声中裹挟着嘹亮的号角,似曾相识。
那是靖难军“进攻”的信号。
王雍难以置信。
不,这不可能……他麾下斥候亲眼看着禁军主力离了京城地界,怎可能突然出现?
没等想明原委,玉阶之上,女帝猝不及防地拔出火铳,森然杀机凝成一线。
雷鸣般的爆响声回荡殿上,余韵久久不绝。
第316章
王雍死活想不明白, 离开京城地界的禁军主力,为何能驰援得如此之快。
答案很简单,女帝调动的并非禁军, 而是一支自成立后就从未在人前露过面的新式部队。
神机营。
在另一个时空,直到有明一朝, “神机营”之名方见诸史册。然而在大魏,因为某位穿越人士的“蝴蝶效应”,这支军队提前了足有四百年亮相。
神机营人数不多, 统共不过三千。战力却相当可观, 先逐铁勒,后夺宫门,更与殷钊所率禁军轻骑汇合,摧枯拉朽般撕开王雍仓促间布下的防线。
待得冲入垂拱殿中,只见王雍右肩血如泉涌,靠柱瘫坐, 面如死灰。女帝高居玉阶之上, 手中仍挟持着石浩。
见了典戎和殷钊,她朗声一笑:“两位卿家辛苦。”
殷钊长出一口气, 与典戎双双拜倒:“臣救驾来迟, 令陛下受惊,罪该万死。”
女帝却没有半点受惊的仓皇,将石浩往旁一推,从容好似刚在自家后花园中溜达一圈。
“参与谋逆者一应拿下,交由刑部定罪,”她背手身后,一字一顿,“彻查禁军内部, 凡附庸王贼者,事先不知情者剥夺军籍,有心谋逆者格杀勿论。”
这是殷钊的差事,他二话不说就应下了。
崔芜待要发落,脑中却短暂空白了一瞬。
这也不难理解,她星夜兼程赶回京中,从昨日到现在,几乎未曾合眼,体力和精力早已到了极限。
能撑住一口气,以帝王威严逼退禁军,实属超常发挥。
她自己不以为意,待得尘埃落定,回福宁殿睡上半日,疲惫立解。可这片刻的空白被有心人利用,等她回过神时,只听“陛下小心”之声不绝于耳,却是石浩见大势已去,不顾一切地拔出藏于靴筒的匕首,朝她扑了过来。
崔芜面孔被刀光映亮,她却站在原地纹丝不动。电光火石间,藏于袖中的手转过微妙角度,爆响再起,石浩右腿炸开血光,身不由己地屈膝跪下。
他犹不甘心,眼看殷钊已经冲上前,干脆调转刀刃,朝着御座上的男童挥去。宝儿尚未清醒,直如任人宰割的鱼肉,崔芜瞳孔凝缩,脱口低呼:“住手!”
下一瞬,血花四溅,却是一道身影扑在宝儿身上,用血肉之躯挡下这一刀。
崔芜难得怔住。
挡刀之人竟是孙彦。
半个时辰后,参与谋逆的乱臣贼子被押走,满地血污清理干净。
女帝在殷钊与丁钰的簇拥下回了福宁殿。纵然刚经历一场激战,殿中仍是井井有条。潮星甚至备好热水,服侍天子入浴更衣。
崔芜为宝儿把了脉,确认只是暂时昏迷,方放心大胆地浸入浴桶。热水没过肌肤,每一寸毛孔吐出疲惫,她绷了一路的心弦终于稍事放松。
“让丁卿与殷卿在偏殿候着,朕有话嘱咐。宣阿绰入宫,朕要知道这些时日,京中各方动向。”
潮星答应着出去,这厢崔芜浸浴一刻,将连日赶路的风尘冲洗干净,便自行起身。
潮星服侍她擦净湿发,再用木梳慢慢通开。恰在这时,阿绰入殿复命,见了女帝,纳头便拜:“叩见陛下。”
崔芜不与她寒暄,直截了当道:“京中有何异动?你事无巨细道来,一字不得遗漏。”
阿绰早有准备,将各方行踪说得明明白白,末了犹豫片刻:“奴婢有一事,需向陛下请罪。”
崔芜挑眉:“什么事?”
“陛下命奴婢盯紧前晋余孽动向,”阿绰咬了咬牙,“奴婢一时不察,被石瑞娘逃了出去,至今未曾追回。”
言罢,不敢看女帝神色,俯身拜倒,额头碰地。
崔芜好一会儿没开口,由着潮星将长发梳通。待要挽成发髻,被她摆手止住。
“随便编个马尾就行,”崔芜淡淡道,“朕与丁卿、殷卿相识微末,多狼狈的模样没见过?他二人不会在乎的。”
潮星听命而为,崔芜抬头看向铜镜,镜面中映出阿绰跪伏的身影。
“朕有些好奇,”她波澜不惊地问,“石瑞娘无故失踪,究竟是你一时不察,还是有心放任?”
阿绰心口剧震,紧咬唇角,突然砰砰叩首。
崔芜见她情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一时不知该气恼还是无奈。
“你知道那个女人是延昭的弱点,唯恐她留在京中,会被朕清算总账。届时石瑞娘身死,你哥哥伤心不说,更会对你留下心结,所以宁可她被人接应走,是也不是?”
便是让阿绰自己复述心路历程,也不会如崔芜这般清楚明白。她无言以对,只能磕头:“请陛下降罪!”
“你私纵前晋余孽,确实该治罪,”崔芜话音骤冷,很快又缓和下来,“但朕此番北上,全赖你传递消息、守住京城,功劳亦是不小。”
“功过相抵,此次暂不问罪,若有下回,数罪并罚。”
阿绰长出一口气,亦知如此轻纵已是崔芜看在这些年的情分上,不敢要求更多:“谢陛下不罪之恩。”
崔芜放过阿绰,却不意味着她会对叛逃的石瑞娘不闻不问。待得殷钊与丁钰入殿,她第一句话就是:“追查石瑞娘下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殷钊可没什么顾虑:“臣遵陛下旨意。”
“还有,戒严全城,搜查逆犯同党,”崔芜冷冷道,“一应嫌犯交由刑部审查,明正典刑。”
殷钊再应:“臣明白。”
第三道命令却是交代丁钰的:“今日所有目睹火铳的,令三缄其口,不得泄露只言片语,违者军法处置。”
丁钰:“陛下放心,交给臣吧。”
崔芜将边边角角搜罗一遍,自觉没遗漏了,方摆了摆手:“就这些,下去吧。”
殷钊应声退下,丁钰却慢了一步。
崔芜撩起眼皮:“有事?”
