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叽小说 > 百合耽美 > 从逃妾到开国女帝 > 300-310
    第301章


    进入第二个疗程, 崔芜终于领会到混吃等死的乐趣。


    她试着放空思绪、屏弃急躁,不再放任大权旁落的不安掌控自己。开始效果有限,但随着时间推移, 她慢慢适应了清闲生活,真正能静下心思, 着意于过好每一天。


    “你以前哪是生活?只配叫生存!每天快马加鞭,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如今登基称帝,再没人能困住你, 也该停下脚步, 看看路边的风景。”


    这话是丁钰说的,崔芜深以为然。


    她以前朝玄宗皇帝为鉴,不想放任私欲蒙蔽理智,但也不愿苛待自己。她有许多规划,无数设想,恨不能明天就让世道变个样。


    可饭得一口一口吃, 路要一步一步走, 既然来日方长,偶尔停下脚步享受辰光……似乎也没那么罪大恶极?


    如此五日后, 康挽春再来诊脉, 总算有了笑模样。


    “好多了,”她说,“陛下能听进医嘱,这五日安心静养,自然有所起色。”


    崔芜长出一口气,偷摸瞟向秦萧,只见后者神色如常,提壶斟了杯热茶。


    她被那只手吸引注意, 想起昨夜帐中,骨节分明的手指是如何揪紧床单,忍不住心痒难耐。


    口中却极正经道:“今日是第十日,朕是不是能听政务简报了?”


    康挽春刚有些回春的脸色瞬间黑沉。


    然而十日简报是一早定好的,女帝心意已定,没人能迫她收回成命。于是用针完毕,洛明德与卢清蕙奉诏进入府衙,随之呈上的是二人合力整理的政务概要。


    崔芜现场翻阅,若有疑惑,随时提问。洛明德与卢清蕙头一回经历这等场面,幸而一个遭遇过生死危机,另一个亦是世家贵女,居然未曾露怯。


    御前奏对,能条理分明、详略得当,已是合格。再有问必答、如数家珍,更是加分项。


    崔芜十分满意:“是认真做足了功课。”


    洛明德与卢清蕙长出一口气。


    为何选这两人?


    洛明德自不必说,寒门出身,女帝一手提拔,不折不扣的天子门生。卢清蕙虽出身范阳卢氏,却是女子。


    以女子之身居庙堂之列,她唯一的倚仗只有女帝,范阳卢氏不行,陈郡谢氏也不行。


    崔芜再翻一页,忽然“唔”了一声,凝眸蹙眉。


    洛明德与卢清蕙不约而同悬紧心脏,唯恐哪里疏漏了。


    只见崔芜招了招手,却是对着秦萧:“铁勒兵犯朔州?什么时候的事?”


    秦萧叹了口气,纵然条陈极尽简略,还是瞒不过崔芜双眼。


    “五日前送回的信报,”他说,“不是什么大规模战事,铁勒发三千轻骑来袭,试了两次没碰到城门,无功而返。”


    崔芜沉吟不语。


    秦萧最怕她劳心费神,赶紧打住:“左右铁勒已经退兵,陛下不必过分忧虑,万事有臣。”


    崔芜也不想毁了好容易调养的底子,但这事蹊跷,由不得她不深思。


    “朕所在意者,非区区三千轻骑,是铁勒出兵的时机,”她思忖道,“朕记得兄长说过,耶律璟重伤、自顾无暇,铁勒朝堂一盘散沙,方给了我军连下三州的机会?”


    话说到这份上,秦萧想瞒也瞒不住。


    “不错,”他叹息一声,想要说什么,却终究咽了回去,“如今铁勒出兵,虽只有三千轻骑,但据臣判断,这不过是开始。”


    待得摸清魏军底细,有了万全的把握,便是铁勒大举进犯之际。


    但这并非最要紧的。


    “铁勒搁置争议,悍然出兵,只有一个解释,”崔芜轻声道,“耶律璟重新握住了朝堂权柄。”


    “这对中原而言,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崔芜与耶律璟几番交手,互有输赢。在她看来,此人实是平生数得着的强敌,如楚帝、江东孙氏之流捏一块,未必够他一锅烩的。


    “耶律璟雄才大略、城府颇深,放任其掌控铁勒,绝非好事,”崔芜摁着太阳穴,“兄长,我们得早做准……”


    话音未落,额角挨了一记弹指。


    崔芜揉着额头,睁眼瞪秦萧:“怎么又弹我?”


    秦萧面无表情:“康医官刚叮咛安神静养,陛下这就忘了吗?”


    崔芜:“……”


    “耶律璟之事,臣已有了章程,待陛下御体康复,臣亲自向您禀明,”秦萧慢条斯理道,“此事非一日之功,还请陛下耐心保重。”


    崔芜看出武穆王心意已定,毫无通融余地,闷闷撇了撇嘴。


    洛明德与卢清蕙察言观色,当即告退。绕过回廊时,卢清蕙终是没忍住,回头望向树荫深处。


    只见秦萧接过女官端来的小碗,舀起一勺送到崔芜嘴边:“听话,张嘴。”


    崔芜探头看了一眼:“这又是什么?”


    秦萧:“康医官开的补汤,最合你的体质。”


    约莫是气味不大好闻,崔芜往后缩了缩:“我吃药就行了,不用再喝汤。”


    秦萧没说话,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她。


    崔芜把棉花糖拖过来,盾牌似的挡在脸前:“我刚吃完药,你就不能让我消停会儿?”


    秦萧见跟这混账东西说不通,十分干脆地上了手——先夺过狸奴丢到一边,再把缩在罗汉床里侧的崔芜薅出来。


    然后他自己灌了一口汤,低头吻过去。


    崔芜手脚并用胡乱扑腾,到底没扛过勇冠三军的武穆王,被迫喝了大半碗补汤。


    末了恼羞成怒,大吼一声:“秦自寒,你这是以下犯上。”


    秦萧面不改色:“待陛下痊愈,臣听凭处置。”


    崔芜突然怒色俱消,眼珠转了转:“听凭处置?你认真的?”


    秦萧蓦地升起一丝不太妙的预感。


    然而改口已经来不及,只见崔芜凑到耳畔低声说了句什么,笑眯眯地问:“这样也行?”


    秦萧若无其事,视线却挪向池畔青竹。


    “臣说了,”他平平板板道,“待陛下痊愈,臣愿听凭处置。”


    崔芜轻轻舔了下嘴角。


    这一幕分毫不差地落在卢清蕙眼中,她目光颤动,不忍再看,掉头疾步离去。


    同样是养病,府衙后院旖旎缱绻,千里之外的铁勒上京,侍从官捧着药碗趋行入殿,于纱帐外驻足:“王妃,药好了。”


    自有侍女接过药碗,送入帐内。王妃亲自奉与榻上的耶律璟,后者吞下苦涩的汤药,眉头不曾皱一皱。


    “这药还是太霸道了,”王妃不无担忧,“汗王……少喝些吧。”


    耶律璟不答,将一整碗汤药尽数咽下,方睁开眼。


    “中原人连下三州,却又按兵不动,你以为是什么缘故?”他冷笑,“他们不是不想继续打,是不想付出太大的代价,等着我们自乱阵脚。”


    “只有我还坐在外头的那把椅子上,他们才会敬我、畏我,称我是狼王。我如果继续躺在这里,他们只会把我当成死狗,彻底没了顾忌。”


    王妃眼眶微红,欲言又止。


    耶律璟的手落在她的发顶处:“你是个好女子,我知道,这些天你为了稳固人心,已经做了所有能做的。”


    王妃哽咽:“是我没用,不能为汗王分忧。”


    “不是你没用,是你看错了外头那些人,”耶律璟冷笑道,“能被肉干拉拢的,是不入流的野狗。真正凶悍的狼群,只有血腥和杀戮才震得住。”


    话音落下,侍从官再次入殿:“汗王,七部首领到了,听说您身体不适,想要探望您。”


    耶律璟闭上眼,胸口微微起伏。不过两刻,许是喝下去的药起了效用,他脸上泛起血色,气息也稳定了不少。


    下一瞬,他掀被起身,高大的身量投下狭长暗影,扑面而来的压迫感令侍从官不安地低下头。


    “汗王康复痊愈,实乃天神眷顾,”他用额头触碰地板,“恭喜汗王,贺喜汗王。”


    耶律璟笑了笑:“你的功劳也不小,我要好好赏你。”


    侍从官大喜,正要磕头谢恩,忽见眼前腾起雪亮的光,视野无端颠倒起来,大好头颅滚落尘埃。


    鲜血从断颈的腔子里喷出,溅上耶律璟袍摆。他用袖口擦拭着刀上血痕,瞧也不瞧倒在地上的无头尸体。


    “你确定他偷传出去的信,没有落在七部首领手中?”


    “确定,”王妃起身,“我们的人盯住了他,他传出去的每封信都被截下,再按您的意思另拟回信,以他的名义送给七部首领。”


    耶律璟满意点头。


    “走吧,”他抬头向天,“有些人,也该清理干净了。”


    血色浸染了长生天的云脚,尸体倒伏在一望无尽的草原深处。铁勒王庭的异状没能瞒过大魏斥候,信报六百里加急传回太原府,于五日后呈送秦萧案头。


    此时,崔芜的第三个疗程刚结束,照例听了康挽春一通数落,又被扎成一头动弹不得的刺猬。当她趴在床上昏昏欲睡时,秦萧也正对着军报皱眉。


    半晌,他将军报往外一推,示意颜适与丁钰自己过目。下一瞬,只听丁钰惊呼:“耶律璟杀了七部贵族,立国称帝?”


    不是没有心理准备,以耶律璟的胸襟手段,一统铁勒是迟早的事。可当这一天真正到来,隐忧还是漫上丁钰眼眸。


    他抬头和秦萧交换过视线,确认了一件事。


    北境,有麻烦了。


    第302章


    耶律璟重掌权柄, 于中原绝非好事,这是所有人的共识。


    但是否立即告知崔芜,“心腹团”内部起了分歧。


    按照秦萧的意思, 木已成舟,告知崔芜也无济于事, 平白扰她心思,得不偿失。与其如此,不如等一月之期过后, 再行禀明更为稳妥。


    颜适没意见, 丁钰却有不同看法。


    “我跟陛下聊过,对于铁勒,她有自己的想法,”他说,“耶律璟掌权,一应布局皆需调整, 早一日知悉便多得一分主动。”


    “真等到一月之后, 黄花菜都凉了,陛下不寻你我算账才怪。”


    “到时, 只怕更费神。”


    论及对崔芜的了解, 无人能与丁钰相较,秦萧也不行。他斟酌再三,还是应下了。


    尽管武穆王尽量委婉言辞,得知铁勒变故的一刻,崔芜还是变了脸色。


    她闪电般坐起身:“宣山西布政使公孙真、佥都御史洛明德觐见……”


    话没说完,被秦萧一只手抵回床上。


    “陛下再说一遍,”他眯紧眼,“你要做什么?”


    武穆王并未疾言厉色, 神色亦是如沐春风,但崔芜就是察觉到某种潜在的危险。


    她干咳两声,改了话头:“我就吩咐两句……就这一回。”


    秦萧还是那句话:“等陛下康复如初,吩咐多少句,臣都管不着。”


    崔芜:“……”


    她恨不能穿回养病那会儿,对着数落秦萧的自己“啪啪”两记大耳刮子。


    虽然武穆王非暴力不合作,但女帝心腹不止他一人。待得秦萧被颜适请走,她招来丁钰,打着“说话解闷”的幌子,实则附在这人耳畔低声吩咐了几句。


    丁钰蹙眉,终于明白秦萧为何坚持瞒着崔芜。就这九曲十八弯的心眼子,没人盯着不累死自己才怪。


    他许久不说话,崔芜等得不耐烦:“我的话你听到没?”


    “听到了,”丁钰不情不愿道,“不是我说,你也太能折腾了吧?自己身体还没调理好,这就惦记上别人了?”


    崔芜也不想,奈何时机逼到这儿,只能进,不能退。


    “耶律璟有多危险,不必我再赘述,若非忌惮此人,我当年也不必差人往铁勒境内安插‘钉子’,”她沉声道,“眼下他虽掌权称帝,但我料定他旧伤没那么容易好转,否则也不至于拖延一年之久。”


    “不趁现在动手,难道要等他缓过一口气,兵临北境再来筹谋吗?”


