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1章
论武勇, 颜适这辈子除了秦萧,还真没输过谁。马槊开路,好似一把绝世利刃, 围在前头的敌人再多,也不过是来送菜的, 三下五除二就被捅了对穿。
随着一名意图拦截的敌将被挑落马背,马槊亦成了血红长蛇。颜适胸口陡生豪情,恨不能放声大笑。
“对吗, ”他快意地想, “这才是老子想过的日子,成日里在京中养着,虽说闲适富贵,可骨头上都快生出三尺厚的锈了。”
颜小将军仗着马槊开路,在敌阵中杀了个七进七出。铁勒人本就军心散乱,这一下更有一溃千里的迹象, 不得已鸣金收兵。
颜适兵力有限, 并未穷追猛打,装模作样地追赶一阵, 径自收兵回城。
秦萧在城门口等他, 瞧见这小子没受伤,方松了口气。再一看,颜适眼睛眨巴眨巴,脸上只差写着一排大字:求表扬!
秦萧失笑,在他肩头拍了拍:“做的不错。”
颜适瞬间见牙不见眼,但凡生了根猫尾巴,能被他摇秃噜了皮。
然而秦萧心头仍有疑问,为何踏橛箭未曾射倒狼旗, 铁勒人却无故乱了阵脚?
答案在一个时辰后揭晓。
从斥候口中得知答案,秦萧简直哭笑不得:“当真?”
“千真万确,卑职不敢虚言,”斥候道,“那一箭虽未射中狼旗,却阴差阳错地奔着铁勒主将去了。虽他麾下亲兵奋不顾身,但踏橛箭威力太强,贯穿两人仍余势不衰,到底刺中了铁勒主将胸口。”
“此三人当即毙命,铁勒人因此乱了方寸。卑职自千里眼中看得分明,决计不会出错。”
言罢,抬起双掌,将一只精铜铸造的圆筒奉还。
颜适早对千里眼觊觎不已,眼瞅着秦萧陷入沉思,偷偷将那玩意儿顺进怀里,爱不释手地摸了又摸。
口中义正言辞:“铁勒人现下群龙无首,可要乘胜追击?”
秦萧思忖许久,摇了摇头。
“还不是时候,”他说,“城外不过数千之众,可见铁勒意在试探,并非倾巢而出。”
“即便全歼城外敌寇,于大局亦无益处。何况陛下登基未满一年,国中百废待兴,正该休养生息。眼下……还不是与铁勒全面开战的好时机。”
“且再等等吧。”
颜适听他语气决断,并无置喙余地,闷闷应了是。
然而秦萧话锋一转:“外敌暂时不能全歼,关内的内鬼却得好好梳理一番——当日范氏如此大的手笔,本王却不信,是他一家主意。”
他向京中递请罪折子,亦有试探可否彻查此事的意思。结果崔芜二话不说,直接丢过来一个亲王爵,那意思再明白不过——想干啥就放手去干,朝中有谁敢啰嗦,老娘替你顶着!
天子一番美意,秦萧岂有辜负之理?连日来,他领着颜适扼守雁门,史伯仁和洛明德按照范氏供出的名单按家挨户抓人,算算时日,太原府的大牢应已填满,是时候算清总账,顺带揪出藏于京中的硕鼠。
“三千轻骑拨出两千守城,一千人随本王回太原。”九月初的气候,北境朔风逐渐凛冽,秦萧伤后不耐寒凉,早把崔芜送来的细绒毛衣穿在里头,“也是时候跟公孙布政使打声招呼了。”
武穆王忙着抓内鬼,远在京城的皇城司也不消停。秦萧搜查范氏,于宅邸暗格中寻到秘密账簿,记录了好些与京中往来的账目,其中不乏朝堂要员。
他知道厉害,立刻命人快马加鞭送回京中。女帝瞧了,直接丢给皇城司,令其一月内查清此案,给个明白交代。
被赶鸭子上阵的孙彦甚至连皇城司的门槛向哪边开都没摸清,就被账册上的名单惊住了。明知女帝在给自己拉仇恨,却毫无招架之力,只能面无表情地唤来皇城司副统领:“按名录抓人。”
副统领出身定国公府家将,闻言没动静,而是看向一旁静坐喝茶的阿绰。
如今阿绰领两份职务,平时为宫中女官,随侍女帝。逢五逢十的日子,她是皇城司监军,着大红官服,可自由行走宫外。
闻言,阿绰放下茶盏,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副统领这才应下:“是,卑职这就去办。”
脚步生风地走远了。
孙彦如何不知自己只是个摆在台面上的傀儡,阿绰才是真正的主事人?然而眼下局面是女帝授意,他为人臣子,只能忍气吞声。
“阿绰姑娘辛苦了,”他皮笑肉不笑道,“可还有旁的吩咐?”
“没有了,”阿绰跟了女帝许久,将她的城府学去不少,至少面上已瞧不出昔年对孙氏的憎恶之意,“还请孙伯爷审问明白,别忘了,陛下还在宫里等结果呢。”
待她走远,寒汀蓦地扭头,神色不忿:“伯爷,天子这分明是将您架在火上烤!”
孙彦揉了揉额角。
“你都已经说了,这是……咳咳,天子的意思,”他强忍喉间嗽意,“还有什么好抱怨的?”
寒汀哑然须臾:“当真没有转圜余地?纵然是闽王,陛下也封了个昏德伯,好生供养起来。”
“伯爷……就不能向陛下低头服个软?”
孙彦唯有苦笑?
他不曾服软吗?当日勤政殿中,他跪在女帝脚下,姿态已然低微到尘埃里。
“臣愿为陛下马前卒,您令旗所指,便是臣刀锋所向。”
那样的求饶之语,迄今想来仍是引以为耻,但在当时,他别无选择,唯有奉上全部价值,才能令高举屠刀的女帝回心转意。
“陛下心意如此,非人力可以挽回,”他用丝帕掩住嘴唇,“她……咳咳,她就是要用皇城司迷惑百官视线,叫他们无暇去找武穆王的麻烦。”
“服软……有什么用?我于她而言,就是给秦萧……咳咳,背锅的挡箭牌!”
“天子,那女人……真是好狠的心肠!”
孙彦触动心肠,声嘶力竭地咳嗽起来。寒汀吓了一跳,忙抚着他后背顺气,又端过案上的卷草纹银杯:“伯爷喝口茶,压一压。”
孙彦接过银杯,顺手将沾了浓痰的帕子塞与他。寒汀正想丢了,却见帕子里落了一大片红痕,竟是呕出的痰血!
寒汀猛地一震,瞳孔剧烈收紧。
虽然朝堂诸公跳脚蹦高,不遗余力地抨击皇城司,但女帝旨意压过一切。接连半月,司卫四处拿人,无论王侯公卿还是市井小民,但凡上了缉拿名录,不死也得脱层皮。
待到后来,京中官员一听到皇城司的马蹄声,不管与己是否相关,都情不自禁地打哆嗦。
如此风声鹤唳,自无人在意武穆王于晋州拿了几户豪强,又斩落多少人头。
与此同时,江南泉州港,一支民间组建的船队借着东北季风,在“遣舶祈风”的祭祀仪式中远航出海。
大船扬起风帆,龙骨破浪而行。水手们喊着号子,船桨激起千堆雪。
最前方的船舷旁站着一道袅娜身影,男装打扮、青布包头,正是织造坊里颇受陈二娘子器重的青黛。
原本她不必受这趟奔波,即便待在织坊,也能安稳度日。但在知晓女帝谋划后,她主动找上陈二娘子,恳请随船队出海。
“小女自幼便听了许多海外异事,据说大洋彼岸亦有大陆,风土人情迥异中原,奇花异兽比比皆是,”她寻了个说得过去的借口,“小女一直想要亲自出海验证传闻,只是受困闺阁,不得成行。”
“如今既有机会,还请东家准我一偿心愿。”
彼时,陈二娘子还有疑虑:“出海不比寻常,纵有水师护佑,若是遇上风暴或者海匪,说不得就要葬送性命。”
“你年纪轻轻,何必自讨苦吃?”
青黛当然知道出海危险,但她更明白富贵险中求的道理。在另一个时空,海运获利丰厚远超其他,她想于异世站稳脚跟,为自己争取更多话语权,就必须冒一回险。
“小女幼时,曾遇到一个被风浪吹打到中原的蕃人,”她绞尽脑汁地扯谎,“我给了他两张胡饼,他教了我几句番邦语,还讲了些异国风情与我知晓。”
“既是出海通贸,少不得与蕃人打交道,我幼年所学,兴许能派上用场。”
最终稿,陈二娘子下定决心,将青黛加入船队名录。
“我不会失败的,”青黛远望大海,昔日屈辱一扫而空,海风拂面而过,催生出满腹豪情,“我想要的,一定会得到!”
“我失去的,也会一样一样夺回来!”
船队逐渐远去,消失在海天一色深处。
这一年冬雪来得早,十月底,京城被洁白覆盖,皇城司新任统领、顺恩伯孙彦递牌求见,将结案文书呈送女帝案头。
“颖川钟氏家主已然招认,范氏勾结铁勒、私运粮草、在守军粮食中下毒,种种所为皆受其指使,”他一板一眼地回禀,“钟氏嫡系子弟一百二十八人皆已下狱,静候陛下处置。”
颖川钟氏亦是世家名门,其家主现任着户部左侍郎,与太原王氏和范阳卢氏皆有姻亲,端的是树大根深。
可那又如何?
任你如何盘根错节,还能挡住女帝斩落的屠刀不成?
第272章
长案之后, 崔芜随手翻过一页文书,所录恰好是钟氏家主供状。
“都按规矩问清楚了?”
“是,”孙彦强行压下心头不适, 垂首应道,“钟氏家主供认不讳。”
他未曾说明的是, 钟氏家主嘴巴极硬,一开始抵死不认。审讯的卫士倒也不恼,将人绑在长凳上, 扒了上衣, 用剔骨利刀沿着肋下反复拨弄,美其名曰“弹琵琶”。
自古有“刑不上大夫”的说法,钟氏家主纵然知晓女帝狠辣,却未曾料到她阴毒至此,连酷刑逼供的手段都用上,一时哀嚎连天:“我为从三品户部侍郎, 尔等不可这般待我!”
“我要见首辅!我要见天子!”
卫士不曾理会, 加重了刑罚。两轮下来,钟氏家主扛不住, 终于招认罪行。
“这是屈打成招, 可一不可再,”私下里,崔芜不忘叮咛阿绰,“如今有范氏账簿佐证,可知钟氏确实有罪,刑讯逼供倒也罢了。若是日后无凭无据,万万不可以孤证定罪,否则冤家错案必会无穷无尽, 非国朝之福。”
阿绰郑重应了。
然而当着孙彦的面,女帝神色淡淡,将“草菅人命”演绎得入木三分:“那就按规矩办吧。”
“这等国贼,也不必脏了刑部大牢,夜长必会梦多……该怎么做,你心里有数了吧?”
孙彦打从心底往外冒寒气,眼前的芙蓉玉面分明是见惯的,此时看来却分外陌生。
倒像是……哪来的鬼魅占据了红尘躯体,虽相貌言谈分毫不差,眼神却沾染了阴曹方有的森寒戾气。
然而此时此地,他没有辩驳的余地,唯一的反应只能是:“臣,谨遵圣命。”
于是当晚,钟氏家主“畏罪自缢”于牢中。至于自尽所用的绳索从何而来,守卫又如何容得他狱中自裁,不得而知。
朝中清流自不肯罢休,翌日朝会再次群起围攻,言辞比当初攻讦武穆王更犀利十倍。女帝却只是坐在丹陛之上笑眯眯地听着,待得朝臣口干舌燥,方老实不客气地一拂袍袖:“退朝!”
因着心情好,她早膳多用了一碗酥酪,末了瞧着庭中厚厚一层积雪,突然道:“朕前日让你告知宫人,冻伤后的急救法子,你可说明了?”