丁钰朝她摊开一只手。
崔芜挑了挑眉:“做什么?”
“饿了,”丁钰道,“有没有吃的?”
崔芜翻了个妖娆的白眼。
片刻后,潮星端来两碗热腾腾的馄饨鸡,崔芜与丁钰不分君臣,一人一碗对坐着吃完。
热腾腾的汤食抚慰了五脏庙,崔芜一抹嘴:“典戎呢?”
“领着神机营协助禁军搜查逆党呢,”私下相处,丁钰从不讲究礼数,“你眼光不错,这姓典的确实是将才,这回立了大功,别忘了论功行赏啊。”
崔芜:“用你提醒我啊?倒是你,回头宝儿醒了,赶紧把人孩子送回去,婉娘该急疯了。”
正说着,忽见潮星趋步入殿,神色有些迟疑:“陛下,顺恩伯求见。”
崔芜神色不善地眯紧眼。
因着石浩殊死反扑,孙彦伤及左肩,血流了满地,性命却是无碍。
崔芜懒得理会,将人丢给太医玩耍。此时听闻这人处理完伤势,竟未自行离宫,难免心生厌烦。
丁钰察言观色:“可要将人赶出去?”
崔芜深深吸气:“不必,我也想听听他打算说什么。”
遂命:“宣他进来。”
这是大魏立朝以来,孙彦第一次走进福宁殿,盖因此处为天子居所,非极得信任的心腹之辈不能涉足。
入魏都磋磨两年,孙彦早非昔日盛情凌人的江南太子爷,入殿后不敢乱看,规规矩矩地下拜行礼:“臣特来向陛下请罪。”
崔芜还没吃饱,拈了块糕点慢慢啃了。丁钰替她开口:“顺恩伯执掌皇城司,权势之盛一人之下,有什么好请罪的?你罪哪了,说来听听?”
孙彦名义上执掌皇城司,内里全然说不上话,一应公务皆由阿绰把持。司中衙卫又是从禁军和定国公府拨来的,最清楚圣意不过,竟是将孙彦架空成了傀儡。
听得“执掌皇城司”几个字,真好比往他脸上啪啪扇耳光。
尤其他听出屏风后是丁钰说话,越发恼恨。奈何时移世易今非昔比,哪怕将牙根咬碎了,孙彦也不敢说出冒犯之语,只道:“石浩假传丧讯在先,扶立幼主在后。臣惭愧,竟未识破奸计立时阻止,请陛下降罪。”
崔芜笑了笑:“无妨。事发突然,且朝中未能识破伎俩者,不独孙卿一人,挨个处置下去,岂不是要朝野动荡?”
“你既知有罪,那便好好回府思过,什么时候反省完了,什么时候再出来走动。”
言罢不再开口,那意思大约是要孙彦自行跪安。
孙彦却不肯走。他肩头包着厚厚的纱布,举动间透出血迹,显见是伤口迸裂,本该立时回府休养。
但他心里揣着疑惑,若不能自崔芜口中寻得答案,这一世都不得安心。
“石浩说,那孩子、那孩子是……”他咬咬牙,终于把话说完,“是你我的骨血。”
“臣求陛下给句明白话,他、他究竟是不是如石浩所言……”
崔芜终于明白为何石浩拼死发难时,孙彦会替宝儿挡下那一刀。
原以为是将功补过的作秀,想不到还藏着这样一层隐情。
她摁住急欲开口的丁钰,冷笑扬眉:“你说呢?”
孙彦不知,他一度以为自己很了解崔芜,后来才知晓,自己从未看透过她。他不知崔芜所思所想,不明她每一步的用意,时有身在局中为人诱饵,却如叶障目浑浑噩噩之感。
“臣不知!臣只求陛下给句明白话!”他膝行两步,隔着屏风哀哀恳求,“彤儿……那孩子是真的没了吗?”
“还是、还是如石浩所言,他尚在人世,只是改名换姓,被寄养旁人名下?”
“求陛下给句实话!求您了!”
第317章
孙彦连连叩首, 磕头时未曾留力,脑门砸在金砖地上,发出“砰砰”闷响。
不过片刻, 已然破皮流血。
丁钰听着动静惨然,倒是熄了落井下石的心思, 犹疑着看向崔芜,只见后者捡了个林榛果,用小银刀慢慢削去外皮。
“朕曾告诉过孙卿, 此生不会留下任何把柄。若有, 则不必旁人动手,朕自己先除了去,”她悠悠地说,“你该庆幸那孩子不在了,否则今日死的,可就不止这些人了。”
话虽未说得十分明白, 意思却很清楚。刹那间, 孙彦心头刚浮起的希望四分五裂,整个人好似被踩了一脚, 头颈沉入泥潭, 冰冷的泥水涌入口鼻。
他在泥浆中窒息,偏又不肯就死,奋力挣扎道:“为何……陛下就算再恨,有什么只管冲着臣来,为何非得对自己的亲骨肉痛下杀手?”
崔芜答得简单明白:“因为朕恶心。”
孙彦怔住。
“只要想到腹中孕育着孙家血脉,朕就恶心得连隔夜饭都要呕出来了。亲骨肉?哈,于朕而言,那孩子是伤疤、是耻辱, 唯独不是骨肉。”
“他该庆幸早早去了,否则,朕断容不下这样一个耻辱活在世上。”
丁钰张口欲言,终是闭上嘴。
那一刻,他在崔芜眼中看到杀机,她是真真切切憎恨着那个孩子。哪怕她曾对秦萧说过“不恨他”,可乱世求存这些年,她的心冷了,也硬了。再次想起那块落下的骨血,仅剩的歉疚被彻底抹煞,所余唯有冰冷的憎恶。
屏风之后,孙彦万念俱灰,行尸走肉般步出福宁殿。
崔芜垂眸片刻,突然道:“来人!”