    丁钰说不过她,愤愤走了。


    许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仅仅相隔一日,京中消息传来。倒不是什么要紧信报,只是几味药材并一封请安折子,乍看无甚出奇,只落款姓名令秦萧颇为在意。


    皇城司,顺恩伯孙彦。


    秦萧第一反应是连折子带药包揉成一团,丢进池塘里,却被仅剩一线的理智阻止——孙彦从不做无用功,如此所为必有深意,万一破坏了崔芜部署,得不偿失。


    再一想,又觉得气恨。他什么都不瞒崔芜,每每有大动作,无不密折上奏,得到允准才敢行事。崔芜倒好,暗中布局也好,手中牵线也罢,全都一字不提,问就是以“无事”敷衍。


    缘何差别至此?


    秦萧思忖片刻,忽又叹息一声。


    说到底,无非“君臣”。


    她为君,高居丹陛之上,难免为自己留底牌留余地,再深的温柔亦夹带锋芒。


    他是臣,身居下位,要得君上垂怜,只能小心谨慎、用尽筹码。


    只是女帝登基这些年,待他一如往昔,甚至比从前更为亲近爱重,以致秦萧逐渐忘了这一点。


    这是崔芜希望看到的,却不是秦萧能心安理得接受。


    真的忘却分寸,以臣迫君,那便是他轻狂了。


    “是我大意了,”他揉着太阳穴想,“还是应该再谨慎些。”


    武穆王很懂得“三省吾身”,心里想着谨慎,当日午后就把药材和折子送到崔芜面前。


    口中不忘叮嘱:“不过老生常谈,陛下看过就算,不必放在心上。”


    崔芜却不知秦萧递上折子前经历了这样一番百转千回,孙彦的请安折不过略扫两眼就撂到一边,反而是那份药材清单,拿在手里看个不住。


    又回头吩咐初云:“把朕那本《玄怪录》取来。”


    所谓《玄怪录》,其实是传奇小说集,出自前朝文人之手。初云答应一声,不过片刻就把书取了来,可见是女帝时常翻阅之物。


    秦萧隐约有了猜测:“陛下这是……”


    崔芜无意瞒他:“我临走前,与阿绰约定了传信暗语,每位药材对应一个数字,每三个数字分别对应书中的页数、行数、列数,只需按图索引,就能解出密语。”


    秦萧:“……”


    难怪这货身子不见好,心思都用在这上了。


    他有心劝谏,又怕说多了崔芜嫌烦,正自踌躇间,崔芜已然解开密语,赫然是:前晋宁王密使私会石瑞娘,目的暂不知。


    秦萧:“石瑞娘?”


    “前晋帝侄女儿,论辈分,算是前晋宁王堂妹,”崔芜道,“延昭平齐鲁那会儿,宁王逃去铁勒地盘,剩下的前晋宗室将她献了出来。”


    “原以为是活命之举,如今看来,倒是藏了朕没料到的谋算。”


    “宁王……呵呵,有点意思。”


    秦萧听她自称为“朕”,便知女帝上了心。


    于前晋宁王而言,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但秦萧在意的是另一件事:“陛下方才说,宁王逃去铁勒?”


    崔芜将药方揉成一团,纸屑蝴蝶般飞落。


    “铁勒前脚出兵,宁王密使后脚进京,前后相差不过数日,兄长以为,会是巧合这么简单吗?”她勾起笑意,“当初许延昭留下石瑞娘,无非是不想因一女子坏了我与他的君臣情谊。”


    “如今看来,这个石氏瑞娘倒也有些旁的用处。”


    秦萧沉默不语,树荫当头洒落,一双眸子藏入阴霾,叫人窥不清思绪。


    崔芜没等到回应,抬头瞧见秦萧神情,才想起自己还在“禁闭期”。


    一时有些忐忑:“这可不是我找事,是事找上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在京中翻云覆雨而坐视不理吧?”


    秦萧掀眸看她,突然撩起袍摆,单膝点地。


    崔芜错愕:“兄长这是做什么?快起来,有话好好说。”


    秦萧摁住她:“陛下能否听臣一言?”


    崔芜扯不动他,只得道:“你说。”


    “臣知居高位不易,若不思虑周详,难免为人所乘,”秦萧道,“但陛下既已托付社稷,能否对臣多付诸一些信任?”


    “您是如何打算,做了哪些布置,能否告知与臣?您想做的,我替你做到,想取的人头,我替你拿。”


    “您令旗所指,即为臣长刀所向。如此能否令您安心静养,不问政事?”


    崔芜犹疑不语。


    她当然不是信不过秦萧,但信任到将政局相托?


    诚然,崔芜一度做好终身无嗣、以秦萧为储的打算,可那是在她过身之后。如今她尚在人世,却要将政局……乃至身家性命交与旁人?


    崔芜闭上眼,一手揉摁着太阳穴。


    她扪心自问:我能做到吗?


    我确实信任这个男人,但我信任他到能以权柄与性命相托吗?


    她曾与秦萧后背相托,她为他牵制党项李氏,他于她身临绝境时伸手驰援。


    但那时,她是关中主君,他是河西主帅,身份相当,长短互补,携手合作才是最好的选择。


    而现在……


    崔芜定定看着秦萧,这男人是她心之所系,亦曾跪于她脚下称臣誓忠。她踩着他的背脊登临九五,亦以兵权相报,给了他提兵北上、得偿夙愿的机会与荣耀。


    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信任,他与她相识八年,从没有辜负过彼此。


    也许,她确实可以试着更相信他。


    “要说明白这些,光我一人还不够,去请丁侯吧。”


    丁钰来得很快,彼时,崔芜连写带画,将自己于京中布置交代大半。饶是秦萧性情沉稳,此际也眼皮乱跳,心中暗暗感慨,原以为她离京治蝗乃心血来潮之举,没曾想暗中做了这许多布置,也不知要耗费几多心血。


    “……其中石瑞娘这条线不止京中,更加牵连铁勒,”崔芜扭头看见丁钰,抬手招他近前,“让你给月娘传话,办的怎样了?”


    丁钰眼看秦萧在此,只道武穆王没能扛住女帝,叹了口气,自怀中掏出一份簿册。


    “从陛下登基那会儿到现在,月娘陆陆续续派出六七支商队——这是商队管事的姓名籍贯与身家背景,梳理了好几遍,都是出身清白,且与铁勒有血仇的良民,”丁钰道,“一大半徒劳无功,陛下也知道,中原人在铁勒境内一向不怎么受待见。倒是去年,咱们跟朵兰部搭上线,月理朵公主……唔,现在该称呼一声西域女王了,派了人过来,以龟兹商队的名义入境,才算打开门路。”


    这一节却是连崔芜也首次知晓:“然后呢?”


    “月娘做的是香料和药材生意,都是铁勒的稀缺货,且只有有钱贵族买得起,”丁钰说,“一来二去,攀上了一个颇有来头的铁勒权贵,而且这人有个了不起的后台。”


    他竭力把“工作汇报”说得翔实有趣,故意停顿片刻,引得崔芜抬手拍他:“少卖关子,快说,后台是谁?”


    见秦萧亦专注看来,丁钰方得意洋洋道:“就是耶律璟那位好王妃的亲弟弟,说来也算是铁勒的国舅爷。”


    第303章


    “他这位王妃蛮有意思的, 乌孙部嫁过来的和亲公主,带来的不止陪嫁,还有几个异母妹妹, 嫁的也是草原上数得着的贵族。”


    “如此,不管有意还是无心, 原本四分五裂的部族算是被捏在一起。”


    这便是古时权贵世家相互联姻的缘故,嘴上说什么都是虚的,唯有以婚姻为纽带, 才能将两个不同家族捆绑在一起。


    当然, 这玩意儿并非绝对靠得住,否则民间也不会有“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的俗语。


    但当姻亲中的某一方格外强势,且足以压倒各方部族时,这种姻缘羁绊的可靠性就会体现得淋漓尽致。


    “更有意思的是,嫁过来的第二年, 乌孙可汗将自己的小儿子也送了来, 名义上是‘质子’,其实谁都明白, 是给乌骨勒铺路。”


    “不过也正因如此, 他才阴差阳错地逃过一劫,从狄斐与朵兰部的双重围剿下捡回一条性命。”


    “原来是耶律璟的小舅子,”崔芜恍然,“然后呢?”


    “他们家的技能点都点在女儿头上,唯一的儿子没了用武之地,只好往歪里长,吃喝嫖赌无一不精。”


    “虽然看不上汉人,却格外喜欢汉人的奇巧玩意儿, 比如丝绸,再比如香料,”丁钰说,“派去的商队管事也机灵,三天两头投其所好,果然得了这小子青眼,没事喝杯酒,套出不少情报。”


    “也因此知晓,耶律璟这些年确实受尽伤病折磨。有时发作得厉害,半夜三更睡不着觉,偏他要强,不肯被人知道,只能自己忍着,”丁钰撇嘴,“他那位王妃心疼得不行,又不敢声张,只得暗中搜罗境内药物。”


    “这不是凑了巧?你那张止痛方子递上去,十有八九是要入王妃眼的。”


    秦萧听到此处,忍不住问:“什么止痛方子?”


    崔芜看了丁钰一眼,后者摸出一张纸,拍进秦萧手心。


    “咱们这位好陛下亲自为耶律璟拟的方子,旁的不敢说,止痛安神还是有效果的,就是……损了点。”


    秦萧打开药方,旁的没瞧出名堂,只盯着一味赤丹皱紧眉头。


    “若秦某没记错,”他道,“赤丹便是朱砂?”


    崔芜点头:“不错。”


    “秦某依稀记得,此物确有宁神镇痛之效,”秦萧沉吟,“但其本身……似有毒性?”


    崔芜挑了挑眉,这个时空能知道朱砂有毒的,可不多见。


    “兄长从何得知?”


    秦萧坦然:“我母亲所言。”


    崔芜:“……”


    “父亲多年征战,身上亦有旧伤,发作之际疼痛难忍。他为止痛,曾寻人开了方子,其中便有朱砂,”秦萧说,“母亲知道了,暗中告诉我那东西有毒,千万碰不得,若敢服用就打我手板。”


    崔芜扶额。


    忘了还有位“前辈高人”在,那秦萧知晓内情也不足为奇。


    “不错,”她坦然应道,“这玩意儿受热会析出水银,长年累月服用,毒素积累在体内,不死也得去掉半条命。”


    江湖传言,当年的嘉靖皇帝就是拿朱砂炼丹,生生把自己吃死的。


    “不光水银,还有铅粉。因其能令面容白皙细腻,便有妇人以此妆饰容颜。又因铅之一物具有安神效用,有医家将其制成铅白霜,是为安神汤的重要药材。”


    崔芜捡了块黄米糕啃着,一只手垫在脑后,小腹处还卧了头狸奴。姿态十分闲适,眼神却极冷醒。


    “但少有人知,铅粉亦有毒性。长期使用,毒素积累,会令人头痛、全身无力、记忆力减弱,乃至恶心、呕吐、腹泻。若是女子,许会终身不孕,产下畸形胎儿亦有可能。”


    秦萧听得毛骨悚然:“那阿芜所用妆粉以何制成?”


    崔芜翻了个白眼。


    她说了这么多,秦萧就只想到这一层?


    这题丁钰会,立刻举手抢答:“放心,陛下的妆粉是用紫茉莉的种研成粉,灌进玉簪花苞里蒸制成的。全天然无公害,绝对没问题。”


    秦萧淡淡瞥他,那意思大约是问“你怎么知道”。


    丁钰得意:“陛下的妆粉都是我亲手所制,我当然清楚。”


    秦萧:“……”


    武穆王危险地眯紧眼,右手下意识摸向腰间。


    眼看谈话往诡异的方向一去不复返,崔芜干咳两声,飞快拉回正轨。


    “朕的意思,兄长已然清楚,”崔芜道,“石氏瑞娘是一步好棋,端看怎么用。如果朕的猜测为真……”


    她话音顿住,抚着下巴沉吟片刻。


    “说不准,能叫耶律璟吃个大亏,将中原与铁勒的疆界往东推一推。”


    秦萧与丁钰心知肚明,所谓“往东推一推”,是将寰州以东的应州和蔚州拿下来。


    如此,朔、寰、应、蔚连成一线,便能形成“南屏中原,北控大漠”的战略格局,为收复其余诸州打下坚实基础。


    崔芜目光炯炯地瞧着秦萧:“兄长以为呢?”


