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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81章


    整整一个三月, 秦萧在前线冲锋,崔芜于后方坐镇,两人相距百里, 配合默契,目的只有一个——治蝗于国门外。


    至于一月之内, 大魏铁骑长驱直入,似一把钢刀接连捅穿朔州、寰州、云州……意外,纯属意外。


    也是崔芜时机拿捏精准, 秦萧出兵之际, 正值耶律璟旧伤复发,接连半月人事不知,好几遭挣扎在鬼门关前。


    有心人看在眼里,如何没有想法?是以这一个月来,铁勒朝堂暗流汹涌,各方人马相互博弈, 之所以没闹出大动静, 全靠王妃铁腕震慑。


    内部尚且不消停,谁还顾得上边境战事?总归朔、寰、云三州原是从晋帝手里撬出的, 失了也不心疼。


    只能说气运这玩意儿看不见摸不着, 却似冥冥中的一双手拨弄着,再一次站在崔芜身后。


    秦萧战报送抵寿阳时,崔芜正在田间劳作。虽是一国天子,此际却和寻常农妇无甚区别,脚蹬草鞋,青布包头,锄头翻出长条状的卵囊,被她“啪啪”几下碾碎踩实。


    前来送信的正是倪章。他一开始根本没认出崔芜, 盖因田间劳作数日,被吹打了满身尘土,从服色到衣衫都是清一色的土黄,不细看还以为是从哪钻出来的泥猴。


    倪章目瞪口呆,第一反应是:“幸好王爷不在。若是被他瞧见,不心疼坏了?”


    崔芜也瞧见了倪章,口中道:“你稍等,朕梳洗完了就来与你说话。”


    一旁潮星早端来一盆清水,崔芜整张脸埋进去,慌得倪章忙不迭背过身。只听身后水声“哗哗”,待得崔芜道一声“好了”,他才回转过身,却见清水已然洗成泥汤,女帝脸上的土黄色倒是褪去,仍是皎洁白皙,只眼下泛着淡淡的阴影。


    倪章规规矩矩垂下眼,双膝挨地:“卑职倪章,拜见陛下。”


    崔芜摆了摆手,寻了块平坦的大石坐下。潮星递上帕子,她胡乱抹去脸上水珠,第一句话就是:“兄长可还安好?”


    “好得很,”倪章道,“少帅自打出了雁门关,就没遇到什么像样的抵抗,轻松拿下三州。他如今坐镇云州,正安排当地青壮剿灭蝗虫,怕陛下悬心,特命卑职前来回禀。”


    说着,将怀中秦萧亲笔书信递上。


    崔芜接了书信,先不看内容,仔细端详字迹。只见那一手小楷清峻挺拔,转折处风骨铮然,笔力较之以往只有更甚。


    她满意点头,这才细看内容,与倪章所奏并无出入,只是更具体也更详细。


    此番收复三州,崔芜最担心的是北地百姓习惯了铁勒管辖,被有心人挑唆,反与王师生出龃龉,为此还与内阁重臣商议过。


    彼时许思谦很是不解:“三州原属汉室,只因晋帝无能才割让出去。如今光复,百姓不该欢欣鼓舞,箪食壶浆以伺王师?怎会有所龃龉?”


    崔芜只反问一句:“汉室待他们好吗?”


    许思谦一哽,不说话了。


    “三州位置特殊,以南是农耕劳作,往北是游牧为生。于此地百姓而言,两种方式都可接受,不存在认同差异。要得人心,最要紧的是让百姓有饭吃、有衣穿。”


    崔芜心中感慨,对许思谦,亦是对自己道:“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忠诚,若欲取之,必先予之,诸卿以为,是不是这个理?”


    许思谦先是惭愧,仔细品品,这话与先贤所言“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有异曲同工之妙,遂心悦诚服:“陛下所言极是。”


    崔芜要待北地百姓好,这话不是说说。早在去岁冬月,她拟了好些治地的条策,不管用不用得着,一股脑发往雁门让秦萧自己斟酌。


    如今正好派上用场。


    秦萧新取三州,第一件事自是安排驻防,以备铁勒人卷土重来。


    第二件事,召集当地青壮治蝗,落实女帝所叮咛的“御敌于国门外”。


    第三件事,开府库,将铁勒官员搜刮的粮草拿出,散于百姓,以缓灾情。


    前两桩且罢了,第三条政策一出,百姓疲苦麻木的面庞终于出现裂痕。


    铁勒是马背上的民族,待本族人尚且严苛,何况中原汉人?虽然出了个雄才大略的耶律璟,眼光不失长远,于朝中设立了“南面房”,专司招揽北地大族,以期“以汉治汉”。


    奈何时日尚短,未曾取得成效,先为秦萧重创,伤病缠绵年余,于朝政的掌控力也每况日下。


    在种情况下,“南面房”浑似摆设,铁勒官员对汉族百姓的压榨也是愈演愈烈,离揭竿而起只差一根导火索。


    就在这时,秦萧连下三州,失地重归汉室。


    一开始,当地百姓并没抱太大期望,毕竟才过去三十年,当初的晋帝是如何敲骨吸髓,又是如何割地称臣、极尽无耻的,人们都还记得。


    只要比铁勒宽松少许,给百姓留条活路,汉室不汉室,乃至执政的天子是男是女,他们都认了。


    所有人如是想。


    然而进驻云州第二日,就有士卒沿街鸣锣,将所有人召集到府衙前的空地上。只见堆成小山的不是别个,黄澄澄的粟米、雪白的麦面,乃是百姓们最迫切也最急需的救命粮食。


    少顷,府衙大门打开,数十亲卫簇拥着秦萧走出。


    “吾名秦萧,乃大魏天子亲封武穆王,此番奉天子旨意收复失地,自今日起,云、寰、朔三州重归汉室麾下。”


    “天子仁德,怜惜百姓,知晓尔等遭遇蝗灾,特命秦某开仓放粮。”


    “现在,每户派一人上前领粮。”


    百姓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从来只听说官府盘剥,敲骨吸髓,何曾见过开仓放粮?可粟米和麦面就在眼前,诱人得很。几番挣扎,终于有一个瘦小身影磨蹭到跟前,怯怯打量秦萧一眼:“真的能领粮食?”


    秦萧使了个眼色,亲兵装了满满一口袋粟米递上。来人没料到这些中原军汉瞧着凶神恶煞,实则这般好说话,喜不自胜地接过。


    抬头的一瞬,他暴露了年纪,虽然肤色黝黑,瞧着却只有十来岁的模样。秦萧微微蹙眉,突然道:“且慢。”


    少年抱紧手里的粮食,警惕地后退两步。


    秦萧打量过他短了一大截的衣袖,以及露出脚趾的破旧鞋子,微微叹了口气。


    他瞧了身旁的燕七一眼,后者会意退下,片刻后折返回来,将一匹绢布给了少年。


    “拿回去做身衣裳穿吧,”秦萧语气温和,“若有缺的,只管来府衙寻我。”


    能叫一个十来岁的半大少年当门立户,要么他家里的大人不顶事,要么全家死绝,只余他一人。


    无论哪种可能,都不是什么好事。


    少年怀中凭空多了一匹布卷,犹自不敢相信。待得回过神,他眼角发红,突然双膝落地,“砰砰”磕了几个头,而后抱着粮食和布卷一溜烟跑了。


    有人开了先例,后面的追随者就多了。当着披坚执锐的士卒,百姓自发排起长队,领粮的同时,也顺带登记了姓名、籍贯、住址和家中人口。


    领取到粮食的人家,迫不及待避进角落,从口袋里摸出一把澄黄粟米,一家老小都露出喜悦的表情。


    虽然粮食不多,虽然竭力节省,也只够一家老小一月口粮,却解了燃眉之急,也让他们看到活下去的希望。


    所有这些都被秦萧写在书信中,一字不差地复述给崔芜。末了,他写道:“常闻陛下与朝中诸公叹息民生多艰,然何处艰难,非身临其境不得有所感悟。”


    “收失地易,收民心难。臣蒙圣恩,当为马前卒,令三州子民感怀天子仁德,不复重归胡地之念。”


    崔芜看罢,亦是感慨良多,回味良久才道:“兄长还有什么话要你带给朕?”


    倪章道:“三州已下,城中宵小业已肃清。王爷请陛下往三州巡视,抚民心,定乾坤。”


    崔芜对此并不陌生,在她还是“崔使君”时,没少亲自巡视麾下领地,施恩百姓。


    然而登基后的头一遭,又是曾被铁勒割占的燕云之地,意义格外不同。


    崔芜有预感,不论旁的,单凭一月之内连复三州的战绩,就足够她在帝王本纪中占有一席之地。


    “兄长苦心,朕必不辜负,”她说,“只山西境内还有些善后事宜未曾收尾,等安排妥当,朕即刻北上。”


    倪章此番面圣,为的就是这一句话,闻言自觉完成任务,当即拜倒谢恩。


    崔芜要做的事还有很多,首先召见当地青壮和稽老,温言安抚,顺便询问近两年的吏治与收成。


    旁听的吕县令战战兢兢,赶紧将自己的所为梳理一遍,唯恐哪里还有疏漏,被人告上一状。


    幸而他人虽不灵光,办事还算勤勉,百姓们看在眼里,亦是以好话居多,总算过了这一关。


    随即,山西布政使公孙真与佥都御使洛明德求见。这二位早听说女帝北巡,只是境内蝗灾未除,谁也不敢撂下手头这摊事。整整拖了一月,每日起五更、爬半夜,恨不得睡在田埂,直到若虫绝迹、飞蝗不复,方打叠精神赶来。


    崔芜不必多问,光看这二位黑了一茬的肤色,以及眼下大片乌青,就知这一个月来过的是什么日子。待得听闻太原府内飞蝗绝迹,亦是十分满意,温言褒奖了几句。


    “辛苦了,”她说,“今岁百姓收成无碍,公孙当居首功。”


    第282章


    公孙真劳心费力了一个月, 至此只觉疲惫俱消,每一寸筋骨都充满干劲,随时能回田里和蝗虫再战三百回合。


    “不敢当, ”他受宠若惊道,“若无陛下《治蝗策》指引, 臣也无法事半功倍。”


    “天子仁德,乃我大魏之幸,臣替境内百姓, 叩谢天子活命之恩!”


    这是政治作秀, 也是必走的套路,崔芜虽无奈,还是耐着性子陪他走完。


    然后她看向一旁的洛明德,并没什么客套话,只是一句简单的:“做得不错。”


    洛明德眼眶骤然红了。


    仿佛离京以后的一路艰险、满腹委屈,突然就烟消云散。


    受灾的地域不止太原府, 很快, 奉命治蝗的三十六名贡士们也做好交接,入太原府叩见圣驾。


    逐月与卢清蕙是最后启程的。临走前, 逐月回头打量自己为之奋战一月的农田, 青绿色的若虫已近绝迹,田中庄稼亭亭玉立。


    她沉默良久,俯身从田里抓了把土,收入自己荷包中。


    卢清蕙站着没动,心里却也感慨良多。


    “昔时在家,只知锦衣玉食天经地义,虽也读过悯农,却还是第一次知道, 农人要收获粮食,竟是如此辛苦波折。”


    卢清蕙摊开双手,往日半寸长的嫣红蔻丹已然齐根折去,粉白的指甲里藏着未洗净的污泥,在平时被视作失礼的表现,此刻却是她的功勋与政绩。


    “去年这时,我做梦也想不到自己有这样一日。”


    逐月没说话,比之卢清蕙,她的感慨只多不少。


    在她辗转风尘受尽苦楚,于仇人身下婉转承欢时,同样想不到,自己能有这样一日。


    “走吧。”


    她转身登车,自车窗中投出最后一瞥,而后放下车帘,再不回顾。


    三十六名名贡士灰头土脸地进了太原府,结束了有史以来最别开生面的一场“殿试”。


    考核结果,十二名甲等,十九名乙等,剩下五人不合格——负责的县城飞蝗肆虐,纵然公孙真派人援手,百姓们的口粮还是被糟蹋大半。


    女帝金口玉言,不合格的一律发配去义学授课,三年后视成绩论升迁。余者以“殿试”成绩定名次,状元、榜眼皆出自寒门,探花却是一个女子。


    时逐月。


    若是寻常殿试,女帝或许不会做得这么明显,盖因文无第一、武无第二,答卷这玩意儿主观成分太大,很容易被人指摘偏袒。


    但政绩不会。


    山西遭灾,三十六名贡士署理十八座县城治蝗事宜,以逐月与卢清蕙负责的阳曲县成效最为显著。女帝人虽不在,却有禁卫将各人所为收录成册,呈送御前,自然不会忽略两位女贡士的心血与汗水。


    成绩摆出来,一位高中探花,一位二甲三名,实至名归。


    “此间诸事已了,终于可以安心北上。”


    崔芜将殿试名单交由身边禁卫快马送回京中,自己往罗汉床上一躺,扶着后腰哀嚎连连:“我的腰……妈呀,动不了了。”


    彼时屋里只有一个丁钰,他可一点没有女官的贴心。眼看大魏天子嚎成杀猪,他却纹丝不动地坐在桌边,将一盘干果啃得七零八落。


    “活该!”这货毫不留情地奚落,“说了多少回‘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就是不听!就是要逞强充英雄!”