潮星疾步而入。
“传旨,顺恩伯铲除逆党有功,晋为顺恩侯,许爵位世袭罔替,”她咬了口削皮的果子,“令中书省拟一道旨意。”
潮星领命而去。
丁钰从所未有地意识到崔芜对孙氏的憎恶,这道旨意看似褒奖,却是坐实了孙彦“通风报信”的怀疑,更将其彻底推到世家文臣的对立面上。
自今日后,再无世家敢与孙氏合作,在他们眼中,他就是天子的爪牙和鹰犬。
唯除之而后快。
有一瞬间,丁钰打了个寒噤。他盯着崔芜双眼,发现那双见惯的秋水明眸十分陌生。分明是同一个人,气息却截然不同,他在她身上感受不到“活气”,就像面对着一个异化的象征和符号。
符号背后的代名词是“帝王”。
九五至尊,君临天下。
丁钰无法形容这种感受,反正面对这样的崔芜,他是绝对不敢插科打诨开玩笑的。
幸好这种状态没有维持太久,就在镇远侯嘀咕着自己要不要献出膝盖来一句“陛下息怒”时,崔芜抬手捶了捶肩膀,不无愤恨地抱怨道:“什么时候来不好,偏挑吃饭的点来,看到他那张脸老娘就想吐。”
“……竟还以为宝儿是他的骨肉,我天,那小子脑核是杏仁做的吗?这种鬼话也信!”
丁钰战战兢兢:“……丫头?”
崔芜:“干啥?”
丁钰一口气松得脊梁骨都软了,在她肩上没轻没重地抽了一巴掌:“要死啊!差点吓死老子!”
崔芜:“……”
她寻思着也没说什么过头的话,莫名其妙挨了一巴掌,痛得龇牙咧嘴,气恼之下一脚踹出:“你发什么癫?我才被你吓一跳!”
这一脚直接把圆凳踹飞了,丁钰向后一仰,摔得结结实实。疼自然是疼的,他却觉得庆幸又畅快,坐在地上放声大笑,边笑边拍大腿。
崔芜顶着一头雾水,见他笑得开怀,忍不住一点点抿起嘴角,紧跟着大笑起来。
“——哈哈哈!”
吃饱喝足再大笑一场,崔芜仅剩的体力彻底告罄,如胶似漆的眼皮往一处黏,无论如何也分不开。
她把丁钰丢进偏殿,自己拖着疲惫的步伐回了后殿,鞋都来不及脱,直接往床上一瘫。
陷入昏睡的前一刻,她努力回想:还有什么遗漏吗?
我戒严了九门,封锁了京城,处置了逆贼,搜寻了乱党。
剩下的无非论功行赏,嘉奖功臣。
这些不急于一时,睡醒起来再办也来得及……吧?
再坚韧的意志也扛不住疲惫的□□,她头一歪,彻彻底底地栽入黑暗。
当女帝在寝殿中沉睡时,卢清蕙也回到京中府邸。来不及洗漱更衣,她被婢女引到外院书房,她的父亲已然等候多时。
“辛苦了!”
乍见暌违数月的女儿,说不关切自是假的。只世家门阀自有教养,再多的忧心也不会显露面上。
淡淡寒暄过,卢廷义运足目力,上下打量着卢清蕙,试图寻觅出蛛丝马迹。
在外奔波不比家中舒服,数月光景,卢清蕙瘦了……也黑了。世家贵女身处闺阁,吹不着风霜也晒不到日头,自小养出一身细皮嫩肉,不料出去一趟,黑了一个色号不止。
但她背脊挺直,眼中有光,显然这一趟虽苦,收获却更多。
“有劳父亲牵挂,”卢清蕙福身行礼,姿态一如往昔,说出口的话却再非闺阁见识,“此番京中巨变,父亲可有涉身其中?”
卢廷义断然否认:“收到蕙儿书信,怎会自投罗网?除了按你所言,于京中散播‘天子重病’的谣言,这些时日,为父一直称病在家,宫中变故未曾沾染分毫。”
卢清蕙松了口气。
“天子旨在引蛇出洞,将京中逆党一网打尽——也是石浩沉不住气,天子还未如何,他自己先跳出来,被网了个正着,”她说,“不过也好,经过今日一遭,父亲这份投名状算是递上去了。只要卢氏安分守己,即便天子要除世家,也会给卢氏留一条退路。”
卢廷义没说话,眼神十分古怪。
卢清蕙不解其意:“可是女儿说错话了?”
卢廷义摇头:“蕙儿所言正是为父所想。”
“世家今非昔比,天子却是锋芒正劲,以卵击石实非明智,韬光养晦方得长久。”
“为父只是没想到……”
没想到昔日娇养闺中的小女儿,也有指点江山侃侃而谈的一日。分明是从小看到大的孩子,刚才某一瞬间,竟让他觉得陌生。
就好像……面对着一位以身入局的谋士,信手放落一子,局势顷刻翻覆。
他从未想过这样的转变会出现在女儿身上,就如未曾想过,至尊之位会由一女子占据。
诚然,许自家女儿入朝,跻身男人堆中,会令卢氏受人不齿、遭人嘲笑。
好比这些时日,类似“卢氏女不安于室、不守妇道”的传闻没少往卢廷义耳朵里钻,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可那又如何?
比起切实的权柄、到手的实惠,几句流言蜚语算得了什么?
卢廷义很快做出决断。
“今日之后,陛下势必有所动作,空出来的位子也需有人填补……十有八九,会调你入中书省。”
姜是老的辣,卢廷义一番分析有条不紊,丝毫未受京中变故影响,“我儿切记,你能跻身朝堂,少不了家族扶持,但更要紧的是,你入了御座上那位的眼。”
“只要她高居明堂一日,你便稳如泰山,纵是世家倒了,也有你一席之地。”
“而只要你能留在天子身边,即便卢氏一时落魄,也必有东山再起的一日。”
“个中厉害,你可明白?”