服侍在侧的正是潮星,闻言立刻应道:“都说明了,不可用雪擦拭冻伤处,也不能喂热水,须得用暖壶护住心口。心口血活络了,这人多半就能救回。”
“依照陛下的吩咐,姜汤也备下了。宫人若是冻伤,立刻送去仁安堂,那里有女医轮流值班。”
仁安堂是宫人伤病后就诊所在。只女帝平时政务繁忙,只闻其名,还从没亲眼瞧过。
“去找身寻常女官的衣裳来,”崔芜这想起一出是一出的性子大约改不了了,“朕去仁安堂瞧瞧。”
潮星:“……”
虽然对女帝一时的心血来潮很无奈,潮星还是按她的要求照办,本想陪着一起,却被女帝摁住。
“你是朕身边女官,出现在仁安堂太打眼,保不齐多少人认识,”崔芜振振有词,“反倒是朕,平时出行前呼后拥,低等宫人都得回避,倒是未必有人认得。”
潮星苦笑。
话虽如此,若女帝换一副模样,说不定能混过去。可她也不对着镜子瞅瞅,这副容貌,即便是全天下最尊贵的皇宫里,又能有几人?
想扮作宫人蒙混过去,也太小瞧宫里这帮人精了吧?
然而腹诽归腹诽,女帝打定主意,潮星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寻来禁卫,扮作内宦尾随护卫。
崔芜头一回在宫中“微服”,觉得挺新鲜。她假作患病宫人进了仁安堂的门,推说自己近日夜不安枕,喉咙也如火烧,不知得了什么毛病。
这一日坐班的女医恰是最初那五人之一,姓杜,名慧娘。她一边询问“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以前可有过类似的病症”,一边抬头望诊,冷不防见了崔芜面貌,顿时惊了一跳。
她定了定神,心中疑窦丛生,面上却不动声色:“把手伸出来,我替你把把脉。”
崔芜正好想看她把脉功夫,非常配合地伸出手腕。
她一向细心,此番却疏忽了,盖因宫人常年劳作,风吹日晒,纵然有心保养,手上也难免生出老茧,两手皮肤更是黝黑粗糙,摸上去好似经冬的松树皮。
女帝则不然,虽然手心也有些茧子——那是昔日握笔执刀磨出的,养尊处优数月,手背肌肤却是洁白细腻,指尖更残留一点嫣红,是用凤仙花染甲褪去的痕迹。
如此年纪,如此容貌,如此尊贵的,在宫里能有几人?
杜慧娘心口砰砰乱跳,一时拿不准该下拜,还是配合着继续演戏。只听崔芜问道:“我这病症到底严重与否?还能救吗?”
她才回过神,猜度女帝玩这一出约莫是要看自己本事,遂道:“病症还好,只有些上火,也不必开方,稍后我给你拿包干菊花,你泡水喝了,比什么都强。”
崔芜心说:学的不错,确实有些本事,可以放心了。
正要应下,就见杜慧娘把着她的脉,神色迟疑不定。
崔芜观人无数,揣摩一个小女医的心思还不是手到擒来?当即问道:“你想说什么?但说无妨。”
杜慧娘拿不准这话能不能开口,又怕女帝有心试探,若是缄口不言,岂不让天子以为自己学艺不到家,乃是个尸位素餐之辈?
遂咬了咬牙:“都是女子,我便直接问了。这位姐姐,每日月事来时,是否……淅淅沥沥,久下不去,且又腹痛难忍,如坠冰窟?”
崔芜眼神骤冷。
那杜慧娘却是低头沉吟,不曾瞧见:“观姐姐脉象,昔年应被寒气伤过身子,又不曾好好调养,以致落下病症。”
“幸而姐姐秉性强壮,远超寻常女子,心境亦是豁达,这些年方隐而不发。可若继续操劳,只怕……”
她再迟钝,也知道后面那几个字万万说不得,赶紧咬住舌尖,拼死拼活地咽了回去。
然而她蒙得了别人,却瞒不过同为医者的崔芜。她自己的身子,自己最清楚,这些年虽尽力调养了,奈何政务繁忙,战事又吃紧,哪里能真正撒手不管?
遂笑了笑,替她把话说完:“只怕会积损成毁,妨碍生育,更会影响寿数,可是?”
杜慧娘大惊,就要伏地请罪:“奴婢该死!奴婢医术浅薄,定是断错了。”
崔芜眼疾手快地摁住她:“是我叫你诊的,你实话实说,有何罪过?行了,别一惊一乍的,当心吓到旁人。”
杜慧娘这才战战兢兢地坐回原位,只听崔芜漫不经心道:“方才的话,出你口入朕耳,莫要被第三人知晓,否则……”
杜慧娘会意,忙不迭表忠心:“若有第三人知道,皇上只管拿了奴婢这副口舌去。”
崔芜失笑:“那倒不必,口舌留着替人看诊问脉吧。”
杜慧娘还欲说些什么,忽听门口人声嘈杂,却是两名内宦抬着个冻晕的小宫人走了进来。她顾不得许多,赶紧上前帮手,一番忙乱之下,好容易将人救醒,再回头时,崔芜已不见踪影。
仁安堂位置偏僻,直线距离虽不算远,然而中间隔了几座宫舍,光绕路就要走上半个时辰。
崔芜心知身后跟着禁卫,抬手招来一人:“去跟太医院说一声,冬日苦寒,多有宫人冻伤冻病。让他们拨些药材送去仁安堂,不足的份额,从朕的私库走。”
禁卫答应一声,躬身退下。
崔芜踩着积雪回了垂拱殿,女官袍服虽蓄了丝绵,到底不如狐裘暖和,走到一半就缩手缩脚。幸而殿中生着火盆,厚厚的门帘一放,再凛冽的风声也被隔绝在外,她迫不及待地舒展手掌,用炭火烤热前后心。
恰好丁钰递牌觐见,见她冻得脸青唇白,不由诧异:“你这是怎么了?天寒地冻的,又去哪转悠了?”
崔芜却有些心不在焉,被他问了两遍,方没头没脑道:“阿丁……我想见他。”
丁钰怔愣片刻才反应过来,只当这丫头害了相思,没怎么往心里去:“那不简单?反正年关将近,你给秦自寒下一封旨意,命他回京述职,不就能名正言顺地见到了?”
炭火烤热了崔芜手掌,也令冻得麻木的理智回笼。她揉了揉眉心,苦笑着想:我真是疯魔了。
“外敌未退,京里也不太平,我这时候把他召回来做什么?架在火上烤吗?”崔芜摇头,“罢了,只是随口说说。”
丁钰隐约意识到哪里不太对劲,瞅着崔芜脸色:“可是为了钟氏的事?要我说,这姓钟的吃里爬外,拿百姓救命的口粮喂饱铁勒人的肚皮,简直混账透顶!”
“这种人,宰了就宰了,还用挑日子吗!”
崔芜知他误会了,索性顺着误会岔开话题:“钟氏不足为虑,但钟氏家主口风里透出的那人,不能不慎重以待。”
皇城司拷问出的口供,唯有女帝一人知晓,丁钰也是今日方知,钟氏家主攀扯上旁人:“是谁?”
崔芜蘸了茶水,在案上写下一个“谢”字。
陈郡谢氏的“谢”。
第273章
自魏晋以来, 世家便以琅琊王氏与陈郡谢氏为首,谢氏份量,可见一斑。
至少, 在没有更确凿的凭据之前,单凭钟氏家主一人供词, 很难将其治罪。
“这事你知道就行,以后见了谢崇岚,脸上莫要带出, ”崔芜叮咛道, “凡事不做则已,出手必得封喉。若是露了痕迹,叫
对方生出戒备,那就弄巧成拙了。”
丁钰煞有介事地点头:“放心,我也是有城府的。”
崔芜:“……”
丁钰察觉不对,回头瞪她:“什么意思?看不起人啊?”
崔芜干咳两声, 将一句到了嘴边的“我还以为你个老六跟城府绝缘”咽了回去。
“没事, 挺好的,”她一本正经, “说明你成长了。”
丁钰没听出话中玄机, 当褒奖笑纳了。
钟氏一案说简单不简单,说复杂却也复杂不到哪去。许多时候,棘手的并非案情本身,而是背后牵扯的势力。
待得钟氏嫡脉人头落地、女眷没入惠民药局为医婢,此案也算告一段落。有雁门关外的铁勒人虎视眈眈,世家也好,勋贵也罢,谁都不会在这时添乱。
西北边陲, 雁门雄关。
自当日攻城不成,反被临阵击杀主将,铁勒一连数日按兵不动。这一日清早,斥候远远观望,只见铁勒军营并无异动,唯有几只鸟雀围绕营盘久久不去。
他心念微动,大着胆子摸近少许,又用千里眼观望半晌,最终得出一个结论。
“铁勒人退兵了?”
帅帐之内,颜适闻言惊讶,更多却是狐疑:“不会有诈吧?”
“卑职潜入铁勒营地,只见粮草辎重俱已搬走,留在原地的只是一个空壳子,不会有假,”斥候说,“卑职猜测,他们不敢明目张胆地退走,唯恐我军乘胜追击,是以玩了一手空营计。”
颜适先是喜悦,继而满心愤恨:“铁勒贼子当真狡猾,估摸着还没走远——王爷,咱们要不要痛打落水狗?”
这小子天生杀伐星当道,说起打仗便眉飞色舞。秦萧考虑的却远比他周全:“穷寇莫追,铁勒人未尝没防着咱们,此时追击容易落入圈套,且随他们去吧。”
颜适有些不甘心,却没再说什么。
秦萧亲自拟了折子送回京中,私下里反复推演铁勒动机。此番围城看似来势汹汹,实则不过是试探之举,若能里应外合拿下雁门固然好,若不能,亦不必多作纠缠。
不,与其说是试探,不如说是虚张声势。因为从头到尾,铁勒的首脑人物都未曾露面。
比方说,昔日曾叫秦萧吃过大亏的耶律璟。
以秦萧对此人了解,若铁勒真与关内豪强里应外合,他不可能不亲自出面。那么,是什么理由,让他选择退居幕后,遥控事态发展?
武穆王摁着恢复如初的右肩,很快有了答案。
“看来,秦某那一刀令他伤得不轻,缠绵至今仍未恢复元气,”他不动声色地想,“也对……不是什么人都像她一样,拼尽一身医术,只为保另一人平安。”
想到那个“她”,满腹冷戾瞬间化为绕指柔绵。秦萧回望南边,忍不住想:“今岁年关,我不在京中,她打算怎么过?”
耳畔是笙歌燕舞,眼前是花团锦簇,她可还记得,苦寒之地的他?
谜底在十日后揭晓,彼时,京中粮车源源不断送入北地,负责押运的正是狄斐。
“虽说国库不丰,总比去年好了许多。陛下说,苦了谁也不能苦了镇守边关的将士,除了户部所拨粮草,更动用私库筹措了一批物资,一并送了来。”
“毕竟是年关,陛下的原话是,总得让将士们吃顿饺子。”
秦萧亲自迎出大营,命人接收粮草,又请了狄斐入帅帐详谈。
方一落座,他迫不及待道:“陛下可还安好?”