    “这回受教训了吧?该!”


    若是换作平时,崔芜非找茬抽他一顿不可,但她实打实抡了一个月的锄头,腰酸背痛腿抽筋,实在爬不起身。


    “你以为我想?”她没好气道,“地方父母官,天高皇帝远,除非如公孙真这等认死理的,谁情愿费力不讨好?”


    “也就是朕亲自下田、带头出力,他们才知事态紧急,不敢生出怠惰之心。否则,不说全部,至少有一半是得过且过。”


    “他们敷衍过去不要紧,蝗虫吃光了百姓的救命粮,来年要死多少人?到头来,这笔罪业还不是记在朕这个一国天子头上。”


    丁钰心知她所言有理,奈何憋着一腔无名邪火,实在没处发作,冷笑一声:“我说不过你。回头进了云州,让秦自寒来管你。”


    崔芜这会儿倒是忘了腰酸背痛,一骨碌爬起身,眼睛瞪地老大:“你不许告诉兄长!不然他又要数落我!”


    丁钰好容易拿住她软肋,但凡有根尾巴,能翘天上去:“这还用我说?哎哟喂,瞅瞅你那张晒脱皮的小脸,还有那对黑眼圈,拉动物园里就能充熊猫。”


    “秦自寒又不是瞎子,能瞧不出来?”


    因为镇远侯一句话,崔芜把潮星唤进来,往脸上扑了二两粉,好说遮掩住了。


    翌日,御驾北上,随行除了镇远侯、三十三名新科进士,更有五百禁军及千余轻骑护卫。


    御驾北出雁门,放眼望去是不见尽头的旷野。正值仲春,长草丰茂,每一阵风都撩开温柔弧度,每一口吸入的空气都带着塞外特有的凛冽气息。


    离了宫城,崔芜才发现自己有多怀念来去如风的日子,干脆弃了辂车,只骑火锅赶路。那小红马在宫城中憋屈许久,好容易回归荒野,哪有不玩命撒欢的道理?随行禁卫唯恐有失,更是一气追赶。


    如此风驰电掣,原本预计三日方能赶完的路程,生生压缩了一半。


    天高地迥,偶尔有北归的鸿雁掠过云浪。羽翼降落处,一行人马等候多时。为首之人身披玄甲,极利索地扶刀跪地:“臣秦萧,恭迎陛下圣驾。”


    崔芜离着老远就瞧见那道颀长身影,胸口被沸腾热血顶得发烫。她不待火锅停稳就跳下马背,箭步扶起秦萧:“兄长不必多礼,快起来。”


    秦萧依言起身,那一瞬崔芜看清他的脸。驻守北境数月,他更瘦了,眼神却愈发锋利,好似出鞘长刀。


    崔芜放了心,十分自然地揽过秦萧的手,顺势在他脉门处摸了把。


    不错,脉象也很健壮有力,没把她的叮咛当耳旁风。


    “来了塞外才知天地广阔,”崔芜挥鞭一指远处,“兄长,可愿陪朕跑一趟?”


    秦萧微觉不妥,盖因三州新归治下,虽清理了境内宵小,到底算不得全然安宁。


    然而女帝兴致绝佳,他不忍泼冷水,只犹豫了一瞬便道:“荣幸之至。”


    两人各自上马,马鞭挥出脆响,一赤一黑两匹名驹离弦之箭般窜出。


    眼前是任她驰骋的壮阔山河,身后是形影镌刻心头的男人,崔芜只觉从未有过的畅快,连削面而过的天风都温柔了许多。


    她莫名想起上辈子看过的一部穿越剧,女主的姐姐是将军之女,与军中参将相恋,两人最喜欢的就是策马驰骋于苍茫原野。可惜皇权森严,姐姐被选为皇子侧福晋,自此没了笑容,有情人天各一方,至死未曾相见。(1)


    直到多年后,姐姐积郁而终,病逝前依然盯着床头将军策马的屏风,怀念着这辈子可望而不可即的海阔天空。


    “我不会,”崔芜快意又笃定地想,“我绝不会落到那种可悲又可怜的下场。”


    如今她登临帝位,手握权柄,悬在头顶的屠刀稍稍挪开,再不能有人以性别和权势囚她、强她。


    但这还不够。


    远远不够。


    两骑飞驰出五六里就放慢脚程,崔芜跑得尽兴,额头挂着亮晶晶的汗珠:“兄长,你可高兴?”


    秦萧挑了挑眉。


    崔芜:“边陲苦寒,却比京城开阔,你待得可高兴?”


    秦萧:“高兴。”


    他说的是真心话,于武将而言,所能遥想的极限,不过是驰骋山河间,护一境安宁,或是以身为刃,开疆拓土,留千秋盛名,立万世功业。


    崔芜却还格外眷顾他,不仅许他领兵在外,更以燕云相托,存心将收复失地的彪炳功勋留给他。


    所谓简在帝心、圣眷隆重,莫过于此。


    崔芜却道:“我可不太高兴。”


    秦萧瞧着她,见崔芜眉眼舒展,嘴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更兼崔芜自称是“我”而非“朕”,就知她是在撒泼耍赖。


    遂压下百爪挠心的意马,好脾气地问道:“陛下因何不快?”


    崔芜笑眯眯地:“当然是因为兄长离得远了,没法日日相见。”


    秦萧:“……”


    他抬头对上崔芜过分灼亮的目光,恍惚觉得心头被烈火舔了一口,那滋味滚烫又心痒难耐,几乎是拿出这辈子所有的城府和隐忍,才压下蠢蠢欲动的心血:“边陲偏远,臣……也惦记着陛下。”


    崔芜挑眉:“只是陛下?”


    秦萧无奈:“……阿芜。”


    崔芜这才心满意足。


    两人翻身下马,登上高坡。正午阳光最是热烈,脸颊晒得火辣辣的,崔芜却蛮不在乎,甚至仰起头,让自己沐浴得更充足些。


    “在外头时,想着有朝一日定鼎中原,站在无人可及的最高处。真的进了宫城,又开始怀念当初无拘无束的日子,”她望着远处山峦起伏高耸的轮廓,有遗憾,更多却是灼烧的热望,“在宫里,只能看着舆图望梅止渴。非得身临其境,才知山河壮阔,非笔力可及。”


    “幽云十六州失于晋帝之手,朕有生之年,必将其收回,令我中原再无隐患!”


    秦萧听她改了自称,当即拜倒:“臣愿为陛下肝脑涂地,成就不世伟业!”


    然而膝盖还没跪实,手腕忽然被人攥住。那不按常理出牌的女皇陛下使坏一拽,秦萧恰好是半跪的姿态,重心不稳向前栽倒,被早有准备、支楞着胳膊的崔芜接了个正着。


    “我知道兄长舍不得我,”她趁机在秦萧耳畔轻声道,“我也舍不得你。”


    秦萧心血滚滚而流,又要强忍着不被瞧破端倪,这辈子没试过这般难耐的滋味。


    两绺未抿紧的柔发掠过鼻尖,幽香沁人心脾。他仿佛被什么蛊惑了,闭目伸出手,犹豫着回拥了崔芜——


    第283章


    两人纵马回程, 禁卫不远不近地跟在后头。崔芜仗着和火锅配合默契,马骑得歪歪扭扭,时不时还从马鞍上倾身薅走一根路边的狗尾巴草, 搔了搔小红马的鼻子。


    火锅摇头晃脑地打了个喷嚏,对她愤怒地龇牙咧嘴。


    崔芜手欠得很, 掉头又去撩拨踏清秋。踏清秋比火锅更沉稳,倒不至于尥蹶子,只是默默往外兜了两步, 坚决不与这位陛下并肩而行。


    崔芜被马嫌弃了, 干脆将注意力放在人身上。乌黑眼珠转了转,猛地挥出马鞭,正卷住秦萧手肘。


    秦萧:“……”


    崔芜满脑子都是古偶剧里的经典桥段,蛮以为一扯之下,秦帅能像歌词里写的一样“从天而降落在我的马背上”。奈何她忽略了两人间近乎惨烈的体格差,再如何用力拉扯, 秦萧依然稳如磐石, 好似那缠住胳膊的马鞭只是落上的浮尘,随手一拂就能抹去。


    他凉凉看着崔芜, 突然翻腕抓住鞭梢, 不过稍一用力,崔芜就如腾云驾雾般。抬头一看,人已落在秦萧马背上。


    崔芜满脑子的古偶桥段成了掉转过头的子弹,统统打回自己身上。人在失了平衡之际,下意识想抓住点什么,她胡乱摸索了把,低头发现自己抓住的是秦萧手腕。


    秦萧一条左胳膊虚虚护在崔芜腰间,单手握缰依然稳稳当当:“陛下果然是在宫里呆久了, 好容易出来塞外,连体统都不顾了?”


    这话固然有数落之意,却也透着两人独处时才有的亲近。这是宫城中不曾有的豁达自在,恰如道旁山泉所化的清溪水,将所有猜疑、芥蒂,以及皇权划出的泾渭疏离彻底冲刷干净。


    崔芜:“体统是什么?能吃吗?”


    女皇陛下什么都好,就是长了一张嘴。秦萧在她腮帮处轻拧了把,触手微微皱眉:“怎的抹了这许多粉?”


    崔芜:“……”


    她一时寻不到合适的理由,索性胡搅蛮缠:“朕乐意,不行啊?”


    秦萧危险地眯紧眼,然而远处人影绰绰,不是探究的时机,他遂翻身下马,亲自为女帝牵缰。


    随行官员及禁卫等候原地,见武穆王亲自牵马,眼中闪过了然。女帝回了车辂,耽搁大半个时辰的御驾终于入了朔州城,速度却是越来越慢,到最后几乎寸进不得。


    崔芜诧异掀帘,顿时惊了,只见道旁挤满百姓,虽是劳苦疲惫、满面风霜,眼神里却不复麻木,带着感激、透着崇敬。


    “陛下活命之恩,小老儿无以为报,只能给您多磕几个头。”


    眼看御驾前方,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领着家小跪下,崔芜再不能熟视无睹,三两步下了马车,屏退禁卫阻拦,亲自搀起老人。


    “老人家,万万不可,朕当不起。”


    谁知她不扶还好,这一现身,周遭百姓跪了遍地,放眼望去满是乌泱泱的后脑勺。


    “谢陛下活命之恩!”


    “当今天子是神女降世,拯救世人!”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也不知谁带的头,谢恩声好似浪潮,山呼海啸般传遍全城。不独崔芜震撼,随行官员及那三十多位进士亦是怔愣当场,虽自圣贤书上读到过“民心”二字,却是今日方知,何为民意如潮、不可抗拒。


    崔芜好说歹说,总算把老人搀起,回眸不经意间与秦萧交汇。


    后者微微含笑,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


    崔芜心中默叹,暗道这一遭是沾了兄长开仓放粮的光。


    她不忍辜负秦萧心意,即便是政治作秀,也得把戏唱完:“晋帝无能,割让燕云,令我百姓饱受异族欺压之苦。”


    “今日收复三州,乃武穆王之功,亦是上苍垂怜。朕为天子,愿在此立誓,凡朕在位一日,绝不让我百姓有冻馁之患,受饥荒之苦!”


