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1章
那一刻丁钰意识到自己犯了错, 如果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根本不会叫住秦萧,只会一头雾水地目送他离去。
然而现在改口已经晚了, 秦萧一双眼眸似笑非笑地转来。
“看来秦某猜测得没错,”他悠悠道, “丁侯与陛下确实合谋演了一出戏。”
丁钰在“坦白从宽”和“誓死保皇”之间稍微犹豫了下,还是不想出卖崔芜。
“我不知道秦侯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梗着脖子, 嘴比死鸭子还硬, “我可没跟陛下串通演什么戏。”
秦萧笑了笑,不置可否,转身就走。
丁钰紧绷的脊梁骨瞬间垮了,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冷汗将里外衣衫打透了。他瘫软在地,不住喘着粗气, 直到颜适进来, 用一根手指戳了戳他。
“不是说我小叔叔飙了,要揍你?”他四下张望, “我还特意赶过来救你。”
“人呢?”
丁钰见了他就气不打一处来, 抬手拧住这小子脖子。
“我昨晚怎么跟你说的?让你死守秘密,尤其是你小叔叔,一个字都不能让他知道!”他愤怒咆哮,“你倒好,转头就把我卖了!”
颜适被他勒得喘不上气,费了半天力气才将这小子的爪子掰扯开。
“你发什么疯!”他摸着被勒红的脖颈,心有余悸道,“我一个字都没跟我小叔叔提过!”
“我小叔叔的脾气, 我比你清楚!万一被他知道……你有十颗脑袋都不够他砍的!”
丁钰:“……”
他还没过味,就见门口多了一道人影,却是秦萧不知何时折返,将两人对话听了去。
丁钰吓懵了,颜适吓傻了。
丁府管家就在这时跑了来,殷勤备至道:“侯爷,您的玉佩找着了,就在那紫薇花藤的架子下面。”
说着,摊开手掌,奉上一枚莹白温润的母子鹿玉佩。
秦萧伸手接过,对丁钰淡淡一颔首:“叨扰了。”
又冷冷盯视了颜适一眼,拂袖离去。
留下丁钰和颜适二人面面相觑,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
娘的,老子被这阎王脸摆了一道!
敢情大魏军神声东击西的手段,全用在丁某人身上了!
丁钰愤怒的无以复加,另一边,秦萧也没好到哪去。他上车之后直奔宫城,胸口剧烈起伏,像是烧着一把铺天盖地的大火。
不,他气恼的不是被某位陛下占了便宜——君要臣死不得不死,性命都能交给她,侍个寝算什么?
他气的是崔芜做都做了,末了居然跟没事人似的,打算将这一篇悄无声息地遮掩过去。
敢睡不敢认,出息呢?
马车再入宫城,依然是往垂拱殿求见。闻听女官来报,崔芜搁下批折子的笔,眉心轻轻一挑。
“不对啊,”她思量着,“这人刚走没多久,怎么又回来了?”
女帝多年来征战沙场磨练出的直觉发出声嘶力竭的警告,她平白打了个寒噤,自秦萧反常的举动中嗅出不祥征兆。
“该不会是察觉到什么,跑来找朕对峙吧?”她整个人都不好了,“要不……先躲躲?”
打定主意,她毫不脸红地吩咐女官:“就说朕在与外臣商议公事,不便见……”
话没说完,秦萧已然越过女官,步履稳健地踏入殿中。
“不便见什么?”
崔芜睁大眼:“朕还没说宣召,你怎么进来的?”
秦萧神色如常:“陛下怕是忘了,您曾吩咐过宫中侍卫,许臣自由出入各处宫室。”
“如今殿中并无外臣,他们自然不会阻拦臣。”
崔芜挖坑把自己埋了,懊恼地拍了额头一巴掌。
秦萧横眸递过眼色,初云纵然战战兢兢,却仍挺着胸膛挡在御前,大有“武穆侯要欺君犯上,先得过我这一关”的气势。
直到崔芜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她才如蒙大赦,赶紧开溜。
崔芜思忖着,秦萧从来正人君子似的,只要咬死不认,他顾及君臣之分,未必敢将自己怎样。
遂理不直气也壮:“兄长前脚刚走,怎么转眼又回来了?朕折子还没批完,要不你先回去上值,等朕批完折子再寻你说话?”
秦萧被气笑了。
这是崔芜登基以来,头一回私下相处时自称“朕”,却是为了将他支走,防着秦萧兴师问罪。
可真是“天威难测”啊!
“本不该打扰陛下处置公事,”他嘴上说着“不该”,人却反而往前进了两步,“只臣有一事不明,须向陛下请教明白。”
崔芜如临大敌地看着他:“请教什么?”
秦萧似笑非笑:“敢问陛下,何为监守自盗?”
崔芜:“……”
女帝被铁勒大军兵临城下时都没这么紧张过,饶是殿内镇着冰鉴,额角依然渗出细细的汗珠。她只犹豫片刻,就选择了最简单的应对方式——装傻。
“怎么秦侯气势汹汹入宫,就是为了向朕请教成语?”她顾左右而言他,“可要朕从国子监请个先生来,为秦侯详细释惑?”
秦萧步步逼近,一双渊黑眼眸看定了崔芜:“陛下应知,臣需释惑的,可不是区区一成语。”
崔芜本能想退,却知眼前这位是兵法大家,一旦退了,只会被他逼入死角。
她梗着脖子站稳了,大有“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意思:“秦侯是什么意思?朕才疏学浅,听不懂你的机锋。”
秦萧额角青筋颤动不休,好些年没体会过“一佛升天”的滋味。眼看崔芜打算充愣到底,他深深吸气,就要捅破那层聊胜于无的窗户纸。
脚步声突然闯入殿中,却是初云去而复返。她不敢看秦萧,硬着头皮走上前:“陛下,山西布政使司发来六百里加急,洛御史出事了。”
崔芜倏尔收起小女儿姿态,这一刻,她变回了“大魏女帝”。
在另一个时空,山西被称为“河东路”,女帝嫌拗口,改回她熟悉的名称。除此之外,那些繁琐累赘的职权能删就删,地方权职以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司与都指挥使司组成基本架构,三司各司其职,又相互牵制。
时任山西布政使的是个熟面孔,正是昔年与崔芜有过一面之缘的太原府长史公孙真。
河东,或者说山西,紧邻铁勒地盘,中间只隔了一道雁门关。能得女帝青眼坐镇要地,公孙真的能力和人品都是过硬的。有他传回急报,亦有提刑按察使司的折子侧面印证,崔芜很快拼凑出事态全貌。
半月前,洛明德一行进入河东境内。他是个聪明人,并未将此行目的摆于台面,只道是奉旨巡察地方民生,挨个接见豪族当家人。
当然,接见的不是他本人,而是乔装假扮的副手。至于洛明德本人,则带着两名护卫微服出访,趁着地方豪族觥筹交错,将他们侵占的民田苦主挨个询问过一遍。
就在他打算寻人将搜集到的证供快马送回京中时,却遭流寇伏击,生死不明。
其中一名护卫拼死杀出重围,只来得及将罪证与缴获的箭头呈上,就倒地气绝。
箭头以铁铸造,宽刃如菱。
是铁勒人惯用的箭镞。
公孙真心知不妙,牵扯上地方豪族与北境外虏,不是一个布政使能抗衡的,立刻修书一封,六百里加急送回京中。
眼下,这封急报就摆在女帝案头。
与之前几乎前后脚送进垂拱殿的,还有史伯仁的密奏。
雁门关外的铁勒大军似有集结迹象。
崔芜与秦萧相继看罢,对视一眼。
“宣内阁首辅盖昀,次辅许思谦,镇远侯丁钰,兵部尚书石浩觐见。”
半个时辰后,被点到名的重臣再次齐聚垂拱殿,面前摆着两份加急军报。
所有人都明白“铁勒大军集结”意味着什么,殿里沉寂如斯,重臣们心口沉甸甸,仿佛压着铅块。
“南境尚未全然平定,北面不宜轻启兵锋,”盖昀为此番议事定了调子,“两线开战负担太重,于国于民有害无益。”
许思谦紧跟着报出国库存余,又道:“即便有闽王积累作为补充,以国库如今所余,仍无法支持与铁勒开战。”
两位重臣都这么说,可见事实如此,短期之内无法扭转。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于大魏女帝亦是如此。
“这一仗不能打,”崔芜不乏决断,“但也不能让铁勒人看破咱们的心思。”
“否则,狮子大开口,与其拿百姓血汗去填无底洞,朕宁可用于备战。”
盖昀揣度着女帝心思:“依臣之见,不妨由礼部拟一份措辞严厉的国书,彰显大魏国威。再派大将坐镇太原府,则铁勒以为中原不畏国战,或许会知难而退?”
女帝玩味着“大将”两个字,若有所思地垂落眼帘。
太原府已有史伯仁镇守,以其勇猛尚不足以震慑铁勒,何人能更胜一筹?
不约而同地,她和盖昀都把视线投向低头品茶的秦萧。
“叮”一声轻响,秦萧将茶碗撂回案上。
“铁勒狼子野心,此番来者不善,所图势必不小,”他撩袍跪地,郑重拜倒,“臣请提兵北上,为陛下清理门户。”
崔芜闭眼,长长吐息。
这一日终是到了。
“……可。”
一个字,揭开了北地战场的序幕——
第262章
女帝准了武穆侯的主动请缨, 也当殿赐下调兵虎符,但后续的准备事宜繁冗复杂,非朝夕间可以完成。
首先, 秦萧需将枢密院的工作梳理成册,做好交接。尤其是兴建神机营一事, 须由信得过的人接手。
其次,秦萧不是独自离京,麾下领有三千轻骑。这些人的铠甲、兵刃、战马, 乃至粮饷辎重, 皆须秦萧这个武穆侯亲自过问。
这就免不了与户部和兵部打交道。户部尚书许思谦是老熟人,又是温厚脾性,除了抠门些,倒也不会刻意刁难。
兵部尚书石浩出身世家,因着被枢密院分薄了权柄,见着秦萧总有些阴阳怪气。
虽说有女帝旨意压着, 不至于明目张胆地为难, 每日扯几回嘴皮却也甚是扰人。
如此忙忙碌碌,倏忽过去七八日。
这一日晚间, 府中家将收拾了行囊, 衣物、药品依次装好,正不可开交之际,忽听管家来报,女帝居然微服登门。
秦萧这一惊非同小可,亲自迎了出去,只见女帝照旧是便利的翻领胡服,足蹬乌皮长靴,长发结成一根黑亮的辫子, 用金线串了米珠缠得密密的。
“兄长出征在即,”她说,“我给你送来些常用药物,都是我自己配制的,比太医院用得好。”
秦萧含笑谢恩,正要将人请去正厅奉茶,崔芜却道:“不必麻烦,我今日也不是天子身份造访——兄长的行囊呢?可容我检查一二?”
这话搁在旁人自是极失礼,但秦萧知道崔芜的性子,并不觉得冒犯,反而极为受用。他引着崔芜来到正院,东里间是卧室,西次间是书房,行囊收拾得满满当当,装车就能走人。
这府邸是崔芜所赐,她却是头一回来,自己还颇觉新鲜。那边秦萧吩咐厨房去备甜汤,这厢她浑不拿自己当外人,里外转悠过一圈,忽见床头包袱里露出一角粗劣毛衣。
崔芜认出九曲十八弯的针法,顿时窘了:“兄长怎么还带着这个?”
秦萧淡笑:“如今天气热,待到河东就冷了,总归用得上。”
“我不是这个意思,”崔芜在案前坐下,一边扒拉着木匣里的常备药物,一边道,“这羊毛粗劣得很,我从夺天工那儿调了一批上好的棉衣,厚实又软和,正好给兄长带着。”
“还有两件进贡的玄狐大氅,御寒保暖最是管用,也给你一并带走。”
秦萧:“棉衣与狐裘自然好,只秦某心里仍是钟爱这件毛衣,还请陛下许臣随身携带。”
毛衣粗劣,针法也糙得很,缘何能得武穆侯青眼?
