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1章
秦萧与崔芜的情谊不可谓不深厚, 但他还是第一次知道,崔芜当年的拒绝背后藏着这么多的隐情、这么深的顾虑。
他定定注视眼前女子,将声气压得十分和缓:“既如此, 陛下为何改了主意?”
他想了想,自己给出答案:“是因为……臣被乌孙俘虏, 命悬一线?”
崔芜没有否认。
“人只有在生死关头,才明白失去的份量,”她涩然一笑, “这么说也许马后炮, 但刚听说兄长出事那会儿,我确实是慌了。”
崔芜一直以为自己足够狠心,她踏着尸山血海杀出重围,可以为了那个至高无上的位子诀别一切。但秦萧被俘的噩耗传来时,她才发现,有些人、有些事, 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割舍的。
崔芜甚至不想将其称之为爱情, 这个轻佻的说法不适合她过分沉重且浸透血色的生命。他是这个桎梏重重的世道留给她的最后一分善意,亦是她高举屠刀时, 唯一的牵绊和不舍。
她不能舍弃他, 就像飞蛾明知必死,也会忍不住扑火一样。
“兄长方才问,为何不在你年华尚好时对你说这些话。”
崔芜搭住秦萧蜷于膝头的手,握惯长刀的右手,掌着难以想象的铁腕暴力,此刻却安静停歇于她指间,“因为只有在经历所有后,我才能试着相信, 兄长言出必行,不会夺走我赖以求存的一切……”
秦萧任由她握着自己,似叹息,又似怅然:“臣等这一日,等了八年……”
昔年他与崔芜初见,不过二十有三,是一个男子风华最盛的年岁。后因种种缘故,两人分分合合、蹉跎至今,人虽不曾明显见老,心境却非昔日青年。
崔芜有心疼,却并不悔。
“如我和兄长这样的人,经历了太多权谋算计,早不会轻信旁人说辞,”她说,“好比兄长,当初留在宫里养伤,不也对我疑虑重重,直到我当着盖相的面应允,会以你领兵收复失地,你才稍稍放心?”
“兄长自己尚且如此,又怎能指望我凭三言两语,就相信你的许诺?”
秦萧无言以对。
他怅惘交织,且恨且怜,实在不知如何答复,只能伸出手,往崔芜毫无血色的脸上拧去:“……就这张嘴,一点不饶人。”
帐内气氛瞬间松弛,崔芜捂着脸颊往后躲去,又开始插科打诨:“再说,三十一怎么了?我觉得挺好的。”
“男人三十一朵花,兄长眼下正含苞欲放呢,看开点,咱还要活百十来岁,怎么就半辈子过去了?”
秦萧:“……”
堂堂天子,哪来这些怪话?
崔芜躲了两下,到底没躲过,被秦萧揪出来,两边腮帮各挨了一记拧。
她还心虚着,没敢反抗到底,任由秦萧出了气,方小心翼翼道:“咱们这就算翻篇了?”
秦萧似笑非笑:“翻哪一篇?”
崔芜明白了:“也对,本来就不存在过,无所谓翻不翻了。”
然后她身子一歪,竟是嫌软枕不舒服,整个人顺势倾倒,枕住秦萧大腿。
娘的,早想这么干了!
秦萧下意识往门口看了眼,女官在外守着,一时半会儿没人来打扰。
他遂放了心,掌心轻抚崔芜脸颊:“可你我到底错过了八年。”
崔芜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秦萧大腿,隔着一层绸料,肌肉软硬适中,结实有力,而且……
稍微一点刺激就会泛起潮红,青涩得不可思议。
她眼珠咕噜转动,不知想到什么,嘴角笑意暧昧不明,口中却道:“兄长怎么还惦记着?要不要我打个欠条,将欠你的八年还上?”
秦萧在她鼻尖处勾了把。
“正是因为错过许久,才知时间宝贵,既与阿芜说定心意,自是一时一刻都不想浪费,”他坦然道,“私心里,秦某还是希望阿芜能多陪我几年。”
崔芜心头突然一“咯噔”,刚松弛下来的那根弦被看不见的利针戳中,瞬间绷紧了。
她想坐起身,秦萧却摁住她肩头:“阿芜适才说,人只有到了生死关头才知什么最要紧,秦某深以为然。”
“昔年受困乌孙部,命悬一线之际,若非梦中得见阿芜,我也撑不到最后一刻,”他抚摸着崔芜浓密的长发,“你我错过太久,留给我的时间,不能多一些吗?”
崔芜不答。
如若秦萧以臣子的姿态正色劝谏,定会激起她的抵触和反感,但他这般言辞恳切、以情动人,崔芜就没辙了。
她不想回答,干脆闭眼装睡。可能是武穆王的大腿太舒服,靠着靠着居然当真起了睡意,更兼秦萧有一搭没一搭轻拍肩头,富有节奏感的安抚让她很快陷入沉眠。
迷迷糊糊中,似乎听到秦萧叹了口气。
掺着无奈,拌着不舍,几乎带出几分“缠绵”意味。
崔芜被自己的念头激起一层鸡皮疙瘩。
武穆王怎会缠绵?
听错了吧?
她翻了个身,心安理得地睡熟了。
秦萧静坐了好一会儿,直到崔芜呼吸绵长,睡得沉了,才将她从膝头抱下,放回枕上。
他偏头端详,只见把一切说开的女帝睫毛轻合,眉头舒展,嘴角抿着笑意,是当真卸下所有心事,安安心心睡去。
秦萧不知该恼该怜。
几员大将为了她的病症都快愁白了头,她倒好,混不当一回事!
秦萧气得不行,又不舍得怎样,只能如以往那般,在她额角处轻轻弹了下。
哪怕登基了,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小丫头!
崔芜这一遭的回笼觉却没睡太久,不到半个时辰,她就被催逼着睁开眼,肚腹发出隆隆嗡鸣。
她饿了。
这也很正常,她睡了大半天,期间只喝了几口热茶,几乎粒米未进。正要唤人进来,就见屏风后坐着一道人影,单手支腮,不知候了多久。
崔芜只以为是秦萧,脱口道:“兄长怎么还在?军中今日这么闲吗?”
却见那人长身而起,绕出屏风,一脸的没好气,居然是丁钰。
崔芜对他可没有秦萧那般小心翼翼,打了个哈欠:“是你啊……快快快,弄些吃的来,老娘都要饿死了。”
丁钰满肚子的话被她一句“老娘”怼了回去,一脸要发作又不敢的便秘样,到底走出帐外,片刻后端着托盘折回,热腾腾的吃食摆满桌案。
主食是粟米粥,熬得极糯软,入口即化,崔芜却皱了皱眉。
“我不想喝粥,”她挑剔道,“我饿了,想吃干的。”
丁钰瞪她:“你自己的身体,自己心里没点数?听话,喝粥养胃。”
崔芜翻了个小白眼,到底拿起调羹。
幸好配粥小菜足够丰富,除了当地百姓自制的腌菜,还有腊鸡、肉松、咸蛋,以及饱腹感极强的黄米糕和胡饼。
崔芜将肉松拌进粥里,吃得狼吞虎咽,腮上粘了米粒都没察觉。丁钰又是好笑又是嫌弃:“自己擦擦。回头被秦自寒瞧见,又该懊恼形象全无了。”
崔芜不怎么讲究地用衣袖抹了把,捡了个黄米糕。这玩意儿谈不上多精致,里头夹的豆沙却甜糯可口,极受崔芜青睐。
“等我吃完,你陪我去伤兵营瞧瞧,”她说,“好容易兄长不在,他要是在,我又出不去了。”
丁钰从来对女帝言听计从,这一回却半天没吱声。
崔芜掀起眼皮:“怎么了?”
丁钰双手抱胸,还是那句话:“你自己的身体,自己心里没点数吗?”
崔芜:“……”
眼看丁钰还要往下说,她忙打了个手势:“等等!等我先吃完,不然我怕你一张嘴,我连吃饭的心情都没了。”
丁钰被噎得干瞪眼。
崔芜三两下刮干净碗底,撕了张胡饼慢慢啃着,芝麻粒掉在身上,她也蛮不在乎:“行了,不就那么点事吗?说吧,康卿是怎么诊断的?”
她直接,丁钰也干脆:“必须立刻静养,不能劳心费神,否则于寿数有碍。”
崔芜不怎么诧异地想:果然,我就知道。
胡饼里裹着羊肉馅,她吃得满嘴流油。另一边,丁钰紧紧盯着她:“你怎么想的?”
崔芜还想用衣袖擦嘴,丁钰看不下去,摸出条帕子丢给她。
“静养?自然是好,往床上一躺,万事不操心,”她抹干净嘴,揉成一团丢还给丁钰,“但朝政呢?”
丁钰皱眉:“朝中这么多文武,我就不信没了你,地球还不能转了。”
崔芜拍手大笑:“正是这个理,没了谁地球都能转,没了皇帝,朝廷也玩得转。”
她倏尔敛目:“但那还是我的朝廷,我的江山吗?”
丁钰明白了。
“你是怕自己撂手不管,会被人趁虚而入,夺走权柄?”丁钰撇嘴,“统共一个月,你又刚收复三州,正是威望如山,我倒不信,谁有这个能耐?”
顿了片刻,又找补道:“当然,你要把秦自寒拖出来说事,就当我没说这话。”
崔芜差点拿空碗丢他。
“我并非信不过兄长……”
丁钰嗤笑:“妹子,容我提醒你一句,一般说‘并非怎样怎样’时,‘并非’后头跟的才是真相。”
崔芜气得说不出话。
丁钰转了正色:“我记得你之前想以秦自寒为储君,如今不正好给他练练手?”
“还是……过去这些时日,改主意了?”
第292章
时至今日, 说崔芜信不过秦萧,实在冤枉——她若信不过,也不会以数万大军相托, 许其总领北伐事宜。
但要说她信任秦萧到甘心撒手朝政,将好容易争来的权柄让渡旁人……崔芜不想骗自己, 确实没到那份上。
即便她起了禅让之心,那也是在“身后”。只要她还活着,这偌大中原、千里江山, 便没有拱手相让的道理。
个中幽微曲折, 不足为外人道。
但崔芜没想到的是,丁钰居然看穿了。
“你未必信不过他,你只是觉得这份江山是你辛苦打下的,不甘被人摘桃,”丁钰词锋犀利,“你享受大权在握的感觉, 不肯分权旁人, 偏又责任心爆表,唯恐做得不好被人指摘, 宁可拖着病体事事操心, 对吧?”
崔芜:“……”
纵是让她自己分析这番心理,都不会比丁钰更一针见血,入木三分。
她忍不住想,这小子不会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变的吧?
丁钰歪着脑袋:“妹子,看不出来,你权力欲居然这么旺盛,跟前朝女帝有一拼了。”
崔芜从鼻子里喷了口气,心道:若不是拼着这口气, 老娘凭什么走到今天?
就听丁钰下一句道:“这么死抓着权柄不放,我很怀疑,日后到了君主立宪的时机,你能不能舍得撒开手?”
崔芜:“……”
这话搁谁说都难免招惹忌惮,唯独丁钰没这个顾虑。
这大约是同为“异乡人”的底气,也是现代灵魂给他的一张免死金牌。
崔芜曾信誓旦旦的告诉丁钰,“君主立宪”是她的终极梦想,这并非虚言,而是现代文明打下的基石,亦是三观告诉她的“政治正确”。
就像欠债还钱、杀人偿命一样,“人类文明发展的终极方向是民主自由”经过一代又一代人的反复强化,成了刻在骨头上的红线。
但知道是一回事,做到是另一回事。
崔芜登基不到两年,却是实实在在大权在握,国策政令皆出天子,随便兴起一个念头,立马有无数人前仆后继——这种感觉太好、太好了。
就像裹着蜜糖的毒品,只需浅尝一口,便甘心情愿地上了钩。
按照这个套路,下一步是不是应该为了确保大权不旁落,排除一切可能威胁到皇权的人或事?
那还谈个屁的君主立宪啊!
崔芜回过神,在初夏阳光最盛的正午时分,不期然出了一身白毛汗。
丁钰观其神色,就知崔芜回过味来。
“权力是个好东西,前提是你得把得住,而不是反过来被它掌控,”他意有所指地说,“前朝女帝为何晚节不保?玄宗皇帝又是怎么引发兵变,险些断送国运?”