    或许数百年后,理学的登峰造极为世间女子扣上一道不堪重负的枷锁。但在这个时空,饱受战乱摧残的百姓无所谓礼教,更不在乎男女。


    于死亡线上挣扎的蝼蚁而言,“吃饱穿暖”四个字重于一切。


    这一刻,女帝就是天命所归,民心所向。


    禁卫好说歹说,勉强开出一条道。女帝亲自搀着老人,随人流缓缓而行。此举无疑是危险的,万一人群中有铁勒探子,趁其不备暗中下手,实在防不胜防。但明眼人也看得出,气氛铺垫到这份上,劝说女帝返回车辂更不现实。


    正犯难之际,只见众目睽睽之下,武穆王坦然下马,从另一边搀住老人。举动看似自然,实则不着痕迹地侧过身,将可能隐藏祸患的人群拦阻在身后。


    “前路遥远,”他意有所指道,“臣与陛下同行。”


    崔芜回以一笑。


    一个时辰后,御驾艰难地进了府衙。第一时间呈送案头的并非茶水点心,而是按类归总的簿册名录。


    崔芜翻开厚厚的名册与府库账目,耳听得秦萧道:“时间仓促,臣尚未来得及清丈田亩、绘制鱼鳞图,请陛下恕罪。”


    崔芜心中暗叹,真心实意道:“兄长辛苦了。”


    秦萧摇头:“不及陛下万一。”


    朔、寰、云三州新下,暂由军方代管,但崔芜心知此非长久之计。一则,铁勒如今无暇他顾,待得腾出手,反扑是迟早的事。届时驻军疲于迎敌,未必有精力治地。


    最要紧的是,三州久在铁勒治下,乍然回归,势必要磨合一二。


    是以,从朝廷派遣官员是最合适的安排,只是……派谁呢?


    崔芜瞧着手上的进士名录,嘴角勾笑。


    这不是巧了?


    三十三名进士,不可能全部外派,择选几名应急还是没问题的。虽说君要臣死不得不死,崔芜还是给了他们选择的机会——北境苦寒,条件更是恶劣,万一父母官没有充足的心理准备,或是不甘不愿,凡事敷衍将就,那可得不偿失。


    询问结果,三十三人倒有一大半愿意留下,也许一开始并不情愿,然亲眼目睹民心所向,由不得人不心生触动,进而提出一个深叩灵魂的问题。


    我能给这个世道带来什么?


    我能在这个世间留下什么?


    我苦读十年、科举及第,除了功名利禄,还能不能得到一些更长久的东西?


    当我发摇齿落之际,回首这一生,能不能对着自己说一句问心无愧、不悔初衷?


    每个学子初出茅庐时,大约都有过“为万世开太平”的志向,只是这世间的诱惑太多,需要权衡的利弊也太多,权衡着、思量着,不知不觉就陷入“得失”的窠臼,忘了走上这条路的初心。


    幸好,此时的新科进士初出茅庐,尚未来得及经历灵魂鞭打,又被治蝗一役激发斗志,正是摩拳擦掌大展拳脚的时候。


    逐月亦是其中之一。


    她单独求见女帝,自请留在北境。


    “微臣不才,愿效仿陛下昔年,抚民生、安民心,还百姓一方朗朗乾坤。”


    言罢,郑重顿首。


    崔芜沉默片刻,将人拉起。


    “你有这个志向,自是好事,”她说,“但你须知,抚民生、安民心,六个字说来容易,做起来却是千难万难。”


    “此地气候苦寒,物产亦不丰足,不比京中风和日丽、锦衣玉食,你一女子外派在此,孤苦伶仃、吃糠咽菜,可忍得?”


    逐月不假思索:“微臣忍得。”


    “此三州虽归入大魏治下,隔壁就是铁勒人,未来几年少不得受胡骑侵扰,说不好哪一日就城破殉国。”


    “你真不怕?”


    逐月主动请缨,当然思量分明:“微臣血肉之躯,焉能不怕?但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


    “微臣出身寒微,受尽人间苦楚,以己度人,实不想再有女子与微臣一样身陷火坑,纵然气力微薄,能救一个是一个。”


    “再者,北境虽苦,却也百废待兴,恰如一张白纸任我作画,倒比鱼米富庶之地少了许多桎梏。”


    “是以,臣愿留下,望陛下成全。”


    话说到这份上,崔芜明了逐月已然下定决心,不再多劝。


    “你既想好了,朕自会如你所愿,”她摁着逐月肩膀,惊觉比刚认识她那会儿,似乎坚韧了不少,“既然决定留下,就不必再有顾虑,放手去做吧。”


    逐月大喜:“臣谢陛下恩德。”


    崔芜斟酌了三十三名进士的去留,草拟了一份名单。待要再看簿册,忽然心念微动:“兄长在何处?”


    彼时侍奉在侧的只有潮星。闻言,她屈膝道:“想必是在安排晚间值守与护卫轮班。”


    崔芜失笑:“这些事交与旁人就是,何必他亲自操劳?去把他寻来,朕有要事商议。”


    秦萧来得很快,进门就要叩首:“臣秦萧,叩见陛下……”


    话没说完,被崔芜扯着衣袖薅起来。


    这会儿没外人,女帝终于能放任目光肆意流连,确定他神光内蕴、气色红润,方道:“脱了外袍,去榻上坐着。”


    秦萧:“……”


    他听闻女帝传唤,原以为是与三州布防有关,冷不丁听到这么一句,饶是心性老成,也不由愣在原地。


    崔芜从箱笼中翻出医药箱,回头见秦萧神色犹疑,便知他会错了意:“……我与兄长看看旧伤。”


    秦萧恍然,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


    第284章


    后院正堂, 潮星悄然退下,临走不忘掩上房门。


    屋里霎时静下,良久, 只听角落“啪嗒”一下,是水珠滚落铜滴漏。


    秦萧解开腰带, 除了外袍,仅着一身中衣坐于榻上。那边崔芜洗净了手,先拉下衣襟瞧了肩头旧伤——倒是不曾复发, 只留下一条淡淡的痕印, 上臂位置却多了一道血痂,瞧着还很新。


    崔芜皱眉:“怎么又伤了?”


    秦萧不当一回事:“夺云州那日,城楼万箭齐发,不留神被流矢擦了下。也是臣运气不好,偏巧此处是铁甲连接部位,防护不严密, 这才留了痕迹。”


    崔芜不满:“怎么倪章来见我时一字不提?”


    秦萧闭目, 放任自己沉溺于此刻的温情相对:“是臣不让他说的。原也不是什么要紧伤处,何必扰了陛下心思?”


    崔芜仍有不满, 却知秦萧是为自己考虑, 遂忍下了。


    “怎么处理的?说给我听听。”


    秦萧自觉无甚紧要,但崔芜想知道,他便细细说了:“先以酒精清洁消毒,再敷上阿芜所赐的止血药粉。”


    “伤处本就不深,陛下再晚来两日,都该收口了。”


    崔芜听出秦萧调侃之意,不太高兴地“哼”了一声。


    却还没忘正经事,用自制的听诊器扣于秦萧胸口:“吸气, 默数五个数,再慢慢吐出。”


    秦萧依言照做,任由崔芜手掌抵住前后要心。


    “很好,再来一次。”


    秦萧默默吐息,视线自然而然地落在崔芜脸上。无论有多少心猿意马,崔芜看诊时都是全神贯注,是以烛光之下,无论是眉目如画……还是被脂粉强掩去的苍白憔悴,都分毫毕现地暴露在视野中。


    秦萧蓦地惊觉,比起大半年前,崔芜消瘦了许多。本就不是丰腴体态,再被蝗灾煎熬去一层,简直有些形销骨立的意思。


    他手指捻动了下,很想摸摸她的脸颊。


    到底忍住了。


    崔芜毫无察觉,半晌收了听诊器:“肺部杂音基本干净了,这阵子还咳嗽吗?”


    “好多了,”秦萧回过神,应道,“初云天天盯着臣喝润肺汤药,每晚刚过亥时就催臣歇下,养了这些时日,夜里几乎不怎么咳嗽。”


    崔芜很满意:“兄长一身伤病,泰半因思虑过重而起,本就该规律作息。”


    又问:“肩膀呢?每逢阴雨天,旧伤还疼吗?”


    “也不如何疼了,”秦萧下意识摸着自己右肩,“只有些微微发酸,一直按照阿芜的方子热敷熏洗,病根都快断了。”


    崔芜替秦萧揽好衣襟,又仔细探了脉息,嘴角浮起笑意:“确实大好了,之前的药方可以停了,回头我开个温补的方子,剩下的就是耐心静养。”


    “至于兄长肩伤,还需按原来的方子熏洗热敷,”她有想到一桩,“对了,军医可有为兄长施针?”


    秦萧:“若是在营中,都按时施了。只我有时领兵巡察,便顾不得了。”


    崔芜不赞同地摇了摇头:“兄长当初伤及筋骨,如今虽好多了,还是不能掉以轻心,否则很容易落下病根。”


    她取出针囊:“来都来了,我为兄长用针吧。”


    秦萧:“……”


    刚套上的外袍,白穿了。


    这回连中衣一并褪去,肌肉流畅的上身一览无余。不必崔芜发话,他自行卧下,精光四射的眸子缓缓阖上。


    崔芜这一套针法下过上百回,早已熟极而流,甚至能分出心神,将每一寸轮廓细细勾勒过。


    肩膀磐岩横阔,是武将的模样。腰身却铁铸收束,一只手能合拢过来似的。


    “比之前好多了,但还是瘦,”崔芜想,“可惜战事吃紧,没时间给兄长细细调养。”


    幸而此次重逢,秦萧眉宇舒展,似是多年积郁去了大半。只要病根没了,伤病也好,虚劳也罢,总能调养过来。


    崔芜留针一刻,再拔出时,秦萧毫无反应。


    竟是睡着了。


    崔芜有些惊讶,秦萧不是放松警惕的性子,领兵多年,他习惯了无时无刻不绷紧一根弦,睡觉都要将佩剑放在枕边。


    再仔细端详,这人不仅瘦了,眼窝也微微凹陷,显然这阵子没少耗精神。


    崔芜叹了口气,一个没忍住,用指尖拨弄了下那人浓密如丝绒的睫毛。


    秦萧居然没醒,只皱了皱眉,将脸藏进枕头里。


    崔芜险些喷笑出声,谁能想到悍勇骁利的大魏军神,睡着了竟是这般乖巧可人?


    她偏头观察一会儿,见秦萧睡得香甜,实在不想吵醒他,遂拉过软衾将人盖好。


    末了没忍住,总归屋里没外人,只得自己与一个睡着的秦萧,于是放心大胆地低下头,在他额角处亲了亲。


    秦萧一开始只想闭目养神,奈何崔芜身边太舒服,太叫人放松,不知不觉真睡着了。


    期间听到脚步进出,隐隐有说话声传来,仿佛是哪里的官员议事。但他醒不过来,意识沉入睡梦,就像被柔软的泥潭包裹,每一寸肌肤、每一分神魂都沉溺其中,说话和脚步声便隔了一层。


    待得迷迷糊糊醒来,已经是一个时辰后。帐外暮色四合,帐内点起烛灯,秦萧有一瞬没回过神,恍惚以为还在梦中。


    他裹在软被里翻了个身,含混问道:“什么时辰了?”


    屏风外,崔芜正对着簿册清算账目,算盘珠子劈里啪啦作响,突然停住。


    她起身掀帘,笑眯眯地探进一个脑袋:“刚过未时正。睡得可好?”


    秦萧一个激灵,彻底醒了。


    “陛下如何不叫醒臣?”他翻身坐起,有些懊恼,“臣失仪了。”


    崔芜难得见他显露情绪,稀罕得不行。


    “兄长这两日没歇好吧?虚火有些旺,”她捞过外袍,披在秦萧肩头,“见你睡得香甜,不忍心吵你。”


    秦萧知道崔芜性情,不跟你来虚的,她说让你睡,就是真心实意地要他多睡会儿。


    可三州新下,庶务繁多,连一国天子都在清算账目,他这个三军主帅怎好偷懒?


    “要睡也该是阿芜多睡儿,”他叹息道,“前阵子忙着治蝗,没顾上歇息吧?人都累憔悴了。”


    “还不让我知道——以为秦某是瞎子,抹上厚厚一层脂粉,我就看不出来了?”


    崔芜:“……”


    她脸都刷成墙板了,这都瞧得出来?


    这人上辈子属老鹰的吧!


    “兄长还好意思说我,”崔芜无法反驳,只得反将一军,“你对着镜子照照,自己不也是老大一对黑眼圈?”


    “我要是不来,你是不是还打算天天熬着?什么时候把好容易调养回来的底子熬没了,什么时候罢休?”