还不是因为崔芜所赠,亦是她为他亲手织就的第一件衣裳。
崔芜突然想起那一日,秦萧气势汹汹地入宫问罪,虽因突发的军情耽搁了,但两人心知肚明,这事并没有过去。待得时机合适,还会旧事重提。
她干咳两声,一本正经地转移话题:“兄长想带就带着吧。只我此来,还有几件事叮咛。”
“臣洗耳恭听。”
“此去河东,铁勒固然重要,洛明德的生死也不能不查,”崔芜道,“公孙真发来折子,搜遍事发区域,仍未寻到尸身。”
“我猜,十有八九,他还活着。”
这个猜测是有根据的,如若洛明德死于乱军,尸首定不会被处理,公孙真怎样都该寻到痕迹。
但他没有,虽不排除尸首被野兽拖走的可能,但崔芜派去的禁军不是吃素的。她的直觉告诉她,洛明德还活着。
“铁勒轻骑出现的时机太巧,正好赶在洛明德搜寻罪证的当口,我不信这是意外。但若是人为,只可能是当地有人里通外国,借铁勒人之手销毁形迹。”
“若真如此,则兄长此行既要威慑外虏,又要提防暗箭,实是腹背受敌。”
秦萧听明白了:“陛下放心,臣会小心行事,也会设法寻到洛御史下落。”
崔芜欲言又止,终是轻轻叹息:“兄长身子尚未养好,到底是……要你操劳了。”
不是没想过这一天的到来,却还是没料到来得这么快。在崔芜的预设中,秦萧至少应在京中休养一两年,待得去了病根,各方面条件也成熟了,再领兵北上。
奈何计划赶不上变化。
秦萧本人倒是安之若素:“臣的身子已无大碍,不瞒陛下,成日里安居京中,亦觉精力无处使唤。北上也好,有臣在一日,定不叫铁勒人越过雷池半步。”
崔芜仔细端详过他,见其神色坚定,眼神明亮,就知秦萧私心里盼这一天已经盼了许久。
“罢了,”她安慰自己,“至少他得偿所愿了。”
遂振奋了精神:“我最不放心兄长的就是这点,一到战场上就跟野马撒欢似的,半点顾不到自己。”
秦萧心说:野马撒欢的分明是颜适,跟秦某有什么关系?
脸上却不动声色,任由崔芜数落。
“此次北上,清行为你副将,还有,初云也一起跟去,”崔芜竖起手掌,打断他的欲言又止,“初云名为监军,但我交代过她,用兵打仗、粮草辎重她一概不用管,只盯紧你一人。能叫你按时用饭,到点就寝,就算她完成任务,回来我必重重赏她。”
“她随行带了两名女医,负责照看兄长身体,闲来也可将治疗外伤的法门传授军中医工。若有大战,或许重伤将士能多救回来几个。”
这是正事,秦萧断无不允之理:“陛下想得周全。”
崔芜这想起一出是一出的性子改不了了,说到外伤法门,她来了兴致,拍手道:“跟着兄长的亲兵呢?把人都叫进来。”
“当初在宫里,急救法门是学过的,明日要启程了,朕得考考他们。”
“考校不过关的,不许跟去,到太医院跟康女医学上两个月再走。”
秦萧哑然,但女帝一言九鼎,他不便驳斥,只得将亲兵唤进来,也将厨房熬煮的甜汤端与崔芜。
“陛下喝碗莲子羹吧。”
眼下是八月初,晚间已有凉意,只屋里还有些闷热。秦萧将门窗打开,外头罩着细纱,不必担心蚊虫,穿堂而过的夜风却能带走暑气。
崔芜嚼着甜滋滋、脆生生的莲子,打量着站在面前的倪章和燕七……外加一个备用的颜小将军:“若是受了外伤,怎么处置?”
倪章抢答:“若是战场上,先护着少帅退到安全地带,然后用酒精或者淡盐水清洗伤口。再用干净纱布包扎,带到军医处进行二次处理。”
燕七补充道:“若伤得重了,或是污秽没能及时清尽,以致风邪侵体,高热不退,立刻修书发往太原府,请用金创药。”
所谓的“金创药”就是青霉素,亲兵们见过它救治风邪感染的疗效,遂将其奉为救命的“圣药”。
可惜青霉素提取过程复杂,霉菌培养更是百中无一,到现在也没法量产,保存亦有时效限制。
是以崔芜决定,由初云带一批药物往太原府备着,估摸着即将用罄,修书发回京中,她再调拨新的过去。
“若是中了敌方毒箭,或是被人在食物中下毒,该当如何?”
这一回颜适抢到了:“若是毒箭,立刻回营拔箭,将毒血吸出,或是将带毒的血肉剜去,再请军医辨认毒物,寻找对症的解药。期间要做好导流,用中空的芦苇管子,高温煮沸,固定伤处,将脓液引导出来。”
“若是服食毒物,先灌浓盐水催吐,待得毒物吐尽,再服用绿豆甘草汤。若不见好,同样往京中求援。”
崔芜微微颔首,显然对考校结果还算满意。秦萧无奈摇头,到最后不得不插嘴:“陛下,时辰不早,放他们回去歇息吧,您也该回宫了。”
崔芜心中遗憾,今日一走,不知何年才能见到,巴不得多耽搁些时辰,却又舍不得秦萧熬夜,只得起身:“该准备的我自会替兄长打点好,若有一时没想到的,我再派人送往太原,兄长……”
她想让秦萧不必勉强,若觉得支撑不住,上折辞了便是。但话到嘴边,又觉秦萧定不会将属于自己的战场拱手相让,此语有辱没他之嫌,于是吞了回去。
“没几日便是中秋,可惜团圆之夜,兄长却得出征在外,”她叹息道,“宫中新制了月饼,有豆沙的,还有莲蓉蛋黄。”
“回头兄长带着上路,中秋佳节吃着月饼,就如见着我了。”
秦萧有些好笑,前人是“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到了崔芜这儿却是“见饼如忆人”,忒是接地气。
笑到一半忽又笑不出来,盖因想起中秋分别只是开始,往后三五年间,自己都在边陲,怕是只有年关述职才能见上一面。
“三五年,”秦萧忍不住想,“她为天子,身边多少青年俊彦,可能把持得住?届时新容换旧颜,又可还记得昔日‘义兄’?”
一念及此,顿生怅然,更平添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戾气。
崔芜已经走到门口,兀自恋恋不舍:“河东气候不比京城,冬日冷得厉害,兄长要留神保暖,不必事事亲力亲为,能交代下去的就让旁人去做……”
话没说完,胳膊突然被人拽住,整个人踉跄着跌回,一头撞上坚硬的肩胛。
第263章
秦萧将养半年, 气色好了许多,被殚精竭虑熬干的血肉长了回去,依稀可见昔年的猿臂蜂腰、挺拔如松。
崔芜撞在他怀里, 脑袋“嗡”一声响,好半晌回过神, 隐隐觉得不妥。
“兄长?”她试着挣扎了下,却被更紧地箍在怀里,“你晚上……没喝酒吧?”
大约是没的, 秦萧身上只有清苦的草药气, 不见酒味。
他低下头,闻到似曾相识的清冽气息,有紫苏饮的甘沁,亦有宫中熏香的甜腻。
“心思慧黠的小丫头,”秦萧不动声色地想,“算计到秦某头上了。”
虽然丁钰的嘴比死鸭子还硬, 却不耽误秦萧结合蛛丝马迹, 推测出大致全貌——无非是崔芜通过某种途径获悉卢家三娘的计划,遂中途截胡, 却未曾将他好生送回侯府, 反而监守自盗,趁他人事不知肆意轻薄。
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她居然敢睡不敢认,想当这事没发生过。
可恶至极!
秦萧恨得牙根痒痒,又与离愁合成一股,手臂不由地越收越紧。崔芜吃痛,嗷一嗓子惨叫起来:“兄长是要把我腰给勒断吗?咱俩多大仇啊!”
秦萧这才松了手,幸而屋里没外人, 崔芜不怎么顾忌形象地活动了下腰肢,龇牙咧嘴:“兄长果然是大好了,这臂力,啧啧。”
“我要是铁勒人,这会儿怕是已经半身不遂。”
秦萧曲指在她额角处轻轻叩了下,力道拿捏精准,已经不会如最开始那样令她额角红肿一片。
“贵为天子,怎可口无遮拦?”
崔芜的小白眼险些翻上天。
“说吧,好端端的,兄长这是发什么疯?”
秦萧没说话,只深深看着她。
崔芜突然发现,秦萧眼睛生得极好,是温润含情的桃花眼。只武穆侯领兵多年,权威太重,骁悍之气压住眉眼,便只显冷戾,不觉情深。
然而此刻,他专注看来,仿佛笼罩深渊的雾气散开,显出谷底真容——潭水清澈,波光温柔,她在水面上照见形容,一天一地,当中正好放下一个自己。
刹那间,她福至心灵,忍不住想:“他不会选在这时把话说开吧?”
心中顿生忐忑,然而仔细想想,又觉释然。
秦萧此次北上,势必长居边关,一年半载也难得回京一趟。
她不能盯着他,他又这般风仪俊美,昔年卢三小姐不过匆匆一瞥,就惦记了许多年,真放他独自一人,不知要收获多少芳心。
“把话挑明……也好,”崔芜暗搓搓地想,“自此敲砖钉脚,也叫他清楚自己是谁的人,出门在外可得小心些,别再招惹些烂桃花回来。”
她目光灼灼地盯着秦萧,等着他挑明话头。
然而秦萧却迟疑了。
他想起崔芜方才的无心之语,敌人。
是的,他此番北上,身前是外虏强邻,身后是伤人暗箭,纵有女帝护持,亦不敢保证万无一失。
若此刻把话说开,末了却不能全身而退,岂不是要留她抱憾终身?
想到这里,话到嘴边拐了个小小的弯。
“今年中秋,秦某不能与陛下共度,在此提前贺过,”他退后半步,欠身行揖,“愿陛下岁岁团圆,得偿所愿。”
崔芜:“……”
合着老娘等了半天,你就说这个给我听?
她一时失落,一时又出离愤怒,干脆把心一横:山不来就我,我就去就山。
你不说是吧?
行,我说!
然而她只来得及深深吸气,就听秦萧下一句道:“请陛下保重自身,努力加餐饭,莫令臣远在边关还要担心。”
崔芜话到嘴边突然呛着,发出一串声嘶力竭的咳嗽。
她忍不住想:我把话说开容易,可然后呢?
然后,他照样要提兵北上,依旧要防着明枪暗箭。这时挑破窗户纸,难免分他心思,更会平添挂念,若是因此中了旁人算计,可怎生是好?
心念电转间,原先壮足的胆气漏了个干净。
“兄长……也是,”她听到自己心不甘情不愿地说,“此去山西,务必多加保重,还是那句话,没什么比你的安危更要紧。”
“若遇紧急事态,不必犹豫,只管先斩后奏。京城这边,我给你撑着,定不叫你有后顾之忧。”
如今的崔芜有底气说这话,而这简单一句承诺,论情义论份量,远比千百句山盟海誓更为沉重。
秦萧含笑:“谢过阿芜。”
这是私下送别,待到翌日天明,女帝领文武百官出得城门,以天子身份亲自送麾下大将出征。
“此身贪恋清平景,不奏征人奏桃夭,”她引用了逐月所作诗句,“朕与满城桃花,静候兄长凯旋。”
阿绰端上托盘,金杯中斟满送行酒。秦萧一饮而尽,回味是糖水般的甘甜,隐隐带着玫瑰芬芳。
他认得是宫中女官酿造的“玫瑰露”,眉心微微舒展。
“臣仰承天子恩德,必不辜负陛下所托,”他还了金杯,抱拳行礼,“陛下,臣去了。”
崔芜颔首。
秦萧转身上马,许久不曾撒欢奔跑的踏清秋嘶鸣一声,随着主人心意调转方向。秦萧最后瞧了崔芜一眼,将无限思绪尽数压下。
“三五年,”他想,“我定会还你一方清明山河。”
昔年,他当众立誓,辅佐女帝,平定中原。
君子一诺,重逾千金。
大军紧随主帅,浩浩荡荡地去远了。女帝却不肯回宫,秦萧身影被林木挡住,她就登上高坡。距离超出目力所及,她就架上“千里眼”,直到琉璃镜片中再无秦萧身影,才不无惆怅地叹了口气。
“罢了,”她摇了摇头,“回宫吧。”
于崔芜而言,秦萧离去后,日子有什么不同吗?