    “是一步险棋,”秦萧道,“但若耶律璟入毂,臣有七成把握,能如陛下所愿。”


    崔芜闻言,自罗汉床上坐直身,理袍袖、整衣容,竟是极郑重地行了揖礼。


    “朕精力不济,无法事事兼顾,”她正色道,“此番定计,托赖两位兄长了。”


    秦萧心中欣慰。


    说了这么多,她好歹听进去少许,终于肯让旁人分忧了。


    “陛下放心,”他与丁钰齐齐还礼,“臣等必不负所托。”


    当天夜里,太原府九门戒严,街上多了好些披坚执锐的武侯,女帝下榻的太原府衙更是重兵换围,一只苍蝇也休想出入。


    公孙真好些年没见过这等阵仗,乍见变故,简直肝胆俱裂。更兼惊闻围了府衙的亲兵乃是武穆王麾下,一颗心好悬没从腔子里迸出。


    “什么情况?”他惊疑不定地想,“王爷已是无可复加的尊荣权柄,这是打算更进一步?”


    众所周知,当今与武穆王乃是结拜兄妹的情分,武穆王流落西域、伤重垂危,亦是当今不眠不休救回的。


    可“情义”这玩意儿,有人看得重于泰山,亦有人视其为花团锦簇的装点,人与人不同,则“情义”的份量也谬以千里。


    公孙真自忖对秦萧算是有些了解,可即便如此,他也不敢保证武穆王对那顶至尊冠冕没有想头。


    好说亦是当世人杰,若非形势所迫,有几个甘心屈居于女子之下?


    府衙变故惊动的不止一个公孙真,得知城内戒严、亲兵围府,洛明德与卢清蕙产生了同样的疑问。


    不同之处在于,前者虽经生死大劫,意气却不改昔年。既已疑心秦萧作乱,势必要问个明白,倘若猜测为真,拼着身死血溅也要痛斥贼子逆行,令其幡然悔悟。


    然而尚未成行,就被卢清蕙拦下。


    毕竟是范阳卢氏嫡女,哪怕受困深闺,自幼得长辈言传身教,眼界心胸远非出身寒门的学子可比。


    “武穆王若有此心,绝非你三言两语可以打消,与其硬碰硬,不如虚与委蛇。毕竟当务之急,没什么比探明天子处境更要紧。”


    见洛明德还没回过神,卢清蕙只得详细解释:“武穆王手握兵权,若有反意,早在关外便可动手,为何拖延至今?”


    “只有两个解释:要么,天子遭逢不测,王爷为封锁消息,亦为杜绝宵小作乱,方出此下策。”


    “要么,天子所遇‘不测’本就是王爷所为,则你我成了见证之人,须得留着这条命,向朝堂诸公分说明白。”


    “无论哪种缘由,意气用事都是大忌,以不变应万变方为上策。”


    洛明德被她说服,权衡再三,终于摁下性子。


    谁知不到一日,随驾人员亦受波及。上至近臣武侯,下至女官侍从,一应隔离软禁,每日有人送饭,未经允许不得擅自离屋,违者严惩不贷。


    而这些人里,唯有一人得了特殊待遇,借着夜色掩护,被亲卫引至后院厢房。


    卢清蕙不无忐忑地迈过门槛,只见屋里烛光幽微,一抹颀长身影背对门口。她愣了愣,第一反应是抹过鬓角,唯恐形容不整给眼前人留下不好印象。


    “下官见过王爷。王爷连夜召见,不知有何吩咐?


    秦萧转身,目光锐利至极。


    他对卢清蕙无甚好印象,盖因武穆王纵横沙场这些年,还从没吃过这样大的亏,一世英名险些付诸流水。心有余悸之余难免留下“此女阴险狡猾”的成见。


    但崔芜看重她,有心为天下女子立起“学而优则仕”的榜样。武穆王与当朝天子同心同德,自不好太过为难。


    “本王有话直说,今日请来卢进士,有一事需你相助。”


    卢清蕙不假思索:“王爷但请吩咐,下官力所能及,必不推辞。”


    秦萧淡淡一笑:“若本王要你对天子不利,你也不推辞?”


    卢清蕙愣住。


    然而对上秦萧冰冷审视的眼,蓦地恍然。


    “下官能有今日,凭的并非家族托举,而是天子信重,断不会行危及天子之举,王爷又何必以言语试探?”卢清蕙苦笑,“世人皆知王爷最重情义,与天子更是恩情深笃。”


    “这世间任谁都可能对天子不利,唯独您不会。若下官方才敢应一个是字,只怕此刻已被王爷斩于刀下。”


    卢清蕙是女子,在某些方面远比男人更为敏锐。当她第一次看见秦萧注视女帝的眼神时,就知自己这辈子再无机会。


    无论她怎样努力、如何筹谋,都不可能在那双冰川一般的眼睛里照见身影。


    将军之心并非铁铸,只是被人先入为主。


    秦萧不曾料想她会这般说,微觉诧异。


    “卢进士果然聪慧,”他不再试探,直接点明用意,“秦某代传天子口谕,请卢进士写一封家信。”


    卢清蕙心中“咯噔”一下,每一寸头皮都绷紧了:“不知王爷需要下官写什么?”


    秦萧弯落眼角。


    第304章


    卢清蕙的家书与女帝密旨一并传回京中, 前者送进范阳卢府,后者呈至阿绰面前。


    卢府之中,卢廷义将信笺挪至烛火前, 烧成一团字迹难辨的灰烬。下首的心腹幕僚觑着他脸色,小心翼翼道:“大小姐信中……可有提及天子?”


    卢廷义低垂着眼, 上半边面孔隐在暗影里,看不清神色如何。


    “京中风雨欲来,审言也有耳闻?”


    “这是自然, ”幕僚道, “坊间传闻,天子延迟归期,是因身患绝症,时日无多。”


    “传闻前脚生,大小姐书信后脚入府,在下以为, 应当不止巧合这么简单。”


    卢廷义牵动嘴角, 仿佛笑了笑。


    “我范阳卢氏原是百年名门,列居五姓七望之一, 更与陈郡谢氏有亲, 按说应当守望互助。”


    幕僚笑叹一声,摇了摇头。


    “东翁何必试探在下?”他说,“当今天子虽为女子,却有锐气,观其登基以来种种所为,怕是难容世家掣肘国政。”


    卢廷义眼神阴沉:“如此说来,卢氏岂不更应与诸家抱团取暖?”


    “旁人如此,东翁不必, ”幕僚道,“旁人家中无顶门立户者,不出两代,势必衰落。”


    “但东翁有个好女儿,可保范阳卢氏三代安稳,又何必为了旁人以卵击石?得不偿失啊。”


    话说得隐晦,但“卵”是谁,“石”又是谁,不言而喻。


    卢廷义曲指敲了敲桌案,沉吟不语。


    与此同时,皇城司。


    阿绰同样看完了信函,却并未焚毁,而是随手撂到一边。随信附了一份药材清单,需要逐一采购,尽快送往太原。


    这才是她重点过目的对象。


    阿绰将清单连看三遍,每个字都烂熟于心。末了,她起身离去,却将信函落在桌上,好似遗忘一般。


    烛光照不到的暗角里,一只手悄悄伸来,取走信函。


    一刻钟后,信函被孙彦展开,他将文字通读到尾,引火烧了。


    私拿信件的自是寒汀,他已读过信函,整个人都惊怔住:“陛下突发重疾,生死未卜?怎会如此?”


    他回想记忆中的天子,不论何时出现都是精力充沛、干劲十足,实难想象那样勃发的生命力下竟然压着掏空身子的病症。


    然而信上说的明白,天子自当年落胎后便已落下病症,这些年夙兴夜寐、殚精竭虑,犹如火上浇油。如此一想,前因后果倒也顺畅。


    更要命的是,天子并无留下皇嗣,一旦过身,论尊荣论权柄论军中的威望和方便,怕都要便宜旁人。


    “若是那个孩子还在就好了,”寒汀真心实意地说,“不论如何,那是当今的亲生孩儿,子承母位天经地义,可现在……”


    他话音骤顿,偷眼瞟着孙彦,只见后者脸色极阴冷,想说什么,却先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


    寒汀慌忙端过纯银荷花杯,就着温热的茶水,孙彦总算缓过一口气。


    “她不会让那个孩子出生的,”他说这话时,眼角不住抽跳,像是被细针刺入,稍有牵动就是钻心的疼,“越是如此,她越不会让那个孩子来到世上。”


    他胸口剧烈起伏,突然抓起杯子,暴怒掷出:“在她眼里,只有权柄,我与她的骨肉又算得什么?”


    “莫说只是一团血肉,便是长大成人,待到威胁帝冕的一日,依然能毫不留情地除去。”


    “她、她就是这般心狠手辣,无情无义!”


    寒汀回想崔芜行事做派,不得不承认,这确是她能干出来的事。


    然而转念一想,天子的“无情无义”是对着旁人。待自家心腹,她从来掏心挖肺、维护周全——否则,以武穆王的军中威望,早被剥夺兵权软禁京中,哪有如今的好时景?


    奈何江东孙氏错失先机,未能成为她的“自己人”,反而结下深仇大怨,几是不死不休。


    最后四个字实是让人心惊肉跳,寒汀止住思绪:“伯爷,现在应当如何?”


    孙彦坐回原位,情绪却还未平复,张口又是连串咳嗽。


    “我知伯爷谨慎,但若天子真有个什么,武穆王近水楼台,怕是不容旁人染指丹陛,”寒汀委婉道,“那一位与咱们才是真的不共戴天,只怕孙氏满门都没了活路。”


    孙彦烦躁地皱起眉头,昔年诱拐秦佩玦、陷秦萧于死境,原是他的得意之作,奈何半途杀出一个崔芜,破坏了他的计划不说,更令昔年手笔成了调转的刀锋,正悬于江东孙氏头顶。


    他满心烦闷,偏又无处发泄,恰似一头被捆住手脚的兽,困在这皇城司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寒汀更进一步:“如今咱们唯一的优势,便是还在京中,离垂拱殿只有一步之遥。伯爷以为,是否应当先下手为强?”


    他话音压得极低,案上烛火却倏忽跳动。光影拖长在孙彦脸上,他打了个寒噤,猛地清醒了。


    “若那孩子还在,咱们自可放手一搏,现在……还有何筹码?”他苦涩自嘲,继而振奋精神,“这事,不能咱们出头。幸好,这京中看不惯秦自寒的,可不止孙氏一家。”


    寒汀似有所悟:“伯爷的意思是……”


    孙彦附在他耳畔低声叮咛几句,又吩咐道:“务必传入那几位家主耳中。”


    寒汀会意,快步离去。


    却不知他刚走,相隔仅一刻钟,便有纸条送到阿绰手中,其上所绘情形,正是孙彦与寒汀密谋一幕。


    阿绰勾了勾嘴角,心说:阴沟里的耗子终于待不住了。


    旋即长身而起:“备马车,我要出去一趟。”


    一旁亲卫问道:“姑娘这是要去哪?”


    “回国公府,”夜间风大,阿绰披上披风,“也是时候与我那位小嫂子一叙情谊了。”


    谁也不知当晚,阿绰与国公府有实无名的女主人谈了些什么。在她离去后不久,便有黑衣人翻墙而至,停留不过两刻又匆匆离去。


    这一幕同样没逃过皇城司暗探的耳目,并转译为药材清单上的暗语,不远千里送往太原。


    丁钰拎着清单上门时,正值午后。七月初的时节依然燥热,阳光挥霍无度,庭院蝉鸣依依。树荫下照旧搭起纱帐,秦萧坐于罗汉床上,信笔批着奏疏。


    丁钰仓促间没细瞧:“陛下呢?”


    秦萧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揭开膝上薄毯。丁钰这才看清,崔芜抱了只狸奴,枕着他膝头睡得人事不知。


    大约是嫌午后阳光耀眼,这才用薄毯盖住脸……也不嫌气闷得慌。


    丁钰翻了个白眼,不由自主地压低声气:“京城来信了。”


    他将药材清单递上,秦萧已然知晓密语奥秘,对照话本不消半刻钟,就将隐藏的真实信息解译出来。


    “京中流言四起,石瑞娘已知陛下病重,一切顺利。另,孙氏似有浑水摸鱼之意,正密切监视。”


    秦萧顿住笔锋,手指捻动,纸条化作粉末簌簌落下。


    不到四十字的一句话,囊括的信息却很丰富。


    “我知京中世家必有动作,却想不到,孙氏也来横插一杠,”秦萧冷笑,“顺恩伯心胸当真不小。”


    丁钰说了句实在话:“也不怪他。那小子跟你有仇,陛下的态度又是明摆着,等到收复燕云失地,孙家没了用处,十有八九逃不过鸟尽弓藏的下场。”


    “他又不是傻子,怎能不趁现在多为自己筹划一二?”


