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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51章


    崔芜脸色骤变, 由此想起某种被自己深深压抑的、不愿触及的可怕结局,脱口道:“别胡说,你我才不会那样!”


    秦萧本是气狠了, 有意刺她,见崔芜面色难看, 倒有些懊悔失言:“那陛下还发疯吗?”


    崔芜就算有再多的疯劲、成海的怒火,也被秦萧那句“赐臣一杯毒酒”堵了回去。


    一时发作无门,只能冷笑回怼:“有兄长镇着, 我哪里敢疯?这次是被揪出垂拱殿, 下回就得把我扔进护城河里了。”


    秦萧也绝,崔芜说气话,他索性认了,撩袍跪倒:“臣今夜以下犯上,请陛下降罪。”


    崔芜:“……”


    她生生被气成大肚子□□。


    秦萧等了一会儿,见崔芜只瞪着他, 一个字也不说, 遂行了一礼。


    “陛下开恩,不罪微臣, 然臣心里有数, 今夜所为,便是千刀万剐也难赎清。”


    他低伏叩首:“臣这便回府思过,陛下消气之前,绝不碍您的眼。您若想降罪,只管冲着臣来。”


    言罢,起身走人。


    独留崔芜站在原地,眼睛睁得滚圆,偏偏说不出话, 末了狠狠一拳砸上墙头。


    然后把自己疼个半死。


    待得丁钰呼哧带喘地闯进宫城,女帝与武穆侯的一轮交锋早已结束。


    彼时,崔芜阴沉着脸坐于垂拱殿中,初云半跪一旁,替她包裹受伤右手。只见手背青紫一片,像个花红柳绿的馒头,所幸未曾伤到骨头。


    丁钰入得殿中,不行礼、不开口,先探头探脑打量她。


    直到把女帝看烦了,没好气地甩出一句:“有话就说,看什么看?”


    他才拍着胸口长出一口气:“阿弥陀佛,是这副腔调没错了。”


    崔芜翻了个妖娆的小白眼。


    “有你们两尊大佛盯着,我敢忘了本心吗?”她没好气道,“没看到刚才秦自寒那凶样,只差拿大嘴巴子抽我了。”


    丁钰瞬间炸了:“啥?他敢抽你?反了天了!那小子呢?看我不先抽他个满脸桃花开!”


    一边撸袖子一边左顾右盼,大有秦萧当前,先找茬干一架的意思。


    就听崔芜下一句:“他?跟我吵了一架,回府闭门思过去了。”


    丁钰琢磨片刻,自家陛下好像没吃亏,方悻悻放下袖子。


    “算他跑得快,”他不见外地坐下,对初云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退下,将偌大殿阁留给这一对君臣,“行啦,别绷着脸了,该杀的杀了,该打的也打了,顺带着把京中世家清理了一遍,你不吃亏。”


    崔芜盯着案上烛火瞧了片刻,开口却是驴唇不对马嘴:“秦自寒知道了。”


    丁钰没回过神:“知道什么?”


    “所有,”崔芜说,“我是如何搅浑江南这一池水,又是怎样把逐月送进孙府,他都听到了。”


    丁钰掏了掏耳朵:“听到就听到呗。你是什么人,他还不清楚?”


    崔芜皱眉:“若他……”


    “若他什么?”丁钰似笑非笑,“比起心狠手辣,他秦自寒不遑多让,有资格嫌你吗?”


    崔芜:“不是嫌我……”


    “那是什么?”


    崔芜不知如何描述。


    这是一种很微妙的心理,一直以来,她展现在秦萧面前的都是最“伟光正”的一面——他敬佩她的心胸,赞叹她的才干,沉溺她的温柔,哪怕偶尔显露的决绝毒辣,也多是对着正面交锋的敌人。


    她不想让秦萧看到自己最不堪的一面,就像热恋中的男女不会围观彼此上厕所。


    被人当神女捧了这么久,她也有偶像包袱。


    这番心思不足为外人道,幸而丁钰与她相识多年,许多事不必宣之于口,仅凭一个眼神就能了然。


    “你跟他认识多久?他伤重那会儿都是你照看的,还在乎这个?”


    丁钰服了,整整一天一宿,朝堂官员换过一批,京中血雨泼天盖地,而引发这一切的女帝在担心自己的形象问题。


    “其实这也好办,我告诉你一个法子,保准一劳永逸。”


    崔芜洗耳恭听。


    “你给秦自寒下药,等人晕了后,蒙头绑脚丢床上办了,他人都是你的了,还有什么好嫌弃的?”


    崔芜:“……”


    姓丁的贱货极其嚣张地笑了好一会儿,却没等到崔芜的雷霆之怒。定睛一看,只见女帝单手托腮,若有所思。


    “似乎有些道理。”


    丁钰:“……”


    风水轮流转,终于轮到镇远侯无语了。


    他端详着崔芜神色,结结巴巴:“丫头,你不是认真的吧?那小子脾气……你比我清楚,真把他惹急了,他倒是不会对你怎样,我这条小命可不好说啊。”


    崔芜瞪了他一眼,忽听脚步匆匆,阿绰入殿禀报:“陛下,禁军传来消息,孙府二郎君没了。”


    崔芜轻嗤一哂。


    她下旨特赦孙景,可没打算让他活着离开,行刑用的廷杖在金汁中浸泡过,废了孙二郎的命根子不说,更引发“风邪入体”,就是伤口感染。


    在没有抗生素的时代,即便对身经百战的武将而言,感染也与死刑宣判无异,何况孙景一介酒色中浸泡出的纨绔子?


    也算是一报还一报。


    “还有一事,”阿绰小心翼翼,“孙府太夫人本就病重,受不住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打击,紧跟着没了,前后差了不到一个时辰。”


    崔芜先是诧异,继而放声大笑。


    “死的好!”她眼角眉梢俱是戾气,“倒省了朕一番手脚。”


    她待妇孺素来网开一面,唯独孙太夫人是个例外,这固然是因为当年身陷孙府,崔芜没少受这位孙家主母磋磨。更因她亲眼看到,多少无辜女子只因一个“嫉”字,就被栽派各种各样的罪名,最终一卷草席送去乱葬岗。


    妇孺可怜,攀附男权的加害者不可怜。


    “两门丧事一处办,黄泉路上母子作伴,也不孤单了,”崔芜冷笑,“禁军是不是还围着孙府?传朕旨意,挑两口上好的棺材送去,就当朕恩赏江东孙氏了。”


    阿绰看向丁钰,见他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这才道:“是,奴婢这就去传话。”


    待得阿绰退下,丁钰收敛了嬉色:“人于大喜大悲时,难免失了理智,且孙彦为人阴狠邪戾,不可不防。”


    崔芜冷笑:“丧家之犬,坐拥江南时朕尚且不惧,现在倒能翻出水花了?”


    丁钰正色:“正因是丧家犬,才比一般的豺狼更危险。”


    “你没听过一句老话,叫狗急跳墙?”


    “兔子急了还会咬人,何况是养不熟的狗东西!”


    崔芜微微眯眼,若有所思。


    不过一天一宿,孙府接连过身两位主子,府内上下忙作一团。后院婢女急着为老夫人和二郎君擦身更衣,前厅也挂上素幔白幡。


    门口悬着两盏白惨惨的灯笼,在夜风中微微摇曳。往来俱是哭嚎声,为死人,也为自己。


    孙彦披麻戴孝,跪于堂前。灵堂是仓促布置的,从香烛神牌到两口上好的棺材,都是使了银钱托禁军买的。禁军统领传了女帝口谕,凡治丧用度,一律由禁军代劳,就当天子对孙家的恩赏。


    这话好说不好听,府中下人一面操办丧事,一面忍不住地心惊胆战。


    幸好主母稳得住场子,这位吴氏夫人不愧大家出身,即便在这般捉襟见肘的情境下,依然将丧事打理得井井有条。除了安抚下人、安排值夜,还抽空捧了一盏参汤,悄然走进灵堂:“伯爷跪了一天,喝些参汤润润喉咙吧。”


    孙彦对自己的原配夫人全无情意,冷冷斥道:“滚!”


    吴氏习惯了冷遇,并未如最初一般红了眼眶不知所措,只温柔劝说:“府中上下都要指着伯爷,若您倒下了,要咱们怎么办?”


    又有寒汀在旁劝说:“伯爷即便不为自己着想,也不该让老夫人九泉之下操心。”


    孙彦禁不住两人一搭一唱,端起汤碗一饮而尽。


    “都出去,”他疲惫道,“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他确实需要静一静,短短一日一夜,孙景身亡,孙太夫人殒命,偌大孙氏只靠他一人苦撑。往后何去何从,每一步都出不得差错,必须好好想清楚。


    寒汀无奈,护持吴氏走出灵堂。


    “夫人辛苦,还请稍事歇息,”寒汀恭敬道,“守夜之事自有卑职盯着。”


    吴氏欲言又止:“也好,这府中上下就交给你了。”


    她回头看了灵堂内的身影一眼,说不清是嘲弄是悲凉,扭头回了内院。


    寒汀确实忠心孙氏,哪怕江南易主、大厦将倾,也没想过另谋出路。他一面安排部曲值夜,一面又命人盯紧门户,正忙得不可开交,忽见一名年轻部曲匆匆奔来,附在他耳畔低声道:“宫里来人了。”


    寒汀悚然一惊,想起女帝的霹雳手段,头皮隐隐发麻:“我这就去请郎君。”


    然而他刚转过头,就被年轻部曲拽住:“贵人要见的不是郎君,是大人您。”


    寒汀惊讶。


    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却直觉这事越少人知道越好,独自出了角门,果然见禁军身后停了辆马车。


    他咬咬牙,翻身上车,掀帘一看却怔住:“陛、陛下?”


    女帝怀里抱着一只毛色灰白的猫儿,闻言掀眸,眼神像是含笑,又仿佛浸着冰水。


    “寒侍卫,”她淡淡道,“你我是旧相识,朕就有话直说了。”


    “江东孙氏罪不容诛,想保住孙氏满门,替朕做一件事。”


    第252章


    寒汀瞳孔骤缩, 悲愤涌上心头。


    “太夫人过身,二郎君也没了,孙氏已然家破人亡!”他不敢扬高声量, 像一头受伤的兽,所有的嘶吼都压在喉咙里:“陛下还要怎样?非得赶尽杀绝吗?”


    他这番质问可谓声声血、字字泪, 女帝却面不改色,悠哉游哉地摸着怀中狸奴。


    “这话问得有意思,”她似笑非笑, “当初你镇海军节度使府, 何尝不是对朕赶尽杀绝?”


    寒汀哑火了。


    “昔年朕不欲为妾,力抗不从,孙彦是怎么对朕说来着?他说这世道无公义、无天理,比的就是权势强弱。朕当年不过一出逃妓子,力不如孙氏、势不如孙氏,再多苦楚也只能受着。”


    “如今情形颠倒过来, 怎么孙氏就受不住了?感情孙郎说过的话, 全是放屁?”


    寒汀语塞,只能哀哀央求:“郎君已然失了母弟, 心中亦知当年过错。求陛下看在他一片忠心份上, 放孙氏一条生路!”


    他双膝跪下,就要伏地叩首。


    女帝由着他:“孙氏是死是活,只在你一念之间。”


    寒汀茫然抬头,不明所以。


    “你对孙氏固然忠心,但朕很好奇,你忠心的究竟是孙氏还是孙彦一人?”女帝单手托腮,笑吟吟地看着他,“若要你做个选择, 你会选哪边?”


    寒汀耳畔“轰”一声炸响,冷汗疯狂往外冒。


    “郎君对卑职……恩重如山,”他艰难地说,“卑职……定不会辜负郎君!”


    女帝若有所思:“那么,你是要为了孙彦一人,眼看着江东孙氏满门覆灭?”


    寒汀撑不住,滑跪在地:“孙氏已无威胁,陛下坐拥天下,实不必与区区孙家一般计较。”


    “昔年朕曾告诉孙郎,他自裁,朕可恕孙氏不敬之罪。可惜,他不肯,”女帝悠悠道,“朕既说了要江东孙氏满门陪葬,那么少一颗人头,乃至一只鸟、一条鱼都不行!”


    “寒汀,朕再问你一遍,孙氏和孙郎,你选谁?”