    这两位各自拿住对方把柄,面面相觑了好一会儿,终于意识到这场争执继续下去只会两败俱伤。


    遂不甘不愿地偃旗息鼓。


    崔芜沉默一会儿,揉了揉鼻尖:“晚食备下了,兄长用饭吗?”


    天子亲自递台阶,秦萧再如何满心没好气,也没有不就坡下驴的道理。


    “……用,”他面无表情地说。


    北地不比京中富庶,崔芜也没有劳民伤财的打算,食材挑当地现有的,难为御厨置办了一桌瞧得过去的菜色。


    清炖羊肉,爆炒羊杂,时令野蔬,以及两碗热腾腾的鸡汤面。


    还各自卧了一个荷包蛋。


    秦萧不挑吃食,埋头喝了两口鸡汤,方想起来问:“怎的想起吃面了?”


    崔芜好些时日没跟秦萧一起用饭,见他吃得香甜,自己也胃口大开。


    “兄长还问我,”她低头西里呼噜,“忙得连轴转,正经日子都不记得了?”


    秦萧心头微一“咯噔”,第一反应是疏漏了重要事宜。


    然而他仔细梳理过一遍——驻军布防、安抚民生、清理府库、归宗簿册,似乎并未落下什么,遂不解反问:“秦某不记得什么?”


    崔芜无语地看着他:“今儿个是四月十六……兄长以为我紧赶慢赶,生生赶在今日入城是为了什么?”


    秦萧微微讶异,他是真忘了。


    四月十六,他的生辰。


    有那么一时片刻,秦萧不知说什么好,不是不清楚崔芜待他上心,却没有哪一回如眼下这般百感交集过。


    像是一只大头蚊,在心窝软肉处狠狠叮了口,既酥且麻,又软又涩,颤巍巍地震荡不休。


    他默默回味片刻,用看似平淡的套话压下五味陈杂:“确实忘了,还是阿芜记性好。”


    生辰这玩意儿,如果不当回事,也就是个普通日子。非得有人记在心上,以近乎仪式感的方式赋予它特殊的意义,才能从一众流水样的“日子”中脱颖而出。


    可人活一世,与山禽走兽的区别,不就在于这点“意义”吗?


    崔芜没想这么多,只得意于自己“未曾错过”,为秦萧夹了快羊肉:“羊肉温补,兄长多用些。”


    秦萧还了她一只炖得脱骨的鸡腿。


    他挑了两筷面条,自觉比方才多了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忽又想起一事:“说来,秦某与阿芜相识多年,还从没问过,你的生辰是哪一日?”


    崔芜手中筷子顿住了。


    她从未对人提及生辰之事,登基之后,礼部侍郎曾婉转问过两回,都被她借着“百废待兴不宜铺张”的由头敷衍过去。


    因为她不知如何回答。


    第285章


    崔芜是魂穿, 生辰按说应以原主的为准。但原主生辰于她而言,实在不是什么值得怀念的日子,盖因她十五岁及笄当日, 非但被逼着接客,还因为阳奉阴违, 结结实实挨了三十鞭子,关进柴房整整三日,险些没扛过来。


    亏得那家妓馆于江南暴乱之际被人烧了, 否则以大魏女帝今时今日的心性手段, 老鸨逃不过凌迟之刑。


    崔芜不想将原主生辰当作值得纪念的日子,却也不想如打发礼部官员一样,随便敷衍秦萧。


    他于崔芜,终究是不一样的。


    “……八月十六,”她思忖许久,终于答了, “听说是个酷暑日子, 我……娘亲为了坐月子,生生捂出一身痱子, 为此没少埋怨我。”


    秦萧极犀利地眯起眼。


    若他没记错, 崔芜生母在她出生没多久就撒手人寰,如何坐完月子,又怎可能埋怨襁褓中的婴儿?


    况且八月中旬,秋风渐起,即便是江南也该有了凉意,怎会捂出一身痱子?


    这些疑问纠缠心头,几度想刨根究底,又被秦萧强行压下。


    也许是他想多了, 总觉得这一晚的崔芜与平日不同,眼睛里压着太多、太沉重的东西,叫他不敢轻举妄动。


    秦萧稍一沉吟,果断避重就轻。


    “从未听阿芜提及生辰,即便万事从简,也不至于谨慎至此,”他温言道,“今岁生辰,想要什么礼物?”


    崔芜果然转了心思,乌溜溜的杏核眼不住眨巴:“要什么都成?”


    秦萧颔首:“只要秦某能做到。”


    换言之,上天入地生孩子这种奇葩要求,就不必开口了。


    崔芜笑眯眯地:“若我要兄长往后年年陪我共度生辰呢?”


    秦萧捡了筷羊杂:“有何不可?”


    崔芜“切”了一声,撇了撇嘴。


    “答应得倒是痛快,”她没好气地想,“谁知道八月什么光景?”


    不是她信不过秦萧,而是他们都清楚,乱世之中,瞬息万变。随便一场战事,就能将秦萧拖在北境,指望他说话算话,不如指望老天多降几场雨来得靠谱。


    这一日是武穆王三十一岁生辰,没有张灯结彩,没有大肆操办,只有一顿家常便饭,和一碗热腾腾的鸡汤面。


    秦萧却觉得心满意足。


    “这样就很好,”他想,“往后每年生辰,只要有她陪我吃一碗长寿面,就足够了。”


    他不奢求更多,有时求的太多,反而连手里的都抓不住,得不偿失。


    看看他那个刚愎自用的父亲,还有江东孙氏的下场,就明白了。


    女帝北巡固然有政治作秀的成分,但作秀也分“走过场”和“下血本”。除了第一日的万人空巷,自翌日起,随行医官在城中设了数个“义诊点”,专门给患有病症的贫苦百姓看病。


    崔芜微服上瘾,问医官借了一身白大褂,也混进义诊队伍——幸而此行原有女医,各人又戴着面罩,倒也不算打眼。


    她看诊的第一个对象是六七岁的男童,咳嗽、胸闷,还一直卡痰。崔芜把了脉、问过症,断定是痰热肺炎,开了桔梗甘草汤。又见娘俩穿着破旧,估计没闲钱买药,遂自掏腰包,给了孩子母亲一个小木牌:“每日早晚两回,凭这个木牌来这儿领药,若是自家熬不了,搁这儿熬也成,总之别耽搁了孩子病症。”


    那妇人原是抱着“试试看”的想法,没成想崔芜不仅看了病,还替她出了药钱,一时感激涕零,恨不能跪地磕几个响头。


    崔芜怕了古人的磕头礼,赶紧把人薅起来,想了想,又从荷包里摸出一块油纸包的红糖,塞给那瘦骨伶仃的孩童:“这是糖块,回去后拿鸡子炖了,给孩子补补身子。”


    当娘的连连答应,千恩万谢地走了


    有了第一个,便有第二个、第三个。很快,崔芜的义诊点前排起长龙。有人千恩万谢,有人惶恐不安,还有人跪地磕头嚎啕大哭,又被严阵以待的禁卫拖到一边。


    不远处有座二层小楼,是城中数得着的酒楼,向南窗户推开半边,就能望见崔芜所在的义诊点。


    秦萧亲自张弓,箭头一直瞄准那跪地痛哭的干瘦男人。直到他嚎脱了力,被禁卫搀到一边,方收了弓弦。


    一旁的颜适长出一口气,口中抱怨道:“陛下也是,命医官诊治已经足够施恩,何必亲自下场?累得咱们担惊受怕,唯恐有闪失。”


    秦萧听不得非议天子,冷冷睨了他一眼。


    颜适一时失言,忙自己捂住嘴。


    “你以为陛下不明白这个道理?”秦萧说,“她本可以安坐京城,风吹不着,雨打不透,热了有冰鉴,冷了有炭盆。至于边陲诸事,自有咱们跟地方官打理,何必非得吃这个苦头?”


    颜适就是这么想的,眨巴着眼等下文。


    “一年两年,或许可以。三年五年,也没什么问题,但是十年八年呢?二十年?三十年?”秦萧看着不远处被百姓簇拥的崔芜,沉声道,“高高在上久了,会忘记泥里的蝼蚁是什么样。就好像塑了金身、端坐莲台的菩萨佛陀,不会在意肉体凡胎的悲欢苦痛。”


    “陛下不想让自己变成那样,所以她要时常出来走走、看看。惟其如此,她才知道百姓缺什么,要什么,想什么,怕什么。”


    “凡事最怕纸上谈兵,用兵是这样,治国理政也不外如是。”


    颜适品着这话,好像有所感悟,又生出更多疑问。


    这时,队伍排到一个瘦小的少年。他上前揪住崔芜衣袖,就要把人拖走。


    秦萧刚收起的强弓再度张开,凝眸片刻,突然“咦”了一声。


    颜适也认了出来:“这不是咱们放粮那天,第一个领粮食的孩子?”


    另一边,突然冒出的少年令禁卫如临大敌,只听“呛啷”骤响,五六把长刀同时出鞘,架于少年颈间。


    一只手就在这时伸来,挥退禁卫。崔芜弯腰扶起被人摁跪在地的少年,替他拂去额角尘土:“可是你家里人得了重病,过不来?”


    她一句话说中关键,少年拼命点头。


    “求你……救我娘,”他官话说的不是很利索,连说带比划,“生病,起不来床。”


    崔芜拍了拍他肩膀,回头吩咐道:“寻人替我的班,我跟这孩子走一趟。”


    护卫的殷钊顿时急了:“陛……您不能亲自去,万一有诈怎么办?”


    “我又没说一个人去,”崔芜道,“点一队禁卫,带着药材粮食,跟我一起过去。”


    殷钊这才没话说。


    因为突如其来的变故,人群生出些微骚动,很快又恢复平静。新的医官顶替了崔芜位置,女帝本人则由十余名禁卫护持,跟着少年往家走去。


    中途拐过街角,只见秦萧带着颜适等候在侧:“阿芜若不介意,秦某陪你同去。”


    崔芜自无不允之理:“有劳兄长了。”


    少年久在胡人治下,不是很清楚“武穆王”这个爵位意味着什么,更不明白称呼秦萧一声“兄长”是多重的分量。但他知道这两人都是“大官”,有他们在,也许自己重病的母亲能救回来。


    他兴高采烈地冲进小屋,扑到床前,用当地方言连着叫了几声“娘”。


    床上静悄悄的,没人答应。


    崔芜紧跟着进屋,第一口吸进空气中的灰尘,差点呛咳起来。她用手捂着鼻子,过了片刻方适应过来,只见这是一处典型的贫苦人家居住的小屋,木头桌子坑坑洼洼,条凳瘸了一条腿,用垒起的石头勉强支撑。


    屋里不知多久没透气,弥漫着一股……属于尸体的腐朽气味。那孩子的母亲躺在破烂铺盖里,脸色青白,颧骨高耸,已经去了有一段时间。


    崔芜搭住她冰冷僵硬的手腕,对秦萧摇了摇头。


    太迟了。


    秦萧微露恻然。


    人已经死了,能做的唯有打理后事,以及安顿好孤苦伶仃的小少年。但少年拒绝接受事实,他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狼崽,疯狂攻击着每一个试图靠近的人——咬、抓、推搡,总之不允许他们靠近母亲。


    “我娘没死,没死!”他眼睛赤红,带着哭腔说,“不许你们带她走!不许!”