答案是,并没有。
在过去的七年里,她与秦萧聚少离多,哪怕胸口被思念抓挠,该做的事也分毫不差。
首先,她与礼部商议,给了入京的闽王一个“南昏侯”的封号,赐了宅邸养老。
封号虽不好听,至少表明女帝无斩尽杀绝的心思。闽王松了口气,欢欢喜喜地谢了恩,至此开启了醉生梦死的日子。
值得一提的是,闽王宅邸恰与江东孙氏相邻,平日抬头不见低头见。偏生这两家关系不大好,归降之前没少掐架,此际相见,正应了那句“分外眼红”。
女帝懒得管,随他们闹,只要别闹出人命,她乐得看戏。
解决了闽王,如何开采闽地银矿也抬上日程,对眼下空虚的国库而言,这实是一针强心剂。
然而崔芜思量再三,还是不欲工部插手——就世家那尿性,雁过都得拔层毛,何况是白花花的银子?
她可不打算养硕鼠。
“这事,我有一个想法。”
她刚开了头,就被丁钰嗷嗷打断。
“你可行了吧,”丁钰实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你但凡有了‘想法’,都得把天捅个窟窿。”
“妹子,算我求你,咱现在是一国之君,不是地痞流寇,那些剑走偏锋的点子能不能收一收?走在正道上不好吗?”
“如今秦自寒又不在,你要是发疯,可没人拦得住你。”
崔芜话没说完,就被姓丁的连珠铳似地喷了一脸,气恼得不行,抓起干果堵住那张喋喋不休的嘴。
“你才发疯呢!”她没好气道,“听说过东印度公司吗?”
丁钰一愣。
东印度公司和福建银矿,日不落和大魏新朝,本该是八竿子打不着,此时却被跨越时空的联系在一起。
到底是“同乡”,丁钰轻易领会了女帝的言外之意。
“你是打算不经户部和工部,借民间办厂的手将银矿纳为己用?”他沉吟道,“不是不行,只是次数多了,难免打眼,一旦被揭露出来,则你这个一国之君与民争利的罪名可逃不掉了。”
崔芜不曾反驳,盖因官商勾结确是历朝历代逃不掉的课题,但她思忖许久,还是打定主意。
“你知道我想做什么,”她说,“按部就班阻碍太大,只能揠苗助长,好歹让工商业先有点起色。”
丁钰品着这话,心知崔芜要捧的不止是民间工商业,更是一个……本不应出现在这个时空的全新阶级。
但是……这可能吗?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是你挂在嘴边的,”丁钰慎重道,“如今的社会经济可还没到支撑资本主义萌芽的地步,你就不怕揠苗助长,催生出一个四不像?”
崔芜当然怕,她可一点不想在古代社会重蹈“冒进”覆辙。
“所以得一步步来,先进行资本的原始积累,这个过程可能需要很长时间,得做好不止一代君王的准备,”她沉吟道,“还有,开民智……”
她在凤翔时就曾兴办义学,鼓励民间送幼童入学,男女不论,且供应一顿午餐。百姓重利,为着省出一顿饭钱都汹涌响应,让不少女孩得到了原本只属于男孩的教育。
但那是凤翔一地,相当于崔芜的后花园,自然她说什么是什么。如今要在举国范围内推行同样的政策,且不论朝臣作何反应,单是所需资费就够头疼的。
“这事不能从国库出银子,”崔芜曲指敲了敲案头,“走,跟我去找一个人。”
丁钰被迫从火器研发的进度中拽出来,认命地跟着走了。
第264章
如果说, 真实历史上的皇帝大多是宅男,一辈子困守宫城,鲜少真正走进民间。那崔芜就是个多动症患者, 在宫里待久了就觉气闷,头顶是四方天空, 眼前是宫人们永远谦卑的面容,民生疾苦看不到,百姓诉冤听不见, 仿佛扣在一个花团锦簇的瓶子里, 固然升平喜乐,却也让她心里充满耳目闭塞的焦躁感。
所以她必须走出宫城,用自己的眼睛观察黎民百姓,看他们是如何过活,才清楚下一步子应落在何方。
这一次,她的目的地是位于京郊的织坊。
恰好陈二娘子不在坊中, 管事的人认得丁钰, 正要讨好行礼,就听丁侯爷来了句:“去告诉你们东家, 主子到了, 快些过来回话。”
普天之下,能让镇远侯称一声“主子”的,能有几个?
管事的这一惊非同小可,赶紧吩咐侍从出去找人,又将女帝毕恭毕敬地引入正堂,颤抖着奉上一盏热茶。
崔芜见他手抖得茶水洒了大半,无意为难,随口道:“寻一个伶俐的织娘过来, 不必说明朕的身份,就说大主顾登门,想问问这织坊有几色花样,平时一月能织出多少棉布。”
管事的慌忙应下,少顷,领了个青布包头的年轻女子进来。
青黛稀里糊涂地被拉了来,心里还惦记着织了一半的棉布。然而上得堂前,见到端坐主位低头品茶的胡服女子,她心头“咯噔”一下,莫名生出一腔说不出缘由的亲近感。
她定了定神,行了个盈盈楚楚的万福礼:“民女青黛,见过贵人。”
崔芜听得声音娇软,又觉“青黛”这名字好生耳熟,不由掀起眼帘。只见堂下立着一抹纤柔身影,布衣荆钗亦难掩皎色。
她想了片刻,看向丁钰:干死荀三郎那丫头?
丁钰不着痕迹地点点头。
崔芜顿生亲切:“不必多礼,我今儿来只想看看棉布花色,顺便敲定一笔订单。你知道多少,直说便是。”
青黛虽不明崔芜底细,但见她梳着未婚女子的头,却能以主人家的语气说话,又是这般年貌、这般气度,猜也知道身份不凡。
“棉布花色共有十六品,平日里卖得好的是缠枝牡丹与折枝石榴。此外,铜钱纹、葵花纹也极受欢迎,”她低眉顺眼道,“只印染的颜色有限,以靛蓝为主,一等一富贵的人家不大看得上,愿意购买的仍以中上人家居多。”
她也伶俐,不待崔芜追问,便将几品棉布的价格,以及过去一月销量细细道来。待得陈二娘子赶来时,就听她说:“……以如今的速度,六十名女工一日一宿不眠不休,将将能织出六十匹棉布,且得是熟练的老手。若是换作新手,速度还要更慢。”
“民女以为,若要做成规模,仅凭一两织坊很能完成,还需推广开来,集民间之力,或能赶在冬日前凑齐军中所需棉服。”
陈二娘子听到这里就明白了,款款步入堂中,揣度着崔芜并无揭露身份的意思,遂只行了万福礼:“不知主子驾临,有失远迎,万望恕罪。”
崔芜果然不以为忤,只道:“我给你带了笔大生意,只是需求多,要得也急,不知你这作坊可吃得下?”
陈二娘子忖度道:“主子指的是……”
“北境驻军的冬衣,”崔芜坦然,“虽说才八月,也该准备起来。这笔单子不小,你心里要有成算。”
陈二娘子尚可,青黛却是心口乱跳。
军服织造的单子素来是工部负责,眼前女子看着年轻,却在三言两语间敲定归属,而陈二娘子未曾流露丝毫质疑,可见是认可对方权威。
年轻女子,未曾成婚,能越过工部直接决定织造归属,世间有几人?
想起管事方才如临大敌的模样,青黛有了猜测。
“主上所言,亦是属下所想,”陈二娘子说道,“棉布纺织需时,反倒是毛衣,只要有毛线,有两根竹针,寻常主妇在家闲坐,就能织出好大一截。”
“幸有主子筹谋,今年羊毛倒是不缺,属下想着,可以将织造份额摊派出去,毛衣为主,棉衣为辅,或可在入冬前凑齐所需。”
陈二娘子一口气道完,见崔芜满意颔首,又流露迟疑:“有一事早想禀明主子……”
崔芜挑眉。
陈二娘子看向青黛,后者会意,再次福身:“民女告退。”
而后娉娉袅袅地退了出去。
崔芜盯了她的背影瞧了几眼,觉出莫名的亲近感,一时想不清缘由,只得归结为身世相仿,物伤其类。
她收回思绪:“说吧,什么事?”
陈二娘子抬指将鬓发掠到耳后:“三日前,有人寻上属下,声称想入股织坊。”
崔芜讶异,丁钰好奇。
“乖乖,这可是太岁头上动土,”他刚吃完一盘茶点,拍了拍手上碎渣,“这是哪里的英雄?赶紧报上名来,让我好好膜拜一二。”
崔芜摁了摁眉心。
陈二娘子神色如常:“那人自称三陇石氏。”
崔芜与丁钰对视一眼。
三陇石氏虽非五姓七望,却也是数得着的名门望族,祖上甚至能追溯到春秋时期圣人门徒,与后晋汉化改姓来的“石”不可同日而语。
好比如今的兵部尚书石浩,就是三陇嫡系。
“石氏,”崔芜玩味着这两个字,哼笑一声,“胆子倒是不小,莫不是近日兵部太闲,石卿精力无处使,只管兴风作浪?”
陈二娘子不明所以,丁钰却知崔芜这般戾气因何而生——多半是为着当日议事,石浩明目张胆地给秦萧上眼药。
当着女帝的面动女帝的心头肉,还想不想好了?
幸而天子还算明理,并不打算给石家上眼药。
“你且拖一拖,”她说,“若姓石的会看眼色,最好不过。若不能,我自有道理。”
陈二娘子放心了:“一切遵照主子吩咐。”
这些算是闲话,聊完之后,转入正题。
“今日寻你,除了冬衣单子,还有一桩事,”崔芜道,“我想由你出面,将丁家、罗家拉到一起,合伙做一门生意。”
陈二娘子好奇:“什么生意?”
崔芜也不避讳,直接将福建银矿的密折丢出。
陈二娘子接过一扫,瞳孔立时缩紧。她是聪明人,当即明白崔芜要做的是什么“生意”,手指不由自主地细细颤抖。
“按说采银开矿该是工部的事,但朝堂六部是什么德行,你心里有数,”崔芜说,“过了工部和户部的手,少不得被抽去油水,是以这门生意,我不想走户部的账本。”
陈二娘子明白了,正因明白,心情越发激动。
自古矿藏皆为朝廷命脉,非官府不可擅动。崔芜却将银脉的主理权交到她手上,这是多大的信任?
“朕曾有言,要助你成为大魏首富,揽尽天下之财——天子一言,重逾九鼎,”崔芜郑重道,“这门生意牵连天下财脉,你可敢接?”
陈二娘子摁住乱跳心口,拎裙拜倒。
“我有今日,皆是主子庇佑,”她说,“主子信得过我,我就敢接。”
“好!”崔芜拍案,“这门生意我交给你,但你须知,权柄越重,责任亦然,这天底下没有白吃的午餐。”
陈二娘子自是明白:“主子但有吩咐,属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崔芜交代的事当然不至于上刀山下火海,但也绝不简单。
首先,她要陈二娘子组建一支民间船队,以通商为名,为朝廷使船探明路线,最好搭起一条直通南洋的海贸航线。
其二,若要推动商贸发展,须得有便宜的兑银法子。她要陈二娘子设法筹办银庄,虽不急于一时,但也要那个章程出来。
至于这第三条,倒是与前两桩截然不同。
“主子要我以商贾之名,兴办民间义学,除诗书经义外,再添算学、机械、农学等科目?”陈二娘子讶异,“这是何故?”