“你历史学得比我好,不用我给你上课吧?”
崔芜揉了揉额角。
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竟被这姓丁的上了堂思想品德课。
女帝或许有种种不足,唯独一桩好处,知错不一定认,但一定会改。
“别拿强夺小姑娘的糟老头子来比我,”崔芜没好气道,“我铁定比他强。”
丁钰知她恢复正常,故意激将:“那可不好说。人家玄宗皇帝好歹英明神武了半辈子,你再不保重身体,连‘半辈子’都撑不到。”
崔芜炸毛:“你就不能盼我点好?”
丁钰针锋相对:“那你倒是把身子养好啊!”
这二位仿佛一对急眼的斗鸡,僵持片刻,居然是崔芜罕见地先让步。
“康卿怎么说?”她面无表情,“要怎么养?”
丁钰打蛇随棍上:“一月为期,别劳神费力,安心静养。”
崔芜沉吟不语。
丁钰方才把利害说透了,这会儿转为安抚:“你不是想搞君主立宪?这玩意儿最要紧的就是分权,咱就当演习呗。”
“多安排几个人,权柄相互制衡,谁也不能一家独大。等一个月后,还不是你说了算?”
崔芜仔细思索这话的可行性。
“不是不成,”她心念电转间,有了主意,“既如此,不如玩一手大的,顺带把京中梳理一遍。”
“当初杨凝思送回密报,察觉南楚与京中暗通款曲,将铜铁之物私运北上。为免节外生枝,我一直没往深里查,如今倒是一个机会。”
丁钰没想到这位主脑子如此之快,刚说要撒手静养,马上想出一个连消带打再钓鱼的主意。
“难怪说她劳神太过,”他想,“就这九曲十八弯的心眼,再不盯紧点,迟早过劳死。”
就见崔芜窸窸窣窣下了床,扯了外袍披上身。
丁钰忙不迭转过眼:“你要穿衣裳也不避着点人。”
崔芜不以为意,催促道:“走走走,赶紧的。”
“回头一静养,肯定出不了屋,趁现在把能干的都干了。”
丁钰:“……”
虽然丁侯爷十分想将某位不靠谱的陛下摁回床上,奈何“威武”这块儿他比不上秦萧,实在没什么威慑力,更别提让崔芜“屈”了。
到头来,还是成了共犯,被当朝天子拉去伤兵营。
正值午时饭点,十来口木桶一字排开,里头是拳头大的蒸饼和乳白的羊汤,撒了小葱碎末,香得令人发指。
除此之外,还有用碎腊肉和腊鸡拌得腌菜,高油高盐,不易腐坏,行军时配着干粮吃顶好不过。眼下暂无战事,拿来佐餐也不错。
在崔芜的一力推行下,伤兵们不仅待遇好,吃的也比寻常士卒强些,每人两个蒸饼,一碗羊汤,一勺肉丁拌腌菜,此外还有一个咸蛋。
鸭蛋腌的,个大管饱,夹在蒸饼里老香了。
这在以往是不敢想的,盖因晋帝当政期间,军饷都被权贵吞了,分到北境的只剩一个底子,吃饱都不容易,更别提吃好。
不料头上换了人,预想中的排除异己没出现,待遇反而蹭蹭往上窜,不仅军饷发得足,受伤有人看,连饭食都比以往更上一层楼,隔三差五甚至能见到荤腥。
好比今日,因着女帝赐宴颁赏,剩了好些羊腿肉。依着平时,只有高级军官能享用。
但秦萧有意施恩,命人将腿肉制成肉脯,以天子的名义发与寻常士卒,伤兵营更是头一份。
有羊汤,有咸蛋,还有肉脯,这日子过的,比过年还舒坦。
如今的伤兵营也与往日不同,每日打扫得一尘不染,还专门腾出一个灶台,一日十二个时辰熬着汤水,水里加了糖和盐,分给伤兵们喝。
听说也是女帝吩咐的,说什么伤兵□□流失严重,需要多补充水分,购买糖和盐的银钱是从天子私库调拨的。
伤兵们听不懂专业术语,却知道天子待自己好。以往养伤,一间帐篷里少说抬出去三五个,这次却不同,虽有重伤员,却一个抬出去的也没有。甚至有两个中了胡人暗箭,那箭头被金汁浸泡过,当晚发起高热,按照以往经验,铁定是没了。
谁知军医看了眼,请了朝廷派来的女官来。那女官从木匣里取了根极粗的针头,往伤兵后腰处一扎。
你猜怎么着?
天不亮就退了热,再躺一日,知道饿了,爬起来连塞两个蒸饼,跟没事人似的。
军汉们沙场卖命,为的是什么?说建功立业、封妻荫子都远了,第一要务还是为了活着。
原本对“天子是个女人”颇有微词,可入了伤兵营,享了这么多日的好待遇,哪怕是石头也被捂出三分热乎气。
“不怕兄弟们笑话,老子最开始听说替个女人打仗,心里是有点憋屈的,虽说为了混口饭吃,可也希望遇到个值得卖命的主子不是?”
“但现在……嘿,我是真服了!”
崔芜刚摸到伤兵营门口,就听到这么一句,一时好奇,冲丁钰摆了摆手。这一位天子一位武侯也不顾及形象,就这么偷听起了壁角。
“就我肩膀上这道伤,瞧见没?当时被铁勒人一刀砍下,小半条胳膊几乎没了,这要换成以往,铁定截了去。”
“但是那天,来了个蒙着面的女医工,只瞧了一眼,就掏出针线给缝上了!”
“缝上了!”
“养了这些日子,能拿能动,跟好时没什么两样。军医瞧了,说是再过些时日,提刀上阵也不成问题。”
“咱就是说,这辈子没见过这么高明的医术,还想着跟人道谢。结果那天寻了医官一问,你们猜他怎么说?”
这位兄弟大约是跟颜适待过,说起话来一股“说书味”。同营帐的病友耐不住性子,催促道:“你就赶紧说吧,别卖关子了。”
那人咧嘴一乐:“军医告诉我,替我缝胳膊的是当今天子!说我若是有心,就朝南边磕几个响头,算是全了心意。”
“娘嘞,天子亲自替我缝胳膊啊!放在以前,你们敢想不?”
崔芜蹙眉回想了好一会儿,隐约记得北上出关时听说运回一批重伤员,其中一个胳膊上挨了刀,多半保不住了。
崔芜医者脾气发作,非要去看一眼,见那伤口维护得还算好,并未脏污,断面也颇干净整齐,一时技痒拿针线缝合,后面却顾不得亲自照看,只吩咐了军医,若是伤口不好,立刻将断肢截断,再用青霉素肌肉注射。
没曾想这小子运道不错,命保住不说,胳膊也留下了。往后上阵杀敌,又是一条好汉。
也算自己一番心血没白费。
第293章
营中军汉还在滔滔不绝, 说的多是天子仁政——
“军饷都是足的,每月一贯钱雷打不动,杀敌立功还有额外奖赏。”
“攒了好些人头, 回去也能捞个校尉当当。”
“以往听着号角声就心慌,现在好多了。不管多重的伤, 只要没当场气绝,总能捡回一条命。伤得重了,还有补偿金。”
“搁以往, 哪敢想象有这么好的日子?”
“将军说了, 这是天子恩德,要咱们感沐圣恩。”
“别说,我还真见过天子一回。娘嘞,那哪是凡人?九天神女也不过如此!”
崔芜:“……”
不行,再听下去她说不定成了金蝉子转世,领着三个徒弟去西天取经了。
她默默收回耳朵, 走出去约莫一射之地, 发现丁钰正盯着自己瞧。
崔芜不动声色:“有事?”
丁钰:“打个商量成不?”
崔芜挑了挑眉。
丁钰:“你要是神女转世,能让我再活五百年不?”
崔芜皮笑肉不笑:“我给你翻倍成不?”
丁钰大喜:“真的?”
崔芜一本正经:“那必须的, 毕竟祸害遗千年。”
丁钰:“……”
被埋汰了的镇远侯咬牙切齿, 若非崔芜是当朝天子,铁定薅着领子暴揍一顿。
玩归玩,闹归闹,亲耳听到军汉所言,崔芜还是颇为感慨。
“仔细想想,我并没有做许多事,”她叹息,“百姓也好, 士卒也罢,他们的要求真的不高。”
这个时代的底层人民,忍耐力远超想象,只要能看到活下去的希望,哪怕是一口稀粥、一件旧衣,都能让他们安分守己、感恩戴德。
越是这样,崔芜越担心自己做的不够多、不够好。
“封赏都发下了,你说,我自掏腰包买上几百头牛羊,作为将士训练与杀敌的奖赏,如何?”
丁钰撇嘴:“不怎么样。”
崔芜诧异。
“就你那小金库的底细,我闭着眼睛都能算出来,”丁钰说,“国库不丰,之前治蝗所用的鸡鸭就是你自掏腰包征购的。北疆大捷,户部预算有限,不足的封赏也是你补上的。”
“这还只是北边,南边也在用兵,粮草也好、赏赐也罢,哪个不要你填窟窿?这么一来二去,你那金库里能剩几个子?”
“现在又要买牛买羊,你是打肿脸充胖子上瘾是吧?”
崔芜翻了个白眼,自觉丢了颜面,嘟哝道:“也没这么惨吧?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还是能充一充的。”
丁钰切了声:“你要实在想充,我替你出钱,回头用你的名义发下去,这总成了吧?”
崔芜狐疑:“你手头这么宽松?”
丁钰得意:“那必须的!好歹我现在也是一品武侯!”
崔芜:“行,那今年年赏没你的份了,反正你家底丰厚,不需要。”
丁钰:“……”
为了天子这句话,镇远侯撸胳膊卷袖子,差点跟她拼了。
这二位相处好似左手摸右手,因为太熟悉、太亲近,反而没了顾虑。哪怕贵为俗世君臣,玩闹起来也和寻常闺蜜无异。
直到丁钰眼尖瞥见什么,拿手肘猛地怼了下崔芜,大魏女帝才后知后觉地回过头——
正对上秦萧来者不善的眼神。
坏菜,偷跑被抓包了。
一个当朝天子,一个一品武侯,在武穆王的注视下好似一对犯了错的蒙童,后脖颈嗖嗖冒冷汗。
死道友不死贫道,崔芜当机立断:“是丁卿诱拐朕出门的!”
丁钰冷不防被泼了一盆脏水,人都气懵了:“你再说一遍,谁诱拐谁?”
崔芜鼓着眼睛瞪他。
女帝威武不凡,丁钰只能屈从:“是我……我拐带陛下。”
崔芜满意了,丢给秦萧一个“看,我都说是他吧”的眼神。
秦萧:“……”
他摁了摁额角青筋,恨不能把这俩货一并拖出辕门军法处置。
武穆王亲自出马,将偷跑开溜的大魏天子逮回王帐,数落的话到了嘴边,眼看要越过名为“君臣”的红线往外喷。
崔芜何其机灵?见势不妙,立刻转移话题:“朕仔细考虑过,康卿与丁卿所言有理,杀鸡取卵之事属实不智,确实应该静心调养一段时间。”
秦萧一口气卡在喉咙眼,喷不出来了。
他狐疑地瞧着崔芜:“陛下真想通了?”
崔芜坦然点头:“就像丁卿说的,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偶尔放慢脚步不是坏事。”
秦萧看向丁钰,后者龇出一口大白牙,脸上写着一排大字:是我劝的,我厉害吧?快点夸我快点夸我!