狄斐桀骜不假,对武穆王却是真心佩服,当着本尊,也愿意将那倔驴脾气收敛一二。
“好得很,”他说,“上月处置了钟氏,朝中文武一句话也不敢啰嗦。若不是顾着年关将至,死的人可不止钟氏嫡系这么简单。”
“今岁入冬格外冷,陛下不放心城中百姓,命禁军帮着修葺民居。还微服出城,亲自去贫苦人家探望,送了好些年货。”
秦萧心中叹息,如此操劳,难怪她身子一直时好时坏。
嘴上却只能赞叹:“陛下仁德。”
狄斐此行原是带着任务,将女帝亲笔所写的书信递与秦萧:“此为陛下命末将转交的,还请王爷亲观。”
“对了,此次随军还送来五名女医,都是康女医悉心调教出的。陛下说,有些处理外伤的法门,还需她们手把手交与军医,若能多救回几条人命,也是她们的功劳。”
秦萧含笑谢恩:“陛下费心了。”
他迫不及待地打发走狄斐,立刻拆了信封,映入眼帘的果然是熟悉的簪花小楷,更有一枝风干腊梅滑出信封,落在案上。
秦萧捻起梅枝闻了闻,隐约嗅到若有似无的幽冽甜香。
再看信件,果然是熟悉的文字风格,所述不过日常琐事,却因出自那人之口,别有一股鲜活气息。说起朝堂诸公反对皇城司的情形,更是口吻辛辣刻画翔实,生生将千里之外的景象搬到秦萧眼前,看得武穆王时而眼皮抽跳,时而又拍案叫绝。
但是最后,崔芜笔锋一转,多了几分难以察觉的感伤缠绵。
“……昨夜北风呼号,今早起身,见庭中腊梅绽放,幽香冷冽。回忆去岁与兄长温酒赏梅,心中感慨万千,腊梅盛放如昔,然斯人不复眼前。”
刹那间,秦萧脑中好似打过一道闪,鬼使神差般往外走去。
恰好倪章端着水盆进来,险些与他撞个满怀:“王爷这是要去哪?”
秦萧应声驻足,深吸两口气,终于回魂了。
“我真是魔怔了,”他揉着额角,苦笑不已,一边道“没什么”,一边折回帐中。
“去拿纸笔,”他吩咐,“本王要与京中写信。”
倪章只道自家主帅有紧急军情禀明,忙捧来笔墨纸砚,只听秦萧头也不抬地吩咐道:“上回途经一口水潭,看到潭底有许多五彩卵石。我命你收集起来,可还存着?”
倪章不明所以,据实答道:“都在卑职帐中收拾呢。”
秦萧运笔如飞:“等本王写完信件,一并送回京中——我看陛下院里摆了好些盆景,她大约喜欢这些。”
倪章:“……”
如果倪校尉生活在后世,就会知道,有三个字能惟妙惟肖地形容他此刻心情。
撒狗粮。
然而当着自家主帅的面,他心里纵是腹诽泛滥,也只能规规矩矩地应道:“是,卑职这就去办。”
他滚回帐中翻出彩石,用木匣装了一捧,途经伙夫营时,忽见灶头冒着红光,大锅里滚着沸水,许多个白胖饺子等着下锅。
此次出征不同寻常,物资供应充足至极,吃饱肚子固然不难,三天两头甚至能见着荤腥解馋。
饶是如此,倪章见了饺子也忍不住流口水。二十来岁的大小伙子,正是能吃的时候,眼瞅着没人留意,他偷摸拈起一只,就要送进嘴里。
斜刺里突然伸出一只手,“啪”地打开他。
倪章猛地回头,只见初云脸色不善地瞪他。
倪章的火气顿时熄了,赔笑道:“初云姐姐。”
初云毫不客气:“王爷吩咐了,第一锅饺子先给伤兵营,至于你?全须全尾活蹦乱跳,且再等等吧。”
昔日秦萧入宫养病,倪章服侍在侧,没少与宫中女官打交道,知道初云最是口硬心软,是以一点不惧:“好姐姐,我要给王爷办差,等转回来,这点饺子早被那帮饿狼抢光了。”
“你行行好,赏我一个吧。”
初云“呸”了一声,却还是捞起一只塞进倪章嘴里。那饺子是猪肉黄芽菜馅的,肉汁香浓,芽菜脆嫩,最是鲜美不过。倪章吃得意犹未尽,却不敢再要。
正要走人,初云忽又叫住他:“等等。”
倪章诧异回头,一只油纸包被塞进怀里:“等你晚上饿了,留着垫肚子吧。”
倪章笑得见牙不见眼,回头寻了个无人处打开纸包,果不其然,里头是肉脯和锅巴,香得直勾口水。
也是久经沙场的悍将,此刻却情不自禁地抿起嘴角,小心揣好油纸包,美滋滋地走了。
另一边,初云领着伙夫,拎着煮好的饺子去了伤兵营。没到近前,就听史伯仁的大嗓门嗷嗷叫唤。
史将军这伤甚是冤枉,那一日铁勒退走,他奉命搜查敌军营地,不想这帮缺德带冒烟的龟孙人都走了,居然在营中设下机关。他一时大意,被生锈的箭头蹭出一道血口,当晚发起高热。
以眼下的医疗条件,这几可算无解的绝症,但大魏军中分毫不惧,一封书信发往太原府,不到半日,救命的青霉素就送了来。
此时,女医正按照康挽春所授,要为史伯仁做肌肉注射。那脸皮比砖头厚的暴躁将军却死死摁着裤腰,说什么不肯让女医扒下。
“谁说扎针一定得脱裤子?”他振振有词,“当初我们王爷伤了,还是陛下亲手扎的呢。”
女医拽了两次没拽动,不耐烦道:“陛下就是这么教的,莫说王爷,天王老子来了,也得扎后腰!”
史伯仁愣住,只一刹恍神,阵地已告失守。他顾不得后腰传来的酸麻感,只顾琢磨:王爷当初是怎么扎的?
那一针,到底扎哪了?
第274章
年关将至, 有人欢喜有人愁。
小年当日,秦萧回了趟太原府。关内世家清理得差不多,得了好些无主民田。按女帝的意思, 贫瘠的留着建厂,肥沃的分给流民。若有多的, 索性化作军屯,将士们种些粮食菜蔬,平时也可打打牙祭。
此事须与秦萧商议, 亦可看作为武穆王接风。
然而进了府衙正堂, 本该在此迎候的洛御史却不知所踪。这是很严重的失礼,盖因武穆王职衔太高,亲王爵位,几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公孙真唯恐秦萧见罪,忙不迭赔礼:“洛大人并非有心怠慢, 万望王爷见谅。”
秦萧不至于为了这点小事发作, 只是疑惑:“可是豪强又有不妥?”
公孙真支支吾吾:“虽与豪强有关……倒也称不上不妥。”
秦萧原是随口一问,见状来了兴趣:“怎么回事?洛御史究竟去哪了?”
公孙真牙疼似地哼哼:“城西十里, 西山寺。”
秦萧讶异:“上香?”
公孙真摇头:“找人。”
秦萧:“……”
西山寺名为“寺”, 实则是尼姑庵。主持出身名门,只因父母早亡、无人护持,索性舍了全副家业,立起这座大寺,收留无家可归的乱世孤女。
因她有学识、懂相人,寺中香火向来不错。这一日,一辆马车踏破寂静山道,车上跳下个斯文书生, 三步并两步踏上石阶。
“敢问小师傅,寺中可有一位鸾娘小姐?”
洒扫庭院的小沙弥抬头,年岁不大,说话却老气横秋。
“遁入空门,只有佛祖信徒,没有夫人小姐,”她单手合十,“施主怕是寻错了地方,请回吧。”
洛明德急得满头大汗:“不会错,鸾娘是她俗家名字!她三日前刚剃度,烦请小师傅好好想想。”
小沙弥果真想了片刻:“三日前……施主说的莫不是净缘师姐?”
洛明德微怔,回味着“净缘”二字,近乎痴了。
“净缘、净缘……”他喃喃须臾,忽然道,“在下求见……净缘师傅,烦请小师傅通禀。”
洛明德有官身,是当今天子器重的才俊。主持不敢阻拦,命小沙弥将其引至一处院落。只见庭院清寒、房门紧掩,屋里传出敲木鱼的声响,一下一下,清脆又单调。
洛明德来时满腔急切,到了近前,却又生出近乡情怯的踌躇:“鸾、鸾娘,是你吗?”
屋内木鱼声停顿片刻,许久,飘出一道似曾相识的柔美叹息。
“世上已无范鸾娘,只有出家人净缘,”她叹道,“洛大人,请回吧。”
洛明德眼眶湿润了。
他想起查抄范府时,问遍阖府也没一个名叫鸾娘的婢女。他不死心,又查了族谱,发现范氏旁支有一孤女,闺名“令鸾”。因父母早亡,寄居于堂叔家——这位堂叔正是当初救了洛明德,又险些烧死他的范姓家主。
洛明德这一惊非同小可,立马提审范氏家主,得知自他逃后,范鸾娘也没了踪影,想必是知晓闯祸,不敢面对亲长。
时逢乱世,孤苦弱女无依无靠,能去哪里?这些时日,洛明德几乎将太原府地界翻了个遍,好容易打听出些许端倪。当下连武穆王都顾不得迎接,直奔西山寺而来。
“听闻范氏遭劫,家产抄没,女眷亦难□□配,”范鸾娘……不,此刻已是净缘,叹息道,“洛大人是来抓捕漏网之鱼吗?”
洛明德急得嗓子都哑了:“当日若非小姐相救,我怕是已尸骨无存,救命之恩尚未报答,怎可忘恩负义?”
他两步踏上石阶,抬手意图敲门,却出于某种莫名的顾虑,顿住了。
“鸾娘,你听我说,我知所有恶事都是你堂叔所为。你一柔弱女子,依附于彼,求存已是艰难,如何知晓他的所作所为?”
“我会将内情禀明圣上,当今天子宽仁大度,必不会降罪于你。你想在佛寺之中念经静心也无妨,只是莫要耽误了青春,你往后的日子还很长,一定会得到善报的。”
阴暗屋舍,跪于蒲团上的女尼睁开眼,指尖簌簌转动佛珠,唇边浮起苦笑。
求存艰难?
不知堂叔所为?
她自幼丧父不假,却也不曾受过慢待。堂叔年轻时曾受父亲恩惠,一向视她如己出,甚至比亲生女儿还好上三分。凡堂妹有的,她必有。她有的,堂妹却未必有。
可就是这般亲切慈爱的堂叔,背地里却帮着本家,做着侵吞民田的勾当。
范鸾娘是女流不假,却并非万事不知。她曾亲眼看到堂叔带人闯进孤儿寡母家里,半是威逼半是利诱,将人家仅剩的肥田过到自己名下。也曾目睹被吞了田的百姓无处申冤,最终投井而亡,捞出来时,身体泡涨面目全非。
她心知这是丧天良的勾当,也知道堂叔和本家所为触犯国法,罪不容诛。
但乱世之中,所有人都这么做,强者吞食弱者已成不变之定理。
直到洛明德出现,她才知道,原来丧尽天良是会有报应的。
彼时,范莺娘并不知晓洛明德身份,只是堂叔让她假扮婢女套话,她就照做了。洛明德不明就里,涉世亦未深,与她说了好些内情。她不敢隐瞒,转头告诉了堂叔。
她本以为堂叔会就此收手,或是痛哭流涕求得钦差谅解。她天真地以为这不失为一件好事,至少自己不必日日夜夜担惊受怕。
但她没想到,堂叔竟是打定一条道走到黑的主意,一不做二不休,要灭了钦差的口。
这是范鸾娘第一次违背堂叔的意愿,可能是她对这俊秀斯文的钦差有了几分好感,不忍他惨死大火,也兴许是仅存的良知催促她做出抉择。
总之,她鬼使神差地救出洛明德,带着他逃离范家。
那一夜,站在坡上,身前是化不开的夜色,身后是冲天大光。范鸾娘也如明暗分割的天幕一般,被截然相反的立场拉扯。
她自知坏了堂叔大事,没脸面对亲长,遂辗转寻了佛寺安身。不曾想,竟是阴差阳错逃过一劫。
可身子安耽了,心呢?
“堂叔于我有养育之恩,我出卖亲长,是为不孝。范氏因我颓败,多少族人上得刑场,血流成河,是为不仁。我一待嫁女儿,却对陌生男子心生情愫,不惜违逆亲长吩咐,与之夜奔,是为不贞。”
净缘低头看着青砖地上拖出的长影,似笑又似哭:“像我这般不孝、不仁、不贞之人,即便天子恩赦又如何?这红尘之中,早没了我容身的地方。”
门外,洛明德哑然。
他确实可以求得天子恩赦,但世间之人何其多?悠悠众口却是堵不住的。
盖因这世间对女子殊为苛刻,可娇养,可疼宠,就是不能有自己的意识。有了,就是违逆亲长,是不孝,是不安于室。
可当男子们犯事闯祸,第一个倒霉的就是女人。她们被下狱、被充作官妓,先辱身、再辱心,世人非但不抱以同情,反而以其享受了父兄恩庇为由,竞相围观,拍手叫好。
可是一开始,是谁剥夺了女子独立思考、自己做主的权利?