    秦萧玩味着“鸟尽弓藏”四个字,眼眸逐渐深了。


    “不错,”他并无粉饰之意,一字一句煞气凛然,“他昔年诱拐佩娘,更几次三番欲置秦某于死地,与我确是不共戴天。”


    若非国朝初定,女帝需要立定“仁德”人设,不好滥杀降臣,他断不容孙氏苟活至今。


    很显然,崔芜也有相同看法。


    “这下麻烦了,北境不太平,京中也跟着搅混水,”丁钰想起来就头大如斗,忍不住瞪了崔芜两眼,“这丫头也太能搅事了,唯恐不腹背受敌是吧?”


    被他嫌弃的当朝天子翻了个身,嘴唇咂摸两下,依然睡得香甜。


    秦萧不赞同地看着他,对镇远侯的“没大没小”很不满意:“时机稍纵即逝,陛下想一箭双雕,亦不算错。”


    丁钰“啧啧”两声:“那就按先前说好的,你管外,我主内?”


    秦萧淡笑:“甚合我意。”


    于是这二位各忙各的,一个提笔写成书信,吩咐亲兵快马送往易州,也就是后世的河北易县。


    自晋帝割让幽云十六州,此处便成了中原与胡境的缓冲地带,两边商队多于此交易互市。


    而在崔芜登基后,奉命驻扎易州的正是昔日的后军主将周骏。


    这位原是伪歧王麾下,于攻克凤翔之际投了崔芜,自此平步青云,非但跻身五军主将之列,更受封侯爵,成了开国十侯之一。


    这大约是周骏自出娘胎以来做的最划算的一笔买卖,晚上睡觉都得笑醒,对女帝更是忠心不二,恨不能将一副肝肠掏出。


    及至接到旨意,命他领兵驻守易州,他二话不说当即照办,唯恐慢一步女帝便会收回成命似的。


    这也不难理解,武将所求无非沙场搏命、建功立业。眼下中原已定,可有作为的仅余南北两处。


    相较南方,还是被胡人夺走的幽云之地更合他心意。


    第305章


    且说周骏接到秦萧手书, 从头通读到尾,眼底兴奋几要满涨出来,却还维系着最后一丝理智, 去看密信落款。


    除了武穆王的印鉴,此处还加盖了一方小印, 阴文籀书,字样是“芜然蕙草”。


    取自前朝诗句,又合了天子名讳, 故而作为她的私章字样。


    显然, 手书所言乃是天子与武穆王达成的共识,箭已上弦,只待最后一搏。


    “好啊!天子到底是有雄心的!”周骏乐得合不拢嘴,招了副将入帐,“挑个机灵会说话的,让他替本侯办件事。”


    副将乃周骏多年心腹, 闻言诧异:“何事?”


    周骏诡秘一笑:“替老子给铁勒人那病歪歪的皇帝带句话。”


    副将愕然瞪眼。


    这一番布置属于对外。另一边, 太原府内,丁钰也遵循约定的密语, 给阿绰回了信。


    主要有三条:第一, 继续于京中散播女帝病重的谣言,同时盯紧各大世家,哪怕一只苍蝇进出亦要记录在案。


    其二,昔年杨凝思于南楚查出铁器北流,出于□□大局的考虑,被女帝摁下不表。如今不妨旧事重提,权当投石问路。


    其三,寻个由头, 将禁军主力支出京城——武力威慑不复存在,台面下的小丑没了顾虑,才好粉墨登场。


    正待落下印鉴,忽听一声“呜咽”,午睡的崔芜坐起身,抬手揉着惺忪睡眼。


    秦萧立即住笔,捞过薄毯盖住她小腿:“醒了?睡得可好?”


    崔芜人还没完全清醒,第一句话就是:“京中有消息了?”


    秦萧瞪了她一眼。


    崔芜问完才想起自己与秦萧的“君子协定”,然而事涉朝局,牵一发而动全身,哪能说不过问就全然撒手?


    遂讪讪一笑:“我不劳神,就问问,问问还不行吗。”


    秦萧知她脾气,一味瞒着反惹她挂心,只得拣要紧的说了,又把自己与丁钰的两封回信给她瞧了:“这回可放心了?”


    崔芜却未应答,只是眯紧眼:“看来,姓孙的坐不住了。或者可以再推一把,连着江东孙氏一起……”


    秦萧不待她说完,当机立断剥了枚莲子,堵住那张腥风血雨的嘴。


    “孙氏若自作孽,不必陛下费神亦会犯下抄家灭族的大罪。若能悬崖勒马,那便是气数未尽,陛下也不必违逆天意。”


    崔芜撇了撇嘴,吃着新剥的莲子不吭气了。


    如今天气炎热,崔芜胃口不佳,唯有新鲜瓜果还能入口。她不愿扰民,秦萧便自掏腰包买了莲子与葡萄,不嫌麻烦地逐一剥皮,喂到崔芜嘴边。


    崔芜斜乜眼瞧他:“朕又不是断了手。”


    秦萧笑了笑:“身为臣子,侍奉陛下乃是应尽之责。”


    他极有耐心地去了苦芯,又往前送了送:“莲子养心安神,陛下多用些吧。”


    崔芜故意拖了一会儿,见秦萧毫无不耐,方低头叼走莲子,慢条斯理地咽了。


    “好吃,”她说,“不过北地少池沼,莲子想必不便宜吧?兄长此番可是破费不少?”


    秦萧淡笑:“臣之所得,皆为陛下所赐。倾囊奉陛下,也是理所应当。”


    崔芜:“……”


    她偏头端详秦萧,眼神十分古怪。


    秦萧坦然回视:“怎么?”


    崔芜骇笑:“你是我兄长吗?这般甜言蜜语,不会被哪个游魂夺舍了吧?”


    秦萧在她鼻尖处勾了把。


    这一日恰是崔芜“禁闭期”第二十日,待她用完瓜果,康挽春如期而至,为她诊脉针灸。


    崔芜自觉好了不少,眼看康挽春神色凝重,忍不住道:“我被你关了这么久还没怎样,你就不能给个笑模样吗?”


    康挽春瞪了她一眼,但也如释重负:“确实好多了,只是最后十日定要歇息好了,万不可劳神。”


    崔芜这半个多月被她耳提面命了百八十回,耳朵都快起茧子了,终于明白秦萧每日听人唠叨的感受。偏人家是一番苦心,不好违逆,只得嗯嗯啊啊地应下。


    待得行完针法,秦萧又被公孙真请去——多半是想探探武穆王口风,独留崔芜一人趴于寝堂榻上。


    许是饮下的药汤缘故,她有些昏昏欲睡,忽听窗板极轻地响了声,紧接着是“啪嗒”落地的动静。


    是脚步声。


    有人翻窗进了屋。


    崔芜倏然惊醒。


    秦萧也好,丁钰也罢,再如何玩笑胡闹,有一重君臣规矩镇着,断不会做出如此出格的举动。


    电光火石间,崔芜伸手探入枕下,握紧藏在里头的匕首。


    来人果然是直奔她而来,脚步声毫无迟缓地逼近。就在崔芜匕首即将出鞘的一刻,那人推了推她肩膀,力道之大好悬令她翻了个身。


    “陛、陛下,醒醒!”


    这一口带着方言味的官话十分具有辨识度,崔芜睁开眼:“新燕?怎么是你?你怎么出来了?”


    将女官侍从隔离软禁虽是秦萧所为,却实打实是崔芜的主意。一则做戏做全套,细节越真,信的人越多。二来,她也想借机将身边人梳理一遍,若是另有所图者,见了如此阵仗,怎么都该坐不住了。


    却不曾想,一番布局,第一个露出马脚的竟是新燕。


    等等,她一个久在胡地的汉家女孩,根本没机会认识世家权贵,图什么?


    崔芜霎时间闪过十来个念头,新燕却没她那么思绪活泛,连说带比划道:“他们,关你,我来,救你……”


    崔芜:“……”


    她听着这前言不搭后语的解释,突然冒出一个匪夷所思的想法:“你觉得我被关押了,是来救我的?”


    可算明白了!


    新燕点头如捣蒜,捞起外衣披在崔芜身上,薅起她胳膊就往肩上搭。这姑娘看着瘦弱,力气可真不小,崔芜再纤细也有近百斤,居然被她轻轻松松地背负起来。


    崔芜:“……”


    她正待哭笑不得地叫停,转念一想,忽又闭上嘴,由着新燕将她背出院子,一路循着僻静处往外奔逃。


    崔芜这辈子头一回尝试“夺命狂奔”,假惺惺地劝说道:“这府衙都被武穆王的人包圆了,你一个小姑娘,又不会功夫,怎么救我?别人没救成,还搭上自己的小命,不是得不偿失?”


    新燕不听,闷头赶路。步子迈大了,险些与迎面而来的巡防侍卫撞个对脸,赶紧闪身隐入花木之后。


    崔芜长出一口气,心说:要真被个小姑娘如入无人之境地闯出去,这些禁卫都可以拖下去打板子了。


    一念及此,新燕忽而将她放下,比了个“嘘”的手势,又指了指碍事的禁卫。


    意思很明白,你在这儿躲着,我去把他们料理了。


    崔芜唯恐这小丫头懵头懵脑,先被当成刺客料理了,百忙中想拉住她,奈何新燕动作太快,脚跟微一蓄力,人已如下山猛虎般窜出去。


    崔芜惊讶地睁大眼。


    巡防禁卫听着动静,早已转过身。新燕却在这时低下身子,借着惯性向前滑行,随手抄起一块石头。禁卫第一时间没见着人,很自然地低下头,与此同时,新燕人也滑至近前。


    随即,她整个人弹簧似地跳起来,石块裹挟着破风之势,在禁卫额头上来了下狠的。


    崔芜:“……”


    这也行?


    她跟着秦萧练了这些年的武艺,多少能看出些许名堂。新燕本人确实未曾经过正规的武术训练,但身体素质绝佳,灵活性和反应能力都是一流,猝然发难之下,居然叫武艺娴熟的精锐禁卫吃了大亏。


    然而禁卫也不是省油的灯。眼看同伴遭难,另一人从怀里摸出一只细长圆棒,拧开盖子对准天空。


    下一瞬,赤红火焰窜上半空,炸出晴天霹雳,尖锐鸣响隔着三五里外都能听见。


    正是丁钰亲手改进过的“示警信号弹”。


    新燕没想到禁军有此神器,一时傻了眼。她亦知对方在通风报信,非但没害怕,反而由此激发出骨子里的血性和凶狠。


    只见她转身奔走,瞧着似要逃窜。禁军大喝一声“哪里走”,紧着追过去,谁知新燕不过虚晃一枪,手足并用地攀上庭中一株最粗壮的大树。


    茂密枝叶遮住她的身形,禁军下意识仰脖看去,一道身影就在这时势若千钧地落下,双腿正夹住他脖颈。


    观战的崔芜捂住脸,彻底没眼看了。


    脖颈乃人身要害部位,一旦受制,莫说是人,就是一头虎豹都得发起狂来。禁军本能挣扎,想把新燕甩下来,但新燕仅凭两条腿就牢牢固定住身形,两只看似瘦小、实则有力的手狠狠扼住对方咽喉。


    崔芜眼皮骤跳,意识到她想做什么,厉声喝止:“住手!”


    新燕一愣,发力到一半的手立时停住。饶是如此,被她扭住的脖筋依然发出脆弱的“喀喇”声响,若非崔芜那一嗓子嚎得及时,此刻已是骨断筋折的下场。


    崔芜长出一口气。


    不过片刻,府衙禁卫已然赶到。只见身影闪动,有人欺身而至,抬手揪住新燕后领,将她从禁卫身上薅下,就要重重掼向山石。


    崔芜还没缓过气,紧跟着嚎了二茬:“住手,是自己人!”