    “哦,容朕提醒你,若孙氏覆灭,孙郎一人也是活不成的。”


    “至于你,若敢自裁逃避,朕照样屠了孙氏满门——荀李两家的下场,你想必听说了,当知君无戏言。”


    寒汀惨笑,女帝这哪是让他选?分明是断了他所有后路,要将他逼到一个退无可退的境地。


    “孙府上下,部曲无数,甘为陛下效力者,怕是大有人在,”他听到自己虚弱开口,“陛下……为何非得选卑职?”


    女帝勾起嘴角,那笑意却冷得吓人,连她怀中狸奴都有所察觉,炸开一身绒毛。


    “朕记得,”她淡淡地说,“朕第一次从孙府出逃时,是你察觉端倪,绑了朕手足,将原已逃出孙府的朕强行带回。”


    “当时朕告诉你,朕素性睚眦必报,今日之债,必定讨回,你当我说笑吗?”


    好似数九寒天,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寒汀僵在原地。


    “条件,朕开了。想保孙氏,就当不成忠臣孝子,”女帝淡淡地说,“要不要为孙彦一人置满门老小于不顾,你自己考虑清楚。”


    寒汀浑浑噩噩地下了马车,不远处巷角,丁钰待他走远才折返回来。


    “这小子对孙彦忠心得很,不会转头全招了吧?”他抢过女帝手里的狸奴,不怎么温柔地撸了两把,“你也是,孙府上下那么多人,找谁当眼线不成,干嘛偏找他?”


    他撸猫的手势忒粗鲁,棉花糖愤怒得不行,拿爪子挡了两下,终于忍无可忍,张口咬住他手腕。


    丁钰“嗷”一嗓子丢了狸奴,猫儿趁机跳回崔芜怀里,闷头扎进她臂弯,只露出一个毛屁股。


    崔芜在猫儿皮毛丰厚的臀部轻掴一巴掌,眼神却极幽冷。


    “他替孙彦为虎作伥多年,几次三番断我生路,我便要他尝尝无路可走的滋味,”她冷笑,“不过你说得对,此人的确不可信。所以朕安插在孙府的‘钉子’,不止他一人。”


    “他若敢透露只言片语……孙府的棺材只怕得多买几口了。”


    丁钰这才放心。


    与朝堂变故相比,孙府死两个人实在微不足道。天光再次亮起时,辍朝多日的女帝再次出现在文德殿上,百官战战兢兢,瞧着身前身后空出的位置,谁也不敢随意开口。


    女帝本人倒是平静如常,仿佛垂拱殿中杀机毕现的那位,只是与她共用一具身体的孪生姐妹。


    “两个事,”她甚至挂着清淡笑意,“其一,河东不安宁,朕欲派佥都御史走一趟。盖卿,你掌着吏部,给朕一个人选。”


    盖昀早与女帝串好词,闻言立刻道来:“臣以为,中书省通事舍人洛明德谨小慎微,公忠体国,可堪重任。”


    女帝不给其他人置喙的机会,直接拍板:“行,就他了。第二件事,朕欲禁娼,诸卿可有异议?”


    若是数日前,百官早群情激昂、跳脚蹦高,不撞柱死谏不足以彰显自家刚直。但“青史留名”也是有价钱的,如若换取的筹码是挨一顿板子,自然划算得很。可若换做满门老小性命,那就得好好掂量掂量。


    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两项决议顺利通过,女帝环顾四周,只见众臣无不低眉顺眼,仿佛被皇权威慑,不敢直视。


    但实际呢?


    他们心里在想什么,真如表面这般顺从温驯吗?


    答案明摆着。


    女帝比任何人都清楚,强权能让人暂时闭嘴,却也必将招致反噬,区别只在于时日长短。


    但她不后悔,也不在乎。


    哪怕后世,女子享有的权利也是在一次次的拉锯与反弹中获得的。也许她今日的“勉强为之”留下了后患,也许有一日,来自男权社会的反弹终将吞噬她。


    但至少,她走过的路、做下的事,为后人开了先例。


    只要辟出道路,哪怕被荒草淹没、被洪水冲垮,后人继往开来,也总是容易得多。


    这一日的朝会出奇有效率,女帝终于明白曾经的明太祖为何喜欢以重典驭官员——能让人老实闭嘴、乖巧干活,谁不喜欢?


    欲成大事,须得中央集权,但种种举措最终指向,是为留下民主与人文的火种。


    个中平衡如何拿捏,比单纯的摆布群臣、制衡博弈更艰难。


    散朝之后,贾翊递牌求见,言道有一桩案子棘手,须请得圣裁。


    崔芜奇道:“你是刑部尚书,邢律应是烂熟于心,要朕裁决什么?”


    想了想,却会错了意:“莫非牵扯世家豪族,爱卿不便动手?”


    “那倒不是,”贾翊笑道,“只是此案案犯刚被陛下除了贱籍,至于苦主嘛,却被陛下诛了满门。”


    崔芜沉思须臾:“这案犯是个娼女?”


    “正是,”贾翊颔首,“此女是京城桃李坊的清倌人,尚未梳拢。半月前,荀氏三郎听她唱了首曲,当时就上了心,与老鸨打听许久,最终定下五百贯钱买她初夜。”


    五百贯钱约等于五百两银,按后世购买力换算,几十万总是有的,不折不扣的一掷千金。


    崔芜太阳穴突突乱跳,不得不强忍着:“后来呢?”


    “那女子名唤青黛,鸨儿唤她黛娘。这黛娘是个性格刚烈的,虽得贵人青眼,却不屑一顾,一心一意只要赎身。”


    “那荀三郎君出身名门,自己也颇有才貌,到哪都是被人捧着,哪受过这等嫌弃?一怒之下,将人掠去别院,竟欲霸王硬上弓。”


    “谁知那女子当真烈性,先是在荀三郎意图施暴时突然发难,生生咬下他半边耳朵。又捡了案上花瓶,猛砸其颅脑,令其颅骨破裂而亡。”


    “然后,她擦去血迹,换上荀三郎的衣裳,假扮主人大摇大摆地出了别院。若非时运不佳,被巡街武侯撞了个正着,如今怕是已经远走高飞。”


    崔芜原有些不耐烦,听到这里却来了兴趣:“这女子倒是有勇有谋,只她杀了荀三郎,荀家可不会善罢甘休。”


    “正是这个理,”贾翊说道,“这女子被关进京兆府大牢,荀氏差人使了银子,目的只有一个,便是要她死无全尸。奈何京兆府尹是个谨小慎微的人,依稀听说陛下来历,又见新颁刑律里有‘男子□□女子,女子反抗杀人赦无罪’这一条,不敢做得太过,只一味拖着。”


    “这么一拖,就拖到荀氏犯事,满门皆诛。”


    贾翊颇为感慨:“这京兆尹实在是个乖觉人,知道陛下不喜荀氏,干脆寻了个理由,将案犯移交刑部。臣惭愧,实不知如何量刑,只好来讨陛下意旨。”


    崔芜明白了。


    贾翊与盖昀不同,他虽推崇严刑峻法,却更清楚像他这样的人,须得有上位者支持方能做事,否则极有可能如前朝酷吏一般难得善终。


    这不,卖好卖到她跟前来了?


    崔芜摇了摇头:“爱卿修订的刑律之中原有这条,照章办事即可。你为刑部尚书,原不必事事询问朕之看法。”


    贾翊秒懂,“照章办事”约等于无罪开释,也是这娼女走了运道,既与女帝出身相似,得罪的又是她极为看不上眼的荀氏,便是必死无赦的结局也能扭转过来。


    “臣明白了,”他说,“那臣依律判决后,将人交与陈二娘子名下的纺织作坊,与旁人一样织布赎身?”


    这一回,女帝点了头:“可。”


    第253章


    青黛是个胆小怯懦的女子。


    刚到这个陌生时代, 她并不是这样,也曾有过雄心壮志,要以不属于这个时代的眼界心胸, 胼手胝足闯出一片天地。


    然后很快,被现实教做人了。


    乱世没有女人立足的余地, 她在这个时空的爹娘视她的早慧为妖鬼,以一袋小米的价钱将她卖给人牙。又因着姣好容貌,辗转流落风尘。


    她逃过、骂过、努力过、抗争过, 却抵不过老鸨手中一根小小的藤鞭, 只能忍着屈辱,倚门卖笑,默默等待赎身的时机。


    然而这个世道留给女子的活路实在少,她尚未攒够赎身钱,先被荀三郎看上了。


    平心而论,荀三郎不算个太糟糕的恩客, 世家郎君, 教养良好,有才有貌, 也懂些温柔手段。旁的娼女巴不得傍上这样的靠山, 唯她不愿意,抵死抗拒,反而惹得对方兴起,不管不顾地将她掠去别院。


    那一刻,青黛绝望了,开始自暴自弃。


    既然你不管不顾,那我也不管不顾,大不了就是个死, 说不定死后还能回归来处。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


    怎样都比现在强。


    花瓶落地的一刻,碎片与荀三郎同时落入血泊。她欣喜又畏惧,想笑又想哭,在极度的疯癫与极致的畅快之间维系住一线理智,用最快的速度洗脸换装,趁着夜色掩护溜出别院。


    然后被巡街的武侯撞见,丢进府衙大牢。


    这时的青黛自认走了所有能走的路,爬到目之所及的山巅尽头,却仍看不到一丝曙光。


    那就这样吧,她想,不挣扎了,认命了,哪怕是死,好歹好歹,我还是来时的我。


    这条命,这口气,这副皮囊里的灵魂,还是我的。


    但她等到的不是秋后处斩,也不是衙役的欺凌,她被两个老嬷嬷接出大牢,带到一个类似别院的地方。


    那里有许多像她一样的娼门女子,洗了妆容、换了青衣,在这全然陌生的地方茫然不知所措。


    为她们解惑的是一个二十来许的年轻女人,面相秀丽,温柔又不失精悍——温柔是天生的,精悍是后天历练出的。


    她自称姓陈,女人们称她为“陈二娘子”。她告诉所有人,天子下令禁娼,京中乐坊已被取缔,无处可归的娼女被她接到此处,接下来的三年,她们须为她做工,凑满钱财即可赎身,随后任其去留,绝不阻拦。


    有人满面惶惑,盖因自小长在楚馆,学的是吹拉弹唱,会的是枕上风情。除了伺候客人、让客人高兴,她们没有别的技能,如何做工?又怎样赚够赎身钱?


    青黛却大喜过望,她活着,没死,不用回到那个恶心的地狱里卖身卖笑,可以靠打工养活自己?


    天底下居然有这么好的事!


    打工怕什么?现代社畜最擅长的就是被人压榨剩余劳动力,能凭自己的双手赚吃赚喝,腰杆子就能挺起来,再不用受人欺凌。


    她是第一个站出来的,也是第一个与织坊签契的。


    契约很苛刻,甚至还有反不正当竞争与保密条款,看得青黛满心茫然,几乎以为写契书的也是个穿越同好。随后,她们用了一顿饱饭,又被带去织布作坊,里头早摆了几十台织机,有专门的师傅教她们织布。


    至此,所有人都看明白,这陈二娘子还真是雇她们做工来了。


    这有什么好说的?身契都签了,做呗。


    织布并不容易,娼女们虽然出身低微、受人作践,昔日在馆中却是绫罗满身,极少做这些粗活,上手难免磕磕绊绊。


    有人心生抱怨,有人赌气不做,还有人恨不能重回金莼玉粒的生活。


    只有青黛看得仔细,学得认真。


    她甚至留意到,她们要纺的不是寻常丝绸粗麻,而是洁白蓬松的棉条,细细的棉丝纵横交错,织成这个时代从未见过的柔软布料。


    青黛心里升起巨大的疑惑:棉花是这个时代出现的吗?她是理科生,历史学得不算好,却也依稀记得,棉布纺织是宋朝后期才逐渐普及,而现在……早了百年。


    第一日做工下来,有监工清点众人进度。不出所料,那几个抱怨连连的女子没能完成任务。


    而她们也得到相应的惩罚,没有晚饭。并且监工说得明白,第二次完不成,挨一顿鞭子,小黑屋里关上三日。第三次完不成,送去矿上做苦力,这辈子休想再见天日,更遑论赎身。


    都是柔弱女子,哪个见过这等阵仗?那几个果然吓得面青唇白,再不敢偷懒怠工。


    然而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不出一日,女人们寻到了新的破绽。


    监工是个男人。


    在风尘地打滚的女人们最懂得男人的弱点,那些青黛不屑、不愿为之的手段,她们施展起来却是炉火纯青。


    于是第三日放工,监工清点进度,将属于青黛的工作成果算给了与她同屋的年轻姑娘。


    姑娘比青黛大不了几岁,接客却早了三年,也曾是馆阁的头牌姑娘,很清楚如何拿捏男人。


    前一日傍晚,青黛曾亲眼瞧见她进了监工的住所,第二日天明才回屋。


    这样的交易固然不公,但青黛不打算戳破。她知道无论哪个时空,这样的事都屡见不鲜,不是她一个小女子能改变的。更何况,她很珍惜现在的日子,一点不想节外生枝。


    却不曾想,她不戳破,有心人却看在眼里。


    翌日上工前,所有人被召集到中庭。檐下摆了一张太师椅,陈二娘子扶着婢女的手,不慌不忙地落座。


    阶前跪着一男一女,男的是监工,女的是青黛同屋的姑娘。


    “雇你们的时候,我就把话说明白了,安心干活,自不会亏待你们。可若偷奸耍滑玩手段,我眼里却也容不得沙子。”