崔芜心说:还能有什么缘故?广开民智,提高人口素质,顺便为资产阶级兴起添砖加瓦呗。
但这话不好与陈二娘子明说,她只捡了符合当下观念的说法:“眼下百废待兴,最需要的就是人才。兴办义学,从幼童开始培养,不拘哪门学科,只要学出来,就能为朝廷所用。”
“算学不必说,钱粮过手、修建河堤,乃至行兵打仗,都用得上。”
“擅机械者,可入璇玑司,改良火器、营造织机,皆是关乎国运的营生。”
“至于农学……民以食为天,这就不用我说明重要性了吧?”
陈二娘子恍然,思忖片刻,又有顾虑:“主子的心是好的,您既吩咐了,属下自当竭力而为。只是教授学科,需得有擅长此道的先生,属下见识有限,又是妇人之身,只怕……”
崔芜瞧了丁钰一眼,后者朗声大笑:“这有什么?国子监、璇玑司,但凡有本事的,教几堂课耽误什么?纵是他们没空,广发告示征召民间大能,只要薪俸给得足,我就不信没人应征。”
有朝廷背书,确实容易得多。陈二娘子正待答话,忽听外头一阵吵闹,又传来推金山倒玉柱的动静,仿佛有人生闯进来。
随即,一名管事匆匆步入,满脸热汗道:“京兆府尹派了人来,说是咱们织坊私藏了贼寇,正闯进来搜查。”
第265章
陈二娘子背后的东家是谁, 知道的没几个。毕竟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陈二娘子都蛰伏江南,除了跟着入关的老人, 知道她的,莫不以为是个有些手段, 或许亦有后台撑腰的妇道人家。
可在京城,最不缺的就是手段和后台。何况自古以来,商贾都被视为不入流之辈, 真正的达官贵人未必会为了一个“贱民”, 与朝堂上的同僚撕破脸。
这是三陇石家明知陈二娘子后台不简单,甚至与镇远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后,依然敢找上门的缘故。
谁料碰了个软钉子。
很难说京兆尹派人登门是否有石家人的手段,但官差冲进门时,确实没打算好好讲道理——他们将作坊织机一通打砸,又把织娘们拖去院里, 挨个辨认面孔。
织娘们多是从良的娼女, 哪见过这等阵仗?除了青黛还能勉强冷静,其他人无不惶惶不安, 唯恐好容易得来的太平日子毁于一旦。
直到游廊拐角处传来一声冷冷地:“都给我住手!”
她们才如蒙大赦, 几乎喜极而泣。
领头的官差回过头,就见陈二娘子青布包头,穿一袭青绿褙子,面似寒霜地走到近前。
此人是京兆府新来的捕头,年轻,有干劲,与此相对地,缺少老人的油滑与眼力见。
头一次听人告到衙门, 说这织坊收藏寇贼时,他满心想着立一份大功勋,根本没留意同僚们意味深长的眼光和避之唯恐赶不及的态度。
此时见了陈二娘子,区区一商妇,倒似比自己这个官身派头还大,心里的成见又多添了两分。
“果然是个刁妇,”他想,“这一趟没来错。”
依着年轻捕头的意思,就要彻查作坊,然而陈二娘子坚决不许。
“坊中都是年轻织娘,你们这么闯进去,非吓坏她们不可,”她态度强硬,“再者,这位差爷口口声声说我这作坊收纳贼寇,敢问有何凭据?”
年轻捕头皱眉:“什么凭据?”
“贼寇姓甚名谁,年岁多大,共有几人,何时入坊,所犯何罪,可有人证,”陈二娘子不卑不亢,“拿出凭据,我任你搜寻。但丑话说在前头,若是你大张旗鼓地搜了,却没任何结果,那你砸我织机、惊我织娘,就得按价赔偿。”
年轻捕头在京兆府数月,从来是亮出官差的名头,对方立刻唯唯赔罪,何曾见过骨头这么硬的女人?一时怒极反笑:“好个刁妇!我奉府尹大人手令而来,便是没有凭据,你能怎样?”
陈二娘子一字一顿,惊走枝头停落的雀鸟:“当今天子着刑部重修疏律时,曾言律法是为护民,而非囚民。纵然是三法司,拿人亦需真凭实据。敢问差爷,今日无凭无据便要强闯民宅,可是有意抗旨不遵?”
捕头牙根痒痒,却无论如何不敢接“抗旨不遵”这顶帽子:“你一介商妇,怎知天子说过什么话?红口白牙就敢假传口谕,今日我先拿了你!”
说完,就要高举刀鞘拍落。
陈二娘子腰背笔直,一动不动。忽听斜刺里风声疾劲,年轻捕头只觉手腕一麻,佩刀被一股巨力撞中,“砰”一声落了地。
他且惊且怒:“什么人?胆敢阻碍京兆府办差!”
半路杀出的程咬金却是个精壮汉子,三十上下模样,穿一身便装,后头跟着两名亲随,瞧着似有身份,却猜不出来历。
年轻捕头虽莽撞,却并不傻,见此情形已然有些嘀咕。另一边,陈二娘子弯腰捡起一面素银腰牌——方才就是此物击中捕头刀鞘,救了她一命。
她双手捧着归还精壮汉子。
“民妇不知国公爷驾到,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年轻捕头听得“国公”两个字,直如惊雷当头砸落,再一瞧,那腰牌上可不是刻了一个“定”字?
当即欠身行礼:“小人不知定国公在此,冒犯尊驾,望国公爷恕罪!“
来人正是延昭,他与陈二娘子是旧相识,当下接了她手中令牌,又低声问道:“他没伤着你吧?”
竟是瞧也不瞧那年轻捕头。
陈二娘子轻掠云鬓,摇了摇头。
延昭这才转过身,硬梆梆地开口:“陛下确实说过这话,我在一旁听见了。你是不是也要置我假传口谕之罪?”
年轻捕头哪想到这小小的织坊老板娘,竟和当朝国公相识?刹那间,终于明白了为何那些同僚躲这织坊如躲瘟疫一般。
敢情是早知道底细!
“不敢不敢,国公爷言重了!”捕头能进京兆府,自是有些背景,可无论如何没法与当朝国公相较,“是小人冒犯了!小人这就走!”
正待转身,却被延昭叫住:“你砸了织坊,伤了织娘,就这么走了?”
“据本国公所知,工部今冬的织造单子交与陈氏织坊,被你这么一闹,冬衣不能按期完工,北地数十万将士岂不得穿着单衣过冬?”
“到时天子问罪,你担当得起吗?”
捕头膝盖一软,直接跪了,这才知晓自己招惹了不能惹的人物。
“原是小人有眼无珠,”他心知症结在陈二娘子身上,不惜放低身段,“还望这位娘子大人大量,莫与我这个糊涂人一般见识。”
陈二娘子心中叹息,面上却不动声色:“稍后我把损失列张单子,你京兆府按价偿了,此事便作罢。”
捕头苦着一张脸,却不敢不应,连道几个“是”,带人走了。
延昭转过身,只见陈二娘子自嘲似地摇了摇头:“道理说了一箩筐,也不如国公爷这块腰牌管用,难怪主子总说世道不清,坏在吏治……”
说到一半,忽然察觉不对,盖因这话当朝天子说得,她一介商妇却是万万不可越俎代庖。
幸而延昭没留心,只道:“你若还不解气,待我明日禀明圣上,狠狠打他们板子。”
陈二娘子扑哧一声,被他逗乐了。
“无事不登三宝殿,国公爷今日怎想着来了?”她有意无意地转了话题,“可有什么能为您效劳的?”
延昭确实有事,却不是什么大事,张口难免踌躇:“我今日去萃锦楼,本想打包一份玫瑰酥饼,但你楼里的管事说,那酥饼不是每日都有。我若非要不可,还需问过东家……”
陈二娘子失笑:“当初跟着主子东征西讨,沾了灰的干饼都是好的,如今成了国公,可见得嘴刁了。”
延昭微觉赧然,只道:“不是我……”
陈二娘子笑意倏敛。
能指使堂堂国公为了一口点心寻到京郊的,有几人?
除了他一手带大的亲妹妹,也就只有府内正得宠的侧室夫人。
“……玫瑰馅倒是不难,酥饼却需制作油皮,烤制也颇费时间,”她淡淡地说,“还请国公爷先回府,等点心好了,我自命人送到你府上。”
延昭连声道谢,又低声道:“若京兆府再寻你麻烦,你差人告诉我,我替你摆平。”
陈二娘子涩然一笑:“不必了,今日之后,京兆府知晓厉害,必不会再派人上门。”
延昭这才去了。
他高大的背影为绿荫遮掩,脚步声渐行渐远。有那么一时片刻,陈二娘子耳畔响起许多年前的争执声——
“让我死!我爹没了,舅舅也嫌我,肚子里还怀了个孽种……我怎么活?不如死了干净!”
“谁说没人要你?真没人要,我要成不!”
也许当年放话时,他只是为了救下一条人命,并没想太多。寻死觅活的女人却当了真,自此绝了死念,一门心思拾捯自己,更应下远赴江南的任务,只为博个好前程,日后配得起他。
只她忘了,她是被糟蹋过的残花败柳,还有孩子拖累,他却是前程大好的当朝国公,想要怎样的名门贵女得不到,又如何会将当年的意气之语放在心上?
早在听说他纳了美妾,那妾室还是昔日晋帝的嫡亲侄女,出身尊贵,温柔贤良,她就该断了心思。
陈二娘子闭目片刻,将所有不足为外人道的心绪强压下去。
转身时,又是长袖善舞的织坊女东家。
自始至终,崔芜未曾露面,却不耽误她从管事口中得知事情经过。
端坐后院正厅,她用盏盖撇去杯中浮沫,良久才对丁钰一笑:“我说什么来着?没事就得出来转转,否则连自己眼皮底下出了这等欺软怕硬的货色都不知道。”
丁钰平日里喜欢起哄架秧子,真到要紧场合,还是拿得准分寸:“只是个捕快,若要陛下亲自出面,反容易打眼。”
“回头我跟贾尚书知会一声,他掌着刑部,出面本是名正言顺。”
崔芜深深吸气,点头默许了。
“朕的意思,你都知道了,”她言归正传,“可有把握?”
陈二娘子收敛思绪,毫不犹豫地跪下:“属下愿为主子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正好丁家和罗家都有人在京中,主子若觉得可行,属下这就给他们下帖子,约来萃锦楼详谈。”
“罗家早有出海之心,丁家人脉广泛,亦不乏精通海运的人才。依属下想,这笔生意应是一拍即合。”
崔芜露出笑意。
“可。”
第266章
陈二娘子是个爽利人, 当日应承了,隔日就给丁、罗两家下了帖子。
她虽未提及崔芜,丁、罗两家却都清楚, 她与定国公、镇远侯皆有交情,更曾奉女帝之命远下江南, 是以都肯给几分面子,派出两家最受重用的子弟赴约。
约谈当晚,萃锦楼清场, 只在二楼雅间备了席面。丁家九郎与罗家四郎相继落座, 见了今晚阵仗,心知陈二娘子所图非小,此番少不得要大出血。
饶是如此,听清陈二娘子打算,两人还是惊怔当场,万万想不到这女子竟有如此心胸。
银矿、海运、银庄, 无论哪一条, 都少不得担上大风险、大干系。可话又说回来,利字险中求, 绝无仅有的风险同样意味着绝无仅有的机会。
一旦做成, 则他三家再非寻常商贾,甚至可以说,天下财脉已有半数掌握在自家手里。
纵然是开设学堂、兴办义学,看着吃力不讨好,放长远看,也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别的且不说,若是义学之中真有寒门子弟科举入仕、青云直上,能不念着他们三家的好?