卢清蕙思量片刻,敛衽行礼。
“父亲提点,女儿铭记于心。”
正如卢廷义所料,天子旨意于翌日送抵卢府,虽未明言嘉奖,却调卢清蕙入中书省为中书舍人。
自前朝起,这便是天子近侍,掌制诰文书,虽无切实权柄,却比任何人都接近权力核心。
一直以来,那都是独属于男人的位置,唯有前朝女帝年间曾被打破。
现在,卢清蕙以后继者的身份站了上去。
前后两任女官,隔着漫漫百年,完成了权柄交接。
这会造成怎样的影响?
在当下时空,没人说得清。
世家固然不满,却也不曾出言劝阻。早在荀李灭门时,女帝已将红线画得明明白白,有异议,可以,凭本事说话。但若技不如人,还要拿性别说事,女帝手中的长刀也不是摆着看的。
说到底,一个女人,还是没有实权的中书舍人,能有什么?
比书案上的花瓶多口气罢了,他们如是想。
眼下正是捉拿逆党的当口,万一被天子寻到把柄,当逆党同谋处置了,哭都没地方哭去。
出于种种考虑,世家文臣选择闭嘴,清流寒门亦不会给天子寻不痛快,两边竟是达成微妙的共识。
——而来自北境的战报,就在这时快马送入京城,呈递天子案头。
送信的是个熟面孔,正是秦萧心腹之一的燕七。当日秦萧留于宫中养病,他亦侍奉左右,与女帝抬头不见低头见,算是旧相识。
见他入殿,崔芜一面笑着调侃:“战报而已,怎还让你来了?兄长身边是谁服侍?”
一面拆了信报,看清纸上所写,瞳孔瞬间凝聚。
“少帅便是担心旁人泄露军情,才命卑职亲自跑一趟,”燕七跪伏在地,据实禀明,“少帅说,铁勒人来者不善,是打着攻其不备的主意。此时回援难免中了圈套,更易被敌军以逸待劳,倒不如将计就计,先下一城。”
崔芜深深吸气,自他有条不紊的回禀中窥见千里之外,秦萧的笃定从容,初闻军情的心瞬间定了。
她稳住心神,将战报再读一遍,手指有节奏地轻叩桌案。
缘何一开始变了脸色?
盖因铁勒人不按套路出牌,表面上信了周骏投诚,实则杀了个回马枪,奔着朔州去了。
第318章
按照崔芜的计划, 石瑞娘与石浩既与铁勒暗通款曲,干脆借这两人的口,将“魏帝重病”的消息放去铁勒。
崔芜与耶律璟交过手, 心知此人雄才伟略,此生已攻克汉地为至高目标。换做平时, 他未必会上当。然而自从昔年为秦萧所伤,他缠绵病榻两载,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撑不了太久。
怎会甘愿错过这个机会, 放任平生夙愿落得一场空?
为令其放心大胆地出兵, 崔芜甚至授意周骏向铁勒投诚,主动撤开北境屏障。
结果一如所料,耶律璟按捺不住了。
然而此人之奸滑超乎崔芜想象,大约是猜到周骏的投诚不简单,耶律璟表面接纳投诚,实则玩了一手声东击西, 趁所有人注意力被易州吸引, 只派小股兵力掩人耳目,真正的主力却挥师西进, 悍然截断增援朔州的南北通道。
如果换一位将领, 此时多半要出兵驰援。但秦萧想法与旁人不同,既是铁勒主力围困朔州,则北线兵力势必空虚,何不干脆北上,以实就虚,先拿下蔚州再说?
这一着固然极险,但凡有失,则朔州失守不说, 以北的寰州、云州亦被掐断退路,形同孤悬。
可若成了,便能形成三面夹击之势,令铁勒人有来无回。
“兄长这是要兵行险着啊,”崔芜喃喃,继而撩起眼皮,“他有几分把握?”
燕七一板一眼:“少帅说,胜负与生死雷同,五分靠人算,五分看天意。”
“昔年陛下与天挣命,赌赢了。如今,气运依然在您身后,端看您信不信。”
崔芜恍惚了一瞬才想起,那是多年前,颜适感染时疫,危在旦夕。她为宽慰秦萧,曾言生死之事,五分靠人力,五分看天意。
于她是随口玩笑,在秦萧却是字字珠玑,一直记到现在。
“兄长真是……”崔芜揉了揉额角,于电光火石间下定决断,“告知兄长,既然他决定了,就放手去做。”
“世上没有不打败仗的将军,纵是输了也无妨,咱们现在输得起。”
“京中一切有我,叫他放心便是。”
这话换做旁人说,燕七未必当真。然而与女帝相识多年,他眼看着她与自家少帅订立盟约、守望互助,从未辜负过彼此。
秦萧信她,他麾下将士也如是。
“卑职谢陛下,”燕七重重叩首,许下与秦萧一样的诺言,“必献二州于阶前,贺天子万寿芳诞!”
崔芜嘴上说“输了也无妨”,心里却远不如表现出的那样游刃有余。她去过朔州,比任何人都清楚城中有多少渴盼安宁的百姓,她曾许诺不叫他们再受冻馁战乱之苦,却不想战火这么快就再次降临。
更不必提,如今的朔州知府是她亲自任命。
时逐月。
她辛辛苦苦从风尘之地拉拔出的小姑娘,可不是为了填进绞肉机里当炮灰的。
种种缘由加在一起,令女帝一刻也坐不住。燕七退下后,她“刷”地拉动线绳,墙上滚落一幅巨大的舆图,所绘正是幽云十六州。
“命神机营统领典戎觐见!”
典戎来得很快,这也是他执掌神机营后第一次踏入垂拱殿:“臣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崔芜没有过多寒暄:“铁勒兵犯朔州,朕欲以你为将,除神机营外,另领七千人马北上抗虏、增援朔州,你可敢去?”