    陈二娘子是个爽利人,将事情调查得明明白白,除了青黛,还有两个被强占了成果的女人自愿作证。


    最后裁决:监工挨三十鞭,发配矿山做苦役。偷奸耍滑的姑娘丢去小黑屋,三天不许吃饭。


    “这是头一回,我姑且当你年轻不懂事,”陈二娘子话说得干脆,“你们都记清楚了,没有第二次。”


    女人们噤若寒蝉地应了。


    再上工时,果然像换了个人,没人再抱怨辛苦,偌大厂房只听见织布机“咯吱咯吱”的动静。


    待到放工,果不其然,又是青黛进度最快。新换的监工打量她几眼,将人引到一间上房,等候在里面的竟是陈二娘子。


    “人聪明,手也巧,只是心思深了些,”陈二娘子打量着她,“既有血性杀了荀三郎,怎么被人欺负了反倒一声不响?”


    青黛见识过这位女坊主的厉害,一点不敢在她跟前玩花样,老老实实回答:“谁也不是天生的杀手屠夫,能过好日子,谁愿意沾染人血人命?”


    “我若一言不发,还能在坊里继续做下去,可要得罪了管事的人,随便栽派一口黑锅,将我赶出去,这天底下再寻不到第二个这么好的去处。”


    陈二娘子沉默片刻,轻叹一声:“倒是我看错了,你原是个聪明人。”


    说着,将桌上折好的契纸递与她。


    青黛认得那是自己的卖身契,只不明就里,没敢接。


    “我家东家听说了你的事,很是佩服,”陈二娘子说,“她给你赎身的机会,往后海阔天空,随意遨游吧。”


    青黛神色怔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然而白纸黑字就在眼前,只需一伸手,就能将锁了她半生的镣铐撕成碎片。


    风从窗外拂来,带着夏日特有的润泽气息,却呛得她几乎落下泪来。


    她知道,那风里带着自由的气息,是她魂牵梦绕的。


    但她久久未接。


    “我记得您说过,”青黛语气柔婉,将一缕发丝掖回耳后,“即便赎身,也可以留下做工。”


    陈二娘子点头:“不错,只是须得重新签契——放心,不是卖身契,你可以看作是对咱们双方的保障。”


    “契书约定时限内,你不可转投他家。当然,工钱食宿少不了你的,时间越长,工钱也会跟着涨。若是做得好,三年期满还可再续。”


    青黛:“……”


    这不就是劳动合同吗!


    “我签,”她毫不犹豫,“我想留下做工。”


    陈二娘子并不惊讶她如此说,转头吩咐管事去准备契书。


    只见青黛咬着唇角,好似犹豫许久才问道:“敢问一句,您身后的东家是何许人也?”


    陈二娘子挑了挑眉。


    织坊寄在她名下不假,背后东家却是当今天子。只是这话,陈二娘子不会对外人说明,遂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青黛不假思索:“我想为织坊的东家做事。”


    陈二娘子有些讶异。


    “能开这样的织坊,您背后的东家一定不是一般人,”青黛神色坚定,“我想为她做事,做什么都行。”


    织坊真正的东家此时正端坐垂拱殿中,阶下跪着一人,是已升为正四品佥都御使的洛明德。


    “此行凶险,该叮嘱的朕都叮嘱了,”崔芜说,“此外,朕调三十禁军随行护卫。”


    “若遇险情,切记以自己安危为先。”


    洛明德叩首谢恩,欲言又止。


    崔芜一眼瞥见,饮了口茶水:“想说什么就说。”


    洛明德咬了咬牙,当真说了出来:“若臣有命归来,能否……请陛下赐婚?”


    崔芜目光闪烁:“你想娶谁?”


    洛明德眼神明亮:“就是陛下身边的……逐月姑娘。”


    第254章


    垂拱殿中陷入沉寂, 女帝许久未曾开口,只用碗盖撇着浮沫。


    洛明德知道自己僭越了,捏在袖中的手指不知不觉攥紧, 只听女帝淡淡道:“你胆子不小,朕身边的人也敢觊觎?”


    洛明德再叩首:“逐月姑娘秀外慧中, 更难得傲骨冰清、人品出众,臣对她仰慕非常,还望陛下成全。”


    女帝挑了下眉:“傲骨冰清?你知道她的身世来历, 还这么认为?”


    洛明德不卑不亢:“臣以为, 论心不论迹。流落风尘非逐月姑娘所愿,她身陷泥淖,心怀冰雪,更明事理、知大义,当得上玉洁冰清。”


    女帝沉默片刻,见他眼神坚定, 确是这么想的, 方幽幽一叹。


    “世人最易被成见所囿,难得你能这么想, ”她说, “但你所请,朕不能应。”


    洛明德有点着急:“陛下……”


    女帝竖起手掌,截断他话头:“此事干系逐月终身,朕为天子亦不好自作主张,总得问清她的意愿。”


    洛明德恍然:“这是应该的。”


    他叩首行礼,退出殿外,女帝品着茶水,头也不抬道:“你都听见了?可有什么想法?”


    屏风后走出一袭娉娉袅袅的身影, 逐月依然是女官服色,执壶为女帝续上茶水。


    “此子所言出乎肺腑,倒是个难得的赤诚人,”女帝真心实意道,“且他如今虽不显,日后却是前程大好,又待你一往情深。”


    “朕还是那句话,若你点头,朕就收你为义妹,以半副郡主的妆奁,将你发嫁出去。”


    “不过,这终究是你的终身,总要你自己愿意。你不必有所顾虑,直说便是。”


    逐月绕到案前,盈盈拜倒。


    “奴婢入宫之际,曾与陛下言道,想随您往世间最高处瞧一瞧。”


    “蒙陛下不弃,奴婢这些日子打理奏疏,也颇有些心得。陛下一统乱世,乃不世出之明主,奴婢萤火之烛,不敢与日月之光相较,却也想为陛下鞍前马后,陪您一同缔造盛世。”


    “奴婢微末心愿,还望陛下成全。”


    女帝听明白了,眉心深深蹙起:“你……想出仕?”


    逐月屏住呼吸,每一处寒毛都因这两个字而激动战栗。


    她甚至不敢明目张胆地做此想法,盖因她知道,女子立足朝堂有多难,名门贵女尚且如此,何况她一个出身风尘的“下贱人”?


    但女帝就这么若无其事地将她心中渴望一语挑破,令她不由自主地期盼、颤抖。


    “奴婢不敢做此妄念,”她恭敬地磕了个头,“奴婢知晓自己出身,能随侍御前已是万幸,不敢让陛下为难。”


    女帝定定打量她,眼前女子面容姣好、身姿柔弱,眼睛里却闪烁着难以形容的光。


    像一把火,熊熊燃烧着,驱散了所有阴霾,呈现出不容忽视的野心与力量。


    这眼神似曾相识,女帝恍惚想起,多年前她揽镜自照,看到的也是这样一双眼睛。


    “你想出仕,”她说,“朕可以成全。”


    逐月倏尔抬头,犹自不敢置信:“陛下?”


    “朕会知会礼部,自今年秋闱起,许女子科举出仕。届时,你便能堂堂正正地与世间须眉一较高下,”女帝说,“但朕有言在先,你想出仕,就得在学识才干上压倒男子——光与他们一样还不够,你得比他们更好。他们做到一分,你就得做到十分。”


    “朕知这于你不公,可惟其如此,才能让那些鄙薄女子、轻视女子的男人们闭上嘴,才能令你真正站稳脚跟。”


    “你可做得到?”


    逐月强摁狂喜,依依拜倒:“奴婢定竭尽所能,不负陛下隆恩。”


    女帝点了点头,沉思须臾,又道:“盖卿身子一向不好,朕不放心,从明日起,你便去他府上帮忙照拂——若有空闲,亦可向盖卿请教一二。”


    逐月心知肚明,“照拂”是假,将她从纷繁复杂的公务中开脱出来,向当世名士请教学问是真。


    如此不遗余力地铺路,可见女帝说要用她,是发自真心,并非随口敷衍。


    “奴婢,谢陛下恩典。”


    被赶鸭子上架的盖昀第二天才知晓女帝打着什么主意,然而天子心意已决,他无从推脱,只得接受。


    “既然是陛下旨意,臣自当尽力,”盖昀心中百味陈杂,想到日后朝堂之上或有女子跻身,无法想象是何等情形,也不知是喜是忧,“逐月姑娘便在西偏院安心读书,若有不明之处,昀虽不才,也能为你解惑一二。”


    逐月福身:“多谢盖相。”


    另一边,洛明德即将赶赴河东。启程前一晚,女帝派人将逐月手书交与他,偌大的洒金纸上只有十个字:感君千金意,惭无倾城色。


    婉拒之意,力透纸背。


    洛明德长叹一声,怔怔落下泪来。


    这一年流火时节,京中闹出的乱子被女帝铁腕平定,南边又频频传来喜报。


    孙彦虽不是东西,给出的线报还是准的。岑明与韩筠兵分两路开往闽王境内,途中虽遇些许抵抗,但都不成气候。一路高歌猛进,眼看将闽王的半壁江山纳入囊中。


    战报传回京城,女帝很是慎重。


    “传令岑明与韩筠,闽地气候与北境不同,更兼山势起伏、地形复杂,切勿掉以轻心,以防中了诱敌之计,”她在殿中来回踱步,“还有,命惠民药局置办一批药材,发往南边,以防瘴气之毒。”


    彼时,盖昀与户部、兵部两位尚书皆在,闻言并无异议。


    户部尚书许思谦比女帝还慎重:“武穆侯掌着枢密院,涉及用兵,是否应该召他入宫问策?”


    崔芜:“……”


    应当自是应当,只这其中有些隐情。自那一晚,秦萧拂袖离去,再未入过宫城。对外的理由是旧疾复发、卧床不起,至于几分真、几分伪,便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兄长感染风寒、精力不济,稍后朕自会询问他的意思,”崔芜神色如常,“你们先拿个章程出来,尽快将药材发往闽地。”


    她话音顿住,有意无意瞥向盖昀:“闽地物产丰富,可不能让闽王专美。该准备的,也该尽早操办起来。”


    盖昀会意:“陛下放心,臣已派出心腹亲随赶往闽地,定不会让陛下失望。”


    崔芜满意地笑了。


    待得众人退下,阿绰上前撤走残茶,为女帝换上一盏紫苏饮。


    崔芜忽然道:“兄长风寒如何?可还高热不退?”


    旁人或许不明就里,耳目遍布京城的萃锦楼却一早收到风声,武穆侯是真病了。


    许是那晚连夜赶路着了风寒,秦萧前脚回府,不出一个时辰就发起高热。府里上上下下惊吓得不轻,老管家本想入宫请太医,却被秦萧拦住。


    “若被陛下知道,少不得要亲自来瞧。她自己也是大病初愈,这般奔波劳累,万一……咳咳,再折腾病了怎么办?”