换言之, 他们为寒门学子提供银钱支持,寒门入得朝堂,成为他们的利益代言人,这本是合则两利的买卖。
是以,丁九郎与罗四郎虽未当面表态,透露的话风却是大有余地。
陈二娘子费了一整晚口舌,颇觉口干舌燥,举杯敬了他二人一盅。
一墙之隔,相邻雅间的崔芜亦举杯,杯中却是自酿的玫瑰露,甘甜可口,与糖水没差多少。
她饮了小半盅,惬意地半眯起眼,忽听隔壁一阵椅子响动,却是赴宴的丁、罗两家起身告辞。
如此迫不及待,大约是紧着回去与家主商议。
丁钰屏了半天的气不动声色呼出:“这事算成了一半。”
崔芜却道:“万里长征刚迈出第一步,还早呢。”
丁钰与她看法不同:“万事开头难,能迈出第一步,已有五分胜算。剩下的五成要看天意,非人力可及。”
崔芜摇头失笑。
雅间的门就在这时推开,陈二娘子送客完毕,回来向崔芜复命。她心知墙上藏有暗孔,隔邻所言皆能听见,是以并不赘言,只道:“快则一日,迟则三天,两家必有答复。”
崔芜颔首:“做得好,今晚辛苦你了。”
陈二娘子道:“属下不敢当,一切仰赖主子恩德。”
她抬眼一扫,见案上三两小菜,不过略动了几筷,遂道:“可是菜色不合胃口?楼里今日新制了点心,主子可要尝尝?”
崔芜空口饮酒,只道米酒度数低,此时却觉得有些头晕眼胀。她不愿被人瞧出,摁了摁太阳穴:“也好,捡口味清甜的上。”
陈二娘子答应着去了,不多会儿亲自端了托盘,却是一碗冰糖百合莲子羹和一碟新制的月饼。
崔芜“唔”了一声:“怎么,中秋还有几日,这就备上月饼了?”
丁钰笑道:“哪有几日?今儿个都十四了。”
崔芜大感讶异。
“真是日子过糊涂了,”她敲了敲额角,将窗户推开半边,果见黑沉沉的夜空中悬着一轮冰盘,光泽皎洁,照见遍地雪银,“八月十四……怎么兄长走了都快有一旬?”
丁钰与陈二娘子对视一眼,没敢接这个茬。
轻骑行动如风,与京城已隔千山万水。
同一轮皓月下,秦萧搁下手中兵书,从随身荷包里摸出油纸包裹的月饼——一路行来,只剩这最后一块。
他掰作两半,发现是莲蓉蛋黄馅的。有意思的是,蛋黄分作两个,恰如枝头并蒂双生,且莲蓉甜腻,蛋黄香醇,吃在嘴里别有一番滋味。
秦萧就着残茶,将月饼慢条斯理地吃完。忽觉凉风穿堂,帐帘被人掀开,颜适快步走了进来。
他闻到香甜的点心味,下意识要开口讨要,转念想起今儿个是什么日子,话到嘴边又被自己咽下。
“明日要入河东……啊呸,是山西境内,”颜适艰难地转过舌头,“可要分出人手搜寻洛御史?”
行军打仗是他的看家本事,说到找人斗心眼难免犯怵。然而他也知道,自打入了京城,真正凶险的战场反倒不在边关。
烟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十丈软红后的杀机,往往比明枪明刀更要命。
秦萧曲指敲了敲案缘:“我在想,如果洛明德还活着,为何公孙真寻了这么久都找不到人?”
“他是钦差御史,纵然被野兽叼走,也该有信物留下。若是有人刻意抹去痕迹,此人是谁,打的又是什么主意?”
颜适抓了抓头壳,正待开口,夜风再起——这回不请自来的却是穿着利落胡服、做男装打扮的初云。
“奴婢冒昧,”她没什么诚意地告了罪,“但眼下已过亥时,侯爷该就寝了。”
秦萧面露无奈。
女帝将初云派来,名为“监军”,实则只盯着秦萧一人。武穆侯每日用饭、就寝皆有固定的时辰,但凡超出一刻钟,必会迎来初云姑娘铁面无私的催促。
“侯爷身子不好,悉心调养尚且易病易痛,哪禁得这般操劳?”她说,“若是战时,奴婢不敢多话,但眼下并无战事,侯爷再不保重自身,更待何时?”
难为武穆侯一代悍将,身陷重围尚且面不改色,却被个小小女官念叨得头大如斗,见着她就眼角抽跳。
颜适转开头,肩膀可疑地颤了几颤。
“既如此,”他干咳两声,“末将不打扰秦侯歇息,先告退了。”
他对自家主帅扮了个鬼脸,抢在秦萧发作前溜之大吉。
初云拊掌三下,亲兵训练有素地端进水盆,配上柳枝牙粉和宫人手制的香皂,一应按照宫里的规矩来。
秦萧实在好奇,崔芜那些稀奇古怪的点子是从哪想来的。好比这茉莉味的香皂,大抵是澡豆的用途,却是用贝壳粉和竹炭制成,更易清洁污秽,用起来也十分润泽。
他简单洗漱过,初云又送上补气安神的汤药,待得秦萧一饮而尽,方铺好被褥,于案上点了一炉宁神香。
“侯爷且请安歇,”她福身见礼,“暖炉上焐了热茶,若是不够,只管吩咐。”
秦萧揉了揉额角。
他打了小半辈子仗,没有哪回行军如眼下这般舒坦过。饿了有肉脯点心,渴了有茶水饮子,晚上就寝也是高床软枕、熏香暖被。
武穆侯曾委婉表达过如此安排的不妥——他为主帅,自当与将士共苦,哪有士卒受累、主帅享福的道理?
初云的回答也简单:“陛下说了,等侯爷的身子康复如初,您爱怎么吃苦都成,她保证一个字也不罗嗦。”
“但在此之前,您该怎么养,还得怎么养。”
更有姓颜的混账玩意儿在一旁起哄架秧子,说什么要把校尉以上的军官全拉来,搞一次民主投票,看他们是愿意主帅拖着病体同甘共苦,还是搞特殊待遇安心养病……也不知这小子跟谁学的。
虽然武穆侯一代悍将,威武不凡,奈何初云搬出“圣上口谕”这块金字招牌,镇压了秦萧的“反抗”。
他只能叹一口气,默默接受了。
汤药和安神香的效用很好,不到小半个时辰,秦萧已觉眼皮涩重,遂吹熄了蜡烛,翻身躺倒。
眼皮甫一闭上,黑暗如期而至。他仿佛回到那一晚,如云似雨的触感纠缠着躯体,肌骨被高热煎熬,血液汩汩沸腾。
他于半梦半醒间抛上浪头,神魂在颠倒,意识在沉沦。
拨开云遮雾绕,看到一副不能再熟悉的如花笑靥。
“兄长,”她仿佛话本中的深山精怪一样,在旅人耳畔轻言细语,“你可曾念着我?”
秦萧怦然心动。
“等平定了北境,”他在朦胧中想着,“我得同你好好算一算账。”
然后他翻了个身,睡得沉了。
再次被惊醒,只听帐外风声呼号,不知是不是错觉,仿佛有马蹄声与金铁交击之鸣。秦萧被安神药蒙蔽了耳目,昏沉沉得睁不开眼,还是颜适快步入帐,没轻没重地推醒他。
“小叔叔,醒醒!”
秦萧一个激灵,翻身坐起:“可是敌袭?”
伸手去抓枕畔佩剑。
颜适眼疾手快地摁住他:“不是敌袭……斥候来报,距此三里处,似有贼匪出没,不过并非冲着咱们来的。”
秦萧揉了揉太阳穴,醒盹了。
想想也是,他此行携有轻骑三千,且都是久经沙场的精兵。莫说贼寇,就是铁勒人当面也讨不得好。
“那是冲着谁?”
“据斥候回报,贼寇追击的是一辆马车,”颜适说,“斥候未得军令,不敢擅自做主。”
秦萧沉吟片刻:“贼寇人数多少?”
“不过百十来人。”
“带回来。”
区区一伙贼寇,都不必武穆侯亲自出马。他只倚在帐中饮了一盏热茶,颜适已快马加鞭地赶回来。
“少帅,”兴奋之下,他脱口换做旧日称呼,“你看是谁来了?”
秦萧抬眸,就见帐外闯进一道灰扑扑的身影,连滚带爬地到了跟前。
“秦侯!”来人纳头便拜,“今日多得秦侯相救,下官感激不尽!”
秦萧一口热茶险些喷出。
只见那满身尘灰的人影不知从哪摸出一张帕子,胡乱擦了把脸。黄土扑簌簌落下,露出的真容不是洛明德是谁?
秦萧:“……”
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第267章
一刻钟后, 初云端上热腾腾的汤面。
面条加油炼过,用油纸包裹,两三个月也不会腐坏。要吃时, 下入沸水熬煮片刻,即软烂如初。
军中食材简单, 佐面的小菜唯有肉干与咸菜。洛明德吃得津津有味,昔日琼林宴上的温雅探花,如今恨不能将一张脸塞进面碗。
秦萧见他吃得香甜, 虽然不饿, 也有了几分食欲:“可还有汤面?”
初云笑道:“还多得是。”
遂退了出去,少顷捧着托盘回来,果然是两碗滚着白汽的热汤面,一碗端给秦萧,一碗便宜了颜适。
“奴婢在帐外候着,”初云知道分寸, “侯爷用好了, 唤我一声便是。”
这回是真走了。
秦萧用腌制的肉干与笋脯佐面,硬是在寒凉夜色中吃出一身热汗。须臾, 洛明德也吃好了, 用帕子擦了擦嘴,脸上微露窘迫。
“下官失仪,侯爷莫怪,”他讷讷道,“实在是……饿得狠了。”
秦萧莞尔。
最开始,他对洛明德无甚好感,盖因此人胆大包天,竟敢于贡试卷面痛斥女帝。但崔芜自己都不当一回事, 秦萧的气也消了,更兼得知此人以文弱书生之躯,主动请缨查证世家侵田一案,不由得心生感佩。
不畏权贵、坚守初心之人,总是容易博得尊重与好感。
“无妨,”秦萧大度道,“你只管吃用便是。”
洛明德却已吃饱,正身端坐,行了大礼:“今夜多得侯爷相救,感恩不尽。只不知侯爷是凑巧路过,还是……”
他直白,秦萧也坦诚:“并非凑巧。本侯奉天子旨意,往晋州备战铁勒,顺道查找洛御史下落。”
洛明德微怔,目光陡转复杂,说不清是惭愧还是感动。
“下官身受皇恩,却有负所托,实是无地自容,”他低声慨叹,“若无陛下神机妙算,下官今夜怕是命丧于此。”
秦萧却道:“查清真相固然要紧,但陛下更想看到的是你好端端地活着。”
“只要人还在,就不算辜负圣恩。”
洛明德没想到这杀名显赫的武穆侯能说出这样一番通情达理的话,震动之余,却是想岔了。
“侯爷所言极是,”他正色点头,“留着这条命,方能鞠躬尽瘁,以报天子恩德。”
秦萧:“……”
他其实不是这个意思,但……洛明德这么理解,也没什么不好。
“说说吧,”秦萧言归正传,“到底怎么回事?”
洛明德想了想:“侯爷知道多少?”
“不多,”秦萧淡淡道,“山西布政使与提醒按察使发回的奏报,本侯都看了。洛御史查访当地豪族兼并民田的罪证,欲与布政使会和之际,突遭铁勒轻骑袭击……”
说到这儿,他话音顿住,目光锐利如电:“当真是铁勒人?”