典戎大喜。
京中将领诸多,典戎虽能排上号,却有些不上不下——他不是华亭起就追随崔芜的老班底,也没有靠得住的家世背景,论功勋论资历,胜于他者大有人在。最值得说道的,无非家学渊源与一身勇武。
可那又如何?军中已然有了第一猛将延昭,更不必提武穆王秦萧,那才是真正的勇冠三军,似典戎这等山野之人都有所耳闻。
他做梦也想不到,神机营这块馅饼会掉到自己头上。更不曾想,会遇到铁勒犯边这等千载难逢的机遇。
“陛下放心,”典戎躬身拜倒,“臣在此立誓,哪怕拼尽性命,也不容铁勒贼子越雷池半步。”
崔芜很满意:“有典将军这句话,朕没什么不放心的。”
她唤来潮星:“命中书省拟旨,加封典戎为从四品下明威将军,即日提兵北上。”
这一刻,潮星感受到阿绰与逐月曾经体会过的激动,她是女子,却在这场权力博弈中找寻到自己的位置。看似卑弱的手腕,也能与权倾朝野的世家抗衡角力。
“奴婢明白,”她屈膝行礼,“奴婢这就去传旨。”
中书省对于女官传旨这件事已经麻木,尤其在荀、李两家先后出局,天子以卢氏三娘填补空缺后,所有人看得分明,女官入朝是天子授意,谁在这件事上使绊子,谁就是与天子过不去。
是以卢清蕙入中书省后,他们虽多有非议,却不曾显露面上,平时该怎样就怎样,只不搭理卢清蕙。
这无疑是一种孤立,当所有人默契地无视某一人时,就像有看不见的气场张隔其中,分明都在同一间屋子,但她就是融不进去。
卢清蕙不是没见过类似的情形,世家贵女不乏社交,有些后来者,或因出身低微,或是家中暴富,缺了底蕴积累,往往说错一句话、品错一味茶,就会遭到贵女们的集体孤立。
这个时候,卢清蕙一般只是看着。她是范阳卢氏嫡女,二品大员千金,哪个敢不长眼的将手段使到她头上?
却不曾想,会在入朝后,体会到冷遇的滋味。
该怎么办呢?
卢清蕙闭上眼,努力梳理思绪。
他们排斥她,不是因为家世、立场、私人恩怨,而是因为她是一个女人。
她闯入了男人们的领地,就像一头羊闯进狼群的猎场,不群起而围攻,已经是看在天子面上。
这是无法达成和解的,只能以力破巧。
卢清蕙睁开眼,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潮星走进中书省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其他人热热闹闹地闲谈聊天,唯有卢清蕙独自一人坐在角落里,仿佛格格不入的暗影。
她心中叹息,继而肃整了神色:“奉圣上口谕。”
热闹的交谈声陡然安静,所有人注视着她。
“升定远将军典戎为从四品下明威将军,即日提兵北上,驰援朔州,中书省即刻拟旨,不得懈怠。”
潮星目光扫过全场,定格在卢清蕙身上:“卢舍人,还不动笔?”
卢清蕙笑了笑,在众人异样的目光中行了揖礼:“臣遵天子旨意。”
她上前两步,似有话相询,开口却是语不传六耳:“听说潮星姑娘与阿绰姑娘十分相熟?”
潮星诧异挑眉。
“阿绰姑娘久在天子身边,如今又掌着皇城司,实乃我辈楷模,”卢清蕙意味深长道,“若然天子允许,下官十分希望能与阿绰姑娘讨教一二。”
潮星听明白了。
这不是她能做主的,回了垂拱殿,立刻向女帝一字一句禀明。崔芜从堆成小山的奏疏中抬起头,神色有些异样:“她是这么说的?”
“奴婢不敢撒谎,”潮星一板一眼道,“请陛下示下。”
崔芜调转毛笔,用笔杆轻敲了敲青花笔洗。
卢清蕙想与阿绰讨教,能讨教什么?皇城司监察百官,消息最为灵通,她无非是想借阿绰之手,拿捏住同僚的软肋把柄,方便撬开局面。
换做历朝历代,天子近侍与天子亲军暗通款曲,都不是君王乐见的,但卢清蕙就是这么大剌剌地将事情挑明到崔芜跟前。
缘何如此笃定?
因为近侍也好,亲军也罢,在此之前,她们还有另一重身份。
女官。
本就是弱势群体,再不抱团取暖,岂不是被人分而化之、各个击破?
就好比她与逐月的亲近,与立场、家世俱无关系,“女子”这重身份便是天然的纽带,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卢清蕙笃定女帝不会反对。
事实也的确如此。
“朕准了,”崔芜说,“只是别太打眼,有什么话你居中转述,左右你常去中书省,不至引人注意。”
潮星应了。
卢清蕙的应对并没出乎崔芜意料,再如何深闺娇养,毕竟是工部尚书的千金,这么多年耳濡目染,也够她用的。
说实话,她要是甘于现状,不思进取,才真让崔芜头疼。
比起女官入朝的暗涌,还是北境战事更牵动人心。
秦萧既要全力攻打蔚州,必无法腾出兵力驰援朔州。雁门关为中原门户,不可轻易失守,能调动的援兵亦是有限。
所以崔芜点了神机营,人数不足,只能技术来凑。
原本,她是想把火器留给最后的大决战,可转念一想,当初敕令丁钰督造火器,便是为了早日派上用场,令自家士卒少些损伤。
此时不上阵,更待何时?
除此之外,大军出征,牵一发而动全身,武备、辎重、粮饷缺一不可。这些原应是枢密使的活计,奈何正牌“使相”远在北境,崔芜找不到人顶包,只能拉着盖昀和许思谦没日没夜加班,总算赶在出征前调齐了辎重。
“如此一来,国库刚攒下的一点家底又快耗光了,”崔芜叹了口气,“幸好拿下了江南,否则单是将士们的口粮,就够头疼的。”
盖昀和许思谦对视一眼,俱是心有戚戚。
第319章
自古没什么比用兵更耗银子的, 大军一动,往往是百万级别的军费填进去。
这便体现出崔芜先打江南的明智,鱼米富贵地, 亦是国朝钱袋子。正是有了这份底气,她才敢于对北境用兵。
“希望派去海外的船队早日归来, 农桑固然是国之根本,商贸才是真正的聚宝盆。”
“若能引海外之金充盈国库,咱们才是立于不败之地。”
就像崔芜曾对秦萧说的, 一个政权能否成气候, 钱、兵、人是最重要的因素。如今崔芜登临九五,麾下有智囊、有将才,也有军队,想要更进一步,最缺的还是银子。
女帝想起一出是一出,有什么灵光一现的点子, 随手在簿册中记下, 口中兀自喃喃念叨。
幸而在场听众只有两位,首辅盖昀与次辅许思谦。
这二位算是女帝的老班底, 习惯了她时不时的神来之笔, 并未因其发出离经叛道之语就悚然变色。
但有一事,着实让两人在意。
“陛下,”盖昀小心翼翼地起了话头,“三日前,臣收到武穆王亲笔书信。”
崔芜一愣,光速回魂:“兄长给盖卿写信?为何?什么要紧事不能对朕明言?”