还是正楷加粗,外带闪光效果。
秦萧刚消停的额角又开始抽跳,有点不是滋味。
他连说带哄,费了半天力气,也没说服崔芜撂手静养。丁钰出马不到半个时辰,就让女帝改了主意。
秦萧知道丁钰与女帝情谊深厚,且隐隐有种旁人插不进去的默契。纵然是自己,也难说在崔芜心中的份量稳压丁钰一头。
但他还是第一次知晓,丁钰对崔芜了解之深、影响之大,远超自己想像。
不管怎样,女帝答应暂且休养,终归是一件好事。武穆王胸襟宽广,也不至于跟姓丁的争风吃醋。
或者说,暂时不至于。
“朕北巡前,曾将朝中诸事托付盖卿,若是没那么紧要的政务,自有内阁处置,回头理成简报,每十日汇总发来。如遇紧急政务,六百里加急发与朕裁决。”
恰好初云端了滋补气血的药汤进来。崔芜闻见人参与当归的味道,下意识皱了皱眉。
秦萧劝诫的话语到了嘴边,只见女帝端过药碗,虽是皱眉撇嘴,却仰脖喝了个干净。
秦萧松了口气:“要糖吗?”
崔芜直觉拿糖送药有损一国天子英明神武的形象,但药汤太苦了,她不想委屈自己的舌头,只能认怂:“……要。”
秦萧从怀中摸出荷包——碧色底子,云雁图案,瞧着再眼熟不过。
崔芜微窘:“这荷包都开线了,兄长怎么还留着?”
秦萧笑意如常:“虽是老物件,但秦某深爱之,这些年从未离身。”
崔芜:“……”
丁钰:“……”
镇远侯干咳两声,用眼神做出示意:你俩差不多行了!
秦萧无意中扳回一城,心情立时大好。
他自荷包里摸出油纸包裹的糖块,崔芜迫不及待地含住,甜味驱散了药汤苦涩,她又成了一条好汉。
“……朕不在期间,内阁领政,批红权却在垂拱殿——朕把天子金印留给阿绰,还有两名女官辅佐,旁的不敢说,制衡内阁、□□时局总是没问题。”
说来有些好笑,这“制衡”之法原是盖昀教给崔芜的,没成想学会徒弟饿死师傅,转眼被女帝用在自己身上,也不知当朝首辅作何感想。
应该还是欣慰居多……吧?
“如今朕要静养,这些折子只能托了兄长。就如京中一样,每十日挑紧要的汇总简报。旁的朕不问了,等禁闭……啊不是,休养期结束,再一总过目。”
“兄长以为如何?”
秦萧其实连十日汇总都不想让她过目,静养就该彻底放下包袱,费什么神?但他自己也是上位者过来的,知晓有些东西一旦握住了,没那么容易撒手,且崔芜已经让步,过分逼迫只会让她心生抵触。
遂无奈道:“陛下听听就好,莫要费神劳思,哪里不如意,交代臣下去办就是,没什么比天子康健更要紧。”
崔芜笑眯眯地:“成交。”
她偏头想了想,乌黑瞳仁爆出一道光:“其实朕还有个想法,机会难得,不如以此为饵,钓一钓京中吃里扒外的货色,只此事须得盖卿配合,稍后我写封信向他说明……”
秦萧与丁钰异口同声:“不成!”
说完,两人对视一眼,对这一刻的默契感到诧异。
崔芜皱眉:“为何不成?”
秦萧面无表情:“引蛇出洞何时都可,实没必要以天子安危为注。”
丁钰更直接:“你那一身毛病都是思虑过重引起的,能不能少操点心?”
“当初说秦自寒的时候头头是道,怎么换成自己就医者不自医了?回头拖到积重难返的地步,哭都没地方哭去!”
如果只是某一位劝阻,崔芜还有招架之力,但他二人结成统一战线,女帝就没辙了。
“行吧,”她往床上一坐,从被窝里没好气地薅出猫团子,抱在怀里顺了顺毛,“我就安心当一个月的废物,这总成了吧?”
秦萧无奈摇头,丁钰气哼哼地:“嘴上说了没用,做到才行。”
崔芜冲他翻了个白眼。
两位重臣并肩出了王帐,丁钰正想开口,就见秦萧极郑重地欠身作揖。
丁钰吓了一跳。
虽然他嘴上不见得多敬重秦萧,却也知道,一个王爵一个侯爵,看似只差两级,实则天壤之别。较真论起来,他该给秦萧主动见礼才对。
哪怕丁钰心里憋了一股气,不想低这个头,也万万没有秦萧先屈就的道理。
“王爷这是做什么?”他闪身让过,“我可当不起,回头被人知道,还不参我一本目无尊卑?”
秦萧当然不是故意挖坑给丁钰踩:“若无丁侯相助,此番没那么容易说服陛下,秦某在此谢过。”
丁钰听得刺耳:“别,阿芜不仅是你的陛下,也是我妹子,我关心她是应该的,不必王爷道谢。”
换作平时,秦萧定要好生探讨一番名分问题,但他眼下没这个心思。
“一个月,”他说,“未来一个月,方是重中之重。”
丁钰想想,也觉得头疼。
“那丫头嘴上答应了,能不能做到可不好说,”他抓了抓头壳,“这事麻烦,盯得太松起不到效果,太紧又容易令她反感,得不偿失。”
他和秦萧交换过眼色,不约而同地意识到,至少在未来一个月内,两人须得结成攻守同盟。
秦萧再行礼:“托赖丁侯了。”
丁钰难得正儿八经地还了礼:“好说,也让王爷费心了。”
第294章
崔芜的“钓鱼”计划虽然被镇压, 但御驾延迟回京,具体缘由不能不知会盖昀一声。是以一整个下午,她都窝在帐中写信, 加盖私章与火漆后,命人快马送回京中。
“记着, 必要亲手交到盖相手里,”她吩咐送信的禁卫,“不可有闪失。”
禁卫叩首, 接信而去。
此时已至傍晚, 但北境夏夜天黑得晚,瞧着依然大亮。崔芜有心出去走走,又怕被秦萧逮住挨一顿数落,这回可没丁钰替她背锅。
只得命潮星端来热水——北境干旱,水源难得,即便是女帝之尊也不好意思日日沐浴, 何况她现在也不能坐浴, 只简单擦洗过身子了事。
待得里外干净又清爽了,她坐在榻上, 除去鞋袜, 舒舒服服地用热水泡脚。
高粱米早不知跑到哪去,狐性野得很,不爱在帐中待着,一天到晚满世界乱跑,亏得新燕有耐心,不管钻到哪处草窠都能逮回来。
倒是棉花糖,老老实实趴在一边,蓬松的大尾巴不住甩动。
崔芜瞧着有趣, 将猫儿抱起,喂了她两条肉干吃。
猫儿心满意足,蹭着她喵呜两声,那意思大约是“还要”。
崔芜失笑。
直到此刻,她才有心思回味早上与秦萧的一番真情剖白。
唔,回味的结果是……有点耻。
崔芜并不擅长坦露胸怀任人观瞻,那感觉像是赤身裸体行于大街,叫人浑身不舒坦。但两人纠葛横亘八年,到了这份上,确实需要有人捅破最后的窗户纸。秦萧已经走了九十九步,退到无可再退的地步,崔芜不介意主动一回。
但是捅破之后呢?
她跟秦萧该何去何从?还能保持之前那种舒服的相处模式吗?
崔芜需要想一想,再想一想。
她撸着猫儿发起呆,那狸奴觉得舒服,在她膝头翻出肚皮,恨不能扭成一截十八弯的麻花。
崔芜呼哧一把:“你倒是安耽自在,不愁吃也不愁睡。”
然后没忍住,将脸埋进狸奴肚皮,深深吸了口气。
万万没想到,现实中没能实现的吸猫大业,居然在穿越后完成了!
猫儿极不满意地嚎叫一声,后腿乱蹬踹开崔芜。崔芜却得理不饶人,以一个十足登徒子的姿态摁住猫儿,低头吸个不住。
“别动,乖一点……来,让我亲一口。”
“唔,奶香奶香的,再亲一口!”
“诶,真乖,再亲一口!”
秦萧安顿好回程事宜,刚到王帐门口,冷不防听见这样一句虎狼之词。霎时间,他只以为有人狐媚惑主,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未及通禀便掀帘而入。
谁知隔着一道屏风,哪有什么媚上争宠的货色?只有一头狸奴,四仰八叉地瘫在崔芜膝头,整只猫就是大写的“生无可恋”。
秦萧忍俊不禁。
他抵唇干咳:“臣秦萧,求见陛下。”
崔芜睨了屏风一眼:“进来吧。”
秦萧绕过屏风,只见崔芜卷着裤腿,两只白得晃眼的脚丫扎在木盆里。起伏间,水波漾开星星点点的浮光。
秦萧触电般挪开视线,忽又想起:他浑身上下哪里没被她看过,现在才想避嫌,晚了吧?
遂理直气壮地转回来:“臣可搅扰了陛下?”
崔芜果然不在意:“又没外人,兄长还一口一个‘陛下’?自己找地方坐吧。”
秦萧拖过胡床,撩袍坐下。
“明日一早启程,时间仓促不及营造行宫,公孙布政使先一步派人赶回太原府,将府衙后院收拾出来供陛下暂住。”
崔芜很满意:“营造行宫劳民伤财,傻子才这么干。我住府衙挺好的,回头叮嘱公孙一声,吃穿用度务必低调,切莫惊扰百姓。”
秦萧应了是。
“还有,我静养期间,简报抄录由卢清蕙和洛明德两人接手,”崔芜倚着软枕,“盖卿那边,我也打了招呼,他知道怎么做。”
秦萧没想到自己只一眼瞧不见,崔芜还是劳神写了书信,一时无奈至极。
“陛下,”他不赞同地看着崔芜,“这些琐事,大可吩咐臣一声,何需您亲自操劳?”
崔芜不以为意:“只是动动笔,又不会怎样。”
她捞过布巾,预备着擦拭脚掌。秦萧突然近前,以单膝点地的姿态半俯下身,将那只脚掌捞在自己膝头,用布巾擦净水渍。
崔芜偏头笑睨他:“秦帅功勋盖世,却沦落到给朕更衣穿袜,不觉得委屈吗?”
秦萧为崔芜套上袜袋,袋口扎着月白带子。他用握惯刀兵的手指打了个结,因为不熟练,险些打成死结。
口中道:“当初臣伤病缠身,卧榻不起。陛下亲自照拂,也并未觉得委屈。”
崔芜一本正经:“那不一样。”
秦萧挑眉看她,仿佛在问:哪里不一样?
“兄长沉鱼落雁、倾国倾城,有道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能亲自照拂是我……哎哎哎,兄长你做什么?君子动口不动手!”
崔芜左闪右躲,奈何床榻就这么大,还是被秦萧摁住,揪住两腮软肉“教训”了好一通。
她先是臊眉耷眼,然后突然想到什么,“嗷”一嗓子嚷嚷起来:“秦自寒,你居然用摸完脚的手摸我脸!你还是不是人啊!”
秦萧:“……”
这话说的,被不明就里的人听了,还以为他是什么登徒子。
“这是陛下自己的脚。”
“那也不成!”
吵闹过后,初云和潮星重新端了水盆入帐。两人洗手的洗手,净面的净面,好容易收拾干净,两位女官告了退,崔芜拉了秦萧在榻上坐下。
“兄长待会儿可要议事?”
秦萧直觉这是崔芜“搞事”的前兆,不动声色道:“并无安排。”
崔芜嘻嘻一笑,翻身枕住秦萧膝头,万缕乌发倾散开来,泛着绸缎般的光泽。
“既无公事,”她说,“就便宜我一个晚上呗。”
秦萧拿这张没遮拦的嘴没辙,在她额角处轻弹了下。
“没个正经样子,”他嗔怪道,“知道的是一国天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来的滚刀肉。”
崔芜叫屈:“我哪里滚刀肉了?我这分明是……能屈能伸杀伐决断!”
秦萧头一回见着这么能往自己脸上贴金的,不知该气该笑。
两人分别大半年,难得坐在一起好好说会儿话,彼此都格外珍惜。
“有件事一直想问兄长。”
“你问。”
“那只荷包,兄长从何得来?”
“当年清行往党项人营地寻仇,我去寻他,正撞见耶律璟,从他部将手里缴获的。”
“那倒是巧了……说来也怪,咱们一举拿下三州这样大的动静,铁勒人几乎毫无反应,你说他们会不会憋着坏水,想整个大的?”
“应该不会。”
“为何如此肯定?”