    崔芜理解他的心情,如果可以,她也想给少年与亲人告别的时间。可如今是农历四月中旬,天气渐热,尸体拖着不下葬,很容易生出疫症。


    到时,死的就不止一两个了。


    电光火石间,她对秦萧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闪电般欺至少年身后,一手刀劈中他后颈。


    少年软软滑落,被早有准备的禁卫接了个正着。


    “尸体挪去城外,寻个合适的地方安葬,墓穴挖深些,最好能撒些石灰,”崔芜本想直接火葬,见那少年实在伤心,又有些不忍,退而求其次道,“墓前立碑,姓名先空着,等这孩子醒来再填。”


    殷钊答应了。


    崔芜揉了揉眉心,压下心中感慨:“……回府衙吧。”


    闹这么一出,有心人看在眼里,猜也能猜到她的身份。此时回义诊点非但起不到“微服”的效果,反而容易引发骚乱。


    回府衙,她还可以做很多事。


    第286章


    崔芜用了整整一个月梳理北境诸事。


    首先是地方官员, 几乎全部换过,除了自愿留下的十多名进士,又从京中紧急调了一批。


    然后是民生, 失地复归,施恩自是第一位, 是以免除三州三年赋税,又调了南边的粮种和各项物资,力求用最短的时间恢复社会经济、安定人心。


    最后才是驻防, 之所以排在最后, 不是说这事不重要,而是这最重要的一项有秦萧替她分担。


    当女帝三宿没睡,拉着智囊团理顺了安民诸策,秦萧的布防折子也递到案头。


    层次清晰,条理分明,如何驻军、如何布防、任用何人驻守何处、外敌来袭如何应对, 全部考虑周详。


    崔芜看了三遍, 自觉挑不出漏洞,非常果断地准了。


    至此, 她完成了北巡的所有目标, 可以启程南归。


    但在走之前,还有一个小小插曲。


    彼时崔芜熬了三个通宵,好容易得了空当,在临时寝殿睡了个天昏地暗。从旭日东升到暮霞初上,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第一件事就是要水喝。


    潮星正候在外间,听传立刻端来热茶——不是费时费力的煎茶,以女帝自己蒸馏的新鲜花露为底, 兑上蜂蜜和各色饮子,就是风味绝佳的花露茶。


    崔芜一口气喝了大半杯,意犹未尽地舔舔嘴角。那厢潮星觑着她眼神清明了,将武穆王与镇远侯奏请南归之事禀明。


    “是该回去了,”崔芜打了个哈欠,“此番连下三州,原该好生犒赏三军,只是被治蝗耽搁了。”


    “等回了山西境内,欠的债也该补上。”


    说着,她站起身,本意是要吃食,谁知睡太久,已经有了低血糖症状,膝弯一软,身不由己地栽跪下去。


    潮星吓了一跳,唯恐受了当朝天子一跪,赶紧让到一旁,使出吃奶的力气搀住崔芜,口中道:“陛下这是怎么了?可要传女医瞧瞧?”


    崔芜扶着她,吃力地坐回桌边:“没事,就是睡多了,肌肉没缓过劲……有没有吃的?不拘什么,能填饱肚子就行。”


    潮星转移了注意,答应着去了。


    因着女帝下榻,府衙厨房单匀出来为圣驾开伙,一日十二个时辰,总有茶水点心备着。潮星去了片刻,端回一碗馄饨鸡和当地特有的黄米糕。崔芜实是饿极了,也没看清是什么,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


    潮星瞧着好笑,又有些惊讶,盖因女帝的吃相太凶狠,活脱脱饿死鬼投胎。转念一想,这位睡足一日,期间粒米未进,与饿死鬼差不了多少,好笑又转为心疼。


    “陛下慢些用,”她劝道,“可要奴婢再下碗面来?”


    崔芜吞了三个馄饨,胃里火烧火灼的煎熬感缓和不少,遂摇了摇头:“不用,我吃这些足够了。”


    又捡了块黄米糕,与后世的凉糕有些相似,只没那么精细,吃到嘴里软糯微甜,饱腹感很强。


    碳水这玩意儿,盛世遭人嫌弃,各个叫嚷着“减碳降糖”,乱世却成了救命的良药。崔芜一碗馄饨并两块糕点下肚,濒临跌穿的血糖徐徐回升,终于回到安全范畴。


    “去请武穆王和镇远侯吧,”她说,“回程怎么安排,还得和两位爱卿商议一二。”


    潮星答应了,却没立刻出去,而是道:“陛下可记得您救回来的那孩子?他一直想给您磕个头。”


    崔芜真忘了,她要操心的事太多,与之相比,一个小少年实在微不足道,只能往后排。


    但潮星一语提醒,她突然意识到,这少年失了母亲,若不安顿妥当,一个人孤零零的,在这乱世之中可是离死不远。


    “磕头就不必了,问问他,还有没有亲戚可投?若没有亲眷照顾,愿不愿意来府衙寻份工做?”崔芜思忖,“哪怕是跑腿打杂,只要供应三餐,每月再给几吊薪酬,也够他过活了。”


    潮星欲言又止:“陛下的心意是好的,只是……您还是先见了人,再当面问问他的意思吧。”


    她这般吞吞吐吐,倒是勾起崔芜好奇,当下如她所言,将人唤了来。见了面,崔芜大吃一惊,只见眼前“少年”梳洗干净,黝黑肤色褪去不少,再换上小袄襦裙,扎双螺发髻,哪里是什么少年?分明是个尚未及笄的小姑娘。


    她似乎很不习惯这身打扮,笨手笨脚地拎裙摆跪地,“砰砰”磕了好几个响头。


    崔芜被她磕得心肝肺一通乱颤,赶紧将人拉起来,第一反应是检查她后颈——怕秦萧当日出手太重,留下后遗症。


    万幸武穆王功夫精湛,力道拿捏得分毫不差,并没有任何痕迹。


    崔芜松口气之余,又犯了难:既是姑娘家,可不是安排做工能轻松打发的,盖因世道待女子犹为苛刻,一个失了双亲家族庇佑的年轻姑娘,不被生吞活剥了才怪。


    “你……可愿随朕回中原?”崔芜试探着问,“朕身边还缺女官,入宫虽然辛劳,总是衣食不缺。”


    “不愿入宫也无妨,太原府惠民药局还缺人,你若能沉下性子学医,来日立有功勋,还能得品级封赏,也算光荫门楣。”


    少女并没有完全理解她的意思,但这不妨碍她知道崔芜是“好人”。她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嫌弃她的贫穷,鄙夷她的肮脏,愿意跟她回家医治母亲,还不计前嫌地将无意冒犯的自己带回府衙,照顾了这么久。


    “我愿意,”她用浓重的方言口音艰难回答,“我……跟你回去。”


    她没有父亲,她的母亲被铁勒人奸污,这才生下了她。自记事起,充斥在母女俩身边的只有谩骂、蔑视、嘲笑,母亲不想她步自己的后尘,将她作男孩打扮,又把一张脸涂得黝黑。


    但这并非长久之计,她迟早要用真面目应对这个世道。


    她必须为自己谋个出路。


    崔芜欣慰一笑。


    “甚好,”她问,“你有名字吗?”


    少女点了点头。


    “燕子,”她张口就答,“我阿娘说,燕子在别人屋檐下作窝,不用受风吹雨打,好得很。”


    崔芜:“……”


    她从这个接地气的名字里,听出一个母亲对女儿最朴素的心愿。


    平凡,安稳,无冻馁之忧,不受人欺凌。


    “燕子来时新社,梨花落后清明,”崔芜沉吟,“往后,就叫你新燕吧。”


    她转头吩咐潮星:“这孩子还小,不必正经当值,先跟着你学学规矩,等上手了再说。”


    潮星笑道:“陛下要留人,总得安排个正经差事吧?”


    崔芜想了想:“正好棉花糖和高粱米越大越爱闹腾,身边少不了人,就让她专职照顾吧。”


    潮星这才应下。


    三日后,御驾启程南归。如来时一样,百姓夹道相送,前路水泄不通。


    崔芜无奈,却也不愿驱赶百姓,只得命殷钊率禁卫开路。


    与此同时,她在心里默默告诉自己。


    “我一定会回到这片土地,”她想,“希望下次来的时候,它已重新焕发生机。”


    三日后,御驾入雁门,山西布政使公孙真领境内文武迎候。


    真正要紧的政务,女帝北巡前已然处置妥当,眼前最重要的只剩一样。


    犒军。


    一月之内连下三州,即便占了铁勒内讧的便宜,依然是不世功勋,足以留名青史大书特书。


    更兼武穆王亲自领兵,自是如何隆重都不过分。


    然崔芜和秦萧都不欲过分奢靡,商议到最后,除了各人应得的封赏,也不过是朝廷出资买了百十来头牛羊,办一场烧烤盛


    宴,三军同乐。


    这是大魏立朝以来最振奋人心的一场大胜,正好借此提振士气,纵然是治军极严的秦萧也没有异议,放任兴致上头的女帝从花门楼调来一大车美酒。


    只是私下里叮咛她:“陛下酒量有限,应个景就成,莫要贪杯。”


    崔芜:“知道了,真啰嗦。”


    秦萧:“……”


    他这辈子得过无数评价,却还是头一回被人嫌弃啰嗦,脸色阴晴不定了好一会儿,最终简单粗暴地伸出手,拧住女帝两腮左右拉扯。


    当晚,军营空地立起巨大篝火,除了奉命镇守三州的史伯仁,此次大战中立有功勋的将领一个不少,全都聚集于此。


    崔芜嘴上嫌弃,还是将秦萧的劝告听了进去,酒碗看着吓人,里头其实是玫瑰露,没什么酒味,与糖水差不多。


    “此次收复三州,全赖各位将军戮力同心,朕敬诸位一杯!”她将快有自己脑袋大的酒碗端起,直瞧得秦萧心惊胆战,“干!”


    然后一仰脖,咕嘟咕嘟喝了个底朝天。


    豪爽大气的君主,谁不喜欢?尤其这位以女子之身一统乱世,铁腕决夺出兵果断,方有如今连下三州的盛景。


    即便一开始曾有微词,如今也只余心悦诚服。


    “臣敬陛下!”


    “今日不醉无归!”


    钵盂大的酒碗碰撞在一起,清澈酒液四处飞溅。秦萧再一回头,崔芜酒碗早已满上,他不知那是低度数的甜米酒,只以为女帝打算拿命来拼,赶紧起身。


    “臣蒙天子恩德,在此立誓,有生之年必收复燕云,以报陛下,壮我大魏!”


    言罢,满饮碗中酒。


    众将自是拍手叫好,本就热烈的气氛无以复加。殊不知高居主位的女帝瞧着武穆王,眼神逐渐意味深长。


    不知不觉,心弦像是被人拨动,不轻不重的“铮”一声响。


    第287章


    满打满算, 自秦萧提兵北上已经过去大半年,除了秦萧生辰当晚小聚片刻,崔芜还不曾有机会与之独处。


    此刻篝火辉煌, 人声鼎沸,女帝的目光却如被看不见的丝线牵引, 独独落在武穆王身上。


    看得出来,这半年多,秦萧人虽奔忙, 心境却开阔了不少。以往总是时隐时皱的眉头彻底舒展, 人虽瘦,身姿却挺拔如松,猿臂蜂腰,兼具美感与力量感。


    垂眸饮酒时,睫毛勾勒成浓密一线,像一把乌黑小扇, 时不时在女帝心头“扑腾”一下。


    勾人!


    崔芜莫名喉头发干, 闷头灌了一大口甜米酒。


    同样盯着秦萧的还有一人——这一晚庆功犒军,未得外派的新科进士也在其列, 其中就有卢清蕙。


    她与逐月不同, 后者孤身一人,无牵无挂,她却有父母族人,不敢任性。是以虽然动心,还是不曾请愿留下,随御驾回到雁门以南。


    此刻,她亦目光灼灼盯着秦萧,脑中不期然回想起多年前, 两人于京郊初见时的情形。


    彼时,铁勒流卒凶悍异常,虽只三五之众,却纵马冲散家仆,将马车里的她一把薅出,置于马背,大笑着驰远。


    她听到母亲的哭喊,也听到家仆的慌乱呼号。她手足并用地挣扎,却如何与人高马大的铁勒人抗衡?


    就在这时,她听到马蹄疾驰的声音,风声呼啸过耳,下一瞬,一切静止。


    鲜血四散飙溅,方才还不可一世的胡虏栽倒,一只手将她提过,稳稳放落另一处马背。


    她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副陌生面孔,从所未见的风仪俊美。


    许是刚见过血,眉眼暴戾异常,低头看来时又敛去煞气,只余温润端方。


    “没事了,”他说,“我送你回去。”


    她觉得自己应该害怕,但又不是很怕。他一只手虚虚护着她,指间侵染了血色,她却希望那只手能离自己近一些,再近一些。


    她惦记了他许多年,每一晚都在梦里演练相逢时的情形。正因如此,多年后她才能只凭一个照面就认出昔日故人,立刻请求父亲上门提亲。


    但秦萧拒绝了,斩钉截铁,毫不迟疑。


    她不甘心,在堂兄的撺掇和父亲的默许下布了局,想着木已成舟,总能求得那人谅解,或者,他被她一腔痴情感动,就此接受了她?