盖昀干咳两声:“武穆王信中言道,重病一说虽是引蛇出洞之计,但陛下在山西时, 确确实实大病一场。”
崔芜:“……”
盖昀不赞同地看着她:“武穆王便是担心陛下不爱惜身子,方才修书与臣,请臣督促陛下按时作息,莫要过分操劳。”
崔芜摁了摁额头。
“兄长真是,”她啼笑皆非,“人脑袋都快打成狗脑袋了,他还有闲心管我有没有按时吃饭?”
这一回,连最忠厚的许尚书都忍不住替秦萧说话:“陛下身系国朝安危,没什么比您的安康更要紧。”
“武穆王心系圣躬,非忠臣不可为。”
说秦萧的好话,崔芜还是爱听的……前提是别老管着她。
“如今正是收复失地的关键时刻,若陛下圣体违和,传扬出去,岂不动摇军心?”
崔芜被这二位心腹催得头大如斗,终于举旗投降。
“知道了,”她无奈道,“朕这就用膳,吃饱了再回寝殿踏实睡一觉,这总行了吧?”
盖昀和许思谦满意了。
为着出征事宜,女帝前一晚熬了通宵,早膳也只喝了两口牛乳粥,这会儿早饿了。幸好小厨房够给力,热腾腾的饭菜早就备好,听闻女帝传唤,一样一样摆上桌案。
连鱼豆腐,虾圆煨鸡汤,虫草炖鸭子,虾米煨黄芽菜,笋炒青菜。
清清爽爽,不是煨的就是炖的。
偏生潮星一板一眼:“陛下大病初愈,不能用太油腻的——之前在太原府,武穆王千叮咛万嘱咐,要咱们盯着陛下,别纵着您敞开胃口随意吃喝。”
崔芜破防了:“我是你主子还是他是你主子,听他的话跟圣旨似的!”
潮星跟了崔芜许久,也算摸准她的脾气,听她自称是“我”而非“朕”,就知自家陛下并非真心发火,只是单纯闹脾气。
遂笑嘻嘻道:“陛下是奴婢的主子,可武穆王发起火来,连您这个九五至尊都扛不住,何况奴婢小小女官?”
“所以陛下还是赶紧养好身子,不然满宫里的奴婢都要受您拖累。”
崔芜被心腹女官气得瞪圆了眼。
她化悲愤为食欲,将一桌菜肴横扫大半,末了摸摸滚圆的肚皮,打了个心满意足的饱嗝。
别说,清淡点有清淡点的好处,多吃用些也不担心腻味。
吃饱喝足,崔芜信守诺言,回了寝殿睡回笼觉。此时已是七月中旬,最炎热的时节逐渐过去,午后却还有些闷热。
潮星悄无声息地搬来冰鉴,又将里外竹帘放下。尚未消散的暑意被隔绝殿外,铜鉴中喷出幽幽凉意。
崔芜裹着软被,在铺了玉簟的大床上翻了个身,很快陷入沉眠。
这一觉睡得很好,盖因梦里见到了秦萧。他骑着踏清秋,身形潇洒而来,错肩而过时对她伸出手。
若是现实中,崔芜断不会回应,盖因要时刻留神天子威仪,不好露出小儿女情态。但这是梦里,深入骨髓的顾虑被无限淡化,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被秦萧一把扯上马背。
他带着她在原野上驰骋,大氅猎猎拂动。她被迎面而来的风刮得脸疼,很自然地躲进他怀里。
“兄长,”她蹭着秦萧胸口,无限依恋,“我想你了。”
秦萧低头在她脸上亲了亲。
“就快了,”他说,“你的生辰礼,我一直记着呢。”
崔芜:“我别的不想要,就想要你,你把自己打个大蝴蝶结送给我吧。”
如果是在现实,女帝脸颊免不了挨拧。但这是梦境,秦萧浑不按套路出牌。
“好。”
崔芜惊讶,什么时候秦萧这么好说话了?然而不待细想,美梦戛然而止,盖因有人将她没轻没重地推醒。
“陛下恕罪!”
崔芜一睁眼,就见潮星跪于床畔,神色惶恐道:“原不应搅扰陛下歇息,但……殷统领有要事禀报。”
“是关于……石氏余孽下落。”
崔芜一震,立时清醒了:“殷钊人呢?”
“正候在垂拱殿内。”
崔芜起身梳妆,女官已经备好热水和参茶。她用滚烫的手巾擦了把脸,又喝了半盏参茶,自觉精神了许多,方于妆台前坐下。
潮星为她梳理长发,照旧是结拔丛髻,鬟鬟错落,分毫不差。中央插戴一支金凤钗,五簇凤羽合成一股,凤口垂落红翡滴珠,照耀眉心花钿。
趁着梳妆的功夫,参茶效用发作,崔芜彻底醒盹了。
“走吧。”
她扶着潮星的手起身,后者朗声道:“陛下有旨,摆驾垂拱殿。”
仪仗打开,往前殿浩浩荡荡而去。
殷钊并未等候太久。
那一袭银朱裙摆翩然入殿时,他立即跪拜:“搅扰陛下歇息,请陛下恕罪。”
崔芜不耐烦寒暄,直接叫了起:“石氏余孽人在何处?”
殷钊习惯了自家主子做派,起身答话:“根据蛛丝马迹,已入河北地界。”
崔芜接过潮星递上的茶盏,闻言有些惊讶:“河北?”
她抬首看向舆图:“是想避开战区,借道河北逃入铁勒地界?”
殷钊犹豫了一瞬:“据斥候回报,发现石氏踪迹之地,与镇州相距不过两三日路程。”
崔芜瞬间变色。
所谓“镇州”,治所位于真定,即为后世的河北正定县。辖区包括河北石家庄与正定、藁城、灵寿等县。
在这个时空,镇定是防御铁勒的东部重镇,崔芜思来想去,交与旁人实不放心,最终钦点了延昭驻守此地。
所以,石氏余孽是奔着延昭去的?