“耶律璟伤病缠身,自顾尚且不暇,于三州更是鞭长莫及。”
说到此处,秦萧难免要解释耶律璟伤势因何得来,末了感慨道:“若非阿芜妙手回春,秦某如今大约也是如此。”
崔芜罕见地没抖机灵,沉默片刻,搂住秦萧腰身。
秦萧察觉她的不安和后怕,将人往怀里带了带:“只是如果,秦某现在不是好好的?”
崔芜姿态缠绵,说出口的话却异常冷静:“若真如此,铁勒朝堂多半也不太平,耶律璟腹背受敌,够喝一壶的。”
她眼珠转了转,刚挺起身子,忽又泄了气,默默躺回去。
秦萧问:“在想什么?”
“在想要不要趁他病,要他命,顺势多拿下几州,”崔芜说,“可转念一想,只丢三州,铁勒还能当没看见。但若我军大举进犯,则铁勒内部说不定就要搁置内讧,一致对外。”
“真形成僵持态势,于咱们并非好事,毕竟南边的仗还没打完。眼下,还是见好就收吧。”
话说得在理,但秦萧反而拧起眉头。
“陛下还说臣,你这一身病症何尝不是思虑过重而来?”他叹息道,“昨晚折腾一宿,今日又开始劳心费力,以后身子怕是比秦某还不如。”
崔芜难得被数落得哑口无言,自觉丢了面子,趁秦萧不留心,在他大腿内侧偷摸拧了把。
此处部位何等敏感?秦萧立时察觉,强忍异样垂眸瞪她:“不许胡闹!”
武穆王治军固然权威深重,到了天子面前却无甚威信可言。崔芜得瑟至极:“朕就胡闹了,秦卿能拿朕怎样?”
秦萧眉目淡然,伸手摁住她肩头,在腰肢敏感处一气胳肢。
崔芜万料不到堂堂亲王竟会此等阴招,一时触痒不禁,满床翻滚:“兄长,我错了……我真知道错了。”
秦萧这才收手,却见崔芜吃一堑长一智,躲到他够不着的角落,单手挽住滚乱的长发,就这么梳理起来。
秦萧好气又好笑,还有些没来由的悸动:“躲那么远做什么?秦某是老虎,能吃了你?”
崔芜振振有词:“兄长可比老虎凶悍多了,信不信铁勒人宁可与一百头老虎厮杀,也不想面对一个武穆王?”
她本意是褒奖秦萧骁勇善战,奈何用错了字眼。只见秦萧微微眯眼:“凶、悍?原来在陛下眼中,就是这般看待秦某?”
崔芜:“……”
不,我真不是这么想的!
说出口的话,吃回肚子里还来得及吗?
眼看秦萧大有将人逮过来说道一二的架势,忽见帐帘掀动,却是潮星与初云送了晚食进来。
崔芜长出一口气,忙道:“先用饭,朕都饿了。”
秦萧冷哼一声,到底没揪着不放。
“这回且饶了你,”他不动声色地想,“等你养好身子……”
咱们新仇旧账一起算!
第295章
晚食很丰盛, 除了黄米糕、羊汤下的面条,还有半只油汪汪的烤羊腿。
崔芜中午只喝了粥,这会儿着实馋了, 伸手去捞肉,却被秦萧一巴掌打开。
“康医官诊脉时, 曾道陛下脾胃不佳,须吃些清淡的养一养,”他说, “烤肉味美, 然油腻难克化,还是少用为妙。”
道理崔芜都懂,然而她素来嘴馋,克制口腹之欲谈何容易?
“我就用一点,”她冲秦萧比划手势,“就这么一点点, 成不?”
秦萧想笑, 当朝天子从来英明神武,谁见过她撒泼耍赖讲条件的模样?
但又忍住了:“不成。”
崔芜鼓着眼睛瞪他:“你虐待我!”
秦萧冷不防被一口天外飞来的黑锅砸脑门上, 冤得死去活来:“我如何虐待你了?”
崔芜理直气壮:“你不给我吃肉。”
秦萧揉了揉额角, 耐着性子哄道:“陛下脾胃虚弱,食用烤肉不克化,待身子养好,臣陪你一起用可好?”
崔芜:“所以你还是虐待我。”
眼看这车轱辘话没完没了,初云与潮星捂嘴憋笑憋得浑身颤抖,战无不胜的武穆王终于败下阵来。
他从羊腿上片下半个巴掌大的嫩肉,剥去外层焦壳,用匕首尖挑着喂到崔芜嘴边:“只准用一块。”
崔芜早把烤肉叼到一边, 美滋滋地咀嚼起来,眼睛惬意眯起,像头偷着腥的小狐狸。
秦萧失笑:“多大人了,还跟孩子似的。”
这评价似曾相识,有那么一时片刻,崔芜微微怔住。
仿佛是许多年前,她放假回家,前一日放开肚皮没拘束,海底捞冰淇淋冷热交替,半夜遭了罪,肠胃炎发作上吐下泻,折腾了一宿才好些。
于是第二日饭桌,所有美食离她远去,面前只有一碗能找见人影的稀粥。
她看着正中央的一盘糖醋小排,馋得直流口水,可每次伸过去的手都被老妈毫不留情地打开。
“昨晚吐了半宿,今天吃点清淡的。”
到最后,崔芜也不伸筷子,就这么委屈巴巴地看着老妈。老妈扛不住,这才捡了最小的一块给她。
“就这么一块,多了没有。”
彼时,她吃得津津有味,老妈看着她,也是边摇头边评价道:“这么大人了,还跟个孩子似的,以后进了社会,不会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吧?”
由此可见,崔妈妈着实有些杞人忧天,以大魏女帝今时今日的道行,只有别人被她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的份。
然而她如何走到这一步,只有自己明白。期间经历了多少,又失去了多少,也只有自己最清楚。
许多年没听到的评价,猝然重逢邂逅,简直让崔芜有无所适从之感。
什么时候开始,她在这个全然陌生的时空也能卸下心防,流露出最本初的状态?
她看了眼专心片肉的秦萧,有了答案。
虽不好吃得油腻,有羊汤面条,崔芜这顿晚食还是用得心满意足。夏日本就燥热,她吃汤面吃出满头汗,秦萧瞧着好笑,摸出帕子替她擦了擦。
转眼瞥见侍立一旁的初云,突然想起一事:“臣有一事禀于陛下。”
崔芜放下筷子:“兄长直说便是。”
秦萧未曾开口,瞧了女官一眼。
潮星与初云何等机灵,道一声“奴婢去看看茶水”,欠身退出帐外。崔芜将脸扎进面碗,一口气喝了大半碗面汤,这才豪迈地一抹嘴:“什么事?这回可以说了吧?”
秦萧踌躇片刻:“臣身边有个名叫倪章的部将,陛下是见过的……”
崔芜何止见过,当初秦萧入宫养伤,就是倪章服侍在侧。两人抬头不见低头见了大半年,莫说崔芜,便是殿中女官都厮混熟了。
“记得,”崔芜半开玩笑半认真道,“兄长莫不是要替他求官?这倒不难,以倪校尉的功勋,早该升了。”
秦萧罕见迟疑:“他……想求陛下赐婚。”
崔芜睁大眼:“赐婚?他看上哪家姑娘了?看着老大不小,居然还是孤家寡人?成啊,只要姑娘人品温厚、身家清白,我这边没问题。”
秦萧看了她一眼,仿佛有点心虚,又像是对女帝难得迟钝的无奈。
崔芜将这副神情放脑子里回味片刻,慢半拍地反应过来:“等等,他该不会看上朕身边的人了吧?”
可算明白了。
秦萧眼帘低垂:“正是陛下身边的……初云姑娘。”
崔芜一口气呛在喉咙里,险些大咳特咳。
待她缓过一口气,血液里的八卦因子立刻蠢蠢欲动:“他俩啥时候看对眼的?快跟我说说!”
秦萧没问清楚,也不敢跟崔芜张这个口。
“当初臣于宫中养伤,倪章没少受初云照拂,那时就惦记上了。然而初云姑娘是陛下身边的人,前途大好,倪章不清楚她的心思,又自忖只是校尉,唯恐配不上,便想着多立些功勋再提这事。”
“不想臣领兵北上,陛下竟将初云派了来。这大半年间,两人抬头不见低头见,倪章摸清初云性子,心里有了把握,又兼攻克三州,立功不少,晋升已是板上钉钉,这才大着胆子跟臣提起此事。”
崔芜边听边咂摸嘴:“好家伙,还在宫里时就看对眼了?这也太能藏了,我竟没看出来。”
又道:“这么说,朕把初云派到兄长身边当真是一步好棋,非但照拂了兄长身子,还促成一段佳话?”
秦萧觑着崔芜神色,见她一派纯然兴奋,并没有丝毫勉强,就知她是真心这么想,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
边关大将迎娶天子身边的人,这事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万一遇到个猜疑些的主儿,以为是秦萧变着法往自己身边安人,这就说不清了。
幸好崔芜完全没往那方面想,兀自兴致勃勃:“兄长怎么不早说?这次出来匆忙,都没来得及置办嫁妆。”
“早前我就想好了,阿绰、逐月、初云、潮星,她们四个跟我最久,若哪一日要出嫁,我便收她们为义妹,比之郡主妆奁略减一等,风风光光地嫁出去。”
“只是阿绰和逐月两个没这心思,潮星还小,一时也不急,这才没提这话。”
“想不到,竟是初云成了头一个。等我回头问问她,若是一般心思,我就做主应了,正好在太原逗留一月,瞧着是不是备好嫁妆,连喜事一起办了。”
“到时在太原府给她买处宅子,往后也不必跟朕回宫操劳,自己在外头过逍遥日子,也算全了朕与她的情分。”
秦萧没想到,自己不过提一句“赐婚”,崔芜已经想到这么远,好笑又无奈,口中应道:“既如此,臣替麾下谢过陛下。”
崔芜急着打听八卦,刚用完饭就把秦萧赶出去。武穆王没成想自己这么快失了宠,一时气笑不得,偏又不好发作,只得在她腮上拧了把,转身出了帐子。
崔芜唤了初云入帐,似笑非笑地斜睨她。初云低头避开她的注视,将热腾腾的汤药奉上:“这是康医官开的,陛下趁热喝吧。”
崔芜用调羹搅拌着药汤:“兄长都跟我说了,你是怎么想的?”
初云还装傻:“主子说什么?奴婢听不明白。”
崔芜拿手点她:“倪章都求到兄长跟前了,快说!你俩什么时候好上的?”
初云再如何泼辣,到底是姑娘家,说起终身大事难免羞涩:“也、也没多久,就前几日才说定的……”
崔芜恨不能拿调羹敲她:“还不从实招来?再不说,我可要告诉兄长,你心里有了别人,看不上倪章。”
初云方嗫嚅道:“年初那会儿,倪章随颜将军出征,回来时挂了彩。奴婢领着女医照顾伤兵,跟他说过几回话……他就认准了。”
崔芜追问:“他认准了,你呢?”
初云目光忽闪,虽未明说,却已显而易见。
崔芜心里有了数:“朕明白了。等回头入了太原府,朕就着人为你置办嫁妆,只按郡主规格略降一等。”
初云大喜,盈盈拜倒:“奴婢谢陛下恩典。”
崔芜还有好奇,将她拖起:“倪章怎么跟你说的?有没有送什么定情信物?快快快,仔细跟朕说说!”
初云:“……”
看不出来,当今天子居然好这一口。
此时,秦萧也回了帅帐。倪章端来热水,小心翼翼地觑着自家主帅:“少帅,您跟陛下提了?陛下……怎么说?”
秦萧见了这货就没好气。他赶着安排回銮事宜,便是想腾出晚上与崔芜说说话,谁知被倪章横插一杠,没聊几句就被崔芜从王帐赶了出来,道是女儿家要说私房话,臭男人哪凉快哪待着去。
真是岂有此理!
“陛下说,这是姑娘家的终身大事,要问过初云再做定夺,”他冷冷睨着倪章,“若是初云亦有此意,这事十有八九能成。”
倪章欣喜若狂:“卑职谢少帅成全,谢天子恩典!”