如果装聋作哑、逆来顺受是“错”,那怎样做才是“对”?
洛明德发现,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切身代入鸾娘的处境,发现举目皆是黑暗,仿佛沉入一口古井,眼睁睁看着自己在窒息中沉底,却什么也做不了。
“你……说得对,是我想当然了,”良久,洛明德听到自己哑声道,“可即便如此,我依然认为,你没做错什么。”
屋里一片寂静。
“我……认识一个女子,她是我见过最为才华横溢之人,比起须眉男儿亦不遑多让,”洛明德低声道,“但世间给予她的不是赞美和欣赏,而是嘲讽与恶意。”
“就因为她幼年遭变,迫不得已委身风尘,后又为人强夺,为婢为妾。”
阴影中,净缘悄无声息地睁开眼。
“她的处境与你相比只有更坏,但她从未自暴自弃,哪怕身陷泥潭,也要为自己挣出一条生路。”
洛明德咽了口唾沫:“你也是读着诗书长大的,我觉得,她能做到的,你也可以。”
回应他的是一片死寂。
“你知道我在哪,如果你想通了,叫人带着这个去找我,”洛明德弯下腰,将一方折叠整齐的丝帕摆在门口,“我……走了。”
他一步三回头地下了台阶,而那扇门始终紧紧掩着,没有开启的迹象。
仿佛屋子的主人,已经与吞噬人的阴影融为一体。
消息辗转传回京城,彼时,崔芜刚从京郊义学回来,考察了幼童们的功课,又分发了炭火和点心,收获磕头颂圣无数。
她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原本定下的一日行程提前半日结束。刚进福宁殿,就听说武穆王的回信送到,一并呈上的还有范莺娘的下落。
得知始末,崔芜摁着额角,半晌不知说什么好。
“……回信吧。”
一旁的逐月摊开上好的澄心堂纸,笔尖饱蘸浓墨,等着她的下文。
“……范氏鸾娘,心地仁厚,深明大义,赏金百两,”崔芜思忖片刻,缓缓道,“再告诉洛明德,范氏女眷,□□配之刑,充入当地惠民药局。日后若有树立功勋者,可折功免罪,恢复良籍。”
充入当地药局,形同待在洛明德眼皮底下,不管是照拂打点,还是允许旁的什么人探视,都便利得多。
这是她唯一能做的。
第275章
这个时空女子之苦, 没人比崔芜更为了解。
她可以庇护一两人,但世人的成见和约定俗成的风气却没那么容易扭转。
要砸断枷锁,光凭“皇权”二字远远不够。
沉吟半晌, 她问一旁的逐月:“贡试定在明年二月,你准备的如何?”
逐月毫不犹豫:“奴婢必当尽力而为, 不负陛下期望。”
她确实用功,这些时日不当值的时候,都是手捧书本苦读不辍。阿绰与她同住一屋, 好几次半夜醒来, 见她帐内仍亮着烛灯。
纵是头悬梁、锥刺股也不过如此。
崔芜满意点头,却又叮嘱:“磨刀不误砍柴功,别把身子熬坏了,得不偿失。”
“朕给你开个明目的方子,若是眼睛不舒服了,按方热敷。回头西配殿收拾出来, 做你的书房, 晚上多亮些灯,别一个人躲在帐子里苦熬。”
逐月一听就明白了, 多半是阿绰见她夜读辛苦, 在女帝耳畔委婉进言。她心里感激,又有些受宠若惊:“奴婢不敢……这不合规矩。”
崔芜不屑:“规矩?规矩都是朕定的,朕说合适,谁敢说一个不字?”
又道:“你不必管旁的,专心读书,贡试高中就是给朕挣脸了。”
话说到这份上,逐月再推脱不得,福身谢恩。
她专心苦读, 难免耽误福宁殿的差事,初云又不在,里外事宜大多压在潮星一人肩上。她也聪明,知道眼下是在女帝跟前露脸的好时机,因此非但没抱怨,反而乐在其中。
这一年年关,秦萧与颜适俱不在京。崔芜没有宗亲应酬,也不想看百官花团锦簇的做派,因此免了宫宴与正旦朝贺,只在年关当晚宣了丁钰入宫。
正好丁钰也正无聊着,拎着两串腌好的鹿肉进了宫。见了潮星,他把肉塞给人家:“去院里立个炉子,蒙上铁丝网子,咱们过年烤肉吃。”
潮星年纪小,正是爱玩好动的时候,闻言欢天喜地地答应了。
丁钰迈过门槛,只见殿里多了口大缸,里头养了水草,金鱼甩着尾游曳其中。
崔芜捧着一匣不知从哪淘来的彩石,一颗一颗丢进缸里。清波,碧草,红鳞,彩石,相映生辉,煞是好看。
丁钰挑眉:“这石头稀罕,哪来的?”
崔芜:“兄长送的。”
丁钰:“……”
崔芜听他没动静,回头瞅了眼:“怎么了?”
丁钰一言难尽:“你一天不提姓秦的,会死吗?”
崔芜翻了个小白眼。
院里烤肉散发出诱人香气,猫团子和狐团子耐不住诱惑,炸着尾巴往外冲……然后被崔芜和丁钰一人一个,捞起来揣怀里,权当会喘气的暖手宝。
“我有点不放心。”
丁钰没好气:“你什么时候放心过?但凡姓秦的领兵在外,你从来是不放心的,喝水都怕人家呛死。”
崔芜气恼,捞了个豁嘴的栗子丢他。
“正经点,”她皱眉,“我是说,今冬气候有些干燥。京城只下过一场小雪,北边更不用提,兄长传回的书信也说,迄今未见雨雪,怕是会有旱灾。”
丁钰凝重了脸色。
“北边刚消停多久?真要遭逢大旱,岂不是一朝回到解放前?”他挠了挠头,“这事不好办……老天不下雨,咱也没法人工降雨啊。”
“不能人工降雨,有些预案还是要提前做起来,”崔芜说,“好比历史经验告诉我们,大旱过后,十有八九要闹蝗灾。”
丁钰:“……”
都是后世过来的,托互联网传播的福,谁不清楚蝗虫成灾的可怕?虫群过处,从植被到庄稼,都被啃食一空,端的是寸草不生。
丁钰理科生出身,自不会说什么“蝗灾乃君主失德,当下罪己诏”之类的屁话,就事论事道:“这年头可没有农药,有也不能大面积使用……还是得想想法子,最好能防患于未然。”
崔芜深以为然。
于是大好年节,这一君一臣各抱一只毛团,围着火炉烤肉商量起治蝗大计。
“蝗虫喜欢在河滩产卵,朕打算发急报给兄长和公孙真,组织人力翻耕河滩之地,最好是在翻耕过程中撒下掺了炉灰的冰渣。如此天气转暖,冰渣融化,水分可滋润土地,炉灰亦能遏制虫卵发育。”
她一边说,丁钰一边奋笔疾书,时不时捞起两条烤肉塞嘴里。
“继续。”
“等蝗虫孵化出来,只要还不会飞,依然有法救治。我记得古籍记载,可于田埂挖沟,以人力追逐鸣锣,将蝗虫驱入沟中,引火焚烧。”崔芜回想着上辈子的见闻,“不过这法子称不上高效,最好还是能引蝗虫的天敌入局。”
丁钰生物没白学,立刻反应过来:“你是说,养鸡鸭吃蝗虫?”
崔芜用拳头轻轻敲了下掌心:“正是。如此对环境损伤最小,鸡鸭养肥可自食,可生蛋,亦可售卖,一举数得。”
丁钰没异议,却有顾虑。
“北境多养牛羊,鸡也好,鸭也罢,更多见于江南,”他说,“以百姓家养的存额,只怕是杯水车薪。”
崔芜表示赞同。
然后她唤来潮星,吩咐道:“发六百里加急,传信韩筠,立刻购买一批鸡鸭送往山西,越多越好。”
停顿须臾,补充道:“一定要活蹦乱跳,会吃虫子的。”
潮星虽不明所以,还是答应着去了。
聊完正事,天已擦黑。铁网上的鹿肉滋滋冒油,不必多添香料,只撒一点盐粉就足够美味。
崔芜捡细嫩的喂了猫,自己也尝了新鲜,剩下的命人盛了半盘子,送给年节亦不忘苦读的逐月。
“盯着她用饭,就说我说的,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
丁钰托腮盯着她瞧,直到崔芜诧异看来,方懒洋洋道:“你可想好了?以那丫头的身世,想在朝堂上站稳脚跟,可不容易。”
崔芜捡了个开口的栗子,剥去外壳和碎皮,丢进嘴里。
“我替她铺路,能走到哪一步,端看她自己,”她说,“丑话说在前头,看不惯女官入朝,可以。咱们光明正大地来,有本事就靠才学、靠政绩压人家一头。”
“但若像荀李一样,玩些不入流的手段……我是不介意效仿黄巢,再来一次血洗京都的。”
丁钰最怕这丫头哪天犯了疯病,将朝堂大臣一气砍完,赶紧拿话岔开。
“可拉倒吧,”他说,“回头秦自寒知道了,准拿大巴掌抽你。”
崔芜双目圆瞪:“他敢抽我?反了天不成,谁怕谁啊!”
丁钰凉凉睨她:“你不怕?那当初是谁干了坏事,把头蒙上当鸵鸟,死活不敢跟人家对质?”
崔芜:“……”
这便是有一个“同乡”的坏处,彼此太过了解,但凡斗嘴皮子,三两下就能戳中要害。
但丁钰提起秦萧,很难不让崔芜想起远在千里之外的某人。
“兄长独自领兵在外,不知这个年节是怎么过的?”她遥望头顶夜空,心思早已飞到西北苦寒之地,“没人数落他,不会又随意糟践身子吧?”
秦萧这个年,却是在军营里度过的。
这于他不是稀罕事,过往三十年,倒有一多半年节是与将士们一起过的。有女帝亲自关照,送往北境的物资军饷非但没克扣,反而丰厚三分。大块羊肉熬成金灿灿的羊汤,下锅的饺子足有拳头大——有肉吃,有汤喝,身上是厚实的棉衣,兜里是沉甸甸的饷银,于士卒而言,便是顶好的日子。
难得过年,少不得拼酒取乐,即便以武穆王治军之严,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自己却是滴酒不沾,若有人不长眼,端着酒碗来灌主帅,不必秦萧推拒,先挨初云一通喝骂。
“王爷身子未好,陛下千叮咛万嘱咐,不可沾酒,诸位是要抗旨吗?”她性格泼辣,更兼追随天子久了,长眉倒竖,自有一股威势,“还是见不得你家主帅活蹦乱跳,非要把好端端的人折腾病了?”
“回头陛下问罪,你们自去领罚,我可不替你们担着。”
几个爱起哄的将领面色讪讪,不敢触女官的霉头,更不敢领“抗旨”的罪名,灰溜溜地走了。
即便是颜适,来见秦萧也得偷偷摸摸,怀里揣着茶壶,里头盛的却是甘甜的米酒。
“……城里新开了花门楼,我估摸着少帅喜欢,特意打了半斤回来。你尝尝,跟京里是不是一个味道?”
秦萧确实馋了,浅啜两口,放任甘甜的滋味浸润咽喉。
“不错,”他说,“只少了一股玫瑰香。”
颜适拿胳膊肘怼他:“在宫里养这么久,嘴巴都养刁了。那玫瑰是什么人家都能养的吗?也就宫里,舍得拿来酿酒。”
秦萧想想,似乎是这个理,摇头失笑。
“昔年镇守河西,从没这么舒坦过,粮食尚且不丰,怎敢肖想酒肉?”他自嘲,“实是被养娇了。”
颜适斜乜眼瞧他:“被谁养娇了?”