想到麾下爱将对石瑞娘异乎寻常的宠爱,崔芜莫名不安。
“石氏不急着逃回铁勒境内,反而入了河北,只怕会对延昭不利,”她站起身,在案后来回踱步,很快下定决断,“派人快马赶往镇州……不,点五百轻骑,朕要亲自赶去。”
殷钊从那句熟悉的“点五百轻骑”开始,就有了不太妙的预感,待得“亲自赶去”四个字钻入耳中,胸臆叹息汇成一股,猝不及防地击中心脏。
“陛下三思,”他深深拜倒,明知十有八九是无用功,还是尽最后的努力,“定国公为一军主帅,自有大军护卫。石氏纵然心怀不轨,也万难得逞。”
“如今京城刚遭变故,正需天子坐镇,实不必您亲自奔波。”
道理崔芜都明白,但是某一个时刻,突如其来的直觉告诉她,必须亲自赶去,否则后果难以估量。
她无法解释缘由,但根据过去的经验,类似的直觉帮过她好几次,不能等闲视之。
“朕意已决,殷卿自去准备。”
“宣内阁首辅,吏部尚书盖昀觐见。”
盖昀赶到时,已从殷钊口中得知天子打算。饶是他早知这位是个不消停的主儿,依然被女帝突如其来的念头惊住了。
然而,盖昀比殷钊更清楚崔芜性情,越是看似不靠谱的决定,越是经过深思熟虑,藏了旁人看不穿的谋算。
“臣猜想,陛下心意已决,”他苦笑道,“不管臣如何劝说,您都不会改变主意了吧?”
崔芜淡淡一笑:“盖卿知朕。”
盖昀:“京城刚遭变故,陛下就不担心……”
“正因京城刚遭变故,朕才能放心离去,”崔芜微笑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朝堂诸公刚吃了大亏,纵然听说天子离京,也万万不敢生出异心。”
盖昀明白她的意思,女帝刚假传丧讯摆了朝臣一道,顺带引出“逆党”若干。眼下正值风声鹤唳,即便朝臣们听闻天子离京,也只以为是故技重施,谁也不敢在这时生事。
可……
“武穆王前些天才发来书信,言称陛下圣体违和,不可过分操劳,”盖昀无奈道,“您转头就奔波劳累,若是被武穆王知晓,却让微臣如何解释?”
崔芜很光棍:“不告诉兄长不就完了。”
盖昀:“……”
“盖卿应当明白,朕不会任性而为,但凡朕决定之事,必有缘由,”崔芜道,“朕意已决,盖卿能否为我免去后顾之忧?”
盖昀还能说什么?
唯有理袍袖、正衣冠,郑重拜倒:“臣遵陛下旨意。”
第320章
有了盖昀背书, 崔芜终于可以放心启程离京。
为何非要自己赶去?
也许是那一瞬的强烈直觉,也可能因为她曾亲眼目睹,延昭对石瑞娘是如何痴迷。
于手握重兵的权臣悍将而言, “情义”分量几何?
托流落风尘、见惯人情冷暖的福,崔芜一度以为, 这玩意儿就算不垫底,也该排在“权势”与“利禄”之后。
但秦萧打破了她的成见,而延昭对石瑞娘的独宠亦让崔芜知晓, 这世上确乎有无缘无故的“痴迷”和“钟情”。
可见人与人不同, “情义”的分量亦不可同日而语。
崔芜本想轻骑离京,但阿绰听说了消息,连夜跪在福宁殿前。
“陛下今日受累,全因奴婢私心而起,”她悔不当初,连连叩首, “求陛下许奴婢侍奉左右, 弥补过错。”
崔芜知她愧疚,准了。
阿绰既去, 潮星和新燕焉有不相随之理?她二人一个追随天子多年, 一个出身北地,都会骑马,也都骑得不错。
竞争结果,新燕胜出。
“新燕身手好,中途若有什么,亦可随机应变,出去报信,”崔芜说, “宫中刚遇变故,不能再生乱子,潮星留下坐镇宫城,若有不测,朕许你先斩后奏。”
话说到这份上,潮星只能应下。
崔芜行动力极强,当日安排好诸事,翌日清早便领轻骑出城。她本想弃车骑马,也能加速行程,但殷钊已然让步,万万不肯再退,坚持要她乘坐马车。
“马车里铺上软褥,陛下若乏了,可在车中歇息。”
“归京前,王爷反复叮咛,不能让陛下过分劳累。陛下若不应允,臣只能修书王爷,向其请罪。”
为了不分秦萧的心,崔芜只得让步。
她这一路快马加鞭,白日窝在车里睡回笼觉,睡饱了就骑上火锅跑一阵。晚上有驿站睡驿站,没驿站就住破庙民居,乃至就地扎营也能凑合,端的是皮实好养活。
殷钊却不敢如此怠慢九五至尊,好说歹说,总算劝得崔芜同意入住客栈。
当然,是以“行商”的身份。
这一日向晚,堪堪入了镇州地界。殷钊寻了城镇打尖,又花了银钱,将镇上最好的客栈包下。
这一行人虽未亮明身份,可单看不俗的衣饰与佩刀护卫,便知身份不一般。是以掌柜不敢怠慢,收拾出最好的上房供崔芜落脚,又张罗着准备晚食。
殷钊则领着护卫将里外检视过,又对崔芜道:“五百轻骑化整为零,三百驻扎城外接应,两百随主子入城,分批入住附近客栈。”
“如此,可保万事无虞。”
崔芜颔首:“殷卿办事周全,我自是放心的。”
她不欲节外生枝,在房里消消停停地用了晚食——虽然简陋,但也新鲜热乎、有鸡有肉。
可见本地百姓过得不错,基本的肉食总还不缺。
待得简单梳洗过,便在房里踱步消食,预备着早早睡下。
彼时天光未歇,最后一抹夕晖倾情涂抹,映照出漫天霞光灼灼欲燃。
房间位于二楼,崔芜驻足窗畔,一时贪看住了。不经意间,她转开视线,只见两名行人进了街道斜对角的医馆。
不知是看错了还是怎的,其中一人很像是延昭身边亲卫。
崔芜心下起疑,却不动声色,唤来殷钊吩咐几句。殷钊会意,带人去了医馆,正好先头两人拖了大夫出来,两边一打照面,不约而同地愣住。
不到半刻钟,两人被带回客栈,进屋见了立于窗畔的崔芜,既惊且喜。
“陛下!”被崔芜认出的亲卫仆跪在地,顾不上磕头拜见,张嘴便是,“求陛下救命!”