    来人正是秦萧,他听了崔芜喝止,手上动作立缓。说时迟那时快,新燕反手攥住他手腕,像头被激怒的小老虎,猛地撕咬下去。


    秦萧:“……”


    常年打雁,今儿个倒好,被家养的小雀啄了眼。


    第306章


    一刻钟后, 禁卫散去,受伤的侍卫与新燕一起被带回后院。


    新燕看着瘦小,下手可着实利索, 生生将侍卫额头爆出一个鸡蛋大的血窟窿。康挽春来看了眼,道是没有性命之忧, 敷了药再包扎齐整,径自下去煎药。


    崔芜自觉禁卫受伤有自己一半责任——若非她心血来潮,想借新燕闯院之机测试禁卫战力, 也不至于闹出这场乌龙。


    遂大笔一挥, 放了禁卫十日病假,又多发了三个月月钱当作补偿。


    秦萧冷眼瞧着,待禁卫退下方不赞同地摇了摇头。


    “生人闯入后院,未能及时发现,察觉后营救不力,反而伤在一个不会武功的小姑娘手里。依着军法, 挨军棍都不为过, 陛下不惩治已是天大的恩德,实不应予以褒奖。”


    崔芜笑了笑:“我赏的不是他办事不力, 是拼死护驾。事发突然, 任谁也难保万无一失,他肯赌命相救就是他的忠心,若不赏反责,怕是伤了底下将士的心。”


    这话也有道理,更兼天子金口玉言,无有更改之理,秦萧再不赞成也只能叹息一声:“陛下仁德,但愿他们感念于心, 莫要辜负了您一番苦心。”


    崔芜无所谓忠心不忠心,只需恩威兼济、赏罚分明,底下人自然知道该听谁的。眼看秦萧将右手背在身后,她强行拽出,果然见手腕处留有一圈半月形的牙印,齿痕入肉三分,血色淋漓狰狞。


    崔芜好笑又心疼,半真半假地瞪了新燕一眼:“年纪不大,牙口倒是挺利落,平时啃骨头不吐渣子吧?”


    新燕没听懂她的调侃,却隐约意识到自己办坏了事,心虚地低下头。


    秦萧倒是毫无记恨,反而颇为赞赏:“忠心护主,又不失机变,面对强敌临危不乱,是个好苗子。”


    崔芜得意:“那是,也不看是谁瞧中的。”


    秦萧失笑。


    崔芜用干净棉球蘸了酒精,清理牙印处的伤口——这些年,她以西域和河南两处为据点,尝试种植长绒棉。成果十分不错,虽不能与后世动辄“万吨”的量级相较,却也为百姓过冬多提供了一种选择。


    棉球也是这么来的。


    咬伤不难处理,清洁消毒外加缝合,统共用了不到半刻钟。崔芜包扎的手法一如既往娴熟,末端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手艺不错,就是不大符合武穆王骁勇悍利的气质。


    秦萧沉默片刻,摁了摁额角。


    算了,她高兴就好。


    崔芜收拾好了秦萧,又把新燕唤到近前,上上下下检查过,于脖颈处发现一圈青紫手印。


    毋庸置疑,是武穆王的手笔。


    “兄长下手也忒狠了,”她瞪秦萧,“一个小姑娘,至于吗?”


    秦萧微觉心虚:“事起仓促,没来得及看清,阿芜勿怪。”


    崔芜当然不会怪他,又替新燕处理了伤处,末了没忍住手欠,在她养回些许皮肉的小脸上捏了把。


    新燕睁着一双懵逼的眼瞧她,神情似足了被蹂躏的狸奴,丝毫看不出几刻钟前放倒两名禁卫的凶残。


    崔芜心念微动。


    “兄长有句话说得极是,这孩子确实是个难得的好苗子,”她转向秦萧,“留在宫里可惜了。”


    秦萧听出言外之意:“陛下不打算让她入宫?”


    “宫中女官好找,智勇兼备的人才难寻,”崔芜坦然揭盅,“我想让她从军,如何?”


    秦萧蹙眉,缓缓放下刚端起的茶盏。


    女子从军向来是文人口中的“美谈”,好比南北朝时期的《木兰辞》,乃是家喻户晓的名篇。在另一个时空,同为乐府双璧,人们或许没听过“孔雀东南飞”,却绝不会不知道“木兰代父从军”的故事。


    但美谈是一回事,落地成真是另一回事。


    秦萧自己就是武将,太清楚军营这个“纯男人”的环境对女人而言有多么危险。且不说以女子之身从军,便是京中调拨来的女医,非但驻地远离军营,更设了拒马关卡,每夜须由专人值守。


    缘何如此麻烦?自是因为军营里成千上万号士卒,且多年未曾开荤,倘若哪个把持不住,犯下禽兽不如的勾当,毁了女子一生不说,亦让天子一番苦心付诸东流。


    女医尚且如此,何况是女子从军,与男人们一同吃穿住行、摸爬打滚?


    但困难是客观的,能否办成却要看个人意愿。幸运的是,面对女帝,秦萧鲜少说“不”。


    “臣以为可行,”他毫不犹豫地应下,“陛下若信得过,就将这孩子编入臣麾下亲兵,平日里与女医们同住一帐,操练时与寻常士卒一起。”


    “有臣亲自照看,担保无虞。”


    崔芜颇为心动,但这事还得当事人乐意。


    她看向新燕:“你愿意吗?”


    这是大好的机会,旁人想入武穆王麾下尚且不得,何况是天子亲自作保?


    然而新燕想了想,摇了摇头,弯腰抱起蹭着她裤腿讨食吃的狸奴,闷头冲出屋子。


    崔芜与秦萧俱是愕然,却也未曾怪罪。少顷,崔芜摇头无奈:“到底是个孩子。”


    孩子最渴望的是什么?


    平静的生活,稳定的环境,以及最重要的,熟悉并且可靠的的人。


    尤其刚经历过丧母之痛的小姑娘,会不要命地来救崔芜,便是将她当成半个亲人,又怎会舍下好不容易拥有的“家”,投入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


    人与人的追求不一样,有人追逐名利,有人贪求财富,还有的只想躲在风平浪静的桃花源,守住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勿以己欲,加诸于人。


    “罢了,”崔芜叹息,“随她去吧。”


    只要她高居丹陛之上,保这孩子平安富贵总是不难。


    至于为天下女子树起“从军”的范例……天下何其大,总有武力超凡又不甘平庸之人,慢慢来吧。


    此刻的太原府仿佛台风眼中心的桃花源,看似山雨欲来,实则风平浪静。


    与之相比,京城才是真正的黑云压顶、暗流汹涌。


    自三日前,皇城司在京中大行抓捕之事,所拿之人范围极广,从豪贾行商到酒肆牙行,三教九流无不囊括。


    如此一番作为,司内诏狱人满为患。阿绰也不客气,跟刑部尚书贾翊打了招呼,关不下的尽数挪去刑部——反正都是为天子办差,亦同为司法审查的衙门,谁审谁查没分别。


    对此,贾尚书推脱无门,唯有苦笑。


    “姑娘这不是把将贾某人架在火上烤吗?”他摇头叹息,“皇城司有天子保驾,贾某可没有。日后言官弹劾,却叫贾某如何立足?”


    阿绰歪头瞧他,似无辜似懵懂:“是吗?可有人告诉我,贾大人很乐意帮忙搅混水,不找你你才不高兴。”


    贾翊作恼怒状:“何人出此妄言?平白污了贾某人声誉!”


    阿绰:“盖相……还有我家陛下。”


    贾翊:“……”


    贾尚书干咳两声,正色道:“既是陛下旨意,臣自当竭忠尽智,不负所托。”


    相隔一日,刑部大牢亦是人满为患。哀嚎求饶之声不绝于耳,狱卒们进进出出,脑仁都快震麻了。


    临近午时,一名小吏推着木车,自甬道穿行而过。每经过一间狱室,他便停下脚步,将一份牢饭递进去。


    恰好牢中犯人嚎累了,自木栏内伸手接过,这一看立时察觉端倪——食盒瞧着简陋,却是内外双藏,保温效果极佳。里头也不是发霉胡饼烂菜帮,而是刚出锅的蒸饼,温热又喧腾。菜色一荤一素,除了样式略少,与光禄寺提供给朝廷命官的“廊餐”无甚区别。


    在秦萧、丁钰看来难以入口的菜色,于囹圄中的“准囚犯”却称得上丰盛。一时间,众人心中忐忑难安,有人疑道:“既把咱们抓了来,又好吃好喝地供着,这是什么道理?”


    有人猜测:“这、这不会是杀头饭吧?”


    又有人道:“瞧着不像。一没过堂二没用刑,三不见杀威棒,怎么就要杀头了?”


    莫说他们,便是送饭的狱吏也忍不住嘀咕:“真是奇了怪了,往常抓人,哪个不是先揍一顿再说?上头这是转了性,对几个囚犯这么客气?”


    旁边年长些的狱吏斥道:“胡诌什么?这是天子恩德!”


    “天子”对寻常狱吏的威慑度堪称王炸,年轻狱吏立时噤声。


    年长狱吏兀自道:“听说是天子口谕,未经审判之人即为无罪,不可以罪徒视之。是以此间囚犯待遇不比寻常,更不许私刑拷问。”


    “天子还说,即便是要定罪,也须罪证确凿,且孤证不可定案,防的便是有人蓄意栽赃。唉,你没瞧着这些时日,前头老爷们的脸色难看了不少?”


    年轻狱卒没忍住,嘀咕道:“从来只听说刑不上大夫,可没听说连平头百姓也不许动刑。”


    “有些刁民最是奸滑,不见棺材不落泪。若不动刑,如何撬开他们死硬的嘴?”


    年长狱吏有些见识,闻言冷笑:“没听说屈打成招?酷刑之下,要怎样的口供没有?那些招认的,有多少是含冤带屈?”


    “如今虽说麻烦了些,却免去冤枉的可能,对咱们而言,也少造些罪业,这不是好事?”


    年轻狱吏撇撇嘴,到底没有争辩下去。


    然而年轻人好卖弄,叫他忍住不开口却是不能的,消停没多久,又隐晦试探道:“既不想冤枉人,又何必抓了这许多人进来,难道各个有罪?”


    “上头这是想做什么?我竟看不透了。”


    年长狱吏多瞧了他两眼,眼底掠过一道光。


    第307章


    “若能叫你看透, 上头的位子还坐不坐得稳了?”


    眼瞅着左右无人,年长狱吏压低声道:“听说是这些人里,有探子与北边勾结。那位的脾气咱们都清楚, 最容不得胳膊肘往外拐。这不?刑部和皇城司加班加点,就为了给个明白交代。”


    年轻狱吏还是不解:“可天子又不在京中, 且有坊间传言,那位身染恶疾,能不能回来还是两说……”


    话没说完, 头上早挨了一记暴栗。


    “越发放肆, 那位也是你能编排的?”年长狱吏瞪眼,又委婉道,“也不想想,若那位有个什么……那把椅子归了谁?”


    “纵是这头顶天改了面目,该容不下的,照样不会留。”


    年轻狱吏恍然。


    少顷分完牢饭, 他推着木车走了。年长狱吏捻须目送, 忽听身后脚步声传来,却是贾翊身边的心腹亲随自拐角暗影中走出。


    年长狱吏趋步上前, 躬身作揖:“大人, 您让小人放出去的话,都带到了。”


    亲随很满意:“很好。切记管好你的嘴,莫要走漏风声。”


    年长狱吏点头哈腰:“小人明白!小人明白!”


    亲随架子摆足了,方摸出一吊钱丢给他。钱串份量十足,年长狱吏捧在手里,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


    另一边,年轻狱吏离了刑部,换了寻常百姓的衣裳, 若无其事地去了京城最繁华的街道。


    这是本地酒楼云集之处,最出名的当属萃锦楼无疑。但时至今日,京中人无不知晓,这酒楼背后怕是有些说不得的背景,因此去还是照去,但若谈及重要事宜,却还是另寻别处好。


    年轻狱吏挑了家名不见经传的小酒楼,名字取的也有意思,叫“望北楼”。二楼雅间留了位置,他推门进去,就见一个青衣文士模样的男人早已等候在内。


    “先生,”年轻狱吏弯腰作揖,“打探到了,皇城司四处抓人,是为搜捕北边安插进来的探子。”


    青衣文士手指微颤,茶杯拿捏不住,溅出一点茶水。


    他像是自语,又仿佛询问年轻狱吏:“好端端的,怎么想起查这一出?”