秦萧虽然不爽,眼看麾下夙愿得偿,还是欣慰的:“人家这一年多来没少照拂咱们,以后成了家,定要好好待人家姑娘。”
倪章单膝拜倒:“卑职谨记少帅提点。”
第296章
崔芜既需静养, 自不能像来时一样纵马飞驰,回程只以马车代步,几次想骑马遛弯, 都被秦萧和丁钰联手镇压了。
她犹不甘心,从车窗里探出头:“我真不能骑马赶路?”
秦萧亲自护卫一旁, 闻言寸步不让:“不成。”
崔芜试探:“不快跑,慢走也不行?”
秦萧:“不行。”
崔芜恼了:“这日子过的,跟坐牢有什么分别?”
秦萧松开缰绳, 任由踏清秋小步溜达, 拿崔芜之前的话术堵她:“等陛下大好了,想怎么骑都行,臣绝不拦着。但现在,不成。”
崔芜气成一只鼓着肚皮的蝈蝈,缩头回了马车。
秦萧含起柔和笑意,本以为崔芜能消停会儿, 可许是太无聊了还是怎的, 没多会儿,崔芜又把脑袋探出来。
“兄长, ”她笑眯眯地, “咱们打个商量吧。”
秦萧不说话,只凉凉睨他。
“你让我骑半个时辰马,我后面一路都听你的,成不?”
秦萧无奈了,以前怎么没看出来,女帝说别人一套一套,轮到自己就把医嘱当耳旁风?
他刚要回绝,崔芜又道:“实在不行, 兄长带着我骑也成,这总不至于劳神吧?”
秦萧:“……”
崔芜将脖子伸出去少许,冲他抛了个眼风:“兄长不是一直想带我骑马?这可是个好机会。”
秦萧扶额。
万万想不到,某位陛下为了不在马车里憋着,连美人计都用上了!
然而有那么一时片刻,秦萧听到心头极轻的“铮”一声,像是被什么拨动了。恍惚间,他想起数年前敦煌城中,自己与崔芜同赴朵兰部宴席。彼时,崔芜难得换了女装,同他抱怨衣着累赘、不便行动,他一时心动,提出携崔芜共乘一骑。
结果不出所料,被崔芜否了,念头却就此扎根,时不时作祟一番。
当然,不是此时、此地。
秦萧揉了揉额角,被乌孙可汗酷刑拷打时都没这般心旌动荡:“不成……众目睽睽,成何体统?”
他言之凿凿,崔芜却忍不住琢磨,众目睽睽之下不成,避了人是不是就可以了?
“兄长……”
秦萧头大如斗,头一回知道女帝作起妖来这般不依不饶:“陛下……到底要怎样才能安分待在车里?”
口中无奈,手掌却抬起,替她拂开一枝险险擦着脸颊的树杈。
崔芜冲他眯眼:“兄长上车陪我,我就不再烦你。”
秦萧:“……”
崔芜瞪他:“兄长不会又拒绝我吧?”
秦萧确实想拒绝,这么多双眼睛看着,没有臣下与天子共乘一车的道理。
但崔芜下一句道:“算了,兄长不应,我去唤六郎来,他肯定乐意上车陪我说话。”
秦萧眼眸危险眯紧。
他翻身下马,将缰绳交予燕七,撩袍上了马车:“陛下这回心满意足了?”
崔芜笑眯眯地点点头。
果然还是激将法好使!
与此同时,禁卫快马返京,将女帝亲笔信函呈交盖昀手中。
盖昀读罢,神色凝重:“陛下可还安好?”
送信之人是殷钊心腹,事先得了吩咐,滴水不漏道:“陛下御体无碍,只是需要静养,还望盖相代为转圜。”
盖昀颔首。
只要天子无恙,旁的一切好说。
“请陛下放心,”他说,“臣知道该怎么做。”
京中权贵各有耳目,很快知晓了女帝延迟回京。都是宦海多年的老狐狸,没人以为这是简单的巧合。然而女帝御下极严,想走宫中门路打探消息却是不能。
诚然,不乏有心思机敏者,将话头递到盖昀跟前。盖昀也坦荡:“口谕说得明白,陛下偶感风寒,御体违和,方才拖延归期。诸公不必着急,静候便是。”
朝堂文武互换眼色,一团和气下酝酿着看不见的暗涌。
当日午后,一辆马车停在盖府角门。贾翊穿过月洞门,只见后院比着盖昀位于原州的旧居建造,青竹猗猗、凤尾森森,一带清泉蜿蜒而过。过了竹桥便是草屋茅舍,无需冰鉴避暑,清凉之意已扑面而来。
贾翊掀起竹帘:“盖相好自在,且容下官一同躲躲清静。”
他与盖昀俱是崔芜心腹,彼此熟不拘礼,自去寻了蒲团坐下。少顷,小童端上茶盘,还是当初那位,只长大了许多,已见俊秀少年端倪。
“辅臣每每造访,昀都甚为不安,”盖昀半开玩笑半认真道,“上回你用了一盘点心,不出三日,陛下屠了荀李两家。上上回你偏了半包茶叶,没两天,清河崔氏也遭了大难。”
“昀只怕,你今日登门,又有哪户人家平白惹来杀身之祸,枉费了簪缨世家百年基业。”
贾翊失笑:“盖相这话说的,倒像是下官有天大本事,能左右天子决断一般。”
“若非这些人家造孽在前,我还能逼着他们往绝路上蹚?”
盖昀摇头:“今日却是为哪般?直说吧。”
贾翊放下茶盏,目光灼灼逼人:“陛下……当真只是偶感风寒?”
盖昀与之对视片刻,淡淡一笑。
“是与不是,要紧吗?”他悠悠道,“陛下既这么说了,辅臣只当实情如此便是。”
贾翊了然,又问:“听闻陛下与盖相单独传了书信,信中所提,只有风寒?”
盖昀目光闪烁。
“自然不是,”他说,“陛下有意铺排一场大戏,投石方好问路。”
“既然辅臣问起,可有兴趣粉墨登场,为陛下助一助声势?”
贾翊勾起嘴角。
“能为天子效劳,下官荣幸之至。”
几乎同一时间,世家重臣也齐聚谢氏府邸。
“谢公以为,陛下真是得了风寒?”
宫中话术自有玄机,再重的病症也得说轻三分。听着只是“区区风寒”,有心人却忍不住猜测,也许女帝境况远比传闻中严重。
那是不是意味着……
揣测不过冒了个头,就被谢崇岚毫不犹豫地掐灭。
“当朝天子是何等人物?若然病重,早把消息瞒得水泄不通,岂会任尔等猜测?”他沉声道,“陛下故意放出御体违和的消息,焉知没有旁的谋算?”
“看看清河崔氏和荀李两家的下场,还不吸取教训?”
最早揣测的门客顿时泄气:“依谢公之见,该当如何?”
谢崇岚沉思片刻,断然道:“等。”
众人蹙眉。
“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自乱阵脚,”谢崇岚捻须,“以不变,方能应万变。”
当偌大京城因女帝一道“延迟归京”的口谕人心惶惶时,御驾已然进驻太原府。
崔芜不欲扰民,故意选了清早刚开城门那会儿,果然不见夹道堵路的盛景。马车消消停停进了太原府衙,府中家眷跪了满地接驾。
“不知天子驾到,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崔芜无奈,却知这是必走的流程,不动声色道:“原是朕搅扰府上,往后日日相见,繁文缛节能免则免吧。”
她扶着初云的手站上车辕,一旁秦萧突然单膝点地,摊开手掌。
崔芜诧异挑眉,见秦萧纹丝不动,遂探足踩住那只宽厚的手掌,稳稳踏在地上。
秦萧起身,与之互换过一记交缠视线。
这一幕落在公孙真眼里,倒是没多想,只感慨女帝与武穆王果然是君臣相得、情谊深厚。
“陛下车马劳顿,还请歇息,”他恭敬道,“若有什么需要,吩咐臣一声便是。”
崔芜无意扰他公事:“你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朕若有话,自会传你。”
公孙真唯唯退下。
崔芜确实累了,这回的生理期来得突然,去得也迅速。人却缓不过劲,越是赶路越是倦怠,好几次枕着秦萧膝头睡着,自己
都不知道。秦萧摸她手心,盛夏时节居然冰冰凉凉,没有一丝热乎气。
他心知这是气血亏损的症状,不好声张,只能哄着崔芜多用些吃食。
午食很快送上,六菜一汤两道点心,称不上奢靡,却也琳琅满目地摆满一桌。秦萧与丁钰陪坐两侧,两人同时对着八宝鸭下了筷子,筷尖碰撞,“啪嗒”一声轻响。
丁钰啧了一声,主动收手。秦萧拣了鸭腿,送进崔芜碗中:“前几日不是嚷着吃肉?鸭肉滋补,也易克化,不妨多用些。”
崔芜之前想着,现在却无甚胃口。只不愿靡费物力,强迫自己吃了,却是味同嚼蜡,咽得十分艰难。
丁钰与秦萧对视一眼,均是叹息。丁钰夺了崔芜筷子,又盛了碗鸡汤:“吃不下就别吃了,用点鸡汤吧。”
崔芜捧着汤碗小口小口抿着:“可能有些中暑,不怎么吃得下东西。你们不必管我,饿两顿就好了。”
秦萧蹙眉,心说本就气血不足,再饿两顿人成什么样了?
却听丁钰抢着道:“吃不下东西就做点有胃口的。你想吃什么?只要不是龙肝凤胆,保准给你弄出来。”
崔芜挑眉,果真开始报菜名:“开花肠、玉米肠、亲亲肠、午餐肉……”
丁钰:“……你滚!”
这二位熟不拘礼,段子张口就来,却忘了旁边还坐了一个武穆王。待得斗完一轮嘴,方后知后觉地回过味,四只眼睛转向秦萧,只见他恍若未闻,夹了点心送给崔芜。
“这是太原府特有的点心,陛下尝尝,可还入口?”
崔芜心说,什么特色点心,不就是羊肉包子吗?
人却老实不客气地咬了一大口,两只腮帮鼓鼓囊囊。
别说,面皮松软,汤汁鲜美,肉馅更是丰腴滑嫩,毫无膻味,确实不错。
她用鸡汤就包子,吃得心满意足。
秦萧与丁钰相互看看,松了一口气。
第297章
女帝的正式疗程从午后开始。
只能说, 出来混总是要还的,她当初施展在秦萧身上的手段,好似一记回旋镖, 分毫不差地打回自己身上——先在花红柳绿的药汤里泡足半个时辰,从皮肉到血骨都酥透了, 加点盐巴就能凑一锅十全大补汤。
然后是针灸,上身仅着抱腹,坦露着雪白身段, 被康挽春扎成一只动弹不得的刺猬。
一边挨扎, 一边还要听康女医的数落:“当初教训武穆王时振振有词,怎么换成陛下自己,说过的话就不记得了?”
“您的元气还不如武穆王充足,日日这么劳心费神,能好得了吗?”
崔芜:“……”
她开始后悔平日御下太过宽和,但凡有点什么, 一个二个都敢蹬鼻子上脸。
“朕也不想啊, ”她把脸埋进软枕,闷闷道, “你是从凤翔出来的, 知道父母官是什么德行。朕不事事过问,被人糊弄了怎么办?”
“朕病了,还有你们盯着吃药扎针。可百姓日子过不下去,找谁说理?”
康挽春不吱声了。
她下针的手法远比崔芜娴熟,不多会儿一套针行完,起身告退,自去灶房看顾药汤。
“留针一刻,臣稍后为陛下取针。”
崔芜有些困顿, 含混地“嗯”了声。半睡半醒间,忽听脚步声极细微地进了屋,抬头一看,果然瞧见一抹颀长身影停驻于屏风前。
她打了个哈欠:“进都进来了,杵在那儿做什么?又没人罚你的站。”
秦萧这才绕过屏风,贴着床沿坐下。
崔芜本想捞过被子遮一遮,可转念一想,秦萧都被她看完了,有什么好顾虑的?遂顺其自然。
“休病假的是朕,可不是兄长,”她半开玩笑道,“兄长诸事不理,每日只在我跟前打转,不怕被人参一本尸位素餐?”