    秦萧咳得喘不上气,语气却极严厉:“左右陛下开了方子,煎几副来吃就是。”


    老管家劝不动他,自家侯爷的吩咐又不敢不听,只得照办。


    这番话按说不会传入宫中,架不住有个好事的颜适,得知内情,故意去萃锦楼用了晚食,又当着小二的面与丁钰说起此事。


    结果自然顺理成章,被呈送到女帝案头。


    “陛下若不放心侯爷,去看看便是,”阿绰委婉劝道,“您跟侯爷是怎样的情分?几句口角罢了,总不至于真为这个生分了。”


    崔芜却道:“不是生分……”


    阿绰不解地睁大眼。


    “兄长不请太医,就是不想让朕知晓,朕若去了,他又得亲迎,劳师动众不说,他也没法安心静养。”


    崔芜默默叹息:“倒不如朕假装不知,他反倒去了心事……左右有清行在,兄长病情若有变化,他自会让朕知晓。”


    阿绰懂了,有时装聋作哑并非不关心。恰恰相反,正是太在意了,才不忍辜负对方心意。


    崔芜虽未亲自探望,却命人送了两盘时新鲜果往武穆侯府。在知晓内情之人看来,这自是委婉示好之意。


    殊不知女帝此举亦是做给外人看——鲜果事小,却意味着武穆侯荣宠未减。即便有人因着君臣争执生出想法,见状也要打消念头,不敢轻撩虎须。


    个中心思,百转千回,非局内之人不可体会。


    这一年夏日格外漫长,到了七月仍是暑意未消。秦萧原是不惧寒暑,奈何伤后损了元气,竟也觉得暑热难熬。幸而崔芜考虑周全,从福宁殿的份例中拨了好些冰,有冰鉴镇着,才叫病中的武穆侯好过不少。


    因他病着,冰鉴不敢挪进里屋,只远远摆在墙角。颜适经过时抓了一盘白樱桃,一边汁水四溅地嚼着,一边不见外地搬过圆凳坐下。


    “我说小叔叔,您跟陛下这门官司还要打多久?你是不知道,这些天你不进宫,陛下那脸色啊,活像谁欠了她十万两银


    子。”


    “你行行好,自己挖的坑自己去填平了,别误伤无辜成吗?”


    秦萧倚着紫缎软枕,本想消停看会儿军报,谁知颜小将军上辈子属老鸹的,一旦开了尊口就闭不上。


    直聒噪得秦萧青筋乱颤:“果子都堵不上你的嘴,再废话,你就滚回自己府里。”


    颜适心知自家主帅既说得出,就真会赶人,只得言归正传:“陛下调了批药材往南边,看样子是要接着打。户部和兵部议定了章程,陛下命我带来给你过目。”


    说着,从袖子里抽出捂了半天的折子。


    秦萧瞧见那折子上沾染的汁水印子,眼皮一阵狂跳:“你这阵子是不是一直和镇远侯来往?”


    颜适不明所以:“是啊。我跟他的交情可是在陛下跟前过了明路的,总不至于牵扯上结党营私吧?”


    秦萧面无表情:“以后离他远点,染上泼皮习气自己都不知道。”


    颜适:“……”


    第255章


    秦萧久在河西, 对南境了解有限。但“军神”之所以为“神”,便是他不必亲身经历,仅凭纸上谈兵, 就能将可能遭遇的敌情推测得八九不离十。


    “秦某听闻,南地多奇物, 难保闽王不会借此做文章,”他沉吟道,“昔年诸葛武侯七擒孟获, 就险些栽在火牛阵上。”


    颜适知道厉害, 凝重了神色:“少帅的意思是,闽王会驱使火牛为前锋?”


    秦萧若有所思:“若是火牛,还不算难对付……南境气候湿热,多山川河流。听闻前朝天子为显威仪,专门从南境捉回大象,训练纯属, 驱策车辂。”


    颜适瞳孔骤缩。


    他没见过大象, 河西气候干旱,也不长这玩意儿, 但这不耽误他从古籍游记以及口耳相传中了解这种生物。


    火牛阵已经足够棘手, 若将体重十倍于公牛的大象用于战场,会是何种情形?


    颜适光想想就头皮发麻。


    “我这就入宫求见陛下,”他掉头往外跑,奔到门口忽然想起什么,犹犹豫豫地蹭了回来,“小叔叔,你不会还跟陛下怄气吧?说到底,陛下清理世家是为推行国政, 你跟她说句软话,把这篇揭过去不行吗?”


    秦萧听得头疼,将军报卷成一卷,敲了他一下。


    “跟丁侯混久了,连他饶舌的毛病也学了去,”他没好气道,“等秦某大好了,自会向陛下请罪——现在入宫,是要把病气过给陛下吗?”


    颜适恍然,拍了拍自己额头,这回真跑了。


    消息传回垂拱殿,崔芜比颜适头皮还麻。站在前人肩膀上,她自是知道象兵能玩出多少花样,拉着颜适、延昭和丁钰商议了整整一下午,拟定了一整套应对策略,六百里加急发往南边。


    眼看天色已晚,颜适与延昭相继告退,丁钰却死皮赖脸地留下,目的很简单,蹭饭。


    “你这福宁殿小厨房的味道是好,一道简简单单的八宝肉圆,就比我府里做得有滋味。”


    殿中独留他二人,丁钰一点不跟崔芜客气,提着筷子挨个扒拉,将爱吃的菜全刨进自己碗里。


    崔芜知道这小子尿性,没跟他一般计较,只道:“小厨房备了雪蒸糕和玉带糕,还有新鲜的莲子菱藕,都是兄长素日里爱吃的。你待会儿回去,给他捎上。”


    丁钰:“……”


    他放下碗筷,一瞬不瞬地盯着崔芜。


    女帝面不改色:“看什么?朕脸上有东西?”


    丁钰唉声叹气:“你惦记着他,他也惦记着你,非得中间传一道,有什么意思?”


    “我还是那句话,你若心里有他,尽早说开,免得留有遗憾——如今虽比前些年太平,战事也没停歇过。万一哪天北边不安宁,他提兵北上,可是三五年见不着面。”


    崔芜听得心烦:“你这么话痨,天天跟清行厮混一起,没被他嫌弃?”


    丁钰炸毛:“他敢!当初他家少帅在南边没消息,他一个人躲府里哭眼抹泪,谁安慰他来着?敢嫌老子,反了天了!”


    崔芜惊讶:“清行还会哭眼抹泪?别是你瞎编的,传到他耳朵里,该怪你败坏他颜小将军声誉了。”


    丁钰得意:“这有什么好编的?不信你现在把他叫进宫,问问有没有这回事。”


    崔芜心说:我把他叫进宫,宫门都该下钥了。被言官知道我为这么点小事折腾一品武侯,还不定怎么罗嗦我。


    两人面面相觑片刻,意识到方才这篇对话有多幼稚,不约而同地扶额失笑。


    “你的意思我明白,”崔芜言归正传,“处置世家的事我不后悔,现在不立好规矩,往后再翻出来,指不定要做多少文章。”


    “但这事与兄长无关,我不该将他牵扯进来。”


    说起秦萧,崔芜也苦恼。他称病不入宫,她有心探望,又怕劳师动众扰了秦萧静养的心思。


    “我应该亲自去瞧瞧,”她蹙眉道,“兄长惯会隐忍,之前一场伤病损了底子,到现在也没完全调养回来。如今又染了风寒,万一酿成症候……”


    丁钰赶紧打断她:“人家好好的,平白无故咒他做什么?清行今日才去瞧过,那姓秦的好着呢,烧退了,人也有胃口,想着再养三五日,就入宫跟你请罪。”


    崔芜听不得“请罪”二字,每每想起秦萧赤足跪在垂拱殿前的一幕,心肝就像被百十来只蚂蚁啃噬,酸痒痛麻攒成一股,怪不是滋味的。


    “可别,”她苦恼地摁了摁额角,“什么请罪?无非是些不咸不淡的套话,人是跪着的,心里不定怎么想。”


    “我听兄长说废话做什么?平日里还没听够吗。”


    丁钰沉吟:“你要是想听有营养的,也不是不成。”


    崔芜挑眉。


    “过几日卢尚书儿子娶亲,一早给咱们发了帖子,武穆侯府也接到了,”丁钰正正经经地出起主意,“不如这么着,我和颜适把姓秦的拽过去,你呢,就当忙里偷闲凑热闹,微服去蹭杯喜酒喝。”


    “两人私下里‘偶遇’,也不必论什么君臣,把话说开,不就什么事都没了?”


    “总归是这么多年的情分,他秦自寒总不好跟你个小姑娘计较吧?”


    崔芜沉吟不语。


    主意本身没大毛病,但卢府……


    “这个卢廷义,不就是纵容他女儿要死要活,非得嫁给兄长的那个吗?”她似乎想到什么,“他也给兄长递了帖子?兄长怎么说?”


    丁钰不明所以,却直觉自家陛下在筹谋什么:“原是不太想去的,但他领了组建神机营的差事,少不得与工部打交道,关系闹太僵总不是好事。”


    “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去了。”


    当初女帝清洗世家,五姓七望伤亡惨重,唯独范阳卢氏因着家主明哲保身,无论是指摘女官出身还是兼并民田、侵吞国帑,都未抓到把柄,这才自血雨腥风中全身而退。


    说到底,女帝登基未满一年,正是君臣一心共挽危局的关键时刻,闹得朝堂之上人人自危着实不是好事。为安抚世家也好,向天下臣民彰显仁德也罢,她非但没咄咄进逼,反而大肆褒奖卢氏,赐了卢廷义“太子太傅”的荣誉称号。


    卢廷义心知肚明,一旦接下这份褒奖,则范阳卢氏与陈郡谢氏打擂台的局面板上钉钉。但这是女帝的意思,他心里再如何叫苦,面上也只能甘之如饴,叩首谢恩。


    “老卢这个人圆滑得很,朝堂上不能都是这样的人,也不能没有这样的人,”丁钰说了句中肯话,“我看他私心有,贪心也有,不过比起其他几家,还算懂分寸、知进退。”


    “你刚登基,总不好把世家都杀了,传出去难听是小,以后无人才敢投奔你是大。既如此,放他一马,给彼此留些余地不好吗?”


    崔芜想的却不是这个:“卢廷义本人无伤大局,但他对自己闺女……可是有些疼爱过头了。”


    丁钰不明就里,只当崔芜是指卢廷义于琼林宴上求亲一事:“老爹疼闺女,不太正常了?总归秦自寒没答应,你也不用这般小心眼,天天替人家惦记着。”


    崔芜意味深长地睨了他一眼。


    “阿丁,”她忽然道,“我有一个想法。”


    丁钰没来由地毛骨悚然。


    根据过往经验,每当崔芜冒出“一个想法”时,接踵而至的不是山崩地裂,就是腥风血雨。


    “你、你想干什么?”他警惕地盯着崔芜,“我说妹子,你才把京城血洗过一遍,现在正该休养生息,可千万别闹出幺蛾子了。”


    崔芜不答,给了他一个谜之微笑。


    不管女帝打着何种算盘,卢家的好日子依然如期来临。因着卢家多年积累,也因着女帝钦赐的“太子太傅”尊荣,这一日的卢家宾客盈门,门口长街生生被连成长龙的马车堵了个水泄不通。


    丁钰和颜适混在宾客里,本想低调进府,奈何身份摆在这儿,甫一露面就受到无数瞩目。


    “两位侯爷来得好早。”


    “丁侯与卢公同属工部,自然走动殷勤。”


    “早听说定西侯少年英雄,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丁钰和颜适好似被老鸨强拉出来接客的头牌姑娘,赔了无数个笑,行了数不清的揖,好不容易逃出生天。


    “了不得,”颜适头一回见识此等阵仗,心有余悸地抚平挤出褶皱的袖口,“这世家大族的礼数忒麻烦,见了谁都赔笑问好,我们河西可没这么多讲究。”


    丁钰瞥了他一眼,心说:河西秦家武将出身,行事讲究雷厉风行,跟这等诗礼传世的豪门能一样吗?