    “听说是当年平南楚时,察觉境内有人运了铜铁之物北上,经咱们国都往北边去了,”年轻狱吏打探得详尽,道来有条不紊,“那会儿那位刚登基不久,脚跟还没站稳,只能隐忍不发,心里其实一直记着。如今……”


    他四下张望一圈,确定门窗都关好了,方压低声道:“如今都说那位不大好,怕是要变天了,这宫城往后十有八九得姓秦。”


    “那位素来跟北边过不去,刑部和皇城司不趁现在卖个好,更待何时?”


    青衣文士沉吟不语。


    年轻狱吏提供的情报曲曲折折,最终流入兵部尚书府邸。此处乍一看与寻常府邸无异,里头却是别有洞天,最精致当属后院花园,沿池堆砌的假山玲珑过人,所有奇石俱是从江南运来。


    兵部尚书石浩倚着一处奇巧山石,将鱼食捏碎了撒入池中。池子里原养了十来头红鲤,此时为食物吸引,攒头争抢,宛如红蕊绽放,甚是好看。


    青衣文士躬身上前,将打探来的消息如实说了。


    不出所料,石浩脸色微变。


    但他官至尚书,自有城府,很快稳住阵脚:“刑部的人是这么说的?多少年的老黄历,就算旧案重翻,能查出什么痕迹?”


    “凡事不能单看表面,”青衣文士委婉道,“大人以为,有没有痕迹很要紧吗?”


    石浩锁紧眉头。


    “不管是谁主导了如今的局面,能查出端倪自然好,纵是查不出,那许多人手和刑具是摆着看的?只要愿意,不管多少口供都能问出。”


    “关键是这盆污水,那位打算让谁顶上?谁又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


    石浩恍然惊醒:“你的意思呢?”


    “正如大人所言,事情过去这些年,未必能查出痕迹,所以幕后之人这一出,未必是冲您来的,”青衣文士隐晦提醒,“哪怕天塌下来,自有个子高的顶上,您又何必急着出头?”


    石浩却不放心。


    “不错,那位最恨铁勒人,这一回只怕是宁杀错勿放过。且当年的事纵然收拾干净首尾,也难保不会留下蛛丝马迹,”他沉吟道,“就算那位当真病重,武穆王也不是好相与的,但凡有把柄落在他们二人手里,只怕石氏要步了荀李的后尘。”


    旁人可以隔岸观火,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也无妨,他却不行。


    身在局中,便如逆水行舟,若不抢占先机,唯有被巨浪吞没一个下场。


    青衣文士无奈,却也知石浩所言不虚。


    “若真如此,在下倒有个想法,”他目光闪烁,“自那位登基以来,种种举措大大阔斧,固然锐意进取,却也失之激进,可见到底是女流,。”


    “那位年轻,又是女流,骤然上位,失了分寸也是有的。既然眼下不大好,那么拨乱反正也算正当其时。”


    石浩似有所动:“可惜那位不曾留有子嗣。”


    不然,以辅臣之名扶幼主上位,名正言顺。


    青衣文士却道:“听闻那位出身江南,曾与江东孙氏有过一段渊源,甚至曾为顺恩伯孕育过一子。”


    “虽说那孩子没了……到底年代久远,便是还活着,谁又说得清呢?”


    石浩投喂鱼食的手顿在原地。


    “王与马共天下”是所有世家权臣不便宣诸于口的梦想,若能扶持幼主——哪怕是有名无实的傀儡秧子上位,也是好的。


    可此事说来简单,却非他一家能办到。


    “这事不容易,但您只需争取到两个人,就有五成把握,”青衣文士低声道,“一个是谢尚书,他是谢氏家主,亦是世家魁


    首,唯有他出面方是众望所归。”


    “一个是顺恩伯,他为那位压制多年,甚至赔上母亲和弟弟性命。若能多条出路,想必不会拒绝。”


    石浩抚颌思量。


    “你方才说,如此只有五成胜算,”他问,“那另五成呢?”


    “大人与在下都知晓,那位登临九五,靠的不是谁家血脉,而是麾下兵将。如今京中有禁军,北境有靖难军,都不是好相与的。若要破局,唯有……”


    他抬手遥遥指定东北,石浩好似被惊雷击中,瞳孔骤缩。


    被青衣文士惦记的北境,行宫一如既往华丽,却比素日多了几分说不出的肃穆威严。


    这也是情理之中,毕竟如今的铁勒已非松散的部族联盟,而是有了健全的制度架构与正经的国号。


    北廷汗国。


    不久前的血色政变震惊了所有人,王宫里外更被彻底梳理了一遍。幸存的部族首领拜伏在新任国主脚下,侍从们进进出出越发大气不敢喘一口。


    王妃亲自端着药碗撩开帘帐,只见耶律璟靠坐在胡床上,正读着一封不知哪里送来的密报。许是光线的缘故,他苍白许久的脸色居然好看不少,眼底也有了神采。


    然而王妃不敢松懈,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暂时的好转只是表象,实情是国主每一日都需服用大剂量的药物压制旧伤。


    那是从中原传来的方子,能止痛安神,令饱受伤病折磨之人睡个好觉。


    但是药三分毒,这世上没有什么是只享受好处而不用付出代价的。


    药如此,人亦然。


    王妃并不打算劝说耶律璟,她非常清楚,比起苟延残喘地躺在床上,他宁可利用有限的时间完成多年夙愿。


    哪怕为此付出的,是他的性命。


    “国主,该吃药了。”


    正如王妃所料,耶律璟毫不犹豫地接过药碗,将苦涩的汤汁一饮而尽。


    然后他把信纸递去:“看看吧。”


    王妃下意识推拒:“这是机密,我不能看。”


    “你是我的妻子,与我荣辱与共,”耶律璟说,“如果我倒下了,整个北廷汗国都需要你来支撑。”


    “你必须知道怎么做。”


    他把话说到这份上,王妃终于接过密报,匆匆扫完,不由变了脸色。


    “中原皇帝身染恶疾,可能命不久矣?”她脱口低呼,“这个姓周的可靠吗?他信中说,愿意献上中原之地,以显投靠诚意,会不会是阴谋?”


    她能想到的,耶律璟当然不会忽视。


    “这个姓周的原来是占据关中的歧王部下,歧王死在了魏帝手里,他才顺势投降,”耶律璟目光幽幽,“信上说,那个女人因此信不过他,一直防着他,他想为自己谋个前程,只能投靠别的势力。”


    王妃还是不放心:“但中原人向来狡猾,能背叛一次,就能背叛第二次……”


    如果换作三年前,耶律璟完全同意她的说法,不会轻信周骏的投诚。


    然而眼下,他很清楚自己撑不了多久,若不能亲手完成挥师南下的宏图,纵然倒下也无法瞑目。


    “中原人确实狡猾,但危险同样意味着机会,”他喃喃道,“这是长生天赐给我的……无论如何,我都要抓住它。”


    他心意已决,王妃自无二话。


    “无论国主想做什么,我都会陪着您完成,”她坚定地说,“您是草原的狼王,长生天的宠儿,天神会庇佑您的。”


    耶律璟欣慰地笑了。


    元光二年七月,京中暗流涌动,草原风雨欲来,看不见的风暴汇成一股,沉沉压在中原与铁勒的边界线上。


    风暴核心的太原府却是出奇宁静。这一日午后,阳光为云层遮挡,隐身幕后、亲手主导了这一出大戏的女帝皱眉饮完一盏苦药,将药碗嫌弃地推出去。


    一旁的秦萧早有准备,将一勺冰糖莲子羹喂到她嘴边:“喝点甜的压一压。”


    崔芜恨不能将勺子一同叼走,要人命的苦涩被甜味驱散,终于活了过来。


    第308章


    崔芜自己就是大夫, 当然不会开口抱怨汤药难喝,但秦萧与她相识多年,如何读不懂她脸上情绪?


    遂好笑安慰道:“还有最后五日, 熬过去就好了。”


    崔芜糟心地看了他一眼:“熬过这五日,就不用吃药调理了?”


    秦萧:“……”


    该吃还是得吃。


    “听说太原城西有一家蜜煎铺子, 很是有名,”他开始绞尽脑汁地哄人,“臣回头买些回来, 为阿芜佐药?”


    崔芜有了一点兴趣:“有冬瓜糖吗?”


    秦萧不假思索:“有。”


    心里想着:就算没有, 也得让店铺掌柜现琢磨出来。


    女帝一张嘴,能吃也能侃:“但朕总觉得蜜煎不够甜。”


    秦萧不负众望地跳坑了:“陛下想吃什么?”


    崔芜笑眯眯地眨巴眼:“你啊。”


    秦萧:“……”


    他环顾四周,很好,没外人。


    于是毫不客气,伸手捞过崔芜,低头堵住那张没正形的嘴。


    崔芜静养大半个月, 精神恢复不少。她不想落个创业未半就中道崩殂的下场, 这二十多天来一直谨遵医嘱,多歇息少操心, 还钻研出不少打发时间的玩意儿。


    好比秦萧坐在案前批折子, 她就从从不离身的小册子上撕下一页草纸,手指翻飞地折成纸鸢,冲着秦萧后脑“呼”一下丢过去。


    谁知那武穆王犹如脑后长眼,听风辨位分毫不差,头也不回地一招手,就将纸鸢稳稳接住。


    他无奈回头,只见始作俑者毫无愧疚之心,反而眯眼冲他笑。


    “兄长这空手接白刃的功夫, 什么时候也教教我?”


    难为武穆王,几次三番被这般撩拨,还能定力十足:“阿芜真想学?”


    崔芜:“那还有假?”


    她原是玩笑,话赶话说到这儿,想起秦萧纵横沙场的英姿,忍不住畅想:“若能像兄长那样驰骋万军丛中取上将首级,这辈子也不枉了。”


    秦萧打量着她那副小身板,摇了摇头,转身继续批折子。


    崔芜自觉被看轻,顿时恼了:“你看半天不说话,什么意思啊?”


    秦萧平平板板道:“阿芜还是多睡会儿吧。”


    崔芜挑眉。


    秦萧:“毕竟梦里什么都有。”


    崔芜:“……”


    被调侃的女帝万分恼火,顾不上武穆王正处理军政要务,上去就是一通撕扯。武穆王勇冠三军,倒不至于被个姑娘家伤着,但他担心崔芜使大劲翻折出去,一只手虚虚护着她腰间,一个没留神,居然被她扑倒在罗汉床上。


    崔芜低头在他下巴处蹭了蹭,自觉扳回一城:“兄长还敢小瞧我不?”


    秦萧在她腮帮处拧了下:“陛下智勇双全,臣甘拜下风。”


    崔芜这才满意,待要起身,秦萧却扣着她腰身不放,将人摁回怀里。


    此时正值午后,远处知了声声,微风轻拂树冠。井水里湃着切开的甜瓜与葡萄,树荫下蜷着懒洋洋的狸奴与狐狸。


    崔芜自穿越来从没这般放松惬意过,趴在秦萧胸口,简直有点昏昏欲睡。


    只听秦萧徐徐道:“有个问题一直想请教阿芜。”


    崔芜眯着眼似睡非睡:“兄长问就是。”


    “阿芜总说,与我母亲是同乡,不知阿芜所谓的故乡在何处?”


    崔芜无声无息地睁开眼。


    她与秦萧相识多年,心知种种异样未能逃过他的眼目——也是因为乱世求存艰难,能活着已属侥幸,根本没有藏拙的余地。


    这些年来,秦萧从未问过,她便以为自己与对方有了默契,不会轻易触及这层窗户纸。


    她不曾想,秦萧会在这个时间点,突如其来地问及此事。


    “兄长为何有此一问?”


    “不瞒阿芜,这些年,你时有天马行空之举,看似匪夷所思,却能取得意想不到的奇效,”秦萧拂开她额头散发,“你的所言所行、所思所想,时常让我想起早逝的先母。若她还在,你二人应能相谈甚欢,结为知交。”


    崔芜想起姚魏夫人的经历,亦是叹息。


    “少时与母亲交谈不多,偶尔去别院见她,她不是神色抑郁,就是借酒消愁。有几回,她喝多了,哭着说要回家,还说她不属于这个时代,不想留在这里。”


    “及至她临终前,我去看她,她虽记恨秦氏,却也如释重负,道是蹉跎半生,终于能回家了。”


    “我很好奇,我母亲口中的‘家’,以及阿芜所言的‘故乡’,到底在何处?”