    却不料被女帝中途截胡。


    女帝与武穆侯之间的暧昧,朝野早有议论,卢清蕙怎会没听说?她以为自己做好准备迎接帝王的怒火,事到临头却发现,自己根本不敢直视那双过分冷亮的眼眸。


    但女帝并没有处罚她,只是命她参与科举,以此交换卢家全族安稳。


    这是给卢家的机会,亦是她的。


    卢清蕙明白女帝的意思,她不允许任何人染指秦萧,却也不会因此迁怒。她要让卢清蕙明白,人之一生,漫漫几十年,有的是比男人更美妙的风景。


    比如权势。


    再比如,以女子之身名垂青史。


    这是卢清蕙从所未见的景致,她窥见了那壮阔蓝图的冰山一角,情不自禁地心驰神往。她感激女帝的知遇之恩,却也无法忘记秦萧。


    好比这一晚,明知不该,余光却忍不住被那个身影牵动,瞄了一眼又一眼。


    随即,她觉出几分异样。


    既是庆功,免不了饮酒助兴。几十口酒坛搬上,挨个注入酒碗。许是饮得有些多,秦萧突然扶住额头,身体幅度极大地晃动了下,似要跌倒,又扶着桌案稳住了。


    卢清蕙的心倏然揪紧,迟疑着是否应该开口。


    然而有人比她抢先一步,主位上,崔芜一直注视着秦萧,自不会错过方才那一幕。


    “兄长可是身体不适?”她关切问道,“要不要先行回帐歇息?”


    秦萧想说不必,头却晕得厉害,视野像是洇了水的画纸,图景层层晕染,连近在咫尺的人脸都看不清。


    他摁着太阳穴,苦笑连连:“多谢陛下关怀,臣告退了。”


    然后踉跄着转身,刚摸索着伸出手,自有亲兵扶住,将人搀离宴席。


    因是众目睽睽之下,众将又都知女帝关切武穆王,谁都不曾生出疑心。连颜适也不过是嘟哝两句“少帅的酒量何时这般不顶用了”,就撂到一边。


    是以,谁也没有留意,那搀住秦萧的亲兵,并非安西军的嫡系,而是出身禁军。


    秦府家将却也不是摆着看的,好比倪章,就要跟去照拂。然而他追得着急,没留心初云从另一边过来,两人斜刺里撞了个正着,初云手中羊汤泼到倪章身上。


    “对不住对不住!”初云慌忙道歉,用帕子替他擦拂衣袍,“没烫着你吧?”


    倪章原还担心秦萧,抬头见着初云,三魂飞走了七魄,整个人都僵住了:“没、没有……”


    “什么没有?瞧瞧,都烫红了,”初云很自然地挽住他的手,“烫伤不是小事,走,跟我回帐。先给你敷药,再换一身衣裳。”


    倪章艰难撑起最后一线清明:“可我家王爷……”


    “王爷有陛下照看,你操什么心?”初云伸出一根纤纤玉指,在他额头处点了下,“教你个乖,那两位的官司,外人别跟着瞎掺和。”


    倪章:“……啊?”


    谁跟谁的官司?陛下和王爷咋就有官司了?


    没等他梳理明白,已经被初云半强迫地拖走。


    秦萧酒量不差,今晚晕得这么厉害,自己也没想到。再次迷迷糊糊恢复意识,不知过去了多久,他只觉身下软绵绵的,仿佛躺在一张狭窄的床榻上。周围七手八脚,有人松散了衣领,有人拿来湿布巾,为他擦拭脖颈和胸口。


    秦萧想要水,奈何口舌僵硬,发不出声音。想屏退侍从,却手足绵软,动弹不得。


    他蓦地惊觉,这不是醉酒的症状,倒像是被人药倒了。


    可大庭广众之下,又是天子赐宴,谁敢动手脚,谁又能把手脚动到他头上?


    答案很快揭晓。


    只听风声呼啸,有人掀帘而入,小声催促:“好了没?”


    是潮星的声音。


    应答声自身旁响起,正是殷钊:“就快了。陛下回帐了?”


    “还没,估计得再过两轮,”潮星说,“趁现在,先把王爷送回帐子。你们警醒些,莫让人近前。”


    殷钊干脆应了。


    秦萧动弹不得,官感却无碍,察觉殷钊动作极快地剥去外袍,仅留中衣蔽体。


    随即,一床锦被将他兜头罩住,抬着离了帐子,曲曲折折行了一射之地,重新安置在一处宽大许多的床榻上。


    床头有熏香,帐中有冰鉴,两只毛团子腻腻歪歪地爬上床榻,在他手边拱来拱去。


    秦萧睁不开眼,却知道这是谁的帐子。


    他突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崔芜勉强坐满一个时辰,眼看众将喝高了,开始扯着嗓门划拳行令,这才命丁钰代为主持,自己悄然起驾。


    丁钰与公孙真起身恭送,临别前,丢给她一记“你差不多行了,别被人发现”的眼神。


    崔芜回了他一记白眼。


    她迫不及待地回了帐子,途中被夜风一吹,酒力蒸腾着冲入颅脑,才知自己喝多了。血液在沸腾,肌骨隐隐发热,又有另外一股热力撕扯着脊椎,令她焦灼难安。


    “人呢?”


    “已经歇下了。”


    回话的是潮星,她先一步回帐,早已安排妥当一切:“陛下可要洗漱更衣?”


    崔芜点了头。


    大帐之侧另有小帐,里头备好热水。崔芜简单沐浴过,又在潮星的服侍下洗了头,里外干净又舒爽,犹不忘含两粒自己配制的香丸去除酒味。


    然后她走进大帐,抬手撩开重重纱帘。


    床幔已经放下,修长的人影若隐若现。满心焦灼突然尘埃落定,崔芜将两只赖着不走的毛团子赶出帐外,自己翻身上了床,支起一只胳膊细细打量那人。


    秦萧无知无觉,睫毛轻轻颤动。


    崔芜惬意地吐出一口气,低头吻住他。


    ***


    秦萧一直想知道半年前的那个夜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没想到真相会在这样一个时间点,以一种始料未及的方式降临。


    之所以会出岔子,还是因为女帝太过怜惜武穆王,唯恐药力过猛伤及身体,比之上回减了两分量。


    却不曾想,药力弱了,秦萧元气却足了,此消彼长之下,竟然令他早早醒来。


    虽然不是完全清醒,肢体口舌依然麻木,却足够清楚发生了什么。


    比方说,当崔芜执住他双手,摁于床栏绑缚一处时,他恍然当初那两道红痕是如何留下的。


    心中啼笑皆非,又被不容分说地挑起渴望。肌骨受煎熬撕扯,像是陈旧的丝绸,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不由自主地绷直脖颈,微启的唇齿间逸出叹息。


    周遭突然安静,一切动作瞬间停下。旋即,细细的鼻息逼近,似是那人低头端详。


    秦萧意识到她在观察自己,遂咬紧牙关,假作沉睡。如此过了片刻,她放心了,亲吻细细密密地落上脖颈和肩头,像是温柔的潮水,一点一滴将他席卷。


    接下来发生的,于秦萧是一场荒诞的大梦,梦里有煎熬,有折磨,亦有得偿所愿的靥足。


    最后时刻,他像是被抛上浪头,躯体尚在人间,灵魂已入云霄。绑缚住的双手无意识地攥紧床单,他想看清那人的脸,却被岌岌可危的理智提醒,此时睁眼只会让两人都不好收场。


    身体如弓弦,绷紧到极致,蓦地松弛。


    仿佛坠入温柔的湖水,于下沉中得到安心的沉眠。


    第288章


    崔芜撩开帐子, 就着盆中清水洗净手心,不忘为秦萧整理好凌乱的中衣。


    随即,她单手支腮, 戳了戳他残晕未消的面颊,越看越喜欢, 忍不住凑上去亲了口。


    难怪古人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这偷香窃玉的滋味,确实无与伦比。


    不如……


    没等她想明白“不如”怎样, 忽又回过神, 拍了自己额头一下。


    节操呢?


    赶紧打住!适可而止啊!


    许是受旧事影响,崔芜对男女之事并不热衷,却很喜欢撩拨秦萧。就好像享用宴席,后面的大菜再色香味俱全也无法令她提起兴趣,反倒是前菜和看盘,美味绝伦, 乐此不疲。


    理智告诉崔芜, 应该见好就收,现在将人送回帅帐, 神不知鬼不觉。但感性令她撒不开手, 大半年不得相见,好容易亲热一回,实在不忍浅尝辄止。


    到最后,还是不曾放弃同床共枕的想法,抱着秦萧手臂,心满意足地闭上眼。


    “就一晚,”她想,“大不了, 明日早些起身,趁着天不亮将人送回去,未必有人发现。”


    纵然发现了也无妨,就说武穆王饮多了烈酒,半夜发起高热,被她留在帐中照拂一晚,有谁敢刨根究底不成?


    崔芜自觉方方面面考虑周全,心安理得地睡去。


    却不料,人算不如天算。


    秦萧领兵多年,向来警觉,身边又有个活物,很快从沉眠中惊醒。


    睁眼的一瞬,他没反应过来身处何地,耳听得枕畔有另一道呼吸声,下意识出了手。


    指尖离那人咽喉仅差一线,他突然回过味,忙不迭收了力,总算没叫大魏天子毙命掌下。


    此时药力完全褪去,他活动自如,毫无滞碍,脑中迅速闪过昨夜的荒唐与食髓知味,一时不知该气该笑。


    恼得狠了,恨不能将安然入睡的女帝从被窝里拖起来,勒令给自己一个解释。却又唯恐戳破这层窗户纸,坏了如今的融洽氛围,日后不好相见,反而得不偿失。


    左思右想,还是决定三缄其口,寻个合适的时机再挑明话头。


    一念及此,秦萧翻身躺下,闭眼装睡。


    心思一静,他立时察觉身边的崔芜有些不太对劲。


    女帝背对着他,身体蜷成一团,双膝曲起抵住腹部,是一个极具“自我保护”意味的姿势。


    秦萧曾在许多挨打的奴仆身上看到过类似的姿势,这让他很不舒服。


    睡姿还能解释为习惯使然,崔芜的呼吸声却昭示出,她现在的状况很不好。每一次吸气都压抑着颤抖,仿佛正竭力忍耐某种痛楚。


    秦萧想要询问,又担心唤醒崔芜会令她尴尬。犹豫半晌,试探着摸了摸她额头。


    触手一片冰凉湿润,肌肤被冷汗浸透了。


    就在这时,崔芜好似再也忍不住,从齿缝间逸出一记呻吟。


    秦萧再不犹豫,拍了拍她肩头:“陛下醒醒……陛下?”


    不知是酒力使然还是别的什么缘故,崔芜痛出一身冷汗,偏偏醒不过来。


    秦萧这一惊非同小可,残存的酒意化作冷汗,从千百处毛孔渗出。他翻身下床,扯过屏风上的外袍飞快穿戴好,扬声唤道:“来人!”


    这一夜是初云和潮星当值,突然听到秦萧开口,两人心口剧震,惊疑不定地互换眼神。


    然而秦萧一声比一声紧迫,两人咬了咬牙,做好挨一顿狂风暴雨的准备,欠身进了帐子:“王、王爷有何吩咐?”


    却见秦萧坐于床边,正搭着崔芜脉搏细数心跳,口中道:“陛下身体不适,立刻去请医官。”


    潮星没料到是这个缘故,短暂的怔愣后,立刻道:“是,奴婢这就去。”


    刚一转身,又被秦萧唤住:“务必低调,不可走漏风声。若有人问起,就说……本王昨夜饮多了酒,陛下不放心,请医官开个解酒的方子。”


    崔芜素来爱重秦萧,为此没少折腾医官。这个理由合情合理,潮星答应了,匆匆而去。


    医官来得很快,却是个熟面孔。此次女帝北巡,点了十名医官随驾,其中就包括已为太医正的康挽春。


    她蛮以为自己要面对一个醉酒发热的武穆王,谁知入了帐,秦萧好端端的,反倒是崔芜卧于帐中,脸色发青发白,显然状况不对。


    “陛下半夜发病,似是腹痛难忍,”秦萧用最简短的话解释了,“秦某试着唤醒她,但她毫无反应。”


    有那么一瞬间,康挽春脑中闪过疑问:武穆王既然无碍,怎会大半夜出现在天子帐中?


    然而不过须臾,疑问被自己压下。康挽春接过崔芜手腕,仔细搭了片刻,问道:“陛下昨晚可曾食用生冷之物?”