秦萧瞪了他一眼。
颜适不以为忤,反而正色道:“小叔叔,我问你句实话。”
“你跟陛下……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秦萧沉默许久,饮了口酒。
第276章
跪地称臣的一刻, 秦萧是下定决心,将所有不合时宜的情愫压在心底,自此退回名为“君臣”的红线后, 再不越雷池半步。
她有定鼎天下的雄心,亦有缔造盛世的手段。他甘愿为她冲锋陷阵, 还河山以清明,救百姓于水火。
但崔芜不这么想。
她从乌孙人手里将他险死还生地救出,仿佛打通任督二脉, 自此不断靠近、不断索取, 终于有了卢府的“监守自盗”。
“我还没审你,”秦萧想起这茬就气不打一处来,“长本事了,敢伙同旁人算计自家人?”
他两次伸手都被颜适躲过,眼睛危险眯紧。颜适见状心头咯噔,心知这一遭躲不过, 牙一咬心一横, 将脑袋主动送上。
秦萧冷哼一声,拧住他耳朵:“镇远侯给了你什么好处, 连小叔叔也敢卖?”
“没有没有, 绝对不敢!”颜适嗷嗷叫唤,“我也是赶鸭子上架,临了才知道陛下和丁侯在谋划什么。陛下不许我透露出去,我有什么法子?”
“不是小叔叔你自己说的,要时刻记得立场和身份,我们不只是河西的将,更是大魏的臣?”
秦萧万万没想到,叮嘱颜适的话有一日会变成凭空掉落的石头, 狠狠砸了自己的脚。
他松了手,没好气道:“那晚到底怎么回事?从头说。”
颜适干咳一声,将来龙去脉大致解释了,末了瞧着秦萧脸色,小心翼翼道:“陛下吩咐,让我只当不知情。我想,陛下跟咱们是什么交情?总不至于害您,就答应了。”
秦萧揉了揉额角。
这倒霉孩子……当时一低头,生生把自家主帅坑到了天子龙床上。
真想把人拖出去,重责三十军棍出口恶气!
另一厢,颜小将军心里矛盾至极,时而充斥着看热闹的幸灾乐祸,时而又忍不住为主帅忧心:“……小叔叔,这事你是怎么想的?”
秦萧睨了他一眼。
“陛下的心思,咱们都看得出。你俩又……咳咳,换作寻常人家的女儿,这时候就该上门提亲了,”颜适揣着满腹纠结,说话难免颠三倒四,“可那不是别人,是当朝天子啊!”
“她肯定不能下嫁,难不成,换你入赘?”
颜适仍记得崔芜昔年屡番拒绝的理由,无非是不愿权柄下移,被夫权压过一头。如今女帝登基,男女间的地位差距被“君臣”无限弭平,可顾虑依然存在。
一旦女帝与武穆王关系公开,婚事势必提上日程。可秦萧于军中威望本就无以复加,若再多一重皇夫名分,便可以“夫权”名正言顺压制天子。
纵然秦萧无意于此,架不住三人成虎、众口铄金。何况女帝心里本有疑影,若真重演昔日秦氏兄弟相争的一幕,却叫秦萧情何以堪?
这是颜适所不愿见,亦是秦萧不惜一切避免的。
颜适能想到的,秦萧自不会疏漏。他品着甘甜的米酒,曲指叩了叩桌案:“我不要名分。”
颜适:“……”
他把这话放脑子里回味片刻,只觉每个字都认识,凑一块却晦涩难懂。
“等等,小叔叔,你该不会是想,给陛下当……”
“男宠”两个字到了嘴边,又被他拼死拼活地咽回去。
秦萧横了他一眼,颜适讷讷低头。
这大魏武穆王轻抚腰间,那里系着一只年代久远,已经泛黄的碧色荷包。里头藏了一绺秀发,缱绻缠绕,恰似萦绕心头的一缕情丝。
“当年我为乌孙俘虏,从没想过能活着回到凉州,”秦萧叹息一声,“是陛下不畏生死,将我从洪流中救出。”
“从那时起,这条性命便托付给她。”
性命尚且如此,何况区区一身?
颜适若有所悟。
秦萧举杯,一饮而尽。
相隔千里的两人惦记着彼此,但思念仅限于夜深人静。第二日天明,她仍是当朝天子,他依然是大魏武穆王,江山、失地、黎民……有太多太多排在这点不足为外人道的儿女情之前。
这一年年关旱得很,殿里点着火盆,越发烘干了水分。崔芜身上痒得厉害,一挠直掉皮屑,便知是天干物燥的缘故。
她实在受不住,用羊油和杏仁炼制了润肤膏,沐浴后涂抹全身,总算稍稍润泽。这东西不贵重,她给殿里宫人都发了。除此之外,又配了许多治疗冻疮的药膏,一应存在仁安堂,若有宫人需要,只管前往自取。
算是女帝给宫人们发的冬日福利。
此举耗费不小,却得了人心。乱世人命如草芥,在上位者眼中尤其如此,能有一个把“奴婢”当人看的主子,不容易。
不知不觉,宫人们脸上的麻木被砸开了,匆匆往来间,脚步也轻快了三分。
崔芜却不知自己一项小小的“仁政”,在宫廷这池死水中激起怎样的波澜,她要思虑的东西太多,远不止宫人生计。
好比二月春闱,原是礼部的差事,但主考官和试题,还需费些考量。
“去岁春闱,附加题考校算学,这回就考一考农学和机械吧,”崔芜一锤定音,“主考官盖卿来定,另外,把丁钰也叫上。”
盖昀和许思谦相互对视一眼。
虽然对当朝天子时不时的出人意料之举习以为常,但这想起一出是一出的性子还是让人颇为头疼。旁的不论,春闱主考从来是世家抢破头的位子,盖因主考占了“座师”名分,而官场恰恰是一个看重师生之名的地方。
如今女帝钦点丁钰,无疑是默许武侯插手文官的人脉资源,单是“捞过界”一点,就够朝堂诸公虎视眈眈。
若不是知晓天子与镇远侯情谊深厚,不输武穆王,盖昀几乎怀疑崔芜在给姓丁的穿小鞋。
崔芜不是没想到这一点,但她有她的考虑。
“既要考察农学和机械,总得懂行的人把关,”女帝无奈道,“盖卿挑出的人选,诗书学问必是通的,但他看得懂代耕图纸吗?”
盖昀和许思谦不说话了。
年初事情格外多,除了牵动无数人视线的春闱,神机营的组建也正式提上日程。
“营盘已经立起,火器铸造也筹备得差不多——负责铸造的匠人都是仔细筛选过的,人品忠厚、身家清白。且干活前签过契书,不可透露技术环节,违者以泄露军情论罪,全家都要处斩。”
秦萧不在,铺开一半的摊子丢给了丁钰。这位顶着武侯的爵位,干着工部的差事,抽空还得监考阅卷,只觉上辈子当牛做马都没被压榨得这么狠过。
“只是武穆王不在,指挥使一职由谁担任,还需陛下圣裁。”
京中将才不少,如延昭、狄斐,都是独当一面之辈。但开春之后,这二位一个开赴镇州,一个往关南屯兵,目的无非遥相呼应,构建阻拦铁勒南下的防御阵地。
“我倒是有个人选,”崔芜说,“还记得咱们在山寨收服的典家父子吗?”
丁钰回想了好一会儿,依稀有点印象。倒不是他不上心,实在是崔芜麾下能人猛将太多,典氏父子虽然勇猛,但也仅此而已,论功勋、论本事,实没有叫人印象深刻的地方。
“我记得,典老丈年事已高,倒是他的次子典二郎在军中效力,如今是正五品定远将军。”他摸着下巴,“让一个没什么根基的人执掌神机营,你不怕别人有微词?”
崔芜却道:“我要的就是他没根基。”
丁钰与她目光交汇,明白了。
“神机营是利器,也是重器,”他若有所思,“你是打算攥自己在手里?”
崔芜坦然:“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酣睡,更何况是利器?总得如臂指使才能放心。”
丁钰嗤笑:“说的好听,既要如臂指使,当初怎么钦点了秦自寒主理神机营?”
“还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酣睡……姓秦的要上床,你还能拦着他不成?”
因为一句话没说对,镇远侯被暴起的女皇陛下胖揍一顿,垂拱殿的门紧掩着,门缝里传出丁钰哀嚎惨叫的求饶声。
“我错了,我嘴贱,陛下饶我这回吧!”
“差不多得了,你有完没完!”
“别打脸啊……打人不打脸,有点底线行不行!”
垂拱殿外,端着茶盘的潮星已经迈过门槛,听着里头的动静,又默默收回脚。
陛下与镇远侯君臣相得,实是人间佳话。至于她这个小小女官,还是暂且回避,等陛下出够了气再来吧。
丁钰这顿打挨得不轻,接连数日都是鼻青脸肿。与此同时,以典氏二郎典戎为神机营指挥使的旨意晓谕朝堂。
典家人没想到偌大一块馅饼砸进自家怀里,固然喜不自胜。心思敏锐如典老丈,却已想到更长远的地方。
“如今中原已定,南蛮亦是授首,还有何处可堪用武?”典老丈拍着次子肩头,语重心长,“咱们这位陛下,志向高远着呢,你跟着她好好干,日后若能领兵北上……嘿嘿。”
“加官进爵尚在其次,青史留名,多少提你一嘴,也算不枉此生了。”
典戎捏着圣旨,被父亲一句话说得面红心热,眼底放出光来。
第277章
二月春闱, 天下英才尽入天子毂中。
虽然在后世,高考被戏称为“现代科举”,但论艰难程度, 不管从哪个方面考量,科举都远大于高考。
不说别的, 至少高考学子不会被关进三尺宽、四尺深的号舍,整整九天,吃喝拉撒睡都在里头。
吃食是自己带进来的, 进场前要经过层层搜检, 确保没有夹带小抄。方便只能用马桶,睡觉则是在两块号板拼成的床上凑合一宿,比露宿多块砖瓦罢了。
就是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中,一份份锦绣文章提笔挥就,一位位菁英人才彰显姓名。
逐月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其中之一,但她希望, 自己的名字能跻身皇榜。
一开始, 或许只是为了争口气、博个前程,但现在, 这份期望多了更长远也更厚重的分量。
根据某位陛下的规划, 自她而始,开启的是一个全新的时代,哪怕头破血流,也得撞出一条路来。
幸好,她不是一个人。
纵然是御前女官出身,逐月也没受到多少优待,入住相仿的号舍,答着一眼的卷子。但她终究是女子, 不好与男子一同起卧,是以虽在同一考场,中间却有长幔隔开,只闻人声不见人影,聊胜于无罢了。
对面是一间相仿的号舍,进驻举子虽做男装打扮,却是娉娉袅袅、眉黛鬓青,一见即知是女儿身。
两个年岁相仿的女子,在男人主导的世界里相遇,彼此虽无深谈,却很自然地生出亲切之感。
三场考试,第一场经义,第二场试论,第三场试策,附加题任选。(1)
所谓“经义”,即出题者从儒家经典中截取一句话,由考生阐述义理。
试论者,一般要求考生评论经史记载的某个典故,或是某位历史人物。
试策相当于申论,考察考生对时务的了解,以及解决具体问题的能力。
难自然是难的,除了死读书,更多是考校考生们的眼光阅历,以及对时局国策的解读能力。
而这恰是逐月的优势。
她在垂拱殿一载有余,哪怕没有决策权,耳闻目睹俱是国之大事,许多想法和理念自然而然深植于心。
纵然并不十分了解背后深意,只引述皮毛,也足够应付试卷考题。
第一日考完,举子们取出事先备好的干粮各自啃着。胡饼干硬,撕扯起来十分费牙口,只能用凉水强灌下去。
逐月的条件好上许多,提篮里除了干粮,还有宫人们准备的路菜——酱菜炒的鸡丁、笋干、肉脯,或重油重盐,或用酱油腌制过,保存数日不成问题。吃时稍作加热,夹在蒸饼里,比凉水泡胡饼美味多了。
瞧瞧对面,隔壁号舍的女举人也是相似做派,只是食物更精致,除了腌制的小菜,还有容易保存的各色点心,一见便知大家出身。
简单填饱了五脏庙,将带来的大氅铺在号板上,皮裘裹成被子,怕冷的脚底垫着护膝。如此将就一宿,不算太难熬。
三日后,第一场考完,逐月被引到单独的小房间,里头备了热水梳洗。
正烤着火盆,小吏又引了一人进来,正是对面号舍的女举子。
两人相视一笑,互通了姓名。
“卢清蕙。”
“时逐月。”
不必过多介绍,彼此的底细都很清楚,哪怕出身迥异、际遇不同,但在不久的将来,两人将隶属同一阵营,结成最牢固的攻守同盟。
女官。
一连九日,三场考完,逐月卸下包袱,回到熟悉的宫城。
彼时,女帝正与外臣议事,无暇见她。逐月回了自己值房,惊讶地发现屋里早已备好热水,里头撒了新鲜花瓣,还加了她喜欢的玫瑰纯露。
再一回头,阿绰拎着个食盒进来,笑嘻嘻道:“估摸着你这个时辰该回来了,快洗个澡,然后用饭。”
“今儿个备的都是你爱吃的,陛下说了,要给你接风洗尘。”
逐月心口暖流涌动,陡然生出“归家”的错觉。
仔细想想,倒也不错,“家”之一字的含义,可不是在外时有人惦记你,归来后有人张罗打点,因重逢而欢欣喜悦?