    崔芜五味陈杂。


    她与姚魏夫人素未谋面,却屡次三番受她庇护恩惠——没有她诞育秦萧,崔芜此刻或许还受困孙府生不如死。若非亲眼目睹母亲的苦难,秦萧也未必会感同身受,对她施以援手。


    她怜悯姚魏夫人的际遇,共情她的苦楚,也希望她能如临终所言一般回归“故里”。


    “很远……在一个你我有生之年都无法抵达的地方,”崔芜轻声道,“那里没有高贵的人上人,没有被踩进泥里的娼妓,无论男女出身,只要肯付出劳动,就能收获丰足的衣食。”


    秦萧凝眸:“就像诗书中所言的大同盛世?”


    这么类比不完全恰当,但崔芜不打算纠正:“可以这么理解。”


    “如此……也好,”秦萧欲言又止,“至少,母亲得偿所愿了。”


    崔芜直觉自己该说点什么,可怎样安慰都有站着说话不腰疼之嫌,遂沉默以对。


    却听秦萧又道:“若有一日,阿芜知晓了回归故里的方法,可会如先母一样?”


    崔芜诧异抬头,正对上秦萧深沉的眼。


    她突然意识到,之前铺垫这许多,他真正想问的或许只有这一句。


    “当然,”崔芜毫不犹豫,“如果我知道,我会不惜一切地回去。”


    那是她的心之所属,亦是她的灵魂归处。那里有她的亲朋好友,有无微不至的爱与关切,她能走到现在,全靠那片土地源源不断地供给力量。


    如果有得选,她当然要回去!


    秦萧眼神微黯。


    “果然,”他说,“臣想也是。”


    他低垂眼帘,下一瞬,脸颊被温润的唇瓣接触,是崔芜亲了亲他的脸。


    秦萧讶异抬头。


    “我会回去,因为那里有我珍爱、不舍的人和事,”崔芜坦言,“可兄长,你于我而言,也是同样的存在。”


    “如果真有这样的法子,我不会一个人走。”


    “哪怕把你打晕了绑走,我也得带你一起回去。”


    秦萧:“……”


    这不是他预想中的答案,却让他有些暗沉的脸色瞬间“明亮”,继而哭笑不得。


    “满意了吧?”崔芜戳着他微微凹陷的面颊,“说了这么一大篇车轱辘话,不就等着这一句?”


    “早告诉过兄长,你在我心里位次第一,谁都越不过去,这回可放心了?”


    “只一桩,回去见了我爸……咳咳,爹娘,得好好表现,别动不动就端出阎王脸吓唬人,知道吗?”


    秦萧摁了摁额角,既拿天子这张腥风血雨的嘴没辙,又有些隐秘的喜悦。


    “陛下倒是说说,臣如何就是阎王脸了?”他皮笑肉不笑道,“平白无故败坏臣之声誉,臣还没找你算账。”


    崔芜得瑟:“你自己照镜子瞧瞧,没事吊着眼角,活像谁欠了你五百万,不是阎王脸是什么?朕瞧着都犯怵,何况旁人?”


    秦萧喷了口气:“所以陛下当初才敢做不敢认?”


    崔芜冷不防被他弹了软肋,立时恼了。


    “谁敢做不敢认?”她开始胡搅蛮缠,扯着秦萧衣领耍无赖,“信不信朕现在就办了你?”


    秦萧冰冷一挑眉:“陛下再说一遍?”


    崔芜:“……”


    娘的,居然怂了。


    秦萧的本意是好好“收拾”一番崔芜,叫她知道什么话能说,什么话还需慎重。奈何他耳力太好,听见煞风景的脚步声传来,再如何不舍也只能放手。


    “有人来了。”


    崔芜对他扮了个鬼脸,不情不愿地坐起身,刚梳理好滚乱的鬓发,就见殷钊越过石桥,匆匆近前。


    “陛下,京中密信,”他不知自己坏了武穆王的好事,纳头便拜,“盖相发来飞鸽,世家有动作了!”


    崔芜精神一振。


    她借着休养之机,伙同秦萧、丁钰编排了这么大一出戏,目的之一就是为了引出京中蠹虫。


    如今计划成功,迫不及待想知道答案:“是谁?”


    殷钊:“兵部尚书,石浩。”


    崔芜与秦萧对视一眼,有些错愕,但也没那么惊讶。


    “继续。”


    “盖相信里写道,石尚书往刑部安插了眼线,得知刑部与皇城司在查南楚铜铁走私一事,不免慌了手脚。这些时日,没少在世家之间串通消息,还……”


    他话音不自然地顿住,引得崔芜看去:“还怎样?”


    “还不知从哪寻了个男孩,”殷钊硬着头皮道,“似是打算……充作您流落民间的皇嗣。”


    崔芜危险地眯紧眼。


    然而这还不算完,殷钊才禀报一半,脚步声再次传来。


    这一回,是丁钰兴冲冲地闯进后院,人没到跟前,公鸭嗓门先攘了漫天。


    “丫头,出兵了出兵了,铁勒人出兵了!”


    崔芜:“……”


    她摁了摁眉心,心说:她这是流年不利,早起没看黄历吗?


    第309章


    崔芜之所以故布疑阵, 又是放出“天子重病”的消息,又以秦萧的名义戒严太原府,目的无外乎两者。


    其一, 引出京中图谋不轨者,将其一网打尽。


    其二, 令铁勒放松戒备,放心大胆挥师南下。


    如今,跳梁小丑露出马脚, 铁勒如期大举来犯, 既定的两个战略目标全部达成。


    得知消息的崔芜松了口气,很快又绷住心弦。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真正的激战才刚刚打响前哨。


    世家串联需要时间,铁勒也不会一夕间兵临城下,崔芜除了给周骏和盖昀回信,命他们依计行事静观其变, 就是蹲好最后五天“监牢”。


    五日后, 他北上,她南归, 各自都有战场面对。


    纵然情深意笃, 到底是聚少离多。


    离别在即,秦萧隐隐觉出,崔芜比平时更“黏”他。这种转变没有明显表现在举动中,却浸透了她的每一句话语、每一记眼神。


    于是,在康挽春诊断女帝病症已无大碍,静养期正式结束当晚,他再次提出留宿寝堂。


    崔芜毫不犹豫地准了。


    “明日,殷钊护卫朕秘密回京, 兄长亦要提兵北上。这一次分别,又不知相隔多久才能见面。”


    一道用晚食时,崔芜难免叹息:“兄长还说要为我庆生……离八月十六仅剩一月不到,届时,你我怕是分身乏术。”


    秦萧亦是怅然,刚想说些安慰的话语,就见崔芜已然振奋精神:“等下回见面,北境失地又要多收回两州吧?”


    “哎呀呀,这可是旷世奇功,让我想想,该赏兄长些什么?王爵?可兄长已是贵无可贵的亲王,总不能……”


    她话音顿住,斜乜眼睨着秦萧。后者直觉这货没憋好词,却还是忍不住问道:“总不能什么?”


    崔芜但笑不语,被催了三四回,才神秘兮兮地压低声:“总不能……封兄长当贵妃吧?那也太……哎,你做什么?明明是兄长自己让我说的!君子动口不动手啊!”


    女帝记吃不记打,被武穆王收拾过几回也没长记性。这一次干脆被人拉进怀里,一只握惯刀兵的手净往腰间痒痒肉上招呼。


    崔芜怕痒更甚怕痛,蛇一样扭来扭去,险些滚落地上:“我不说了……不说了还不行吗!”


    秦萧怕她摔了自己,终于松了手:“陛下这话若是被朝堂诸公知晓,又要瞧一出血溅金殿的好戏。”


    崔芜却道:“才怪。你若真肯卸去军政要职,入宫为妃,他们举双手双脚赞成都来不及。”


    秦萧想想,确是这个理,旋即蹙紧长眉:“入宫为妃?”


    崔芜慌忙改口:“皇后……皇后行了吧!兄长是正宫,哪能当妃子!”


    秦萧先是满意点头,旋即慢半拍地回过味:等等,皇后也不对啊!


    然而此时算账已错过时机,崔芜盛了鲜香四溢的老鸭汤,第一碗照旧是端给秦萧:“鸭肉滋补,和莲藕一起炖的,兄长多用些。”


    看在鸭子汤的份上,秦萧饶了她这一遭。


    正值夏末秋初,家禽肥美,莲藕鲜甜,鸡丝炒的黄芽菜甘脆爽口。两人自自在在地用完一顿饭,秦萧又盯着崔芜用完补药,方各自洗漱过。


    初云和潮星都是人精,看出武穆王有留宿的打算,端着水盆早早告退。只初云临走前,被崔芜叫住,将一个小匣子交给她。


    “明日朕回京,你不必跟着,以后留在太原府,与倪章好好过日子,”她说,“答应你的半幅郡主妆奁,怕是得推迟几个月,待得京中局面平定,再叫礼部筹备。”


    “这是前几日,朕托镇远侯和定西侯置办的,先交予你傍身。包括城外肥田五十亩,城中一座三进院落的宅子——日后若是倪章累功升迁,调往京中,朕再给你换大宅子。”


    “此外,还有花门楼的股份。朕手上四成,分你半成算作嫁妆,契书已经拟好,每年分红大约有三五百两银子,不算多,但也足够你二人平日开销。”


    “还有,上回朕送给逐月一支镶珠金钗,你盯着瞅了好几眼。朕赶着采购一批南珠,寻了城里最好的银楼匠人制成头面,送你房里了。”


    “你去瞧瞧,可还喜欢?”


    单这一份嫁妆已然称得上丰厚,便是富贵人家嫁女也不过如此,何况还有女帝应允的“半幅郡主妆奁”?


    初云不曾想崔芜大病初愈,更兼京城朝局云波诡谲,百忙中居然没忘给自己置办嫁妆,一时感激涕零,便要跪下磕头:“陛下恩德,奴婢誓死不忘。”


    崔芜拿她们动不动下跪的脾气没辙,将人薅起:“行了,你现在不只是宫中女官,还是兄长亲兵未过门的夫人。”


    “待会儿他进来,见了你梨花带雨,以为朕欺负你可怎么办?”


    “武穆王骁勇不凡,朕可惹不起他。”


    初云眼泪没擦干,先被逗笑了。


    恰好这时,秦萧进来,初云忙避出去。两人错身而过,秦萧回头打量她两眼。


    又问崔芜:“怎么眼角带泪?可是冒犯了圣驾?”


    崔芜懒洋洋地踹了他一脚。


    “我哪敢啊?”她似笑非笑地拖长音,“眼看要出嫁了,也算是半个兄长的人,这时候训哭了人,兄长不跟我算账?”


    秦萧失笑,在她腮帮上拧了下:“嘴上不饶人。”


    他宽了外袍,在榻上坐下,照旧拿腰带自缚了手腕——几次肌肤相亲足够他拿准崔芜的好恶,她不喜做到最后一步,却尤其钟爱单纯的亲昵,且他越是无还手之力,她越放心大胆、花样翻新。


    事后秦萧复盘,她于床笫间待自己,就像待那头惫懒爱娇的狸奴一样。


    有点别扭,但他不反感。


    这一晚分别在即,崔芜格外温柔细腻,亲吻好似浪涌,将每一寸皮肉包裹妥帖,时而抛上云端,时而又拖进漩涡。


    秦萧不自觉地扬起脖颈,鬓发被汗水打透,湿漉漉地贴紧脸颊。眉间隐忍着耻意,身体却索要更多。


    如此诚实坦白让崔芜很是满意,几番欲拒还迎地撩拨后,终于给了他渴求的。


    床幔垂落,秦萧喉间逸出细碎的叹息。


    手指不知不觉抓紧被角,指节泛起绷紧的青白。最后一道浪涌打来时,突然定格住,沸腾的热血没了倾泻之所,他不由睁开眼,发出难耐的呜咽。


    视野映出崔芜情意深沉的眼,她偏头瞧他,勾唇笑了笑。


    秦萧忽觉一阵松快,是绑缚手腕的腰带解开了。她抚着他的脸,低头吻住泛着红痕的眼角。


    若离若即,仿佛邀请。


    秦萧猛地回过神,下一瞬,崔芜天旋地转,竟是被压在身下。他亲她的眉眼,吻她的鼻梁,像饱受干渴折磨的沙漠旅人,汲取着突然出现的清泉。


    属于男子的浓烈气息兜头卷来,但是这一回,崔芜不再应激。也许是长久的耳鬓厮磨令她习惯了秦萧的气味,也可能是这个男人终于取得她完全的信任,搂着他的腰身时,她只觉得放松又愉悦。


    床帐里传出轻笑,紧接着,又被细碎缠绵的动静盖过。


    ***


    亲昵之后,一夜好眠。


    崔芜再次被漏进的天光唤醒。饶是屋里镇着冰鉴,她依然热出满身大汗,罪魁祸首躺在她身侧,一条有力的手臂揽着她,说什么也不肯放开。


    崔芜挣脱不开,干脆翻了个身。睡梦中的秦萧收敛了清醒时骁悍骇人的气势,无知无觉的任她摆布。崔芜玩心大起,捞起他一缕鬓角,故技重施地编起了麻花。


    然而刚开了个头,就被人摁住。只见秦萧睁眼,半真半假地瞪她:“陛下就不怕,臣这么出去了,自此在麾下面前威信全无?”