    秦萧略一犹疑,只听潮星答道:“陛下只用了几块烤肉……倒是所饮米酒都是凉物。”


    康挽春不出所料地点点头:“陛下今夜葵水突至,又饮多了冷酒,寒邪内侵,导致寒凝血瘀,腹痛也就在所难免。”


    潮星和初云“啊”了一声,万料不到竟是如此,先是面面相觑,旋即将目光投向秦萧。


    秦萧早已起身避至屏风后:“既如此,烦请康医官开方,两位女官也为陛下更衣吧。”


    他如此配合,潮星和初云自是松了口气,上前替崔芜换了寝衣,又将染血的被褥重新更换。刚将人安置妥当,那边康挽春也开好药方,交与初云:“按方煎药,我先替陛下针灸止痛。”


    初云照看秦萧数月,已然清楚煎药流程,一溜烟地奔出去。康挽春取出针囊,数枚银针落下,崔芜原本粗重的呼吸声果然舒缓不少。


    潮星先是松了口气,抬眼瞥见屏风后的修长身影,刚落下的心突又悬起。她终于明白初云方才为何抢着接过药方,纵然怵得厉害,却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前:“眼看快天亮了……这里有奴婢们照看,王爷可要回帐歇息?”


    秦萧睨了她一眼,不冷不热道:“陛下突发急病,为人臣子,怎好不侍奉在侧?”


    潮星:“……”


    这话其实没大毛病,但联系这两位的“官司”,总觉得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秦萧无意为难女官,转向康挽春:“除了寒邪侵体,陛下可有旁的不妥?”


    康挽春犹豫一下,没立刻回答。


    潮星顿觉不安,若是崔芜并无大碍,康挽春大可直言,不必顾虑重重。如今这般作态,显见是不甚乐观。


    她抬眼看向秦萧,恰好武穆王也正看来,两人目光对视,潮星低头退出帐外。


    帐中陷入沉寂,只听得榻上女帝略显沉重的呼吸声。秦萧借残茶提了提精神,开口道:“此处没旁人,医官直说无妨。”


    康挽春果然说了实话:“王爷兴许不知道,陛下的身子……一直说不上太康健。”


    秦萧并不意外。


    虽然崔芜从未谈及自己身体,每每以干劲十足的面貌出现人前,可早在她还是“崔使君”时,许多问题已初露端倪。


    好比每到冬日,她手脚总是过分冰冷,饮再多姜汤也暖不过来。


    再比如,她虽不吝滋补身体,人却总是不长肉,纤腰束素,盈盈一握,放在诗文里是美谈,换作朝不保夕的乱世,可不是什么好迹象。


    “继续,”秦萧微微颔首。


    “陛下昔年曾经小产……这事您应该知道,”康挽春说,“彼时未及静养就奔波北上,多少落下病症,只是陛下心境开阔,又精通医术,这些年一直注意调养着,总算没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但自陛下登基以来,忙于政务、夙兴夜寐,尤其此次北上治蝗,三两天也睡不得一个整觉。气虚血亏之下,昔日的病症便再压不住,一并发作出来。”


    秦萧捏了捏鼻梁。


    “照直说,”他平静道,“该怎么调理?”


    康挽春不假思索:“静养。从此刻开始,陛下必须静心安神,再不能有所操劳。否则成了症候,说不得会影响寿数。”


    秦萧瞳孔骤缩。


    这便是康挽春的好处,乡野出来的女医,纵然勉强学得一点人情世故,到了见真章的时候,仍是有一说一客观精确,不会拿一些大而化之的术语忽悠人。


    “要静养多久?”


    康挽春略作思忖:“最好是半年。”


    “不成,”秦萧断然否决,“时间太长易出变故,陛下不会同意。”


    康挽春皱眉:“那三个月?”


    “还是长了,”秦萧道,“若要静心安神,则朝中诸事须得暂放。时日久了,京中必有猜测,怕是会出乱子。”


    康挽春气结:“那就一个月,不能再短了。否则,王爷另请高明吧。”


    秦萧背手踱步,下定决断:“此事本王会设法安排,但陛下安危非同小可,牵一发而动全身,还请医官守口如瓶。”


    这点觉悟,康挽春还是有的:“王爷放心,下官今晚只是为您开了一剂解酒方子,旁的什么也不知道。”


    秦萧微微颔首。


    针灸无法治本,却可缓解痛楚,腹痛减轻,崔芜也不再浑身冒冷汗。


    秦萧命人端了热水进帐,亲自拧出滚烫的手巾,叠成方块置于崔芜下腹,舒缓而不失节奏感地揉摁。


    也许是手巾的热力化开淤血,也可能是外力摁压抑制了痛楚,崔芜终于睡得沉了。


    秦萧偏头打量她被冷汗浸湿的眉眼,褪去了清醒时的敏锐犀利,有种无辜的孱弱感。


    他听到心口不轻不重的“铮”一下,像是尘封的琴弦,被国手弹出声响。


    然后低下头,亲了亲她冰冷汗湿的额头。


    第289章


    崔芜被痛经折腾半宿, 好容易睡沉了,却也没睡太久,盖因平时都是天不亮起床, 生物钟养成习惯,不管前一晚何时就寝, 到点就睁眼。


    人醒了,脑子却没跟上趟。她盯着头顶纱帐发了足足半刻钟的呆,才勉强将脑子里的浆糊刨出一线清明。


    昨夜赐宴庆功, 没问题。宴席上喝多了酒, 也很正常。


    可然后呢?


    然后她干了什么?


    一念及此,刚消停没多久的冷汗冒出二茬。崔芜下意识往身旁摸去,却摸了个空。


    被褥冰凉,那人早已起身。


    崔芜瞳孔炸裂,刷地坐起身,谁知动作太猛, 大脑供血不足, 眼前瞬间“黑”了。


    就听耳畔传来一声悠悠地:“陛下找什么?”


    崔芜:“……”


    她好似中了定身法的孙猴子,怔愣许久才一寸一寸扭动脖颈, 只见屏风后映出一道模糊人影, 纵是坐于案后,依然长身玉立,如松如竹。


    那一刻,女帝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我现在躺回去装晕还来得及吗?


    显然是不成的,因为秦萧已经放下茶盏,不慌不忙绕过屏风,一对眸子凉飕飕的。


    崔芜陡然生出不妙的预感,当机立断, 先发制人:“朕昨夜怎么了?”


    她晕了半宿,却并非毫无知觉,醒来时下腹酸痛,隐隐有坠物感,便知是生理期到了。


    果然,秦萧道:“陛下天葵突至,又饮用了大量冷酒,腹痛一宿,快天明才好些。”


    崔芜:“哦,难怪。朕现在好多了,没别的事,武穆王回去歇着吧。”


    秦萧:“……”


    连女帝本人都没意识到,她每次一紧张就会换回“朕”这个自称,做事不占理,只能借着“君臣”名分压秦萧一头,逼他远离那层千疮百孔的窗户纸。


    但是……这怎么可能?


    “睡都睡了,如今东窗事发,想当没这回事?”秦萧冷笑着想,“做梦!”


    他非但没依言退下,反而走近两步,浑不拿自己当外人地掀开床帐,直接坐在床榻边缘。


    这不是什么好现象,崔芜瞬间悬紧了心,面上不动声色:“秦卿还有何事?”


    这是她第一次称呼“秦卿”,直接把秦萧气乐了。


    有事“秦卿”,无事“兄长”。


    好,好得很!


    “臣想请问陛下,”他语气平稳道,“昨夜歇息得如何?”


    崔芜眼看打发不走他,开始胡搅蛮缠:“朕都痛了一宿,秦卿不是明知故问?”


    然后大声呻吟:“朕的头好晕,肚腹还是痛得厉害……不行,我得再躺一会儿。”


    说完,将被褥卷过头顶,当真躺下了。


    秦萧素来老成,却被这位陛下气得不轻。有心将她薅起,瞧着崔芜血色尽褪的脸颊——确确实实是被腹痛折腾一宿,又不是


    很忍心。


    恰好这时,初云端着熬好的药汤进来。他伸手接过,又推了推崔芜:“陛下起来。就算要睡,也先把药吃了。”


    崔芜蒙在被子里不吭声,装死。


    秦萧使了个眼色,初云识趣退下。待得帐内再无外人,秦萧毫不客气地扯开被子,勾着她腰身将人捞起。


    崔芜没想到秦萧居然真敢动手,懵住了。随即,一只气味苦涩的调羹怼到嘴边:“把药喝了。”


    崔芜回头瞪他。


    秦萧不为所动,由她瞪。


    如此僵持片刻,崔芜泄了气,又闻得药中加了人参和当归,心中疑窦倏起。


    “我自己来,”她伸手去接调羹,秦萧却把手一抽,没让她碰着。


    “臣当初卧床不起,没少劳烦陛下奉药,”秦萧似笑非笑道,“今日圣体违和,也容臣尽尽心意。”


    崔芜瞪眼:那能一样吗?他当初断了一条胳膊,药碗都扶不利索,她才搭把手的。如今她是腹痛,两只手可好好的,还要人把药喂到嘴边,太奇怪了吧?


    然而秦萧坚持,一定要找回场子。崔芜正心虚着,不想与他多作纠缠,牙一咬心一横,把药吃了。


    秦萧极耐心地喂完一碗药汤,每一口都徐徐吹凉,又亲尝冷热。好容易吃完药,崔芜又要往被子里缩,秦萧眼疾手快地一伸手,将备好的糖块送进她嘴里。


    甜味驱散了口中苦涩,崔芜用舌尖搅拌着糖块,有点拿不准秦萧态度,这怎么看都不像是恼羞成怒大发雷霆的模样。


    难不成,一回生二回熟了?


    如果是这样……


    心念电转间,崔芜有主意了。


    她斜眼乜着秦萧,那视线仿佛活了,沿着身形笔走龙蛇,勾出一副活色生香的美人图:“药喝完了,糖也吃完了,兄长还有什么想说的?一并倒出来吧。”


    秦萧盯了她两眼,从这声意味深长的“兄长”中,判断出她恢复正常了。


    什么是正常状态的崔芜?


    能开朝立国的主,手腕凌厉杀伐决断是免不了的。她既然开了这个腔调,就说明她不打算藏着掖着,要毕其功于一役。


    这是秦萧所乐见的,但不是现在。


    她现在的第一要务,是安心静养,多多歇息。


    恰好这时,潮星略带紧绷的声音从帐外传来:“禀王爷,颜将军有要事相询,问您是否得空?”


    秦萧略显踌躇,崔芜叹了口气,“女帝”的第一属性归位了。


    “兄长去吧,”她温和道,“朕眼下好多了,再歇半日也就无妨了。”


    秦萧正中下怀,干脆起身:“陛下且请歇息,臣告退。”


    他转身往外,颀长背影消失在屏风后。崔芜叹了口气,刹那间有些怅然若失。


    仿佛无论她登临多高的位子,自己与秦萧总是不断地重逢,又不断地分离。


    注定不能长久相聚。


    就在这时,忽听脚步匆匆,竟是秦萧折返回来。崔芜诧异,正要询问“是不是落下了东西”,只见秦萧微倾下身,狭长的暗影笼罩了崔芜。


    紧接着,有什么温软冰凉的东西贴住她额头,一触即分。


    崔芜瞳孔微微放大,直到秦萧带着得逞的笑意,道一句“臣告退”,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娘的,他亲了她!


    那一刻,女帝僵在床上,直觉自己应该有所反应,却又觉得哪个反应都多余,眼睁睁看着秦萧行云流水般踱出王帐。


    少顷,肌肤相亲的部位滚起热意,烧灼似的。她用手背覆住额头,一时咬牙切齿,一时又抿起浅浅的笑意。


    秦萧离了王帐,第一件事是寻到公孙真:“安排下去,御驾明日启程返回太原府,陛下要在那里盘桓一段时日。”


    公孙真惊讶:“怎的突然停留太原府?可是、可是府内有何不妥?”


    不怪公孙布政使有此想法,实在是女帝行事出人意表,每每有大动作,都意味着有人要倒霉了。


    秦萧揉了揉额角:“并无不妥。只是陛下深感久居宫城不知民间事,好容易出来一趟,自然要走走看看,多了解百姓境况。”


    这是临时掰扯出的借口,却歪打正着说中了崔芜本意。更兼他与女帝亲厚,既这么说了,公孙真焉有不信之理?