“有劳阿绰姐姐。”
阿绰跟随崔芜最久,将自家陛下不着调的做派学了个十成十。闻言像对待棉花糖那样,拧住逐月左右面颊,不怎么客气地扯成宽饼。
“见外,”她没好气地数落道,而后探头闻闻,又拧起眉头,“赶紧洗洗,九天没换衣裳,你身上都臭了。”
年轻女孩最是爱面子,谁能容忍自己“臭了”?逐月二话不说,扯好帘子进了里间,不多会儿,帘后传出“哗哗”的水声。
阿绰将菜色摆了满桌,抿嘴偷笑。
贡试卷子由各部抽调出的官员批阅,有争执不下者,呈交主考官裁决。
本届春闱的主考官是许思谦,副主考是丁钰,这两位都是女帝的老班底,有他二人坐镇,阅卷官即便想玩弄手段,也得掂量一二。
没奈何,只能默默祈祷,女子见识有限,哪怕参加贡试也难得佳绩。
可惜事与愿违。
阅卷全程糊名,且由专人抄录副本。待得考官阅完,定下名次,呈送到女帝手上时,她看好的两人皆在其列。
一个第七名,一个第十九名。
纵然不是五经魁首,也足够女帝翘起嘴角。
“去准备殿试吧,”她唤来逐月,将抄录好的名次亮给她瞧,“到了这一步,总得让所有人心服口服才好。”
逐月窥见一个“七”字,饶是自有城府,也不禁流露喜意,福礼应道:“奴婢遵旨。”
崔芜挑眉:“还自称奴婢?”
逐月恍然,有点别扭地改口:“……学生谢陛下恩典。”
崔芜笑了笑,又唤阿绰和潮星:“还不揪着她请客?以后入朝为官,再见面就没那么容易了。”
都是年轻姑娘,哪有不好热闹的?阿绰和潮星笑嘻嘻地应了,推搡着逐月出了殿门。
天子带头起哄,逐月不好吝啬,果然使了银钱,托小厨房整治了宴席。菜色很是丰盛,鸳鸯炸肚,鲜鹅鲊,炒鸡蕈,穰烧兔,酒炙青虾,莼菜鲈鱼羹,再配上酒水和点心果子,排了满满一桌。
从贡试到殿试相隔一两个月,在此期间,一切按部就班。逐月每日入福宁殿服侍,女帝也有意历练她,与外臣议政并不避讳,任其旁听。
好比这一日,许思谦与女帝商议的便是:“陛下所言银庄一事,臣回去思量许久,拟了折子,还请过目。”
女帝瞄了两眼,无奈一笑。
“银庄是为方便异地通贸设立,有其作保,则商贾出门在外,不需携带过多现钱,”崔芜说,“按许卿所请,层层盘剥下来,商人哪有赚头?”
“再明事理、知大义的人,也是要吃饭的。长久没得赚,再好的政策也推行不下去。”
许思谦知晓女帝脾气,却罕见不肯退让。
“陛下,请恕臣直言,”他不认同地看着女帝,“您对商贾太过纵容了。”
“商人逐利,终究是末流,农桑方是国之根本,怎可本末倒置?”
崔芜揉了揉额角。
“重农抑商”不独明朝,从很久以前开始,这股思想已然深植人心。想要扭转,绝非一朝一夕可以办到。
再者,许思谦的顾虑也不算无的放矢。
“农人见商贾利重,难免生出效仿之意,弃耕而行商。长此以往,田地荒芜,无人耕种,国人皆知行商而不知种田矣。”
崔芜饮了口茶水,飞快理清思路。
“许卿之言有理,”她先是表示赞同,然后反问,“当官好不好?”
许思谦一愣,虽是被女帝不按套路出牌的问题带懵了,还是据实答道:“当官享俸禄,又可施展抱负,自然是好。”
崔芜再问:“那为何不见世间遍地官员,反而是苦熬生计的百姓居多?”
许思谦瞠目结舌:“这、这……朝廷命官,岂是人人当得?”
“不错,当官须得中进士。要考功名,须得有片瓦遮身,有师长开蒙,有经书苦读,”崔芜说,“这是人人能有的条件吗?”
“纵是人人能有,又岂是随便什么人都有读书考功名的禀赋?”
许思谦:“自然不是人人考得。”
“这世上的人,长短不一,有人会读书,有人会种田,有人偏偏善于经商,”崔芜捧着茶盏,“别以为商贾是不入流的小道,能真正做成生意的,论头脑、论机变,哪一个都不比朝堂大员差。”
“首先要眼光独到,善于捕捉商机。如将南方茶叶贩往北地,自可得利。但若换一样,可未必如此值钱。”
“其次,须八面玲珑、长袖善舞,所谓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不独朝堂诸公擅长,商贾亦是个中行家。该谄媚时逢迎,该硬气时强硬,既要投其所好,又不能过分卑微,分寸如何拿捏,非人精不可切准。”
“最要紧的,是有人脉和资本。若是小打小闹也罢了,挑个货担,同样走街串巷。可若想做起一门大生意,譬如贩茶,动辄投入几百数千两银,又是从南地运往北境,中间跨越十数州府,若不熟知各州境况,事先打点,如何能做到?”
崔芜抿了口茶:“所以许卿,切莫小瞧了商贾,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干的了这份行当。”
“若有人见着行商得利,就眼红耳热,迫不及待效仿一二,最后一定是被现实打脸。”——
第278章
许思谦原是劝诫女帝, 熟料被后者一番“商贾论”绕得头晕眼花,险些忘了自己来做什么。
他定了定神,试图切回正题:“可是陛下, 商贾重利而轻信义,任其得势, 非国朝之福……”
崔芜的叹息几乎刮起一阵来势汹汹的穿堂风。
商贾逐利吗?
确实,毕竟在某经济学著作中,某哲学家就留有“若是有百分之一百的利润, 资本家就敢于践踏世间一切法律”的经典言论。
可世间之人, 谁不逐利?哪怕是勤勤恳恳的农人,也盼着地里有个好收成,卖出去的米价高一点,再高一点。
岂独商贾一家耳?
“逐利乃是人之天性,不足为奇。要紧的是因势利导,令其往国朝有利的方向发挥, 而非成为长治久安的阻碍, ”崔芜一笔带过,飞快岔开话题, “就好比, 朕最近在酝酿一项国策,非商贾不可为。”
许尚书是老实人,又一次被带偏了:“什么国策?”
“北境现有大军数十万,所需粮草亦是颇巨。之前许卿屡次提及,筹措军粮艰难,长久下去,恐会拖垮国库。”
许思谦点头,他确实说过这话:“幸而陛下英明, 以私库补足国库欠缺,可这非长远之计。”
“所以,朕想让商贾帮忙,一解燃眉之急,”崔芜说出想法,“北地多盐井,而这正是南边所不足的。朕欲下旨,命商贾运粮往北,以此换取盐引。如此北境缺粮之危立解,国库也可省下一笔开支。”
拿盐引换粮不是崔芜独创,在另一个时空,明朝年间亦行此法,名为“开中法”。一开始确实取得不错的效果,但是后来,盐引成了权贵觊觎的肥肉,反而为国朝灭亡埋下祸患。
但那是明代,如今的大魏却不一样。崔芜有信心遏制贪腐,而开中法亦只是权宜之计。
“许卿以为如何?”
至此,议题被彻底带偏。许尚书早把入宫觐见的初衷丢到一边,揣着满脑子的“开中法”回户部琢磨去了。
崔芜润了润发干的喉咙,回头就见逐月目光灼灼地盯视自己,不由笑道:“可有悟到什么?”
逐月思忖片刻:“陛下关注民生,行事不以陈规为囿,时有出人意料之举,看似离经叛道,却能取得意想不到的效果,实为学生楷模。”
“但学生最佩服的,是您深谙兵法要义,实则虚之,虚则实之,令人摸不清底细,只能被您牵着鼻子走。”
崔芜:“……”
这话是在夸她吧?
怎么听着这么别扭?
她清了清嗓子,正待详细解说“开中法”的利弊之处,忽听殿外脚步急促,却是阿绰匆匆而至,俯身拜倒。
“陛下,雁门发来六百里加急:北境蝗灾,来势汹汹!”
崔芜倏尔起身。
北境蝗灾是女帝早有预判的,她甚至为此与丁钰彻夜深谈,拟了一份《治蝗策》发往北境。
按说准备如此充分,不该有所疏漏,奈何天不遂人愿。
“到底哪里出了岔子?”她将心腹重臣召入垂拱殿,背手踱步,“可是北境官员玩忽职守,没把朕的旨意当回事?”
自古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地方官员昏聩怠惰的例子屡见不鲜,是以女帝有此一问。不过这一回,她却冤枉人家了。
说话间,阿绰呈上第二份奏疏,乃是山西布政使公孙真亲笔所书,与上一封前后脚送到,详细写明了蝗灾缘由。
“开春大旱,蝗虫成灾,却不是从咱们这儿开的头,”阿绰瞄了女帝一眼,小心翼翼道,“……是云州那边飞来的。”
崔芜:“……”
丁钰眼尖,瞟见女帝做了个唇形,依稀是要爆国骂,又被自己强咽回去。
“云州”是古名,在后世,它还有一个更为脍炙人口的名字,山西大同。
此地北扼阴山,南邻雁门,更位于长城沿线,自古是兵家必争之地。但在这个时空,它并不在大魏的管辖范围内。
后晋无能,割让燕云十六州于铁勒,其中之一就是云州。
女帝能管控大魏境内的省市州府,但她管不了境外。
垂拱殿内一片死寂,唯见烛火颤晃,于女帝面上拖出晦暗不定的长影。
她驻足片刻,突然道:“六郎。”
丁钰心头一“咯噔”,经验告诉他,但凡崔芜正儿八经地唤他“六郎”,意味着她要搞大动作了。
“臣在。”
崔芜抬头:“朕要收回幽云十六州。”
丁钰:“没问题,但咱能先解决蝗灾吗?”
一旁的盖昀与许思谦同时干咳。
蝗虫不好对付,飞蝗比若虫更难治理。这不仅是因为飞蝗移动速度快,一昼夜就能跨越上百公里,更因大量飞蝗聚集在一起,体内会分泌一种名为“氢氰酸”的毒素,令食虫的禽鸟退避三舍。
由此可见,教育须从娃娃抓起,治虫得找若虫下手。
“这事不能拖,”崔芜断然道,“拖成飞蝗,事情就麻烦了。”
真闹成大规模蝗灾,北地一年的口粮都得打水漂,哪怕从南边紧急运粮,也是杯水车薪。
更有甚者,飞蝗席卷草场,牛羊大批饿死。饿急眼的铁勒人会作何选择?不用想也猜得到。
“蝗灾源起云州,往南是应、寰、朔,”崔芜下定决断,“传令武穆王,不惜代价,歼敌于国境外。”
“总之,朕不想在大魏境内看到一只飞蝗!”