    正暗自腹诽,忽听管家来报,武穆侯到了。


    霎时间,偌大的庭院静了一瞬。


    丁钰和颜适齐刷刷回头,等着看自家主帅被人山人潮淹没的笑话,谁知却是想岔了。只见秦萧今日一身碧城蓝的襕袍,衬得身量挺拔,身姿如松。人固然是风仪俊美,奈何眼角好似浸着霜雪,左右顾盼间,叫人打心底里冒寒气。


    这等煞星,谁敢往前凑?能绷住笑脸不失礼,已算是有城府了。


    丁钰和颜适对视一眼,头一回发现,自己脾气还挺好的。


    第256章


    武穆侯固然气场骇人、不好招惹, 但他终归是女帝“义兄”,荣宠加身、显赫无双。卢廷义纵使没说成亲事,也万万不会傻到怠慢他, 见人到了,紧着迎上前:“秦侯亲临, 真是蓬荜生辉啊。”


    秦萧只是脾性冷,场面上的寒暄却不含糊:“卢公客气。今日来迟了,还望见谅。”


    这一日宾客众多, 其中不乏姻亲勋贵。卢廷义再有心交好武穆侯, 也不能只围着他一个人打转,遂唤来族中子侄:“替我招呼好秦侯。”


    又道:“此间人多,暑气又重。倒是水阁那边,清静,也凉快,秦侯不妨去那儿坐坐, 等开席了再过来。”


    客随主便, 秦萧自无不允之理。


    眼看他跟着卢氏子侄走了,颜适刚想张口招呼, 却被丁钰捂嘴拖到一边。


    “别惊动人, ”他附在颜适耳畔低声道,“跟我来,我带你看一出好戏。”


    颜适不明所以,被他拖着走了。


    另一边,秦萧跟着卢氏子侄避开人多处,只见院中辟了一方清池,池畔假山堆叠,池中睡莲映日。临水建了一座清舍, 门窗通透,凉风习习,品着茶,赏着花,果然是极风雅闲适的所在。


    案上早已备好茶点,卢氏子洗净手,从碾茶开始,依着繁复步骤,亲手点了一盏好茶汤奉上:“这是龙凤团茶,秦侯尝尝,可还能入口。若是饮不惯,厨间也备了奶茶。”


    彼时世家大族有炫耀茶道的习气,饮奶茶的少之又少。会特意备下,只能是为秦萧专门准备的。


    饶是秦萧对范阳卢氏无甚好感,主家如此殷勤备至,也不免将素日抵触去了三分:“不必,茶汤就好。”


    卢氏子极客气:“那秦侯稍坐,待得开席,我再来请您。”


    秦萧颔首应允。


    随茶配了两样点心,一样是龙井茶和糯米粉制成的“龙团”,一样是糖腌的樱桃煎。称不上多名贵,但世家大族自有底蕴,同样一道点心,卢家厨子做来的就是比外头精致,色泽搭配恰似红妆绿鬓,盛在白瓷碟里,仿佛一道艺术品。


    这地方清净得很,远离前院,虽能听到隐约人声,却似隔着一层,并不分明。更别具匠心的是,这水榭后头立了一架水车,偌大轮叶徐徐转动,将低处池水送上屋顶,再顺着屋檐流淌而下,好似人力降雨。


    如此水帘如注,凉意沁人,配着莲叶亭亭、茂林修竹,再多的暑气也消散无形。


    由此可见,世家大族确会享受,连水阁也造的比旁人别致。


    秦萧不自觉地神游千里:难怪女帝盯紧了世家,炎炎盛夏,寻常百姓能得一碗绿豆汤消暑就是莫大的享受。世家却可不惜人力物力地建水阁、立水车,生生打造出个清凉世界。


    别说崔芜,连他这个世家子都生出一腔熊熊燃烧的仇富心理。


    这地方确实好,清雅、僻静,少有人来。但无人打扰的同时意味着……如果出了什么变故,同样极难被人发现。


    一炷香后。


    当卢氏子折返回来时,看到的就是一个斜倚栏杆、不省人事的武穆侯。他长出一口气,吩咐跟在身后的健仆:“秦侯想是累了,快扶进去歇息。”


    健仆应了,一边一个搀起秦萧,将人送去里间。


    卢氏子目光闪烁,又唤来一旁婢女,低声道:“告诉三娘,都准备好了,她……可以过来了。”


    婢女心领神会,一溜烟跑了。


    “卢三娘”就是卢廷义的嫡女。他生了四个孩子,三个都是儿子,唯独最小的是女儿,平时难免多疼爱些,宠得如珠似宝,捧得目无下尘。


    等到了年纪,卢尚书想为她说一门亲事,熟料女儿眼界甚高,寻常郎君皆不入眼。这也罢了,细细挑选,总能寻到好的。


    却万万没想到,她竟是对武穆侯一见钟情,非君不嫁。


    卢尚书这辈子没这般犯难过。若女儿看上的是别人,哪怕是王谢郎君、王孙贵胄,以卢家的门第,自己女儿的品貌,都未尝不能一试。


    可偏偏是武穆侯。


    且不论秦萧昔日安西军主帅的身份,也不管他执掌枢密院,于军中威望甚高,一旦联姻难免令人生出“文武勾连把持朝堂”的疑虑。


    单是女帝看秦萧的眼神,就够卢尚书犹疑却步。


    他自己也是过来人,非常明白那不仅是君王看臣子。


    刨除两人掩人耳目的“义兄妹”身份不论,那就是一个女人,看一个令人欣赏、值得玩味的……男人。


    琼林宴上的当众求亲其实是一场试探,卢尚书确认了自己的猜想。武穆侯人品贵重,如明珠美玉,可惜这颗“明珠”被恶龙含在獠牙间,任何敢于觊觎的人,都将遭到不遗余力的报复。


    酒楼传唱的话本就是一例。


    窥得天子心意的卢尚书回了家,将女儿叫到面前,说了实话。


    “天子爱重武穆侯,断不可能赐婚,你的念头怕是不成了,”他开门见山道,“若你非他不嫁,眼下只剩一个法子……只是风险极大,稍有不慎就会赔上卢家女儿名节与满门老小性命。”


    “你自己掂量吧。”


    卢三娘选了孤注一掷。


    她并非不在乎家族命运,而是从父亲暧昧含混的说辞中捕捉到他隐约的立场倾向——如果有可能,他还是希望促成这桩姻缘的。


    世家贵女耳濡目染,对时局并非一无所知:女帝压制世家之心昭然若揭,陈郡谢氏尚且避其锋芒,其他门阀看在眼里,如何不想另谋出路?


    女帝再如何爱重秦萧,都不可能屈尊下嫁。以武穆侯的傲气,也不会甘心放弃权柄,入宫为宠。且河西秦家只剩他一个男丁,他迟早要娶妻成家,延续血脉,既然娶谁都是娶,为何不能容自己得偿心愿?


    卢三娘是女子,自忖最清楚女子心思。女帝纵是权倾天下,也不忍为难心爱的男人。若能成就这门婚事,则范阳卢氏不仅结纳强援,更多了一重保障。


    这就是卢廷义的如意算盘。


    然而道理想得再明白,当婢女回禀说,计划一切顺利,请三娘往水阁去时,卢三娘还是迟疑了。


    理由很简单,她比任何人都明白,此举与她自小接受的诗礼熏陶相违背,更为世间礼法所不容。


    万一计划出了岔子,中途为人识破呢?


    万一秦萧恼恨为人设计,咬死不肯娶她呢?


    则天下虽大,亦再无她卢三娘立足之地。


    怀揣着这般患得患失的心思,卢三娘还是来了水阁。许是为了说服自己,她在心里反复告诉自己:“我是真心爱慕侯爷,日后成个婚,我定体贴待他,恪尽妻责。”


    “我不必真与侯爷怎样,只需做做样子……若侯爷醒来怪罪,我就诚心赔罪,再倾诉心意。”


    “我……我不在乎他是侯爷还是旁的什么人。我只想嫁给他,做他的妻子……不,只要能日日见着他,哪怕为妾为婢,我也心甘情愿。”


    她想得太入神,浑然未曾留心,水阁周围有些过分安静。当然,就算她留心到,也只以为是卢氏子特意驱散仆婢,方便布局。


    “吱呀”一声,她轻轻推开门,一线光照亮窗扉紧掩的暗室。


    屋内,背手而立的女子回过头:“卢小姐,朕等你好久了。”


    卢三娘僵在原地。


    她虽未见过眼前人,但这般年纪,这般容貌,女子之身又堂而皇之地以“朕”自称,普天之下能有几个?


    婢女却不明就里,兀自怒斥:“什么人如此放肆?竟敢擅闯尚书……”


    话没说完,一道身影闪过,殷钊面无表情地收回手,被打晕的婢女噗通倒地。


    “圣驾在此,”他亮出手中金牌,“卢小姐,还不叩拜?”


    卢三娘见得金牌上一个笔走龙蛇的“御”字,再无怀疑,当即拎裙拜倒:“臣女卢蕙娘,不知天子驾到,冒犯天威,望陛下恕罪。”


    与此同时,心里不是不惊惶:女帝不早不晚,偏偏这时候赶到,水阁内却不见秦萧与卢氏子身影,显然被清过场。


    这是不是意味着,女帝早知道她和父亲的谋算,隐而不发,只为逮她一个现行?


    那她……岂不是要害了卢家满门?


    卢三娘再有城府也只是个小姑娘,想到荀李两家下场,没法不害怕。她当机立断,俯身叩首:“陛下恕罪!今日之事乃臣女一人所为,与旁人无关!陛下若要降罪,臣女、臣女甘愿受罚!”


    那负手而立的女帝掸了掸袖口浮灰,在秦萧躺过的罗汉床上坐下,饶有兴味:“你罪在何处?”


    卢三娘强自镇定:“臣女……只因仰慕武穆侯,才斗胆约他在此相见。此事家父并不知情,完全是被蒙在鼓里。求陛下看在家父忠心办事的份上,莫要牵连卢府上下。”


    她也有心机,拿不准女帝知晓多少内情,便隐瞒了最要紧的一节。“孤男寡女私下约见”虽不好听,可比给一品武侯下药的罪过轻多了。


    女帝听到此处,忍不住笑了。


    “早听说卢家三小姐秀外慧中、心思玲珑,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她悠悠道,“只可惜啊……”


    女帝故意顿住,果然引得卢三娘发问:“可惜什么?”


    女帝淡淡掠她一眼:“可惜你这千伶百俐的心思都用在追男人上头,一点没往正道上使。”


    卢三娘再矜持,一张秀脸也红透了。


    第257章


    崔芜确实猜到卢三娘的谋算, 甚至比她预料的还要早。


    毕竟,卢三娘再聪慧玲珑也想不到,早在她生出念头前, 就有人盯上尚书府,只等抓到把柄向女帝卖好。而她的轻狂任性, 无异于一把悬在卢府头顶的刀,刀柄还是她自己主动递出的。


    如此,方有了水阁中的一幕。


    “你仰慕秦侯是你的事, 朕也是打你这个年纪过来的, 非常明白少艾心思,”崔芜比卢三娘大不了几岁,说话却老气横秋,“可你仰慕归你仰慕,秦侯已然拒绝,你却不依不饶, 乃至私下暗算, 这是什么道理?”


    “都说卢三娘子知书达理,你父亲请大儒名士做西席, 教了半天, 就只教会你强人所难?”


    “你也不想想,如若有个你不喜欢的郎君痴缠你,为逼你下嫁,不惜暗中下药毁你名节,你是什么滋味?是不是宁可自戕也绝不让他得逞?”


    “秦侯性情可比你这小小女郎刚硬百倍,真走到这一步,纵是不屠了你卢府上下,也势必反目成仇。到时, 你范阳卢氏就不是结纳一门强援,而是树下一个死敌。”


    “你扪心自问,这笔买卖值是不值?”


    崔芜待小姑娘比常人更宽容三分,此番虽然气得狠了,还肯好好分说道理。饶是如此,卢三娘亦是秀脸通红,既是无地自容,又免不得自惭自伤。


    “臣女、臣女自十三岁那年为侯爷所救,这些年从未忘怀过一日,”她哽咽道,“臣女不敢有所奢望,只求长伴侯爷身边,日日相见,以报救命之恩……”


    崔芜心说:你这还不算奢望?朕都没能与兄长日日相见!


    “秦侯扼守边陲、救人无数,若谁都与你一样,要拿姻缘偿他的恩情,朕的三宫六院让给他,都装不下这些女子,”她老实不客气地说,“再者,你之所求,是否为秦侯所愿?”


    “你要报恩,也该问问秦侯的意愿。否则,就不是报恩,而是结怨了。”


    卢三娘并非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青春少女总抱着侥幸心理,觉得心上人知晓自己一片情深,或许会心软动容,成全她的痴心。


    如今被女帝三言两语挑破,直如万箭攒心,将那岌岌可危的自尊心捅了个千疮百孔,里子面子俱是无地自容。


    “陛下……所言极是,”她凄然一笑,被皇权逼迫着,终于断了念想,“原是臣女一番傻想头,冒犯了秦侯。陛下若要问罪,臣女愿一人承担。”


    言罢,伏地不起。


    崔芜瞄了她一眼:“你真想赎罪?”