“下官不敢妄言,”洛明德说,“那些骑兵说的是铁勒语,所使兵刃也是铁勒制式。若是伪装,也太真了。”
秦萧沉吟:“人数有多少?”
“两……三百?”
洛明德不敢确定,当时太混乱,铁勒人突然冲出,不由分说地喊打喊杀。他身边只有五六名护卫,虽也身经百战,奈何寡不敌众,留下三人以命断后,剩下两人带着他拼死突围。
“铁勒人紧追不舍,两名护卫分了一人换上我的衣裳,替我引走追兵。我怕自己死后,不能将豪族罪行大白于天下,遂将罪证分成两份,与最后一人分道走了。”
“如此,不论我与他谁能逃脱,至少罪证可以重见天日。”
秦萧暗赞此人机敏,瞧着那副灰头土脸的形容也顺眼不少:“后来呢?”
“下官为追兵所迫,滚落山崖,腿也摔断一条,当时痛晕了过去。醒来时,人已躺在一户人家。”
“那户人家有些底蕴,三进宅院,老少同堂,对我极是温和客气。”
“我不敢暴露身份,自称是进京投亲的书生。他们便留我养伤,每日除了供给三餐,还指派了个女婢照拂我起居。”
说到此处,洛明德极微妙地停顿片刻,捏紧了手中帕子。
秦萧抬眼掠过,见那帕子是上好的湖丝,一角绣了朵清丽如雪的梨花,心中有了几分揣测。
“我在那户人家养伤数日,待得能勉强行走,便想告辞离去。那户人家的家主苦苦挽留,说我腿伤未愈,此时离去怕会留下病症。”
“我却不过情面,答应再住三日。谁知当晚,鸾娘……就是那照拂我的婢女,闯进我的客房,不许我开口发声,只让我跟着她从后门离开。”
“下官不明所以,被她拖走,逃出去约莫半里地,忽见身后火光冲天,竟是那所宅院起火了。”
“我大惊失色,想回去救火,鸾娘却拦着我,说是主人家自己所为。我追问缘由,她起先不肯说,后来才道,救我的这户人家……姓范。”
颜适听得云里雾里,不解道:“姓范怎么了?”
洛明德正欲张口,秦萧已经解释道:“介休范氏是当地豪族,倘若豪强侵吞民田,则范氏无论如何也逃不脱干系。”
颜适恍然。
“正是如此,”洛明德叹了口气,“那户人家原是范氏旁支,虽非嫡系,却也没少仗着本家势力作威作福。”
“他们当日救我回来,见了我身上信物,已知我的身份,立刻派人往本家报信。只是报信之人途中耽搁,没能及时带回音信,这才苦苦挽留。”
“鸾娘冒险救我,便是知道本家欲杀我灭口,又恐留下尸首为人追踪,这才想到放火烧宅。”
秦萧还未开口,颜适先愤愤道:“好歹毒!”
缓了口气,忽又转为微妙:“不过这位鸾姑娘明知你的身份,却还冒死相救,可见是位重情重义的奇女子。”
“只她私自纵你,不知可会受到惩罚?实是叫人悬心。”
洛明德嘴上没言语,攥着帕子的手背却暴起青筋。
眼看话题扯远了,秦萧不动声色地拽回来:“后来呢?”
“下官私心揣测,范家人既知我行踪,定会严防死守,此时北上无异于自投罗网,倒不如反其道而行之,”洛明德面露愧色,“奈何下官一介书生,脚程不快,不比范家人驯有良驹,好几回险些被追上。”
“今夜若非得遇侯爷,怕是性命难保。”
秦萧亦感慨,洛明德能穿越重重阴谋罗网,全须全尾地来到自己面前,可见是有些运数在身。
或者说,差遣他来此的当朝天子气运加身,百毒不侵。
一念及此,秦萧唇角微抿,搭落的眼帘弧度温柔。
“总归洛御史平安归来,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他说,“你随本侯一道北上,有轻骑护持,看谁敢动你。”
洛明德却道:“下官还有一事禀明侯爷。”
语气凝肃,更甚方才。
秦萧:“直说便是。”
帐外风声呼啸,不知名的夜鸟惊啼着远去。
帐中烛火昏昏幢幢,于洛明德面上拖出深长暗影。
“下官暗访了范氏名下米铺,得知他们每个月都会将米粮运往北边,到了边境自有人接手,”他话音低沉,每个字都像是压在喉咙里,“正因如此,范氏才一路追杀,非陷我于死地不可。”
颜适悚然震动,猛地看向秦萧。
“每个月将米粮运往北边”,北边有什么大主顾,能吃下这样大一笔粮食生意?
范家人又出于何种顾虑,宁可冒着抄家灭族的风险,也要追杀查案钦差?
联想到沿途伏击洛明德的铁勒人,答案呼之欲出。
颜适:“少帅!”
秦萧翻起手掌,截断他的未竟之语。
“你还知道些什么?”他紧紧逼视着洛明德,“一并说完吧。”
洛明德似有犹豫。
“此事并无真凭实据,”他咬了咬牙,“鸾、鸾娘说,偷听到范家人密谋,烧屋之后立刻南迁,寻一座安稳大城暂且落脚。”
“他们……似乎十分笃定,铁勒人不日即会攻破雁门关,长驱南下。”
秦萧瞳孔骤缩。
同一片天幕下,北境暗流汹涌,京城却结束了连日阴云,迎来晴朗阳光。
礼部将秋闱名单呈上时,崔芜根本没细看,迫不及待地拉到最后,果然瞧见两个极具女性化的名字。
卢清蕙。
时逐月。
女帝唇角上扬,阴晴难辨的眼底流露出不容错认的笑意。
递上名单的是礼部尚书谢崇岚,托世家魁首的福,垂拱殿内的风波并未影响陈郡谢氏。谢尚书不过在偏殿住了两个晚上,就被毫发无伤地放回家中。
但垂拱殿内的血色不是假的,荀李两家灭族时的哀嚎也是千真万确。那是女帝第一次显露锋芒,她用血淋淋的屠刀告诉所有人,她可以讲“规矩”,但规矩亦有“底线”。
“男女”与“出身”是刻在金砖地上的两条红线,谁敢越界,谁就要做好血流成河的准备。
当屠刀悬于顶,礼教与废纸无异。
足够沉重的代价,能让最顽固的卫道士闭嘴。
这也是谢尚书掂量再三,决定退回红线后的理由。
哪怕女帝削弱世家的心思昭然若揭,这个头,不能从陈郡谢氏开始。
“这是今岁秋闱中举考生的名录,”谢崇岚毕恭毕敬道,“臣请陛下旨意,可否于明年加开恩科?”
女帝笑了。
“甚好,”她说,“朕正有此意。”
第268章
中举之后, 逐月未曾逗留盖府,而是收拾铺盖回了福宁殿,以御前女官的身份继续服侍女帝。
“盖先生公务繁忙, 一直打扰实在不妥,”她这样对崔芜解释, “往后,我每十日往值房请教,如此也不耽误服侍陛下。”
崔芜允准了。
“也好, ”她说, “初云不在,阿绰兼顾宫外诸事,朕身边只有一个潮星,确实忙不过来。”
“这几个月,你也留心些,若是小宫人中有机灵可栽培的, 不妨悉心教导着, 来日也好接你的班。”
逐月盈盈垂首:“奴婢遵命。”
她如今是女举人,有功名在身, 本不用自称“奴婢”。但逐月坚持, 未中进士不可改口。
“若无陛下,奴婢早不知被哪里的黄土埋身。只要还在福宁殿侍奉一日,奴婢永远是天子家奴。”
崔芜嘴角微抽,却没说什么。
这世道便是如此,纵然更泯灭人性的程朱理学尚未成型,“君臣父子”却已深入人心,非朝夕可以扭转。
指望逐月一个年轻女孩生出“天赋人权”的觉悟,委实强人所难了些。
慢慢来吧。
这一日天气不错, 碧空万里,无一丝浮云。隔着窗户都觉阳光明媚,那样湛蓝纯净的色调,搁在后世唯有海拔高、污染少的高原上方可见到,更兼空气中浮动着若有似无的馥郁甜香,令人心情舒畅。
崔芜自穿越以来,无时无刻不绷紧心弦,唯有称帝后大权在握,才能稍稍松弛。
“这香味甚好,”她笑道,“可是桂花?”
逐月垂首应是。
“奴婢们摘了好些,预备着做桂花糖、酿桂花酒,”她笑道,“陛下可要去瞧瞧?”
恰好这一日折子不多,崔芜来了兴致,命人在御花园搭起箭靶,赏花之余,亦可练一练射术。
这也是秦萧的叮嘱:“陛下政务繁重,案牍劳形,臣本不该多说什么。只是骑射功夫好比逆水行舟,一日不练就会生疏许多。陛下若不想苦心练出的本事搁置,还是时时磨练得好。”
崔芜也如此想,自从登基称帝,她每日十二个时辰,倒有一多半是在垂拱殿里泡着,久而久之,什么肌肉结节、腰肌劳损都出来了。
偏生这些病症没法根治,只能时不时活动一二。
于是,曾被女帝嫌弃的扎马步重新提上日程:每日晨起先练一套养生操,午后歇息半个时辰,再扎半个时辰马步。若是还有闲暇,习练射术也是不错的选择。
“笃”一声,开弓似满月,箭去如流星,箭头正中靶心红圈。
崔芜左右端详了下,颇为满意。
“等着瞧吧,”她信心满满地想,“下回见了秦自寒,非震死他不可。”
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想起秦萧,崔芜心情都会很好。于她而言,那人是撑起浑沌浊世最后一方晴空的柱石,也是她每每恨意泛滥,羁绊住拔刀之手的引线。
只要秦自寒好好的,她灵魂中属于“阿芜”的那一部分就依然存活。
不过,女帝的好心情没有持续太久,因为女官来报:顺恩伯求见。
崔芜脸色倏沉,逐月与潮星交换着目光,不约而同地放缓了呼吸。
然而不过一瞬,女帝神情已复平静。
“原是朕忘了,午膳后宣了顺恩伯觐见,”她若无其事道,“殿里忒气闷,把人请过来吧。”
逐月和潮星无不惊讶。
天子对孙氏观感如何,没人比她们这些贴身女官更清楚。今儿个破天荒地宣人进宫,是女帝转了性,还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正疑惑间,女官引着孙彦到了近前,两人看罢,又是一惊。
只见孙彦虽穿着紫罗云锦的伯爵袍服,脸色却出人意料的苍白。眼下浮起倦意深重的乌青,瞧着似是大病初愈。
这也不难理解,不久前,他的母亲和胞弟同时过世,孙氏嫡系只余他一人。按说此时,他应在府中守孝,奈何“忠孝不能两全”,天子宣召,莫说守孝,就是病得只剩一口气,也得入宫觐见。
“臣孙彦,叩见陛下。”
崔芜头也不回地射空箭囊,命人将刺猬一般的箭靶搬走,这才转过身:“平身吧。”
“谢陛下。”
孙彦抬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刚活动开,浸着汗水、透着鲜润的面孔。白玉般的脸颊浮起浅绯,长发不耐烦梳髻,编成极黑亮的粗辫,以金线串了珍珠缠起,珍珠愈亮,发色愈乌润。
这般鲜活生动的面目,是孙彦在江南时从未见过的。他心头一时火热,想起女帝登基后的作为,又如被泼了冰水。
冷热焦煎,不禁偏过头,掩唇咳嗽了好一阵。
崔芜挑眉:“孙卿这是怎么了?”
孙彦咳得脸色紫涨,须臾才道:“臣前两日偶感风寒,染上咳疾,失礼陛下了。”
崔芜笑了笑:“如此说来,倒是朕宣召的不是时候,耽误了孙卿养病?”