秦萧替她拢起长发,扯过薄被遮住肩头。
“没有什么比陛下康健更要紧,”他说,“秦某为人臣子,自当侍奉在侧。”
崔芜不适地挣动了下:“……热。”
其实相较京城,太原府已经不算很热。托高海拔的福,此地夏日较南边凉爽了不止一个梯度,更兼屋舍前后栽有绿荫,一带清流绕阶而过,无形中驱散了暑气,不置冰鉴也可忍受。
但崔芜生性怕热,没有冰鉴实与火炉无异。偏生病后被剥夺了用冰权利,只能咬牙硬扛。
“不许我吃冷饮,还不让我用冰,”她瞪秦萧,“这日子有什么过头?”
秦萧还是那句话:“等陛下大好了,住进冰窖臣也没有意见。”
崔芜愤愤哼了声,脸冲里不搭理他。
忽觉身后凉风习习,她偷摸瞅了眼,竟是秦萧不知从哪摸出一把折扇,给她扇起风来。
屋里原本荫凉,有了凉风更是好过不少。崔芜单方面原谅了秦萧的“以下犯上”,眯起眼睛似睡非睡。
秦萧轻轻拍她:“晚上想吃什么?臣提前吩咐厨房。”
崔芜昏昏沉沉:“不想吃,想睡觉……”
话没说完,她歪头栽进黑暗,真睡着了。
秦萧微微蹙眉,到底没吵醒她。待人睡得沉了,方起身出屋。
刚一推门,差点被蹲门口的镇远侯绊一趔趄。
这就能看出亲疏远近,秦萧可以肆无忌惮地进出女帝寝堂。丁钰却没这个特权,未得天子宣召,只能委委屈屈蹲门口趴窝。
见秦萧出来,他“蹭”一下站直溜了:“那丫头咋样了?”
秦萧无奈。
“丁侯慎言,”他提醒道,“纵然你与天子私交甚笃,但天子毕竟是天子,君臣有别,不可大意。”
丁钰没吭声,只斜眼睨他,那意思大约是“你好意思说老子”?
成天不经通报往人寝堂里闯的是谁?反正不是丁某人。
这二位隔空交了一轮手,不分胜负,各自偃旗息鼓。
“陛下精神不佳,晚食怕是顾不上用,回头备些茶点在灶间,若是夜里饿了,也能垫一垫,”秦萧先吩咐了一句,而后道,“她气血亏损得厉害,往后一个月,再不能操半点心。”
“只怕是难,”丁钰直言不讳,“陛下大权在握多年,习惯了乾坤独断,哪怕理智上知道咱们是为她好,也未必肯老实听话。”
“还是得多盯着些。”
秦萧深以为然。
养病的日子远比崔芜想象得艰难。她乱世求存多年,好容易停下脚步歇一歇,原以为能重温“睡到自然醒”的快活日子,却发现自己根本停不下来。
她延迟归程的口谕传回京中,朝堂势力作何反应?可有异动?
南边战事如何?需不需要调拨粮草?
出海商队可有音信传回?
再过两个月就是秋收,今年北境遭了蝗灾,对收成影响几何?现有的官仓可能支应?
这些念头纠缠着她,叫她闲不下也歇不住。
然而刚想算算今秋收成,一只手从天而降,夺去毛笔远远丢开。
崔芜抬头,映入眼帘的是秦萧黑沉的脸色。
崔芜讪讪:“我这不是闲着没事干?”
秦萧叹了口气,在她身边坐下。
白日屋里闷热,崔芜呆不住,干脆在树荫下支起纱帐、摆了罗汉床,躲在里头看话本。奈何套路有限,翻来覆去无非才子佳人,远不如她讲给秦萧的“石猴闹天宫”有意思。崔芜没看两本就厌烦了,思绪一放空,很容易想起被她搁置的政务。
秦萧摸了摸她额头,倒是没发热,但皮肤温凉如浸冷水,可见劳损得厉害。
“康医官再三叮嘱,陛下不可劳心费神,为何就是不听?”
秦萧深知崔芜脾气倔强,不能劝得太硬,却又不能不劝:“你若有个什么……叫旁人怎么办?”
崔芜也不想叫秦萧担心,但她是真闲不住。但凡手里没政务,她就觉得心发慌,简直是天生的劳碌命。
“我不算还不行吗?”她自知理亏,将纸笔推到一边,俯身从床下捞出一只狸奴,搂在怀里顺了顺毛,“我撸猫,这总成了吧?”
秦萧亦知崔芜闷得厉害:“或者,臣陪陛下下棋?”
崔芜:“五子棋吗?”
秦萧:“……”
这二位面面相觑片刻,各自干咳。
“也可,”秦萧若无其事,“陛下若是想下,臣愿奉陪。”
崔芜却又改了主意:“算了,京中送回的折子都要兄长过目,哪有空闲陪我打发时间?你忙你的,我自己待着就行。”
秦萧知她说得没错,但要放崔芜一人对着狸奴发呆,却又万万舍不得。
思量再三,还是命人将折子搬了来,再于罗汉床畔另支一案。
崔芜觉着新鲜,遂准了。
这在秦萧而言是从所未有的体验。诚然,他曾肩任河西节度使,掌四郡军政要务十数年之久,可河西一地与天下大势,终归是不一样的。
这些奏疏仿佛一扇窗口,让他看到了更为辽阔的风景,再与崔芜昔年勾画的图景相对应——那些艰涩难懂的名词、天马行空的设计,逐一落入现实,突然就有了触手可及的真实感。
秦萧从所未有地意识到,崔芜想要的绝不仅止于一统中原。她有更长远的设想、更周全的考量,她的目光越过了同时代人的肩膀,落在没有人到达过的“远方”,即便是秦萧也说不清,她眼中映照出怎样的风景。
但他有预感,那将是一个完全不同的国度,迥异于之前历朝历代。
桃花源、大同……古往今来,人们不吝用溢美之词形容他们想往的蓝图,但不是谁都有魄力,将心中愿景落地成真。
秦萧很想知道,崔芜能走到哪一步。
后腰就在这时传来异样的瘙痒感,武穆王陡然住笔,不必回头就知道,是某位闲不住的陛下在作怪。
他竭力压住心头异样,语气平稳如常:“陛下,臣在批阅奏疏。”
崔芜趴在他身后:“你继续,我又没让你停。”
秦萧闭一闭眼:“……臣在核算明年北境军饷,不能分心。”
这话很管用,崔芜果然消停了:“你接着算。”
秦萧刚要提笔,只听崔芜续道:“等你批到礼部的折子时,跟朕说一声。”
“礼部总归是些车轱辘话,看不看都一样,分心也不怕。”
秦萧:“……”
武穆王一忍再忍,到底没忍住,转身把崔芜提溜出来,直接堵住那张惹是生非的嘴。
很快,第一个疗程结束,康挽春亲自为崔芜诊脉,全程紧皱眉头。
“陛下,”她竭力压下“犯上”的念头,“您真的安心静养了吗?”
崔芜很冤枉:“我这几天一直待在府衙里,连二门都没迈出过。”
“有些人劳累身子,有些人疲损心思,”康挽春紧紧盯着她,“恕微臣直言,您人虽然歇下了,心思却没静下。”
“照这么下去,莫说一个月,就是三个月也未必养得回来,不过白耗时间。”
崔芜品着这话,得出一个结论:“所以,后面二十多天不用养了,朕该干嘛干嘛?”
康挽春:“……”
她被气得说不出话。
秦萧揉了揉额角,不得不打圆场。
“有劳康医官费心,”他颔首致歉,“秦某会盯着陛下安心静养,再不损耗精神。”
康挽春得了台阶,总算缓过一口气。
“如此最好,”她盯着秦萧,“一切托赖王爷了。”
第298章
第一个疗程的结果, 以“不合格”告终。
崔芜被秦萧和丁钰轮番数落了一早上,最后气急败坏,将两人统统赶出屋去, 自己关上房门生起闷气。
不过崔陛下的气并未持续太久,在镇远侯送上一把佐药用的糖画后, 她自动停止了单方面的冷战。
见崔芜津津有味地嘬着糖画,丁钰长出一口气。
“你想吃什么就跟我说,”他还是那句话, “只要不是龙肝凤胆, 总有法子给你弄来。”
一旁潮星递上一只甜碗,里头是切成小块的时新瓜果,再浇一勺蜂蜜,瞧着清新可喜。崔芜挑了块甜瓜送进嘴里,固然甘甜多汁,却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消暑的标配……”她还真想到一个, 抬头直勾勾地盯着丁钰, “六郎,我想吃西瓜。”
丁钰:“……”
这不算什么难办的要求, 搁在另一个时空, 谁酷暑时节不是一边吹着空调,一边抱着西瓜?
可眼下是古代乱世,西瓜……在哪凉快还不知道。
“我其实不介意给你弄来,”丁钰谨慎道,“但你是不是先告诉我,这玩意儿是从哪传入中原的?”
不会是美洲吧?那他岂不是要将发现新大陆的时间提前数百年?
幸好崔芜不打算为难他,遥遥一指东北方。
“铁勒上京,也就是咱们那会儿的内蒙古赤峰市, 往东数十里,是西瓜引入中原最早出现的地点,”崔芜说,“六郎,我想接着往东打了。”
丁钰沉默片刻,摸了摸她脑袋。
“乖,咱们迟早打到铁勒人老家,”他哄道,“但是现在,你先拿甜瓜当平替吧。”
崔芜不语,愤愤往嘴里塞了一口甜碗。
随后一整个下午,她都在院里逗猫团子和狐团子。送来时巴掌大的小活物,养了这些年,已经成了肥美厚实的毛团。她先抱了会儿狐狸,高粱米认得主人,虽然不耐烦,倒也没咬她,只是甩着大尾巴,“嘤嘤嘤”地叫个不停。
崔芜将它放下,又抱起棉花糖。狸奴可比狐狸温驯多了,也十分习惯被人抱着,偏头在她手心里蹭了蹭,甜甜地“喵呜”一声。
果然,还是猫团子更招人疼。
在另一个时空,宠物是治疗抑郁症的有效辅助。崔芜撸了一下午的猫,心思确实没那么重了。
唯一在意的是,自午后起,再没见过秦萧身影。虽然知晓他身兼军政要务,忙碌是应该的,可见不到人,心里总有些空落落的。
“不会为着早上把他赶出去的事,还跟我置气吧?”她偷摸问丁钰,“你说,要不要想法哄哄他?”
丁钰不乐意了。
“他一个大老爷们,要你个小姑娘哄?也好意思!”镇远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爱置气随他去,等他气够了,自然巴巴回来找你。”
又提醒崔芜:“我知道你心里有他,可男人这玩意儿,不能太上杆子。送到跟前的,反而不知道爱惜,非得冷一冷他,才知道你的好处。”
崔芜还真没什么拿捏男人的经验,一时来了兴致:“还有吗?”
“跟男人,不能一味对他们好,得打一棒子给一甜枣——之前姓秦的在宫里养病,你可是事事顺着他?小心把人宠坏了。”
“你待他好没问题,可也不能太好了,万一那小子恃宠而骄,以后有你受的。”
崔芜边听边点头,从怀里掏出小本子,大有记笔记的意思。
然而冷不丁一回头,瞳孔顿时凝固了,猛怼丁钰示意他“闭嘴”。奈何后者正在兴头上,没理会她的暗示。
“你得时不时作个妖……反正你现在是女帝,九五至尊君临四海,有的是俊杰想对你献殷勤。姓秦的不来,你就挑几个可心的放跟前养眼,保准他知道了,远在天边都得快马加鞭赶回来……唔,你怼我干嘛?”
丁钰屡次被打断话头,不悦地转过脸,只见秦萧面无表情地站在树下,一手提着食盒,另一手摁住腰间,是随时暴起拔刀砍人的架势。
丁钰险些咬着舌头,触电般弹起:“那什么……臣还有事,先告退了。”
“告退”两个字还没落地,人已远在三丈外,生动诠释了何为“溜之大吉”。
崔芜:“……”
你小子跑的是真快啊。
她懒洋洋地缩在罗汉床上,斜眼睨着秦萧:“还以为兄长记我的仇,再不登门了。”
“可算消气了?”
秦萧确实气恼她不知保重自己,却也不至于为此置气。他将食盒摆在案上,取出一盘面点。
“听说花门楼出了式样新奇的点心,估摸着阿芜喜欢,特意买了一笼带来,”他摆好筷子,“可要尝尝?”