    卢三娘痴心已死,只求保全家族:“是。”


    崔芜很痛快:“行。为朕办一件事,朕便恕了卢府上下。”


    卢三娘毫不犹豫:“只要陛下不罪卢氏,臣女做什么都可以。”


    “今岁八月,秋闱将开。朕吩咐了礼部,天下人才俱应入吾毂中,不独男子耳,”女帝曲指叩了叩桌案,“礼部已发文书,许各地女子有才学者参与秋试,中举者可如男子一般参与明年春闱。”


    卢三娘惊讶地睁大眼。


    女子科举?


    荒唐!


    简直闻所未闻!


    然而驳斥之语到了嘴边,又被自己咽回。


    眼前的一国之君就是女子,既然女人可以称帝,那么征召女子入朝为官有什么问题?


    再合情合理不过。


    只卢三娘犹自懵懂,不解此事与自己有何干系,直到女帝说出一句:“早听闻卢氏三娘饱读诗书、文采不凡,这般好的才华,就该用于正途。”


    “今年秋闱,朕想看到你的名字,若能考中,则卢氏之罪一笔勾销,绝无虚言。”


    哪怕女帝说要将她千刀万剐,卢三娘也不会这般震惊。


    参加秋闱?我吗?


    这怎么可以。


    这是她下意识冒出的念头,名门贵女的教养约束着她,礼教操守禁锢着她,令她踌躇再三,不敢越过那道区别男女的红线。


    她下意识推拒:“臣女才疏学浅,只怕有负陛下期望……”


    崔芜打断她:“朕听说,卢三小姐四岁开蒙,八岁作诗。那首咏蝴蝶的绝句朕读了,文辞清新,意态天然,确是难得的佳作。”


    “范阳卢氏年轻一代的男子,朕挨个瞧过,除了志大才疏就是膏粱纨绔,当不得大用。也就你,卢清蕙,勉强能入朕眼。”


    “卢清蕙”是卢三娘的闺名,她听着女帝说话,只觉每个字都认识,凑到一起却不明白了。


    “陛下、陛下是想……”


    “朕想让你出仕,”崔芜坦然,眼看卢清蕙一脸惶恐,张口就要推拒,竖起手掌打断她,“不必急着拒绝,朕只问你一句,你觉着这些族兄弟中,有几个真正强过你?”


    “不成器的男人建功立业,才华横溢的女子受困闺阁,你甘心吗?”


    卢三娘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没发出声音。


    甘心吗?


    这是世间千百年来约定俗成的规矩,男主外,女主内,男子施展抱负,女子操持家务。


    有什么好不甘的?


    可真要她点这个头,又觉重逾千钧,无论如何都弯不下头颈。


    崔芜看在眼里,有数了。


    “还是那句话,你参加秋闱,朕与卢氏恩怨一笔勾销,”她施施起身,“不必顾虑,只管把朕的话告诉你父亲,他知道怎么选择。”


    她抬腿往外走,半个身子已经融入阳光,卢清蕙忽然开了口。


    “陛下,”她真心实意地不解,“臣女算计秦侯,您该恼怒才是,为什么不加罪臣女?”


    “为什么要给卢家这个机会?”


    她不蠢,自然明白女帝此举虽有逼迫卢家站队之意,却也实实在在给了卢家机会。


    多一个人出仕,就多一份维系家族荣耀的机会,盖因出仕之人中但凡有一个能成器的,就能将卢氏门楣多撑三五十年。


    哪怕这机会是给女人的,只要女帝肯松手,也足够世家门阀抢破头。


    崔芜驻足,回眸掠了她一眼,似在斟酌如何回答。


    “千伶百俐的姑娘家,论头脑、论手腕,不比谁差,随便做出点功绩就能留名青史,偏偏将自己陷在这口泥潭里,为了个男人弄得一身污浊。”


    她不屑撇嘴:“朕平生最见不得你这样自轻自贱的人,既撞见了,自然要拉拔出来——免得污了朕的眼。”


    说完,拂袖离去,独留卢清蕙跪在原地,怔怔出神。


    这一日的卢府喜乐暄天,前院宾客不知后院暗涌。无人察觉处,一对君臣私下达成了交易。


    崔芜是从角门离开的,来去匆匆,不留痕迹。当卢廷义听到下人回禀,急忙赶来时,只见到青幔马车离去的身影。


    他顶着一脑门冷汗,撩袍跪拜,心里想着“这下完了”,殊不知女帝已将一桩富贵前程送到女儿手里。


    车轮辘辘,将丝竹声甩在身后。接连穿行两条街道,前头又是一扇虚掩的角门。


    镇远侯府到了。


    得用的亲随早已候在门口,见状二话不说,将马车放进院里。殷钊亲自赶车,一路驶到花厅前。丁钰穿廊迎出,扶着崔芜下了车。


    女帝直奔主题:“安顿好了?”


    丁钰点头:“安顿在西偏院……从后门进来的,一路很小心,没人发觉。”


    崔芜点了点头,就要抬步上阶。丁钰却拽着她手肘,将人扯了回来。


    “你可想好了,”丁钰难得正经,“这一步迈出去,可收不回来了。”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万一秦自寒醒来察觉端倪……你跟他就再也回不去了。”


    崔芜奇道:“不是你让我跟他把话说开?怎么事到临头,改主意了?”


    丁钰哽了下:“我让你把话说开,不是让你把人办了!”


    “你说说你,该争取的时候往后退,这一旦想通,好家伙,都不是捅破窗户纸,直接上手拆房子。”


    “咱就不能循序渐进,细水长流吗?”


    崔芜背手身后,悠悠笑了。


    “我原也这么想,时日还长,慢慢走、细细看,若有缘分,自能水到渠成,”她说,“可结果呢?”


    丁钰哑然。


    他想起秦萧为乌孙人俘虏,九死一生性命垂危,只差一点就是阴阳两隔。


    “自那时起,我就知道,有些人、有些事,若真心想要,还是尽早抓在手里得好。若不然,这世间意外太多,恰似一浪接一浪,再经天纬地的人物,在世道的洪流里也如攀附枯叶的蝼蚁,不定哪天就被暗涌吞了。”


    她仰头望着满院苍翠,好似享受阳光,又仿佛回望来时路:“阿丁,我不想死到临头再遗憾那些原本唾手可得……却因为这样那样的顾虑而放弃的东西。”


    她从不否认自己是个贪心的人,一开始只想大权在握,走自己的路。待得站到最高处,实现了一直以来的夙愿,那些一度被放弃的,反而成了心头执念,叫她辗转反侧,欲罢不能。


    “什么‘世间难得双全法’,什么‘此身已许国,再不能许卿’,都是狗屁!”崔芜想,“我要的东西,无论如何也要抓在手里。”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江山是这样,男人……也不外如是。


    丁钰说不过她,只得悻悻放手,让开通道。


    长廊尽头是一处僻静院落,架了紫薇,种着丁香。崔芜在满院幽气中推开门,绕过当地一架四扇山水屏风,抬头见东次间摆了张月洞架子床,暗花罗床帐一层层放下。


    纱罗如烟似雾,依稀可见躺在深处的修长身躯。


    崔芜自胸臆深处吐出一口气,一路行来的浮躁心绪,突然间尘埃落定了——


    第258章


    崔芜撩开重重纱幔, 像身陷梦境一般,一步步走向心头执念。


    她一直以为自己足够清醒,乱世求存多年, 一颗心早已又冷又硬,不会为任何人或事牵绊脚步。


    直到秦萧遇险的消息传来, 她才知晓自己原来从没勘破过红尘。


    秦萧元气尚未恢复,崔芜既提前获悉卢氏谋算,断不会坐视旁人用不知哪来的虎狼之药糟践他。下在茶水中的迷药被她调换过, 药性温和不伤身, 令人如坠幻梦,过去数十年间的渴盼与遗憾攒成一瞬,于梦境中斗转星移而过。


    此刻,秦萧极细微地皱起眉,额角渗出密密的汗珠。崔芜在床边坐下,轻纱袍袖拂过汗湿的额头。


    秦萧非但没释然, 眉头反而皱得更紧。


    崔芜做了一直以来想干又有贼心没贼胆的事——她俯身吻住秦萧眉心, 沿着刀削斧凿般的鼻梁一路滑下,最终停落在他薄而软的嘴唇上。


    灵巧的舌尖撬开唇缝, 像小兽探索地盘那样, 懵懂又好奇地舔舐过每一处角落。


    秦萧喉间逸出深深的叹息,手臂不安地挣动了下。


    崔芜却猛地后退,那双属于男人的手臂太过强壮有力,于电光火石间勾起极不美妙的回忆。


    仿佛许多年前,一双类似的手臂曾将她压倒在床笫间。她挣扎、咒骂,却无济于事,眼睁睁看着自己被伤害、被掠夺。


    真是……太憎恨!太想杀人了!


    戾气涌上心口,崔芜呼吸窒了一瞬。她将怨憎发泄在眼前这双无辜的臂膀上, 左右顾盼片刻,干脆扯下秦萧腰带,将手腕绑缚于床栏。


    而后她挺起上身,满意端详自己的“杰作”。


    这回顺眼多了。


    昏沉中的男人无知无觉,不设防地任她摆布。骨节分明的手指抽动了下,仿佛想挣脱,却被坏心肠地摁住。


    “听话,乖一点,”崔芜亲了亲他脸颊,“我可不想留下印子。”


    她不光绑住秦萧的手,还摸出帕子蒙住他的眼——确保武穆侯就算提前醒了,也看不清是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轻薄他。


    而后,系带被扯落,外袍剥落肩头。锦绣层层委地,显露出的并非珠玉般的光泽,而是新伤旧痕,斑驳交错。


    崔芜并不陌生,在秦萧养伤期间,她曾无数次目睹这些伤痕,甚至能判断出是什么时候,以及用何种刑具造成的。


    比如肩头那道三角形的暗色伤疤,就是烙铁所烫,刚成形时血肉模糊,仿佛将皮肉生生撕去一层。


    崔芜心头涌起怜意,将那一小片皮肤温柔含住。


    接下来的事顺理成章,辗转过风尘的女子,该知道的一样不少。她将那些曾经唾弃、不屑的技艺用在秦萧身上,将每一寸肌肤蒸腾出极鲜艳的绯色。


    秦萧在昏沉中察觉不妥,身体好似坠入火海,皮肉在烧灼,血液在沸腾。他想挣扎呼救,喉间却仿佛堵了棉花,只能发出细碎的呜咽。


    煎熬没有持续太久,骤降的云雨温柔拥住他。像是山间的风、流淌的水,清凉温软而又无孔不入。


    他惬意地吐出一口气,在那柔情似水的缠绵中重新沉沦。


    这一晚夜色宁静,云层散去,头顶一轮月华光彻大地。


    镇远侯府花园角落里,丁钰生了篝火,将一条羊腿架在火上烤。香气飘过围墙,一道身影从墙头翻落,毫不见外地伸出手,从羊腿上撕下一小片肉。


    “啪”一声响,丁钰打开那只爪子:“今儿个没你的份,都是我自己的。”


    颜适早已得手,将烤得焦黄的皮肉送进嘴里:“这么大一只腿,你吃得完吗?”


    丁钰没好气:“我留着当早点不行啊?”


    颜适撩袍坐下,偏头瞧了他片刻,把丁钰瞧烦了:“看什么看?没见过这么英俊帅气的人中俊杰啊?”


    颜适“切”了声,转为正色:“你既有心,为何不向陛下说明?还帮着她筹谋布局,将我小叔叔算计到床上?”


    丁钰一开始没回过味,待得反应过来,睁眼猛瞪他。


    颜适嗤笑:“瞪我做什么?你那点心思别说我,怕是我小叔叔都知道了,也就陛下,人在局中看不清罢了。”


    丁钰扁了扁嘴,想说点什么找回场子,偏又找不到合适的词,只好色厉内荏地威胁道:“别说出去啊!要不你以后别来我这儿蹭饭了!”


    颜适不屑:“跟谁稀罕似的。”


    再一想,最吃亏的终归是丁钰,遂缓和了口吻:“你真不打算告诉陛下?”