    “那就好,”他长出一口气,“下官这就安排下去。”


    秦萧又寻了丁钰,这小子前一晚喝多了大酒,日上三竿还在帐里呼呼大睡。被秦萧从被窝里薅出来时,脑袋上顶着乱糟糟的蓬草窝,张口打了个哈欠。


    “哦,是王爷啊,这么早,”他揉着眼睛,揉到一半突然反应过来,见鬼似地瞪他,“你怎么这么早?”


    秦萧见他反应,已知丁钰对昨晚之事心知肚明,当下皮笑肉不笑道:“丁侯以为,这么早,秦某应当在哪?”


    丁钰嘴巴张开合拢,合拢又张开,到底没说话。


    秦萧无意为难他:“还请丁侯尽快梳洗,秦某有要事相商。”


    丁钰了解秦萧脾性,绝不会公私混淆,他说“要事”,那就是真有正经事商议。


    他套了上外袍,就着盆中凉水匆匆抹了把脸,跟着去了帅帐。只见帐中唯有颜适,除此之外,再无旁人。


    秦萧饮了口热茶,梳理着思绪:“今日所言,事关重大。出我口,入你二人之耳,万不可有第四人知晓。”


    武穆王素来不苟言笑,却也鲜少摆出如此凝重的姿态。丁钰与颜适对视一眼,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王爷放心,”丁钰道,“出了帐子,下官什么也没听见。”


    颜适亦然。


    秦萧颔首,这两人他是信得过的,且要说服某位倔脾气的陛下,独他一人真没有万全把握:“昨夜陛下身体不适,寻来医官瞧了,道是当年落水及小产落下的病症……”


    他把康挽春的话简单复述,饶是斟酌了词句,仍听得丁钰与颜适眼皮乱跳。


    尤其是丁钰,脸色铁青得吓人。


    “姓孙的那个王八蛋,”他脱口就是浑话,“陛下当初就不该听盖相的放过他,合该拖出去凌迟喂狗!”


    秦萧深有同感,但眼下最要紧的不是处置孙氏:“康女医说得明白,陛下的身子不能再拖,须得静养。你们怎么想?”


    丁钰不假思索:“那就静养,没什么比陛下身子更要紧的。”


    颜适表示赞同。


    “丁侯所言极是,”秦萧眉头微蹙,“然既是静养,势必要搁置手头政务,不可劳心费力。”


    “秦某所虑者,是陛下不肯假手他人,必要亲力亲为。”


    丁钰与颜适对视一眼。


    别说,确实是个难题。


    第290章


    秦萧离去后, 崔芜并未立时歇下,而是唤来潮星。


    “昨夜怎么回事?你详细道来,不得有一字隐瞒。”


    潮星早想禀明女帝, 将前因后果复述一遍。只是康挽春诊断之际,她不在帐中, 是以并不知晓女医官与武穆王说了些什么。


    但崔芜自己就是大夫,如何猜不透内情?出神片刻,挥手屏退潮星。


    其实这些年, 崔芜没少给自己搭脉。奈何“医者不自医”, 她为别人诊断鲜少出错,轮到自己却总是拿不准,并不敢十分确定。


    即便如此,身体的种种反应骗不了人,尤其是这阵子,她疲惫、嗜睡、胃口不佳、手脚冰凉, 偶尔还会头晕目眩、心悸失眠。


    这都是气虚血亏的症状。


    身体告诉她, 必须立刻放下手头事,进入休整期。


    但怎么可能?


    她为女帝, 看似纤细的手腕把着千头万绪。诚然, 地球没了谁都能转,再巍峨的山峦倾覆都不影响第二天日出,但这也是她最害怕的。


    若是撒手不管,这偌大权柄还能回归她的掌控吗?


    如若丹陛上的女帝有了弱点,那些潜伏在阴影中的虎狼可会一拥而上,将她撕咬得骨头都不剩?


    崔芜不敢赌,她宁可握着权柄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也不能被打落尘埃, 回归泥淖。


    那是她绝对不允许的。


    怀着这样的决然,崔芜倒回被衾,重新沉沉睡去。这个回笼觉睡得并不安稳,时轻时沉,耳边似有无数异响,好几次她都要惊醒,但身体太疲惫了,醒不过来。


    再次睁眼,已经快到午时。她自帐中伸出手,摸索着探过床头,旋即被人攥住。


    “陛下要什么?”


    崔芜听得声音耳熟,诧异睁眼:“你怎么还在这儿?”


    果不其然,是秦萧。


    他惦记着女帝,交代完后续就直奔王帐,一边批复军报,一边等人醒,谁知崔芜睁眼第一句话就是赶他走。


    一时四下里郁气凑成一股,语气不善地反问:“陛下想臣去哪里?”


    崔芜倒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武穆王统领雁门一线军备,按说有忙不完的事才对,怎有空闲在她这儿守着?


    但秦萧的理由也很充分:“当初臣伤病缠身,陛下亦是日日守在床前。”


    “论公务繁重,陛下更甚于臣,怎么你守得,秦某守不得?”


    崔芜:“……”


    女帝被武穆王捅了软肋,只好道:“没有,兄长随意。”


    又探头唤人:“有热水吗?朕要洗漱更衣。”


    潮星与初云早等在帐外,闻听传唤,端了热水和牙粉进来。秦萧却没让崔芜沾手,亲自拧了手巾。


    眼看他大有替自己擦脸的意思,崔芜赶紧抢过,胡乱抹了把脸。


    秦萧如何不知她心思?似笑非笑:“当初臣起不来床,陛下就是这么照拂秦某的,如今知道不妥了?”


    崔芜挖坑埋了自己,悔得肠子都青了:“当初兄长右臂有伤,整条胳膊都动弹不得,我搭把手不是很正常?”


    “如今我是断了手还是伤了脚?用得着兄长事事代劳吗?”


    反驳得还算有理有据,秦萧哼了一声,没与她做口舌之争。


    但是等崔芜擦完脸,打算更衣起身,武穆王又开始“闹幺蛾子”:“陛下病成这样,不在帐中静养,打算去哪?”


    崔芜莫名其妙:“不是定好今日御驾回銮?不收拾东西怎么走人?”


    秦萧一只手背在身后,拇指将各处指节轮流摁了一遍。


    “早起陛下身子不适,臣已叮嘱了公孙真,今日原地休整,明早起驾回銮。”


    崔芜眉心极细微地波动了下。


    回銮日期是她定的,秦萧不打招呼就驳回她的旨意,往大里说有越俎代庖之嫌。


    不过如此安排也算事出有因,秦萧亦是为她着想,不过一瞬,崔芜便压下心头抵触:“无妨,小事而已,那朕去伤兵营瞧瞧。”


    她待要起身,却被秦萧摁住肩头,重新压回榻上。


    崔芜再好脾气,也难免生出三分火气:“兄长这是何意?”


    “若臣没记错,陛下入雁门关头一晚就去过伤兵营,该给的赏赐也都颁下,”秦萧说,“如今再去,是信不过臣吗?”


    崔芜皱眉:“外伤本是容易反复,有些看着无甚紧要,说不定过两日又感染恶化。”


    “如今有了空闲,多查一遍总是好的。”


    理是没错,前提是,女帝自己不是一身病症,半死不活。


    秦萧压下心头火气,吩咐女官:“陛下刚醒,许是饿了,备些点心送来。”


    潮星心知武穆王有话与女帝深谈,见崔芜并无阻止之意,拉着初云急急避出。


    她前脚刚走,崔芜往软枕中一靠,虽是脸色苍白,憔悴之态显露无遗,眼神却是极冷锐:“该回避的都回避了,兄长有话,直说便是。”


    她像一头落入陷阱的困兽,因着危险靠近而暴躁不已,锋利的獠牙跃跃欲试,随时准备给不知进退者一记狠的。


    谁知秦萧看了她一眼,慢条斯理道:“既然陛下精神大好,咱们有些账也该算算清楚。”


    崔芜:“……什么账?”


    秦萧皮笑肉不笑:“昨日臣好端端饮着酒,怎就突然不省人事?又为何一觉醒来,会在陛下的王帐之中?”


    崔芜:“……”


    她唯恐秦萧提及“静养”,做足了应对准备,谁知武穆王剑走偏锋,从一个意想不到的角度杀了个回马枪。


    是了,她跟秦萧的这笔旧账还没算清,较真论起来,是她理亏在先。


    女帝像只被捅了心窝的河豚,刚竖起的利刺瞬间“软”了,干咳两声方道:“兄长摆这么大阵仗,就为了说这个?”


    秦萧凉凉睨她:“陛下可否给臣一个解释?”


    崔芜一口承认:“是朕干的。”


    秦萧:“……”


    兴许是被抓现形,抵赖也无济于事,崔芜索性破罐子破摔:“药是朕下的,人也是朕睡的,生米煮成熟饭,兄长想怎么着吧?”


    秦萧:“……”


    他一口气卡在喉咙里,险些呛咳起来。


    武穆侯固然做好破釜沉舟的准备,架不住女帝是块滚刀肉,非但痛快认了自己谋算,还把皮球踢回给秦萧。


    ——君要臣死不得不死,事就是老娘干的,你能把我怎么样?


    以秦萧的沉稳,都不禁卡壳片刻才继续问道:“去年镇远侯府那晚……”


    “也是我,”崔芜很干脆,“不过那回是卢氏出手在先,我得到消息赶去时,兄长已然中招。”


    “我一时没忍住,监守自盗了,兄长若要算账,悉听尊便。”


    秦萧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一时……没忍住?“


    “那可不?”崔芜倚着软枕,懒洋洋地说,“兄长金相玉质、霜姿月韵,令人一见倾心,再见难忘。”


    “彼时又是人事不省,只能任人撷取。”


    “阿芜只是肉体凡胎,试问如何扛得住?”


    秦萧:“……”


    武穆王驰骋沙场多年,从来权威深重,头一回被“任人撷取”四个字冠于头顶,一时不知该气该笑。


    他摁着额角,努力理顺思绪:“所以,当晚陛下见臣毫无抵抗之力,索性趁人之危?”


    “那可不能怪朕,”崔芜重申道,“连眼高于顶的卢家三小姐都对兄长痴心一片,何况是……”


    她话说到一半突然顿住,奈何还是晚了,只见秦萧似笑非笑扫来:“何况什么?”


    若换作寻常女子,大约已经窘迫交加,偏生女帝并非“寻常”,居然混不吝地说了出来:“我都睡了兄长,还有什么好问的?自然是对你觊觎已久,牵肠挂肚,辗转反侧。”


    秦萧握拳抵唇干咳两声,居然有点习惯女帝这剑走偏锋的路数。


    他掐了把眉心,忽然问道:“为何现在才与我说这些?”


    崔芜:“……”


    “臣今年三十有一,若是个短命的,半生已过,”秦萧叹息,“陛下为何不在臣年华尚好时坦白直言?”


    崔芜目光闪烁,唇角笑意微敛。


    “因为我不敢,”她亦难得坦露心声,“昔年承蒙兄长相救,固然感念在心,却也忌惮兄长威重,麾下安西强军更是天下第一战力。一旦你起了取而代之的心思,我并无足够把握抗衡。”


    秦萧蹙眉:“臣曾数次言明,不会令阿芜为难……”


    “我信兄长是发自肺腑,但我亦知人心易变,一时的真心实意并不能说明什么,”崔芜自嘲一笑,“其实有好几次,我差点就屈从了……因为相信兄长、依靠兄长,实在是一件太容易的事。”


    “你悍勇善战,智计无双,君子心性,重情重义,原是天下不世出之英豪,一等一的男儿,谁会不想要这样的主君、这样的良人?”


    “但我不能,也不敢。”


    秦萧若有所思:“陛下怕臣?


    “是怕兄长,更怕这个世道。我怕兄长今日言之恳切,可他日易了心意,我就会受困后宅,生不如死。我怕纵然兄长心意不改,但世道如刀,容不得我特立独行,届时千夫所指、口诛笔伐,我又能扛多久?”


    “我更怕,自己一旦低下头、弯了腰,就会有成千上万只脚踩在我背上,让我再翻不了身。”


    崔芜似叹息似惘然:“兄长,彼时的你我就像站在赌桌两侧,你为男子,得世道偏爱,我为女子,受世俗禁锢。你所拥有的筹码是我的十倍不止。”


    “你可以许下泼天豪赌,但我只要走错一步,立时万劫不复。”


    “这就是你我最大的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