孙彦心头微紧,正要开口辩解,崔芜却好似随口玩笑,转头吩咐宫人:“去倒杯热酒来,给孙卿暖暖身子。”
热酒不对嗽疾症状,但女帝发话,莫说只是赐一杯酒,就是毒药,也得照喝不误。
不过片刻,女官端来托盘,盘上放着一个银荷花杯,盛了紫莹莹的美酒。孙彦无可推脱,只能谢恩饮下,入口微觉甜腻,旁的倒也无甚担心——女帝纵想取他性命,也不会明目张胆到在银器里下毒。
“臣……咳咳,谢陛下恩典。”
崔芜掠过他咳得发紫的脸颊,嘴角勾起笑意。
“赐座吧,”她无意为难病人,悠悠道,“今儿个宣孙卿入宫,是想听你说说江南风物,毕竟是昔日的江南之主,坐镇这些年,应该颇有心得。”
此时提起“江南之主”,简直像是嘲讽孙彦。回想当年,他也曾以江南之主自居,视治下如蝼蚁,更未将崔芜这样的小小娼女放在眼里。
他以为许她入府、纳她为妾,给个正经的名分,就是天大的恩典。她该感恩戴德,欢欢喜喜地三跪九叩接受。却万万没想到,这小小女子烈性如斯,不仅冒死出逃,更毁了他的基业、夺了他的江山,如她昔年发下的誓言,令孙氏嫡系一一死于非命。
以孙彦的心狠手辣,一念及此,也不禁心生寒意。
太狠了……他怎会招惹这样一个狠心决绝的女人?
她那双眼里,除了仇恨和权柄,可能看到旁的?又可曾感知他的拳拳情意?
孙彦心里知晓答案,只是不愿承认。不……或许崔芜能看到,只是她眼中的那个人不是他。
从来不是。
“陛下垂问,臣自当知无不言,”他强忍喉间愈演愈烈的痒意,为江东孙氏,亦为自己,将姿态放到最谦卑,“只不知,陛下希望臣从何说起?”
正说着话,逐月和潮星合力挪来胡床。孙彦打眼扫过逐月姣好侧脸,眼神瞬转晦暗。
他不动声色,再次谢恩。
“说说泉州市舶司吧,”女帝捡了个空杯,自有女官上前,为她斟了一杯花露饮子,“泉州地理优越,天然的深水良港。朕也很想知道,在孙氏当政期间,都与哪些蕃国通过贸易,每年获利几何?”
这不是什么敏感话题,孙彦松了口气,依着自己所知娓娓道来。
这一说就是大半个时辰,孙彦似是病势未愈,待到后来摇摇欲坠,几乎有点坐不稳。
恰在这时,女官来报:“礼部尚书谢崇岚求见。”
崔芜摆了摆手:“今日先到这儿吧,送孙卿出去。”
孙彦起身告辞,跟着女官离去。
绕过长廊时,恰见谢崇岚领着时为礼部主事的门生经过。两边见了礼,孙彦未曾停留,谢崇岚却对着他的背影微微蹙眉。
门生如何不知他心思?附在耳畔低声道:“这两日,陛下倒很喜欢与顺恩伯说话,三不五时宣他入宫,一坐就是大半个时辰,并不像传闻中那般关系恶劣。”
谢崇岚捻须不语。
门生话音压得越发低:“当初天子发难,荀李两家俱是满门俱灭,怎就孙家只折了孙二郎与孙太夫人?”
“据学生所知,那孙二郎素来不敬长兄,在江南时更有夺嫡之心。孙太夫人亦是偏爱幼子,与长子感情不过尔尔。”
“说是亡母丧弟,也没准,孙伯心中巴不得如此。”
“这一场风波,伤的是谢氏人脉,折的是世家威望,唯独孙氏,不仅除了眼中钉,还得了陛下青眼,受宠程度都快赶上武穆侯。”
“您说,这会只是巧合这么简单吗?”
但凡能在宦海沉浮多年的,都知道“无巧不成书”只存在于话本子里。谢崇岚眉心耸动,极隐晦地说道:“仰人鼻息罢了,未必是他本意。”
“谢公说的是,如今这满京城里,谁不是仰人鼻息?旁的不说,单是今年秋闱,就多了两名女举子,其中一人还是卢氏嫡女。”
“陛下的意思,您看得分明,朝堂诸公也清楚。再这么下去,仰人鼻息都成了奢望,只怕朝堂上的面孔,又要换上一批。”
谢崇岚捻着衣袖,沉吟半晌:“这话以后莫要再说。”
门生似有不甘:“谢公……”
“有些话,心里知道就好,不必挂在嘴边,”谢崇岚意有所指道,“看看荀李两家下场,还不清楚天子逆鳞?”
门生似有愧容:“是,学生记下了。”
第269章
接连数日, 女帝好似转了性,隔三岔五宣孙氏入宫。
倒是不曾正经议事,时而赏花, 时而观画,总归江东孙氏系出名门, 自有底蕴,不论聊什么都能接上话茬。
次数多了,朝中隐有传言, 女帝与孙氏早在江南时便有旧, 如今许是旧情复燃。
三人成虎,传得有鼻子有眼,至于真相如何,唯有当事人自己知晓。
第一场秋雨到来时,秦萧的信报也送入垂拱殿。窗外淅淅沥沥,偌大天地浸泡在一泊汪洋中。殿内烛光昏沉, 崔芜迫不及待地拆了信函, 一眼认出秦萧颇具风骨的小楷字迹。
信不长,信息量却十分惊人。首先, 他告诉崔芜, 自己行军途中捡到正遭追杀的洛明德。虽然形容狼狈,万幸毫发无伤,请天子不必担心。
然后是战事。他轻描淡写地说,自己听闻雁门一带有铁勒轻骑出没,遂过太原府而不入。待赶到雁门时,恰遇当地豪强与铁勒人里应外合,欲开城门而献外虏,被他抓了个现形。
单这两桩, 已足够崔芜震动。再看下文,原来范氏与铁勒早有勾结,这些年没少偷运粮食贩往关外。河东遍地饥荒之际,铁勒人吃得脑满肠肥,难怪能连三餐带宵夜地骚扰雁门。
短短数百字,直看得崔芜血压暴涨,当即唤来逐月:“山西布政使的奏报送到了吗?去找找看。”
逐月应声而去,不多时,还真找着了。只见公孙真的折子比秦萧长了许多,详细叙述了介休范氏是如何借着犒军之名,将下了药的米粮运往雁门,又是如何趁着雁门守军中毒瘫软,打开城门纵铁勒人入关。
若非秦萧洞察先机,及时赶到,则雁门关内千里沃土,此刻已成了铁勒人的跑马场。
一封折子看完,女帝独坐案后,久久未曾开口。随侍一旁的逐月大着胆子抬起头,只见女帝眉眼笼在极深沉的暗影里,嘴角不怒反笑。
饶是逐月追随崔芜多时,此际也觉心惊胆战,遂不动声色地撤下残茶,换上一杯宁神消火的紫苏饮。
“也是当初朕急于求成,没来得及将河东之地好好梳理一遍,”只听女帝自言自语,“留下这些硕鼠作祟,倒累了兄长千里奔波。”
逐月眼观鼻鼻观心,将气息压到最缓。
崔芜起身,背手踱了两步:“拟旨:介休范氏里通外敌,包藏祸心,十恶不赦!着将族人押回京中,令刑部严审。”
逐月明白她的意思,介休范氏再有势力,也不过一地方豪强。通敌乃是掉脑袋的勾当,若无人保着,万万不敢走到这一步。
女帝不就地斩了范氏,是打算放长线钓大鱼,引出京中的始作俑者。
想法是好的,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中书省的折子刚拟好,还没来得及送往垂拱殿批红,秦萧的第二份奏报送到了。
——介休范氏通敌叛国,罪大恶极,为震慑人心、安定局面,请以军法处斩范氏男子共一百三十四人。
事前未及告知天子,特送折请罪。
这份奏报一送到,顿时捅了马蜂窝。
秦萧的封爵是“武穆侯”,官职是“枢密使”,所司职务是“主理军政”,哪一条都跟“刑狱”不相干。
按说范氏再如何罪大恶极,也该押解回京,交由大理寺审讯,刑部定罪。秦萧倒好,直接越过三法司,一句“安定人心”就先斩后奏。
纵然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可范氏已然就擒,铁勒人也被逐退,哪里就急成这样?连走正规流程都等不得了?
是以,在朝堂诸公眼中,武穆侯此举是明目张胆的僭越,不严惩不足以明法度、肃朝纲。
更妙的是,这把柄非旁人构陷,乃是武穆侯自己递上的。
自古“皇权”不容侵犯,昔日清河崔氏没落,便是犯了天子忌讳。如今秦萧手握兵权,本就威望深重,又自己撞枪口上,纵然他与女帝情谊再深厚,怕也难逃此劫。
出于种种考量,朝堂清流好似闻着血腥味的秃鹫群,口诛笔伐群起围攻。弹劾折子雪片似的飞进垂拱殿,再次淹没了御案。
那么风急火燎的当口,天子本人在想些什么?
丁钰匆匆赶到垂拱殿时,崔芜正没型没款地坐在阶上,一腿微曲一腿放平,头枕堆成小山的奏疏,其中一封摊开脸上,居然忙里偷闲地打起瞌睡。
丁钰松了口气之余,又觉气恼:敢情他着急上火,始作俑者反倒在这儿睡大觉?
一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没好气地踢了女帝膝弯一脚:“你倒是睡得香!文德殿的天花板都快被人掀翻了!”
紧赶慢赶还是慢了一步的潮星吓得脸色发白,忙不迭跪下请罪:“陛下息怒!是奴婢没拦住镇远侯!”
殿里静悄悄的,须臾,两根玉葱似的指尖拈住奏折,掀开一个角。
“吵吵什么?看把人家小姑娘吓的,”崔芜没好气道,又安慰潮星,“别理他,这世上总有些人先天大脑缺弦,咱不跟他一般计较,啊?”
潮星吓白的小脸转为涨红,这回是憋笑憋的。
崔芜摆了摆手,将惨遭波及的女官屏退殿外,这才撩起一只眼睛瞧着丁钰:“你想我有什么反应?”
丁钰见她反应,心先定了一半——若要处置秦萧,女帝不会是这个态度。
“当然是申饬那帮起哄架秧子的言官,或者找人上折替秦自寒分辩,”他振振有词道,“当初可是你自己说,能护住姓秦的,这才过了多久?说过的话,就着干饭吃了?”
崔芜微哂:“然后呢?”
丁钰一愣:“什么然后?”
“上折分辩容易,可落在有心人眼里,又是一桩文武勾结、把持朝堂的罪证,”崔芜说,“到头来,只会让兄长成为众矢之的,治标不治本。”
丁钰挠了挠额角:“你打算怎么办?”
崔芜执起一份奏疏:“你知道,怎样才能把它藏得没人找到?”
丁钰握着下巴:“……直接一把火烧了?”
“是个法子,但堵不如疏,”崔芜一甩手,将奏疏抛进上百份一模一样的折子中,“想藏起一颗明珠,严防死守是最愚蠢的做法。”
“上上之策,莫过于令其淹没于万千珠光之中。”
丁钰若有所思。
他在心里把女帝云遮雾绕的话术翻译了一下,得出“这货又打算搅混水”的结论,遂安下了心,等着看她第二日朝会翻云覆雨,力压群臣。
女帝也没让他失望,翌日清早,文德殿吵成菜市场,文臣对武穆侯发起全方位、无死角的攻击,一口一个“目无国法”“倚功造作”,希望能借此触动皇权被危及的那根弦。
谁知女帝笑吟吟地听了半个早上,大约是听够了戏,直接命女官颁布一道旨意。
“武穆侯秦萧,智勇无双,公忠体国,着晋亲王爵,主理内阁,待其回京,六部事宜皆启武穆王决之。”
丁钰:“……”
文武百官:“……”
群臣做梦也想不到,他们对秦萧不遗余力的攻讦非但没令天子忌惮,反而下达了这样一道惊世骇俗的旨意。
主理内阁、统领六部,这、这跟摄政有什么区别?