垂拱殿内再次陷入沉寂,这回是因为震惊。
盖昀与许思谦面面相觑,他们都知道女帝不甘幽云沦陷,却万万没想到,收复失地的前哨战会由一只小小的蝗虫打响。
“陛下三思!”
“一旦开战,北疆一线都将陷入战火,届时生民涂炭,得不偿失啊!”
崔芜只反问一句:“若是飞蝗入境,吃光庄稼,北境百姓能活吗?”
许思谦语塞。
女帝看向逐月:“朕的意思可听清楚了?即刻拟旨,六百里加急发往雁门。”
逐月不敢怠慢:“臣遵旨。”
三千里北境山河因为女帝的一句话……不,是因为小小飞蝗扇动的一下翅膀,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变故。
当晚,一骑快马飞驰离京,跨越重重关山,送到雁门关外,武穆王手中。
秦萧通读旨意,抬头对上帐中诸将战意凛然的眼,勾唇笑了。
“去准备吧,”他淡淡吩咐,“休整这么久,也该活动一下了。”
悠长风声刮过亘古旷野,伤痕累累的城门轰然洞开。鲜明甲胄映照骄阳,为首的主帅拔刀出鞘。
“出兵!”
一声令下,大地发出隆隆震颤,好似万雷过境。
雁门异动没能瞒过铁勒耳目,加急军报送入千里之外的行宫,又被铁勒可汗的侍从官拦下。
他回头看向寝殿,狼王伏在金帐内,发出声嘶力竭的咳嗽。医官颤巍巍地跪在地上,手里捧着金盆,直到耶律璟咳出一口混着血沫的浓痰,才长出一口气。
“请汗王听我一言,”他跪地叩首,“您的伤势不能再操劳,必须安心静养。”
耶律璟说不出话,疲惫地挥了挥手。与他夫妻十数年的王妃端着金杯上前,双手送到他嘴边。
耶律璟就着王妃的手连饮两口,疲惫地招了招手。远远候着的侍从官这才近前:“汗王,来自雁门的加急军报。”
耶律璟说不出话,由王妃代为传达指令:“念。”
侍从官摊开火漆封印的信报:“雁门异动,秦萧出关,数万大军直指朔州……”
一句话没念完,耶律璟再次咳嗽起来。
“……你听到了,”他好容易喘匀了气,苦笑道,“如今,哪有给我静养的空闲?”
又转为冷戾:“秦萧所图为何?是要与我大举开战吗?”
侍从官头埋得很低:“中原天子发了檄文,说是、说是汗王治蝗不力,致使天灾泛滥。既然您不懂得治国理政,她不介意多辛苦,替您治理一二……”
檄文写得非常具有崔芜个人化风格,严谨是不必的,风度是不要的,主打思想只有一个,气死人不偿命。
耶律璟城府极深,倒不至于为了口舌文章动怒,只是蹙眉:“治蝗?”
不怪他起疑,实在是这理由听着忒敷衍,十个里有九个都得怀疑是中原天子大举进犯的障眼法。
“传令忽律,盯紧秦萧……”
他说不了两句就喘成一团,一旁的王妃伸出手,替他轻轻按摩胸口,眉间戾色乍现:“如果不是乌孙人贪功,破坏汗王部署,秦萧怎么可能活到现在?连累汗王白挨了一刀。”
耶律璟摆了摆手。
乌孙已灭,说什么都晚了。
“上回是他运气好,”他沉声道,“这一次……咳咳,可不一定有这样的好运。”
当铁勒积极备战时,深宫之中的女帝在做什么?
她消失了。
六百里加急发出的当晚,她把盖昀单独召进宫中,如此这般地吩咐了一通,连夜点了三百禁军,马不停蹄地赶往北境边陲。
是的,女皇陛下唯恐边镇官员治蝗不力,决定亲身上阵,御驾监工。
这一回,哪怕盖昀唾沫横飞、口干舌燥,也未能扭转女帝的决心。
“民以食为天,朕一人安危,如何及得上北境数万军民口粮要紧?”女帝义正言辞,“不必说了,朕意已决!”
盖昀差点血溅蟠龙柱。
第279章
但凡文臣, 只要不是天生奸佞,多少都会渴望效仿某位姓诸葛的先贤。若能得遇明主,共造盛世, 也算不枉一世为臣。
盖昀是幸运的,梦想基本实现了, 唯一的问题是,遇到的“明主”不是刘玄德那一款,英明神武勉强沾边, 只是时不时总有点四六不着。
好比这一回, 她就用自己的“歪理”再次说服了盖昀。
“古人提及少帝无能,时有‘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的说法。朕每每不服,为何总将无能昏聩归结妇人?”
“后来隐约明白了,这说法并非全然有误。盖因妇人自幼受困闺阁,所见不过四方天, 所闻不过女则闺训, 眼界有限阅历不足,自然无法教导天子。哪怕千万人中, 也不过出了一个前朝女帝。”
“但这是妇人自己愿意的吗?又是谁困住她们的脚步, 蒙蔽了她们的视野?”
崔芜紧紧盯着盖昀:“先生,就算没有蝗灾作祟,朕原也不会将自己关在宫墙之内。”
“在这宫城中待久了,人就成了困兽,耳目闭塞,只看得见盛世气象,听得进阿谀之声,什么百姓, 什么疾苦,统统与我不相干。”
“这不是朕的初衷,朕也绝不会让自己落到这样可鄙可怜的地步。”
女帝一番话将过往千年坐困孤城的帝王一竿子打翻,痛心疾首之意恨不能将人从坟墓里拖出来鞭尸。
盖昀赫然有种一劈两半的错觉,感性的一半为女帝言语心潮澎湃,简直想伏地叩首高呼万岁。理性的一半却艰难吊起一线清明,努力做最后的劝说:“纵然陛下有意察访民生,也不必选在此时。雁门出兵,铁勒必有异动,北境正值兵荒马乱,何况殿试马上要开始了。”
“陛下身份贵重,何必亲身犯险?”
崔芜敢去,自然是做过通盘考量。
“雁门有兄长,有颜适,必不会让铁勒越雷池一步。朕领三百禁军,纵然遇上铁勒轻骑,也能安然脱身。”
说到这儿,女帝扬眉一笑:“先生莫不是忘了,朕昔年也是正经征战过来的,千军万马尚且不惧,区区几股轻骑能耐我何?”
盖昀无奈:“那殿试……”
“这是朕今晚宣先生觐见的缘由,”崔芜很干脆,“朕想着,回回殿试都是答卷,今科不妨换个花样。”
盖昀生出极不祥的预感:“怎、怎么换?”
“治地,”女帝早有腹稿,“战为练,不为看,纸上文章写得再好,也不如去民间历练一回。”
“朕想着,三十六名贡士,每两人一组,每组分管一个县,专司治蝗事宜。若能杜绝蝗灾,即为上佳。若不能解民之困,那文章做得再好,也只配去义学当个教书先生。”
盖昀:“……”
崔芜笑眯眯地:“朕仓促启程,后续只能烦劳先生安排。务必快些将人送去,民生和蝗虫可等不得。”
就这么着,盖相被女帝赶鸭子上架,成了“胡作非为”的帮凶。
可想而知,翌日天明,盖昀将女帝留下的“殿试题”公之于众时,引发了怎样的波澜。朝臣无不愕然,随后便是例行公事的斥责——
“荒唐,简直太荒唐了!”
“一国天子,怎可轻身犯险,是底下没人了吗?”
“居然用治蝗当殿试题目,这、这成何体统?”
“正经科举出来的贡士,出圣人居、登天子堂,怎可如布衣泥腿一般于田间劳作?”
最后一句尤为刺耳,盖昀蓦地转头,目光如电。
“布衣如何?劳作又如何?国之根本,在农与桑,陛下心系农事,乃天下之福!一国之君尚能事必亲躬,尔为天子门生,怎可不效仿于后?”
那人不吭声了。
哪怕心里对女帝所为再多诟病,木已成舟,盖昀也只能力挺到底:“陛下此举自有深意,如今的国朝与以往不同,要的也不只是纸上谈兵。”
“陛下有言在先,三十六名贡士即刻北上,分管十八处县城。治蝗有力者,即为甲等。若不然,发往义学任教,三年后再做论处。”
“随行禁军已然点齐,车架也已备好,陛下手书的治蝗策人手一份——诸位名贡士,请上车吧。”
三十六名名贡士万万想不到,自己挑灯夜战多日,满以为凭一手锦绣文章可打动圣心,熟料临时换了赛道。
这些人中不乏养尊处优的世家郎君,如何吃得了疾行赶路的苦?又如何能容忍自己与泥腿子一样灰头土脸劳作?
可天子旨意已下,金口玉言不容更改,若要抗旨,莫说自己性命,便是家族前程都得毁于一旦。
正踌躇间,只见名贡士中一人敛袍袖、正衣冠,不慌不忙出列:“学生愿往。”
言罢,从容登车,正是逐月。
她是第一个,卢清蕙紧随其后,也跟着上了车。
盖昀浮起笑意,不着痕迹地瞥向贾翊。
后者会意开口:“怎么,我大魏最年轻有为的才俊,今日连两个女子都比不过?”
这话的杀伤力堪称无敌,世家学子一开始或许裹足不前,但有人开了先例,还是两名女子,那就算捏着鼻子也不能落于人后。
堂堂须眉,怎可被女流看轻!
于是继女帝之后,三十六名名贡士同样奔赴北境战场,只他们的敌人不是铁勒大军,而是漫天匝地的蝗虫。
女帝比名贡士们早一日抵达边境。好消息是,飞蝗尚未抵达。坏消息是,纵然不见飞蝗,土里仍钻出不少刚孵化的青绿若虫,见草就扑,遇粮即啃,好好的庄稼苗,转眼成了光杆司令。
崔芜气坏了,一声令下,自有禁卫上车,将预备好的“生力军”请下来。
只听“嘎嘎”共“咯咯哒”齐鸣,鸡毛伴鸭羽漫天,那竟是一笼笼的鸡鸭,虽在车里闷了些许时日,依然精神奕奕,整装待发。
此时笼门开启,家禽大军如归山猛虎,雄赳赳气昂昂地奔赴战场。只见这里一头金光彩,声振五岳吞山河,叼起蝗虫三两口,吃得肚饱又足靥。那里一只绿头禽,白毛红掌戏清波。扁嘴下刀快又准,追缴残寇下天河。(1)
眨眼间,地上蝗虫清空一大片。
崔芜这次不光自己来了,那一狐一猫也带出来放风。别看俩团子在宫里闹腾,到了田间被唤醒野性,追着鸡鸭不住狂奔,倒是好巧不巧地将掉队的落单家禽赶回田里。
本地县令听说消息,着急忙慌赶来时,天色已然向晚。肚皮浑圆的家禽大军好似凯旋的王师,正列队回笼歇息。
“寿阳县令吕元均,不知陛下驾到,有失远迎,望陛下……”
吕县令一句话没说完,就被那胡服打扮的当朝天子摆手打断。她是一点不顾及九五至尊的形象,与寻常士卒一般寻了块平坦的大石坐下,一边灌着凉水,一边用袖口擦汗。
“正好你来了,朕问你,发下来的《治蝗策》读了吗?怎得还有这么多若虫?”
吕县令头一回面圣,紧张的舌头打结,兼之又有口音,崔芜耐着性子听了半晌,才勉强梳理清楚缘由。
首先,这地方靠近边陲,连年战乱。虽说大魏立朝后,形势好了许多,逃走的壮丁却没及时回来。
人口本就不多,分得出的人手更少了,虽接了女帝敕令,奈何客观条件摆在这儿,实在无法面面俱到。
所谓县令,乃是一县之长,手头不止治蝗一项工作——承宣政令、教化万民、赋税纳粮、司法断案,哪一样不要亲自过问?分摊下来,花在“治蝗”上的精力十分有限。
崔芜:“……”,
虽说事实如此,还是很想找茬揍这人一顿。
可惜现在不行。
“眼看快天黑了,”她来不及与吕县令分说,扭头吩咐死皮赖脸非得跟来的丁钰,“坑挖好了吗?”