崔芜:“……噗。”
什么新奇点心,不就是她教给张月娘的百花烧卖吗?
当今天下,最富盛名的酒楼无非花门楼与萃锦楼。此二者以京城为分界,素有“北花南锦”、分据天下的说法。
却很少有人知道,花门楼也好,萃锦楼也罢,背后真正的东主都姓崔。
在另一个时空,“百花烧卖”是直到明代才出现的面食小吃,因其顶部褶皱如花瓣,可以面皮塑成牡丹、芍药、秋菊等多种花形,故而得名“百花”。
方子是崔芜交给张月娘的,最初不过为了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张月娘见点心新巧,询问崔芜能否做成生意,总归是自家赚钱,后者自无不允之理。
却不曾想这么快就投入市场,而且……似乎反响不错?
“因着价格实惠,馅料也大方,吸引了好些客人,每每开张都是排成长队,”秦萧有意逗崔芜开怀,描述得格外细致,“秦某去晚了些,还是抬出阿芜的名头,才让掌柜的留了一笼。”
“不然,早被抢光了。”
崔芜跃跃欲试地夹了一个梅花造型的,一口咬下满嘴喷香,薄如蝉翼的面皮裹着羊肉馅,鲜嫩多汁又不失筋道,再佐以老陈醋解腻,别有一番风味。
崔芜本想尝一个就算,不料开了胃口,命人盛了碗粟米粥来,拿烧卖就粥,吃得有滋有味。
“别说,月娘做吃食有两下子,我不过空口描述,她没两天就能把东西弄出来,且味道正宗,八九不离十,”崔芜赞叹,“寻她执掌酒楼生意,真没找错人。”
秦萧知晓张月娘和陈婉娘的来历,昔年被王重珂蹂躏欺凌的贫家女,若非遇上崔芜,还不知在哪一处泥潭里陷着。
更不会有今日独当一面、一呼百应的风光。
他低垂眼帘,不知思忖些什么。
崔芜不知他心思,她如今胃口不大,用了两个烧卖就觉得饱胀,勉强吃了一碗粟米粥,便用茶水漱了口。
一时天色向晚,她服了药,又简单洗漱过,坐在妆台前由初云服侍松散了发髻。却见镜中映出屏风后一抹皎皎身影,忍不住戏谑道:“怎么,兄长这会儿又不忙了?”
秦萧没说话,只站着不动。
崔芜看出他有话说,抬手屏退初云:“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为难的事项?”
她只以为秦萧遇到棘手的政务,却见那人踱出屏风,十分自然地捡起初云撂下的木梳,缓缓为她梳通长发。万千发梢自他指间迤逦流淌,好似花树盛放,秦萧手指极细微地捻动了下,有那么一瞬间,恍惚以为触及她藏得极深的心意。
他不说话,崔芜也不吭声,只从镜里偷偷观察。
唔,眉头没有皱着,应该不是公事。这么低垂着眼,倒像是盘算着什么,总不至于是为部下讨官做吧?
这么胡思乱想着,只听“咔”一声响,是秦萧通完发,将木梳搁回台上。
而他站在原地,依然没有退下的意思。
崔芜瞧了眼天色,并不是很晚,一时拿不准秦萧是否有话说:“兄长有事,直说成不?这么不出声光站着,我心里瘆得慌。”
秦萧掀起眼帘,隔着铜镜与她对视一眼。
紧接着,他退后半步,竟是撩袍跪倒。
崔芜吃了一惊,忙要去扶,却听秦萧下一句道:“臣请今夜留宿寝殿……”
“为陛下侍寝。”
崔芜:“……”
等等,这货刚说了个啥?
她是不是耳朵出毛病了?
同一片夜空下,有人缱绻成双,有人形单影只。
国公府后院。
延昭出征已有月余。从来大将领兵、家眷留京是惯例,又因定国公尚未定亲,府内唯一的女主人便是他从齐鲁带回的宠妾。
石氏瑞娘。
也曾是备受宠爱的名门贵女,却因时移事易,一朝打落尘埃,只能为人妾室、看人脸色。
个中多少心酸不甘,唯有自己知晓。
但至少明面上,她是安分守己的国公宠妾,平日除了打理内宅,鲜少抛头露面。闲来不过独坐佛前,为过世的亲人超度诵经。
为着成全她的孝心,延昭于后宅辟了处清净院落,供上佛像香花,专为祈福之用。瑞娘虔诚,一应洒扫皆自为之,府中诸人知晓她的脾气,从不扰她清净。
这一晚,她如常跪于佛前,指间转动着一串佛珠。忽听窗外风声凌厉,一道人影翻过半掩的窗扉,悄无声息地落了地。
瑞娘佛珠骤顿,平静地睁开眼。
“你来了?”
“劳郡主久候。”
第299章
石瑞娘封号“云阳郡主”, 当然,是在晋帝活着的时候。
虽然这位叔父未见得多怜惜侄女,可有他在位, 石瑞娘才是天皇贵胄、金枝玉叶。一旦国破身死,她连泥潭里的老鼠都不如, 若非延昭庇佑,她如今的归宿就是入惠民药局照顾那些下等人泥腿子。
从这个角度而言,她应该感激延昭。除了正妻的名分, 能给她的, 他都给了。
但实则呢?
“我说过,如无必要,你不可现身国公府,”石瑞娘重新转动佛珠,口中念念有词,“这些家将都是跟着定国公南征北战过的, 骁勇异常, 你若暴露行踪,后果不堪设想。”
黑衣人神色恭敬, 并不因石瑞娘是女流就有所轻慢:“原是卑职莽撞了, 但昨日接到密信,殿下命我们尽快查证一件事。”
“什么事?”
“那个女人延迟了归京日期,殿下想知道原因。”
石瑞娘皱了皱眉。
这便是受困后宅的坏处,纵然她的夫君是一品国公,能探听的情报也十分有限,甚至不如坊间消息灵通。
“从头说。”
“五日前,大魏女帝发回口谕,道是偶感风寒, 于太原府养病休整,暂缓归期,”黑衣人觑着石瑞娘神色,“郡主当真不知?”
石瑞娘感到由衷的烦躁。
若是延昭在京,她兴许能从他口中探得一二内情。可他不在,她被困于佛堂中,就如瞎了眼、聋了耳,再多的手段无处施展。
“这府邸就像一只金丝笼子,我被关在里头,除了初一十五能出城上香,平时插翅也难飞,”石瑞娘语带幽怨,“你想我知道什么?我又能知道什么!”
黑衣人面不改色:“殿下知道郡主委屈,但请您暂且忍耐。殿下说,石氏血脉仅剩您和他二人,待得晋室复兴、大业成就,便是您回归之日。”
石瑞娘凄然一笑。
她一孤身弱女,在敌国京城忍辱负重,支撑她的唯有“成就大业”这一念头……
以及堂兄俊美的面庞。
然而一日复一日,一月复一月,她未曾等到“复兴晋室”的时机,见闻俱是一项项国策推出,一处处失地收复。
好似一株老树,外表腐朽枯槁,却深深扎下根系,汲取着养分与生机,催生出新叶和蓓蕾。
大势如此,岂乃人力可以挽回?
时至今日,石瑞娘早不敢奢望石氏卷土重来,所求无非堂兄看在昔日情分上,接她离了这处,不必为人妾婢,做小伏低。
然而,黑衣人还是那句:“请郡主暂且忍耐,殿下有言,待得时机成熟,必会接您离开。”
“现下最要紧的,是尽快打探明白,魏帝因何迁延回京。所谓‘风寒’究竟是真,还是……”
石瑞娘心下急切,却清楚这不是黑衣人能做主的。
“国公不在京里,我就是想打听也无人可问。”
“郡主这便错了,”黑衣人笑道,“国公不在京里,他妹子不是在?那可是宫中女官,跟了魏帝这么久,总该知道几分虚实。”
“听说国公离京,他妹子三不五时回府探望你这位小嫂子,跟个未出阁的姑娘家探问套话,想必不难吧?”
石瑞娘目光闪烁,咬住唇角。
黑衣人翻墙而入,亦是翻墙而出。他选的突破口十分巧妙,临着马厩,墙外便是窄巷,位置僻静,平时少有人来。
只他忘了,偌大侯府,处处戒备森严,缘何此地网开一面?
待得黑衣人闪身消失在夜色深处,巷口另一端现出两道人影,同样黑衣黑裤,只腰间悬着一方黑沉沉的玄铁腰牌。
上刻“皇城”二字。
“你盯紧些,”左首之人低声吩咐,“我回去禀报姑娘。”
右首之人微一颔首,身形矫健地跟上去。
皇城司位于左承天门内,离侯府不算很远。不出两刻钟,消息录成纸条,递到阿绰手上。
纸只写了一行字:前晋宁王密使私会石瑞娘于国公府,谈话详情尚不可知。
阿绰眼神骤冷,手指凑近烛火,纸条腾起一缕青烟,很快烧成飞灰。
“石瑞娘,”她玩味着这个名字,“你想干什么?”
身后传来脚步声,有人唤道:“阿绰姑娘。”
阿绰微一闭眼,转过头时,神色毫无破绽。
“寒校尉,”她淡淡点头,“有事?”
并不是所有人都知道,如今的皇城司名义上由顺恩伯孙彦统领,实则是阿绰的一言堂。即便有人瞧见女官出入其中,也只以为是替天子传话。
这并非他们目光短浅,实是成见害人,哪怕有女帝当前,大部分人仍不愿相信,一介女子也能执掌令人闻风丧胆的宿卫衙门。
寒汀却知道厉害,丝毫不敢小觑这个陪着女帝闯过腥风血雨的年轻女官:“听闻天子延迟归期,朝野内外议论纷纷,我家伯爷想问女官,可有什么是能相助的?”
阿绰不待见孙家人,但跟着女帝久了,城府渐深,七情轻易不上脸。
“如此甚好,”她微笑道,“陛下偶感微恙,虽说只是风寒,我心里却总有些放不下,还请寒校尉差人将单子上的药材购齐,快马送往太原。”
言罢,她抬起手,食指与中指间夹着一张四四方方的药材清单。
半刻钟后,药单摊开在孙彦面前,所列无非麻黄、桂枝、紫苏、防风之类治疗风寒的药材,无甚特别。
“她这是告诉我们,陛下并无大碍,莫要生出不该有的心思,”寒汀苦笑,“到底是那一位,调教出的人也不一般。”
孙彦沉吟不语。
“我总觉得……哪里不对,”他说两句话就掩唇咳嗽一会儿,呼吸又轻又浅,仿佛吸进去的气根本不及抵达肺腑,“以那一位的脾气,若只是小恙,根本不当回事,更不会以此为由……咳咳,大张旗鼓地延迟归京日程。”
寒汀不无担忧地看了他一眼,倒了热茶奉上。
“伯爷的意思是,”他沉吟着,“那一位的症状远比风寒严重?”
烛光下,孙彦目光幽暗,藏着万千思绪。
“也可能恰恰相反。”
寒汀品着这话,悚然一震。
旁人揣度中的“腥风血雨女主角”此刻既不高深,也不莫测。她松散着长发,任万千发丝流苏般堆在肩头,一只手支着额头,似笑非笑地盯着烛光深处。
寝堂纱帐重重放落,烛火氤氲出朦胧的光。颀长身影映上屏风,像一出迷离又暧昧的皮影戏。
秦萧拂开纱幔,外衫袍服尽去,白绢中衣衬着黑绸中裤,烛光自身后打来,映照出腰身劲瘦,单薄布料兜不住玉色。
忒勾人!
崔芜咬着嘴角,有点忐忑,更多却是兴奋。
秦萧贴着床沿坐下,指尖抚上白瓷般的脸颊。唇齿相接的一刻,两人不约而同地发出叹息。
终于……终于!