    “告诉那丫头做什么?”丁钰自嘲一笑,“她心里那人是谁,你又不是看不出。真告诉她,只会让她心里多桩事,往后连面都不好见了。”


    “再者,她要操心的已经够多,我这点小心思,还是自己留着过夜吧。”


    颜适无言以对。


    他虽幼失怙恃,却有秦萧爱护,且在军中长大。但凡想要的,无论裂地封侯还是攻无不克,都能凭双手挣得。


    他从没尝试过机关算尽一场空的滋味,但是看着丁钰,突然就明白了什么叫“无能为力”。


    若是换作旁人,颜适少不得帮一帮姓丁的。可他动念的,偏偏是这世上至尊之人,而她所思所想,又是将他一手带大的秦萧。


    简直是一团乱麻。


    颜适揉了揉额角,难得生出些许同情。熟料丁钰眼尖瞥见,往他嘴里塞了片肉。


    “别,可别同情我!”他在颜适脑门上呼哧一把,“教你个道理,这世上最不可攀折的就是人心,但凡认准了,头撞南墙也得撞出一条道。但最易改弦的也是人心,只要一念贯通,就算王屋太行也能夷为平地。”


    “陛下是第一种人,我是第二种。我不像姓孙的那么蠢,只跟得不到的东西较劲。既不属于自己,那就抛诸脑后,世界这么大,值得欣赏的风景足够多,何必非往死胡同里钻?”


    颜适好似领悟到什么,面露思忖。


    这二位在院角悟道时,身陷红尘的武穆侯却是踏踏实实睡了个好觉。梦里被云雨环拥,幽冷香气萦绕鼻端,仿佛草木的清洌,又掺杂了熏香的甜腻。


    他在甘冽芬芳中睁开眼,第一眼看到的是陌生的帐子。


    秦萧:“……”


    他猛地掀被起身,未及唤人,手边先触碰到一团毛茸茸的……温软活物。


    “咪呜——”


    猫儿三两下拱开被褥,睁着碧蓝如水的眸子瞧他。蓬松的大尾巴一甩一甩,绒毛蹭过手腕,像极了梦中触感。


    秦萧失笑。


    昨夜一宿乱梦,敢情是这头狸奴作祟?


    他当然认得,这是自己送给崔芜的爱宠,一时还以为回了兰雪堂。然而左右看看,又不似宫中,外袍腰带搭在一边,大约是亲兵服侍就寝时换下的。


    秦萧摁了摁额角,试图回想经过,脑中却是一片空白。


    他的记忆只到被引去卢家水阁,坐下喝了一盏茶。


    然后呢?


    那是茶,不是酒,怎就断片了?


    秦萧一边穿戴外袍,一边百思不得其解。正对镜整理衣襟,忽而察觉到什么,视线转向袖口。


    只见双手腕门处各印有一道两指宽的红痕,颜色很淡,不留心几乎看不出。


    观其位置,倒像是……被人捆缚后留下的绑痕。


    秦萧一念及此,又觉可笑。


    普天之下,谁敢对天子亲封的武穆侯动粗?哪怕范阳卢氏与他仇怨再深,也不敢这般明目张胆地下手。


    他理好仪容,推门出屋,只见阶下蹲着一道身影,拈着根狗尾巴草逗小狐狸玩。


    正是丁钰。


    “你为何在这儿?”


    丁钰听到动静,嗤笑一声:“这是我府上,我不在这儿在哪?”


    秦萧环顾四周,眉头微蹙。


    “行了,别看了,”丁钰伸了个懒腰,“昨日你风寒复发,在人家府上晕了过去。反正咱两家住得近,我就受点累,把人带了回来。”


    “还是说,你更想在卢家过夜?”


    这理由乍听上去还算合理,但秦萧仍有怀疑:“秦某风寒已然痊愈,为何突然复发?”


    丁钰早有准备,想也不想地怼回去:“那得问你自己。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我怎么知道?”


    秦萧:“……”


    丁钰唯恐多说多错,只想尽快把人打发走:“要是醒了,赶紧回你自己地盘去,你府里都打发人问了两三回了。”


    秦萧却留意到围着他打转的一猫一狐:“它们俩怎么在这儿?”


    丁钰不知从哪掏出一把肉干,狐团子和猫团子瞬间疯了,两只绒爪抱着他小臂,身体拉成长长一条。


    “前儿个有御史弹劾陛下,说养爱宠有玩物丧志之嫌。陛下不耐烦听啰嗦,索性将它俩塞给我养一阵,等避过风头再说。”


    御史掌监察之责,弹劾不端也算应有之义。但放着举朝上下的奢靡作风不谈,只盯着天子养宠物……怎么看怎么有点没事找事。


    秦萧摇了摇头,抬腿要走,却又觉得哪里不对。


    并不是板上钉钉的破绽,只是一种若隐若现的直觉,自他醒来后就萦绕心头。


    直到这一刻,突然无比清晰。


    秦萧:“秦某昨晚是在你府上过的夜?”


    丁钰没好气:“不然呢?”


    秦萧盯着他:“昨夜……可有婢女服侍在侧?”


    丁钰心头咯噔一下。


    第259章


    有那么一瞬间, 丁钰几乎以为秦萧察觉到什么。


    但他很快镇静下来。


    不可能。


    纵然秦萧察觉端倪,也不可能猜到真相。


    “当然没有,”丁钰翻了个白眼, “我府中婢女都是没嫁人的小姑娘,让她们服侍你一个大老爷们, 你好意思?”


    “昨夜服侍你更衣的是本侯亲随,要不要我把人叫来,你亲自问个明白?”


    秦萧盯着他瞧了两眼, 二话没说, 拱手走人。


    武穆侯府与镇远侯府坐落于同一条街,中间只夹着一个颜适。秦萧回府更衣,将昨日情形反复思量过。


    他几乎可以确定,问题出在那盏茶水上。


    茶水不是酒水,不会令人不省人事,但加了料的就不好说了。他不懂品茶, 却直觉昨日那盏茶水有些甜腻, 不似寻常。


    茶是卢氏子点的,要动手脚很容易, 至于这么做的目的……秦萧也能猜到一二, 多半是想逼他应下与卢三娘子的婚事。


    但他醒来是在镇远侯府,唯一的解释是丁钰察觉到卢氏所为,阻止了计划,又将他带回侯府。


    如此,前因后果就能串上了。


    然而也有说不通的地方,若真如此,丁钰与他明说就是,何必借词推脱?他可不是顾及颜面之人, 巴不得逮着秦萧的把柄,没事拿出来嘲讽一回。


    除非……昨夜发生了始料未及的变故,更有甚者,他于浑浑噩噩中所见,并不止“乱梦”那么简单。


    但,会是谁?


    秦萧不敢胡想,却也不能不想,这份纠结心肠在对镜自照时达到顶峰——褪去中衣时,他瞧见自己肩胛靠近烙痕的位置,印有一抹极浅淡的红痕。


    像是蚊虫叮咬留下的,可是会这么简单吗?


    秦萧闭目片刻,脑中像是缠着一团乱麻,无论如何理不出头绪。偏生这时,倪章也来添乱,隔着门户回禀道:“侯爷,宫中来人,宣您即刻入宫。”


    秦萧倏尔睁眼。


    女帝宣召是为南境战事,连武穆侯自己都没想到,防患未然地提了一句“象兵”,竟是一语成谶。


    他更衣入宫,数日来第一次迈进垂拱殿,行了全套的跪拜大礼:“臣秦萧,叩见陛下。”


    然后一如既往,被女帝托住手肘,亲自搀扶起来。


    “兄长不必多礼。”


    宣人进宫时,崔芜一度担心被拆穿,此际仔细打量过秦萧面色,没觉出异样,这才长出一口气。


    “南境战事,兄长大约听说了,”彼时殿中尚有盖昀、许思谦等人,她不多寒暄,直接将韩筠送来的战报递过去,“这是细节,兄长自己看吧。”


    秦萧告了罪,双手接过。


    战报并不长,匆匆几眼就扫完了,所述过程却十分惊心动魄。根据韩筠所述,战事初期一切顺利,纵然他也想过是闽军的诱敌之计,但闽王无道,天下皆知,连命臣子自宫这样的荒唐事都干得出,一溃千里也在情理之中。


    他本想趁胜追击,却在这时收到京中发来的六百里加急。


    论用兵,韩筠不是最出色的,但他胜在脑瓜清醒,听得进劝。看完文书,他立即下令暂缓推进,做足准备后才继续进发。


    巧的是,行军途中经过一片山林,佯装溃败的闽军就在此处设伏。当掩人耳目的大树被推倒后,密林深处传出令人震悚的咆哮。随即,地表隆隆震颤,体型庞大的巨兽窜了出来,在士兵的呼喝下冲向魏军。


    这是韩筠头一回目睹象群冲锋,如若毫无准备,真会吃大亏。但他早从京中发来的信报中料到这一幕,更有甚者,崔芜将大象形貌绘制下来,标注尺寸,亦将破解之法写明纸上。


    铺垫如此详尽,若再一触即溃,韩筠这个怀化大将军也不用当了。


    他打了个手势,当头一排骑兵往两边散开,缺口处填补上的是一支从所未见的军队。人数不多,百十来人而已,手中所执非矛非刀,而是一种模样古怪、长约一臂的金属圆管。


    ——在大魏女帝和丁某人的联合推动下,本该明朝年间问世的鸟铳,硬是提前了五百年登场。


    这一排枪发好似山呼海啸,威力暂且不论,动静绝对是前无古人。爆响、火光,正是野兽最畏惧的,大象身形虽巨,也未能免俗,先受枪鸣惊吓,再为弹丸所伤,昏头之下失了理智,竟是不顾象兵呼喝,自顾自地调转方向。


    一顿“咣咣咣”狂奔,将自己人碾了个七零八落。


    战报传回闽都,闽王听说最后的杀手锏失去效用,自知大势已去。他原想将自己与宫中所有付之一炬,临了却无自裁勇气,左思右想,还是决定仿效孙氏,向大魏递出称臣国书。


    “亏得陛下当日未曾对孙氏下狠手,”盖昀半开玩笑地点道,“否则,闽王今日未必敢投降称臣。”


    崔芜无奈。


    时至今日,朝中无人不知孙氏是天子心头一根利刺,能若无其事提及的,大约只有盖昀一人。


    “闲话少说,”她揉了揉额角,“闽地怎么善后?议一议吧。”


    女帝便是这般风格,议事不喜含蓄委婉。众臣受她影响,也似皮鞭催促的奔马一样,效率与日俱增,连打杂的小吏都是走路带风。


    有南楚的旧例在前,各项事宜不必拉扯,井井有条地吩咐下去。


    首先自然是迁闽王及其家眷入京,闽都国库与存粮也一并运走。


    然后是重整驻防、清查田亩、派遣官员——也不必另派人,正好南下的杨凝思一行还未回来,直接调转方向,再往闽地就是。


    除此之外,女帝心头还悬着一桩事。


    “之前顾虑闽王,泉州市舶司未曾重启,如今闽地已平,此事也该提上日程,”她说,“朕想着,从工部派人过去。众卿可有人选?”


    盖昀心知肚明,最合适的自是丁钰,但他眼下盯着火器和神机营,实在分不开身。


    “臣倒有一个人选,”他说,“营缮司员外郎,张时德。”


    女帝长眉轻挑。


    营缮司主工程营造,油水素来丰厚。员外郎乃是从五品,说高不高,说低却也是众多进士为之奔忙的目标。


    什么样的人能占据这样一个位子?


    一个年过六旬的老头。


    人到七十古来稀,在这个时空,六十岁俨然是被黄土埋过后脖颈。更兼张时德其人,一无家世二无背景,能得重用,除了那一手登峰造极的木工活,更因他是女帝初出茅庐时的老班底。


    “张时德,”女帝沉吟,“朕记得,他家里有个脑袋不是很清楚的儿子?”


    张时德之子年过而立,搁在旁人早已娶妻生子,他却痴痴傻傻,每日只知道憨玩。


    崔芜亲自把过脉,判断是幼时高烧烧坏了脑袋,以现在的医疗条件,不大可能康复。有人劝张时德给儿子娶门亲,大不了多送点彩礼,日后好歹有人照顾他,却被张老汉严词拒绝。


    “我儿子这样,娶媳妇不是害人吗!”他摇了摇头,“这么缺德的事,我可不干!”