崔芜满肚子的疑问被这拖着哭腔的一句堵了回去。
她顾不上歇息,即刻启程赶往军中。幸而此地离大军驻地不算远,星夜兼程之下,天亮时分便能赶到。
途中,亲卫也将来龙去脉向崔芜简单说明。
“将军三日前收到一伙贼人书信,信上称,夫人在他们手上。若要平安,须筹集一万两银,两日后子时三刻,独自上得附近山头的土地庙,一手交银,一手放人。”
“此事实是蹊跷,但随信送来的珠花确是将军送给夫人的,上面、上面还有血。”
“将军表面没说什么,但卑职知道,他心里极不放心夫人,思忖两个晚上,还是决定上山换人。”
“临行前,将军已考虑到最坏的情况,也在山下部署了伏兵接应。只没想到,这山间藏了小道,贼人暗度陈仓,同样设了埋伏。”
“卑职等赶到时,贼人已然退去,将军倒在地上,胸口中刀,危在旦夕。”
崔芜顾不得问贼人下落,脱口道:“刀呢?拔出来了吗?”
亲卫满脸是汗:“中刀处离心脏太近,军医不敢动手,怕伤及血脉,后果不堪设想。”
“卑职无奈,这才往附近城镇寻大夫,不想竟遇上主子。”
崔芜心里有了数。
一行人快马加鞭闯入军营,值守的士卒待要阻拦,只听亲卫喝道:“天子驾到,还不跪迎!”
小兵吓傻了。
他从军不过一年,虽曾听闻天子英明,却未得见真人。万万想不到会在此地乍然撞见,刹那间脑中一片空白,膝盖不由自主软了:“卑、卑职不知天子驾到,有失远迎……”
崔芜翻身下马,将人拖起:“甲胄在身,不必全礼。”
又对亲卫道:“朕入军营之事不必声张,带我去瞧延昭。”
亲卫二话不说,引着她来到帅帐。
为着赶路方便,崔芜换过男装,长发束成乌油油的马尾。待得掀帘入帐,迎面扑来一股极浓重的血腥味,恰好军医端着水盆转身,冷不防见了她,诧异问道:“你是什么人?怎敢擅闯帅帐?”
崔芜却未理会,目光越过此人,定格在行军床上。只见延昭敞着中衣、面色苍白,胸口插着一把匕首,鲜血丝丝缕缕渗出。
瞧那中刀部位,纵使不是心口,也离心不远。
端的是既狠且毒。
阿绰随着崔芜入帐,同样瞧见这一幕,刹那间如遭雷击,一张脸煞白如纸。幸而崔芜足够镇定,箭步上前把住延昭手腕,犹不忘回头吩咐:“闲杂人等退出帅帐,里外清理干净,一应用具需以滚水消毒。”
亲兵答应一声,飞奔着下去安排。
女帝的沉着唤回阿绰的理智,她摁住胸口,尽量压低声量:“主子,我哥、我哥他……”
崔芜顾不上安慰她,只道:“你与延昭是一母同胞?”
阿绰不明所以,如实答道:“……是。”
“朕要为你兄长拔刀,但他失血过多,怕是难以支撑,”崔芜语速极快,“期间需要输血,你可愿抽血相助?”
阿绰虽不知血液如何输入,却听出崔芜的笃定,险些喜极而泣:“愿意……奴婢愿意!”
“只要能救回我哥,主子尽管将我一身的血抽走!”
崔芜:“……那倒不必。”
她没敢贸然输血,先取了少量血液测试,确认兄妹俩血型相合,这才唤入随行医官:“朕为延昭拔刀时,你从阿绰体内抽取血液,随时补充。”
“如何抽血,如何输液,在宫里都学过吧?”
医官非但学过,还是天子亲自教导。当时只觉得如此医术闻所未闻,堪称离经叛道,想不到这么快就派上用场。
“学过,”他应道,“陛下放心就是。”
崔芜仿佛被看不见的鞭子催促,马不停蹄地安排事项,随后又唤来殷钊:“朕拔刀期间,或有外敌来犯,你务必小心。”
殷钊面露错愕,很快领会其意。
军中效率非同一般,前后不到半炷香,帅帐收拾干净,血型也核对准确。崔芜披上白大褂,脸罩布巾、头包白布,将手术用具置入滚水消毒,从中挑出一把极精巧的小银刀。
阿绰不由捏紧手指。
她曾无数次见崔芜动刀,但那大都是在尸体上训练手感。当真对活人开膛剖肚,这是头一回。
刀锋切入血肉的瞬间,她下意识偏开头,却听极清脆的“呛啷”一声,再转回时,军医们犹疑多时不敢拔出的匕首已然离体,血淋淋地躺在铜盆里。
阿绰一阵懵逼:这、这就结束了?
答案是:没有。
拔刀只是开始,诚如崔芜判断,那一刀虽未直接穿心,到底挑裂了心包。她必须在极短的时间内缝合裂口,将血液流损降到最低。
这对崔芜是极大的考验,自穿越以来,她还从没做过如此复杂的手术。
更要命的是,她没有助手,只能独立完成。
“去找块绿色的布巾,”崔芜头也不回地吩咐,“什么材质都行,只要绿色的。”
阿绰兔子似地窜了出去。
军医不知什么时候偷偷溜进来——自然,事先换过干净衣裳,又格外洗手净面。原想着机会难得,打算偷师一二,熟知女帝听得脚步声,极自然地转过脸:“替我把额头上的汗珠擦了。”
军医僵在原地。
崔芜半天没等到回应,察觉那滴汗珠徐徐滚落,快要挨着睫毛,不耐催促道:“动作快点,要挡眼睛了。”
军医这才僵硬上前,颤巍巍地拾起棉布,将汗珠抹去。
崔芜长出一口气。
总算敢呼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