    崔芜凑过去亲他嘴角:“不会的。”


    秦萧微阖上眼,享受着最后时刻的温存:“为何?”


    崔芜一本正经:“谁要是敢笑话兄长,朕就罚他们扎满一头小辫,大家都一样,当然不会……哎哟兄长你怎么又动手!”


    离别在即的清晨,以唇齿相依拉开序幕。


    好,非常好。


    再多的缱绻旖旎也只在帐内,待得用过早食、换好衣裳,她又是一言九鼎的至尊天子,他亦是手握重兵的权臣悍将。


    女帝携五百禁军秘密回京,镇远侯丁钰、禁军统领殷钊随行护驾。


    秦萧带着颜适出城相送,都知这一别不知何日再见,也清楚这一去势必险阻重重。


    但两人绝口不提来日凶险,只谈眼前景致。


    “兄长还说给我过生辰,话说得太满,遭报应了吧?”崔芜撇嘴,“生辰赶不及就算了,生辰礼可得备下,不然记你一辈子。”


    秦萧淡笑:“以两州失地为礼,阿芜以为够诚心否?”


    崔芜眼珠转了转:“够贵重了,可这是敬献‘天子’的,不是送给‘阿芜’的。”


    秦萧故作叹息:“这却有些难办,容秦某仔细想想。”


    崔芜嘻嘻一笑:“时日还长,兄长慢些想,只莫要忘了。”


    她一抖缰绳,正要催马疾驰,忽觉手肘一紧,却是被秦萧攥住了。


    崔芜诧异回眸:“兄长还有何事?”


    霎时间,千言万语涌上秦萧喉间,仔细品品,却觉哪句都多余。


    只好一笑:“陛下,珍重。”


    崔芜懂了,反手握住那只手掌,在虎口粗砺处来回摩挲。


    “兄长也是。”


    秦萧抽手,崔芜挥鞭,小红马撒开四蹄,身后禁军呼啸追随。


    秦萧驻足原地,抚着踏清秋的鬃毛,微微垂落眼帘。


    “放心,”他想,“今岁八月,我定携二州,献于陛下。”


    第310章


    石浩最近过得很不好。


    他是三陇石氏嫡脉, 也算名门望族,前晋年间颇受重用,受封少府监, 麾下掌冶署,专司金属冶炼铸造事宜。


    这其中, 就包括被历朝历代视为国之拱璧的铜铁。


    也是从这时起,南楚有人辗转寻上他,希望走他的门路, 将用不着的废铜烂铁运往塞外。


    前晋与南楚是敌人不假, 但世间诸事本是以利为合,能赚钱的买卖为何不做?


    遂一口应承。


    却不曾想,晋帝在位期间未曾事发,反倒是前晋覆灭、新帝上位,昔年旧事成了悬在头顶的屠刀,不知几时就会轰然落下。


    石浩不想死, 平头百姓尚有求生之心, 何况他贵为兵部尚书?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幸而上天眷顾,天子北上治蝗, 辛劳之下突发重病, 从一波接一波往回传信的态势看,病势不轻,能不能挺过这一关实不好说。


    这是好事,但也有不好的地方——若天子当真殡天,垂拱殿上的那把椅子归谁所有?


    如今不比魏晋年间,谁手里有兵谁就为尊。且论资历论功勋,武穆王秦萧都是当仁不让,更有天子“义兄”一重名分, 众望所归。


    但这是在军中,于京中世家而言,这可不是什么令人振奋的消息。


    接连数日,石浩相继造访世家宅邸,得到的反馈大差不差。只是女子为帝,已然令世家门阀叫苦不迭,若换了武将上位,还能有他们的好吗?


    但牢骚归牢骚,每当石浩以言语暗示抢占先机,都被他们用旁的话岔开。


    开玩笑,天子即位以来,手段强硬有目共睹。若真病了还好说,可若不是……此时异动,不是自寻死路?


    经历过乱世的门阀家族,都不傻,心里有自己的一本账。


    直气得石浩回府大骂,竖子不堪与之谋,活该他们被一个女人压到死。


    幸好,京中到底是有真男人的。


    在他寻上顺恩伯孙彦,晓以利害后,后者终于露出动容的神色。


    “好叫石公知道,孙某……咳咳,实在是吓得狠了。”


    如果有见过孙彦的故人当前,定会感到震惊,只因昔年意气风发的“江南皇太子”,如今却是脸色苍白、形销骨立,说不了两句就掩唇咳嗽,活脱脱一副病入膏肓的模样。


    不是没觉出异样,也曾延请京中名医,就连太医院的医官都被秘密请来,诊断一圈,只说是劳思过度、气血亏损,旁的断不出个所以然。


    开了好些滋补气血的方子,成日里拿着药汤当水灌,却不见成效。


    心里不是没有猜测,兴许没几年光景了。


    但至少,撒手之前,得将江东孙氏的前程安排好。


    “陛下对孙氏的成见,想必石公看在眼里。如今虽未怎样,可谁敢担保孙氏一世无虞?”


    “孙某每每想起此事,就觉胆战心惊,日难进食,夜难安枕。”


    孙彦这话有作态之嫌,却也是事实。他自母亲与弟弟的死窥见天子难以磨灭的恨意,联想当初那句“要你们江东孙氏九族陪葬”,真是睡觉都会于噩梦中惊醒。


    他鲜少后悔,盖因“悔恨”是一种极消磨又无用的情绪,与其内耗,不如想想如何弥补。


    可唯独这件事,他什么也做不了,什么都不能做,只得放任悔恨如蔓草滋长,直到将自己彻底吞噬。


    石浩拿准他的脉门,心里有了谱。


    “陛下待孙氏,确实太苛刻了些,”他叹息道,“虽说封了伯爵,也给了差事,可瞧瞧是什么差事?”


    “皇城司,主监察百官、刑司鞫礹,这是把您架在火上烤啊!”


    孙彦眼皮抽跳,脸色显而易见地沉下。


    “且不说孙氏投诚,献上江南鱼米之地,也算于国有功。单是孙伯与陛下之间……到底一日夫妻百日恩。”


    孙彦原是做戏,此刻却牵动了三分心绪。


    “一夜夫妻百日恩?”他不无讽刺,悲苦交加地想,“她对我,哪有什么恩情?”


    有的,只是憎、恨、怨、恶,明明欲杀之而后快,却出于各种各样的权衡考量,不得不暂且压制。


    杀意积在心里,愈毒愈利,也越发煎熬。


    若有一日,牵制她的外因不复存在,而她的杀机再也压制不住呢?


    孙彦想象不出,也根本不敢想。


    “那有什么用?”他听到自己苦笑着应道,“终究没留下个骨血,想求情都找不到话头。”


    石浩今日造访的目的,就是为了这一出,听他主动提起话头,再好不过。


    “从来只听说当娘的疼爱孩儿,可没听说哪个女子舍得弃了亲生骨肉,”他试探道,“孙郎以为,那位当真狠心至此?”


    孙彦明白他的意图。


    遂故作沉思道:“孙某未曾亲见,但那位的手段,您是知道的。”


    “她既这么说了,十有八九确凿无疑。”


    石浩有些失望,但并不十分懊恼,盖因这一结果是早预料到的。


    只听孙彦下一句道:“不瞒石公,孙某当初也有所怀疑,留在凤翔城里大半年,里外探查过一遍,却未发现孩童踪迹。”


    “若那孩子还在,到底是亲生骨肉,焉有不带在身边教养的道理?纵使因为、因为当年的缘故,不愿日日与这孩儿相见,也该时常探望吧?”


    石浩陪着唉声叹气,听得“时常探望”一句,忽然愣住。


    孙彦后面说了些什么,竟是充耳未闻,半晌一拱手,道了声“告辞”,就这么匆匆离去。


    孙彦并未挽留,目送他背影消失于长廊拐角处,曲指叩了叩案缘。


    少顷,寒汀捧着茶壶进来,照旧是纯银荷花杯,一盏温热茶水奉上:“石尚书又是来游说伯爷的?”


    孙彦低垂眼帘,半晌哼笑一声。


    “眼皮子浅的东西,”他淡淡道,“听风就是雨,不过是几份不知真假的密报,就让他乱了阵脚,到底成不了大事。”


    寒汀:“属下也觉得石尚书心急了些,此事干系重大,怎么都该再稳妥些才好。”


    论及权谋心术,孙彦乃是个中行家,隐约有了揣测:“怕不是被人捏住把柄,唯恐东窗事发满盘落索,这才忙着搅混水。”


    寒汀微凛:“那伯爷更不能与此人为伍。”


    孙彦没说话。


    他当然知道明哲保身方是上上之策,可眼下的局势,明哲保身能保多久?一退再退,又能退到何处?


    “他适才最后一句,有些古怪,”良久,孙彦似疑惑似自语,“好端端的,怎就提起彤儿那孩子?”


    寒汀头皮发麻,浑身寒毛刺猬般炸开。


    “许是一时感慨,随口而言?”他猜测,“毕竟,若那位身后有嗣,即便传言是真,世家亦可挟幼主以令诸侯。”


    孙彦捧着茶盏,眉头皱得极紧。


    不知为何,“幼主”两个字似一根细针,精准刺入后颈,令他沿着脊椎窜凉汗。


    与此同时,石浩匆匆赶回府邸,第一件事就是招来青衣文士。


    “我记得,之前命你去查萃锦楼的底细,那姓陈的妇人膝下有一幼子?”


    青衣文士听闻主家宣召,原以为是造访顺恩伯府有了眉目,不曾想是这么风马牛不相及的一句,一时有些无奈。


    “东翁,”他委婉劝说,“在下以为,眼下并非与那陈娘子为难的好时机。”


    然则这一回,他却是误会了石浩:“那孩子今年多大?”


    青衣文士不解其意,却还是答道:“垂髫小儿,约莫七八岁的模样。”


    石浩背手身后,在堂上踱来踱去,反复念叨着“七八岁”。


    “你之前回话说,那位闲来常去萃锦楼坐坐,还将陈娘子和膝下小儿召来问话?”


    青衣文士被他一句句逼问着,起先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此时却有了些许预感。


    “是,”他谨慎道,“那位待那母子俩十分看重,这也是在下劝说东翁切勿再与陈娘子为难的缘故。”


    石浩蓦地站定,扭头瞧着青衣文士,说出了最关键的一句。


    “若我所料没错,那位的骨肉还在人世,差不多也是七八岁的光景?”


    青衣文士预感得到印证,瞳孔骤然缩紧。


    “东翁以为……”他话说到一半突然消声,盖因这一猜测太大胆,也太荒谬,“可有确凿凭据?”


    自然是没有的。


    但人都愿意相信自己希望发生的,正如眼下,没什么比一个年幼懵懂的“皇嗣”是石浩更需要的。


    “毕竟是亲生骨肉,哪个母亲舍得不要孩儿?若不是亲生骨肉,又何必时时探视,日日照拂?”


    石浩思量:“如果是真的……”


    如果是真的,便可解他眼下困局。


    但若不是真的……


    石浩蓦地转身,目光阴冷:“你知道该怎么做了?”


    事已至此,哪怕青衣文士心中觉得不妥,也不能反驳。


    “是,”他说,“东翁放心,在下会安排妥当的。”


    如何安排?


    自是让所谓的“遗珠”认祖归宗。


    这有两种操作方式,要么与陈娘子暗中商谈,最好达成共识,让她心甘情愿将孩儿“献出”,最好是以证人的名义,坐视这孩子的“皇嗣”之名。


    若陈娘子执意不从,那便只能来硬的,除了绊脚石,再将“准皇嗣”带回宫中,召集百官议定立储。


    但这两种手段都有风险,是以青衣文士选择了第三种。


    大张旗鼓地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