    幸而他如今是朝廷命官,买几个丫鬟照顾儿子总还不成问题。


    “若是派他去,”女帝思忖道,“其子务必安顿妥当……或者可以命其携子上任,再从宫中调派女医跟随照顾。”


    盖昀并无异议:“陛下思虑周详。”


    “再就是大魏水师,也该操练起来,”这是女帝今日宣秦萧入宫的目的,论及兵事,无论如何绕不开当朝枢密使,“兄长有何看法?”


    水师是大魏短板,女帝清楚,秦萧亦是心知肚明。他这阵子虽忙着神机营与火器诸事,却也没撂下这一茬,深思熟虑之下,道来自是有条不紊。


    “臣以为,不妨效仿先人做法,沿江立起水寨,以南楚降将熟识水战者为统领,降卒在外,我大魏水师在内,待得操练纯熟,再沿江出海演练。”


    秦萧徐徐道:“只水师干系大魏命脉,更与海贸一事密切相关,臣以为,不可不用降将,也不可单用降将,还须从京中调拨将领主持大局。”


    女帝沉吟不绝:“韩筠与岑明可堪大用,只他二人另有用处,只怕分身无暇。”


    秦萧:“臣向陛下保举一人,宁毅侯徐知源。”


    崔芜有些讶异。


    徐知源算是靖难军中的老资历,只是有延昭、狄斐等人压着,一直不显。女帝对他的印象仅止于作战勇猛、能审时度势,但论操练水师,实是没想到。


    “兄长为何保举此人?”


    秦萧也没藏着掖着:“臣入枢密院后,曾与此人闲聊。他虽出身北地,祖上却是从南边来的,也曾在水师服役,于水战见解比旁人丰富些。”


    一旁许久没出声的兵部侍郎石浩淡笑一声:“秦侯果然知人善任,入枢密院不到半月,竟将徐侯底细摸得一清二楚,倒叫我等自叹弗如。”


    这是当着女帝的面给秦萧上眼药,所谓“知人善任”,实是指秦萧结党营私,拉拢武将。


    许思谦眼皮倏忽一跳,就要开口转圜。


    只见女帝好似没听出话音,如常笑道:“兄长掌着枢密院,自要知人善任。既是兄长认为合适,那便让中书省拟旨来看。”


    侍立在侧的阿绰当场记下。


    议事到此暂告一段落,众臣起身告退,唯独一个秦萧稳坐不动,碰着茶盏细细啜饮。


    盖昀瞧这架势,就知秦萧有话与女帝单独言明。联想此前,君臣二人曾有过争执,立即道:“臣,告退。”


    然后一拉许思谦,直如脚底抹油,要多快有多快地溜走了。


    第260章


    崔芜其实不想他们走, 然而该聊的事聊完了,实在没理由多留外臣。她压住心中忐忑,若无其事地看向秦萧:“兄长还有要事?”


    秦萧掀眸瞧了她一眼, 将茶盏放下了。


    然后他起身撩袍,跪拜在地:“臣向陛下请罪。”


    崔芜心头咯噔一下:“请什么罪?”


    秦萧:“臣当日无召入宫, 更顶撞陛下,罪犯欺君,请陛下降罪。”


    言罢, 双手交扣, 行了参拜大礼。


    崔芜悬起的心“忽悠”一下,重重拍回原位,说不清是如释重负还是怅然若失。


    她定了定神,上前扶起秦萧:“兄长不必多礼……你那晚能与我说那番话,我心里是高兴的。”


    秦萧顺势起身,闻言挑眉。


    “兄长冒犯的是阿芜, 不是大魏女帝, ”崔芜说,“既非君臣, 自然也没请罪一说。”


    这话很是受用, 秦萧极浅淡地笑了笑,跟着转了称呼:“阿芜宽宏,秦某佩服。”


    崔芜自觉话已说开,自己跟秦萧的梁子算揭过去了,遂牵着他的手进了里间:“兄长前些时日告病,如今可大好了?”


    天子垂问,秦萧自是要答:“好多了。原也不是什么大病,不过咳嗽两日, 不碍事。”


    崔芜却不信。既是秦萧主动送上门,她搬出药箱与脉枕,老实不客气地吩咐道:“手。”


    秦萧无奈,将手腕搁于脉枕上。


    崔芜仔细把了片刻,又看过舌苔。如此犹不罢休,连听诊器都翻了出来,隔着朝服听了半晌,终于满意:“确实好多了。”


    秦萧不动声色地呼出一口气。


    然而崔芜的话匣子一旦打开,可没那么容易关上:“纵然见好,也不可掉以轻心。兄长须知,你之前伤过一轮,底子本就比别人薄,若不悉心调养,如今年轻还不觉得,等上了年纪,有你苦头吃……”


    武穆侯权威甚重,哪个敢对他唠叨不休?也就崔芜,啰嗦了一长篇,他还得认真听着:“陛下说的是,臣都记下了。”


    崔芜瞪他:“光记着有什么用?要做到才好。”


    秦萧淡笑:“臣连夜赶路入宫是为谁?”


    崔芜:“……”


    她悻悻闭了嘴。


    武穆侯一招制敌,见好就收:“好些天没用宫里的茶点,倒有些想着。”


    崔芜白了他一眼,到底吩咐候在殿外的女官:“取些八珍糕来。”


    “八珍糕”是清宫的方子,崔芜略作改动,取其补中益气、和胃理气之功效。然而食疗效果上去了,口感却直线下降,反正秦萧尝着,是不如春水生和滴酥鲍螺多了。


    幸而他久在行伍,不大挑剔吃穿,何况八珍糕只是药味重了些,并不难入口。用了两块,他伸手去摸茶壶,却被崔芜抢了先。


    “这是小厨房做的饮子,加了紫苏、陈皮和甘草,”她递过茶盏,“眼下暑气重,喝这个最适宜。兄长若觉得好,回头我把方子抄给你。”


    秦萧抿了抿嘴角。


    在朝堂文武眼中,女帝是“威不可测”的人上人,喜怒哀乐皆有深意,漫不经心的一句话值得人反复推敲。


    但在秦萧,崔芜就只是“阿芜”,私下相处,她的心思浅显明白,恰如白纸作画,一目了然。


    这是她对他的偏爱,秦萧从来清楚。他不点破,只含着一缕笑意,低头品了口热饮子。


    有草木的甘冽,亦有熏香的甜腻。


    仿佛惊雷炸响耳畔,电光自云遮雾绕背后透出形迹,穿起前因后果。


    他既惊且疑,又难以置信,一时盯紧了崔芜,久久不肯挪动眼珠。


    崔芜会错了意,摸了摸脸颊:“瞧我做什么?可是我脸上沾了东西?”


    秦萧深深吸气,竭力藏好乱作一团的心绪。


    军中皆知武穆侯耳目过人,却鲜少有人知道,他嗅觉更胜一筹。但凡闻过的气味,多久都能铭记于心,决计不会认错。


    但光凭这一点还不够,他必须足够耐心,搜集更多的线索,才能佐证那个……可怕又荒诞的猜想。


    “不必那么麻烦,”秦萧听到自己平静如常地应道,“左右与丁侯离得近,臣去向他讨方子也一样。”


    崔芜皱眉:“我又没给过他,兄长讨什么?”


    话音刚落,她就直觉哪里不对,因为秦萧蓦地撩眸,极锐利地掠过她一眼。


    不知不觉,她凝肃了神色。


    然而秦萧很快缓和了气势:“秦某当真是独一份?”


    依然是半开玩笑的争宠口吻,仿佛那一瞬的异常,只是崔芜想多了。


    “我几时骗过兄长?”她便也玩笑反问,“兄长若喜欢,将这八珍糕也包几块带回去。”


    秦萧含笑谢恩。


    他揣着点心出了垂拱殿,却未回枢密院值房,而是去了工部。


    为着火器之事,他这阵子没少往工部跑,跑腿的小吏已然熟识:“使相有何吩咐?可是要见丁侍郎?今儿个却不巧,他未曾上值……”


    秦萧打断他:“秦某有事相询卢尚书。”


    卢廷义不比丁钰受宠,亦不敢如他一般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他人就在值房,听说武穆侯求见,心头倏跳,第一反应是“来兴师问罪了”。


    然而事已至此,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有再多的忐忑,也只能将人请进来,又命小吏奉上茶水:“使相有何赐教?”


    秦萧淡淡一笑:“赐教不敢当,秦某特来谢过卢公前日款待。”


    仿佛唯恐对方听不懂玄机,他掀起眼帘,意有所指道:“卢郎君点得一手好茶,令人回味无穷。”


    卢廷义头皮隐隐发麻。


    然而他想起昨日宴后,女儿转述的天子言语,一颗心又稳了。


    即便武穆侯要与卢氏算账,天子意旨在前,他还能抗旨不成?


    “昨日原是老夫款待不周,怠慢了秦侯,”他适时放低姿态,“使相不悦,原也在情理之中。只望使相看在咱们同朝为官的份上,且大人有大量一回……”


    秦萧冷哼一声,好似十分不悦:“若非陛下说情,卢公以为秦某今日会好声好气与你分说?”


    卢廷义连连赔笑。


    一柱香后,秦萧走出工部值房,如覆严霜的眉心舒展,嘴角若有似无翘起。


    他此行非是问罪,主要为了确认两件事:其一,卢氏确实在奉给他的茶水中动了手脚。


    虽然卢廷义谨慎,只字未提如何算计,但他的反应,以及过分谦卑的姿态,已经印证了秦萧猜想。


    其二,昨日婚宴期间,女帝曾造访卢府。


    秦萧故意提及崔芜,就是为了试探对方反应,而卢廷义也没有让他失望,他默认了。


    默认了婚宴当天,女帝曾出现在卢府,并与卢氏达成某种私下协议。


    会是什么呢?


    秦萧抚着腰间的金鱼袋,眼神闪烁。


    所有的拼图已然严丝合缝,只差最后一角。


    他寻到小吏:“丁侍郎现下何处?”


    丁钰没来上值,他借口绘制火器图纸,告假留在府里。秦萧登门时,他刚睡醒回笼觉,滚成乱鸡窝的头发还没梳理齐整。


    “等等,你说谁来了?”他眼神茫然地确认,“这小子不是刚走?这才过了几个时辰,怎么又来了?”


    亲随亦是茫然,然而秦萧登门,口口声声有要事相询,他不好将人赶出去,只能引到正厅奉茶。


    丁钰挠了挠蓬草似的脑袋,冒出一个跟卢尚书如出一辙的念头:这厮该不会是察觉了蛛丝马迹,跑来兴师问罪吧?


    一念及此,顿时如临大敌。


    他匆匆梳洗更衣,入得正厅时,秦萧刚好用完一盏茶水,不咸不淡地笑道:“丁侯府中茶水有些涩口,秦某适才在福宁殿用的饮子倒好,可要将方子抄录你一份?”


    丁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敢情这小子去而复返,就只为了嘲讽他府上茶水?


    “不必了,”丁钰说,“宫中饮子总有一股药味,本侯喝不惯。”


    秦萧没说话,眼神陡然锐利。


    丁钰多少年没被人当猎物逼视过,寒毛都炸开了:“有事说事,别这么盯人。”


    瘆得慌!


    秦萧果然单刀直入:“丁侯昨夜与圣上密谋之事,秦某已然知晓。”


    丁钰头皮一炸,险些当场失态。


    然而他追随女帝多年,到底历练出了城府,闻言不动声色,故作惊讶道:“密谋什么?昨日丁某压根没见过陛下,哪来的密谋?”


    秦萧瞧他面上,没觉出破绽,被生生气笑了。


    “果然是近墨者黑,”他冷笑着想,“跟了陛下这许多年,连她演戏的能耐都学去了。”


    “昨日婚宴之上,范阳卢氏欲对秦某不轨,亏得圣上与丁侯窥破先机,救秦某于水火,”他慢条斯理道,“只是救人救到一半,变成监守自盗,这可不大好。”


    他描述细致,言辞笃定,直如亲眼所见一般。丁钰心中疑神疑鬼,时而疑心他在诈自己,时而又怀疑身边有人说漏了嘴。


    “丁侯不认也不要紧,”秦萧放下茶盏,“左右清行已经说了,大不了,秦某带他去见圣上,两厢对峙,总能真相大白。”


    说着,他站起身,仿佛真要走。


    丁钰一时乱了方寸,脱口道:“等等!”


    秦萧应声驻足。