天子就算再宠幸武穆侯、再替他找补,也不能这般由着性子来吧!
“陛下三思!”
“此举万万不可!”
“武穆侯纵然有功,如此加封亦是有违常理!”
女帝懒得搭理他们,看了眼逐月。
女官会意,紧接着宣读两道旨意。
第一道,许民间商船出海通贸,条件是按所载商物份量缴税,且运得越多,缴税比例越低。
这也罢了,第二道才是耸动朝堂——女帝下令组建皇城司,监察百官,严举不法,若有作奸犯科、罪大恶极者,可自行缉拿审讯鞫谳。
可想而知,这道旨意在朝堂上引发了怎样的轰动。不论文武,皆是瞠目结舌,一时不知作何反应好。
待得听说皇城司统领是谁,方才沉寂的朝堂瞬间炸锅。
“暂由顺恩伯孙彦主理事务。”
无数道目光锁定了孙彦,恨不能在其身上捅出千八百道窟窿。
怪道这小子三天两头入宫伴驾,敢情在这儿等着呢!
孙彦本人亦很懵逼,抬头望向丹陛,只见女帝嘴角含笑,居高临下的目光似是打量着即将出栏的年猪。
孙彦突然意识到,女帝是故意的。
她故意不跟任何人通气,猝不及当地甩出旨意,就是为了将所有人的视线转到自己身上。
武穆侯加封亲王算什么?且不说以他的功勋,以及与女帝的情谊,早该封了,即便是统领六部、权比摄政,那也有一条“回京之后”压着。
只要秦萧驻守边关寸步不离,加封旨意便是徒有虚名,最多为他处置范家找补一二,说到底,妨碍不到朝堂诸公什么。
但皇城司可不一样,天子脚下、监察百官,这不相当于将耳目神放在卧榻之侧?以后睡觉都要格外留神,万万不可带出梦呓之语。
真让女帝如愿,这京官当的,跟坐牢也有什么区别?
是以弹劾,必须弹劾!
哪怕以头抢地,血溅盘龙柱,也绝对要让天子收回成命。
第270章
例行公事的朝会再次吵成菜市场, 文官们摩拳擦掌、蹦脚跳高,无所不用其极地攻讦皇城司。
与之相比,武将们淡定许多, 一个个靠墙站成壁花,从镇远侯手里讨一把新炒的瓜子, 一边咔吧咔吧嗑着,一边津津有味地看戏。
“瞧啊,赵大人把帽子都摘了, 这是要用辞官逼迫陛下让步吗?”
“哎哟, 王大人要撞柱?快快,拦住他,大清早的见血,不吉利!”
“嘿,这裴大人骂人忒犀利,什么孙氏降臣、无德无能, 禽兽之性, 豺虺之心……掉一箩筐书袋,不就是骂姓孙的不做人吗?”
“乖乖, 没想到天子脚下也能看到这么热闹的景象, 真有意思!”
等武将们嗑饱瓜子看够了戏,女帝方一锤定音:“朕意已决,诸卿不必多言。”
说完起身,一旁逐月紧跟着宣布:“退朝!”
加封旨意与京中邸报快马加鞭送往河东,饶是紧赶慢赶,递到秦萧手中亦是十日之后。
彼时,他刚清理完里通外敌的豪强,就着水盆洗净手上血迹, 正打算拟请罪折,忽见倪章快步闯入:“侯爷,圣旨到!”
秦萧立刻更衣,郑重出营相迎,只见两列禁军持刀护卫,代为宣旨的女官展开一道明黄卷轴:“武穆侯接旨!”
秦萧领众将拜倒。
他做好准备迎接一场疾风骤雨,谁知耳中所听与心里设想全然不是一回事。待得那句“加封亲王,统领六部”传入耳中,秦萧也好,麾下将领也罢,俱是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话。
女官将卷轴拢起,改了称呼:“王爷,接旨吧。”
秦萧定了定神,知道此刻不能推脱,毕恭毕敬地接过圣旨。
“臣秦萧,谢陛下恩典。”
宣旨完毕,按惯例要设宴款待天子使者。然而秦萧人在军中,万事简陋,幸有初云帮着操持,硬是利用有限条件整治了一桌能看过去的宴席,请了宣旨女官入帐。
女官知晓秦萧在女帝心目中的份量,自不会为难,反而有问必答,好说话得很。
“王爷不必惶恐,陛下此举也是为您便宜行事,以后再有如范氏者,大可先斩后奏,不必顾虑朝中异议。”
又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交与秦萧:“这是陛下手书的家信,还请王爷过目。”
秦萧捏着厚厚的信封,十分好奇崔芜啰嗦了些什么。好容易熬到宴席结束,初云领着女官下去安置,他撤了残席,迫不及待地拆开信封,只见里面除了书信,还有一份邸报模样的文字。
崔芜的书信一如既往,极具个人化风格。她告知秦萧,不必有所顾虑,想做什么放手去做。左不过朝堂诸公正被皇城司烦扰,一时半会儿顾不到他这头。
关于晋封王爵,崔芜也做了解释。其实在平定襄樊时,她就想这么干了,然而彼时秦萧刚回京,树大招风并非好事,这才暂且摁下。如今他解了雁门危局,正好将之前压下的犒赏一并补上。
话说到这份上,秦萧就是再有顾虑,也只能遥谢圣恩。
然后他展开邸报,只见与寻常不同,这一份用词生动、细节夸张,甚至配有精美的插图,将朝堂官员争执的丑态刻画得入木三分。
秦萧就跟读话本似的,一时看住了,读完一整张,兀自意犹未尽。恰好这时,初云回来复命,一同搬进来的还要一方木匣。
匣中装了冬衣,除了加厚的棉服、袜子,更有一件手织的毛衣。与秦萧精心收藏的那件不同,毛衣是用极细的绒毛织成,轻软厚密,贴身穿也不扎人。只手艺笨拙依旧,线条歪歪扭扭,像蜈蚣爬的。
秦萧一眼认出崔芜手笔,好似三伏天喝了一杯雪泡饮子,心里的舒坦就别提了。
“陛下也是,”他若无其事地笑道,“之前已经带了好些冬衣,这又送来许多,秦某纵是一日换一件,也穿不完啊。”
初云也觉得多此一举,然而当着秦萧的面,肯定不能这么说:“北境苦寒,王爷身子尚未大好,多备些冬衣总不是坏事。”
“秦某有一事不解,”秦萧拎起“邸报”,“如今朝廷的邸报都改了样式吗?”
所谓邸报,是朝廷用于传达朝政的文书。既是官员传看,措辞用句无不严肃,绝无插科打诨的可能。
初云还真问了:“此非邸报,是京城民间传阅的‘小抄’。”
秦萧讶异:“何为小抄?”
初云也解释不清,只能说个大概:“……最早流传在萃锦楼,凡楼中用饭的客人,都会附赠一份。内容以朝政国策、官员轶闻居多,因能洞悉朝局,又写得生动有趣,不光文人士子,便是商贾之流、贩夫走卒,也爱看得紧。”
“纵是自己不识字,也要请私塾先生帮着念了,权当图个乐子。”
秦萧听得“萃锦楼”三个字,心里回过味来,此事多半又是崔芜主导。
他回顾与崔芜相识以来点点滴滴,越品越觉得种种举措看似天马行空,背后却似有一根若隐若现的线贯穿,揭开了巨大图纸的冰山一角。
那是她为新朝勾画的蓝图,谁也不知图纸真貌为何。唯一清楚的是,它迥异于自古以来的历朝历代,一旦成真,将令世道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但变革同样意味着洗牌,有人得利,自然有人失去更多。
为何京中世家对女帝的革新之举如此抵触?还不是因为动了他们的馅饼。
纵然一时为铁腕镇压,但只要女帝铁了心将变革推行下去,被逼到绝路的世家迟早会殊死反扑。
这让秦萧既期待,又忍不住为崔芜担忧。
幸好,女帝不是血性上头就不管不顾的愣头青,所以她推出皇城司,转移视线的同时,也能拉走一波仇恨。
只是,统领皇城司的人选……
秦萧沉吟:“监察百官是应有之义,只孙彦此人性情邪辟,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放任他掌握皇城司,只怕会公器私用,后患无穷。”
初云对自家陛下很有信心:“王爷不必担心,江东孙氏只是个幌子,主子比您更忌惮孙氏,不会让他作威作福的。”
事实也确如初云所料,早在旨意颁发的前一晚,崔芜专门唤来阿绰,将旨意给她看了。
“孙氏只是明面上的幌子,”她说,“组建皇城司的人手,一半从禁军中甄选,另一半却是从定国公府调来的。”
“你可明白朕的意思?”
阿绰心领神会,这是要她架空孙彦,掌握皇城司调度实权的意思。
“陛下放心,奴婢定不负所托。”
得了初云准信,秦萧暂且放心。左右雁门离京城远得很,皇城司再怎么翻云覆雨也折腾到他,只当看乐子了。
但他也有近在眼前的麻烦,好比雁门关外,被暂且击退的铁勒轻骑不甘心无功而返,而是于关外十里处安营扎寨,形成僵持之势。
这一日,他们组织了一场试探性的进攻,悠长号角回荡于旷野,喊杀声惊散了过路的飞鸟。铁勒人好似嗅到血腥味的狼群,乌泱泱地压向城墙,又被守军奋不顾身地击退。
秦萧上得城墙时,铁勒人正组织第二波攻势。十几架云梯搭上城楼,即便推翻了,也有后来者立时补上。
秦萧手持千里眼,对着铁勒阵营观望片刻,只见人影涌动,好似潮水匝地。中央簇拥着一道鲜红旗帜,狼头狰狞,好似引颈咆哮。
新出炉的武穆王只稍一沉吟,便下了决断:“把那玩意儿搬上来。”
颜适会意,打了个手势。须臾,亲兵们喊着号子,将一架从所未见的巨型弓弩拖上城墙。
雁门守将头一回见这玩意儿,惊骇不已:“这是……”
秦萧笑了笑:“是陛下与秦某,为远客准备的厚礼。”
无需他吩咐,自有精壮汉子为巨弩上弦——这弓极大,丈五宽,足足需要三十个士卒同时拉动。相应的,弩箭也非寻常箭矢可比,箭身足有儿臂粗细,抵得上一柄长枪。
这便是三弓床弩,又名踏橛箭,在这个时空,亦是提前了数十年登上历史舞台。
秦萧借千里眼估算方位,手指狼旗所在:“放箭!”
亲兵赤着上身,两臂肌肉分分隆起,大喝一声砸落铁锤。
只听“嗡”一声锐响,箭去好似白虹贯日,一路劈开乌泱泱的军阵,可惜离那狼旗偏了数寸,擦着旗子的边过去。
秦萧面不改色:“再来!”
亲兵正要开弓,却见铁勒人突然乱了阵脚,原本严整的军阵出现破绽,攻城士卒僵在原地,上不得下不去,好生尴尬。
秦萧既称军神,怎会放过如此良机?
“去点五百轻骑,”他下令,“开城门!”
秦萧本意是亲自领兵冲锋,然而刚一挪步,就被知他甚深的颜适摁住了。
“王爷伤病初愈,不宜操劳,”他摁了摁脖筋,“左右是些小喽啰,这立功的机会就让给末将吧。”
秦萧无奈,却也怕勉力逞强,被某人知道后来信数落:“也好,交与你了。”
颜适大笑,提着马槊跨上坐骑。只听隆隆声如地龙翻身,那紧闭数日的城门分分洞开。
未等铁勒人有所反应,颜适一夹马腹,离弦之箭般地窜出去。
“我乃河西颜适,”他怒吼,“谁敢与我决一死战!”
回应他的是两把迎面劈落的马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