丁钰比了个OK的手势:“放心吧,来一个灭一只,来两个灭一双。”
“挖坑”也叫堑坎掩埋法,即在蝗虫预期到达的地方各挖一个深广皆两尺的坑,坑间相距一丈,两旁用板及门扇接连八字排列,使蝗虫无法向左右突围,再将其驱赶进坑掩埋。
或是在沟中点火,以火焚烧蝗虫亦可。
女帝亲自坐镇,吕县令再忙也得腾出手,当下招来本地青壮,列队编组巡视田间。
待得夜色降临,这些人点起火把,一边吆喝一边鸣锣,将草丛中的若虫惊醒,山里人打兔子一般驱赶到沟渠附近。
那蝗群几次三番突围,都闷头撞在木板上,慌不择路之下,果然纷纷坠坑。坑中本有引火之物,丁钰瞧得分明,断喝一声:“点火!”
无数火折被投入坑里,红光并热浪冲天而起,随之弥漫开的,还有难以形容的焦香味。
有点像肉香,但不完全是,叫没吃饱的崔芜咽了口口水。
“传朕旨意,”她唤来吕县令,“这一两年间不许猎食雀鸟,都给朕留着吃虫子。每户多养家禽,不用他们出钱购买,朕都带来了,你安排人手分发下去,跟百姓说清楚,不必额外给钱!”
吕县令先前办事不力,巴不得有机会将功折罪,闻言毫不犹豫应下:“臣领旨,必定办好此事,不负陛下所托。”
这边崔芜满意颔首,那厢篝火渐熄,丁钰拿木棍扒拉半天,捡出两具尚能看出轮廓的“焦骸”,喜滋滋过来献宝:“闻闻这味,多香啊,就问你敢不敢……”
话没说完,崔芜劈手夺过蝗虫焦尸,直接丢进嘴里,嘎巴嘎巴咽了。
末了给出一个评价:“有点像烤焦的鸡肉干。”
丁钰:“……”
吕县令:“……”——
第280章
丁钰整个人都不好了:“快吐出来!让你看新鲜, 没让你往嘴里塞!”
崔芜却已抻直脖子咽下去:“没事,就当补充蛋白质了。”
丁钰还是很崩溃:“你不怕有病……啊呸,风邪啊?”
崔芜真不怕:“高温消毒, 再多风邪也烧死了,顶多落上点草木灰, 吃了不打紧。”
她原是玩笑,说到这里却认真了:“眼下还是若虫,毒性微弱, 吃到肚子里也不怕。不如叫上百姓一起开荤, 好歹挽回点损失。”
食用蝗虫不是稀罕事,现代人去云南旅行,谁不撸两串烤蚱蜢尝鲜?即便是古时,前朝太宗亦曾以食用蝗虫振奋人心,虽有政治作秀之嫌,却表明蝗虫, 至少在进化成飞蝗前, 是能吃的。
且晚吃不如早吃,少吃不如多吃。
虽然镇远侯对食用昆虫非常抵触, 时不时捂胸作呕吐状, 却还是将女帝旨意传达下去。于是这一日晚间,累惨了的士卒们围着深坑篝火,开启了另类的烧烤撸串。
连当朝天子都吃了,他们这些当兵的还有什么好纠结的?
放开了吃!
崔芜用胡饼就蝗虫,吃了两张才罢休。旋即,她望向黑沉沉的夜空,心里不期然闪过一个念头。
她想:兄长现在在做什么?
出兵旨意下达得仓促,他此时深入敌境, 想必没有蝗虫烧烤打牙祭。
他……此行可还顺利?
秦萧却不似崔芜想的这般处境艰难,旨意仓促不假,于武穆王闻言则是养精蓄锐,终于等到一刃封喉的时机。
要如何用最小的代价、最有效地夺取燕云之地?
秦萧曾与崔芜无数次探讨这个问题,彼时大魏天子半开笑半认真地引用了另一个时空,某位战争狂人的经典战术。
“闪电战,”她指着舆图,煞有介事地说,“在一个所有人意想不到的时机突然出兵,自南向北长驱直入,待得铁勒人反应过来,则我军已连下数城,进可攻退可守,就如一把尖刀楔入敌军地盘。”
但是这个战术有个先决条件。
“……需要领兵主帅对战局判断极为精准,熟悉敌军的作战模式,且对己方军队有绝对的掌控力,”崔芜若有所思,“机动性、战斗力和主帅的个人素质缺一不可,差之毫厘,断送的就是数万士卒性命。”
如果是另一个时空的北宋,打死崔芜也不敢这么玩,盖因一帮不懂战事的腐儒书生指挥用兵,直如三岁小孩挥舞流星锤,不砸着脑袋就不错了,还玩什么战术?
但现在……
崔芜看着眼前的秦萧,唇角勾起。
论及指挥大兵团作战的能力,这位排第二,她还真没见着几个拍胸口保证稳压一头的。
在崔芜,只是顺口一提,北伐时机尚未成熟,关起门来纸上谈兵,怎么信口开河都无所谓。
但她没想到,秦萧竟然听进去了。
自驻守雁门以来,秦萧对着舆图反复推演铁勒人的作战模式与遇袭后的可能反应。北出雁门之后,他的第一反应不是陌生,而是微妙的熟悉,仿佛一支弹奏过无数遍的小调,每一段韵律都了如指掌,每一个节点都耳熟能详。
昔年战争狂人发动闪电战,靠的是欧洲各国明哲保身和重炮推进的战术。在这个时空,重炮尚未登上历史舞台,但秦萧有他的底牌。
不逊色于草原民族的战马,以及崔芜友情附赠的大杀器。
在第一次遭遇铁勒拦截部队时,关了许久小黑屋的杀器终于正式亮相。
领兵的将领名叫忽律,胡图死后,他便是耶律璟麾下最得信重的大将。
此时见了秦萧,再想起缠绵病榻难以起身的汗王,忽律双目血红,厉声喝问:“秦萧,你闯进我们的土地,屠杀我们的勇士,到底想干什么?”
“都说中原人最重信义,你们就是这么守信的?”
论及词锋犀利,秦萧这辈子除了崔芜,还真没怕过谁。
“燕云之地本就属于中原,昔日晋室无能,放纵尔等趁虚而入,夺走了燕云十六州。如今物归原主,有何不可?”他冷冷一笑,“中原人的信义,是对好朋友所言,如尔等这般不请自来、打家劫舍的恶客,中原人从来只有一条信仰。”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忽律大怒:“你不过是我们汗王的手下败将,今天我要拿你的人头,献给汗王当酒器!”
说完一夹马腹,麾下骑兵滚滚而至,仿佛席卷草原的狼烟,转眼铺天盖地。
秦萧丝毫不惧。
虽然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中原与草原民族的交锋总是逊色一筹,但这绝不包括秦萧亲手磨练出的安西军。
巧得很,他麾下这只精锐轻骑,有一大半是从安西军中调拨来的。
女帝有心打散安西旧部不假,却也不想秦萧领着一支不熟悉也不了解的军队上阵拼命。替换下的安西旧部,一多半被调来雁门,用意昭然若揭。
如今,这支秦萧亲手磨砺出的利器重归主帅麾下,直如虎归山林、龙入汪洋。两万精骑抽出长刀,只一个照面就将滚滚而来的狼烟切断了。
而这只是刚开始。
崔芜非常清楚孤军深入的危险,一点不想让秦萧拿血肉之躯去试铁勒人的刀锋,一早准备好了“杀手锏”。此际狭路相逢,秦萧一声令下,冲锋的骑兵突然向两边散去,缺口处推出一队怪模怪样的武车,前头安着两指厚的铁板,攻城时可用作阻挡箭雨的盾牌,防御性能一流,攻击力……暂且不得而知。
不过很快,铁勒人就体会到它的威力。
秦萧再次下令,武车撤开暗闸,铁板上现出密密麻麻的箭孔,每一孔都有儿臂粗细。弩箭由机械触发,自孔中射出,威力远比人力射出的强。
打头一排铁勒骑兵猝不及防,好些人中了招,拖着满身箭簇滚落马背,顷刻间成了血红肉泥。
颜适瞧着直吐舌头,从旁捅了秦萧一下:“陛下还藏了这些好东西?以前怎么没见她提起过?”
秦萧睨了他一眼:“这才哪到哪?”
颜适惊讶地睁大眼。
如秦萧所言,这些不过是开胃菜。只见铁勒军毕竟训练有素,扛过最初的紊乱,很快重新集结。
忽律带头冲锋,弯刀凝结冰冷阳光:“汗王有令,今日谁能斩落秦萧人头,赏万金,封万户!”
秦萧眉梢极危险地一挑。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铁勒人紧随其后,就像出闸狼群扑向猎物。可惜安西军不是猎物,而是见血封喉的利器,居中的秦萧不为所动,直到铁勒人相距不足百步远,才下达第三道命令:“变阵!”
变的不是军阵,而是武车阵。士卒们用最快的速度撤下挡板,将武车临阵改造成一种类似投石机的装置。掷出的却并非石块,而是一种圆滚滚的铁皮球,乍看上去和昔年丁钰扰乱视听的烟雾弹十分相似。
铁勒人不乏吃过苦头的,知道这玩意儿瞧着怪异,其实威力有限,只会释放烟雾掩人耳目,遂用铁勒语呼喊:“别管它!冲过去!”
这一冲,就要了老命了。
这玩意儿看着像烟雾弹,实际构造却差了十万八千里。铁球落地,火药当即炸开,裂成八瓣的铁皮与数不清的钢珠同时射出,直如暴雨梨花,叫周围的铁勒人喝了一壶大的。
霎时间,血花与铁丸齐飞,惨叫共哀嚎飙起。
这是丁钰亲手设计的“炸裂球”,已经十分接近后世的手榴弹。铁球里不止有火药,更有一百零八颗钢珠,炸开的瞬间,钢珠飞射,杀伤力堪称惊人。
反正骁悍的铁勒勇士们没扛住,连人带马滚了一地。
此时,方才越过去的左右两翼已然完成包抄,大魏军阵好似一只铁爪,将铁勒人“扣”在其中。
秦萧等的就是这一刻,长刀如电,呼啸斩落:“杀!”
颜适与史伯仁早已摩拳擦掌,锦绣富贵地将养久了,固然舒坦安闲,却也气闷得很。耳听得喊杀冲天,骨子里的血液汩汩沸腾,方知自己有多渴望这一日。
“杀!”
重器出鞘,非凡铁可以阻挡。纵然铁勒拼死搏杀,依然被大魏铁骑捅了个对穿。
忽律仓促退却,临走不忘引弓搭弦,一箭直逼大魏主帅。可惜尚未近前,就被颜适的马槊断成两截。
那少年将军活动了下脖筋,大笑道:“杀得痛快!”
旋即充满期待地看向秦萧:“少帅,不追吗?”
不知不觉,他已换回旧日称呼。
秦萧却道:“你忘了我们是来做什么的?”
颜适一怔。
秦萧回头吩咐:“拨三百人出来,组织当地青壮灭蝗,陛下拟的《治蝗策》每户发一份,若是不识字,就逐句念给他们听。”
倪章答应一声,干脆利落地安排下去。
颜适将马槊往地上一插,无奈摇头。
好嘛,这趟出关,不仅要跟铁勒人玩命,还得跟蝗虫干仗。
可忒充实了。
与此同时,三十六名新科名贡士赶到灾区。
虽然女帝想起一出是一出,幸而有个靠谱的内阁首辅,非但后续事宜安排得井井有条,连名贡士们负责的县城也划分妥当。
逐月与卢清蕙分到的是阳曲县,下了青幔马车,眼前不再是重檐青瓦,而是一望无尽、刚生出少许蒙蒙绿意的农田。
两位女名贡士对视一眼。
事已至此,没别的选择。
撸袖子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