八年的聚散离合早已铺好干柴,情思如火引,只一个照面就铺天盖地。秦萧手掌下滑,随着心意搂住纤腰,待要俯身倾倒,崔芜却好似触动某处机括,猛地推开他。
秦萧:“……”
“抱歉,”崔芜也不知自己哪根筋没搭对,但是在属于男性的气息当头卷来时,她仿佛被侵犯了领地的猛虎,每一丝毛发都叫嚣着警戒,抗拒成了本能的反应,“我可能……还不太适应。”
秦萧心说:你当初给我下药时可没有不适应。
转眸瞥见崔芜微微发白的脸色,突然回过味来。
崔芜很是懊恼,她肖想眼前人不止一两年,好容易得了机会,对着一桌子山珍海味却下不去筷子,这是什么道理?
“没事,你让我缓缓,缓缓就好。”
秦萧没说什么,起身就走。
崔芜傻了眼,想拦又不知说什么好。
“不会恼羞成怒了吧?”她暗自嘀咕,“不至于吧?我好歹没像大胖橘那样把人送回去,他倒自己先走了?”
正满腹牢骚,忽见秦萧折返回来,手里拎着一根腰带,三下五除二绕在自己手腕上,用牙打了个活结。
崔芜:“……”
“臣知陛下喜欢绑着臣下,”秦萧神色如常,“但臣今晚不想失去意识,请陛下见谅。”
他翻身上床,双腕自觉握住床栏,一双瞳子静静望着崔芜,方寸大的天地,正好安放下天子艳绝人寰的面容。
崔芜忘了忐忑,偏头瞧着他,就像瞧着自己肖想多年的幻梦。
她试探着俯下身,在他嘴角处啄了下。秦萧任其摆布,并无任何抗拒。如此,崔芜放了心,一只手飞快探到腋下,只轻轻一扯,中衣束带便自行散开。
秦萧默默垂下眼,心说:手法如此熟练,看来不止一回了。
很快,他再一次品尝到被巨浪抛上云霄的滋味。只是这一次,理智未曾彻底溃散,他清晰地知晓身处何处,也知道是谁在相隔咫尺的距离内耳鬓厮磨。
他突然唤她:“阿芜……”
崔芜凑近端详他,像逗弄猫儿那样打趣道:“可是后悔了?若不甘愿,今日就到此为止。”
秦萧深深喘息,不让颤抖形诸于外。
“……继续。”
崔芜勾起嘴角。
她叼住某根颤动的脖筋,用牙尖细细摩挲,仿佛凶残的母狼逮住心爱的猎物,却又舍不得一口吞了,只得先浅尝辄止地品个味。
秦萧这辈子没受过这样的摧残,绑缚住的手指揪紧了。
第300章
秦萧早过了知慕少艾的年纪。
他的少年时代太短暂, 初出茅庐的青涩意气没多久就被猝不及防的血雨腥风浇灭。随后十数年间,他扛着河西四郡数十万军民的身家性命,每一步都要思量再三, 负重之下无暇遐思。
或许正因如此,偶一开禁才格外食髓知味。
他好似一叶孤舟, 时而被浪头抛上云霄,时而又被漩涡拖入水底。身与心俱沉沦,他却并不失措, 盖因眼前水光迷离, 波影里起伏着崔芜的如花笑靥。
秦萧扬起脖颈,想亲吻那张面孔。崔芜却坏得很,一手摁住他,将人抵回枕上。
“老实点,”她不客气地教训道,“我可没让你动。”
秦萧悔不当初, 且恨且恼地瞪她。
最后一刻来临时, 武穆王彻底破防了。理智溃不成军,神识一派混乱。他睁着泛红的眼, 盯着床帐上的缠枝花样瞧了许久, 好容易凝聚起清醒,又被胸口传来的微痛感击溃。
崔芜抬起头,耳畔垂落发绺,好似墨染的流水。她轻轻掖到耳后,伸舌舔了舔嘴角:“舒服吗?”
秦萧压住颤抖的呼吸:“手……松开。”
崔芜不想放他,又怕绑久了血液不畅、损伤肢体,不甘不愿地扯松腰带。重得自由的秦萧扯过崔芜,将人重重摁进怀里。
崔芜嗷嗷叫唤:“我还没洗手……”
“明儿个再洗。”
“可是……”
“没有可是。”
秦萧翻了个身, 结实的臂膀堵住崔芜的抗议声。女帝气恼交加,偏又挣脱不开,张嘴在他上臂处留下一串小巧的牙印。
秦萧随她去,抵着她后脑,往自己颈窝里压了压。
一夜温存。
虽然入睡前经历了好一番挣扎,但比之以往,这是崔芜睡得最好最沉的一回。
这些年,她地盘越来越大,身份越来越贵重,及至登临皇极,世间再无人能左右命运,她却时有夜难安枕之感。
也曾设法调养过,如酸枣仁之类的宁神药物没少吃用,却见效不大。纵然入睡,也难免多思多梦。
有时梦见自己打落尘埃,重回娼馆污浊地,之前的雄图壮志、饮马山河,不过痴心妄想,大梦一场。
有时又见自己高居丹陛、衮衣冠冕,却是神情冷戾、面目全非。十二串玉旒垂下,遮住杀机四溢的眸子,金杯掷地,无数刀斧手从低垂的帐幔后奔出,刀刃齐下,将殿中一人砍成肉泥。
血流成河,她看清了那人死不瞑目的脸,赫然是秦萧。
每当这时,崔芜总会冷汗涔涔地惊醒,之后一两个时辰都再难入睡。
但她今夜睡得很好,黑沉香甜,无思无梦。
再次醒来,她懵然不知今夕何夕,盖因帐幔垂落,天光隔绝于外。床头一对残烛垂落累累红泪,像盛放的珊瑚花树,仍不知疲倦地亮着。
肌肉流畅的手臂搭在胸口,上臂牙印未消。崔芜盯了好一会儿,恍然记起是自己留下的,又顺着胳膊一路往上,不出所料瞧见秦萧沉睡的面孔。
她翻了个身,偏头端详着他,心里感慨他生得真是好,纵然年过而立,望之与二十许人亦无甚区别,且比之少年人多了一股说不出的气度。
横刀立马,渊停岳峙。
以往,她没少拿皮相打趣,但摸着良心说,玩笑话里至少有一半是发自肺腑的。
一时没忍住,凑上去在他眉心处亲了亲。
秦萧倏尔睁眼,一双眸子神光精亮,哪有半点睡意?
崔芜一点没有被抓包的心虚,坦然咧嘴:“早啊。”
秦萧记恨昨夜放纵,捏住她腮上软肉,轻拧了把。
这二位都没有睡懒觉的习惯,既然醒了,各自起身洗漱。潮星与初云早候在门外,听着崔芜唤人,端着水盆与牙粉进屋。
崔芜婉拒了武穆王服侍洗漱的要求,自己利索地刷牙洗脸,将拧得温热的帕子敷在脸上。刚睡醒的懵懂瞬间散去,她只觉头脑清醒,倦怠与疲惫被高质量的睡眠一扫而空。
“果然,睡眠才是最好的补药,”崔芜觑着屏风后的秦萧,自顾自地盘算,“要不,以后每晚召他侍寝?”
秦萧却不知自己被人盯上了,穿戴好袍服,转身见崔芜坐于妆台前,潮星捞起一缕长发,用梳子慢慢梳通。
他回想昨夜旖旎,忍不住情动心热,待要接过木梳,却被崔芜毫不客气地赶走。
“你那是梳头?分明是薅我头发玩!”崔芜老实不客气,“待会儿康卿要来请脉,要捣乱等晚上的。”
初云与潮星俱是抿嘴偷笑,被数落的武穆王脸上挂不住,在她鼻尖处勾了把。
“没良心的丫头!”
每日清早请脉是例行功课,康挽春赶到时,崔芜正与秦萧用早食。纵然贵为天子,早餐亦不见奢华,不过是淋了浇头的咸豆花,配着甜咸两味的胡饼、黄米糕、百花烧卖,再加两样酱菜。
崔芜吃东西挑也不挑,不是非山珍海味不可,但咸豆花必要配裹了糖渣的胡饼,换成甜豆花,则非咸口面点不佐餐。
一旁的秦萧耐心剥出一个完整的白煮蛋,送进她碗里:“你太瘦了,多吃用些,中午还是炖鸡汤?”
崔芜是爱喝汤水的,但连着喝了几日鸡汤,再不挑的人也会腻味:“能换个口味吗?”
秦萧:“那就换成鱼,鲫鱼炖豆腐,撒点葱花?”
只要不是鸡汤就行,崔芜没精打采地答应了。
康挽春在旁瞧着,心里微微纳罕。她不知如何形容,总觉得今日的女帝与武穆侯,比之昨日多了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亲昵。
诚然,天子待武穆侯素来亲厚,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但今日格外不同,两人目光交缠,有种说不出的默契,谈笑间自成一国,旁人想插嘴也插不进去。
少顷,崔芜用好早食,唤人上前。康挽春收敛心神,搭住那根探来的手腕,凝目细诊。
“恕微臣冒昧,陛下昨晚睡得如何?”
“好多了,”崔芜实话实说,“一夜无梦,睁眼就是天亮。”
若不是秦萧贴得太近,热出一身大汗,她还能再多睡会儿。
“胃口怎样?”
“也不错,”崔芜低头瞧着刮干净的碗底,“早上用了一碗豆腐脑,一张糖饼,两块黄米糕,外加一个白煮蛋。”
以她素日的胃口,绝对超标了。
康挽春微微颔首,不露声色:“陛下精通医理,想必不用臣赘言,这人若能睡得好、吃得下,病根便去了一半。”
崔芜:“……”
这话听着耳熟,她下意识看向秦萧,却见后者也正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
四目相对,崔芜自觉被嘲笑了,气恼之下,自桌底伸出手,在秦萧大腿内侧狠狠拧了把。
秦萧闪电般截住她,还是晚了一步,皱眉瞪她。
崔芜挑衅地扬起眉脚。
康挽春宣扬了半天医理,没一个捧场的,气得不想再说,直接端过热腾腾的药碗:“喝了。”
崔芜笑脸撑不下去,盖因闻见苦涩气味比昨日重了三分:“换药方了?”
康挽春面无表情:“治沉疴须用猛药,陛下应比任何人都清楚。”
崔芜没法子,做足心理建设,硬着头皮灌下去。
苦得舌头都麻木了,恶心得不行,差点反胃干呕。
秦萧一开始还看笑话,见她真恶心了,忙夹给她一筷米糕:“吃点甜的压一压。”
崔芜咬了一大口,豆沙和黄米的甜味盖过苦涩,这才好受。
吃饱睡足,一日的晨光也拉开序幕。崔芜照旧躲在树荫下,开始还捧着话本打发时间,后来约莫是觉得俗套故事无趣,摸出不知从哪弄来的炭笔,在从不离身的小册子上写写画画。
恰好秦萧批折子累了,抬头见崔芜执笔勾画,眉头立时拧紧。
“说了多少回要安心静养,就是不听,”他劈手去夺,“不许费神了。”
崔芜把手一缩,没让他抢到:“没费神。”
秦萧不信:“让我看看你写了什么。”
崔芜将本子藏到身后:“那不行,是我的隐私,兄长也不给看。”
到底是天子,秦萧不好硬抢,只能暂且摁下。耐心等了片刻,再一回头,崔芜困意上涌,倚着罗汉床睡起回笼觉。
秦萧悄然凑近,从崔芜身下抽出册子——相识这么久,他早就好奇里头记了些什么,此刻总算逮着机会。
册子不大,却极厚,随便翻过几页,不出所料是女帝对国朝未来的设想,内容之丰富,涵盖了政体、民生、军事、外交、奇巧淫技诸多方面,有些已然落地,有些却是天马行空,令人匪夷所思。
秦萧边看边思忖,结合奏疏所言,亦觉颇有心得。翻到后来,忽见画风一转,所录并非国策民生,乃是一首七言绝句:
山河万里赴征程,泪血生民旧梦惊。
愿化长风开日月,敢教武穆见清平。
秦萧武将出身,平生所读多为兵法,诗书不过尔尔,说不上好坏。即便如此,他仍能体味出某种极为磅礴的气象。
尤其最后一句,简直一字一铿锵。
不知不觉,他抿起笑意,再翻过一页,目光突然凝固。
只见纸上画了一头肥嘟嘟的猎犬,圆头憨脑,墨迹犹新,甚是可爱。
旁边是熟悉的天子手书。
秦自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